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潜龙》 章节目录 第1回 秦淮河畔1 唐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鼎盛的时期,文华璀璨,武功丰隆,社会风气健康蓬勃,让千秋万岁的后世子孙艳羡赞叹。 唐代的诗歌、古文、小说、乐曲无不照耀千古,其中尤以唐诗最为出类拔萃,傲视寰宇。 唐代诗人号称“李杜”,最著名的“李杜”当是盛唐的李白与杜甫,其次即推晚唐的李商隐与杜牧。 世称“小杜”的杜牧有一首脍炙人口的七言绝句〈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 庭花 杜牧的时代,大唐国势已由繁华的顶峰日益衰颓,然而人们过惯了承平安乐的日子,并没有居安思危的警惕。 当此水月朦胧的夜晚,杜牧乘船游旅,偶然停泊在秦淮河畔,听见左近的繁华酒楼里,传来阵阵歌舞升平的靡靡之乐,不免想到谱〈玉树后 庭花〉的南朝亡国君主陈后主,顿时勾起诗人心中忧伤时势的情怀,于是吟下这首传唱百世的〈泊秦淮〉。 秦淮河畔是南方古都,魏晋南北朝时代,三国的东吴,其后的东晋,以及南朝的宋、齐、梁、陈等六个朝代都建都于此,当时称为建业,又称建康。 这六个朝代均是偏安江左,以谈玄论禅为时尚,以夸财斗富为能事,以放诞淫佚为风雅,以权阀门第为高越,浑然忘却北方尚有故国祖茔,半壁河山。 如此纸醉金迷,笙歌达旦,浮华骄奢,粉饰太平,后世叹之为“六朝金粉”。 那“隔江犹唱后 庭花”的陈后主陈叔宝是南朝的末代皇帝。 他的叔祖陈武帝陈霸先篡梁,建立陈国之初,本是新承丧乱之余,不但国土残破,文物损毁,储积空乏,而且地方豪帅拥兵割据,叛乱时起,国内极不安定。 幸而当时北方东有北齐、西有北周,相互交兵攻伐,无暇顾及南方,陈国才得以勉强立足于江南。 陈霸先之后,陈国的皇位经由陈叔宝的伯父、堂兄,辗转传至陈叔宝的父亲陈宣帝陈顼。 陈顼在位期间,北朝的北周伐灭北齐,统一北方。 北周权相杨坚旋即篡宇文氏皇位,建立隋朝,是为隋文帝。 杨坚一向有一统天下之志,他将平陈大任托付予大隋的名将韩擒虎、贺若弼。 韩擒虎出镇建康西北的庐州,贺若弼出镇建康东北的广陵,两镇隔江逼临南朝边界,距离陈国都城不过百余里之遥,形成巨蟹双螯之势,对陈国虎视眈眈。 陈顼崩逝之后,陈叔宝嗣位。此时陈国的国势已然朝不保夕,衰微不堪。陈叔宝工善诗文,风流浪漫,军国大事既然艰辛困难,他索性将朝政一概置诸脑后,日常只与六宫粉黛、三五亲信朝游禁苑,暮餍旨酒。 如今,陈叔宝正坐在那六朝金粉的建康城中,玉阶珠帘的光昭殿内,精割细脍的玳瑁席上。他兴之所至,御笔亲谱一阕〈玉树后 庭花〉,以记那“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的繁华绮丽。 他即命乐师将那笙簧琴瑟,急管繁弦地高声演奏;又命那玉貌绛唇,锦衣珠袖的宫人,随乐声翩翩起舞。 他自己斜倚御座之上,肩头有美人的素手轻搥脊背,耳边有近臣的谀词歌功颂德。 陈叔宝正自筵开五道,酒过三巡,看遍了娇媚颜色,听腻了承欢言语,心中颇觉烦闷之际,突然有内侍奔入,跪禀席前:“乐昌公主求见,现在殿外候旨。” 陈叔宝闻禀大喜,即刻命传。 原来乐昌公主是陈叔宝胞妹,才识明敏,姿容姣妍,人品冠绝当时,自幼便与陈叔宝极相投缘。 然而,自从乐昌公主下嫁太子舍人徐德言,迁出宫禁之后,他兄妹便不似已往那般,可以日日相见。 今日难得乐昌公主进宫,兄妹得以欢叙,陈叔宝自是喜不自胜。 但见乐昌公主身披罗衣,腰绁华裾,头饰金翠,耳缀明珠,实乃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她微步轻盈地走进光昭殿来,袅袅婷婷地朝上行礼参见,真是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陈叔宝赶紧命宫人扶起乐昌公主,让她坐在御座之旁。 乐昌公主请安已毕,兄妹二人寒暄数语,陈叔宝便问:“御妹今日倒是清闲,得空过来看望为兄?” 乐昌公主道:“臣妹思念皇兄,无日不以皇兄为念。” 御座之旁,披紫绶的张贵妃奉上一樽醇酒,陈叔宝就着她手中浅啜一口,微微笑道:“御妹莫要取笑,这宫里宫外,谁不知你与驸马鹣鲽情深?御妹为驸马理妆添香之暇,与驸马举案齐眉之余,偶或想起为兄,进宫一叙,为兄便已心满意足啦。” 乐昌公主听得有些腼腆,陪笑说道:“宫禁传言,岂可当真?皇兄言重了。” 又有着翠裙的孔贵嫔夹来一箸鹅掌,送到皇帝口边,陈叔宝就着她手吃了:“为兄身处禁中,与外间隔绝,所听所闻,若不经由他人传言,却又如何知晓?” 乐昌公主道:“传言有实有虚,却须皇兄英明取舍,去芜存菁,才是万民之福。臣妹今日进宫,为的却正是一桩传言。” 再有罩朱帔的薛淑媛盛来一匙鹑羹,陈叔宝也喝了:“御妹自从迁出宫禁,在外间多见多闻,听到的趣事必定也比为兄为多。闲来无事,正好说来解闷。” 乐昌公主道:“皇兄,臣妹这桩传言,却不是一件趣事。如今外间沸沸扬扬,都说『黄斑青骢马,发自寿阳涘;来时冬气末,去日春风始』 。皇兄天纵英明,此事想必已然上达天听?” 陈叔宝换过一身坐姿,让那搥背的江修容过来搥腿:“为兄此刻却是头一回听闻。这首歌谣听来有趣,御妹可知其中说的究竟是些甚么?” 乐昌公主正色道:“外间都说,黄斑为虎。如今隋将韩擒虎坐镇庐州,他的坐骑,正是青骢马。他若来犯,必从寿阳渡江。皇兄,臣妹只怕这桩传言,要应在韩擒虎身上。” 陈叔宝听乐昌公主说到军国大事,不由得脑中一阵烦乱,心下几番不悦。他将眉头一皱,说道:“御妹,只怕你也忒煞多心了。这传言听似歌谣,说的是『冬气末』、『春风始』,或许只是天候节气,未必便是韩擒虎。” 陈叔宝身边的亲信侍臣听皇帝如此说,赶紧顺着上意禀奏:“启禀皇上,请恕外臣多言。臣倒是听见过这歌谣,不过是无知孩童随口哼唱,哪里便说到韩擒虎身上?” 