《昭华山河》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1章 她重生了? 大昭景和七年,隆冬,大雪。 宣华宫中,前来传旨的太监见昭阳长公主接了旨依然不紧不慢地梳妆打扮,不得不捏着嗓子重复一遍:“皇上有旨意,昭阳长公主意欲谋反,罪不可赦,赐其自尽,以谢天下,钦此!” 长公主沈芷兮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是我弟弟,他若是想杀我,你让他提着剑亲自来。” “不识好歹!你意图叛乱,皇上赐你自尽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沈芷兮不动声色道:“这样的恩赐给你,你要吗?” “你放肆!” 太监刚要动手,忽然身后一人淡淡道,“你下去。”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沈芷兮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原来是首辅大人,倒是本宫怠慢了。” 当朝首辅唐修瑾眸色微沉,不过片刻温声道:“你活着,皇上这位子便坐不安稳。” “你的首辅之位也坐不安稳吧。”沈芷兮讽刺道。 他们斗了这么多年,她本以为能依靠自己的美色策反唐修瑾。 现在想想,可笑至极。 唐修瑾笑笑,“还请长公主选一个体面的死法。” 沈芷兮知道,今日她非死不可。 她死了,自己这个好弟弟才放心。 她替他们稳住了根基,他们却盘算着要她的命。 思及此处,沈芷兮冷冷笑道:“本宫是高皇帝血胤,就算是死,亦无需刀剑加身。” 唐修瑾双手奉上鸩酒,沈芷兮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 她随手扔了酒杯,笑意缱绻,“首辅大人可还满意?” 唐修瑾唇角微勾:“微臣恭送长公主上路。” 说完,他不再看沈芷兮一眼,缓步走出了宣华宫。 她凄然一笑,唇边缓缓渗出一缕血丝,点点鲜血落在她那身绯红宫装上,倒是为这一袭红衣做了点缀。 她沈芷兮最信任的两个人,到头来却联手将自己置于死地。 可笑,可笑啊! 她顶着重重压力推行改革,想让天下苍生俱饱暖,可自己却落得这个下场。 这么多年来,她到底是为了谁在做这些事?为谁? 她蓦然笑了起来。 这一世她落得如此下场,若有来世,她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喵喵喵——” 沈芷兮骤然惊醒。 她抬手擦擦额上的冷汗,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好生奇怪,她居然没死? 那她现下在哪儿? 沈芷兮环顾四周,这地方是……大理城的客栈? 她竟重生回到了景和二年微服私访的那段日子? 骤然间,沈芷兮发现身旁不远处有人无力地倚着墙,似乎受了伤。 她一惊,刚要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眼前人却摆摆手:“误会,先帮我……止一下血……” 一个少年的声音。 “阁下何人?为何深夜私闯女子闺房?”沈芷兮眉头微蹙。 眼前少年的声音听着与一位故人的声音很是相像,但夜色苍茫之下,她亦无法辨认。 屋里没点灯,但少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般点头道:“在下顾沅,有人用一千两黄金买我的命。” 沈芷兮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西南提督顾沅?” “如假包换。”顾沅扶着墙根坐下,“殿下莫要介意,仇家追杀,在下实是迫不得已……” 沈芷兮竭力忍住想要哭出声来的冲动,不禁回想起那些前尘往事。 前世,她与顾沅算得上是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马。 唐修瑾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在动手杀她之前将顾沅贬谪到北境六镇。 可若是他得知她的死讯,必定会以六镇兵力起兵造反。 这么做的胜算,几近为零。 而今能见到他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自是喜出望外,不过为了不叫他瞧出端倪,她还是不着痕迹地开了个玩笑:“别迫不得已了,下次找我走门,别走窗户。” “遵命,殿下。” 沈芷兮刚要点上灯,顾沅又制止她,“臣……恳请殿下……不要点灯……” 她瞪他一眼,“不点灯我怎么知道你伤成什么样?” 沈芷兮点燃烛火,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了顾沅身上的伤。 眼前的少年身着一袭染上殷红鲜血的白衣,胸口处伤得尤为惨烈,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迹从他嘴角溢出。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啊?”沈芷兮赶紧扶着他在榻上坐好,翻出几根银针封住他窍穴,还不忘嘱咐他,“我这儿也没有军医,忍着点。” “高手过招,他亦是险胜。”顾沅大口喘着粗气,好半天才接着说,“北离人恨我入骨,想杀我的人大有人在。刚才那人是练家子,搞不好……” 沈芷兮取来药箱给他上药:“搞不好什么?” “臣以为,让他在城里待上一晚,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或许北离人另有所图。”顾沅说。 “你就是操心的命,自己都伤成这样还在意这些,好生养伤吧。”沈芷兮叹了口气,又问,“最近怎么没见到唐修瑾?” “回殿下,臣……” “好好说话。” “我也不知道。” 忽然,客栈外传来一声惊惶的叫喊。 “救命啊,杀人了!” 杀人了? 沈芷兮眉头微蹙,前世她在南疆的时候也没出这么多事啊? 她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顾沅忙阻止道:“殿下,那边险象环生,莫要以身试险。” “事发突然,我们不可自乱阵脚。”沈芷兮从容道,“不要暴露我的身份。” 顾沅无法,只得草草整理一下伤口,赶紧跟上去。 谁料沈芷兮刚从天字号雅间走出来,就听见一声尖锐的鸣镝声在耳畔响起。 沈芷兮不假思索将袖中匕首掷出去,正中一个在院墙上埋伏着的刺客。 与此同时,一支冷箭射向沈芷兮,她身侧的顾沅手疾眼快,将暗箭一剑劈断。 刹那间,鸣镝声响彻长夜。 沈芷兮赶紧跟上去:“那箭上有毒,你没事吧?” “我武评第七的名号在江湖上还是有点名气的,一般人伤不了我。”顾沅自吹自擂一番还不忘嘱咐道,“殿下切记跟在我后边,有我在,别怕。” 沈芷兮很想来一句“谁护着谁还不一定呢”,但是考虑到现下正是千钧一发之际,觉得还是少开一句玩笑的好。 顾沅从袖中取出锦衣卫的烟花令放了,而后轻车熟路地推开破落的府门。 “你对这地方很熟?”沈芷兮好奇道。 顾沅点头道:“殿下有所不知,小时候和陆征在这儿捉过鬼,往后就没怎么来过了。” 那剑客此时倚在院墙边,沈芷兮掷出去的那柄匕首就扔在一旁,他费力地撕下一块衣角止血。 “没用的,匕首上淬了毒,能让人浑身无力,动弹不得。”一边的沈芷兮冷声道。 剑客闻言一惊,作势要咬破口中毒囊自尽,却被顾沅扣住上下颌用力一弹,那毒囊竟从他口中飞了出来。 沈芷兮很配合地将随身携带的手绢塞进他嘴里。 “当着钟馗作妖,可笑不自量。”顾沅给出了一个毫不客气的点评。 顾沅话音刚落,身后一支羽箭擦着他脸颊飞过去,直直射向沈芷兮!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2章 苗疆青头鬼 眼见斩断暗箭已经来不及了,顾沅当机立断将沈芷兮撞到一边,与此同时,羽箭刺入顾沅肩头,后坐力使得他跌了一个趔趄。 沈芷兮被推了一把,这才反应过来,登时心头一紧:“我刚才都说了箭上有毒,你不要命了!” 顾沅无力一笑,“臣只知道……殿下不能死。” 沈芷兮没办法,只能带着他且战且退。 两人一路走到城外苍山,这才发现前面没有路,只有坚不可摧的石壁。 沈芷兮叹了口气,“先给你解毒吧。” 她手下动作轻快,淡然替他处理着伤口。 简单处理一下他的伤口,沈芷兮也站起身,迎着溶溶月色,她一袭白衣胜过霜雪。 顾沅皱了皱眉,“殿下确定没走错路?” 沈芷兮没理会他,俯身在岩壁上敲敲打打一阵,才说:“这是契约符,只有与立契人的血相吻合的人才能用常规方法进入。” 顾沅思索片刻道:“契约符一般在漠北墓葬中常见,但这里是南疆,墓葬机关中多为以孩童为食的青头鬼。” 沈芷兮偏头看向他,“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立下契约的人是漠北人?” 顾沅忽然抽出剑来,对准符咒。 沈芷兮急忙阻止他:“契约符用一般的剑是根本破解不了的。” 顾沅勾唇一笑,“谁说我要用霜寒剑解咒?” 说着,剑锋骤然间掠向她身旁一簇血藤,将其斩断。 沈芷兮还未反应过来,顾沅就俯下身子拾起血藤,随意在剑上涂抹几下就将剑刃对准契约符。 随着岩壁碎裂出一道罅隙,顾沅一把将她拽进去。 密道里晦暗不明,沈芷兮顺手点燃了旁边的烛台。 借着微弱的烛光,两人总算看清了前路。 以及……周遭的遍地骸骨。 她也是下过墓的人,但眼前尸横遍野的惨景她还是第一次见。 从尸骨的衣着上看,大多是汉人,当地苗民知晓此处玄机,想来无人会着了道。 顾沅轻咳一声:“冢中枯骨而已,殿下小心些。” 沈芷兮却扯住他衣袖,“别动!” 顾沅一怔,“殿下,何事如此慌张?” “还有机关。” 顾沅停下脚步,凝眸望向她,“殿下莫非下过墓?” 少女有一双很好看的眸子,仿若澄澈见底的溪水那般不染纤尘,却隐隐透着一丝与她这个年纪并不相符的沉静。 顾沅没做过摸金校尉,对眼前这个更像是墓葬的祭坛并不熟悉。 面对少年的问询,她轻轻点了点头,“是。” “殿下方才说这里有机关,何以见得?” 沈芷兮随手拨过一根枯树枝,试探着向前面青石板凸起的地方伸过去。 几乎是一瞬间,两侧的暗箭如同熔岩般喷薄而出,沈芷兮吓得一缩手。 箭雨不过片刻就没了声息。 沈芷兮纤手轻抚上心口,颤声道:“你……看见了吧……” 顾沅从她手中接过树枝,百无禁忌地对着凸起处戳了几次,没再有暗箭伤人。 他扔了树枝,又转向沈芷兮,“殿下,你怎么样?” 沈芷兮点头道:“我心中有数,方才便是给你演示一次。” 顾沅蹙眉,“难道后面还有机关?” “很难说,其实方才那阵箭雨就可以将那些误入此地的人射成筛子,如果在后面设机关,会不会误伤到自己人就不好说了。” “小心为上。”顾沅低声嘱咐一句,“殿下千金之躯,莫要以身试险,有什么事交给我做。” 两人又经过几处机关,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只不过里面的情形倒不似《桃花源记》中记载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而是一座祭坛。 两人身后不远处便是一个白衣少女。 沈芷兮还未说话,那边女子便自报家门,“我便是荆溪子。” “你怎知道我在南疆?”沈芷兮脸色骤变。 对于此人她再清楚不过了,一路上她遭到的刺杀多半便是荆溪子布局。 “江湖上的人,自然用的是江湖上的手段。殿下若想知道,总要付出些代价才是。” 沈芷兮一怔,旁边的顾沅攥紧剑柄,低声道:“都别动,今天这个修罗场与你们无关。” 她听到顾沅的话便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下一刻,看样子早已埋伏好的官兵就冲进祭坛。 为首一人阴恻恻地笑道:“顾大人,公主殿下,别来无恙啊。” 顾沅眸光冰冷,不过片刻便恢复了往常那般疏狂不羁的形象,“都护大人,几天没见着你,本部院这心情也舒畅得很。” 滇藏都护朱纯臣面色铁青,似是在思考着一会儿该怎么处置这个每次都让他颜面扫地的年轻阁臣。 荆溪子倨傲地站在祭坛顶端,口中喃喃念着一些沈芷兮听不懂的话,她只好将注意力重新放到祭坛四周。 祭坛周围环绕着十二根石柱,上面刻着南诏古文,其间还掺杂着一些不知所云的壁画。 她所处的位置是祭坛中央,不远处的祭台有一人高,其上摆放的物件她就算架上从荷兰人那儿弄来的千里眼也看不清。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荆溪子怪异的举止应该是在……祭祀。 那她难不成是祭品? 沈芷兮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转念一想,不对啊,若她对于荆溪子来说是祭品,那她对于朱纯臣来说有什么意义? 换言之,一个封疆大吏为何要将她置于死地? 杀了她,朱纯臣难道想造反? 沈芷兮心思急转,来时她观察过四周,这个祭坛应该有两个入口,一个正门直接通向外面的苍山,另一个偏门不知道通向哪里。 但朱纯臣等人显然是从偏门进来的,正门进不来这么多人。 荆溪子念完咒语,这才抬眸望向阶下两拨人,慢悠悠道出事情原委,“沈姑娘可能不知道,我们苗疆巫术中有一个法子,可以起死回生。” 沈芷兮:“……” 她还真不知道。 “但这个法子需要七七四十九位青年男女的心头血做药引。”荆溪子淡淡瞥向沈芷兮,“公主殿下现下明白我为什么要引你前来了吗?” “疯子!” 荆溪子冷声道:“你们父母双全的人又怎会知道,有些人一出生就没了父母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 她眼角一滴清泪缓慢落下。 沈芷兮蓦然忆起初次遇见荆溪子时,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可谁又知道她背后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荆溪子说罢又转向朱纯臣,“我没记错的话,朱大人是浙党股肱吧?” 朱纯臣拱手作揖,“国师大人好记性啊。” 顾沅手持长剑护着她,沈芷兮闲来无事,便在心底暗自盘算着。 按照现在的情况推算,滇南总兵陈邦辅必定会出手,再推算一下行程,南疆军队赶到怎么说也得在一炷香以后,毕竟这儿离大理城不远。 沈芷兮稳了稳心神,冷声反问道:“你滥杀那么多无辜,就是为了复活一个根本不可能死而复生的人?” 荆溪子眸中现出几分怒色,“朱纯臣,杀了她!” 朱纯臣却没有动手,“本官要的是国师大人一句明白话,今日之事,能否当本官没来过?” 沈芷兮笑了,“朱大人,你我都是她要杀的人,朱大人觉得,杀了本宫,你还走得了吗?” 朱纯臣虽然没料到荆溪子真敢杀人灭口,但他手中还是有所倚仗的,“国师大人,其实你和长公主在我的计划中都是必死无疑的,事到如今国师大人还以为是你算计了我朱纯臣?” 荆溪子闻言一惊,但很快神态自若道:“怎么,一枚棋子,也妄图破局?朱大人以为有你的亲兵在场,我就不敢杀你吗?” 沈芷兮心下一惊,原来是他们里应外合想要让顾沅和她不明不白死在南疆! 想必来刺杀顾沅的亦非等闲之辈。 忽然,顾沅在她耳畔低声道:“殿下,滇南铁骑到了。” 沈芷兮倒是有些意外,动作这么快? 顾沅勾唇一笑,又转向朱纯臣,“都护大人,现在来看您这个如意算盘打得为时尚早了吧?” 朱纯臣闻言一惊,事情发展和他预想的太不一样。 他的计划中怎么把顾沅这个最大的变数给忘了? 还有,陈邦辅那家伙死哪去了? 朱纯臣见状,立刻将匕首抵在沈芷兮的颈部,“我看谁敢动?!” 荆溪子倒没有废话,提刀就冲着顾沅掠过去,顾沅轻松避开锋芒。 顾沅并不想出手,以他武评第七的实力,对付她根本不在话下。 可惜荆溪子完全没有这份自觉,此时她已经完全陷入疯疯癫癫的状态,冲着顾沅挥出毫无章法的几刀,顾沅迅速锁住她的手腕,将刀夺过。 那边沈芷兮趁朱纯臣疏于防备之际放出袖中毒针,后者连忙闪躲开,她趁机将匕首向后一刺,正中朱纯臣咽喉。 鲜血随即喷溅而出,这位蹩脚的野心家最终落得一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那边荆溪子见朱纯臣死了,趁机放出几个毒囊,几乎是一刹那间,毒囊在空中炸开。 顾沅没来得及思考这又是什么玩意,赶紧避开,她却是匆匆奔向祭坛。 沈芷兮看到她放出毒囊,猜想她手中的东西应该快要用尽了,便追了上去。 顾沅下意识想追过去,但此时朱纯臣的残兵败将冲上来,他只好先摆平眼前敌军。 沈芷兮担心她还留有后手,便用尽全力掷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直直刺入她后背。 荆溪子忍着剧痛拔下匕首,反手朝她掷了回去,沈芷兮连忙避开。 就在她闪躲开那一瞬,荆溪子已经登上了祭坛,不带一丝犹豫地挑断了那根连接这座祭坛所有机关的引线。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看眼前山崩地裂的惨景,负手立于祭坛之巅。 白衣如雪,衣袂翻飞。 当得一句惊才绝艳,只是可惜她与他们生来便是对手。 祭坛轰然倒塌的那一刻,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歌声。 “晴烟冉冉吴宫树……泪墨惨淡尘土。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3章 殿下怕鬼? 荆溪子毁去祭坛的时候,沈芷兮就已经迅速避开了。 纵然如此小心,她还是摔得很重,石块纷乱地落下来,许多人根本来不及闪避就被砸成一滩肉泥。 她虽说伤重,却还算幸运。 等一下,顾沅呢? 沈芷兮望向四周,登时心头一紧。 他不会…… 她很快又自我安慰,他离得远,应该不会有事。 “姓顾的!”沈芷兮的声音颤抖着。 顾沅此时摆平了朱纯臣的残兵败将,又险些被石块砸个半死。 不过他现下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跑上祭坛,“殿下,没事吧?” 沈芷兮点点头,“我没事,你怎么样?” 顾沅将佩剑收回剑鞘中,低声道:“毒箭……还有方才砸下来的石块……” 沈芷兮大惊失色,“伤到哪儿了?我看看……” 少年没事人似的扬眉笑道:“不打紧,只是中了毒,我当年在战场上可没少负伤,最后不还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说是这么说,但顾沅眉头紧蹙,定然是中毒不浅。 沈芷兮赶紧扶着他坐下,正当她准备解毒时,顾沅却问道:“陈邦辅呢?” 嗯? 对啊,怎么把他给忘了,按理说他不应该现在出场摆平局势吗? 还是说……他也是这场乱局的幕后推动者? 但此刻沈芷兮来不及多想,赶紧先将顾沅的毒解了,还不忘揶揄一句,“你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管别人?” 顾沅笑道:“他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这不是得算一下我们有没有危险吗……” 沈芷兮手上加了些力道,“您快闭嘴吧。” 顾沅倒抽一口冷气,“我救了你命,你就不能下手轻点?” 沈芷兮边上药边说:“你不来我一样能脱身。” 顾沅:“……” 得,她这是不识好人心。 早知道把这位天潢贵胄扔死人堆里算完。 过不多时,一直跟在后头看戏的陈邦辅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马上滚下来,哭丧着脸道:“属下罪该万死,让大人和公主殿下身陷如此境地,属下百死莫赎啊!” 刚刚缓过来的顾沅差点叫他这一嗓子原地送走,“不是陈邦辅,你能不能等我死了再喊?” 陈邦辅顺滑地跪倒在地,“举头三尺有神明,大人慎言啊!” 顾沅见他这三拜九叩的不免有些好笑,“行了,赶紧给我滚起来。还有,替我给朝廷写封公文,就说滇藏都护带头剿匪,身先士卒,然寡不敌众力战而死。” 陈邦辅刚要点头称是,顾沅又添了一句,“回去告诉提刑司那帮吃干饭的,准备好三年以内横死之人的卷宗,今晚送到都护府。” 沈芷兮哑然失笑,“顾大人手段当真是了得。” “朝中比我心狠手辣的大有人在。”顾沅取出手帕随意擦着手上沾染的鲜血,“殿下这赌注下得有点大了。” 一旁听墙角的陈邦辅没明白,“大人,您说啥?” 顾沅将手帕朝着他脸扔过去,“我说你呢陈邦辅,你小子来这么晚是等着给我收尸吗?” 陈邦辅赶紧追上去,“大人,属下冤枉啊!” 入夜,提刑司经历宋沉舟抱了一摞案卷来找顾沅:“大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这也不跟我们提刑司打声招呼,怎么就带着长公主跑那祭坛去了?” 顾沅冷冷瞥他一眼:“别给我油嘴滑舌的,出去。” 宋沉舟听话地闭嘴,刚要离开,便撞见端着汤药进来的沈芷兮。 少女娴熟地将汤药搁在案几上:“自己喝。” 只见顾大人立刻将碗里的药喝得一干二净,就差没连药渣一起倒进嘴里。 宋沉舟:“……”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等到闲杂人等走了以后,顾沅眨眨眼,眼神无辜道:“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沈芷兮朝他手心放了一块梨膏糖,“不过我没说不能吃糖。” 顾沅“嗯”了一声,转头便整理起案卷,“三年内所有横死之人数以百计,若荆溪子所言属实,那这百十条人命里,至少半数无辜丧命在她手中。” “案卷上四十六人死于荆溪子炼制的蛊毒。”沈芷兮轻声道。 “加上你我二人,她想杀的人是四十八个。”顾沅修长玉指轻叩桌面,“那第四十九个是谁?” 沈芷兮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似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人。 荆溪子她自己。 “难道她拉拢朱纯臣,便是为了给自己收尸?”沈芷兮难以置信道。 “各取所需罢了。”顾沅轻声道,“南疆局势纷乱,荆溪子的事只是冰山一角,真正可怖的,是隐匿在幕后的那个人。” 沈芷兮不禁打了个寒战。 顾沅语调悠然,接着吓唬她,“苗寨里神鬼志怪的传说从来就没少过,话说很久很久以前……” 沈芷兮瞪他一眼:“闭嘴。” 顾沅挑眉,“怎么?殿下怕鬼吗?” 毫无预兆的,屏风后传来一声冷笑,“想来顾大人还是不了解我们苗疆啊。” 顾沅冷冷回敬道:“成玦,江湖上的事到此为止,你可还记得楞伽山人当年给你的判词?” 成玦愣住了。 他分明记得当年楞伽山人轻飘飘丢给他一句“成玦残忍好杀,生不逢时,不得好死”的时候,旁边有个小乞儿。 落魄乞儿指着他抚掌大笑,“没娘养的野草,今天死,明天埋!” 思及此,屏风后的成玦阴恻恻地笑道:“我若不得好死,也得溅你一脸血。” 成玦走了,室内重又归于一片寂静。 “殿下方才就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了?”顾沅问。 沈芷兮点头道:“要不然我为什么让你别说了?” 顾沅笑笑,“长公主是怕听了鬼故事晚上睡不着觉吧?” 沈芷兮瞪了他一眼,“姓顾的,本宫不是被吓大的!” 顾沅漫不经心道:“知道了,你不是被鬼吓大的,是被人吓大的。” “你给我闭嘴!” 半个月后。 风一更,雪一更。 茶马古道上,一乘马车顶风冒雪缓慢行进。 车厢很小,两人的身子几乎是紧贴着。 少年身上萦绕着淡淡的月麟香,令她有些怔怔出神。 “无功不受禄。”顾沅端坐在马车中,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旁边搁着一个手炉,“我啊,就是这破烂江山的一个裱糊匠,这些年来拆东墙补西墙,朝中依然有不少人费尽心思要把我推下万丈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或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沈芷兮很认真地说。 “以沈家皇族的名义?”顾沅笑问,“皇上继位两年,根基不稳,长公主莫不是要把整个大昭的命脉系于我一身?” 沈芷兮说:“我能让你全身而退,前提是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少年笑意浅淡,“殿下在赌我这一次会不会出手相助。” 沈芷兮见他看穿自己的意图,便也不再掩饰,“孤身面对荆溪子的时候,我也赌你会出手相助,那一次,我赌赢了。” “殿下为何这么笃定我会救你?”顾沅眸中多了几分好奇。 “荆溪子与朱纯臣合谋想要置你于死地,箭在弦上,你也是不得不发。” “殿下想要什么?” 沈芷兮眸色一凛,眼神中透着些许坚毅,“我要一个人的命,事情若成,本宫与你平分天下。” 顾沅则凝望着案几上缓缓飘出袅袅青烟的宣德炉,“殿下请讲。” “你就不好奇朱纯臣为何要杀你吗?”沈芷兮纤手微动,车厢两边帘幕应声而落,“他已经坐到这个位子上了,还要同你争个高下吗?” 顾沅摇摇头,“若是让旁人坐在那个位子上,怕是也要起争权夺利之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心便是如此。”沈芷兮轻声道,“所以,顾大人,你信本宫吗?” “臣自是相信殿下。” 恰在此时,车帘不知道又被哪个冒失鬼给挑起了。 沈芷兮刚想看看外边是谁,下一刻便被吓得面色苍白:“鬼啊!真的有鬼!” 向来镇定从容的顾沅亦脸色骤变,下意识将长公主护在身后。 那攀援在帘幕上的,分明是一具完全白骨化的尸骸! 顾沅反应很快,一剑斩向那具尸骸,却不想那家伙竟然空手接白刃,抵挡住了霜寒剑的攻势! 被顾沅护在身后的沈芷兮此刻也缓过神来,“这是苗疆常见的赶尸手法,有人在操纵这具尸骨。” “如何破解?” 沈芷兮声音都在发颤,但头脑却一如既往地清醒,“先斩头颅,后断气机。” 此时马车已经失去控制,在黄泉路上渐行渐远,顾沅也管不了这许多,便按照沈芷兮的法子斩去尸骨的头颅,再迅速切断周遭诡异的气机。 尸骸失去外力支撑,立时就散了。 与此同时,马车摆脱了外物控制,很快稳了下来。 沈芷兮松了口气。 马车回到了正轨,两人的谈话也回到了正轨。 “方才那事,你觉得会是何人所为?”沈芷兮问。 落洞,蛊毒,赶尸并称苗疆三奇,现在她已经见识过两个了。 思及此处,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顾沅勾唇一笑,“不是鬼做的吗?怎么,莫非殿下怕鬼?” 沈芷兮:“……” 换个话题。 “实不相瞒,我也有除掉朱纯臣的心思。”沈芷兮坦白。 顾沅微怔,“殿下此话怎讲?” “他要杀我,我便杀他,这就是我的原则。”沈芷兮笑笑,“不过,你就没有怀疑过朱纯臣的动机吗?” “身为朝廷命官,目无法度,没有圣旨就敢私下加害本宫和你这么个封疆大吏,他焉能不知这样做自己的后路就彻底断绝了吗?” “殿下的意思是,他的背后还有人推波助澜,而且这人来头还不小?”顾沅推断道。 沈芷兮满意地点头,“你觉得,会是谁?” “要真追查起来,内阁只怕都能叫掀个底朝天。”顾沅叹了口气,“这次的事多半是吏部的谢镇那个老头子干的。” 沈芷兮浅浅一笑,“你还挺上道的。” 前世唐修瑾便是被谢镇一手提拔上去的,顾沅猜得不错。 她又问,“你怎知谢阁老有可能参与此事?” “内阁就那么几个人,杨老先生是我老师,首辅大人徐玠现在跟我绑在一条绳上,算来算去除了他,也没旁的人了。”顾沅冷静道。 沈芷兮试探道:“如此说来,本宫这一路遭遇数场刺杀也是谢阁老所为?” 顾沅点头道:“殿下还未言明那个让您恨之入骨的人究竟是谁。” 沈芷兮轻笑,“晋昌唐家当代家主,唐修瑾。”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4章 本宫等你许久了 沈芷兮回到京城,已经入年关了。 也许是受了伤的缘故,回了京城,沈芷兮反倒连着做了几天噩梦。 当她的灵台再度清明时,却发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从壁画中走出来,向她躬身一揖,“此处乃是太虚幻境,淮南王问长公主安好。” 沈芷兮欲哭无泪,“你从哪儿看出来我安好的?你先告诉我,这一路的刺杀都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殿下容禀,我只是负责向您知会一声,这些事我也管不了……” 淮南王话还没说完,沈芷兮就抽出匕首抵住他喉咙,“你说还是不说?” 淮南王见风使舵道:“我说,但是这事有些复杂,殿下能不能先把刀放下……” 沈芷兮冷笑一声,收回手中的刀,“你一个魂魄也怕死啊。” 淮南王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这才说:“长公主殿下,天机不可泄露,咱们有缘再见……” 她还没来得及再次拿匕首威胁他,淮南王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沈芷兮:“……”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淮南王的声音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 然后便是前世经历的种种,那么真切,那么可怖。 “喵喵喵——” 又是一声猫叫,沈芷兮从噩梦中抽离出来,不由得擦了擦前额的冷汗。 还好,只是一个梦。 她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片白茫茫的光亮,晃眼得很。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绯红色床幔,博古架上的古玩,满目琳琅的藏书…… 是了,这便是她前世的寝宫,宣华宫。 “殿下,你没事吧?”榻边睡着的宫女听到动静迷迷糊糊醒来,却被不知什么时候坐起来的沈芷兮吓了一跳。 “茗清?”沈芷兮揉了揉眉心,有些不确定地问。 茗清点头,又试探着问道,“殿下莫非是被梦魇着了?” 沈芷兮苦笑。 她倒是希望这是一场梦。 但是这场梦太过真实,太过压抑,直到梦醒她都无法释怀。 昔日的支离破碎已经远去,可那些铭心刻骨的痛楚,也只有亲自尝过一遍,才知道是什么滋味。 而今重活一世,她誓要让那些十恶不赦的人也尝尝这份痛楚! 思及此处,她轻笑:“小丫头,咱们俩是一样的人,有我在,你不用怕。” 茗清双眸红了:“殿下从南疆回来就病了这么些天,茗清……茗清怎么能不害怕……” “我这一病,想来是耽搁了不少正事。”沈芷兮从妆奁中取出一支响铃簪插在发间,柔声道,“茗清,把这些日子积压的折子放到书案前。” 景和三年,小皇帝十四岁,许多拿不了主意的事都一股脑丢给姐姐。 她前世做梦都没想到,他竟然是只养不熟的中山之狼。 茗清应下此事,抱了一沓奏折回到宣华宫,“殿下,唐修瑾唐大人在宫外候着。” “那就让他等着。”沈芷兮批阅完手头一份折子说,“让他想想怎么诓骗本宫再进来。” 茗清难以置信地望着长公主。 往昔殿下最是喜欢同唐修瑾打交道,怎么病了一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过不多时,沈芷兮抬眸望了一眼博古架上的西洋钟:“时辰差不多了,让他进来。” 一位身着朝服长身玉立的年轻人缓步走了进来,跪拜道:“臣大理寺少卿唐修瑾,叩问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是真心的?”沈芷兮头也不抬。 “回殿下,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唐修瑾答得倒是干脆利落。 