陈叔宝闻言精神一振,身子也坐直了:“你听说过?你倒说说这歌谣究竟是甚么涵义?” 那侍臣道:“臣遵旨。皇上请看,黄斑为虎,青骢为马,这歌谣说的应是虎年与马年之间。今年岁建戊申,生肖属猴。前年乃是丙午马年,再往前数四年,则是壬寅虎年。依臣愚见,这『黄斑青骢马』之句,说的或是壬寅年与丙午年之间?” 陈叔宝听得缓缓点头。另一名侍臣赶紧接道:“启禀皇上,依臣愚见,若在壬寅年与丙午年之间,这歌谣的后半说的似是大江潮汛。大江往年潦涨,均在秋末冬初。惟有壬寅到丙午的五年之间,潮汛却延迟至冬末才起,春初才落,正合这歌谣所谓『来时冬气末,去日春风始』之言。” 章节目录 第2回 秦淮河畔2 这等无稽之谈,倒是正中皇帝下怀。陈叔宝听得龙颜大悦,对乐昌公主笑道:“御妹,你可听见了!秦淮潦涨,正是发自寿阳之滨。这歌谣说的乃是五年潮汛,并非韩擒虎。御妹,你尽可宽心!” 那侍臣又道:“皇上圣明。韩擒虎进驻庐州已有七年,每年不过是在秋收时节纵兵劫掠粮食。北狄胡虏地瘠民贫,志在财货,未必有意渡江进犯我朝。” 陈叔宝开怀大笑:“说得好!想那韩擒虎,自在庐州当他的北朝总管,与我国有何干系?” 他即命内侍斟酒,赏赐予那两名侍臣。张贵妃、孔贵嫔等一干得宠后宫,也争先恐后地过来向皇帝献殷勤。 乐昌公主无奈,只得顺着皇兄圣意,陪侍陈叔宝再说了一回话,才告退出来。 她又往洪范宫拜见母亲柳太后。 柳太后见到女儿,十分欢喜,拉着乐昌公主嘘寒问暖,又问驸马近况,乐昌公主一一回禀,母女亲热无比。 柳太后又说:“前日间你六皇姊也带着出岫、出尘来看过我啦。毕竟是女儿贴心,常想着我。”乐昌公主的六皇姊寿昌公主也是陈叔宝胞妹,才识姿容均不下于乐昌公主,下嫁驸马张平仲,出岫、出尘都是寿昌公主之女。 乐昌公主听说,赶紧问道:“六皇姊可好?儿臣适才朝见皇兄,却没听皇兄提起六皇姊进宫之事。” 柳太后叹道:“只因你六皇姊并没有去见你皇兄。”乐昌公主见柳太后神情落寞,不敢多问。柳太后感伤片刻,方才接道:“你六皇姊听说你皇兄有意改立张贵妃为后,心中不悦,不愿去见你皇兄。” 乐昌公主惊道:“皇兄意欲改立张贵妃为后?” 柳太后点点头,叹道:“可不是。若不是我这儿顶着,他早将你皇嫂废立啦!” 陈叔宝的皇后沈氏非但出身吴兴世家,母亲更是陈武帝陈霸先的女儿会稽公主。 乐昌公主对这位幼时的表姊、现在的皇嫂一直甚为敬重,此时听说皇兄竟有意废立皇嫂,惊容未定,期期为沈皇后说话:“皇嫂秉性谦谨端静,非但博闻强识,而且一向以孝著称。母后,皇嫂之德,实足以母仪天下啊!” 柳太后道:“不错,你皇嫂曾数度上书,规劝你皇兄亲君子、远小人,重国事、轻享用。”柳太后轻叹一声:“适才你也见过你皇兄了,这样的话他如何听得进?你皇嫂自然是益发不称帝心了。” 乐昌公主想起方才陛见的情景,低头不语。 柳太后又轻叹一声:“如今你皇兄乃是一国之君,就算咱们都护着你皇嫂,也不知能护到几时。”她再叹一声:“皇儿,去看看你皇嫂吧。” 乐昌公主匆匆拜别母后,前往柏梁殿参见沈皇后。柏梁殿乃是皇后正殿,然而沈皇后从来不得圣眷,这皇后正殿与陈叔宝所居的光昭殿相距既远,圣驾也从不临幸此处。 如今柏梁殿早已年久失修,周遭杂草丛生。 乐昌公主踏着蔓径来到殿前,竟然找不着一名传话的宫人太监,只好径自步上大殿。 只见殿内甚是晦暗,沈皇后埋首翻阅图史书籍,身边只有两名年老宫人相伴。 乐昌公主上前参见,心中沉痛难言,也不知该说些甚么来安慰皇嫂。 沈皇后却不在意,只闲闲与乐昌公主谈论道经释典。 乐昌公主陪侍沈皇后闲谈半日,又命自己的随从为沈皇后清理正殿,点亮宫灯,方才告退出宫。 她手中是明黄亮绿的三彩如意,周身是轻烟缭绕的兰麝熏香,乘舆是龙驹嘶昂的金雕凤辇;前有捧巾栉的内侍开道,后有荷长戟的武贲护驾,旁有举銮扇的使女随从。 她心中再有万般委屈,也只得吞声隐忍。 章节目录 第3回 秦淮河畔3 回到公主府中,驸马徐德言已在厅中相候。见爱妻神情索然,便猜着三分因由,当即上前握住乐昌公主双手,问道:“可是皇上不肯听从你的建言?”神情关怀备至。 乐昌公主面带苦笑,神情落寞:“岂止是不肯听从?竟连我说话的余地也没有!” 她挽着夫婿手臂,相与步入内室,同时娓娓将陛见的本末说与夫婿知道。 徐德言听罢,摇头太息:“如此说来,局势竟已是无可挽救!那韩擒虎、贺若弼进驻庐州、广陵多年,迟迟不敢渡江,乃是因为隋室在北方受制于突厥,无暇南进。每逢我国秋收,他即遣兵劫掠,乃是废我农时,欲使我国仓无积储。如今突厥可汗新丧,内部动 乱,已不足以牵制北朝。而我国,也已是兵无粮饷,马无秣草。依我看,不出数月,那韩擒虎便要渡江南进啦!”他长声喟叹:“到那时,国破家亡,你我不免离散,该当如何是好?” 乐昌公主垂泪道:“亡国妾妇,只有充入掖庭一途。如若果然,你我将再无相见之日。”说到此处,仰头望着夫婿,泪如雨下:“充入掖庭!难道我陈乐昌竟能容那起北狄豪强侵犯?自是有死而已!” 徐德言心痛难言,将爱妻搂入怀中,颤声说道:“你若寻死,我又岂能独活?然而公主千金之躯,怎可轻易言死?”他款款捧起爱妻螓首,轻轻为她拭泪,同时细细端详爱妻面容:“我幼得家传,粗通鉴人之术,却知你我均非夭折之相,情势或许竟有转机?” 乐昌公主哽咽道:“家国气数如此,怎能再有转机?” 徐德言道:“我所谓转机,并非家国气数,而是你我夫妻的聚散离合。”他深深注视爱妻,缓缓说道:“你眉长入鬓,高平舒秀,主聪明喜乐;你眼形修长,睛如点漆,主一生近贵;你眼神清朗,藏而不露,主福寿绵延。你我这十年气运,尽在眉眼印堂之间。你眉眼毫无夭折破格征兆,怎可轻言就死?” 乐昌公主道:“你说这十年气运,尽在眉眼印堂之间,却只赞我眉眼,不说印堂,可是劫难竟在印堂?” 徐德言叹道:“可惜你双眉之间,悬针破印,二十八岁之年,只怕难免颠沛流离之苦。” 乐昌公主闻言心惊:“明年我正好二十八岁。” 徐德言长叹一声:“上苍天意,非人力所能如何。”他握起乐昌公主双手,只觉掌中柔腻的纤指冰凉轻颤。