沈芷兮将一份折子丢给他,“还此心光明,自己看看你的人做了什么好事。” 唐修瑾拿起奏折,缄默不言。 “陇西局势还不明朗,你就想逼着本宫临阵换将?”沈芷兮冷声道,“顾沅是父皇早就定好的顾命大臣,唐家就算染指兵部,染指内阁,恐怕也不能抗旨不遵吧。” “殿下说得是,臣身为唐家家主,治家不严,还请殿下从轻发落。”唐修瑾叩首。 沈芷兮语气缓和下来,“本宫也知道你的难处,晋昌唐家从老侯爷走了以后便不是铁板一块,你能撑起唐家便是不易。” “多谢殿下体谅臣的为难之处。” “南疆刺杀的事到此为止,还请唐少卿回去管好你自家人,莫要插手本宫的家事。”沈芷兮冷淡道,“下去吧。” “微臣告退。”唐修瑾飘然而去。 茗清在一旁听得脸色煞白:“殿下,这是……出什么事了?你和唐大人怎的吵起来了?” 沈芷兮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想和茗清一样,天真无邪,不必将自己一颗真心藏着掖着。 想到这里,沈芷兮揉了揉茗清的发髻,道:“事关重大,小孩子少知道些为好。” 忽然另一个宫女急急忙忙过来禀告:“殿下,顾沅顾大人求见,现下正在宫外候着。” “让他进来。” 顾沅迎着凛冽寒风进来的时候,沈芷兮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 “殿下的病好些了?”顾沅在她对面坐下。 沈芷兮“嗯”了一声,“下这么大的雪,你过来做什么。” “去见了皇上,顺道来看看你。”顾沅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殿下你这自己跟自己下棋有意思吗?” 沈芷兮浅笑,“所以我在等一个与我对弈的人。” 顾沅微怔。 “本宫等你许久了。” 不是一年,不是十年,是她的一生。 顾沅笑笑,“我这不是来了吗,殿下莫不是忘了,还是我把你送回来的。” “阿沅。”沈芷兮忽然道。 “殿下,怎么了?” “我今日早些时候还听说你驳斥了几个主和派?”沈芷兮一双纤手不紧不慢地落子。 顾沅没有否认,“是。” “陇西那边打成这样,现在想收手已经不可能了。”沈芷兮幽幽叹道,“河西走廊是关中的咽喉,无论如何我大昭都不能被人扼住这个命脉。” “我在那儿安排了自己人,才放心回来的。”顾沅轻声道,“不过殿下说得是,祖宗疆土一寸不能丢。” “所以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沈芷兮柔声笑笑,“只是朝中主和派占了上风,这几天参奏你的人将会接连不断,你自己多加小心。” “殿下也是。” —— 燕都城外一处别院。 “如你所见,她没能死于朱纯臣和荆溪子之手。”唐修瑾徐徐饮尽一盏茶,“去了趟南疆,殿下倒是学聪明不少。” 对面那个带着半边面具的玄衣人摇头叹道:“也是她命大,我引她魂魄入太虚幻境才发现,她早就不是先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唐修瑾闻言一笑,“换了个人?” “那倒不至于,她不信任我。” “告诉璇玑阁,盯紧殿下,莫要让她再有什么闪失。”唐修瑾淡淡道,“你安置的那些铁浮屠也该撤了。” “这是我成玦的事,与阁下没有关系。”玄衣人冷声道,“奉劝阁下莫要把手伸得太长。” 唐修瑾笑道:“别忘了你是谁的人。” 成玦针锋相对道:“昔年汉高祖位不过沛县亭长,最终起兵夺得秦朝天下,阁下莫非以为自己的驭人之术比他还要高明吗?” 唐修瑾只是微笑,并未言语。 霜杀百草时,会死人。 “今年只怕比贞元二十七年难过。”唐修瑾最后说,“燕都雪不尽,你我各自珍重。” 唐修瑾一语成谶。 燕都的风雪似乎长得无穷无尽,大雪连着下了三日,没有一点要停的迹象。 含章殿檐下,沈芷兮身着月白色襦裙,素白纤细的手从袖中探出,手心落了一点雪。 不过须臾,落雪便消融在她掌心。 轻轻悄悄,并无半点痕迹。 “殿下,漫天飞雪真的有那么好看吗?”一旁的茗清问道。 沈芷兮很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她前世在金陵待了三年,直到父皇弥留之际才奉诏回京。 江南是很少下雪的,每次见到雪她都激动得像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而今她回到燕都赏雪,方知何为人间绝色。 忽然,司礼监何掌印急匆匆赶来,打破了这片难得的静谧。 “长公主,皇上要见您。” 沈芷兮忆起前世的遭遇,眼眸转了转。 也好,看看这个白眼狼现在咬不咬人。 思及此,她跟随何掌印进了含章殿。 元月天寒,殿内还烧着地龙,小皇帝和几个太监赤足踏在地板上打闹,甚至见到沈芷兮来了也没有想到正经事。 “阿衡。” 没有回答。 “沈衡!”她不由得提高了音调。 听到这声呵斥,沈衡才挥手打发了那些太监,规规矩矩道:“皇姐。” “身为一国之君,成天不理朝政,在深宫里和太监玩捉迷藏像什么样子?”沈芷兮有些不悦。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沈衡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 沈芷兮叹了口气,“阿衡,父皇和母后都走了,皇姐只有你了,便是尽一份长姐应尽的责任,我也不能不管你。” 这句话似是捏住了小皇帝的死穴,沈衡倏地红了眼眶。 沈芷兮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 至少现在这只白眼狼还念着姐弟一场的情分,不会动她。 可往后就不知道了。 所以她必须在那个宿命般的时刻到来之前,拔掉白眼狼的爪牙。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5章 崩来炸去放烟花呢? 上元灯暖,流光冉冉。 辛稼轩曾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而今沈芷兮看来,竟与稼轩先生所说分毫不差。 她身旁的顾沅看着她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不禁微笑。 似乎也只有在万家灯火徐徐升起时,她才能卸下心防,做回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沈芷兮目不转睛地盯着长街两旁的一盏盏花灯,怔怔出神。 就算是前世她待了三年的金陵城,怕是也比不上而今燕都这般繁华。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让许多人和事面目全非。 灯笼铺子的老板见沈芷兮似乎看上了一盏小白兔式样的花灯,便热情招呼道:“姑娘可是看上了这花灯?猜对三个灯谜便送给姑娘。” 沈芷兮寻思着这有何难,便欣然答应。 “第一个灯谜,待到重阳日,打一字。” 沈芷兮稍加思索就答道:“晶,晶莹的晶。” 老板赞许地点点头,“姑娘猜中了。第二个灯谜,无风荷叶动,打一字。” “衡,衡阳的衡。” “姑娘又猜中了,再猜中一个灯谜,这花灯便是姑娘的了。”老板笑道,“第三个灯谜,昭君仰首看斜月,云天吊亡魂,打一字。” 一旁的顾沅有些无语,今天是上元节,又不是中元节,这灯谜怎么听着这么不吉利呢…… “昭君仰首看斜月,云天吊亡魂?”沈芷兮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来这灯谜是什么意思,“阿沅,你知道吗?” “昭君姓王,仰首看斜月就是在‘王’字上面再添个‘月’字,云天吊亡魂则是在‘月’字旁添个‘亡’字,所以谜底是望,守望的望。”顾沅从容作答完还不忘多问一句,“在下所言对否?” 老板乐呵呵地取下灯笼,“恭喜公子猜中了,这花灯便送与姑娘。” 沈芷兮接过灯笼,“多谢。” 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此时行人大都沿着长街去城南观灯,永定河边上反倒没那么多人。 顾沅和沈芷兮站在天桥上,凝眸望着永定河水倒映着漫天星辉,向城南潺潺流去。 夜空中明灯点点,谁也说不清是灯火衬得星光明亮还是星辉为明灯做了点缀。 “殿下,你说他们跟着花灯跑来跑去,不觉得累吗?”顾沅托着腮望向桥下人潮汹涌。 沈芷兮不禁莞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说得倒也是。”顾沅笑笑。 两人都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茶楼上有一个玄衣人正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神色晦暗不明。 过不多时,他轻笑着端起茶盏,撇去茶水中浮沫,一饮而尽。 离灯会散场尚早,沈芷兮找了个面摊纡尊降贵地跟顾沅吃了碗炸酱面。 沈芷兮低头认真吃着碗里的面,抬眸看见顾沅朝面碗里放了许多醋,皱眉道:“你醋坛子啊?” 顾沅微笑,“殿下有所不知,北境六镇的炸酱面便是这个吃法。” “酸不死你。”沈芷兮瞪了他一眼,“对了阿沅,我问你件事。” “殿下请讲。” “你说你堂堂淮清侯世子,成天不回府去住,怎么还在城北买了个别院住?”沈芷兮疑惑道。 “还不是我叔父的事,天天在府里鼓捣黑火药和炸药,弄得府里成天崩来炸去的。”顾沅喝了口酒,“殿下也知道,顾家的情况有些特殊。” 沈芷兮点点头,“是有些特殊。” 顾沅自幼父母双亡,淮清侯的位子便空了下来,先帝当初下旨命顾沅的叔父顾长安承袭爵位,只是有一个条件,世子的位子必须给顾沅。 顾长安只有一个女儿顾念秋,自然不会承袭淮清侯的爵位。 沈芷兮正思量着,一盏天灯朝着观灯的人群坠落下来,牵一发而动全身,点燃了其余的花灯! 刚才还在欢声笑语的人群霎时间四散而逃,整个灯市周遭瞬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 顾沅和沈芷兮同时站起身来,帮巡查到此的羽林卫疏散百姓。 锦衣卫佥事陆燃带人在延清坊附近巡视,听到这边的爆炸声也赶了过来救火,正好遇上了沈芷兮等人。 沈芷兮见到他来,松了口气。 陆燃是锦衣卫都督陆璟的侄子,还算靠谱。 “臣陆燃见过殿下……” “陆佥事那边怎么样?”没等他客套完,沈芷兮便开口问道。 “不容乐观,殿下。”陆燃叹了口气,“景和元年王恭厂大爆炸旧址死灰复燃,三条街被烧成白地。” 另外一拨锦衣卫从城东赶来,禀报道:“殿下!淮清侯府发生爆炸,死伤无算!” 陆燃听罢,立刻带人赶赴淮清侯府。 顾沅听说自己家被炸了,急忙赶过去。 不到一刻钟,全城有十多处地方爆炸起火,整座燕都陷入一片烟火海。 碎裂的砖瓦被热浪裹挟着席卷而来,一浪高似一浪地冲击着这座千年古都。 小皇帝在何掌印等人的簇拥下登上摘星台,遥望着已经夷为平地的王恭厂胡同,喃喃道:“崩来炸去的,放烟花呢?” 说罢,沈衡似乎想起自己那个姐姐还没回宫,“皇姐去什么地方了?” 左右侍从面面相觑,不敢应答。 沈衡抬袖将紫砂茶壶扫到地上,“朕要尔等何用?给朕找去!” 何掌印知道自己不能再装聋作哑了,赶紧打发人去催锦衣卫陆璟进宫。 陆璟刚从火场回来,还没弄明白小皇帝召见他所为何事,就莫名其妙招了一通斥骂。 他回去后命人去问了陆燃才知晓,长公主居然一直跟着顾沅在救火。 一个天潢贵胄,一个朝中重臣,连这等险情都亲力亲为。 含章殿里那位……算了,不说了。 陆璟哭笑不得,派人去禀报小皇帝一声,之后一头扎进了火场。 半个时辰后,步军统领衙门内。 一个抖如筛糠的亲兵颤声禀报道:“大、大人,淮清侯府失火,锦衣卫已经派人去救火了!” 心急火燎的九门提督薛稷挥手示意他退下。 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只怕是难辞其咎了。 紧接着,一个与刚才那个亲兵相比还算镇定的羽林卫将官上前禀报:“大人,顾帅到了!” 薛稷那一直阴晴不定的脸上终于展现出一丝难掩的激动:“快,快让临熙进来!” 没想到,顾沅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一个晴天霹雳:“承和兄,事态紧急,淮清侯府现下火势严重,我叔父至今下落不明。” 薛稷心头一震,“淮清侯府家眷可还安好?” 顾沅身旁狼狈不堪的陆燃咳嗽几声,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顾大小姐杳无踪迹,只找到了她的贴身侍女兰茵。” 薛稷差点没认出这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就是陆燃:“这都是怎么回事?你们俩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顾沅拉着陆燃坐下,给他递了壶茶顺气,这才说:“淮清侯府一失火,时暮就亲自带了几个锦衣卫去了侯府,长公主和顾某紧随其后。” 当时侯府中火光冲天,还夹杂着黑火药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当机立断带人进去救火的陆燃差点被当场炸死。 不过好在锦衣卫还是从火场里救出了兰茵等人。 “事态紧急,殿下当即命人将兰茵送到萧太医那里救治,我和时暮才一同赶到你这里来。” 薛稷眉头紧锁,许久才吐出三个字:“怎么办?” 顾沅修长玉指轻叩桌面,敛声答:“羽林卫封锁京师九门,随时待命。我已经让时暮给陆大人递了消息,锦衣卫巡查城内,如有查到北离枢密院参与此事,立即逮捕。” 这一夜对于许多人来说注定无眠。 终于,一缕朝晖破云而出,在微白的天幕上晕染出一片绯红,已是第二日的黎明。 燎原之火已然灭尽,但某些人的野心仍在经久不息地燃烧,将他们心底仅存的一点良知吞噬干净。 一大早,沈芷兮就派茗清来递了消息,说是有人在城南见了一个少女,举止怪异,眼神呆滞,就跟中了邪似的。 顾沅皱着眉头命人去查。 与此同时,在燕都城郊一处少有人知的院落内,一位玄衣墨发的少年缓缓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而后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这话显然是说给他对面那个带着半边面具的煞神的。 那人低声道:“苏九陌,你别忘了我是南诏人。” 被他唤作苏九陌的年轻人勾唇一笑,“在淮清侯府大杀四方的事,你做得可不地道。” 成玦皱眉。 “这位大小姐与我外甥女婿可是有些裙带关系,算起来还是我亲戚呢,便是看在我外甥女一份薄面上,你也不能动她。” 成玦当然明白苏九陌不想节外生枝,“顾沅是大昭重臣,我杀了他,燕都城必定大乱,偏生他没在府中。至于那个叫顾念秋的小丫头,是她自寻死路,偏偏要阻拦我,只好给她用了落洞秘术。” 苏九陌提醒道:“你若想大开杀戒,我拦不住你,但东窗事发后,璇玑阁不会出面处理,到那时,你苗疆巫祝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成玦端着茶盏的手顿住了。 “所以,你最好别给我惹是生非。”苏九陌放下茶盏,“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成玦一个人精通苗疆巫术,就算我姐姐走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是她的对手。” 成玦笑中透着阴森,令人不寒而栗,“阁主,我成玦能不死不灭,她能吗?” 苏九陌眸色一凛,抬袖将茶盏扫向成玦,“不许你这么说我姐姐!” 成玦只用一指便断了苏九陌的杀招,他阴恻恻地笑道:“阁主,三魂七魄的秘术,她当年都没能挡住,何况你一个后辈?” 十三年前他在燕都失去的所有,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拿回来。 甚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为狠毒。 苏九陌见两人势均力敌,悻悻然收回手,“顾长安在璇玑阁手上。” 成玦将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把顾长安给我,我会放了顾念秋。” 苏九陌笑笑,“你觉得我信吗?” 成玦不语。 “谁人不知你成玦想公报私仇,我先你一步将他控制在手中,便是为此。” 成玦冷笑:“阁主倒是清楚得很。” 苏九陌唇角微勾,“璇玑阁想查的东西,哪有查不出来的。” “阁主怕是忘了,人力终有穷尽,魂魄不死不灭。”成玦讥讽道,“我的过往,阁主当真能一桩桩一件件查个水落石出?”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6章 你的眼睛,像她 苏九陌一怔。 其实,对于成玦的过往,他还真不是很清楚。 当年师父楞伽山人曾对他说过,成玦心机深不可测,往后断不可与此人来往。 那时候他还小,不明白师父的意思,直到他无意间发现师父的手札。 上面潦草记载了一句话。 南诏国师,昔北魏淮南王元攸,不死不灭一千年。 从那时起,他便怀疑成玦很有可能便是那个活了一千年的老古董,再不济也和淮南王关系密切。 而今听见成玦这句话,便算是证实了他的猜想。 苏九陌敛目掩去一闪而过的杀机,出言质问他,“你这么一闹,龙椅上那家伙已经起疑心了,你想将我璇玑阁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用来筹谋你的复仇大业?” “玄极知道的太多,留不得他。” 苏九陌眸色一凛,“所以你这次是有意将玄极暴露在他们的视野中?他是我璇玑阁的人,是死是活还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成玦云淡风轻道:“很好,他已经是将死之人了。至于阁主方才所说外人,他的毒术都是我教的,如此算来,他应该是我手下的人才是。” 苏九陌目光喷火,恨不能把这个疯子生吞活剥了。 成玦语调悠然,接着说:“顾念秋半个时辰以后会落到锦衣卫手中,还请阁主遵守你我之间的承诺。” 苏九陌没好气道:“什么承诺?” “把顾长安交到我手上。” 苏九陌:“……” 没完了你? —— 半个时辰后,锦衣卫在城南宣和坊查到了“玄极”的藏身之地。 奉命前来缉拿案犯的陆燃一脚踹开院门,面无表情道:“搜。” 话音刚落,从院内射出一支暗箭,陆燃眼疾手快,抽刀劈断。 “阁下若是有真本事,就光明正大地与我一战,又何必暗箭伤人?”陆燃朝院内喊话。 “玄极”并没有将陆燃的激将当回事,而是又射出一支暗箭,陆燃依然将其劈断。 “阁下可要想清楚了,若是阁下一意孤行,我的绣春刀可不会手下留情!”陆燃清楚,顾念秋搞不好在这个“玄极”手上,万一把他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 许久,“玄极”挟持着目光涣散的顾念秋一步步走向陆燃,“送我出城,我便放了这丫头,如若不然,我便玉石俱焚。” 陆燃急切道:“你对顾小姐做了什么?” “玄极”没搭理他,只是将一柄匕首抵在已经失去意识的顾念秋心脏处,“让道。” “此事与顾小姐无关,放了她,我可以送你出城!”陆燃试探着跟他谈条件。 “我凭什么相信你?” 陆燃抑制住心底的不安与彷徨,尽量镇定从容地与他对弈,“只要你放了她,这辈子都不再踏进燕都一步,我就能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玄极”冷笑道:“你们中原人是狐狸,狡猾奸诈,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陆燃气极,但现在贸然动手只怕伤及顾念秋,便按捺着性子听着他冷嘲热讽。 “实不相瞒,我是北离国枢密院的铁浮屠,韩破延。” 铁浮屠,即北离暗探的编制之一,共有十二营,一营不过百人,却是北离枢密院最好的一把刀。 也是随时都可以弃如敝履的一把刀。 陆燃也没想到眼前这人出自铁浮屠,还是微微讶异了一下。 “我们北离的暗探都能在燕都行动自如,而你们的锦衣卫,甚至进不了我们的上京城!”韩破延哈哈大笑,“你们的小皇帝,诏令出不了这四九城,空有一个九五之尊的名头,就妄称自己是什么千古一帝,可笑至极!” 陆燃一向脾气不好,这次竟然能耐着性子听他说完。 但他手下的锦衣卫可没那么客气,抽刀就冲了上去。 陆燃横刀想挡住沉不住气的那几个手下,但为时已晚。 “玄极”一拍连弩,几支暗箭射出,几名锦衣卫当场为国捐躯。 “箭上有毒,别怪我没提醒过你。”韩破延冷笑道。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射向韩破延,不偏不倚正中他肩部。 “咣当”一声,他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 趁此机会,陆燃连忙救下已经陷入昏迷的顾念秋,下一刻,绣春刀便抵在了韩破延颈部。 “箭上有毒……”韩破延仰天大笑,“绮陌……是你什么人?” 陆燃疑惑了,他怎知道孝贤皇后的名讳? “她是我母后,箭上的毒是我按照她制毒的法子调的。”少女一袭白衣如雪,仿若神祇一般不染纤尘,“你师从成玦,我同你也算是棋逢对手,你输得不冤。” 韩破延淡淡一笑,就在与她清凌凌的双眸对视的那一瞬,他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像,真的像她。 孝贤皇后生了一个好女儿。 “殿下?”陆燃又惊又喜,方才那支冷箭居然是长公主射的? 沈芷兮微微颔首,随后又转向韩破延,“成玦对她用的是不是落洞秘术?” 韩破延无力一笑:“是,怎么样?” 沈芷兮知道,要彻底根除毒性,不服用解药是不可能的。 “可有解药?”急不可耐的陆燃抢先问道。 韩破延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倾倒出瓶中的解药,将其中一粒交到沈芷兮手中。 而后,韩破延释然一笑:“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陆燃和沈芷兮面面相觑。 韩破延自嘲一笑,接着道:“这小姑娘……长得真像她,不但……眼睛像,哪里……都像。” 沈芷兮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我再送你们一个消息。”韩破延轻声道,“景和元年王恭厂大爆炸是我和玄嚣策划,不过他背后的人来头不小,你们去烟袋斜街找老烟枪要信物,才能联系到玄嚣。” 还没等陆燃问清老烟枪和玄嚣又是谁,他已经取出一根金簪,将这根簪子狠狠刺入自己的咽喉。 昔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辽东少年郎,死在景和三年开春时。 纵然少年已不再是当初模样。 顾沅接到锦衣卫的消息便匆忙赶到宣和坊,正好撞见韩破延自戕这一幕。 陆燃见他来了,叹了口气:“韩破延是北离枢密院的铁浮屠,我们都猜错了。他刚才说让我去烟袋斜街找老烟枪,你来得正好,替我送顾小姐回家。” 沈芷兮接过话来,“现在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找到老烟枪。” “这个好办,我带锦衣卫去一趟,不劳殿下费心。”陆燃淡淡道。 “且慢,若是锦衣卫大张旗鼓上门拿人,打草惊蛇怎么办?”沈芷兮出言质疑。 一直缄默不言的顾沅也点头道:“殿下所言甚是,如果像你这般大动干戈,他再不跑就天理难容了。” 陆燃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锦衣卫令牌给你,你去抓他!” “这可是你说的。”顾沅笑道,“我不要你的令牌,只需要你办一件事。” “什么?” “送我妹妹去萧太医那里。” 陆燃下意识拥紧怀中不省人事的小丫头。 仿若一松手,眼前人便会如流星般悄然滑落,再抓不住。 他们彼此之间那些小心思沈芷兮倒是看得分明,前世陆燃为了救出受顾沅牵连的顾念秋,不惜将整个陆家作为赌注。 可陆燃毕竟没怎么读过书,在权力的博弈中又怎能抵得过手段狠辣的唐修瑾。 最终他被唐修瑾派人刺杀,顾念秋也殉情身亡。 这一世,你们不要那么苦了。 沈芷兮刚要跟着陆燃一起回去,却被身后的顾沅叫住了:“殿下要回宫吗?” 沈芷兮不明其意:“你还要做什么?” “请殿下帮个忙。” —— 烟袋斜街上有个当铺,掌柜的是个出了名的大烟鬼,街坊四邻都管他叫“老烟枪”。 此刻老烟枪躺在一把藤椅上,眯着眼望向明澈无云的长空,喃喃道:“燕都的太阳好啊,有这么个地方待,谁还回漠北吃沙子去。” 骤然间,院门口响起“笃笃笃”的叩门声,三声短,一声长。 老烟枪扶着椅背起身,取下嘴边的烟袋,咕哝着:“搞什么名堂……” 他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开了门,却在见到来人后吓得瘫坐在地上:“你们……你们是谁……” 来找他的是两个年轻人,那少女依照习惯穿着一袭素白长衫,周身散发着些许寒气,明明是倾国倾城的容貌,偏偏是冷若冰霜的性子。 她旁边那个少年也不是好招惹的,瞧着他笑容灿烂,没准下一刻就会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老烟枪怎么琢磨也没想到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们俩,赶紧起身赔着笑说:“那个,两位少侠误会了,我老头子干的都是小本生意,没做过啥伤天害理的事啊……” 顾沅看看面如土色的老烟枪,再看看冷着脸的沈芷兮,不禁唇角微勾。 沈芷兮瞪他一眼:“看我作甚,问话啊!” 顾沅眼神无辜:“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老烟枪见他们俩在这儿打情骂俏,刚想趁机跑路,顾沅横剑拦住了他,“别动。” 老烟枪早就吓得三魂七魄都没了一半,赶忙道:“少侠,咱们有话好好说,别舞刀弄枪的,伤了和气。” 顾沅这才收了剑,给身旁的沈芷兮使了个眼色。 沈芷兮立刻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我是玄极的僚属,他已经自尽,我受命紧急接替他向玄嚣联络。” 老烟枪半眯着眼打量起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什么玄极,我不认识他。” 沈芷兮依然不紧不慢地扯谎:“暗号,酆都古楼。” 酆都古楼是北离人心中与长白山比肩的圣地,来之前顾沅和她特地在韩破延的手札里查阅过,确认无误后才来套他的话。 而这个老烟枪听到“酆都古楼”四个字后脸色也变了。 他试探着问她,“你,你真的是……” 沈芷兮接过他的话头,“奉枢密院密令,剪除逆党。” 似是为了佐证她所言属实,顾沅取出一枚虎符,“如你所见,玄极已经死在锦衣卫手里,死前他怀疑你和玄嚣之间有一个人背叛了枢密院,因此让我们持虎符前来接手你这边的一应事务。” 老烟枪颤声道:“不可能!玄极隐藏得那么好,我只是一个线人,他凭什么认为是我背叛了他?” 沈芷兮挑眉,“你是说,背叛他的另有其人?”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7章 夜探定陵(上) “绝不是我玄域!我对掌院大人忠心耿耿已经二十年了!”老烟枪急于自证清白,赶忙分辩道。 沈芷兮幽幽道:“杀不杀你,可由不得我们两个办事的。我和他都是黄字辈的,若不是上边有命令,我们也不会平白无故来找你。” 老烟枪听完,心凉了半截,知道自己今天已经逃不过了,于是慢悠悠抽了口烟袋,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如此,我把密折交给你们两个小辈,你们提着我的头颅去见玄嚣。” 沈芷兮点头道:“掌院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大人莫要怪我等不留情面。” 老烟枪又狠狠抽了口烟袋,随后将烟袋狠命砸个粉碎,从中取出了每个玄字辈铁浮屠用来联络的密折。 “永昌侯府二等侍卫赵玄然,就是玄嚣。” 说完,老烟枪一抹脖子,血溅三尺。 顾沅和沈芷兮对视一眼,神情皆是无奈。 查永昌侯? 当年南诏纳土归降后,南诏国君高启年便是被封为永昌侯。 而今说要查他。 这不是跟他们开玩笑吗? 沉默片刻,顾沅问:“高启年能动吗?” 沈芷兮摇头道:“难,皇上眼前的红人,本宫终归不能逾矩。” 她说的是实话。 那天跟沈衡厮混在一起的小太监她都动不得,更遑论圣眷正隆的高启年。 思及此处,沈芷兮眉头微蹙。 救一个杳无踪迹的人,查一个风头正盛的人。 这似乎是一个不可能破解的死局,但她必须查清楚此案。 旁边的顾沅沉思片刻,道:“可以让能左右此事的人做主。” 沈芷兮眼前一亮。 能左右此事的人,不就是沈衡吗? 事态紧急,她和顾沅立刻分头行动,她回宫去见沈衡,顾沅去找锦衣卫。 陆璟听说顾沅求见,皱了皱眉。 他和顾沅的关系谈不上多近,倒是陆燃经常和顾沅打交道。 能让陆燃这心比天高的小子看上,顾沅也算有点本事。 思及此,陆璟挥手命狱卒退下,“顾大人来我们诏狱所为何事?” “自然是顾某手上有些不为人知的消息。”顾沅勾唇一笑。 与此同时,含章殿。 “陆璟的眼睛是瞎了吗?让皇姐受了这么多委屈,朕看他是活腻歪了!”沈衡扔了一地杂七杂八的东西,愤愤不平道。 沈芷兮笑笑,“阿衡,莫要生气,皇姐也查到了重要线索。” “真的?”小皇帝坐过来,等着听故事。 沈芷兮点头道:“锦衣卫顺着韩破延这条线查下去,发现永昌侯府二等侍卫赵玄然与韩破延一直保持联系。” 沈衡微微讶异,“怎么可能?高启年前些日子还进贡给朕一对水苍玉,他若是想谋逆……” 话到嘴边,沈衡怔住了。 上贡给他那么多奇珍异宝,和密谋造反,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沈芷兮揉揉他的脑袋,“阿衡,再想想。” “皇姐是说,他如果有不臣之心,那他进贡给我那么多东西都是幌子?”沈衡越想越觉得后怕,“若是……若是他真的造反成功,大昭的江山都是他的,更何况一对水苍玉?” 忽然,何掌印呈送上来一沓折子,“皇上,长公主,御史言官上疏弹劾永昌侯高启年。” 沈衡取过来看,只见列出的几条罪名中有一条分外扎眼。 高启年曾经找巫师问过四个问题,每一条都在戳沈衡的脊梁骨。 草原十八部能否到京?天下太平与否?皇上寿算如何?将来我还升腾与否? 沈衡气得将那对水苍玉扔出去老远。 玉碎。 “查!让锦衣卫给朕查!”沈衡恨不得现在就把高启年叫来痛打一顿,“废黜高启年永昌侯爵位,圈禁诏狱听候处置!” —— 诏狱深处,恶鬼遍布。 能待在这里的无非两种人,要么是穷凶极恶的佞臣,要么是忠心为国的良臣。 但高启年两样都不沾边。 他只是一个懦弱无能偏偏人菜瘾大的蠢货。 按照规矩,审这样的案子都是三法司会审,如果那样的话高启年还有处说理,可审案的偏偏就是锦衣卫。 一个实至名归的人间地狱。 能从这儿出去的也无非两种人,一种是沉冤得以昭雪后的忠臣,一种便是死人。 高启年贪生怕死,但他很清楚,以陆燃对自己的恨意,想活命的可能性不大。 陆燃一开始确实也没想让他活着出去。 但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他要让高启年也试试蛊毒发作时的锥心刺骨。 他是怎么折磨顾念秋的,陆燃就要怎么折磨他。 陆燃命人打开牢门,将一套刑具摆在他面前,“可想好了?” “不要上刑,我招,我全招!”高启年慌忙道。 “怎么,你现在已经不是永昌侯了,你说不上刑就不上刑?”陆燃不禁觉得这家伙蠢得可笑,“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高启年彻底慌了:“我与陆大人并无私仇,为何如此待我?” “并无私仇吗?你可是先对本座的人动了手。”陆燃将一根三寸长的钢钉在他眼前一晃,“知道这是什么吗?” 高启年吓得瑟瑟发抖。 “这根钢钉上浸润了你亲手调配的蛊毒,若是不如实回话,这根钢钉就会扎在你的身上,这样的钢钉我手头还有许多,是死是活全靠运气。” 高启年现在就差翻白眼装晕了。 “实话告诉你,本座就是要公报私仇,你能拿我怎么样?”陆燃冷声道。 “陆大人问什么,我如实回话就是,只求陆大人不要动刑!” “你与南诏遗民频繁接触,意图谋反,可有此事?” 这都是铁板钉钉的事,龙袍玉带、盔甲兵器都摆在那里,高启年没法抵赖:“有。” “淮清侯遇刺一案,你是否参与?” “我是参与了,但主谋是赵玄然,杀人放火的事不是我做的,我只是调配了涂抹在箭上的毒药。”虽说高启年并未直接参与此事,但他毕竟是从犯。 “赵玄然是谁?” “北离暗探,代号玄嚣。” “淮清侯现在何处?” 高启年叹了口气:“赵玄然打算挟持他出城,在定陵见几位故人。” “见谁?” “不知道。” 陆燃听到那么多无用的信息头都大了,也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你有没有找算命的问过这四句话?” 那四句话往高启年眼前一放,他立时就吓得魂不附体。 锦衣卫不过是皇上养在跟前的一条狗,怎么连这等微末小事都能探听到? 他头脑飞速转动着。 毫无疑问,如果承认了这事,他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若他打死不松口,似乎也是个死。 横竖都是死,怎么说也要死得明白些,只要能将审问继续下去,他就有机会让自己多活几天,或得个体面的死法。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认栽了。 高启年闭了眼,道:“有。” 陆燃听罢,便熟门熟路地取出一份写好的供状,告诉他:“在这份供状上签字画押。” “好,好,我画押,我画押。” 待高启年签字画押后,陆燃取了供状缓缓踱出诏狱,临走时顺手将那根钢钉扎在他手腕上:“动刑!” “不要,不要啊!”高启年连连求饶,但全无用处。 陆燃已经挑断了他的手筋,接下来锦衣卫要做的,便是废了他这个人。 高启年被折磨得昏死过去,但陆燃依然无法释怀,只觉得他的痛苦不及念儿的百分之一。 若不是顾及叔父,他怕是会当场打死高启年。 陆璟那边刚从长公主殿下那里得到一些有关玄嚣的线索,就得知高启年被陆燃手底下的锦衣卫打了个半死。 北镇抚司,陆璟怒气冲冲地走进诏狱:“陆燃呢?叫他来见我!” 话音刚落,阴暗处走出来一个修长的身影,正是陆燃。 陆璟气极,上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有没有说过,不能私自对高启年动刑?我有没有说过?” 陆燃平白无故被打了一巴掌,此刻也毫不示弱:“我不管他是谁,就算是当今圣上,只要敢动我的人,我必百倍千倍奉还!”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陆璟除了生气,大概就是失望了,“燃儿,咱们陆家的希望在你身上,你怎能不顾全大局?你想让我,让整个陆家身败名裂吗?” 陆燃反驳道:“叔父,若是一直这样隐忍,外人势必会看轻我们陆家,江夏陆家是百年大族,簪缨世家,岂是他高启年能随意羞辱的?”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陆璟气得拂袖而去。 陆璟走了没两步又气冲冲地折返回来,撂下一句话,“去查赵玄然,高启年这边我让他闭嘴,快去!” —— 掌灯时分,顾沅赶在宫门下钥前见到了沈芷兮。 “阿沅,事情都办妥了?”沈芷兮纤长手指拈起一块软香酥放入口中,问。 “事情若是不成,殿下便不会这么问了。”顾沅微笑。 沈芷兮如梦初醒般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也是。” “赵玄然去定陵了。”顾沅取出一张信笺,“只留了一封信。” “他……他是前瀛朝皇室?”沈芷兮将所有的线索拼凑起来,只能得到这个惊人的结论。 顾沅点头道:“只有这一种可能,除非他脑子有问题。定陵曾经闹过鬼,一般就连祭拜的人都只是遥祭。” 沈芷兮眉头微蹙,“前瀛已经覆亡三十年,他现在难道想复国?” 顾沅起身道:“现在必须立刻去一趟定陵,我叔父还在他手上。” “我陪你一起去。”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 “信呢?”陆璟双眸紧盯着陆燃。 陆燃解释道:“已经交给长公主殿下,赵玄然去了定陵。” “定陵是前瀛庆元皇帝的陵寝啊……”陆璟皱眉道,“如果赵玄然没疯的话,那他去定陵只有一种可能。” 陆燃刚想问个明白,陆璟便截口打断他,“我带北镇抚司的人去一趟定陵,你找熟悉陵寝附近地形的人绘制一张地图,越快越好。”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8章 夜探定陵(下) 凭着距离优势,顾沅两人在日暮时分率先抵达天寿山定陵神道。 顾沅年幼时曾随祖父来这里祭拜过几次,对陵墓内部结构较为熟悉,两人穿过祾恩殿,很快便到了明楼前。 月色凄清,寒凉彻骨。 饶是做过一次摸金校尉的沈芷兮,也觉得这里阴湿气太重,跟陵墓外基本是阴阳两隔了。 “你……你刚才说这里闹鬼?”沈芷兮声音都在发颤,下意识紧紧牵着顾沅的手。 顾沅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啊,不过殿下牵着我手做什么?” 沈芷兮紧张得手心都沁出一层薄汗,“你那里带着剑,能护我们俩安稳。” 顾沅挑眉:“既然如此,殿下不应该攥着我的剑吗?” “本宫想牵着你手,你少管我!” 顾沅语调悠然,“好,等一下你若是把鬼引出来,我才不会管你。” 沈芷兮:“……” 走了一会儿,她又想起来一个问题:“你方才说这里闹鬼,不会是定陵里葬着的皇帝阴魂不散吧?” 顾沅笑道:“殿下你觉得呢?” “你……你能不能别笑了……” “为何?”顾沅奇道。 “你这笑得也太诡异了……” 顾沅自讨没趣,还是老老实实地带路,一边走还不忘补充鬼故事,“据说前瀛覆亡之际,庆元帝皇帝吊死在老歪脖子树上,死后阴魂不散,化作厉鬼……” 沈芷兮一记白眼送给他,“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事了,你拿着这事吓唬人有意思吗?” 顾沅神秘一笑,“我说的可不是这个。” “那你就别说了。” “……然后庆元帝的头颅在下葬的时候被野猫吃了。”顾沅旁若无人地补充完这个鬼故事。 再然后暗处就真的传来一声猫叫。 沈芷兮忍无可忍道:“以后本宫要是再听见你说鬼故事,本宫就把你扔到永定河里喂鱼!” 顾沅很听话地闭嘴,接着带路。 两人穿过棂星门,绕过明楼,定陵地宫厚重的石门前此刻站着三个人。 不对,是两站一跪。 顾长安跪在供桌前生死不知,而他身旁便是手持祝版的赵玄然。 成玦站得稍微远些,因着戴了半边脸面具,根本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 顾沅开口打破如今僵局,“我叔父怎么样了?” “人还活着,只是昏过去了。”赵玄然转了转手中的匕首,“不过我不介意给他抹了脖子。” “你想做什么?”顾沅眸中闪过惊慌之色,不过一瞬,便又恢复镇定。 他知道,愈是千钧一发的时候,愈要镇定从容。 赵玄然将匕首抵在已经失去意识的顾长安颈部,“我想,复仇。” 这次不但顾沅,连带着沈芷兮都怔住了。 “但不是对他。” 沈芷兮最先反应过来,低声对顾沅说:“他怀恨在心的是父皇。” 赵玄然的语气中透着讥讽:“长公主殿下才知道啊。” 成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楼上,俯视着阶前的一切。 “为了这一天,我蛰伏了十年!”赵玄然现下已经失去理智,匕首几乎要洞穿顾长安的脖颈,“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原本应该是我!你们沈家人抢了我们家的皇位,而今还想要我的命?我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性命拱手让人?”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你爹就不是正统的皇帝!如果没有父皇的推恩令,他怎么可能手握江南十六万大军?他手里的一切都是父皇给的,还妄称什么天命所归,可笑至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赵玄然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但淮清侯是无辜的!”沈芷兮试着同他交涉,“殿下,当年的事他并未参与,以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做赌注,这就是殿下所谓的求仁得仁?” 赵玄然冷笑道:“你们哪个人无辜?替那个伪君子卖命,你们难道不该死吗?” “殿下想清楚了,我才是先皇嫡女,若你放了淮清侯,今夜发生在这座陵墓里的所有事我一力承担!” “你承担得起吗?”赵玄然冷冷瞥了她一眼,持匕首的手松了些力道,忽然反手将匕首刺进身后牵动地宫汉白玉石门的机关中,轻轻转动。 “赵玄然……你停手!”顾沅冲过去想夺下匕首,可是为时已晚。 随着一声闷响,墓道的石门缓缓开启。 赵玄然一语不发,挟持着顾长安走入墓道。 成玦藏在诡异面具下苍凉死寂的眸子转了转,“今晚会死一些人,但是杀不了我的仇敌,无趣得很。” 语罢,他的脖子以一种活人不可能做到的姿势翻转过来,他就用这种诡异的方式缓步走入地宫。 沈芷兮想跟上去,顾沅却拦住了她:“殿下可知他们要做什么?” “除了血祭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沈芷兮气呼呼地瞪着他,“所以呢?你为何拦着我?” “他是我叔父,要去也是我去,殿下不可犯险!”顾沅不容置疑道。 沈芷兮叹了口气。 顾沅点燃火折子,照亮了墓道入口。 他从前与修筑皇陵的宫女白露相熟,那人悄悄告诉他,定陵地宫完全是传统的拱券式结构,有四道石门,地宫中有前后两殿和陪祀的两个配殿。 只是听他这么说过,顾沅也没太记住,更何况现在事态紧急,不可能再把白露找来现场画地图。 他正沉思着,身边的沈芷兮忽然问:“你熟悉地宫里面的结构吗?” “不熟悉。” 沈芷兮这下是真的着急了,一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此刻遍布血丝:“那你还在这儿闲庭信步,若是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他们也不熟悉里面的路,这陵墓十年以来无人涉足,想来不会有人窥得此中机密。” “但如果你刚才说的那个白露也在呢?我是说若是她将陵墓内部的结构泄露出去……” 沈芷兮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 白露只是一个宫女,她如何得知这许多内情? 或者说……她原本便是这计划的知情人?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又一声。 顾沅唇角微勾,俯身将瑟缩在角落的八尾猫抱起来:“前辈,烦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沈芷兮怔在原地,“你刚才叫它什么?” “前辈啊。”顾沅仔细替怀中的小猫顺毛,过了片刻才说,“这东西是封在墓里的阴物,应该认识路。” “那你为何叫它前辈?”沈芷兮不解。 顾沅笑笑:“八尾猫世间罕见,我手里这只最起码也是个修炼到指玄境的。不过八尾猫因着不能修炼出第九条尾巴,只能作为不完美的阴物。” 很快沈芷兮就发觉,有这只猫带路反倒是好事。 顾沅一边走一边在墓砖上刻下记号,他们带着这只灵猫倒是不用担心迷路,但后边的陆燃一定需要这些标记。 帝陵的结构都大差不离,庆元帝的棺椁安置在后殿,如果赵玄然打算用顾长安的血祭奠庆元帝在天之灵,那他们必定会去后殿。 有灵猫领路,顾沅和沈芷兮竟还比赵玄然等人动作快。 快到后殿的时候,沈芷兮忽然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一路走来,怎的没见到赵玄然他们?” “走的不是一条路吧。”顾沅眉头微皱,“不过他们没出现倒是好事,先发制人便是如此道理。” 沈芷兮没答话,而是伸手捞起来那位猫前辈:“小猫乖,这附近有人吗?” 顾沅觉得她这么做未免有些好笑:“殿下,您逗弄的是指玄境的八尾灵猫,这可不是你养的啊!” 沈芷兮一边给猫前辈顺毛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没事,等从定陵出去,本宫养着它。” 顾沅:“……” 怎么感到有种被猫比下去的错觉呢…… 灵猫可没他那么多心思,一双如瑰丽宝石般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 诡异如斯。 顾沅顺着灵猫的目光望去,发现墓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封死了。 沈芷兮最先反应过来:“有机关!” 其实顾沅也知道,这座皇陵是本朝修的,为了镇压前朝的王气,这才会在墓里安排这么多机括。 她话音刚落,无数暗箭从墓道的四面八方向他们射来。 顾沅迅速拔剑出鞘,汹涌剑气将那些暗箭挡了回去。 “今日扰你安眠,莫要怨我。” 说罢,顾沅一剑斩断了牵连着机括的引线。 失去了外力的牵引,机括根本不可能再运转。 顾沅这才看清楚,所谓墓道中的玄机,不过是依靠引线牵动的弩机。 就像提线木偶一样,断了牵连的线,就等于是废了这个偶人。 但是提线木偶也需要有人牵线搭桥。 换言之,方才牵引机括的很有可能是另一个人。 现下墓道中并不安全,顾沅也来不及多想,一把将正在观察机括的沈芷兮拽进了后殿。 随着一声闷响,石门重重落下,陵墓中重又恢复寂静。 死一般的沉寂,闷得人心里发慌。 后殿正中的汉白玉棺床上摆放了一具巨大的金丝楠木棺,应该便是庆元帝的棺椁。 沈芷兮放下怀中的猫前辈,转向顾沅:“开棺吗?” 顾沅偏头望着她,“殿下要开棺验尸?听说庆元皇帝的脑袋可是被猫给吃得干干净净。” 地下的灵猫不满地用爪子挠挠墓砖。 沈芷兮哑然失笑:“那就不开棺了,等着他们。” 赵玄然等人果然没有让他们久等,大概一刻钟后,他挟持着顾长安出现在庆元帝的棺椁前。 他身后是神鬼莫测的成玦和一位腰肢纤软妩媚动人的女子。 成玦带着半边面具,那女子以面纱遮脸。 顾沅眸色一凛,冷笑道:“姑娘好手段啊,不过仅凭这点伎俩想杀我还是难了点。” 沈芷兮已经猜到,对面这个女人应该便是白露。 既然她从始至终都在参与这个计划,那她想杀的人也不言而喻。 白露闻言一惊:“你早就怀疑过我?” 顾沅笑笑,“很遗憾,我幼时在乱葬岗跟野狗抢食的时候便明白,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饿肚子,是人心。”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9章 我带你回家 这会儿不但白露,沈芷兮也愣住了。 她惊讶于顾沅还有这样的过往,亦心疼他将那些苦楚深藏于心,伪装成疏狂不羁的模样。 顾沅接着说:“所以你们最好把人交给我,若是敢伤了他,你们也别想活。” 赵玄然冷声道:“姓顾的,我给了你逃出生天的机会,你别给我得寸进尺!今天这人,我杀定了!” 顾沅眉头微皱:“还有一炷香的时间,锦衣卫就会炸开墓道口,殿下若是想把自己也搭进去,不妨一试。” 他的话云淡风轻,就像跟对方在聊今天燕都城的菜价涨了多少,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那便试试吧!”赵玄然取出袖中连弩,右手依然持匕首抵在顾长安颈部。 话音未落,沈芷兮扣动了手铳的扳机,不偏不倚打在赵玄然肩头。 匕首“咣当”一声落地,顾沅以最快速度救下顾长安。 与此同时,赵玄然忍着肩上的痛楚,对着沈芷兮扳动手中的连弩。 一切都是事发突然,沈芷兮根本来不及躲闪,而顾沅也来不及救她。 仿佛赵玄然早就算计好了这一步。 下一刻,一支羽箭没入少女胸前。 沈芷兮顿觉昏昏沉沉,她拼命想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但她伤势过重,还是倒在了顾沅怀中。 顾沅垂眸望向她胸前的箭伤,沉默不语。 尽管如此,沈芷兮还是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慌张无措。 她愕然,以往的顾沅,就算身处绝境之中也不会显得这样忙乱。 紧接着,一阵喧哗声从墓道中传来。 是陆燃手下的锦衣卫! 白露回头一看,成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先行离去。 她暗道不好,但现在这个情况她亦是束手无策。 白露现在能做到的只有救出赵玄然。 急匆匆赶来的陆燃没能追上白露和赵玄然,只见到身受重伤的沈芷兮和眉头紧锁的顾沅。 “怎么回事?殿下她……”陆燃一下子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顾沅的话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恳求,“时暮,交代你一件事,帮我……把叔父送出去。” “那你们呢?”陆燃心急如焚道。 顾沅解释道:“殿下受了重伤,你出去以后立刻派人去找萧太医,余下的事回头再跟你说。” 陆燃虽说很是担心,但还是依照他的计划,先将昏迷不醒的顾长安救了出去。 “我曾经做过一个噩梦……梦见有人在……剔你的骨……你流了很多血……你说……那是梦……还是现实……”鲜血顺着沈芷兮的嘴角不断涌出,她却依旧笑着说,“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我不想让你经历第二遍了……不想了……” 顾沅眸中含泪,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发颤的双手轻抚着她的脸。 “你别走……别走……”沈芷兮缓缓闭上眼。 顾沅抱起因失血过多浑身冰冷的少女,轻声呢喃着:“殿下,我带你回家。” 与此同时,躺在榻上的顾念秋猛地睁开双眸。 眸色是可怖的血红色。 顾沅抱着毫无生气的长公主从定陵出来,在外边接应的陆璟也吃了一惊:“殿下出什么事了?” 顾沅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陆大人,劳烦您备一辆马车送殿下回城。” 他不多说,陆璟也不好多问,只是命人备车送他们回去。 马车后面跟着一只八尾猫,陆璟还在琢磨这算不算祥瑞,灵猫就转瞬即逝了。 就像从前许多年,它悄悄跟在她身后。 顾沅那边情况却并不算好。 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夜间变得沉郁起来。 当年在乱葬岗的时候,他都没有而今这般颓丧绝望。 萧太医得知长公主受伤的消息,连忙赶到宣华宫,不眠不休救治一夜,直至天明,她的病情才稍有起色。 第三天夜里,沈芷兮醒转过来,身边睡着的是守了她三天三夜的顾沅。 他自幼就是在军营里长大的,警觉性也高,沈芷兮稍微一动他就醒了。 见他又要起身照顾自己,沈芷兮连忙摆摆手:“不用的,我就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现在已经没事了。” 很长的梦。 顾沅连日来悬着的心刚放下,又被她说的“做梦”吓了一跳:“殿下可是被梦魇着了?” 沈芷兮摇摇头:“我都说了没事了,放心,我自己的身子骨什么样,我还是清楚的。” “还说没事,你那天状况很不好……”顾沅欲言又止。 沈芷兮笑笑:“我当然知道,流了很多血,是不是?” 顾沅沉默不语。许久,他才轻声道:“殿下,你答应我,以后莫要以身试险了。” 沈芷兮点头道:“我答应你。” 顾沅:“嗯。” 过不多时,沈芷兮试探着问道:“你在定陵地宫里说过,你曾经在乱葬岗……那些事,是真是假?” 顾沅没有否认:“都过去了。” “是……是因为什么?”沈芷兮纤细手指轻抚上顾沅的脸,忽然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她重复问道:“是因为什么?” “贞元十三年,倭寇入境劫掠,我和顾家的人失散了。那一年,我四岁。” 沈芷兮眼尾洇开一圈红痕,泪水无声滑落。 “四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我被倭寇扔到了乱葬岗,这帮畜生想看我被野狗分而食之,但我不想死啊,我想活着。” “然后我就学着去和野狗抢食吃,这样的日子过了很长时间,多长时间我自己也记不得了。” “后来,顾家的人找到了我,好在我还活着,我没有成为野狗果腹之食,我活下来了,是不是很厉害?” 两行清泪悄然滑过沈芷兮的脸颊:“阿沅,你很厉害,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厉害了。” 顾沅无声笑笑,一滴冰冷的泪悄悄落下。 骤然间,两人听到角落里有猫在叫。 一声又一声。 沈芷兮一愣,“不会是灵猫前辈跟过来了吧?” 顾沅过去看了一眼,回来时就抱着一只体态娇小轻盈的白猫,“八尾猫认主,殿下说过要养着它,这不就跟着来了。” 沈芷兮轻轻抚摸着小猫,“猫前辈,在定陵地宫里说好了,我养你一辈子。” 灵猫“喵呜”叫了一声,表示同意。 “那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吧,就叫亭曈,如何?” 灵猫很愉快地接受了“亭曈”这个新名字。 “白露和赵玄然呢?”沈芷兮问。 “没抓住。”顾沅简短解释了一下那夜她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 沈芷兮“嗯”了一声,“先前见着这个白露便觉得很是面熟,而今想想,此人我倒是见过。” 顾沅笑笑,“景和元年为先帝修筑陵寝时,殿下曾经召见过她。” “不是这件事。”沈芷兮摇摇头,“是在这之前。” 顾沅微怔。 “贞元二十三年茗清入宫的时候曾和我说过,她有一个姐姐是落音楼里唱曲的小娘,唤作白露,后来入宫做了宫女。” 顾沅顺手拿了块绿豆糕吃,“能确定是她吗?” “她跟茗清很像。” “哪儿像?” “骨子里像。” 顾沅:“……” 他吃完绿豆糕,茗清也进来了,“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沈芷兮点一点头。 茗清看看脸上挂着泪痕还在吃点心的顾沅,再看看面色稍有些红润的沈芷兮,局促不安地开口道:“殿下……” “怎么了?” “那个……您需不需要取水来沐浴……”茗清压低声音道。 顾沅赶紧抓起一块糕点就要告辞,“告辞了殿下。” 沈芷兮看着他那不值钱的样子,忍俊不禁道:“我这儿的糕点竟如此好吃吗?” 顾沅回眸望向她,笑道:“因为这糕点是殿下那里的,才好吃。” “好像……也有点道理。” “走了,晚上做个好梦。”顾沅笑容灿烂道。 茗清见自家殿下望着顾沅的背影怔怔出神,一时兴起脱口而出:“殿下,我看顾大人对您可非同一般啊。” “怎么讲?”沈芷兮拿起一块绿豆糕,尝了尝。 除了比宫外的甜一些,似乎也没有别的味道。 “您想啊,顾大人想吃绿豆糕,他不会自己上街去买吗?” 沈芷兮轻笑,“你不了解他,阿沅向来不喜甜点。” 茗清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那就更耐人寻味了,他不喜欢甜点,为何还要拿您的糕点呢?” 沈芷兮面色绯红,她当然知道顾沅这么做的用意。 不是因为他喜欢吃甜点。 而是这甜点是她送给他的。 思及此处,沈芷兮不禁莞尔。 茗清见殿下一会儿害羞得脸通红,一会儿又激动得跟个孩子似的,还是决定换个话题。 “殿下,您当年是如何认识顾大人的?” 沈芷兮:“……” 小丫头这话题好像换了,又好像没换。 她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头更疼了。 茗清见状也没再打扰殿下,替她铺好床便退了出去。 沈芷兮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顾沅离开前给她说了一句“好梦”,她晚上还真的就做了一场梦。 这是……哪里? 此时此刻她仿若身处一艘在海上迷失方向的巨舰之上,动不得分毫。 她想开口说话,但与上次见到淮南王不同,此时此刻她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一片朦朦胧胧的雾霭中,她见到了一位与她容貌相仿的白衣少女。 “你在透过我这副躯壳,看着谁?” 少女本就生了一副清冷寡淡的面容,再加上身着白衣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梦里,着实有些吓人。 沈芷兮:你谁啊?不知道这样会吓死人的吗? 少女仿若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我就是死人,未见得我会被自己吓到。” 沈芷兮:“……” “我是北魏晋阳王之女元长歌。” 似是知道她在梦境中无法言语,元长歌接着解释道:“我说一下我的故事吧,你知道了我的故事,就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梦中了。” 元长歌凝望着那个与她十分相像的少女,顷刻间,她的一生如走马灯一般缓缓展开。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人珍视我如珠玉。”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10章 大梦一场梦春秋(前尘篇) 顾沅离开前给她说了一句“好梦”,她晚上还真的就做了一场梦。 这是……哪里? 此时此刻她仿若身处一艘在海上迷失方向的巨舰之上,动不得分毫。 她想开口说话,但与上次见到淮南王不同,此时此刻她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一片朦朦胧胧的雾霭中,她见到了一位与她容貌相仿的白衣少女。 “你在透过我这副躯壳,看着谁?” 少女本就生了一副清冷寡淡的面容,再加上身着白衣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梦里,着实有些吓人。 沈芷兮:你谁啊?不知道这样会吓死人的吗? 少女仿若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我就是死人,未见得我会被自己吓到。” 沈芷兮:“……” “我是北魏晋阳王之女元长歌。” 似是知道她在梦境中无法言语,元长歌接着解释道:“我说一下我的故事吧,你知道了我的故事,就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梦中了。” 元长歌凝望着那个与她十分相像的少女,顷刻间,她的一生如走马灯一般缓缓展开。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人珍视我如珠玉。” —— 一千一百年前,北魏洛阳城。 城里有座玄武坊,坊间有个小小少年,唤作温珩。 人尽皆知,他是北魏大将军温晟的侄儿,亦是东宫太子的剑侍。 还有一个少女,自她懂事以来,人人皆唤她一声“郡主”。 温珩大她三岁,她便唤他“哥哥”,可是哥哥时常要练剑,要习字,要通读浩如烟海的经史子集,没有那么多时间陪她嬉戏玩闹。 她便时常盼着温珩来看她。 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她带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有时是个小拨浪鼓,有时是几串糖葫芦,还有一次竟然带了些胭脂水粉,她那时还不懂梳妆打扮,涂涂抹抹过后竟然打扮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 那个名唤温珩的少年,是她暗淡的生命中仅有的一点光亮。 她七岁那年,北燕降臣慕容衍仗着父亲权势欺负她,温珩得知后,冲到燕国公府上把慕容衍打了一顿。 之后她一个多月都没见到他,后来才知道,他是被大将军温晟关了禁闭。 父亲晋阳王那时与成天装神弄鬼的叔父淮南王元攸走得很近,淮南王曾经煞有介事地给她算了一卦,卜得她此生与情之一字无缘。 她眼泪汪汪地跑去找温珩,温珩安慰她道:“淮南王那招摇撞骗的神棍说话最是不可信,他之前还说我杀孽太重,必不得善终,小爷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他一说不要紧,元长歌哭得更厉害了:“你……你不准死!” 温珩无奈道:“那个神棍说的话你也信?” 后来许是见她哭得实在可怜,温珩抬手替她抹了把眼泪:“行行行,下次他再跟你胡扯,你就来找我,小爷一箭射死他!” 元长歌“扑哧”笑出声来,“你还想关一个月禁闭啊?那可是淮南王,你敢打他的主意,大将军还不得把你腿打折?” 温珩听到她提起温大将军,语气这才缓和下来,“别跟我叔父说,你只晓得他平素待人谦和,却不知他打我下手多狠……我不过是打了慕容衍那家伙一顿,大不了我上燕国公那儿负荆请罪去!” 元长歌奇道:“哥哥你和慕容衍有仇?” 温珩摇摇头:“没有啊。” 元长歌皱眉:“那你打他作甚?” 温珩笑道:“小爷乐意!” 元长歌:“……” 一年又一年,当年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后来她才明白,有些事,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 比如说,淮南王元攸密谋造反,事败伏诛。 比如说,温珩以校尉身份随大将军北征。 再次见到他,是在北征柔然前夕。 “我听我爹说,陛下已经下定决心荡平柔然,你跟着大将军在营中做校尉。”元长歌有些担忧道,“听说柔然人很可怕的,当年太武帝都败在他们手里,你一定要当心。” 温珩毫不在意地笑笑,“能杀小爷的人还在娘胎里待着呢,担心什么?柔然人不过仗着他们骑兵机动性强,我若是打他们个出其不意,看他们还能拿小爷怎么办!” 听罢此语,元长歌眼眶泛红,好半天才轻声道:“答应我,活着回来。” 温珩抬手拭净她眸中清泪,“小爷我是去收柔然蛮子人头的,该哭的是柔然人才是,你哭什么?” 三个月后,远征漠北的魏军大胜而归,温珩勇冠三军,立下大功,宣武帝龙颜大悦,加封其为冠军侯。 两年后,温珩再次率一万骠骑出陇西,转战漠北三千里,斩首不计其数。 宣武帝寻思着再给他加官进爵,等到他一举荡平柔然的时候就功无可封了,便赏赐他一座宅子,亲自为他说亲。 温珩却说:“柔然未灭,北境不宁,臣岂敢妄自居功。” 宣武帝挑眉,“你当真连一个心悦之人都没有?” “回陛下,臣有心悦之人,只是现在,臣不能娶她。” 温珩连年征战四方,一年都难得回洛阳城一次,他不想让他从小护着的小姑娘为他守活寡。 