他将爱妻拥入自己胸前,语声坚实:“虽说如此,你我却也不必太过惊惶。你额角圆润丰秀,印堂隐现紫气,二十八岁之后,未尝不能再创一片天地。” 乐昌公主听说,沉默半晌,方才轻叹一声,悠悠说道:“大劫之后,就算不死,必定也是夫妻离散,永无相见之日,活着又有甚么意趣?” 徐德言道:“你我夫妻情缘未断,此劫之后,或许天可怜见,竟能再续前缘?我往日读书,偶然见到一则『鹊镜』 异数,说到古时有夫妻即将离别,情深难舍,乃取一面铜镜破为两半,夫妻各执一半,以为日后相见的信物。其后妻子寻夫,妻子手中那半面铜镜竟化为彩鹊,飞到另外那半面铜镜之前,由是夫妻得以重聚。”他深情凝视爱妻,语调充满希望:“他夫妻情深,感动苍天,你我难道便不能邀天之怜?” 乐昌公主听得神往,点头说道:“难怪如今铜镜背上,多见铸有彩鹊,原来竟有这样的典故!如此我俩不妨也破镜为盟,各执其半,以为日后相见的信物!” 徐德言当即取过一面铜镜,抽出长剑一挥,铜镜便破为两半。他将一半交予乐昌公主:“大劫之后,你在中秋月圆之日,托人到市上贩卖这半面铜镜。我若侥幸留得性命,必到长安市上买镜。若得上苍垂怜,你我或许真有再见之日。” 乐昌公主忍泪接过半面铜镜,但见铜镜背上所铸的彩鹊正在自己手中,长曳的尾翎却已被从中截断,泪水禁不住又簌簌落下。 徐德言温情爱抚,柔声安慰。当下夫妻二人诚心祝祷,各自珍重收藏半面铜镜。往后彼此心中有所依托,也就不再多提那亡国悲语。 章节目录 第4章 盘龙山巅1 就在徐德言、乐昌公主夫妻日夜忧心韩擒虎、贺若弼强敌压境的同时,江北隋帝国的君臣上下,却日夜盼望庐州、广陵的隋室大军早日旗开得胜,攻取陈国,一统天下。 自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汉末三国鼎立,曹魏才并灭蜀汉,司马氏便篡魏称晋,再灭江东孙吴。 中土战乱分裂九十余年之后,又告统一。 然而晋室君臣耽于淫佚,奢侈腐败,尚功利而无操守,重现实而乏理想,不久即因八王之乱的内忧招致五胡乱华的外患。 晋室被迫东迁江左,五胡十六国先后在中原建立。 五胡鏖兵一百三十余年之后,鲜卑拓跋氏的北魏统一北方,与南朝形成对峙之势。 其后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旋即汉人高氏篡东魏称北齐,鲜卑宇文氏代西魏建北周。 尔后北周并灭北齐,再度统一北方,不旋踵却又为隋文帝杨坚所篡。 胡族尚武,北朝的武风虽然一向远盛于南朝,然而北朝在北方尚与强邻突厥相对峙,因此始终无法放手南进。 如今突厥可汗新丧,皇位悬虚,内部不靖。隋帝国在北方既不再有后顾之忧,便得以倾全力经营南朝。 晋室东迁以来,中土南北分裂已逾两百七十年之久,至此统一有望,怎不令人欢欣雀跃?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蓟州盘龙山的苍松荫下,青石径上,一名白衣秀士正沿着山腰的迂回鸟道盘桓踟蹰,似乎已浑然陶醉在这春风艳阳之中。 他年未弱冠,却已是英姿飒爽,器宇轩昂;兼之仪容伟岸,风采俊逸,衬着白衣飘飘,直如神仙临凡。他,正是韩擒虎的外甥李药师。 盘龙山是燕山余脉,有“辽海第一山”之称,历来是览风掠景的胜地。 此山有五峰、八石,以及所谓“上盘之松、中盘之石、下盘之水”的三盘胜境,景色绚丽多姿,变幻无方。 李药师如今正在这五峰中西峰的半山腰上,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口中轻声沉吟曹子建〈临观赋〉中的名句: 登高墉兮望四泽 临长流兮送远客 春风畅兮气通灵 草含干兮木交茎 丘陵崛兮松柏青 南园薆兮果载荣 李药师正自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却听见身后有步履人声。 他侧身看时,但见两名汉子正快步登山。 他两人边走边谈,语音中已颇有喘吁之气。 “你说,这山上真有『悬空石』?” “我还骗你不成?当年哪,关公和张飞就在这山里头下棋,山顶上突然掉下来像小屋子那么大的石头。关公把手里棋子往上一掷,把那大石头托住,就成了现在这『悬空石』啦!” 二人大步而行,已赶过李药师。 适才说话那人喘息片刻,继续说道:“张飞看见关公用棋子托住大石头,心中大赞,便高声喝采。没想到喝声竟把另一块大石头震成两半。所以那『悬空石』的旁边,还有『喝断石』!” 李药师听那人说关、张竟有闲情逸致端坐下棋,心中难免觉得可笑。 然而天下名胜古迹,传言附会,又哪能都从历史上寻求考证? 听说山上有“悬空石”、“喝断石”,想那必是此山“中盘之石”的八石胜景,好奇心起,便想一探究竟,于是遥遥尾随那两人上山。 来到山上,果然看见一方数寻长的巨石,高悬在百丈高的峭壁之上,若由下方仰视,直如无所依倚,地道便是“悬空石”! 李药师禁不住一声喝采,却赶紧掩口噤声,心下竟是担忧,喝声或许真会震断某块山石,甚或将那“悬空石”震落下来。 再看东崖两壁,直如刀削斧劈,果真似在盘古开天辟地之时,遭巨响震将开来,堪堪便是“喝断石”。 登时只觉造物之神奇,实出乎意想之外! 他赞叹半晌,太息须臾,随目光所及,却望见西峰顶上万顷松涛。 想那“上盘之松”原是盘山胜境,岂可不前往一观? 李药师来到西峰山巅,只见北面全是夭矫巨松,如盘如踞,霜皮溜雨数十围的古木迤逦数里,森森浓荫遮蔽天日。 南方却是绝崖。 他且不往松林中去,却先踱向绝崖之涯,居高临下,游目四顾。 西望燕山,郁郁苍苍,峰峦绵亘数千里;东眺辽海,渺渺茫茫,碧波荡漾几万顷。 眼下好一个澄明天地,如画江山! 章节目录 第5章 盘龙山巅2 李药师正自登高四顾,临蓟川之长流,望众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听百鸟之悲鸣;不想突然听见百鸟悲鸣声中,隐隐竟夹杂着喃喃梵唱。他心神一凛,用心倾听,却又只听得啁啾鸟声,以及森森浓荫间传来的蔌蔌松涛。 