可惜,这一错过,就是一生。 两年后,温珩取得漠北大捷,官拜骠骑将军,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将领。 也是在这一年,她嫁给了南梁皇太子萧规。 宫人对她的称呼,也从郡主改为了太子妃。 她知道,自己与温珩,此生已经注定无缘了。 她已嫁了人,听人说大将军私下给他定了一桩亲事。 惟愿余岁,各自安好。 这是她在离京前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只可惜啊,她最后就连这一点点心愿,都未能实现。 宣武帝永平三年,温珩北征遇伏,力战身死。 杀降不祥,淮南王元攸一语成谶。 —— 南梁,金陵城。 自从温珩战死的消息传出以来,元长歌已经将自己禁足在东宫一旬之久。 这些日子萧规很少回来,她的侍女子衿四处打探消息,得知陛下身子不适,令太子暂摄国政。 子衿永远记得,那日落雪漫天,飘飘摇摇的,美得不像话。 当她兴高采烈地将这消息回禀元长歌时,她惊喜地发现,小姐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中散出一星半点亮色。 随后,她听见小姐吩咐她,“取我那身红嫁衣来。” 子衿未及思索便答道:“郡主稍候片刻,子衿立刻去取。” 凝望着子衿娇小柔弱的身影渐行渐远,元长歌浅浅一笑,“我这一生,还算是值得。” 她缓缓端起搁置在案几上的那盏毒酒,不假思索地一饮而尽。 “温珩,等着我。” 他不可能活过来,那换她去陪他又何妨? 穿戴齐整后,元长歌望向端坐在妆奁上的琉璃镜,映射出的分明是她倾国倾城的容颜。 子衿替她梳妆打扮一番后,躬身一拜,“恭祝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郡主,如今也有了母仪天下的尊容。 元长歌凄然一笑,唇边缓缓渗出一缕血丝,点点鲜血落在她那身红嫁衣上,倒是为这一袭红衣做了点缀。 后知后觉的子衿连忙起身,“郡主……您怎么了?” “你去取嫁衣的时候,我饮下了那盏酒。”她用眼神示意不远处案几上的金樽,“那酒中,有毒,还是剧毒,一个时辰以内必死无疑。” 稍停一停,元长歌接着道:“毒酒是陛下赐的,说我不守妇道,淫乱宫闱,有辱南梁宗庙祖先,可子衿你知道的,我怎可能是那样的人呢……这只是个托词罢了。” 话音刚落,元长歌剧毒攻心,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随即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子衿连忙扶住郡主,让她半卧在自己怀中。 “郡主不是说过吗,您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主,任何人说了都不算……”子衿已然泣不成声,“我要带您逃出这座孤城,我要带您回家……” 元长歌眼中噙着泪,轻轻摇了摇头:“迟了,太迟了……从我嫁给萧规那一刻,这结局……就已注定了。” 何况,她从未想过能活着回去。 泪流满面的子衿根本不敢想象郡主是以如此坦然的心态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 鲜血自元长歌口中喷涌而出,她却依旧笑靥如花,“很快就能……见到子行哥哥了,倒是……有些……期待呢。” 恍惚间,她听见一声如银铃般清脆的童谣:“战城南,死郭北,城东旧坟葬新鬼,既见君子胡不归……” 这本是她幼时偶然听到的一句童谣,但她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这几句谶语会原封不动地奉还给她。 她浅浅一笑,心中默念着那句不忍说出口的话:今生缘浅,来世再见。 下辈子再遇见,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以我春秋,承君一诺。 “阿珩,奈何桥上等我一程,我来嫁你了。” 一个人不论生前有着怎样的丰功伟绩,身后也不过史书中一页薄纸而已。 元长歌当然知道沈芷兮在想什么,她凄然一笑:“我的灵魂在我死后一直沉睡着,直到几个月前才苏醒过来。” “你应该能猜到,这一世,是我替你求来的。”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11章 再将棠梨煎雪 沈芷兮有些茫然。 元长歌浅浅一笑,“虽说你是我的转世,但你是你,我是我,我分得很清。我不会过多干预历史的走向,唯有这一次为了你破例。” 沈芷兮手势变换如流:多谢姑娘。 “不用谢我,你命不该绝,自有上仙护佑,非我小小仙使所能左右。”元长歌轻声道。 沈芷兮用手比划着:你当初为什么非死不可? 元长歌笑得凄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南梁皇帝亲赐鸩酒,我岂有不饮的道理。” 沈芷兮见她识得自己的手语,很是欣喜:我为何不能开口说话? 元长歌静默片刻,缓缓道:“你我双魂同体,我在你梦境中是一个独立的形体,你自然不能说话。” 沈芷兮:让我说话。 元长歌无奈地摇摇头,“我实在无能为力。” 沈芷兮:那你接着说吧。 元长歌点头道:“我醒来时暂寄在你身体中,淮南王说,我只有在朔月之时才能出现。” 沈芷兮手语打得飞快:为什么不是望月出现? 元长歌面露难色道:“我不是狼,看到月圆没那么兴奋。” 沈芷兮只好换了个话题:那梁帝为何要赐死你? 元长歌叹了口气,“南梁皇帝早年偏听偏信,多疑敏感,有时因为一个怪异的梦便会大动干戈。而陛下赐死我,是因为一个谶语。” 元家女,着凤羽,莫要来啄天家儿。 梁武帝因着这个谶语赐死了她,三十年后,他和他的皇子皇孙大都死于非命。 一语成谶。 沈芷兮还想再询问她一些事情,却发现,白衣少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她身处的幻境也在一点一点消散。 沈芷兮轻笑。 果真是梦……对吗? 好不容易睡到自然醒,沈芷兮又被茗清唤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迷离的睡眼,有些茫然地望着茗清。 茗清见自家殿下懵懵懂懂的样子觉得很是可爱,笑容灿烂道:“殿下您还不知道吧,您睡下的时候,皇上驾到了!” 沈芷兮一脸懵,“阿衡来了?” 茗清使劲点头:“皇上还赏了您好多东西呢!我和姐妹们将皇上赏下的东西搬到库房,搬了好几趟呢!” “你们几个丫头,皇上来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沈芷兮嗔怪道。 “皇上吩咐了,您这些日子为国事操劳过度,应该好生歇息才是,朝中的事有内阁几位阁老辅佐,殿下只管休息便是。”茗清笑道,“要说皇上和殿下当真是姐弟情深,皇上都不舍得让您累着……” 茗清自顾自地说着,沈芷兮却又想起了前世那般光景。 若不是那道赐死她的圣旨送到她眼前,她还会对自己这个弟弟抱有固执的幻想。 她以为,沈衡会看在多年来的姐弟情分,放过她。 她还以为,唐修瑾会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放过她。 可是,当她将手中权柄交出去的那一刻起,她的结局早已注定。 思及此,沈芷兮轻声叹息。 茗清发觉长公主心思并不在此,轻唤一声,“殿下?” “嗯?”沈芷兮回过神来,问。 茗清反倒局促不安起来,“我姐姐那件事……” 沈芷兮抬眸望向她,“怎么?” “茗清……茗清有负殿下信任,引狼入室……”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声音中已带了楚楚可怜的哭腔,“都怪我,是我害得殿下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对不起殿下……” 沈芷兮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轻声安慰她,“清清不哭,我都有识人不明的时候,更何况你呢?这不是你的错。” “但我没有和殿下说清楚,白露……白露她不是我的亲姐姐……”茗清泣不成声道。 沈芷兮怔住了。 “她的真名……也不是白露。”茗清擦擦眼泪,小心翼翼道,“殿下……您还信我吗?” “清清,你为何要替她隐瞒?”沈芷兮蹙眉问道。 “白露姐姐救过我的命,她不让我将她的真实身份说给别人听,就算是您也不行。”茗清不禁又要落泪,“但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害您,当初救我,也是她的布局中的重要一环。” 沈芷兮点点头,又问道:“清清,你如何知道她在利用你?” 茗清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殿下您看。” 沈芷兮接过信笺,大略扫过一遍后,眉头紧锁。 与茗清想得不同,沈芷兮根本就没有怀疑过茗清,反倒是一直对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姐姐怀有戒心。 沈芷兮很清楚,茗清若是想对她下手,她怕是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 而且茗清跟着她这许多年,两人的关系更像是姐妹,她这份单纯善良不可能是早就伪装好的。 伪装一时易,可要伪装一辈子,难上加难。 而这封信上的内容也很古怪,除去白露坦言算计茗清的事实,剩下的就只有一句暗语。 青盖入洛,兰因絮果。 看上去,这两句话似乎八竿子打不着。 她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带着信去找顾沅。 顾沅当然不可能住在侯府,沈芷兮乔装打扮出了宫,在城北的棠梨院见到了他。 顾沅之前没少提及顾长安鼓捣火器的事,但沈芷兮亲自上门一看,才发现他跟顾长安半斤八两。 别院门上挂着一个“棠梨煎雪”的匾额,据他自己说是前朝书法名家的墨宝,估摸着也是他拿自己的字来装点门楣用的。 顾沅手下的暗卫余安见到长公主登门拜访,赶紧行了个板板正正的军礼:“殿下,要不要告诉大人一声?” 沈芷兮浅笑着摆摆手,“不必。” 她倒要看看,这姓顾的成天在家里搞什么名堂。 凉亭那边,顾沅手头正忙着木工,刚想坐下歇一会儿,冷不防长凳就被身后一个人抽走了。 就这样,英勇善战的顾大将军脚下一滑…… 摔了个大马趴。 沈芷兮幸灾乐祸地开怀大笑。 顾沅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抽走他凳子的人是谁,“殿下您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来做一上午宫殿模型试试,我敢保证绝对会比我还累。” 沈芷兮眼神无辜:“又不是本宫让你做的模型。” 她伸手捞过宫殿模型,端详许久后笑道:“这不是我的宣华宫吗?” “殿下好眼力。”顾沅摸过长凳坐下,“可是宫中又出了什么事?” 沈芷兮取出信件,“阿沅,你有法子破解这句暗语吗?” “暗语?”顾沅接过信笺,皱了皱眉。 沈芷兮点头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青盖入洛,兰因絮果……”顾沅感觉有点头疼,“这两句话之间能有什么关系……” “或许是个地名?”沈芷兮猜测道。 “青盖入洛……兰因絮果……落音楼?”顾沅凝眸望着信纸,似是有些难以置信。 沈芷兮也觉得这件事很是古怪。 白露和她是对立面上的两个人,既然如此,白露为何要给她落音楼的暗语? 她在暗示什么? “殿下先前说过,白露在入宫前是落音楼里唱曲的小娘。” 顾沅这么一提醒,沈芷兮也回过神来。 白露或许在落音楼安插了眼线? 怪不得世人都说燕都有两个探听消息的好去处,一个是一石居的酒席上,另一个便是落音楼的包厢里。 思及此处,沈芷兮一本正经地告诉顾沅,“给我准备一身你穿的那种月白色的长衫。” 顾沅一怔,“你要我的衣衫做什么?你不会要……” 沈芷兮顺着他的话点头道:“当然。” 顾沅:“……” 殿下你还真去啊? 对上顾沅疑惑不解的眼神,沈芷兮解释道:“她在落音楼中有眼线,本宫也得在那儿安插几个自己人。” 顾沅无奈地点了点头,“罢了,等到手上的事办完,我随殿下去。” 沈芷兮讶然,“你都闲得在家里做木工了,还能有什么事?” “一会儿我还得去内阁,手头有差事,不能懈怠啊。”顾沅叹了口气,“下午我还得去老师府上拜访,再去一趟三法司,这几天怕是都没有时间。” 沈芷兮一愣,“去三法司做什么?莫不是又有什么大案要案?” 顾沅笑着摇摇头,“那倒不至于,狗咬狗是了。” 沈芷兮:“……” 顾沅解释道:“都察院御史韩宪章上疏弹劾直隶总督赵孟德,案子下放到我这儿了。” 沈芷兮浅笑,“那我就等。” 顾沅抿唇笑笑,不语。 “看在你为国为民不辞劳苦的份上,本宫给你讲个故事,可好?”沈芷兮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话本子上看过的一个故事。 “殿下为临熙讲故事,临熙求之不得。”顾沅微微一笑。 少女取出一块与她的纤纤素手同样白皙的玉佩:“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枚玉佩是蒹葭佩。蒹葭白露本是一对寻常夫妻的饰物,后来妻子早亡,其夫本不愿独活,那枚白露佩却给予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为何?”顾沅也好奇了,睹物思人不应该更伤心吗? “他看着那块白露佩,就像他的亡妻还在这世间一样。”沈芷兮尽量将这个相隔两千年的故事说得简明扼要,“他觉得,他的亡妻若泉下有知,定然不会让他这样作践自己,于是他就打消了追随亡妻而去的想法。” 顾沅垂首打量着躺在少女手心的蒹葭佩,仿若自己真的跨越两千年的时光看到了那对夫妻从一开始的举案齐眉到一段时日后的你侬我侬再到最后的阴阳两隔…… 他正沉思着,沈芷兮将手心里攥着的蒹葭佩递给怔怔出神的顾沅:“阿沅,这玉佩是送给你的。” 蒹葭白露本是一对夫妻的饰物,而今她送他蒹葭佩,用意不言自明。 顾沅再难抑制自己的情思,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而少女还沉浸在方才蒹葭佩的故事中,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12章 长得好看也算是犯规? 清冷的雪松香萦绕在他身畔,望着那个清高孤傲仿若神祇的少年,沈芷兮眼神不知为何有些躲闪。 神祇此刻就在她身旁,哑声低笑着。 “殿下喜欢这么激烈的吗?” 沈芷兮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都说美色误人,她今天算是真真正正见识到了:“姓顾的,你不觉得自己有点犯规吗?” 顾沅恬不知耻地点头:“嗯,知道了。” “你知道了是什么意思?赶紧放开我!” 顾沅轻声笑道:“方才殿下说我犯规,可没说清楚哪里犯规。莫非在你们皇室的规矩中,长得好看也算是犯规?” 沈芷兮不搭理他。 顾沅语调悠然,“那殿下莫不是更为犯规了?” 沈芷兮忍无可忍道:“你给我闭嘴!” 顾沅一脸无辜:“我是在夸你好不好?” “我不管!” 顾沅撇撇嘴,“幼稚。” “你跟幼稚的人玩幼稚的游戏,你不幼稚谁幼稚?” 顾沅:“……” —— 午后,两人一同去拜访了杨宜杨阁老。 沈芷兮记得,杨宜便是顾沅那个隐于幕后的老师。 而她恨之入骨的唐修瑾,亦是一个藏得很深的棋手。 都是高人啊。 书童见长公主带着小顾将军登门造访,连忙要去禀报杨阁老,顾沅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搅了老人家的兴致。 “你说,杨阁老平日里不上朝的时候喜欢在家里做些什么?跟寻常老人一样,养鸟打太极?”沈芷兮好奇道。 顾沅好整以暇道:“好奇害死猫。” 沈芷兮气得想给他一顿拳脚,又想想这是在杨老爷子家门口,不好失态,就不轻不重地弹了他脑袋一下。 进了杨府中堂,杨宜没有像沈芷兮想的那样养鸟打太极,反倒在练五禽戏。 杨老爷子见到他们俩来了,笑道:“你们小年轻没事打打太极,做做五禽戏,也能延年益寿啊。” 顾沅半开玩笑道:“那是,您老自打练了太极拳,又能多活一个甲子呢。” 杨宜瞪他一眼,“别贫嘴,你小子把长公主带我这儿算怎么回事?” 沈芷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您老误会了,是我要跟着临熙一起来的。” 叫习惯了阿沅,再唤他的表字反倒显得有些生分了。 但也没办法,省得见了杨宜,老人家再对他们俩的关系猜测一通,那才真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宜哈哈大笑,“好啊,你们俩来得正好,谁过来陪老夫杀一盘?” 顾沅似笑非笑地看向沈芷兮,“跟您老下棋我就没赢过,不如让长公主殿下试试?” 沈芷兮:“……” 你都下不过老人家,我就能行啊? 没想到杨宜很爽快地答应了,“好,那老夫便与长公主切磋一番棋艺。” 沈芷兮同老人家下了三局棋,不出所料地一局都没赢。 杨宜开怀大笑:“姜还是老的辣啊!” 顾沅趁热打铁拿来一副象棋,“您老试试这个?” “那就再让小殿下跟我来一局。”杨宜激动起来像个老顽童,全然顾不上对面的人是昭阳长公主了。 沈芷兮犹疑不决的目光望向顾沅,她下起围棋来水平尚可,但对于象棋她是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 顾沅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笑着解释道:“输了也没事,据我所知老师好像也不太会下象棋。” 沈芷兮瞪了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两人下了三局,以沈芷兮对象棋一知半解的棋艺,竟然还赢了老爷子一局。 “小殿下行啊,勇气可嘉,像你父皇。”杨宜哈哈大笑,“说吧,临熙,你小子找我干什么?” “您这说的,学生没事还不能来找您吗?”顾沅笑道。 杨宜伸手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你小子就没正经过,非要老夫在小殿下面前揭你老底啊?” 沈芷兮收拾着案几上的棋局,闻言抬起头望向杨阁老:“先生,我倒是想听听。” 顾沅连忙讨饶道:“老师,我说正事还不行吗……” 杨宜笑道:“你且说吧。” 顾沅收起那副象棋,给老师重新摆上围棋,“韩宪章弹劾赵孟德的事情,老师想必也知道了。” “他们俩狗咬狗罢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杨宜啐了一口。 顾沅不禁微笑:“老师说得是,只是这案子下放到学生这里,怕是不太好查。” 杨宜微微颔首:“原是为了这事。既然如此,我便点拨你几句。” 顾沅作揖道:“请先生赐教。” “两头下注,先抓韩宪章,再找赵孟德的纰漏。”杨宜猛抽一口烟袋,缓缓道。 “然后呢?” 老人自顾自笑起来:“然后……就看你们能不能找到那个在中间牵线搭桥的人了。” 顾沅很快想到一个完美符合要求的人:“都察院副都御史百里秣陵?” 杨宜赞许地点头,“他是官,你也是官,你想怎么查他?” “他的外甥女百里流苏与本宫有些交情。”沈芷兮忽然开口道。 杨宜“嗯”了一声,又提起了顾沅的婚事:“临熙,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成亲了,我看小殿下跟你还挺般配的,就是不知小殿下意下如何?” 沈芷兮没明白杨阁老怎么又扯到婚事上去了,赶紧冲着顾沅眨眨眼。 顾沅立刻会意:“我的婚事您老人家就别操心了,到时候少不了您老的喜酒。” 老人笑了:“好,老爷子争取再活二十年,就等着喝你的喜酒!” 沈芷兮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 那年燕都城大雪纷飞,三日不绝。 杨宜拖着羸弱不堪的身子离开燕都,只换来沈衡一句“自作自受”。 皇家人天性凉薄,从来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两人离开杨府,顺着王恭厂胡同一路走到朱雀大街。 春日迟迟,春景熙熙。 燕都城的春天向来便是这般,乍暖还寒。 “要我说,杨先生对你的婚事也真是上心,见着个姑娘就想介绍给你。”沈芷兮咬了口手中的绿豆糕,“不甚甜,比不上城南老许家的糕点。” “可能是担心我跟我爹一样,是个痴情种子吧。”顾沅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拨浪鼓。 叮咚叮咚叮叮咚。 “你怎么想到查百里秣陵的?”沈芷兮飞速吃完手中的糕点,决定换个话题。 “韩宪章性子孤僻,赵孟德自命清高,但他们都与百里秣陵关系甚笃。”顾沅解释道,“两个性情淡漠的人都能与他搭上线,着手查他还算有些价值。” “你有几分把握?” “说不准。”顾沅偏头望向她,“殿下怎么看?” 沈芷兮撇撇嘴:“你都没把握还来问我?” 顾沅:“……” 沈芷兮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晚上还得去听雨轩见见这个百里流苏,一天天的麻烦死了。” 顾沅哑然失笑:“殿下这就嫌烦了?不若今天晚上听雨轩的邀约,就由微臣代劳了吧。” 沈芷兮差点被他气炸:“你敢再说一遍吗?” “那自然是……不敢的。”顾沅笑意浅淡地望过来。 “你欠打是不是?” 掌灯时分,听雨轩二楼雅间。 听雨轩其名出自柳永词句“一霎微雨洒庭轩”,有“燕都第一茶楼”之称。 要探查消息,这里也许不如落音楼、一石居这些地方。 但是想套话,此处很是方便。 没别的,安静。 沈芷兮算准以她和百里流苏的交情,后者必定会赴约。 不多时,百里流苏如约而至。 沈芷兮眉眼间泛着浅浅的笑意,道:“姐姐,许久不见。” 百里流苏笑得有些勉强:“殿下,你我这么些年没见,险些没能认出来你。” 沈芷兮微微讶异,“姐姐何出此言?” 百里流苏笑道:“殿下都出落得亭亭玉立了,我一个俗人怎认得出啊?” 沈芷兮笑语盈盈道:“姐姐谬赞了。” “不似我这般,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百里流苏轻声叹息。 沈芷兮见她心绪不宁,知道机会来了:“姐姐可是有心事?” “别提了,我倒是羡慕殿下生得好,不用被家族牵累,可我算什么?我只是家族的一枚棋子,只要我失去了利用价值,那我的结局可不就是一枚弃子吗?” 沈芷兮默然无语。她意识到,想套她的话只能跟她交心,可她又能说些什么? “人生在世,得意也好,失意也罢,不过须臾几十载,为何要在意世俗的眼光而失去自己的本真呢?”沈芷兮想了想,用从前顾沅的话安慰她。 百里流苏点头道:“你说得在理,可这是舅父的意思,我违逆不得,毕竟他对我有养育之恩。” 沈芷兮皱眉,“你是你,他是他,就算是他对你有养育之恩,也没必要让你做一辈子棋子啊?” “殿下不若将话挑明了说,您今日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见我,不只是为了和我交心吧?”百里流苏忽然警惕起来。 她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沈芷兮也不再掩饰:“我需要百里秣陵的动向,有书信最好。” 百里流苏仿佛一早就算准了她会这么说,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轻声道:“我帮殿下这个忙,并非因你我关系亲疏,而是我不想再做他的棋子,不想在他的掌控之下活一辈子。” “殿下或许很好奇我为何与舅父同姓,今儿个咱们不妨把话说开说透。”百里流苏苦笑道,“我其实姓白,没错,我娘她不姓百里,我也不姓百里。我和她,都是被老族长收养的。” 沈芷兮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姓百里……姓白? 先前遇上的白露难道和她认识? 还是……只不过是一个巧合罢了?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13章 你有秘密吗? “没什么大事,不必忧心。”她尽力抑制住心底的浪潮翻涌,与她对坐的百里流苏却问:“这里有酒吗?” 沈芷兮:“……” 茶楼怎么会卖酒,不过好在她路上顺道买了些酒,本想等到回去与顾沅举杯共饮的,没想到会用得到:“我这里有酒。” 本来只是百里流苏一人饮酒,但她没喝多少便因自己的命运多舛落了泪,沈芷兮感同身受,也陪她饮了些。 百里流苏酒量很好,沈芷兮酒量虽说还行但也架不住陪她这么喝,再跟她多饮些酒,没准今夜自己就得被她送回去了。 不行不行,她还有正事呢,不能再陪百里流苏喝了。 初春时节的夜晚还是有些寒凉的,沈芷兮从微雨轩出来,顾府的马车早已在不远处候着,看样子,那长身玉立的少年应是等了她许久。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顾沅有些无奈地看向懵懵懂懂地撞入他怀中的少女,“微雨轩不是茶楼吗?” “是啊,但是……百里流苏非要……饮酒,我就陪她……喝了点……”沈芷兮边说边在顾沅的搀扶下一同上了马车,“结果……她酒量太好,把我都灌倒了……” “百里流苏说了什么?”顾沅问。 “你看……这个。”沈芷兮将那封信递给顾沅,“只有……这个对我们……有用。” 顾沅接过信折了几折,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可靠吗?” 沈芷兮喝得醉醺醺的,一双潋滟桃花眼氤氲着似有似无的水汽,整个人脑袋都是发蒙的,哪还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 顾沅哑然失笑:“酒量不好还要陪人家喝酒,殿下您也真行。” 沈芷兮这句话却听得分明:“谁说……本宫酒量不行的?” 顾沅赶紧摇头否认:“我不是,我没有,我说的是你酒量不好。” “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顾沅见糊弄不了她,只好先看信。 片刻后,他搁下信笺冷笑一声。 百里秣陵盘算得倒挺周全,却未曾想到是他领养的这个外甥女背刺了自己。 墙倒众人推,而今这墙还没倒,推墙的两个人自然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那边沈芷兮斜倚在他怀里,她问道:“顾沅,你有秘密吗?” 顾沅低声笑笑:“哪个人没有点不足为人道的事情,我自是有些秘密。” 沈芷兮眨眨眼:“嗯?” “但对殿下没有。”顾沅很认真地补上后半句。 沈芷兮想想也是,他连乱葬岗的经历都能说给她听,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殿下若问我,我便说与你听。” 沈芷兮沉默不语。 许久,她轻声问:“你有没有想见的人,想做的事?” 顾沅笑笑:“自是有的,想见之人在眼前,想做之事在当下。” 沈芷兮点点头:“这样啊。” 她又自顾自说起来:“我也有想见的人,他在我眼中就像触不可及的神祇一般……” 少女双臂不知何时已经环抱着他的脖子,喃喃道:“所以啊,我只能一步一步向上走……” 顾沅闭了闭眼,试图抛却自己心底那些不足为人道的念头。 他睁开眼,竟有一瞬茫然。 沈芷兮纤长玉指缓慢划过顾沅脸颊,轻声道:“可我想站在山巅,想和他……并肩而立……” 顾沅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随着她越来越大胆的举动土崩瓦解。 不过她实在醉得厉害,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便沉沉睡了过去。 顾沅拥紧怀中的小姑娘,话音细碎低沉:“小殿下,我放在心尖上宠着疼着的那个人,一直是你啊。” “但你可知道,霜杀百草之时,会死很多人。” “我姓顾,这是我生下来肩上就要担着的责任。” “可我不想让你为此受委屈。” —— 翌日,锦衣卫借口百里秣陵贪污不法,直接缉拿了他。 不出意外的话,主审官应该是顾沅。 但偏偏就出意外了。 由大理寺少卿唐修瑾审理此案,顾沅另有任用。 宣华宫,沈芷兮悠悠醒转,昨夜发生的一切她已全然不知。 她冥思苦想了一刻钟,才忆起昨夜她与百里流苏饮了些酒,恍惚间又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似乎是…… 顾沅? 至于她到底说了什么,她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沈芷兮揉揉微微吃痛的太阳穴,看来饮酒真的误事啊。 想不起来也好,反正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不过看样子尴尬的好像是顾沅…… 算了,不想了。 沈芷兮还在反复纠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茗清就匆匆进来禀报:“殿下,唐大人在宫外候着。” 沈芷兮眉头微蹙。 唐修瑾?他来做什么?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见了唐修瑾。 重生以来,她很少与唐修瑾正面交锋,毕竟前世,他们就是隐藏在幕后的棋手。 这次唐修瑾请见,应是有所察觉沈芷兮对他心生防备了。 那个颀长的身影缓缓而来,向沈芷兮躬身一揖:“臣唐修瑾叩问殿下万福金安。” 沈芷兮唇角微勾,略带讥讽:“一月未见,唐大人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唐修瑾淡笑:“殿下的伤,可好些了?” 沈芷兮眸色微沉,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袭白衣胜过霜雪的唐修瑾,柔声道:“难为唐少卿手头有案子要查,还对本宫的事情如此上心。” “殿下说笑了,皇上年幼,大昭的江山社稷皆系于殿下一身,当慎之又慎。”唐修瑾正色道。 沈芷兮浅浅一笑,“可本宫怎么听说,这场刺杀有唐家人牵涉其中呢?” “殿下都说了只是听闻了宫墙外那些风言风语,这些都是坊间附会罢了。” “但愿如此。”沈芷兮笑了笑,“唐少卿还有公务在身,倒是本宫误了事。” 唐修瑾眼眸沉静,“殿下言重了,臣确有公事在身,只是殿下千金之躯,如若有什么闪失,臣百死莫赎。” “少卿大人知道便好。”沈芷兮徐徐饮尽一盏茶,这才道,“要不本宫送送唐少卿?” 唐修瑾深深一揖,“臣岂敢不顾君臣之礼擅自僭越,只是臣还有公事,先行告退。” 沈芷兮微微颔首,“下去吧。” 唐修瑾渐行渐远,一袭素色衣衫在风中飘飘荡荡。 望着白衣少年的背影,沈芷兮忽然忆起一事。 她唤来茗清,轻声道:“放出木鸢知会阿沅一声,就说今夜掌灯时分,落音楼会面。” 陆燃就没这么幸运了,作为锦衣卫中举足轻重的同知,他的差事还没完。 陆璟将缉拿韩宪章的差事交给了陆燃,这其中自然也有他的一番考量。 如果韩宪章参奏赵孟德的罪状属实,那他作为赵孟德的学生也难辞其咎。 若是不属实,那他就是欺君之罪,搞不好会掉脑袋。 无论如何,抓韩宪章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毕竟他官阶最低,无足轻重,不抓他抓谁? 至于赵孟德,再不济也无非是抄没家产,永不叙用罢了。 到了韩家,韩宪章早已端坐在正厅,就等着陆燃上门缉拿。 