他心想,将松涛听成梵唱,也是玄机,当下胸怀更为怡然开阔,信步便朝那松林行去。 那簌簌松涛,本似大块噫气,轻声划空而过。朝松林行去数丈,那风声却愈衍愈盛,渐如万籁唱和。 来到松林之前,那风声已如万窍怒号,彷佛大木百围之窍穴,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前者高亢如小弦切切,后者低沉如大弦嘈嘈。 李药师一身白衣,也被那松风吹得巾帩飖扬,幅带翾翻。 及至进入松林,那风声却嗡然隐退,巾帩幅带也悄然飘落,不再飖扬翾翻。 似乎那蔽天浓荫,竟将涛声飙风辟于林外一般! 然而,就在李药师耳中风声回响尚未完全退却之际,他竟又听见喃喃梵唱。 此时喃喃梵唱,虽然仍是隐隐约约,却已甚为真切,绝对不是误听松涛。 李药师侧耳倾听,谁知不听犹可,一听之下不免大为诧异。 那喃喃之音,声韵明明是梵唱,词语却并非南无佛号,竟然是汉高帝〈大风歌〉。 〈大风歌〉本该是浩气干云,意兴风发,满负“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然而入了梵音,却显得软弱无力,变成一无可取。 李药师听得心胸滞涩,忍不住便拔出身边佩剑,一边高唱大风之歌,一边纵剑而舞。 歌曰: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李药师一舞三阕,愈舞愈是慷慨激昂,直舞得天地为之变色,山川为之动容。 舞罢三阕,他意犹未尽,便依〈大风歌〉曲牌,自己又成一阕。 歌曰: 陟崇岗兮望四围 挈霓闪照兮断虹飞 嗟嗟三军兮唱凯归 李药师盼望舅父韩擒虎早日得胜北归,自然而然便将这番心思谱入歌曲之中。 他边唱边舞,舞罢三阕,再舞三阕。 直至尽兴,方才收起长剑,定下心神,缓缓循着梵唱声音,顺着松林间次望去。 但见远方夭矫巨松之间,荦确青石之上,结跏趺坐一位极老的老僧,旁立一位中年僧人。 李药师正自惊讶如此遥远的梵唱,竟能传到自己耳中,却只听得那老僧已开口问道:“檀越听见〈大风歌〉?” 那老僧声音并不洪亮,但与李药师相距百尺之遥,语句传入耳中竟是字字铿锵。 李药师见长者动问,连忙快步上前施礼,恭敬应道:“晚辈听见大和尚唱汉高帝〈大风歌〉,情不自禁,纵剑歌舞,原不敢有扰大和尚清修,尚请大和尚谅鉴。” 那老僧形容枯槁,脊背佝偻,实在已是极老,趺坐松荫之下,静寂有若盘石。 错非他开口说话,直无法确知他是否还在世上。 他原是双目垂帘,此时抬眼朝李药师望去,却是炯炯有神:“不,老衲念的是《楞伽经》,出家人不唱〈大风歌〉。” 李药师心下惊讶:“大和尚唱的不是〈大风歌〉?” 那老僧道:“不错。老衲念的是《楞伽经》,檀越听的是〈大风歌〉。”老僧语音稍顿,轻念一声佛号,缓缓说道:“看檀越适才剑道,与老衲一位故人竟是十分神似。檀越可识得华阳子?” 李药师更是心惊,敬谨答道:“华阳子正是家师祖,原来大和尚与家师祖有旧,不知可否敢请赐知法号?晚辈也好回禀家师。” 李药师家学渊源,师承博雅,亦曾师事华阳一脉。 那老僧微笑道:“见到尊师,便说洛阳故人神光问候。” 李药师当即倒身下拜,重行参见之礼:“晚辈三原李药师,参见神光大师。” 神光大师巍巍欠身:“檀越少礼,请坐。” 李药师见神光座石下首,另有一方青石。他先朝神光身旁的中年僧人躬身,相互致意,才过去盘膝坐在青石之上。神光说道:“老衲适才见檀越舞〈大风歌〉,知道檀越已深得师门真传,可喜可贺。” 李药师道:“不敢。”沉默片刻,终究忍不住,问道:“晚辈愚昧,敢请问大师,何以大师念的是《楞伽经》,晚辈听的却是〈大风歌〉?” 神光微微一笑:“这《楞伽经》乃是禅宗瑰宝,旨在明心见性,直指人心,所以入耳随念。檀越听见的乃是自己的『心斋』,并非老衲所唱。” 李药师听见“心斋”二字,心中一动。原来“心斋”乃是道家修行的过程,能持“心斋”,方能达到《庄子》所谓“坐忘”的境界。 华阳子宗道家,自然已将这些道理授予门人弟子。 只是,这神光大师乃是佛门前辈,怎地也说起“心斋”? 他心中方自琢磨,只听得神光又道:“儒、道、释三家之学,本相贯通,若是强分派别,未免画地自限。《庄子》所谓『心斋』、『坐忘』,在我佛门便是《金刚经》所谓『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老衲能与尊师祖交游,正因彼此心中没有门户之见。” 华阳子虽宗道家,但他兼通释、孔之学,也常告诫门人不可妄言门派之别。 此时李药师听神光之言,但觉深合己意,当下躬身:“多承大师训诲,晚辈深受教益。” 神光笑道:“檀越不必忒谦。老衲《楞伽经》出口,檀越〈大风歌〉入耳,足见檀越以天下为己任,壮志不减沛公当年!” 此言一出,李药师大惊失色。 “沛公”即是汉高帝刘邦,“壮志不减沛公”,岂非直言他有天下之志? 好在当时四下并无他人,李药师正觉心中无主,不知该当如何应对之时,神光已右手一抬,说道:“檀越不必多心,老衲并无他意。” 神光举手之时,袍袖飘动,李药师才陡然发现他左袖空空。 原来神光并无左臂,只有右臂。 章节目录 第6章 盘龙山巅3 李药师此时更是震惊,暗道:“这神光大师果然已臻『坐忘』境界,他已忘却自己仅有一臂,所以我初见他之时,也未曾注意他仅有一臂。” 只听神光又道:“老衲尚有一事,想请檀越鼎力相助。” 李药师知那神光已入“坐忘”玄境,心中对他益发尊敬,听他言语谦逊,赶紧应道:“晚辈不敢。大师有何吩咐,但请示下,只要晚辈能力所及,定当全力以赴。” 神光微笑道:“好说。老衲此事,正与檀越剑道有关,也与《楞伽经》有关。”他轻念一声佛号,继续说道:“檀越当知东土禅宗初祖菩提达摩禅师?” 李药师应道:“是。” 菩提达摩是南天竺僧人,曾修禅于登封少林寺,面壁而坐,终日默然,达九年之久。 他在华夏中土宣扬佛法禅学,被尊为西天禅宗第二十八祖,东土禅宗初祖。 神光点头道:“这部《楞伽经》正是达摩老祖所遗。达摩老祖圆寂之后,弟子在他身侧见到一卷经文,便是这部《楞伽经》。此经虽然经文寥寥,义理却极深奥,诸弟子苦读钻研,久而不可得解。檀越请想,达摩老祖面壁九年,涅盘之后,在石壁之畔仅仅遗留一卷《楞伽经》,此经必定非同小可。于是诸弟子遍历名山大川,访寻前辈高僧,求解经文妙谛。历时四十载,竟然未能彰解此经秘义。” 李药师恭谨称是,心道:“这《楞伽经》竟是如此深奥,穷多位高僧四十年之力,仍然无法彰解经文秘义。” 只听神光语音稍顿,沉声念了一声佛号:“其后,北周武帝禁灭佛、道二教。” 神光身旁那名中年僧人一直合十静立,未曾出声,此时也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李药师虽曾亲身经历北周武帝灭教之事,然他当时不过五、六岁年纪,并不能体会此事对社会所造成的冲击。 他只听长辈提起,当时佛、道二教靡费过甚,助长颓废、荒淫的风气,又以超渡冤魂之法为嗜杀的豪强赎罪,是以遭到禁断,经像皆毁,沙门、道士勒令还俗,佛寺、道观及其财货均被籍没。 神光继续说道:“此事虽是我教大劫,《楞伽经》秘奥倒也因此而得到阐发,实是我佛缘法。灭教之令既下,当时诸弟子竞相南奔,老衲也渡江去到南朝。一路西行蜀地,来到峨嵋。我佛慈悲,竟尔得晤梵僧般剌密谛大师。老衲听密谛大师讲谈佛理,大为钦佩,便取出《楞伽经》向大师讨教。幸得大师启发,苦思七七四十九日,方才勉强贯通《楞伽经》秘义。” 那中年僧人再念一声:“阿弥陀佛。” 神光又道:“当时老衲自谓已然得道,喜乐无比。然而,这十二年来,老衲却逐渐领悟,在此《楞伽经》中,除却禅宗佛学,另有绝妙武学。”他又念一声佛号,继续说道:“檀越当知,身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所以我教禅宗佛学往往佐以武学,以俾相得益彰。” 说到此处,神光双目竟似当真射出神光,朝李药师深深注视:“据老衲所知,尊师之道,也是如此?” 李药师出生时,华阳子已去世。神光依李药师年龄判断,知他并未亲炙华阳子。 李药师躬身应道:“是。”心道:“原来神光大师要谈武学。” 果然听见神光说道:“老衲年纪大啦,不如年轻人身健心灵。”说着朝那中年僧人一指:“老衲这小徒璨了,自幼勤参佛法,然于武学一道,却是无缘。今日难得与檀越在此相晤,老衲想请檀越一同参研《楞伽经》武学,不知檀越意下如何?” 李药师敬谨答道:“不敢。晚辈若是有幸承大师教诲,得窥《楞伽经》妙谛,实是无上缘法。”心道:“原来这中年僧人法名璨了,是神光大师的徒弟。” 神光神色欢愉,说道:“如此甚好。老衲下处就在前方,便请檀越移驾。”当下璨了扶持神光起身,三人一同朝松林北方而去。 松林北方是下坡山路,李药师随在二僧身后,沿小径蹭蹬而行。不久便见山谷之间隐藏一座破落小庙,断垣残壁,看来竟是北周武帝灭佛之前的遗物,那便是神光师徒现今驻锡之处了。李药师随二僧进入小庙,璨了取出一卷经书,奉予神光。 神光接过经书,与李药师一同翻阅,说道:“这便是达摩老祖遗下的《楞伽经》。” 李药师见那经书薄薄一卷,册页隐隐泛黄,已然甚为陈旧。 经上全是梵文,李药师一字不识,神光便逐句翻译,缓缓念了出来。 李药师虽从华阳门下受业,于道学、儒学之外,略知佛学大要。 但于禅宗精义,至此才初窥妙谛。 释家与道家原有相通之处,李药师只将《楞伽经》中的佛门用语,暗自在心中与惯常习用的道家语汇交相比对,便大略知晓经文概要。至于《楞伽经》中博大精深的经义,要待他来日历练人生,才能有更深的体悟。 神光知道只念一遍经文,李药师尚无法心领神会,于是再念第二遍,同时详加解说。 李药师悟性原本极高,但这《楞伽经》,遗在达摩老祖法身之旁,经禅宗高僧四十年苦思深虑,若是未得梵僧般剌密谛启发,仍然无法得解。 李药师以一介禅学外道,年纪又轻,哪能在片刻之间便得悟大道? 然而他所邂逅的神光大师,非但是佛门禅宗的不世奇才,学佛之前又曾习孔、老之学,尤精玄理。 神光尽心尽力,将经文用李药师可以理解的言语详加解说,李药师才逐渐进入情况。 此时距三人进入小庙,相对趺坐蒲团之上,已历一昼夜有余。 章节目录 第7章 盘龙山巅4 李药师全心全意听神光说法,早已神游物外,不知时光之既逝,何况外界的昼夜晨昏? 璨了在旁边看神光大师竭尽心力地说法,几次想劝师父歇息,都被神光以眼神示意,命他不可造次。 此时神光解说《楞伽经》,再度说到“我相”、“人相”、“心无所往”等等慧法。李药师突然说道:“适才大师曾说,『无我相,无人相』便是『坐忘』。『坐忘』乃是『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到这境界便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一片虚空,无物我,无彼此,自然也没有是非利害了。” 李药师所说的“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是《庄子.大宗师》中的言语;而“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则出于《庄子.齐物论》。 他想通了《楞伽经》与《庄子》的对照,至此才将佛、道玄妙,真正融会于心中。 神光大师微微颔首,静静让他想下去、说下去。 李药师此时一念浑浑、一灵炯炯、一机勃勃,只觉胸腑渣滓涤清,通体洁净无比,心如活泼之泉,体似峻峋之石。 他顿时体会“离形”、“去知”的畅境,脱口而出:“如今方才明白『清虚日来,滓秽日去』之妙。所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大约便是此意?” 神光仍是微笑点头。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是《老子》之语,其意是说,为学,求知欲就会一天天增加;为道,求知欲就会一天天减少。 