他身旁是一口薄棺,棺木中只有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官服。 韩宪章肃然道:“陆大人,我死后,烦请将我收殓在这棺材中。” 有那么一瞬间,陆燃还以为自己抓错人了。 随后,锦衣卫在韩家中堂供桌底下找到了一个密道。 “韩宪章,本座问话,你要从实招来。”陆燃晃了晃手中的令牌,“我且问你,你没事在家里挖地道作甚?” 韩宪章一脸震惊,“这断不是我所为!我自幼读孔孟之书,习圣人之道,扪心自问无愧己心,怎能忍受这等折辱!望陆府君明察,其中定有人构陷韩某!” 陆燃见他不到黄河心不死,无奈地摇了摇头,命手下打开密道门。 破开密道口的那一刻,饶是办案无数的陆燃都不禁咋舌。 密室中藏着一屋子的金银财宝,折合成银锭少说也得有一百万两! 陆燃心里清楚,就算把韩宪章一家老小都卖了也换不来这十分之一,那他这些钱竟都是贪墨所得? 一个正七品御史,一个在燕都无足轻重的芝麻官,敛财都如此不择手段,遑论那些六部九卿? 刚才还义正词严的韩宪章早就吓得面无人色,不断叩首:“陆府君,这都是百里秣陵那小人想加害于我,给我家里塞了这许多银钱,我是万不敢动用的啊!” 陆燃瞧着屋子里的地砖都要叫他磕碎了,赶紧把人提溜起来,“你且告诉本座,他一个正四品佥都御史,为何要给你行贿?” 韩宪章的回答干脆利落:“参奏赵孟德赵大人!” 陆燃点点头,这下算是与顾沅昨夜交给他的密信中的内容对上号了。 直隶总督衙门,赵孟德听说了百里秣陵和韩宪章相继被罢官的消息后,一下子瘫坐在太师椅上。 今天抓几条小鱼小虾,明儿个捞大的,这把戏并不新鲜。 旁边的师爷赶紧把部堂大人扶起来:“大人,依小的看,那顾沅乃是朝中新贵,多少知晓些分寸,断不敢查到您头上来。” 赵孟德半眯着眼喃喃道:“顾沅是什么人?圣眷正隆,又得长公主倚重,而今朝中有他顾临熙动不得的人吗?” “部堂大人,世上哪有那么多清官啊,想办法把他弄到总督衙门来,请他吃顿酒席,这朝廷新贵啊,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我们的船了。到时候他再想下来,就难了啊。” 赵孟德想想也是,便吩咐人去顾沅府上递了请柬。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14章 本宫去看花魁娘子,不行? 顾沅接到请柬时正在和沈芷兮围炉煮茶,便将请柬递给她。 “怎么说?”沈芷兮抬眸望着他。 “夜猫子进家门,指定没好事。”顾沅毫不客气地评价道,“不过,今晚这场好戏,不去看看真是可惜了。” 沈芷兮放下请柬:“谁不知道他想办鸿门宴,但你手上有王命旗牌,他奈何你不得。” 顾沅点头道:“你有兴趣吗?” “没有。”沈芷兮摇了摇头,“看来今晚又逛不了青楼了。” 顾沅哑然失笑:“殿下您怎么还惦记着落音楼的事。” 沈芷兮挑眉,“本宫是去看花魁娘子的,不行吗?” 顾沅一头黑线,“行倒是行,殿下若真要去看,谁拦得住你。只是……” “只是什么?” “那秦楼楚馆之地说起来我也没去过,不熟悉里边的情况。”顾沅实事求是道。 沈芷兮一怔,“你没去过青楼?” “没有。” “一次都没去过?” “没有。” “洁身自好,说到做到,当真是君子。” “殿下过誉了。” 沈芷兮离开的时候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那就说好了,明天夜里落音楼,不醉不归。” 送走沈芷兮,顾沅还得去会会那个赵孟德,看看鸿门宴能让他玩出什么花样。 同样叫孟德,他和曹孟德比起来,手段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掌灯时分,陆燃收到一张字条,上写一行小字。 今夜动手,总督衙门外会面。 与此同时,师爷引顾沅进了总督衙门,赵孟德早就摆好一桌宴席等着。 同席而坐的还有被赵孟德一手捧上去的新贵将领裴文起。 酒过三巡,赵孟德装作不经意地向顾沅提起裴文起:“这位是裴文起裴将军,现在负责京畿防务,位居京营总兵之位,可谓是前途无量啊。来,大家敬裴将军一杯!” 裴文起立刻站起来,面露愧色:“全仰仗部堂大人提携,末将忝居此位,实在惶恐。” 顾沅笑着说:“裴将军过谦了,不过恕顾某说句不中听的,部堂大人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赵孟德赔笑道:“岂敢岂敢,顾相少年英才,前程似锦,本督往后在朝中还要多多仰仗大人提携啊。各位,我们敬顾相一杯!” 总督衙门的官员心领神会,赶紧恭维起顾沅来。 顾沅心中暗笑,这出戏唱得是真好。 他收敛衣裳缓缓起身,道:“赵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今天这桌酒席若是存了旁的心思,那顾某就实在吃不起了。” 赵孟德愕然,“顾相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老的意思难道不是,顾某今日宴席后便算是您的人了吗?”顾沅挑眉笑笑,“现在跟您站在一条船上,往后可不知道什么下场啊。” 赵孟德愣住了。 见他没有反应,顾沅将手中酒盏掷于地上:“来人!” 得到暗号的锦衣卫在陆燃的带领下围了整个总督府,顾沅上前一步,与怒不可遏的赵孟德只隔着一把椅子,“封了赵部堂的直隶总督印信,北洋军打今儿个起,便是朝廷军队,不是他赵孟德的私兵!” 赵孟德将手中酒杯也摔了:“顾沅你放肆!你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吗?老子是正经两榜进士,你算个什么?不知道从哪个阴沟里蹦出来的棉花球,还敢跑到我这儿撒野?” 顾沅这次难得保持了足够的耐心让他说完:“接着说,本官倒是还没听清楚呢。” 赵孟德冷笑道:“顾沅,你不过是一个弄臣,惯会迎合上意,不经请旨就私自动用锦衣卫,你想造反吗?锦衣卫难道是你顾家的私兵吗?” 陆燃怒目而视:“放肆!” 顾沅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不疾不徐道:“锦衣卫昭雪天下不平事,赵大人纵容北洋军屡屡犯禁,若说锦衣卫是我顾家私兵,我不敢苟同,可北洋军在赵大人手里不就是姓赵吗?” “既然顾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我赵孟德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赵孟德咬牙切齿道,“来人,给我围了他们!” 顾沅没想到赵孟德会选择火拼,正当情况一发不可收拾的紧要关头,一位绯衣少女骑着马疾驰而来,沉声道:“王命旗牌在此,如朕亲临,违令者斩立决!” 裴文起最先发现来的人是长公主,赶紧跪拜,“末将京营总兵裴文起,领旨谢恩!” 赵孟德怔在原地。 沈芷兮翻身下马,望着顾沅轻声道:“我来晚了。” 顾沅温声笑笑,“不晚。” —— 三月初三上巳节,黄道吉日,宜嫁娶。 在这个大喜日子,沈芷兮却来到了锦衣卫诏狱这个阴暗可怖的地方。 陆燃朝她躬身一揖,随即退下。 诏狱最深处的牢房中羁押的便是赵孟德,沈芷兮此行便是奉旨提审他。 “本宫奉旨提审犯官赵孟德,犯官据实回话!”沈芷兮冷声道。 赵孟德并未抬头:“长公主殿下,开始问吧。” “你当了三年两江总督,两年直隶总督,从织造局那里拿了多少银子?”沈芷兮开始发问。 “织造局自设立之初就受历任江南督抚盘剥,我还没听说过哪个衙门能仅凭例银对付公事,殿下您这话应该去问江南织造。” “记录在案。”沈芷兮转向一旁的小吏。 小吏抬袖擦擦额上沁出的汗,只觉得长公主是得了陆家叔侄二人办案雷厉风行的真传。 沈芷兮接着追问:“自景和元年你调任北洋大臣以来,有无挪用北洋水师军费一百万两银子给自己修建府邸?” 赵孟德这下没法抵赖:“有。” “记录在案。” “北洋水师去年计划添置四艘战舰,但实际只添置一艘战舰,剩下用来购置战舰的一百万两银子尽数被你侵吞,可有此事?” “有。” “记录在案。” 一声声“记录在案”让赵孟德彻底慌了。 沈芷兮冷笑。 早知今日落魄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半个时辰后,沈芷兮取了口供,缓缓踱出诏狱。 已经入夜,整个燕都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沈芷兮凝眸远望,竟有些恍若隔世。 前世她成亲了,却不是和他。 爱而不得是萦绕她一辈子的心结,而今重来一世,她不会再错过他了。 就像元长歌说的那样,两个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是一种幸运,千万要珍惜这份机缘。 想起和顾沅的约定,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为了乔装打扮混进落音楼,她从顾沅那里顺了一套衣服,又让茗清描了个淡淡的眉,乍一看还真像个清秀的书生。 沈芷兮在落音楼门口等了不多时,那位白衣如雪惊才绝艳的少年便缓步向她走来,一如长白落雪,明澈得不染纤尘。 她浅笑盈盈道,“穿这么好看,不怕被人牙子拐走了。” 顾沅笑而不语。 沈芷兮不禁莞尔:“行了,就知道你是个闷的,今天正好赵孟德的案子结了,本宫带你逛逛这燕都城中最负盛名的青楼。” 话音刚落,门口唱曲的小娘见到两位清俊的公子,就笑着将他们迎了进来。 顾沅皱着眉头,看着歌女们千娇百媚的笑颜和公子哥们浪荡的邪笑,他着实享受不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沈芷兮扯了扯他的衣袖,“差不多行了,知道你不想来这儿,可我们来是跟暗卫接头的,还有正事要办。” 顾沅“嗯”了一声,“我已经提前派人打点好了,你要找的霜降姑娘在三楼左起第二间房内。” 两人来到霜降姑娘的房间外,轻轻叩了三下门。 过不多时,里间的人将房门打开,一位体态轻盈、媚骨天成的娇俏女郎招呼他们,“二位公子请进来聊。” 顾沅轻声问:“她是哪位?” “立夏,霜降的姐姐。”沈芷兮介绍完又转向立夏,“烦请立夏姑娘为我二人引见一下霜降姑娘。” 立夏笑道:“霜降妹妹就在屋中,二位公子请。” 两人随立夏进了屋,立夏为他们各添了一盏茶,便转到里间去寻霜降。 沈芷兮缓缓饮尽一盏茶,笑道:“先前早听说过霜降姑娘的剑舞冠绝京华,不知在下今日能否一饱眼福?” 霜降面带浅笑款款走出来,施施然向二人道了个万福:“二位公子说笑了,奴家的剑舞算不得什么,白露姐姐的剑舞才是一绝呢!” 沈芷兮放下茶盏打量着眼前的佳人。 霜降从模样看也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而她这个姐姐眸中才是当真藏着机锋。 沈芷兮轻声道:“既如此,多谢霜降姑娘今日为我等舞一曲。” 她身旁的顾沅觉察到立夏的脸色在霜降说话的时候陡然变了,于是轻咳一声提醒沈芷兮。 霜降没有心机,还以为顾沅嗓子不舒服,连忙道:“这位公子若是不舒服,奴家这里有些药,您先将就着点。” 沈芷兮差点笑出声来,“他刚喝了酒,喉咙不适亦是正常,若是有醒酒汤烦请立夏姑娘取些来。” 顾沅:“……”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15章 都是姐妹,不用还 好不容易支走了立夏,沈芷兮问道:“霜降姑娘方才提到了白露姑娘,可为何落音楼中却从未听说过有这位姑娘?” 霜降叹了口气,“公子您可别提了,白露姐姐犯了错,鸨母不要她了,她就进了宫。后来她隔几天回来一次,给姐妹们带些银钱,说不够就问她借,都是姐妹,不用还。” 沈芷兮一怔。 都是姐妹……不用还…… 也就是说,整个落音楼的歌女都被白露收买了? 想到这里,她丝毫不怀疑白露留下那个暗语就是为了悄无声息地干掉自己。 只是白露忘了一点,她们算是江湖人,只是想混口饭吃,有什么必要送自己上路呢? 要是她们对白露绝对忠诚,也不可能收顾沅的打点钱。 而刚才那个立夏似乎是个例外。 一曲舞罢,沈芷兮笑着赞许道:“好!” 霜降道了个万福,含笑道:“多谢两位小姐。” 顾沅和沈芷兮都懵了。 沈芷兮:“霜降姑娘如何知道我是女子之身?” 顾沅:“这位姑娘,我长得清秀些是不错,可我也不是女子啊?” 霜降涨红了脸,连忙摆摆手:“这位公子莫要误会,奴家一时口误,口误。” “那我呢?” 霜降解释道:“小姐从进来开始一直在压低声音说话,您的声线骗不了人。” 她并非外表看上去那么天真,她对事情有自己的判断。 沈芷兮笑道:“既然如此,姑娘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霜降愕然,“小姐,为何偏偏选择奴家呢?您看得出来,奴家生性愚笨,心里藏不住事……” “姑娘方才的剑舞用的是北凉军中的手法。”沈芷兮淡淡道。 霜降怔住了。 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抬手拭去眼角泪痕,哽咽道:“北凉已经亡了,我从此以后,唤作霜降。” 沈芷兮闭了闭眼,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漫卷而来,压得她心口闷闷地疼。 霜降说得没错。 千古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流。 北凉,南诏,西楚,大瀛。 那些曾经绚烂过的千古风流,早已雨打风吹去,留下的不过是后人一句叹息。 沈芷兮无声笑笑。 霜降这个小姑娘倒是活得通透。 “小姐想让奴家做什么?”霜降轻声问。 “我想让你,做我的眼睛。”沈芷兮轻抿一口清茶,缓缓道,“我给你足够的时间考虑,决定权在于你自己。若你不愿,我亦不会强求。在下告辞了。” 这一招是顾沅经常用的,点到为止。 总要留给她考虑的时间。 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霜降点了点头。 她轻声呢喃:“如有所命,万死不辞。” —— 没过几天,顾沅的暗卫送来一个消息。 金陵温家的年轻家主温钰卿将要进京。 顾沅带着信去见了沈芷兮,她凝望着信笺,似有所思。 前世这时候她还在北境,但闭着眼睛也能猜出来,温钰卿这次来京多半为的是江南那三十万匹丝绸的生意。 毕竟前任江南织造刚因为赵孟德的事被罢官,温钰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肯定是要烧向这拖延了两年都没敲定的生意。 温钰卿天生就是做生意的能手,沈芷兮前世曾想过争取他的支持,可他奉行温家的祖训,不从政亦不干预朝堂之事。 最终沈芷兮落败身死,而温家倒在了她彻底身败名裂的前夜。 温钰卿在朝中毫无根基,自然不可能斗得过世家大族出身的唐修瑾。 沈芷兮正自思量着,对坐的顾沅拿折扇敲了敲案几:“殿下要跟他谈生意?” 沈芷兮点点头:“温家世代经商,颇有人望,与温家合作,这生意兴许能成。” “那……不若臣代替殿下与他会会?” 这次沈芷兮难得没有反对,因为她与温钰卿本就不相熟。 一石居作为京中首屈一指的酒楼,每日客人自然熙熙攘攘,南来北往的客商也大多在此洽谈生意。 就在一石居二楼雅间,一位手执折扇的翩翩少年悄然落座,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在下温钰卿,字子玉。” “顾沅,字临熙。” 温钰卿放下折扇,双眸紧盯着顾沅:“温某想问公子一件事,今天可是长公主殿下派您来的?” 顾沅点头:“明人不说暗话,温公子不也是受人所托?” 温钰卿苦笑:“温某肩上担着整个温家,与您和殿下的处境还不一样。此事牵涉诸多利益,我只能慎之又慎。” 隔壁忽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还伴随着一声惊呼:“救命啊!” “不好,婉兮!”温钰卿这才想起来妹妹还在隔壁等着呢,急忙冲进隔壁雅间,一脚踹翻那个想对温婉兮行不轨之事的登徒子。 “姓崔的混账!亏我还把你当朋友,竟然敢染指我妹妹,信不信我砍了你的手?” 顾沅见惯了大风大浪,对于眼前和风细雨的小场面倒是不怎么吃惊,他先差遣余安去报官,而后赶去包厢。 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女瑟缩在哥哥怀中低声啜泣,而那个被温钰卿一脚踹倒的登徒子抹了把嘴角的鲜血,冷哼道:“温钰卿,老子不过是看在你爹面子上才同你交往,若是论起资历来,凭你也配教训我?” “我爹是户部尚书,朝中重臣,莫说你妹妹这个雏儿,就是养着小面首的当朝长公主,也得乖乖的跪在我膝下求饶!” 他言语愈发下流,顾沅赶到的时候刚好听到这句话。 温钰卿刚想接着动手,身边玄衣少年已经替他出手:“崔方域,有种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崔方域倒没想到自己迎来的是另一人更为猛烈的痛打,这人很明显是个练家子,不认怂估计得被他活活打死:“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啊……” 他话还没说完,顾沅就朝他头上套了个麻袋,温钰卿很配合地关了房门,贴心地给他上了锁。 不过几下,崔方域便没了声息。 温钰卿见顾沅出手一开始还觉得打得好,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顾沅可是武评前十的高手,出手万一收不住后果不堪设想:“临熙兄,您下手可悠着点,别把这畜生打死了。” 顾沅当然心中有数:“放心,没有伤及要害,只是打晕了。” 说罢,他一把扯下麻袋,丢到一边。 敢对长公主殿下动这种龌龊的想法,留你一条命在已经是我手下留情了。 不要紧,等到锦衣卫来了,有的是办法整你。 当朝大员之子不知礼数,真是天大的笑话。 “还请子玉兄帮个忙。”顾沅忽然转向温钰卿,“今天我没来过,如锦衣卫问起,便说他自己对温姑娘行不轨之事,一下子撞到桌角,不省人事。” 温钰卿拱手道:“今日的事,多谢临熙兄。” 很快,锦衣卫的人来了,将一石居围了个水泄不通。 顾沅心里有数,诏狱什么人都关过,更遑论崔方域就是一个纨绔子弟,抓他那是毫不含糊。 等到锦衣卫离开后,温钰卿赶紧问道:“婉兮,他……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温婉兮含着泪摇头道:“没有……他还来不及……” 温钰卿这才放心。 崔方域是户部尚书崔显纯的儿子,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崔显纯必定逃脱不了治家不严的罪名。 然而对于这位出将入相十几年的老臣,不甚管事的沈衡只是罚了他半年俸禄。 这一切自然都在把持朝政的长公主殿下意料之中。 崔方域一个纨绔子弟,不知欠了多少风流债,便自认为世上所有人都是像他那般龌龊不堪。 他倒是不值一提,他的父亲崔显纯才是她想要打击的对象。 崔显纯是唐修瑾一党,对她来说亦是很大的阻力。 温婉兮回去以后连着做了几天噩梦,然后就起了烧,温钰卿连忙去请萧太医,所幸温婉兮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几天后,沈芷兮在一石居见到了温钰卿。 “本宫知道温大人的来意。”沈芷兮斟了盏茶,浅笑道,“温家以江南织造局起家,对于丝绸生意较为熟悉,温大人想让本宫为你的生意牵线搭桥,是吗?” 温钰卿点头,“殿下所言正是臣心所愿。” “既然如此,本宫也有一事相求。” “言重了,殿下请讲。” 沈芷兮双眸紧盯着他,“本宫需要你的支持,改革才能顺利推行下去。” 温钰卿一怔。 “你也知道,朝廷正在江南推行摊丁入亩的国策,需要有人牵头。” 温钰卿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摊丁入亩不是前瀛未能推行下去的新政吗? 他问道:“这是殿下想说的,还是临熙兄想说的?” 沈芷兮迎着他犹豫不决的目光,眼神中多了几分坚毅:“这是我和他的想法。前人成就,后人岂敢妄自居功,我能做的只有接过前人肩上的担子,继续在暗夜中缓慢行进罢了。” 温钰卿沉默了。 他知道,如果选择站在长公主这边,那就等于是把整个温家放在火上烤,随时都会烧成一片断壁残垣。 但若是成功,他就能带着温家走出一条新路,一条比做皇商更为长远的路。 人世间最具有诱惑力的,莫过于“万一”二字。 万一此事成功…… 思及此,温钰卿点了点头。 他决定赌一把。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16章 宫宴刺杀(上)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沈芷兮现在算是明白这句诗的意思了。 棠梨院里遍植桃花,她和顾沅对坐弈棋,因着饮了些酒,她的脸颊就似染上了绯红色的落霞,美得醉人。 顾沅凝望着她恬静的神情,怔怔出神。 沈芷兮摆弄着手头的竹蜻蜓:“你也真是胆大妄为,崔显纯的儿子都敢动。” “他出言不逊在先,我出手打他亦无过错,赏罚分明才是正论。” 沈芷兮点了点头,“你是早就算到本宫会出面善后了?” 顾沅笑而不答,抬手在棋盘正下方落下一子。 一子定乾坤。 沈芷兮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中,轻声道:“念儿如何了?” 她问的是顾念秋。 “精神尚好,只是还在养病。” 沈芷兮点头:“那便好。” 沉默片刻后,顾沅问:“赵孟德的事,殿下想杀鸡儆猴?” “杀了他,我也没有退路了,就像这局棋。” 顾沅凝眸望向棋局,“皇上怎么说?” 沈芷兮摇了摇头:“阿衡在西苑,就是我也见不到他。” “下一步,殿下要如何走?” 沈芷兮揉了揉眉心,似是有些不耐烦,“一帮无能之辈,从去年冬天闹到现在,也该收敛一些了。” 话音刚落,沈芷兮才发觉自己是冲着顾沅发了一通无名火,连忙摆摆手,“不是说你,阿沅。” 顾沅淡笑,“无碍。” “让他们离开燕都,这辈子都别再回来了。”沈芷兮叹了口气,“省得他们成天在我眼前晃荡,看得人心烦。” 顾沅微微一笑,“前些日子不还挺好的吗,今儿个怎的就心烦意乱了?” 沈芷兮皱了皱眉,推给他一沓折子,“喏,你看看就知道了。” 顾沅一头雾水地接过折子。 “第一件事,殿试放榜了。过两天要举办一个恩荣宴,诸多事务还要本宫亲自操持,麻烦。” 顾沅:“……” 你确定这不是好事? “唐修瑾也参加了今年殿试。”沈芷兮叹了口气,“唐修瑾出身世家,父皇在世的时候已经允准他入了翰林院,现在他高中探花,怎么安置他又是个麻烦事。” 她现在提起唐修瑾就来气,她恨那个当初那个亲手送她上路的年轻首辅,也恨自己当初为何瞎了眼看上这个白眼狼。 唐修瑾在两年之内连升七阶,坐上刑部侍郎的位子,得以在老师谢镇致仕后接手他在朝中的势力。 而后他排斥异己,任人唯亲,彻底拉开了十年党争的序幕。 是他,毁了沈家!毁了大昭! 沈芷兮平复心情,继续说下去。 “第二件事,恩荣宴当天晚上,各地的藩王都要入京朝贺。”沈芷兮扳着指头一个个说,“秦王和齐王前些日子已经到京城了,楚王病重不能下床,就让世子替他来了。” “这可都是你亲戚。”顾沅笑笑。 “就跟你堂姐顾怀夏没有嫁给肃宁王似的,这么算起来,我同你还有些亲戚关系呢。”沈芷兮揶揄道。 顾沅:“……” “言归正题,第三件事。”沈芷兮神情忽然凝重起来。 顾沅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觉有些可爱,“怎么?” “三个人的婚事。”沈芷兮刻意略过了人名,“你看折子上写的。” “当今圣上沈衡,楚王世子沈峤,还有……” “还有我,昭阳长公主沈芷兮。” 顾沅蹙眉,似是有些不悦:“礼部的人还没完了?” “这事还真不怨他们。”沈芷兮解释道,“这出戏是都察院的人整的。” “那帮言官吃饱了撑的,管他们作甚?礼部呢?就干等着吗?” 沈芷兮幽幽叹道:“你觉得礼部能怎么办?礼部尚书薛观敢得罪都察院那些青天大老爷吗?” 顾沅闷声道:“反正你的婚事我定是要管的。” “你随便吧。”沈芷兮忽然觉得头更疼了。 —— 暮霭沉沉,华灯初上。 当晚,按照规矩,今年的新科进士与礼部官员一同面圣,随后举行恩荣宴。 火树银花不夜天,整个燕都的大街小巷都燃起烟花爆竹,跟过年似的热闹非凡。 唐修瑾淡淡瞥了一眼其余两人,沉吟不语。 一行三人,唯有他在这朝堂上有个一官半职。 也唯有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时候还早,顾沅随着沈芷兮一起从东华门进了宫。 她今日衣着打扮不似往日那般素净,一袭月华锦袍添了几分雍容华贵,再加上她大家闺秀的气质,端的是宫宴上最明澈动人的那一抹人间绝色。 顾沅凝眸望向自家小姑娘,眼底是藏不住的温柔。 少女莹润昳丽的脸上沉静似水,看不出心中所想。 陆燃同样是奉诏入宫,只不过他作为锦衣卫负责宫宴防务,顾沅跟沈芷兮知会一声,便去找了他。 沈芷兮微微颔首,等她到了大殿,人已经很多了。 她大略扫了一眼,除去她那些亲戚,还有几个朝中重臣,余下的便都是熟人了。 小皇帝沈衡自不必说,便是世家贵女也都来了不少,就连尚在养病的顾念秋都来了。 沈芷兮到的时候,顾念秋正和徐家大小姐徐攸宁等几个世家女说话,见到长公主进来,几人随即起身行礼。 沈芷兮浅笑:“姐妹们不必这么客气,我与你们都是从小玩到大的闺中密友,姐妹们这么一闹反倒生分了。” 顾念秋笑道:“姐姐这才是真真说笑了呢,姐姐方才是以长公主的身份进来的,因而我们便会唤你长公主。” 徐攸宁也掩唇偷笑:“念儿说得是正论,若妹妹方才换个身份进来,那我们就不需要这么客气了。” 沈芷兮这才发觉自己是被她们带偏了,只是抿唇笑笑。 顾念秋还是如前世那般娇俏明媚,当得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便是深谙权谋之道机关算尽的人,也对这么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生不出丝毫防备之心。 沈芷兮这边见顾沅回来了,便笑着迎了上去:“怎么样?” “陆燃说万无一失。”顾沅微笑,“进去吧。” 两人相视一笑,缓步走入承天门。 肃宁王沈瑛和王妃顾怀夏来得迟了些,顾怀夏是顾长安的次女,嫁给肃宁王已有几年。 坊间传闻肃宁王颇为宠爱王妃,但不远处的沈芷兮看着,只觉得两人若即若离。 果然坊间传闻最是不可信。 过不多时,沈衡难得换上龙袍驾临含章殿主持恩荣宴。 潜伏在暗夜处的旁观者心中暗笑。 都来了,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 先是此次会试和殿试的主考官礼部尚书薛观出面念了一段祝词,然后赴宴众人纷纷起身向皇帝敬酒。 “臣等恭祝皇上万寿无疆——” 酒过三巡,本该由沈衡发话,但小皇帝关键时候掉链子,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沈衡求助的目光投向姐姐。 沈芷兮无奈,只得面带微笑出来打圆场:“一甲进士三人,都是我大昭十年后的中流砥柱,这样,你们三人各赋诗一首,让皇上和本宫评判高下,你们三人可有异议?” “长公主殿下都这么说了,那臣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唐修瑾笑着说,“臣等三人,唯有臣与长公主殿下最是相熟,不若就由臣先赋诗一首,聊表臣仰慕之意。” “既然如此,那便由探花郎先开始吧。”沈芷兮松了口气。 她虽说一向恨着唐修瑾,但以她对他的了解,在这种场合他不会出错。 唐修瑾思索片刻后吟出一首诗:“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物华。” 话音刚落,他取过酒盏向小皇帝和沈芷兮敬了杯酒:“臣唐修瑾谨以此诗拜谢皇上和长公主殿下。” 唐修瑾的诗博得满堂赞誉,不愧是当朝文曲星。 宫宴上亦有各府女眷,见到唐修瑾这般惊才绝艳之人自是心下暗喜,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浮想联翩了。 沈芷兮还未答复,沈衡便拍着手称颂道:“好诗,好诗!” 似是想到这是在宫宴上,不是在西苑看戏,沈衡立刻矜持了。 他本来都做好被姐姐训斥的准备了,没想到沈芷兮又替他找了个台阶下,很巧妙地将这个话题绕了过去,还顺便赏了唐修瑾一个正七品监察御史的官做。 沈衡感激的目光投向自家姐姐。 沈芷兮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帮他,说心里话,她对这个弟弟的恨意也不小,但今晚的宫宴不能出一点纰漏。 若是宫宴出了差池,就是在打皇室的脸,在打她的脸。 接下来两位所作的诗虽说水平超然,但没有一首诗能超过唐修瑾的应制诗。 沈芷兮不禁感慨万千。 若是单纯从人性善恶来划分,唐修瑾毫无疑问是个口蜜腹剑的恶人。 但他的才华亦是冠绝京城,这一点同样不容置疑。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复杂的人。 又是一番觥筹交错,一群舞姬随着丝竹管弦之声踏入殿内,翩翩起舞。 沈芷兮又饮了一盏酒,醉眼迷离道:“这是楼兰的舞姬吧?” 坐在她身旁的顾沅“嗯”了一声,“少喝点,你酒量不行。” 沈芷兮摇头道:“没事。” 朦胧间,她无端听见其中一名舞姬袖中叮当作响! 沈芷兮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然而不过须臾,一道银光闪过她眼底! 这是谋逆! 她赶紧扯扯顾沅的衣袖,示意他看那边。 与此同时,行到小皇帝跟前的舞姬倏然间抽出一柄匕首,直直刺向沈衡:“泯灭人性的无道昏君,去死吧!”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17章 宫宴刺杀(下) 小皇帝虽然脑子还算好使,但反应却肉眼可见地迟缓下来。 愣神片刻,他翻身躲开舞姬的剑锋,“锦衣卫何在?快来救驾!” 守在凤阙阶前的陆燃见情况不妙,随即抽出绣春刀掷向舞姬,刀身瞬间没入她心脏,将刺客捅了个对穿。 整座殿堂一下子陷入混乱,几个内阁辅臣尽力控制局势。 唐修瑾面上带着一抹浅笑,悠悠然坐在下首观景。 另一个舞姬心思急转,眸光落到离她最近的沈芷兮身上。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乱作一团的宫女太监,剑锋刺向沈芷兮:“长公主,莫要怪怨我手段狠毒,是你们皇帝逼我的!” 只想当个吃瓜群众的沈芷兮也是一阵错愕,下意识想抬手去抵挡,骤然间一柄长剑横亘在她和舞姬之间,死死抵住舞姬的攻势。 剑锋闪着凛冽寒光,骤然爆发出强烈气机,舞姬虽说也是个练家子,但终究只是个连金刚境都没入的二品武士,哪里见过这阵仗? 下一瞬,顾沅挥剑给这舞姬抹了脖子。 此时,殿内已是血流成河。 顾沅垂眸望向怀中惊魂未定的小丫头,轻声道:“别怕。” 沈芷兮定了定心神,“谁怕了?我、我就是……” 顾沅勾唇一笑,声音低沉:“下次出门别忘了带毒针,防身用。” 他从袖中取出那几根银针,在她眼前晃了晃。 有陆燃在,这些刺客根本不足为惧,很快就一刀一个解决了。 没死的交给锦衣卫审问。 小皇帝面上已带了几分愠怒,不过最终也没有在大殿上发作,只是拂袖而去。 回到养心殿,沈衡一气之下连着砸了许多文玩,被一块砚台砸中额头的何掌印连忙跪下。 沈衡咆哮着一脚踢翻他,“皇姐说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朕是皇上!是天子!还需要处处忍让谁,你说?!” 何掌印毕竟是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的老人了,听着皇上发怒大概也能想明白缘由。 负责宫宴防务的是陆燃手底下的锦衣卫,现下皇上遇刺,陆燃必定脱不了关系。 何掌印正揣度着圣意,沈衡又踹了一脚,“给朕把陆燃找来!快去!” 宫外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沈衡走到殿门口,似是想到了什么,勾唇笑笑。 接着他吩咐小太监,“给朕去御花园折根藤条来。” 小太监脸色煞白,他知道,皇上每次这么说,便是要亲自动手施行廷杖。 陆燃还在含章殿勘察现场,就见到了何掌印:“陆大人,皇上在养心殿召见您,还请随老奴一道入宫。” 陆燃不疑有他,身边的顾念秋却察觉出不对劲:“时暮哥哥,我和你一起去。” 何掌印淡淡瞥了一眼小姑娘,冷声道:“皇上有旨意,召见陆燃一人,与闲杂人等无关!” 陆燃偏过头去轻声安慰她,“无事,我去去就回。” 顾念秋担忧地望向养心殿方向,忽然,一个可怖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浮现。 沈芷兮匆忙将顾沅拽回宣华宫,命人掌灯。 顾沅颇为不解,“殿下为何带我来您的寝宫?” 她转向靠在小榻上的顾沅,勉强笑笑:“今晚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都走不了。” “念儿现下在何处?”顾沅忽然起身。 沈芷兮叹了口气,“你就安心在我这儿等消息吧,有陆燃在,念儿出不了什么事。” 顾沅哑然失笑:“怎么感觉你比我更了解我自个儿的妹妹。” “所以说姑娘家的心思,你猜了也不明白。”沈芷兮掩唇偷笑,“你当真看不出来他们俩有点意思?” 顾沅躺回小榻上,枕着臂弯道:“能看出来,但不多。” 沈芷兮无语:“你说了等于没说。” 顾沅恬不知耻地点头:“嗯,殿下说得都对,就是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殿下怎还有心思八卦别人的家事?” “照你这么说,要是天塌下来,本宫就不用吃饭了?不用睡觉了?”沈芷兮笑着反问。 顾沅:“……” 沈芷兮伸手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顾沅额头:“我看啊,你就是个榆木脑袋,什么时候自家妹妹叫人拐跑了都不知道。” 顾沅一脸无辜:“我是看陆时暮这人不错,把念儿交他手上我也放心。” 沈芷兮好奇地盯着他,“你说真的有人对待别人的感情分外认真,对待自己的感情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顾沅笑道:“殿下可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念儿的事,你我都是局外人,自然看得清楚。” 沈芷兮眨眨眼睛,说:“这倒也是,其实……其实在陆燃奋不顾身冲进顾府的火场之前,我也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也许很多人就是这样,在没失去小心翼翼揣在怀里的宝物之前总是自欺欺人,但失去了又会追悔莫及。” 顾沅点一点头,又觉得不太对劲:“殿下这是意有所指?” “你知道就好。”沈芷兮掩唇偷笑。 两人又各自扯了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待到骤雨初歇,东方既白,沈芷兮打了个呵欠,道:“瞧,今晚又睡不了了。” 话音刚落,庭中有个姑娘的声音传来,似乎很是着急。 “顾念秋有急事求见长公主,望殿下允准!” 沈芷兮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且先不说顾念秋这客气得近乎疏离的语气,她现在还能留在宫中就不对劲。 陆燃呢?陆燃去哪儿了? 思及此,沈芷兮急忙出去扶起顾念秋:“念儿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还在宫中?” 顾念秋泫然欲泣道:“皇上……皇上昨晚召见他,现在还没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沈芷兮顿觉五雷轰过的唯一一句正确的话。 她又气又急,冲上前去夺过他手上的藤条,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巴掌:“沈衡!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面对姐姐的质问,沈衡只是冷声道:“所有想杀朕的人,都得死。” “案子还没审出来,你又凭什么断定陆燃想害你?”沈芷兮怒道,“父皇将大昭江山托付给你,你又做了什么?” 沈衡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气冲冲地说:“皇姐,朕不是小孩子了,朕要亲政了!你别总是用父皇压我,他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手上沾了多少鲜血,皇姐你知道吗?” “闭嘴!”沈芷兮怒喝出声,“你今日对陆燃动用私刑,置国法于不顾,往后谁还会依法办事?” “朕就是国法!朕的旨意你们都得听!” 姐弟俩各自吵了一通,情绪都发泄了,身后的陆璟和顾沅也将身受重伤的陆燃搀扶起来。 片刻后,沈芷兮先打破了沉寂:“阿衡,你且说说为何要这么做吧。” “皇姐你知道,宫宴防务由他负责,现下出了事,若不把他明正典刑,将来谁还会尽心尽力护驾?”沈衡冷冷瞥了陆燃一眼。 沈芷兮冷笑:“就为了这个?依照皇上的意思,护驾及时是死,迟缓也是死,那不若皇上来为锦衣卫的人指条活路?” “那若是他与刺客内外勾结妄图弑君篡逆,皇姐又该如何为他辩白?”沈衡反问道。 “凡事要讲证据,敢问皇上又有何证据来证明他与刺客内外勾结?”沈芷兮讽刺地笑笑,“凭直觉吗?” 顾沅眼见这姐弟俩越吵越凶,赶紧出来打圆场:“皇上,殿下说得是,没有证据便是皇上也不能轻易给他定罪。” 沈衡嘲讽地笑道:“顾沅,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和陆燃什么关系吗?你现下这么说只是在为他开脱罪责罢了!” 沈芷兮平复下心情,轻声道:“阿衡,他说得对。是我一时冲动了。” 沈衡也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方才行为对于姐姐来说有些过激:“皇姐怎么想?” “我沈芷兮自请查明此案,还无辜之人一个公道,也还皇上一个清平盛世。” 沈衡低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就在这一刻,沈芷兮意识到,她和沈衡,也许再难回到年少时那样了。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18章 破局:胜天半子 出了宫门,顾沅轻声道:“今日殿下这么做,有些过了。” 沈芷兮叹道:“你以为我想凶他吗?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阿衡了。” 顾沅有些疑惑,“当年的皇上?” 沈芷兮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了,连忙转移话题:“念儿应该还在宣华宫等着陆燃。” 顾沅低低笑了一声,“痴情种子。” “你们顾家不都是痴情种子,还好意思说人家?”沈芷兮毫不客气地揶揄道。 顾沅:“……” 那倒也是。 回了宣华宫,顾念秋红着眼眶迎上来:“时暮哥哥呢?他怎么样了?” 顾沅皱眉道:“时暮的情况不算好,陆叔送他回府了,殿下方才已经请了萧太医过去瞧伤。” 顾念秋紧咬薄唇,几乎就要落泪。 她取出手绢拭去眼角泪水,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坚毅:“哥,我喜欢的是陆燃这个人,不是他身后的陆家。我知道他是锦衣卫,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事,会得罪很多人,可我不怕。” “无论他陆时暮将来境遇如何,我顾念秋都陪着他。” “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望着顾念秋离去的身影,沈芷兮蓦然湿了眼眶。 前世她以十年春秋,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今生亦然。 沈芷兮还在怔怔出神,一只木鸢就从窗外飞进屋子,“吧嗒”一声掉落在地。 “潭柘寺来的信?”沈芷兮伸手捞过木鸢,取下信筒。 信上只写着一行字。 南安姚崇年要见姑娘。 “姚太傅要见我?”沈芷兮不明所以地将信递给顾沅,“你看看。” “姚疯子?”顾沅半信半疑地接过信笺,“他见你做什么?” “先前听父皇说过,他有个至交好友叫姚崇年,后来疯了,就躲在潭柘寺里撞钟。”沈芷兮回忆着当年的情形,“前朝太傅名唤姚锡,字崇年,想必就是这位先生。” “要不要我和殿下一起去?”顾沅有些不放心,“老人家成天疯疯癫癫的,万一他……” 沈芷兮轻轻摇了摇头:“没事,我自己去就好。” —— 风动护花铃,叮咚叮叮咚。 潭柘寺,沈芷兮来到上次拜过的佛像前,虔诚叩首。 先前从定陵生还,她曾经去过潭柘寺上香祈福。 当时沈芷兮刚离开,沈芷兮刚离开,角落里便转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老者:“这小丫头就是沈芷兮?倒是有点意思,有机会我得见她一面。” 云深一改方才宝相庄严,向面前老人躬身一揖:“姚太傅知道这姑娘?” 姚太傅点头:“她爹沈渊,我,还有杨宜,我们三个是把兄弟,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人了。” “当年不让杨宜和耶律楚材那千年狐狸打交道,他就是不听,你看看,一局棋下了四十多年都没收官。” “沈渊走得太早,他一死,沈家树倒猢狲散。沈衡暴虐无常,终成不了大事,我看沈家希望,还是在这小丫头身上。” 若是顾沅今日跟随沈芷兮一同前来,定能认出这就是那个有“姚疯子”之称的老太傅,连四朝元老杨宜都要叫他一声大哥的前朝帝师,一个装疯卖傻不问世事又号称“胜天半子”的大圣人。 南安姚锡,姚崇年! 此刻老太傅抬头望天,眼中似有一丝希冀。 姚锡喃喃道:“你说我应该帮谁呢……” 谁言天下无国士,世间犹有姚崇年! 下山的路上,元长歌的魂魄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她眼前,“刚才我就想提醒你,那佛像后边有个老人。” 沈芷兮刚要打手语,又想到此处人多眼杂,于是停了动作,只是用意念与她交流:“我知道,但那是寺里的事情,我不好多问。” 元长歌叹了口气,“今天真是长见识了,我们那个时代没人敢提及佛学,太武帝灭佛以后北魏境内也没有佛寺。有时候想想,千年浮生,不过大梦一场。你说,再过一千年,天下苍生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 沈芷兮打断了她的感慨,“你不是说你只有在每个月的朔日才会出来吗?” 元长歌点头道:“对啊,今天不就是初一吗?” “既然如此,二月的时候你为什么没出现?” 元长歌撇撇嘴,“这哪能说得准,你不需要我,我怎么会出现。再说了,你当时身子骨那么弱,我想出来也心有余力不足啊。” 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了,便是重活一世,许多事她亦是心有余力不足。 沈芷兮回过神来,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从佛像后边钻出来:“你拜的是佛,还是你自己的心?” 沈芷兮向眼前老者躬身一揖:“老人家,小女子既是拜佛,也是拜自己的心。” 老者淡然笑道:“随我来,你想知道的事我都能告诉你。” “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我就是要见你的人。”老太傅撂下这句话就转进角落里,沈芷兮连忙跟上去。 佛像后面有一个暗室,姚锡一语不发地旋开暗室的门,一把将还未反应过来的沈芷兮拽了进来。 周遭重又归于寂静。 姚锡凝眸望向案几上烛火,喃喃道:“当时明月,只余孤灯。” 沈芷兮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敢问先生可是姚太傅?” 姚锡不知为何惨笑起来:“我早不是太傅了!我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是鬼了!” 沈芷兮倒是镇定自若,若是换个人早就被这个疯子吓得面无人色了。 姚锡一脚将香炉踢到一边,才转向沈芷兮:“小丫头冰雪聪明,知道的还不少。没错,我乃南安姚崇年,号称‘胜天半子’的前朝帝师,庆元一朝内阁次辅。 “小姑娘,你知道这么多事情,那我也告诉你一件只有锦衣卫那帮朝廷鹰犬才能窥见的秘辛。” “那个皇位上坐着的,原本应该是你。” 沈芷兮并未急着追问,而是先问了姚锡一个问题:“姚太傅隐居在这深山老林中多少年了?” 姚锡又变成了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十年?二十年?我早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武皇开边意未已,边庭流血成海水!” 这段往事沈芷兮亦知晓,姚太傅长子便是葬身于登州海战。 从那以后,姚锡就对“战争”二字极为敏感,几乎成了一个疯子。 姚锡与杨宜的争端亦由此始。 庆元帝平生最恨党争,把他们俩都贬到南京,后来姚锡疯了,被送回燕都,杨宜则郁郁不得志,兼职当了个教书先生。 再后来,北离军长驱直入,庆元帝竟找不到一个能摆平局势的人,最终落得一个自挂东南枝的悲惨结局,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姚锡情绪稳定下来,这才说:“沈衡与你素来不和,你为何不去争一争,至少,还有希望?” 沈芷兮眸色一凛,但还是说出了违心的话:“与其明争暗斗,不如独善其身。我与他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又何必为那些人增添不必要的烦忧。” “我能看见你眼中的野心和权欲,我知道,你不是不想争。”姚锡洒然而笑,“有些事啊,并非不可兼得,只要你想去争,我就能让你得到。” 沈芷兮不语。 姚锡骤然盯紧沈芷兮,颤声道:“我是南安姚锡,姚崇年!前瀛崇宁九年进士登科,十三年掌翰林院事,庆元年间为东宫僚属,执掌内阁,朝中人人都得唤我一声姚相!满朝文武半数出自我姚崇年门下,就连现在的首辅徐玠,也是我半个学生!” “而今我将毕生所学皆传授于你,你可愿……可愿拜入我姚锡门下?” 沈芷兮沉默许久,起身向老太傅深深一揖:“学生沈芷兮,拜见先生。” 檐下风铃叮当作响,姚锡捞过酒葫芦喝了口酒,才接着说:“知道我为何帮你吗?” 沈芷兮此刻还沉浸在对老太傅的景仰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姚锡不禁一阵唏嘘:“我们兄弟几个,你爹走得最早,留下一个风雨飘摇的大昭。我老了,不能为帝者师,可我至少……至少要替我的兄弟收拾残局。你记着,沈渊是你父皇,也是我兄弟。” 沈芷兮不禁一阵唏嘘。 姚锡画地为牢这么多年,却还想着年轻时和自己把酒言欢的兄弟。 可少时的兄弟却忘了他。 “我姚崇年这辈子收过那么多门生,桃李满天下,可我最为欣赏亦最为满意的学生,只有三人。” “松江徐玠,晋昌唐修瑾,临安沈芷兮。” 沈芷兮回到宣华宫,顾沅依然在临窗的位置上自顾自下棋。 她不禁失笑:“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下棋,怎的本宫就不甚感兴趣?” 顾沅知她在说玩笑话,便也未放在心上:“姚疯子没吓到你吧?” 沈芷兮笑道:“哪有,他还要收我为学生,怎么可能吓我?” 顾沅苦笑:“我七岁跟着我爹去潭柘寺,非常不情愿,我爹就让我在佛堂外边等着,你猜怎么着?角落里转出来一个老头,蓬头垢面的,一露面就拽着我不放,还以为大白天出门撞见鬼了。” “那天晚上你跑到我屋里的时候,我也以为撞见鬼了……” 顾沅一脸无辜:“我看起来可比催命鬼面善多了好不好?要说跟牛鬼蛇神沾点边的不应该是陆燃吗?” “啊?”沈芷兮不解其意,“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是都叫他陆阎王吗?”顾沅笑着说。 沈芷兮:“……” 还是换个话题吧。 沈芷兮问:“你既然这般天赋异禀,姚太傅为何没有收你为门生?” 顾沅眨眨眼:“你猜?” “我不猜,你说。” “当年他确实动过收我为门生的心思,杨先生得知后,跟他理论了半天,之后他便打消了这心思。” 沈芷兮微微讶异,“杨先生说了什么,这么好用?” 顾沅笑道:“他老人家说,他们兄弟俩政见不合还则罢了,怎么连学生都要抢?” 沈芷兮浅浅一笑:“还有呢?” “就许你姚崇年桃李满天下,不许我杨时勉找个接班人?” 沈芷兮:“……”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19章 破局:以身犯险 她看着他随意坐在对面,不知怎的感到有些不自在。 好像是她冒冒失失闯进了他家一样。 真奇怪,明明是他不请自来的。 顾沅收拾着案几上的棋局,笑说:“殿下坐过来便是,无碍。” 沈芷兮撇撇嘴:“你这伪君子,说着一套,做起来又是另一套。” 她说风凉话的本事从来不落下风,顾沅而今看她,却觉得平添了几分可爱。 他无奈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走便是。” 沈芷兮瞪了他一眼,“你给我回来。” 顾沅失笑:“我也没走啊。” “锦衣卫那边有消息了吗?”沈芷兮坐在他对面,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方才我和陆璟交换了消息,他查到两个人很是可疑,我用时暮的去向与他做交易,才换来这个消息。”顾沅缓声道。 “陆璟未免太谨慎了些。”沈芷兮点评道。 顾沅放低声音道:“谨慎些总是好的,宫墙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呢。退一步讲,他与我本不相熟,只是看在时暮的面子上才肯与我做这笔交易。” “锦衣卫查到了谁?” 顾沅随手从棋盒里拈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搁在棋盘上,“第一个是何掌印的干儿子福寿,宫宴当天晚上无故离开半个时辰,今天早上司礼监那边说福寿失踪了。” “另一个呢?” 顾沅将第二枚棋子砸在棋盘上:“第二个人,肃宁王沈瑛麾下青州军副将,陈阳。他昨天夜里私自调青州铁骑进宫,想做什么,你我都清楚得很。” 两枚棋子震得叮当作响。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可如果这个负伤的,死了呢?” 与此同时,陆府。 顾念秋俯身在陆燃眉间落下一吻,轻声呢喃:“陆时暮,我喜欢你。” “就当是为了我,往后也莫要再拿自己的命去涉险,可好?” —— 午后,潭柘寺那边递消息过来,说那个“姚疯子”要见长公主。 沈芷兮心下了然,既然刺王杀驾的事闹得满城风雨,那号称“胜天半子”的姚锡必然也知道。 来到潭柘寺,姚锡把她带到上次那个暗室,一语不发。 沈芷兮见案几上搁着一个酒壶,便给自己和老太傅各斟一杯。 姚锡也不客气,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才说:“沈瑛已经是半个死人了,只消再添把柴火,就能将这个天潢贵胄活活烧死。” “此话作何解?”沈芷兮轻抿一口酒后便将酒盏搁到一边。 “你可知,青州铁骑进京意味着什么?”姚锡反问。 “藩王私自带兵入京,是谋反重罪。但沈瑛是皇室宗亲,无论我还是阿衡,都会念及皇家脸面。” 姚锡从旁边取过一柄戒尺,放在手中把玩:“那你说,是你们家那点脸面重要,还是你弟弟的性命重要?别忘了,那天宫宴,他这颗大好头颅差点就让北离暗探给割了去。” 沈芷兮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别怕,你弟弟又听不见我在这儿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要较真起来,我姚崇年现在还活着,便算是大逆不道了。”姚锡笑道,“你弟弟疑心重,现在沈瑛突然调兵进京,他要做什么?想造反吗?还是想来一场我大昭的靖难之役?” 沈芷兮不语。 “一旦把他调兵进京的事做成铁案,那可是刺王杀驾的谋逆之罪,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姚锡的笑中透着几分阴冷,“你回去和顾沅那小子合计一下,当断则断,现在不除掉他,日后必起肘腋之患。” 沈芷兮忽然摇头道:“不行。” 姚锡皱眉道:“为何不行?你不杀他,他可是要杀你!” 沈芷兮紧盯着他,说:“现在总归不是时候,我需要一个由头,最好能一击必中。” 老人叹了口气:“只怕你会被迫改变主意。对顾家来说,只要顾怀夏还是肃宁王妃,顾家就是沈瑛最大的靠山。” 沈芷兮微微颔首,“听闻顾怀夏在肃宁王府过得并不如意。” “但顾家也是你用以笼络朝臣的棋子。”姚锡一口闷了剩下的酒,抬袖擦拭唇边的酒渍,缓缓道,“所以你和沈瑛只能活下来一个,要么他死,要么你死。至于顾怀夏的事,只要扳倒沈瑛,她的事就好办了。” 沈芷兮抬眸望着他,眼神中透着坚定:“太傅,我从未想过去利用顾家去达成我的目的,我跟顾家走得近,只是因为我喜欢顾沅,仅此而已。” “而沈瑛的事,我会考虑,但他是皇室宗亲,无论怎么处理都要慎之又慎,若一步行差踏错,则满盘皆输,悔之晚矣。” 沈芷兮从潭柘寺出来时已是掌灯时分,姚太傅非要拉着她喝酒,直到老人家喝得烂醉如泥,沈芷兮才告辞离去。 不知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回城的路上,沈芷兮就一直听着那人在月下执笛横吹。 毫无预兆的,笛声停了。 下一瞬,几个手持匕首的玄衣刺客同时向沈芷兮掠过来! 沈芷兮立即放出袖中毒针,趁刺客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取出一把手铳,扣动扳机。 火药的爆炸声震得几人纷纷后退,等到硝烟散去,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首领当机立断道:“快追!” 诏狱深处,陆燃将一柄绣春刀抵在陈阳的咽喉,冷声道:“知道我为什么抓你吗?” 陈阳吓得魂不附体,说话都不利索了:“陆、陆大人,我只是卖点消息养家糊口,怎么、怎么就……” “怎么就招惹上锦衣卫了,是吗?”陆燃力道稍微松了些,不过依然抵着他的颈部,“想知道吗?” 陈阳此刻提心吊胆,生怕这位陆阎王一个不高兴给他抹了脖子, “花钱买你消息的,是长公主手底下的人。”陆燃勾唇笑笑,“现在可以跟我说实话了吗,陈将军?” 陈阳小心翼翼道:“陆大人,咱们有话好好说,您先把刀放下……” 陆燃面上挂着笑意,但声音却冷若冰霜:“这一点没得交易,只不过你招供可以免去一死,就看将军怎么选了。” 陈阳吞了吞口水,道:“我说。” 一刻钟后,陆燃取了供状离开诏狱。 顾沅刚从兵部回来就撞见了行色匆匆的陆燃:“怎么了?” “出大事了!”陆燃将供状递给他。 顾沅接过口供,只大略看了一眼,就丢下陆燃急忙进宫。 只留下陆燃在风中凌乱:“顾沅,你走得这么急,倒是给我个话啊!哎,还我供状啊!” 顾沅担心沈芷兮会出事,见到茗清确认情况,才知道他的担心竟然是真的。 他赶紧放出手下所有暗卫找人,又问清楚沈芷兮今日去过哪些地方,差点没一路杀去潭柘寺。 事态紧急,谁也说不准沈瑛要干什么,顾沅便吩咐人给陆燃带个话,让锦衣卫随时待命。 沈瑛已经彻底陷入疯狂,他交代那些刺客,如果明日他见不到沈芷兮的尸首,就要了他们的脑袋。 风刀霜剑严相逼,就算是让他们去刺王杀驾,这帮亡命之徒也绝无二话。 沈芷兮那边情况已经很不妙,她被几个刺客围困在屋顶上,那些刺客出的都是杀招,摆明了要让她把命留在这儿。 她身上已经受了一处箭伤,她咬紧牙关从小腿上拔出箭,用尽全力朝着靠拢过来的一个刺客掷去。 刚好穿透那人头颅,一声惨叫过后,再无声息。 尸首从屋顶上跌了下去,摔得血肉模糊。 剩下几个人狞笑着向她冲过来,沈芷兮寻遍全身,这才发现自己随身带的暗器都用在应付刺客身上了。 可这些刺客似乎杀不完,一拨死绝了又上一拨,这是铁了心要杀她。 沈芷兮下意识退后一步,却不慎一脚踩空坠落下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她反倒落入了一个人怀中。 “你怎么来了?”沈芷兮轻声问道。 顾沅上下打量了沈芷兮,见她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不禁有些心疼:“我不来,难道让你送死吗?” 那边余安等人已经解决了刺客,沈芷兮连忙道:“我没事,反倒是你,大张旗鼓地找我,你难道不知沈瑛杀了我以后就要杀你吗?” 顾沅将她抱进马车,取了毯子让她躺好,这才说:“我已经让陆时暮的锦衣卫随时待命,青州兵进城的事,沈瑛总要给你弟弟一个交代。” 沈芷兮轻轻“嗯”了一声,复又合上眼。 顾沅垂眸望向她小腿上的箭伤,眉头紧皱。 但他还是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温声道:“殿下,答应我,下次别再以身犯险了,不值得。” 沈芷兮点点头,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 顾沅叹了口气,取出药箱给她上药:“殿下可知道沈瑛为什么要杀你?” 沈芷兮低声道:“明人不说暗话,谁都知道我手上还捏着他的短呢……你下手轻点!” —— 燕都的黎明,似乎已经被暗夜吞噬殆尽。 肃宁王府灯火通明,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负手立于案几边,一语不发。 他知道,沈瑛赢不了。 少年转身面对沈瑛,语气淡漠中又透着一丝惋惜:“我该走了。” 沈瑛将他从后门送出去,问他:“先生要去哪里?” 少年淡然一笑:“天下。” 沈瑛并非明主,他身为姚锡彻底变成疯子前收的最后一个弟子,当然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后路。 京中能让沈瑛尊称一句“先生”的人不多,此人就算一个。 景和三年新科探花,晋昌唐家家主,都察院监察御史唐修瑾。 姚锡曾经给过他一个评价。 唐修瑾不是忠臣,也不会是奸臣,他是孤臣。 送走唐修瑾,沈瑛终归要面对那条结局已经注定的道路。 他听过一句话,今朝有酒今朝醉。 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20章 破局:以死报国 天色微明,司礼监的小太监福全急匆匆来找何掌印:“干爹,不好了!” 何掌印佯怒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说!” “长公主殿下遇刺的消息传出来以后,皇上让锦衣卫……动手了!”福全哆哆嗦嗦地说,“两路人马,肃宁王那儿一路,还有一路奔着落音楼去了!” 何掌印不知为何拍着巴掌兀自笑了起来:“好,好手段!” 福全整个人吓得趴伏在地上,“干爹,您笑什么?” 何掌印踹了他一脚:“起来,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福全顺滑地爬起来。 “皇上有锦衣卫,咱家就没有东厂了吗?”何掌印擦着手,道,“告诉东厂的兄弟们,皇爷养他们这么多年,是时候为皇爷效忠了。” 福全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他并不很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何掌印阴恻恻地笑道:“赵家的天下,谁也抢不走。” “我叫何首乌。” 东厂缇骑紧锣密鼓出动的同时,顾沅带着陆燃等锦衣卫到了落音楼门口。 “为何要查这里?”陆燃不解。 “找到人你就知道了。”顾沅故意卖了个关子。 不过须臾,锦衣卫将被人打晕过去的福寿提溜出来:“大人,方才属下在三楼立夏姑娘的房中找到了他,人犯已经归案。” “一个宦官,跑到青楼来寻欢作乐?”陆燃皱眉。 顾沅走过去轻轻踢了他一脚,果不其然,地上的人毫无反应。 “只有一种可能,这个福寿是假太监。” 陆燃不禁一阵头疼,“那个叫立夏的呢?” “没抓到,不过有这个福寿,应该够用了。”顾沅这边处理了落音楼的事又转向陆燃,“你立刻让锦衣卫拦下东厂的缇骑,所有事端我一力承担。” “你承担得起吗?”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顾沅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自己那个行为不端的姐夫,肃宁王沈瑛。 他微微一笑,转过身去。 下次再见面,应该是在断头台上了。 “我是承担不起,不过希望殿下考虑清楚,您这是在抗旨。”顾沅眸色微沉,“当街纵容手下阻挠锦衣卫办案,派人行刺当朝长公主,明知皇上有旨意仍抗旨不遵,这三桩罪名落到您身上,这两字郡王的封爵您怕是也担不起了。” 沈瑛怒喝道:“放肆!” “我看谁敢动?”陆燃抽刀出鞘,抵在沈瑛的颈部。 顾沅拍拍他的肩,低声道:“做什么呢,肃宁王毕竟是我姐夫,莫要闹得太过。” 他的话音不疾不徐,沈瑛刚好也能听到。 陆燃收了刀,只是瞪了他一眼。 沈瑛愤愤不平道:“谁要你假惺惺地装好人?姓顾的你听好了,本王没你这么个亲戚!” 顾沅顺水推舟道:“好啊,我亦是不愿与殿下攀上这份亲,要不然……你把姐姐还给我?” 沈瑛:“……” 与此同时,东厂的缇骑已经被锦衣卫拦在了朱雀大街上。 为首的缇骑一身甲胄,冲着对面喊道:“来将何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是锦州许朝宗!” 缇骑首领嘲讽一笑:“不认识!” “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许朝宗拔剑出鞘,背对着身后的三千锦衣卫,开怀大笑,“上元节的时候,你从我铺子那儿顺走了一个灯笼。” 缇骑首领大惊失色:“你……你是灯笼铺子的老板?” 许朝宗哈哈大笑:“正是!我,许朝宗,贞元十一年募兵,十六年入锦衣卫,杀敌一百零七人,今日许某在此只求一战,且问汝等敢战否?” “有何不敢?”缇骑首领讥笑道,“想当年老子跟着陆大人南征北战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个窝里蹲着呢!” 话音刚落,两队人马都听见落音楼方向传出爆炸声! 缇骑首领愈发着急,想带人直接冲过去救出王爷。 没想到许朝宗等人将路堵得死死的,不留一点缝隙。 这也就意味着缇骑想跟沈瑛的青州铁骑合兵一处,除非从这些锦衣卫的尸首上踏过去。 许朝宗也是这么想的。 