其实万事万物的总则,都存在于心中,如果能够内观返照,自然便能明了领悟。 反之,如果因求知欲所牵而多学多看,反而容易愈来愈迷惑。 此时李药师又接着说:“『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是要将物欲、知欲,以至于周身精力真气,全然损去散去。” 神光一听此言,大为激动,他原已有多次寻思至此,但都觉得此举太不可思议,便没有再往下想。 此时李药师竟也朝这方向想去,而且听他口气,似乎并不觉得此举有甚么不可思议之处。 神光生怕打断李药师思绪,强忍心中激动,只淡淡说道:“损去精力,散去真气,那便如何?” 李药师对眼前事物,早已视而不见,听得神光之言,只是自然反应:“那也无甚如何,不过是『无为而无不为』!所谓『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此话听在神光耳中,直如轰然巨响。他每常想到“损去精力,散去真气”,便觉那是禅学妙境,与武学背道而驰。 总以为自己一心修禅,下意识觉得武学是末道,所以虽然想参武学,心思却总是自然而然便回到禅学大道。 每到此处他便全心修禅,将武学搁置一旁。 他从没有想过,“损去精力,散去真气”,在李药师看来,“那也无甚如何”! 何况他还说“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那明明便是说,将精力、真气完全损去、散去之后,方能修习天下无双的绝学;否则体中浊气充塞,便不能虚心灵悟。 神光寻思及此,说道:“老衲今日得檀越点醒,如今才知,原来达摩老祖所谓『净智妙圆,体自空寂』,非但是禅学,也是武学。” 其实李药师此时,心绪早已恍兮惚兮,窈兮冥兮,所言所道完全不假思索,只是针对神光所问,自然的回响而已。 他就好似一泓清澈的池水,将神光的问语忠实地反映出来,让神光自己见到。 如此,他老少二人看似一问一答,其实竟是神光自问自答。 璨了在旁边,便将他二人的言语,就便钞录在那本《楞伽经》的经文夹缝之间,便如读书之人的眉批一般。 此时神光又问:“若是全然损去精力,散去真气,心胸之中空虚无物,便能重新接受全然不同于已往的天道?” 李药师答道:“果真能够如此,那岂不将人身内外如涤心洗髓一般,将色身清洗一过,重新作人?” 此时他进入禅学妙境,自然而然也用上“色身”这等释家禅语。 神光右掌朝膝上一击:“照啊!这正是涤心洗髓之学,可以让人变换过一身全新筋骨,何不将此武学名之为《易筋经》 ?” 李药师愕然应道:“《易筋经》?” 他三人有问、有答、有记,那红日与清月也相互交替几番。 待得机锋告一段落,已是第三日午后。李药师回过神来,但见神光神色之间虽然甚是平安喜乐,却也疲惫已极。 他知神光亟须歇息,便即告辞道别。神光也不相留,只命璨了送他出庙。 李药师此时对于三日三夜以来所问所答的言语,虽然无法清晰记忆,而那禅学哲理,却已多有灵悟。 他本已通学儒、道二家,如今又入释家殿堂,终于逐渐将三家大道融会贯通,日后成为不世出的奇才、智者。 然而此时李药师并不知道自己已初窥大道,只觉获益良多,于是对神光恭恭敬敬地以师礼拜了四拜,又与璨了行礼为别,方才出庙下山。 章节目录 第8章 赵郡府衙1 李药师下得盘龙山,只觉脑中似若澎湃汹涌,又似空无一物。当时无暇思索行止,恍恍惚惚便直往赵郡家中而去。他本籍京兆三原人氏,只因父亲李诠官拜赵郡太守,家眷随职游宦,便也住在赵郡。赵郡与蓟州不过数百里之遥,一路又都是绿野平畴,他策马而行,边走边回忆这三日三夜的所听所闻,不知不觉便到家了。 李药师回到家中,先拜见母亲韩氏夫人。韩氏夫人一见到他,便拉着他手说道:“我的儿,你可回来了!这几日你上哪儿去了?你爹爹到处找你。” 李药师性喜游山玩水,这些日子恰逢师父玄中子闭关,家中又没有要紧大事,他便四处游历,浏览名山大川。他父母深明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理,知道在山水之间,自能培养浩然之气,所以向来不强命他兄弟局促于府衙家中。李药师行次,他兄弟三人,长兄李药王已膺军职,此时正随舅舅韩擒虎在庐州军中;三弟李客师与他一般,随父亲游宦赵郡,却也日常纵情于山水之间,不常在家。李药师听母亲说父亲急着找他,知道必有要紧大事,便先探母亲口风。 韩氏夫人说道:“你爹爹的事,我也不很清楚。好像是有一名返乡寻亲的年轻人,发现祖产被人侵占,说是认识你,你让他来找你爹爹,可是有的?” 李药师笑道:“那是李迪波大哥。娘,孩儿在清河道上偶遇李大哥,甚是投缘,相谈之下,听他说起祖产被占之事。孩儿想他那祖产正好在爹爹治下,爹爹为他平反,应是易事,便要他来见爹爹。” 韩氏夫人却道:“听你爹爹口气,此事似乎并非如此简单。” 李药师不解:“此中难道另有枝节?” 韩氏夫人道:“我也不很清楚。不过你爹爹既然急着找你,必定有事。他现下正在前院,你去见了爹爹,看他怎么说吧。” 李药师于是辞别母亲,来到前院。前院是外署与内邸交接之处,他父亲李诠正在书斋中与数名门客、记室谈古论今。李药师进来见过父亲,又与众客见礼。众客见他到来,自然各有客套言语。他见父亲不问李迪波之事,便也不提,只站在父亲身后。众客见他如此,便知他父子之间有事要谈。于是再寒暄片刻,便即告退。 李诠待众客辞出,便问儿子:“你对那李迪波知道多少?” 李药师答道:“孩儿月前在清河道上偶遇李迪波大哥,见他谈吐不俗,便与他同行数日,交了朋友。” 李诠“嗯”了一声,示意儿子继续说下去。李药师说道:“我俩甚是投缘,无所不谈。孩儿知道李大哥是赵郡人氏,自幼离家在外,这次是头一回返乡。李大哥甚是博闻,也曾有过数桩奇遇。其中最有趣的一件,是他求偶的经过。” 李诠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李药师答道:“李大哥的夫人才貌非凡,在闺中时,便有诸多慕名求亲之人。