现下落音楼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只能寄希望于陆大人能带人赶到火场。 而他自己的命运也在这一刻注定了。 以死报国。 —— 陆璟带锦衣卫赶到落音楼,整座楼已经在炸药的作用下彻底坍塌。 司礼监何掌印在另一队缇骑的簇拥下缓步走出来,向陆璟躬身一揖:“老奴见过陆大人。” 陆璟上前一把掐住何掌印的脖子:“何首乌你疯了?谁让你放炸药烧了这座楼的?是谁?” 何掌印勉强挤出一个虚假的笑,“那个……老奴来的时候楼已经塌了,里边的姑娘被顾大人疏散了大半……应该只有几位大人在里间审问案犯了……” 陆璟扔下他,仰天长叹,似是悲泣,又似是无望:“阉人误国,阉人误国!大昭已然满目疮痍,我有何颜面下去见先皇啊!” 语罢,他又转向锦衣卫:“愣着做什么?给我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顾沅和陆燃是被锦衣卫从残垣断壁下挖出来的。 爆炸时楼里的姑娘和沈瑛带来的人都已经疏散走了,只有顾沅等人在楼中审问福寿,却不想福寿烧了引线,烈火顷刻间吞噬了这座空中楼阁。 福寿当场被炸死,顾沅将陆燃狠命朝外一推,总算让他脱离了险境,可自己后背上却连烧伤带砸伤的,几乎走不动路。 陆璟见到他们俩活着出来很是惊喜,连忙让人安排他们回府好生调养,莫要再劳累伤了身子。 何掌印回到司礼监,福全连滚带爬地扑上前抱住他的靴子:“干爹,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 何掌印一脚踹开他:“你说什么?” 福全吓得舌头都打结了:“干……干爹,肃宁王把咱们给卖了,东厂缇骑死的死,降的降,咱们没有退路了!” 何掌印瘫坐在椅子上,扶着椅背才勉强稳住身形。 “怎么……怎么会这样……” 沈瑛他自己也不干净,他为何要出卖自己的盟友? 还是……他早就被收买了?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21章 生同衾,死同穴 掌灯时分,顾沅刚刚回到府中,顾念秋便过来找他:“哥!” “怎么了,念儿?”顾沅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现下只是有轻微的痛感。 “你……你没事吧?”顾念秋眉头微蹙。 顾沅笑笑:“傻丫头,你哥我怎么会有事。” 顾念秋还是不甚放心:“那时暮哥哥呢?他可有什么事?” “他就更不会有事了。”顾沅微笑着望向她,“念儿想见见他?” 顾念秋点头,又说:“殿下在里边等着哥哥。” 顾沅哑然失笑:“今天落音楼的事,殿下应该也知道了。” 他过去的时候,沈芷兮坐在清桐院的秋千上,神色间满是担忧。 “动手抓人之前,我有没有让霜降和你说过,落音楼底下埋着炸药?”沈芷兮见到活生生的人站在他面前,真恨不得抬手给他一巴掌。 前世他行事就经常不顾自身安危,没想到重活一世,他还是这般。 沈芷兮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紧盯着他,重复道:“本宫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事?” 顾沅点头:“我已经和沈瑛说过,今日之事我一力承担,与其他人无关。” 沈芷兮都被气笑了,“你承担?此事为本宫谋划,若要追究责任,也轮不到你替本宫谁傻呢,一路走来不都是本宫在幕后筹算吗?” “答应我,无论我境遇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顾沅喃喃低语,“就算我杀头流放,千年后在史书上留下弄臣之名,也不许你陪着我一起走不归路。” “以后别说这些话,不吉利。”沈芷兮俯身吹熄烛火,“好好休息,睡觉。”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22章 局中局,谁出卖了谁? 顾沅从小在军营里长大,身子骨还是相当好的,头天晚上又是发烧又是受伤的,第二天一早就神采奕奕了。 沈芷兮见他一大早起来就舞刀弄枪的,不禁问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顾沅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往后若是从这宫闱之中传出‘春宵苦短日高起’的风言风语,岂不有损殿下名声?” 沈芷兮瞪了他一眼:“病刚好,又不着调了,看来还是病得不轻。” 顾沅:“……” 你这算是诅咒呢,还是诅咒呢? 两人刚用过早膳,茗清便神色匆匆地跑过来:“殿下,皇上在含章殿召见您和顾大人。” 沈芷兮神色不变,吩咐人将碗筷收拾了:“阿衡还召见了谁?” 茗清如实答道:“肃宁王沈瑛,监察御史唐修瑾,还有何掌印。” 沈芷兮心下了然,这是来找她当堂对质的。 她笑了笑,让小姑娘放心:“莫要太过忧心,本宫是皇室宗亲,那几个人还拦不住我,你且放宽心去做你的事。对了,本宫身子不太舒服,今儿中午吩咐尚食局做些清淡的小菜送过来。” 茗清见长公主还煞有介事地交代了午膳,也就放心了。 顾沅看着茗清蹦蹦跳跳地去吩咐尚食局的人,再看看像模像样梳妆打扮起来的长公主,皱了皱眉:“你还真去啊?” “不然呢?”沈芷兮挑眉,“本宫布下的局,不去亲眼看看当真可惜。” 沈芷兮气势汹汹地到了含章殿,正好与提着太阿剑近乎疯狂地砍杀近侍的沈衡对上眼。 唐修瑾溅了一脸血,跪在地上不言不语。 坐在那里头皮发麻的沈瑛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何掌印的一只耳朵已经被沈衡齐齐削了下来。 沈芷兮见到这副血流成河的惨景哪还坐得住,她上前一把掀翻大开杀戒的沈衡,夺过他手中的剑,“你疯了?!” “我没疯,是他们,他们都想杀朕!”沈衡将剑鞘朝地下一扔,“他们都不是好东西!何首乌一个太监,竟然敢犯上作乱,背后若无人指使,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沈芷兮放下太阿剑,将小皇帝搀扶起来:“阿衡,我先前同你说过,就算有足够的证据,也要依据国法定罪,不能滥杀无辜,可你刚才在做什么?” 沈衡歇斯底里地吼道:“他们要杀我,这难道是我的错吗?阿姐,我做错了什么?!” 沈芷兮紧盯着沈衡泛着血光的双眸,颤声道:“你不应该滥杀无辜……我答应了父皇,要辅佐你成为一个好皇帝……” 沈衡怔住了。 不过片刻,这个贵为天子的少年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泣不成声。 沈芷兮不知道这是不是“鳄鱼的眼泪”,她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耽搁过多的时间。 她今天来这里,为的就是将这些事抖露个明明白白。 沈芷兮安抚了小皇帝的情绪,又转向阶下跪着的唐修瑾:“唐大人,本宫刚到这里,方才发生的事本宫一概不知,还请唐大人为本宫解惑。” 唐修瑾叩首道:“殿下言重了,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芷兮微微颔首,道:“请讲。” “罪臣何首乌一开始拒不认罪,诋毁肃宁王殿下出卖了他,并污蔑王爷与他同流合污,臣出面主持公道,何首乌却反咬一口,言臣与他们内外勾结,皇上这才大发雷霆。” 沈芷兮点头,又转向沈瑛:“大表兄可有什么话说?” 沈瑛哭丧着脸道,“臣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此事臣并未参与,事前也并不知情,望皇上和长公主殿下明察!” “此案案犯何首乌可有话说?”沈芷兮挑了挑眉。 何首乌痛得龇牙咧嘴,含糊不清地说:“皇上……皇上明鉴!老奴……老奴私自调动……调动东厂缇骑一事……属实,老奴也认罪,可肃宁王沈瑛派兵……行刺长公主一事……” 沈瑛气急败坏,没等唐修瑾出面就冲过去一脚踢翻何首乌:“狗奴才,死到临头还敢污蔑别人?是谁给你的胆子指认我,说!” 何首乌吐出一口血沫,哈哈大笑:“是谁?王爷莫非不清楚吗?长公主殿下莫非不清楚吗?皇上莫非不清楚吗?” 沈芷兮看不下去了,冷声道:“沈瑛,让他说完。” “是他!就是他!”何首乌嘶哑着嗓子喊道,“肃宁王沈瑛,调用青州兵进城,行刺长公主,图谋不轨,抗旨不遵!” “住口!”所有人都没想到,发话的居然是沈衡。 紧接着,一方砚台砸到了何首乌的额头上。 他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滚,都给朕滚!”沈衡情绪激动起来,连持剑的手都不稳了,“肃宁王沈瑛罚俸半年,以观后效!以后如果有人再敢拿这事来烦朕,跟何首乌一样!” 出了宫门,顾沅不禁感叹:“当真是一出好戏啊。” 沈芷兮笑笑:“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布下的棋局。” 唐修瑾离开宫中却没有立刻回府,而是去拜见了老师谢镇。 谢镇正在摆弄着案几上的棋局:“知道何首乌怎么死的吗?” “沈瑛提前给长公主那边透了口信,出卖了何首乌,用他来换自己全身而退。”唐修瑾拈起一枚黑子径自放在了棋盘角落,“可惜沈瑛忘了,他曾经派人刺杀过长公主。” “他的生路,只有这两条了。” 翌日,陆燃放下手头的公务前来探望顾沅,刚进了院门便被突然冒出来的亭曈吓了一跳,“姓顾的,你这养的都是什么东西啊?” 顾沅皱眉,“猫啊,你不知道吗?” “你什么时候还养了猫?”陆燃奇道。 顾沅解释道:“定陵里镇墓的阴物,殿下就给带出来了,从墓里出来这几个月,它多数时间都在休眠,你不知道也正常。” 陆燃点了点头:“对了临熙,今天锦衣卫刚抓了几个落榜举子。” 顾沅懵了:“啊?” 陆燃又加以解释一通,他才明白事情原委。 半个时辰前。 礼部尚书薛观的车驾晃晃悠悠走了一程,到了前门楼子几乎走不通了。 “今儿个什么日子?”他心里直犯嘀咕,掀帘子一看,居然是一群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拦了他的去路! 薛观叫来管家,吩咐道:“去问问他们要做什么。”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23章 殿下想要,臣自当奉上 泪水悄然打湿了信纸。 陆燃怎么也想不到,许朝宗最后会选择以身殉国。 顾沅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拍拍他的肩,轻声道:“节哀。” 陆燃苦笑:“小时候觉得外边的一切人与事都和我无关,天天见到的都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长大了才恍然发觉,有些人终归是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顾沅点头:“所以你莫要再错过我妹妹了。” 陆燃一脸疑惑,“姓顾的,你什么意思?我‘再’错过念儿是几个意思?” 顾沅抿唇笑笑:“没别的意思,只是要你好好待她。” 陆燃微笑:“理应如此。” 掌灯时分,顾沅在出城的马车中见到了一袭绯红宫装的少女。 “怎么样?好看吗?”沈芷兮声音中都染着温柔的笑意。 顾沅笑了起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沈芷兮莞尔一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穿了好几天素服了,总该换换样式。” “所以殿下为何那么钟爱白衣?”顾沅笑着问道。 沈芷兮浅浅一笑:“白色纯洁无瑕,还挺适合我的。” “殿下穿什么衣裙都是好看的。” 沈芷兮掩唇偷笑:“就你贫嘴。对了,这不是去南苑的路,咱们走错了。” 顾沅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殿下,这条路没错。” “那除非你不是去南苑。” “还真不是去南苑,这是去上林苑的路。”顾沅解释道。 沈芷兮这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咱们出去散散心,有必要声东击西吗?” 顾沅笑道:“有必要,很有必要。” 沈芷兮抬眸,不解地看着他。 顾沅一边给案几上的香炉添香一边说:“殿下您前些天刚刚遭遇了刺杀,现下还是小心些为好。” 沈芷兮想了想,倒是这么回事,便放轻松了下来:“还真是只小狐狸。” 顾沅笑意浅淡,这个称呼当真好听。 “殿下唤臣别号竟如此好听,不若殿下再唤一声?”顾沅邀宠般地笑了笑。 “成天没个正形。”沈芷兮毫不客气道,“厚颜无耻。” 顾沅眉眼温柔道:“臣也只在殿下面前恬不知耻。” “不要脸!” “我这张脸迟早是殿下的,殿下想要,臣自当奉上。” 沈芷兮:“……” 两人从西直门出城,没过多久便下了马车,两人共乘一匹马在夕阳西下的古道上慢悠悠地走着。 “没必要这么谨慎吧?”沈芷兮淡淡瞥了他一眼,“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去的是南苑。” 顾沅笑笑,“为的是掩人耳目。” 沈芷兮不禁莞尔:“还是我们家小狐狸考虑得周到。” 他和她穿过灿若星河的萤火,仿若穿越时光的长河,窥见彼此身上的微光。 晚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上林苑在前瀛时被辟为皇家御苑,后瀛朝覆亡,此处便成了无主之地。 贞元年间,秦简王喜欢游山玩水,觉得这块地荒着可惜,便买下上林苑及其附近的农田,重修了这座御苑。 秦简王薨逝后,上林苑就赏赐给了秦王世子沈承翊,而小世子又是顾沅的朋友,没事就请他过来,一来二去几人就熟识了。 “随意点,今天沈承翊不在,我请殿下赏月,这附近还有温泉,殿下若是想沐浴不妨一试。”顾沅笑着将她带到温泉旁边。 沈芷兮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到温泉里边,“你个登徒子,本宫今天让你变成落汤鸡!” 两人打了一阵子水仗,早都疲倦得不行,躺倒在岸边的青石板上便不再开玩笑。 抬头望天,竹林里透着萤萤微光,夜空中缀着点点星辉。 身边月色澄净空明,宛若身处人间仙境。 “你说,若我不生在皇家,会不会比现在活得更自在惬意些呢?”沈芷兮喃喃低语。 顾沅笑道:“哪有那么多如果啊。” “你说的是实话,可我是真的向往陶渊明老先生那样隐居于山水之间不问世事的生活。”沈芷兮脸上洋溢着恬静的微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那么多的纷纷扰扰,也远离了世俗的繁杂。” “阿沅你想啊,隐居山中,闲来无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样的生活不比朝堂之上勾心斗角好上百倍千倍?” 顾沅哑然失笑:“殿下你才多大,就看破红尘了?” 沈芷兮瞪了他一眼:“你听哪儿去了?” 顾沅枕着臂弯,好半天才低声道:“老许为国捐躯了。” 沈芷兮一怔。 “他用血肉之躯挡住了反叛的缇骑。”顾沅叹了口气,“白日里时暮说得不错,许多人总归是见一面少一面。” “就像过往的你我,明明心里都将彼此看得那么重要,可总是隔着一层纱,连对方的真心都看不真切。” 沈芷兮眼尾泛红,一滴泪无声滑落。 顾沅抬手轻轻替她拭去泪水,轻声道:“我想,上苍既然给了我们重活一世的机会,可否让我……与殿下相拥片刻……” 沈芷兮本来哭得梨花带雨,听到他这个奇奇怪怪的要求不禁笑出声来:“你这又是什么要求?” 顾沅微笑:“自然是合理的要求。” 沈芷兮偏过头望向他,“合理吗?” “怎的就不合理了?”顾沅眼眸中笑意盈盈,“殿下那日说过,我们是夫妻,是两世的夫妻。” 沈芷兮浅笑,“本宫是长公主,这些事怎么能让你主动来做呢?” 夜风清浅,不期然吹动少年赤忱的热爱。 绯衣少女仿若懵懂无知的小鹿一般撞入他这个猎人的怀中,他竟有片刻失神。 回过神来,顾沅将她抱得更紧了。 从此少年走过的每一寸河山,都有一个少女跟在他身畔。 好半天,顾沅才松开她,低声道:“前门楼子举子闹事,殿下想必也听说了。” 沈芷兮点头道:“若崔方圻真的是靠科考舞弊考中进士,对那些寒窗苦读十几年的寒门子弟公平吗?” “殿下怎么看?”顾沅反问她。 沈芷兮面对着他,很认真地说:“我打算将这件事交给你去做,明日一早我就进宫说服阿衡。” “我毕竟是外姓而非皇室,让我经手此事,皇上会放心吗?” “所以这其中就需要一个人牵线搭桥。”沈芷兮笑道,“你觉得阿衡会放心让那些世家大族去查这桩案子吗?” 顾沅想了想,她说的也是。 以他对沈衡的了解,比起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人,他更惧怕一群对他有威胁的人。 有沈芷兮牵线搭桥,沈衡果然下旨调原任刑部尚书宋宁去陇西督师,让顾沅接任了刑部尚书。 刚刚病愈的顾沅走马上任,刑部衙门彻夜灯火通明,案卷堆积如山。 顾沅和刑部侍郎于询忙活一夜,连饭都顾不上吃,总算初步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本来在殿试开考前,崔方圻考上的希望就很渺茫,但事情蹊跷就蹊跷在这里,崔方圻这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居然中了进士! 一开始没有人注意此事,这件事也算是今年科考的一个小插曲,但其他几个官宦子弟觉得这事挺怪,就托了关系将崔方圻的卷子抄录一份带出了贡院。 看完卷子,那几个人都沉不住气了,这写的是什么玩意? 很快,这份语句不通的考卷便引起众怒,崔方圻的鼎鼎大名也传遍整个四九城。 继而有落榜举子猜测,崔方圻可能借着其父在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公然作弊,这才有了举子痛打主考官这么离谱的事发生。 于询叹了口气,收拾完手上的案卷,一脸倦意无论如何也掩不住了:“大人,您先看着,我都三天三夜没睡觉了,实在是熬不动了……” 还没等到顾沅回话,三天三夜没合眼的于大人就睡着了。 顾沅亦是困倦得很,强撑着看了几份案卷后也睡熟了。 隔日一早,顾沅悠悠醒转,沈芷兮居然就在旁边翻看案卷。 顾沅刚一坐起来,就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不会自己睡觉时的姿势全都被长公主殿下看去了吧? 一旁的于询睡得风雨不动安如山,沈芷兮见他醒了,不禁笑道:“瞧你吓得,没想到本宫在这儿吧?” 顾沅打了个呵欠,“我要是知道殿下你在这儿,我昨晚就一直守在这里了。” 沈芷兮挑眉:“怎么,不欢迎我?” 顾沅笑笑:“那自然是欢迎的。” “那不就行了。” 顾沅望向于询那边,不由得多了几分担忧:“有没有法子让于大人多睡一会儿?” 沈芷兮有些好奇:“你怎么这么关心他?” 顾沅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尽量不要让他知道你来过,这样对咱们俩都好。” 沈芷兮不禁莞尔:“这事你就放心好了,我从萧太医那里带了些药过来,就用在了他身上,于大人一心为公,理应好生歇息。” 顾沅揉揉惺忪迷离的睡眼,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早知道就回去睡了,在这儿睡一晚上腰酸背痛的……殿下劳驾您搭把手,扶我起来……” “这些线索对扳倒崔显纯甚至是沈瑛来说至关重要,我打算利用已经查出来的证据,给他致命一击。”沈芷兮递了一盏热茶过去,低语道,“长夜漫漫,总有人负重前行。” 顾沅微微一笑:“那我便做暗夜中照亮殿下的明灯。” 沈芷兮笑意盈盈:“那便说好了,晚上见,阿沅。” 顾沅柔声道:“晚上见,殿下。” 沈芷兮离开没多久,于询就醒了。 他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见顾沅不知什么时候在那儿吃饭,就开口问道:“顾大人,您这么气定神闲,可是案子有眉目了?” “先用早膳,然后去诏狱提审钦犯。”顾沅夹了一筷子菜,埋头吃起来。 于承训一时有些懵,犹豫片刻后接过饭碗:“大人,那……案子?” “先吃饭,不谈公事。”顾沅喝了口清粥,示意于大人别太激动。 顾沅心知,依照大昭律法,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举子大抵是免不了罪,但可以借这个机会给崔显纯当头一棒。 于承训端起饭碗,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24章 尘埃落定(上) 用过早膳,两人便径直去了诏狱。 有陆家叔侄照拂,那些闹事的举子倒是没受到什么苛待,只是许多人已经心如死灰。 哀莫大于心死。 顾沅轻声叹息,他很是同情这些寒门子弟的遭遇。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前途尽墨,谁能甘心忍受这等折辱? 从黄淮那里,顾沅得知,将崔方圻的卷子抄录一份带出贡院的另有其人,煽动举子闹事的也是他。 顾沅屏退狱卒,而后问黄淮:“可否告诉我这人姓甚名谁?” “今年殿试的榜眼方从哲,字中涵。” 方从哲此人顾沅亦有所耳闻,年少时即负有盛名,文采斐然,三年前准备赴京赶考时却意外因家中变故不得不回乡守孝。 更耐人寻味的是,他也是官宦子弟。 前世方从哲隐忍数年一举扳倒唐修瑾坐上首辅的位子,这个人或许可以争取一下。 只是方从哲亲手搅弄起腥风血雨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些事情大概只有等到见了他,才能见分晓。 一石居二楼雅间,一位青衣书生望着对面的玄衣少年,问道:“临熙兄想知道什么?或者说,长公主殿下想知道什么?” 顾沅敛声道:“我想知道你意欲何为。” 方从哲轻笑:“怎么,临熙兄不知道我方家和清河崔家的恩怨吗?” “你们两家人的事,我一个外人怎会知晓?”顾沅笑着反问。 “都是陈年旧事了。”方从哲幽幽叹道,“不过此事牵涉甚广,临熙兄若是说你不知道我们两家的恩怨,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顾沅听出方从哲在怀疑他,于是也不再掩饰,“贞元二十七年春,东瀛倭寇进犯我闽浙沿海,令尊闽浙总督方一燝便是在这场战役中为国捐躯。” 方从哲双眸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当时奉命督师的,是时任兵部侍郎兼江南提督的崔显纯。是他固执己见,贻误战机,致使我军大败,是他杀了我爹!” 顾沅冷冷道:“为了你们两家之间的私仇,牵连上那么多无辜的人,中涵兄的所作所为也说不过去吧?” 方从哲微笑,“他们本就遭受不公,我只是帮他们讨还应有的公道罢了。” “不过若是临熙兄愿意,在下可以与你一同扳倒崔显纯这个佞臣,还他们一个清白。” 顾沅挑眉道:“哦?莫非中涵兄手上有我要的证据?” 方从哲点头道:“我会帮你找到泄露考题的人,你替我报了杀父之仇,这个交易临熙兄可还满意?” 沉默片刻,顾沅轻声道:“成交。” 入夜,顾沅去见了沈芷兮。 “方从哲可信吗?”沈芷兮听了他的话有些将信将疑。 前世她和方从哲并不熟悉,现下这个情况,她也不能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只是点头之交的人。 顾沅思索片刻,缓声道:“一半一半。” “嗯?”沈芷兮骤然睁开眼望向他,“什么意思?” “他的话至少有一半是可信的,崔显纯与他隔着杀父之仇。”顾沅解释道,“不过他的话不能不信,亦不能全信,这其中虚实需要我们自己判断。” 沈芷兮声音中都染着笑意:“不错,咱们家小狐狸长大了。” 顾沅:“……” 咱们俩的辈分怎么又乱了? 与此同时,淮清侯府。 陆燃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从院墙翻进了顾念秋的流霜院。 顾念秋正在临帖,见陆燃来了,她搁下笔就提着裙裾一路小跑过去。 陆燃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让她撞倒。 “时暮哥哥!”顾念秋笑容恬静,眼眸扑闪扑闪的,仿若天上星辉般楚楚动人。 陆燃揉揉小姑娘的脑袋,笑着说:“小丫头,跑这么快做什么。” 顾念秋嫣然一笑:“因为你来了啊。” 话音刚落,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时暮哥哥,你怎么不走正门进来啊?要是知道你大半夜翻墙进来,我爹他老人家还不得打死你。” 陆燃笑了:“这不是想给念儿一个惊喜,就直接翻进来了。” 说罢,他将手中油纸包着的桂花糕递给她:“知道你喜欢吃老许家的糕点,从他那儿买了点。” 顾念秋浅笑盈盈:“还是时暮哥哥懂我啊。” 陆燃嘴唇翕动,最终还是不忍心告诉她,老许亲手做的糕点,她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他眨了眨眼睛,故作轻松道:“今天跟着我叔父和顾沅这个黑心肝的家伙东奔西走,差点没累死我。” 顾念秋嘴里塞满了桂花糕,含糊不清道:“哥哥,要不然你回去歇息吧?” 陆燃笑笑,“不若我今晚就在顾三小姐这里过夜,念儿意下如何?” 顾念秋险些被口中的桂花糕噎着,“啊?” “反正回家还得跟我叔父大眼瞪小眼,不如在你这里将就一晚。”陆燃一脸凝重,看上去不似开玩笑。 “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不太好吧……” 她话音未落,陆燃就将她打横抱起,进了屋。 “放我下来!你是不是喝酒了?” 回应她的是深深一吻。 深情中带了些偏执。 念儿,你是我的。 你只能是我的。 顾念秋脸颊微微发红,有些窘迫地扯着衣襟,就这样看着面前的少年,竟一时无话。 她还在愣神,陆燃就把她抱到了床榻上,低声道:“躺好。” 说罢便起身离开。 “你要做什么?”顾念秋忽然有些紧张。 “找被褥,打地铺。” 陆燃方才趁着酒醉偷偷亲了她一下,但也仅限于此。 再进一步,他便真的对不起她了。 一刻钟后。 “时暮哥哥,我睡不着,给我讲个故事吧?”顾念秋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嫣然一笑。 这一笑差点把陆燃的魂给勾走了,他只好认真思考起讲什么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换一个换一个!” “……”陆燃表示他只会讲这个很有催眠效果的故事。 “换一个嘛!” 陆燃一脸真诚道:“没得换。” 顾念秋:“……”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25章 尘埃落定(下) 似乎是顾沅那句话触到了她的伤心事,她一口气闷了一壶酒,顾沅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只能把酒壶强行夺过:“不许再喝了。” 沈芷兮眼眸雾蒙蒙的,似醉非醉,“本宫……是长公主,你管不着我!” 顾沅无奈道:“行,都依你。” 话虽然这么说,但他依然将酒壶藏起来不让她喝。 沈芷兮找了一圈没见到酒壶,气鼓鼓地瞪着他,“你骗我!你个厚颜无耻自欺欺人的骗子!” 顾沅一脸无辜:“我何时骗过你?” “就现在!”沈芷兮不满地嘟着嘴,“还我酒壶!” 顾沅忍俊不禁道:“殿下,您再饮酒怕是要醉倒了。” “我不管!我就要喝!” 最后沈芷兮是被顾沅送回宫的。 顾沅将睡着的少女轻轻放在榻上,仔细替她掖好被角。 春日本就乍暖还寒,她又怕冷,若是着凉可如何是好。 茗清替殿下打了温水来擦脸擦手,一进门就看见顾沅的举动,会心一笑。 不要说她跟着殿下那么多年,便是毫不知情的旁观者,见到顾沅对长公主如此关照,大概也能明白七八分。 顾沅离开的时候,轻声嘱咐道:“随时备好醒酒汤,宫里的灯留一盏,莫要全熄了,殿下怕黑。” —— 沈芷兮又做了一个梦。 梦境之中,是她前世曾经走过的路,经历的事。 很多亲近的人在她眼前死去,她却依然一次次对唐修瑾抱有一丝希望。 直到顾念秋自刎在承天门前血溅三尺,她再也按捺不住,在朝堂之上公然质问唐修瑾:“奸臣当道,贤臣不用,上位者为了权势草菅人命,当局者为了保命装聋作哑,唐修瑾,这就是你想要的大昭吗?” 自此以后,她与唐修瑾彻底决裂。 她说:“我们往后便各凭手段吧。” 三个月后,他亲手送她上路。 在这之前,她其实见过他一面。 她依然是那个一身傲骨的长公主殿下:“本宫天潢贵胄,当朝高皇帝嫡长女,死不受辱。” 唐修瑾嘴角扯出一抹苍凉笑意:“死不受辱……呵,殿下还是太天真了,那所谓的君子风骨,又能值几个钱?” 她反唇相讥道:“首辅大人可是连这不值钱的东西都没得到呢。” 唐修瑾勾唇一笑:“殿下可能也不甚清楚我的手段。唐家看上的东西,就算得不到也可以轻松捏成齑粉。” 画面一转,竟是前世的顾沅被绑缚在一座破庙中,身边是十几个御林军。 中间的年轻人面目狰狞道:“温珩,胜者王侯败者寇,而今这般境地,你降也不降?” 沈芷兮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这个与顾沅很是相像的少年便是温珩! 温珩已经身负重伤,但宁死不屈:“宁尽孤忠亡,不做叛臣生!” 年轻人冷笑着挥手示意身后的御林军:“动手吧,凌迟。” “给我住手!”沈芷兮现下哪还不清楚,这或许就是元长歌制造的一场幻境,“元长歌,你给我出来!” 眼前的梦境化为乌有,转而是元长歌冷得不似活人的声音:“如你所见,温珩并非战死,而是……凌迟而死。”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26章 我的长公主殿下 沈芷兮亲临含章殿主持朝会,文武百官还是有些震惊的。 长公主一病就是半个月,未曾过问朝政之事,群臣还以为她动了还政给小皇帝的想法。 而今看来,并无半分预兆。 不过这次朝会,小皇帝沈衡倒是难得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听着阶下群臣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无非是主和派与主战派争执不下。 今日朝会,沈衡特地给首辅徐玠和兵部尚书杨宜两位老臣赐了座,徐玠眼神晦暗不明,沉吟不语,杨宜眸色则难掩哀伤。 沈芷兮见人都到齐了,转身取出那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辽东的战报,众卿想必都已经知道了。今日召诸位进宫,便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话音未落,户部侍郎韩安出列上奏道:“臣有本奏!” 龙椅上的小皇帝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臣以为,而今天下初定,应休养生息,大动干戈恐会损伤民力。北离人既是要钱粮布帛,不如就给他们,换得边疆几十年太平。”韩安说完这句话有意无意地瞥了顾沅一眼,“臣还以为,主张对辽东用兵的人,貌似志虑忠纯,实则是惯会迎合皇上的奸邪小人!” 沈衡挑眉,“今天朝中百官都在这儿,韩爱卿所说的奸邪小人又是谁?怎么朕不知道朝中有这么一个人物?” 韩安立刻叩首:“回皇上,臣要参奏我朝军机大臣、刑部尚书兼太子少傅顾沅结党营私,擅权用事,请皇上立赐罢黜,明正典刑,天下幸甚!” 话音一落,群臣哗然。 处在舆论中心的顾沅却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随即反击道:“韩大人自家的事料理清楚了吗?” 韩安涨红了脸,“你把话说清楚,什么自家的事?” 顾沅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韩大人出身关陇一带,也算是边境了。那顾某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下韩大人,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韩安有些懵,没回答。 “若是北离人在关陇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韩大人是管还是不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劫掠的是我大昭子民,我当然会管。”韩安当即答道。 顾沅冷冷道:“这可是你说的,韩大人。” 韩安见顾沅步步紧逼,不断向崔显纯使眼色,后者却没搭理他。 “如韩大人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两辽算不算大昭疆域?韩大人又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两辽的十三万百姓算不算皇上的臣民?” 顾沅这么一说,韩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再抬眼望去,龙椅上的沈衡冷眼旁观。 他犯了皇上的大忌讳! 还是说,顾沅一直在想方设法引他上套? 韩安冷汗都冒出来了,这个朝中新贵究竟有何种手段? 就听到顾沅接着斥责他的所作所为:“韩大人身居高位久了,便看不见民间疾苦,韩大人你可知道和谈所需要的钱粮布帛是从哪里得来?” 韩安:“……” “是从百姓身上搜刮而来!”顾沅声音冷冽,淡淡瞥向惶急无措的韩安。 被顾沅这么一盯,韩安总算反应过来,开始还击:“顾沅,你休要血口喷人!户部这么多年来本就是左支右绌,完全负担不了庞大的军费开支!臣请治顾沅蓄意构陷之罪!” 顾沅语调悠然:“韩大人,顾某所言句句属实,怎么又成了蓄意构陷?莫非韩大人连一句真切话都容不下吗?” 韩安沉不住气,直接扔了笏板上奏道:“皇上,顾沅此人貌似忠贞,实则弄臣,惯会迎合上意,臣两榜进士出身,无法受此屈辱,臣请辞去官职,愿皇上明察!” 内阁首辅徐玠见场面控制不住,赶紧出来和稀泥,“韩安,这是在御前,休得放肆!你要辞官,退朝自己上衙门挂印便是,御前失仪乃是大不敬,仅凭这一条就能摘了你的脑袋你不知道吗?” 徐玠给了韩安一个台阶下,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而这时一直作壁上观的崔显纯却跳了出来:“臣以为,韩大人言之有理。与北离议和,避免再起兵戈,于国于民都是良策。” 崔显纯话音一落,殿内议论纷纷。 杨宜在此时用手杖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沉声道:“皇上,长公主,请容老臣说几句。” 沈衡颔首:“阁老请讲。” “我们中原跟北离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他们是狼,我们若一步步妥协退让,狼性的贪欲只会让他们一次次深入我大昭腹地烧杀抢掠,直到……我们弹尽粮绝,精疲力竭。” “这是远虑,我看不到那一天了。”杨宜叹了口气,“可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诸位若是坚持同北离议和,我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头子也拦不住……到那时,大昭的江山社稷才真正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 “两辽一旦失守,京城将无险可守,幽燕之地门户大开,朝廷苦心经营那么多年的关宁防线也会付之一炬。”杨宜嗓音沙哑道,“你们当真以为,只要我们拿钱就能把那些北离人打发走吗?他们想要的难道只是我们那点赔款?”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老人说得不错,他们都知道,中山之狼是永远不会停止烧杀抢掠的。 韩安听了杨宜的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就开始反驳老人家:“阁老此言,韩某不敢苟同,若是这样便能守住疆土,威远堡又怎么会失守?他们要的不过是咱们的赏钱罢了,如果我们迁都南京,以避其锋芒……” “主张南迁者,可斩!”杨宜骤然一声断喝,就如同一根大棒狠狠砸在韩安头上,“将士们在前线舍身为国,流血牺牲,而你们这些懦弱无能的人却想用一纸合约来抵消他们捍卫国土的功绩!一仗都没打,一炮都没放,就要做屈膝投降的软骨头了吗?” “如果贸然议和,前线的将士们会怎么想?你们,又如何向天下人交代?”杨宜说到悲愤之处情难自已,声色俱厉道,“你们怕死,我杨家人不怕!杨肃是我侄子,战死在威远堡,连同六千名威远堡的守军,尽皆战死沙场,而今你们这么做,对得起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们吗?” 沈芷兮见老人越说越激动,心下了然,用兵边陲的事情算是稳了。 沈衡更是当即拍板,准了出兵之事。 散朝后,沈芷兮刚要走,却被沈衡一把抓住衣袖:“皇姐。” 顾沅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沈芷兮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身望着沈衡,不自觉软了声调:“阿衡。” “我想做一个好皇帝,皇姐一定要愿意我做一个好皇帝。”沈衡轻声道,“皇姐,再帮我一次。” 回宫的路上,沈芷兮身形一个不稳,几乎瘫软在顾沅身上:“阿沅,我好累。” 顾沅心头一紧:“可是身子不舒服?” 沈芷兮紧紧依在他怀中,哑声道:“抱抱我,就好了。” 顾沅堪堪松了口气,原是虚惊一场。 却听到怀中绯衣少女笑语盈盈,“瞧给你吓的,本宫哪有那么娇弱。” 顾沅笑道:“殿下与臣这般亲近,不怕被有心人瞧了去说您的闲话?” “不怕啊,就算是南三所打牌的那些宫女,有谁敢背地里嚼本宫的舌根子?”沈芷兮浅笑道,“再说了,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顾沅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殿下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一会儿我去一趟潭柘寺,你载我一程吧。”沈芷兮凝眸望着他,眼底似是藏着万千星辉。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宣华宫门口,茗清笑着迎上来:“殿下,驸马。” 沈芷兮皱眉道:“叫谁驸马呢,别乱叫。” 顾沅淡笑:“无妨,早晚都是。” 沈芷兮瞪了他一眼:“说正事呢,你扯到哪儿去了?” 顾沅坐在榻上,顺手给两人各倒了杯茶:“去见姚疯子做什么?” “有些事,总得问个明白才好。”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27章 那年的雪很大 大昭贞元二十五年,初冬,大雪。 那年,昭阳公主沈芷兮十三岁。 寻常人家和她一般大的小姑娘已经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而沈芷兮还在跟随一个名字唤作萧南亭的师父云游四方。 这个师父身为太医院院使,医术精湛,据说能妙手回春,但只有一点不好。 太不靠谱了。 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跟着萧南亭这个不着调的师父风餐露宿,属实有点强人所难。 更何况这个小姑娘还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 但是天潢贵胄出身的公主殿下一路走来竟然没叫一声苦,连一向收徒很挑剔的萧南亭都觉得这女孩子心性很是坚毅。 按照萧南亭的打算,他们师徒两人是要沿着大昭边境周游一遍,也看看苦寒之地的风土人情。 然后到了辽东,两人正好赶上匪兵劫掠百姓,被一群山匪逮个正着。 沈芷兮素白衣衫已被斑驳血迹染上一抹殷红,手中断剑依然未停。 周遭围着乌泱泱一群匪兵,为首者浓眉挑起,邪笑着望向少女,“老子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水灵的小娘子。” 沈芷兮冷声道:“我是昭阳公主沈芷兮,想对我行不轨之事的,现在都在地底下跟阎王打交道呢。” “老子管你是什么公主小姐的,你已是重伤,又能撑住几时?” “那便试试吧!”沈芷兮横剑护住身后的师父,亦是护住自己一线生机。 忽然一标轻骑自远处驰来,为首身着玄甲的少年将军沉声道:“闪开!” “关宁铁骑?”少女一怔,“这么快?” 就在她愣神的刹那间,匪兵已经和关宁铁骑短兵相接。 那少年将军隔着战阵向沈芷兮扔过去一把刀,“抄他们后路!” 沈芷兮这才后知后觉地拿起刀,转身就冲进战场。 一通乱战之后,匪兵全军覆没,关宁铁骑这边两人负伤。 沈芷兮方才听着少年将军的声音就觉得有些熟悉,待到那人到了她眼前时,她竟有一瞬失神。 先前只是在宫宴上远远看了他一眼,彼时少年一袭绀青色衣袍,惊才绝艳,宛若遗世独立的谪仙人。 而今亲眼见他上阵杀敌,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那少年翻身下马,说出了那句她记了很多年很多年的话。 “殿下别怕,我在。” 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次相遇时,她本以为自己是公主,是父皇的掌上明珠,当不会和他有过多交集。 却不想初见时的那一眼,便是两世的羁绊。 回过神来,她笑着招呼不知怔在那里想什么的顾沅,“阿沅,你在看什么呢?” 顾沅迎着她眸中的万千星辉,不由得唇角微勾:“在看你。” 少女浅笑盈盈:“看我?我有那么好看吗?” 顾沅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两人到了佛龛前,顾沅怀抱一柄剑在暗室门外守着,沈芷兮亲自进去与姚锡见面。 老太傅一把捞过酒葫芦,自顾自喝了起来:“带人来的?” 沈芷兮情知自己做的小动作瞒不过他,只好承认道:“是。” “你喜欢他。”姚锡也不含糊,直接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沈芷兮笑着岔开了这个话题:“先生可知晓学生冒昧前来拜访的用意?” 姚锡洒然一笑,“自然知道,最近朝中出了不少事,不用猜便知道是你这个小丫头从中做了些手脚。何首乌死了?” 沈芷兮微微颔首:“阿衡亲手杀了他。” “他知道的太多,不死才是怪事。”姚锡一口闷了剩下的酒,擦擦嘴唇,“为什么帮沈瑛?” 沈芷兮叹了口气,“帮他是在帮我自己,现下群狼环伺,我只能先稳住宗室内部。” 姚锡摇头道:“小丫头,你心还是不够狠。” 沈芷兮坚持己见:“沈瑛若身死,青州局势必不稳。” 姚锡见状也不再坚持,接着问道:“宋宁是谁杀的?” “跟刺杀我的那些人是同一批,大抵是唐修瑾手底下豢养的死士。”沈芷兮皱了皱眉,“唐修瑾手段当真了得,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就这么把人干掉了。” “没有证据,你拿他没办法。”或许是因为饮酒过多,姚锡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沈芷兮连忙起身替老人顺气,好一会儿老人才缓过来:“小丫头不用担心……我一把老骨头,风烛残年的,还能有几年活头……” 沈芷兮不禁感到一阵心酸:“先生莫要这么说,您是有福之人,定能寿比南山。” 姚锡苦笑着摇摇头:“有福……我若是有福,又岂会在这破庙里画地为牢那么些年……” 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姚锡又问起了正事:“边境一事,你弟弟打算出兵?” “是。”沈芷兮坦诚相告。 “出兵……先打谁比较好呢……”姚锡掂量着手头的戒尺,喃喃自语。 “辽东的李玄翊。”沈芷兮抬眸望向姚锡,“陇西是北凉人故土,得到不会轻易吐出来,而辽东本就是我大昭疆土,不可让给他们一寸。” 姚锡点头,“时勉那边如何了?” 时勉是杨宜的表字。 沈芷兮思索片刻,还是决定隐瞒杨肃的死讯:“杨阁老精神尚好。” 姚锡云淡风轻地笑道:“这是你进门以来说的第二句谎话。” 沈芷兮一怔。 姚锡叹了口气,“知道你是为老夫好,但你费尽心思编造出来的那几句话,老爷子我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替我去一趟兵部,就跟时勉说,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老太傅说完这句话,竟有一瞬茫然。 那年的雪很大。 他也有想挽留,却留不住的人。 与此同时,杨府。 一具通体漆黑的棺椁由简陋的马车拉着,停在了府门前。 杨肃战死疆场,尸骨无存,战后仆从收殓了他的遗物以及骸骨送回了京城安葬。 杨宜嘴唇翕动,喃喃道:“肃儿,回家了。” 那日,燕都城家家户户皆缟素。 —— 沈芷兮和顾沅沿着山路离开潭柘寺。 她想着现下回宫还早了些,便和顾沅商量着去一趟淮清侯府。 刚进府门,顾念秋就笑着迎了上来:“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爹找你找了好久呢。” 小姑娘转头就看见沈芷兮,向她招了招手道:“阿姐!” 沈芷兮浅笑道:“念儿这是又长高了?” 顾念秋笑容灿烂道:“那是,念儿还在长身体呢。” 几人有说有笑地穿过回廊,正好遇见了说话漏风的管家张伯。 他口齿不清地转述道:“侯爷……在正厅摆了家宴……请几位过去。” 顾沅道了声谢,就拉着沈芷兮进了正厅。 身后的顾念秋正自顾自说着,一晃眼两人就没影了。 她连忙追上去:“大哥大嫂,你们俩等等我!” 顾府正厅,沈芷兮环顾四周,见在座宾客许多都是她不认识的人,不禁轻嗔道:“怎么把我带来这里了?” 顾沅两手一摊:“我不是,我没有,与我无关。” 沈芷兮:“……” 这次家宴,顾家的人基本上都来了,甚至肃宁王沈瑛和王妃顾怀夏都在场。 几人纷纷起身向沈芷兮施礼,沈芷兮也连忙还礼,而后紧挨着顾沅坐下。 两人刚刚落座,顾承毓便笑道:“阿沅,大家早都来了,就等着你呢。” 顾沅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先自罚三杯!” 话音刚落,顾念秋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爹!人都到齐了!” 顾承毓摇头道:“多大了,还这么没大没小的。” 顾念秋这才意识到有许多人在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顾长安又喝了几杯酒,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很是高兴:“阿沅,若儿,咱们一家人应该也有几年没一起聚过了吧?” 顾沅笑笑:“行,只要您别在家里放烟花,我保证回来住!” 沈芷兮探询的目光投向顾沅,小声问他:“若儿是谁?” 顾沅轻声道:“若儿是顾怀夏的小字。” 另一边顾怀夏眼角余光瞥见沈瑛冷冰冰的面容,便也不敢存了旁的心思,只好违心地摇了摇头。 沈芷兮作为局外人自然看得清楚,沈瑛在威胁她。 前世顾怀夏死在景和五年的春天,是难产而死。 但后来她从顾念秋那里得知,顾怀夏根本就不是难产而死。 而是因为有人给她用了药迫使她小产,当时已经疯疯癫癫的沈瑛哪里会管这些,直接将她囚禁起来。 隔日她便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而今一切回溯到两年前,局势完全可以挽回。 思及此处,沈芷兮攥紧了身边人的衣袖。 其实,这一世的走向从她救下顾沅那一刻起,便大不相同了。 也就是说,她还有机会去改变他们的命运。 席间,顾沅和顾长安叔侄二人喝得不亦乐乎,坐在另一边的顾怀夏却闷闷不乐。 沈芷兮见状,便跟顾沅悄声耳语了几句,而后借着去后花园赏月的机会将顾怀夏带离宴席。 见四下无人,她轻声道:“姐姐有什么伤心事,但说无妨,我听着呢。” 顾怀夏眼圈倏然红了。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28章 但我想拿命赌一把 与此同时,沈瑛也发现王妃许久未归,便以赏月为由离席前去找人。 顾沅见沈瑛离席,也找了个借口跟了上去。 好巧不巧,他用的理由也是赏月。 顾长安无奈地抬头看了看明月,不由得心里犯起了嘀咕。 今晚的月色很美吗? 出于好奇,他也跟了上去。 后花园中,顾怀夏的哭诉已接近尾声,沈芷兮刚想安慰她,却发现不远处有人在窥探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沈芷兮轻咳一声,顾怀夏受了惊吓身子一颤,隐匿于亭亭如盖的梧桐树下的玄袍男子也笑着走了出来,拍了拍手:“殿下好手段。” “大表兄亦然。”沈芷兮回敬道。 顾怀夏惴惴然抬眼望着沈瑛,倏然又将目光移开。 她不敢去看他。 沈芷兮微微叹息,她就像是水做的一般,稍微揉一揉就化开,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性子软糯的顾怀夏和天真活泼的顾念秋本就不一样,沈芷兮亦无法强求她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 沈瑛眯了眯眼,一步步走向她们,“殿下当真以为,本王动不得你们二人?” 沈芷兮冷冷回应道:“大表兄,这是在顾府,你不会以为凭着一个郡王的身份就能在这里为所欲为?” 她原本不想在战端将启的时候解决沈瑛这个后患。 或许姚锡说得对,她始终都无法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 生来优柔寡断的性格,让她在前世面对唐修瑾的时候无所适从。 她没有想过真的杀了他。 但他却无时无刻不想杀她。 思及此处,沈芷兮一把将惊慌失措的顾怀夏拉到身后,随即一柄匕首放在了她温热的掌心。 顾怀夏抬眸,怔怔地看向她。 “拿着这把刀,砍下他的头颅,你敢吗?”沈芷兮厉声道。 许是她的语气太过生硬,顾怀夏眸中一闪而过的泪光几乎就要落下,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沈芷兮见她这般也软了声调,“可否帮我一个忙?” 顾怀夏紧紧咬住薄唇,摇了摇头。 “妇人之仁。”沈瑛冷笑。 “你闭嘴。” 沈瑛听出沈芷兮言语中的愠怒,反倒笑了起来:“殿下迟迟不动手杀我,也是妇人之仁吗?” 沈芷兮气极反笑:“沈瑛,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竟然如此轻佻下贱。” 沈瑛笑道:“我轻佻,我下贱……长公主殿下说得对。可殿下,您和顾沅暗通款曲又算什么?” 沈芷兮反问道:“我和他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事需要藏着掖着,大表兄莫非想干预本宫的家事?” 沈瑛淡笑:“微臣岂敢,常言道君臣有别,臣便是皇亲国戚,也不得不……” 沈芷兮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沈瑛,本宫再说一遍,不想死的话,就给我闭嘴。” 他这么颠倒黑白,沈芷兮反倒成了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 她是君,他是臣,那沈衡又是什么? 沈芷兮不由得庆幸自己那个脾气暴虐的弟弟不在场。 沈瑛冷笑道:“不想死?长公主邀我前来,不就是为了置我于死地吗?” 话音刚落,沈芷兮脸色倏地变了。 难道有人借用了她的身份,将沈瑛诓骗了来? 今日宴席上就这么多人,还会有谁? 莫非是……顾长安? 思及此处,沈芷兮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想杀你。” 沈瑛眸光冰冷,“你觉得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沈芷兮勾唇一笑,与沈瑛周旋起来:“若是我想杀你,在路上随便安插几个刺客就可以做到,为何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你动手?” “你将顾怀夏交给我,我会放你离开。” 沈芷兮挑眉,“凭什么?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吗?” “青州铁骑就在城外,本王一声令下,他们便可攻下燕都!”沈瑛狞笑道。 顾怀夏不知何时收起沈芷兮交给她的匕首,问询的目光望向对面的沈瑛:“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瑛轻蔑一笑,“因为你,若儿。你嫁给我两年,未有子嗣,传出去遭人议论非我之过失,是你自己太不争气,所以这件事你不要怨恨我。” “王爷说不要让若儿怨恨您,可王爷平日里的所作所为,若儿已经厌倦了。横竖都是死,还请王爷给若儿指一条生路吧!”顾怀夏说着,一滴泪悄然从眼角滑落。 “那你倒是说,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 “你闭嘴!”沈芷兮冷冷道,“方才我已经取了锦衣卫的烟花令放出去,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便会赶到这里,本宫劝你最好收敛一点。” 沈瑛哈哈大笑:“我从来不知道收敛两个字怎么写!” “沈瑛,你要造反吗?”沈芷兮愠怒道。 “那又如何?”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人声音冷冽道:“沈瑛,你莫要忘了,这是在顾家。” 沈瑛回眸望去,顾沅早已带着锦衣卫拦住了他的退路! “就凭你和你身后的这些乌合之众,没有皇上的旨意,也敢拿我?”沈瑛阴恻恻地笑道。 顾沅缓缓取出一枚令牌:“王爷不妨看看这令牌上写着什么?” 这枚令牌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如朕亲临牌。 “皇上授我令牌以便宜行事,今天就算当场缉拿了你,也在便宜之内!”顾沅冷声道。 “早该想到你在背后筹谋的。”他摇头叹道,“我今天是没法活着离开这里了。” 顾怀夏怯怯地问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来?” 沈瑛放声大笑:“问得好!不妨本王就最后再和若儿说说,这一切的真相。” “早在调青州铁骑进城的时候,我就料想到会有今天。”沈瑛缓声道,“但我想拿命赌一把,第一次赌长公主会选择和我联手做掉何首乌,第二次赌小皇帝不会杀我,第三次赌今天晚上顾家不会对我动手。” 他嗓音沙哑,低声道:“我赌赢了两次。” “你走吧。”顾怀夏声音凄冷,“就当我不曾认识过你。” 沈瑛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能了……我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洗不干净的……” 章节目录 第一卷:风起时 第29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 顾怀夏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才艰涩开口:“你都杀了谁?” 沈瑛轻笑,“若儿,都到这时候了,事情的真相还重要吗?” 不等顾怀夏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们以为,宋宁当真是唐家人杀的?那你们就把唐修瑾想简单了。唐家将来是兴盛还是衰败就在他的一念之间,你们觉得他会冒着搭上整个唐家的风险做这些沾满鲜血的事?” 顾怀夏瞳孔微缩:“宋宁……是你杀的?” “他知道的实在太多,我留他不得。”沈瑛说完又转向沈芷兮,“都是沈家人,就别藏着掖着了。我今天会前来赴这场鸿门宴,是被人拿捏住了死穴,长公主殿下莫非觉得你不会有这么一天吗?” 沈芷兮立刻警觉起来:“你的软肋……是她……” 沈瑛毫不掩饰道:“原来都知道啊。” 他的软肋,是她。 顾怀夏。 这也是他唯一可以被人拿捏住的死穴。 此刻顾怀夏紧紧咬住血色全无的嘴唇,泪意在眼底蔓延。 眼前这个人有时待她极好,有时疯疯癫癫的模样又让她受不了。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喜欢上她,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更何况她从未喜欢过他。 沈瑛活了将近三十年,从来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爱一个人。 爱上这样的人,或是被这样的人爱上,本就很可悲,不是吗? 沈芷兮忽然觉得,沈瑛的一生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手上沾染了那么多人的鲜血,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她正思量着,沈瑛蓦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几许阴森:“殿下,你知道的倒是不少,那你知道你父皇是怎么死的吗?” 沈芷兮有些难以置信道:“你……你下的手?” 沈瑛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怎么,长公主殿下?你以为呢?” 沈芷兮忽然感觉心口一阵剧痛,一旁的顾沅连忙搀扶住她。 沈瑛适时添了一把火:“先帝染上重疾后,医师是我亲自延请的,是宫里一个姓温的老太医,熬药都是在我这儿熬制的。殿下师承太医萧南亭,应该也知道,滇藏藜芦和辽东人参掺杂在同一个方子中,会发生什么。” 沈芷兮闻言一惊,这个方子她再清楚不过了。 滇藏藜芦与辽东人参都是名贵药材,但出现在同一个方子中,就成了可以致人死命的毒药。 丧心病狂的疯子,心狠手辣的赌徒。 沈瑛惨笑一声,抽刀出鞘,彻底挑断了自己脖颈间的血肉筋脉。 至死,他都没有为自己扭曲的爱意辩解一句。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但也有过片刻温情脉脉。 锦衣卫将沈瑛的尸身抬走,随即赶来的顾念秋也带着顾怀夏先行离去。 见后花园此刻只余下她和顾沅二人,沈芷兮颓然跌坐在地,脸色变得煞白,纤细的指尖不住颤动。 恍惚间,她听到一声如银铃般清脆的童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 兄弟阋于墙,多么讽刺。 顾沅俯下身来轻柔拭去她眼角泪水:“没事了,殿下,一切都过去了……” 尽管他知道,这样的安慰很是苍白无力。 她和沈瑛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一句安慰又怎么能抚平时间的创伤。 沈芷兮紧咬着薄唇,泪眼朦胧地扑进顾沅的怀中:“我知道人死如灯灭,便是我亲手杀了沈瑛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父皇……父皇也回不来了……” 顾沅心口就如同被人扎了一刀,生生的疼。 兄弟阋墙的结局他不止一次设想过,但等到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他还是会感到心疼。 那是她最需要别人关心的时候。 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独自承受下父母双亡的苦痛,还要担起一座岌岌可危的江山。 可她硬是咬紧牙关一个人稳住了当时已是风雨飘摇的大昭,但可悲的是,风雨过后,没有人站出来感谢那个挑起大梁的人。 反而都在怨她没有修补好朽烂的门窗。 若是他早些认识她,她心里会好受些,至少还有个念想。 可他当初不在啊。 “殿下,哭出来,会好受些。”顾沅轻声道,“心里有事莫要再藏着掖着自己扛过去,我……我会心疼的……” 沈芷兮抬起雾蒙蒙的双眸,怔怔地凝望着他。 “因为我喜欢你。” 不知怎么,一句话就让她已经压下去的泪意再度翻涌上来。 她很少哭得这么失态。 今天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好纷乱的思绪。 其实她来这里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办的,不想却卷入了这场纷扰。 她擦了擦泪水,看向顾沅的眼神中多了一缕柔情:“阿沅,其实……我今天跟你回来是有正事的。” “嗯?” “我有点礼物……想送给你。” 说着,沈芷兮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放到他手上,“我自己做的,好看吗?” 顾沅修长的指尖轻抚过丝线的花纹,不由得安心许多。 荷包上面对面绣着两个篆书。 一个“沅”字,一个“芷”字。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顾沅抬手替她理理被初夏夜风吹散的鬓发:“好看,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这个还好看的荷包。” “为了给你这个惊喜,我可是先后拜了两位师父呢。”沈芷兮嫣然一笑,“阿沅,你学富五车,见多识广,可知这小小荷包,又寄托了多少不曾宣之于口的情愫?” “玲珑骰子安红豆,殿下可还记得下一句是什么?”顾沅笑意温柔道。 沈芷兮苦笑。 入骨相思,她又如何不知。 在她以元长歌身份活着的那些年,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想着抛下一切直接去北魏找他算了。 但她不能。 她是南梁太子萧规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她一走了之不要紧,可她的宗族怎么办?她的国家又怎么办? 她只能在梦中见见他,甚至梦里相见,亦是奢望。 曾几何时,她天真地以为,世间安得双全法。 只要她做出抉择,他就不会死。 但她想错了,一些事并非她作出让步就能改变什么。 淮南王号称卦能通灵,算到温珩英年早逝,也没算到自己最终身死道消。 只是元长歌先前说过,淮南王现在可能还活着,而且就在她身边。 那个隐藏在幕后不死不灭一千年的淮南王,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