李大嫂的父亲为要选择贤婿,在前厅照壁上画了两屏孔雀,每有求亲少年前来,便给两支羽箭,说是如果射中孔雀眼睛,就许以婚事。试射的少年不下数十人,都未能射中。及至李大哥,他轻发两箭,分别正中孔雀双眼,于是便求得佳偶啦!爹爹,这『雀屏中选』的经过如此精采,日后必能流传百世,成为典故。” 章节目录 第9章 赵郡府衙2 李药师说来甚是兴奋,李诠的脸色却愈听愈是凝重。听他说到此处,李诠沉声说道:“孩子,你好胡涂!” 李药师茫然不解,忙问:“爹爹,可是孩儿做错了甚么?” 李诠道:“你可知你那李大嫂母家,是何方人士?” 李药师道:“孩儿不知。” 李诠道:“我告诉你吧,她家系出鲜卑,原姓纥豆陵氏。北魏孝文帝施行汉化,敕令鲜卑世族改胡姓为汉姓,纥豆陵氏便改姓窦氏。你那李大嫂的父亲,正是京兆家世,姓窦名毅。” 李药师听到此处,情不自禁地说道:“前朝驸马都尉窦毅,尚北周武帝的皇姊襄阳长公主?那是权贵高门了!没想到李大嫂的母亲竟是前朝皇族。殊不知权贵高门,前朝皇族,竟以这等方式择婿!” 李诠道:“若知他家原是鲜卑国姓,便也不足为奇了。” 李药师道:“李大哥能与鲜卑国姓联姻,他自己的家世,必也非比寻常,孩儿却没有听他提起。” 原来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最重门第的时代。南朝的“侨姓”与“吴姓”,北朝的“国姓”与“郡姓”,几乎把持社会上全部的政治权力与经济利益。世族与不同阶级的门第通婚,是骇人听闻的大事。时当隋初,社会阶级的区隔虽已不似南北朝时期严峻,然而注重门第的风气依然存在。所以李药师一听窦氏家世,立即断定李迪波必也出身高第。 李诠道:“李迪波不提家世,或许有意隐讳。孩子,你可知当今唐国公一系?” 李药师虽不明白父亲何以突然提起唐国公,但仍恭谨回答:“孩儿知道。唐国公与咱们同姓,听说同出于陇西一族。他家是西魏的八大柱国之一,前朝北周、乃至本朝仍袭唐国公爵位。”隋文帝杨坚篡北周宇文氏皇位,建立隋朝,曾得北周朝中世族大力支持。所以前朝显贵,比如李氏一族,在隋朝仍有权势。 李诠点头道:“你可知现在的唐国公是谁?” 李药师答道:“唐国公李渊,是当今独孤皇后的甥儿。孩儿听说他七岁丧父,在前朝便已袭爵。我朝建国之后,他仍领唐国公封号。独孤皇后怜他幼失恃怙,对他特见亲爱。” 李诠点点头:“不错,唐国公的母亲与当今皇后是嫡亲姊妹,同是鲜卑国姓,所以那唐国公也有一半鲜卑血统。孩子,你可知唐国公的名讳,如果以鲜卑语发音,如何念法?” 当时非但独孤皇后系出鲜卑,前朝北周的皇室宇文氏也是鲜卑一族,所以高门权贵,无不竞学鲜卑语。李药师出身世族,多少也知道一些鲜卑语,当下不假思索,答道:“鲜卑语的『渊』字,可以读作『德波』,也可以念成『迪博』,或是……”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目瞪口呆地望着父亲。李诠缓缓点头:“不错,你那李迪波大哥,正是当今的唐国公李渊。而且他所谓的祖产,竟是一片祖坟。”李诠话声一顿,注视李药师:“如今,你可承认胡涂?” 李药师不相信:“爹爹,唐国公与咱们同样出身陇西李氏,在赵郡怎会有祖坟?” 李诠叹道:“孩子,这正是爹爹急着找你的原因。你想,我家系出陇西,迁到京兆三原不过数代,与陇西老家并没有失去联络。陇西李氏,定着五房,一曰成纪,二曰武阳,三曰姑臧,四曰敦煌,五曰丹阳,咱们是丹阳房嫡裔。陇西族谱上,可没有唐国公一家啊!” 李药师愈听愈不明白,但他隐隐知道父亲要告诉他的,必是惊天大事,所以心中虽是怦怦乱跳,却强自压抑,静听父亲说话。只见父亲将书斋巡视一周,确定并无他人,方才低声说道:“孩子,爹爹来到赵郡不久,就发现唐国公家里的事啦。他家自称出身陇西李氏,在赵郡却有祖茔,岂不矛盾?爹爹对于此事,已经注意很久啦!” 章节目录 第10章 赵郡府衙3 李药师惊道:“冒充世族?爹爹,赵郡李氏名望虽不如我陇西李氏,毕竟也并非寒门。那唐国公为何要冒充我陇西李氏?” 李诠摇头道:“其中因由,爹爹也不清楚,只能臆测。唐国公在北周时期,并不姓李,你可知道?” 李药师答道:“孩儿知道,当时他家姓大野氏。唐国公既贵为西魏八大柱国之一,自然必须是胡族或是胡姓。当今皇室在北周世袭隋国公,当时以普六茹为姓氏,到北周后期才改回为杨氏。唐国公似乎也在同时改大野氏为李氏。” 北魏孝文帝厉行汉化,造成胡族不满,衍生六镇之变,致使魏分东西。 西魏、北周则兼容胡汉,文化上奉其所领的关中为华夏文明的中心,武备上则实行府兵制,恢复胡族尚武精神。 这样兼容胡汉、并重文武的政策,终于成就北朝的统一,进而有能力经营南朝。 当时府兵地位崇高,必须出身京畿附近中等以上家境,胡族或胡姓的健男,才能荣膺府兵身分。 柱国是府兵统帅,自然必须是胡族或是胡姓。 隋室杨氏在北周曾得赐姓普六茹氏,当时人人皆知,此事也并非不可谈论的皇室隐私。 李诠深深注视儿子,微笑道:“不错。人人皆知今上弃胡姓普六茹氏,『改回』汉姓杨氏。说到唐国公,却说『改大野氏为李氏』,而不说『改回』李氏。” 李药师愈听愈是心惊,惶然望着父亲:“爹爹,您是说……” 李诠道:“我说过,我只能臆测,这只是一种可能。北魏孝文帝改胡姓为汉姓,西魏、北周则不但诏汉姓胡人改回胡姓,更赐汉人胡姓,而且更改郡望,自撰谱录。从此胡汉世系,杂糅莫辨。”这部分李药师自是清楚。 李诠继续说道:“想这赵郡,当初是春秋赵国所置,秦代改为邯郸郡,汉代与巨鹿郡、常山郡同属赵国。孩子,你想想,唐国公口口声声自称是西凉武昭王李暠的七代孙,可在巨鹿,却有他高祖李熙、曾祖李天赐的族葬坟茔。” 此时李药师心神已定,说道:“是,邯郸、巨鹿、常山三郡,多有赵郡李氏聚居。唐国公有祖茔在巨鹿,当属赵郡李氏。不过爹爹,孩儿却不明白,来到本朝,依旧冒充我陇西李氏,究竟有甚么益处?” 李诠微笑道:“孩子,你问到重点啦。你可知道,何以南朝宋、齐、梁、陈四代立国,国势都不能强盛,国祚也不能长久?” 李药师答道:“孩儿曾听师父说过,南朝四代国主,宋主刘裕出身『田舍翁』;齐主萧道成与梁主萧衍虽同为兰陵望族,但较之王、谢诸大姓,犹为寒素;陈主陈霸先则出身小吏。他们建国,并不能得到南朝世族输诚拥戴,所以国势都不能强盛,国祚也不能长久。” 李诠点头道:“你师父说得不错。如此你也应当知道,同族之中也分高下?” 魏晋以来,社会上最重门第。南朝门第以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为极品,其次是陈郡袁氏、兰陵萧氏。这四姓都是“侨姓”,地位高于“吴姓”的朱、张、顾、陆。当时不要说“吴姓”无法与“侨姓”相提并论,甚至同族之中也分高下。比如王氏就有乌衣王氏与清溪王氏之别。中唐诗人刘禹锡有一首七言绝句〈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南朝王、谢名门子弟都爱穿着乌衣,家族宅邸座落的巷道便称为“乌衣巷”。朱雀桥邻近乌衣巷,当时豪门高第麇集于此,就连在此筑巢的燕子,身价似乎也高人一等。 李诠见李药师点头称是,便微笑道:“你所知者,大抵琅琊王氏乌衣、清溪之别,或许不知,赵郡李氏也有高下之分?”他向专心聆听的儿子看了一眼,继续说道:“赵郡李氏的显望都在常山,在巨鹿的不是微末族人,便是改为汉姓攀依世族的胡人啊。” 李药师轻“啊”了一声。 此时李诠脸色转为凝重,说道:“今时今世,在上位者若要国势强盛,国祚长久,就得有个名门作为出身背景。赵郡李氏与我陇西李氏,虽然同属『五姓七望』,但仍不如我陇西李氏。何况,还并不是赵郡的常山显望?” 李药师听出父亲话中有话,怔怔望着父亲。李诠缓缓说道:“当年西魏八大柱国,各统领二大将军。唐国公乃八大柱国之一,而隋国公只位列大将军。至前朝北周,隋国公虽得晋封上柱国,地位却仍不如八大柱国。然而如今,却是君臣定分。”此时他语音稍顿,直直看着儿子:“你那李大哥的岳母襄阳长公主如果今日尚在,不知会作何感想?” 李药师听到此处,禁不住“啊”地叫出声来。他知道杨坚是北周宣帝皇后杨氏的父亲,他在建立隋朝之前,曾以外戚身分任北周大丞相,专军政大权于一身。当时忠于宇文氏的朝臣曾举兵讨伐杨坚,事败之后杨坚不但将异己全数屠戮,而且除了自己的皇后女儿之外,尽杀北周皇室王孙妃主,襄阳长公主便是死于此难。李药师知道爹爹此时说的虽是襄阳长公主,实际上问的却是身为襄阳长公主之女的李大嫂 会作何感想?她的夫婿唐国公李大哥又会作何感想? 只听得李诠又道:“我不敢说唐国公究竟有甚么心思,但是我很清楚,你那李迪波大哥不希望你知道他就是唐国公。他家祖产之事,我已秉公处理。不过,我处理的是李迪波家里的祖产,不是唐国公家里的祖产。”他深深凝视李药师:“孩子,此中关节,你可明白?” 李药师正颜躬身:“是,爹爹,孩儿明白。” 李诠点点头,又道:“咱们早晚要回长安。你到京里,难免遇见唐国公。届时该当如何应对,你心里可有计较?” 李药师答道:“孩儿在清河道上结识了一位李迪波大哥,他是赵郡人氏。皇室懿亲唐国公是陇西人氏,我陇西李氏能有唐国公这样的人物,孩儿与有荣焉。”他眼现慧黠,含笑说道:“他二人或许生得极为相像,孔老夫子不也曾被匡人误认为是杨虎吗?” 李诠拍拍儿子背膀,含笑点头。李药师此次回到家里,原本兴致勃勃,想告诉父亲在盘龙山上的奇遇。然而李迪波祖坟事件已为父亲招惹不少麻烦,他一时也不敢提与神光、璨了谈经之事。当下只陪侍父亲闲话家常,直到家人传晚膳,才随父亲走回内院。 章节目录 第11章 天挂石窟1 李药师自从得知李迪波就是唐国公李渊之后,心情十分怅惘。 只觉自己真心待人,换来的却是一番假意。 他往常喜爱览风掠景的兴致因此也减了九分,这些日子只在家中,静静复习师父交代的功课。他师父玄中子循例只在春分与秋分前后开馆授徒,其余时日均是闭关静修。 如今师父即将开馆,李药师便整理书箧,辞别父母,先往师父近年居停的天挂山中静候师父出关。 天挂山在赵郡西方数十里处,山势峻秀,高耸入云。 其山南坡缓和,北坡却是百丈深崖。李药师来到山中,但见诸峰奇姿异态,或直插入云,或绝壁天堑。 山间古木虬藤,春花烂漫,瀑流乘空,景致绝胜。 他登时心胸一畅,暗想:“就是曹子建那等人物,有时也不得不说『何吾人之介特,去朋匹而无俦』,我又何必为朋匹懊恼?” 于是将悒郁置诸脑后,只觉眼前景色正如曹子建〈闲居赋〉所吟: 翡翠翔于南枝 玄鹤鸣于北野 青鱼跃于东沼 白鸟戏于西渚 他便仿效曹子建,背通谷、对绿波、藉文茵、翳春华,徜徉于这仲春的万紫千红之间。 天挂山是太行山系的北缘,再往北就进入五台山系。 这一带山崖壁间多天然石洞,巍峨峥嵘,幽深奥秘。天挂山南坡山谷间虽然绿草如茵,山壁石洞内却是怪石嶙峋,皆是碧乳凝成的天然奇景。 其中藏风洞更是深不可探,内有山泉流水,与步行鸟道忽分忽合,时高时低。 藏风洞洞内有洞,洞上有洞,蜿蜒曲折,山重水复。洞顶石乳倒悬,层层迭迭,有如云海。岩溶滴到地上,经数十百万年累积,形成石笋,五彩缤纷,矗地而立。 更有那石乳与石笋已上下连接,成为石柱,顶天立地,簇拥在石林、石花、石幔丛中,令人叹为观止。 玄中子如今坐关之处,就在这石洞之内。 李药师在山中崎岖而行,逶迤来到藏风洞。 他因为早来旬日,便在洞内静修功课,闲时细玩洞中清邃幽深的石林景象。 不数日,同学陆续到来。 玄中子择徒甚是精严,门生不过十人,较长的已届不惑之年,年少的仍未弱冠。 年长同门中修为深厚的,已是一代宗师,来到藏风洞,自是敬谨修持。 年轻如李药师等,虽仍活泼好动,却也只在外间嘻笑,不敢入内打扰师父清修。 玄中子的学问,以《老子》的“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为根基,本以谦恭退让为上。 然而谦退是养气的功夫,须要时间的磨练。 年长的门生,大抵已能含元守静;而如李药师这等簪缨世冑,又正值心高志傲的年岁,要他们在亲长跟前恭谨有礼,或者还能做到几许;要他们在同侪之间谦虚自抑,那就有违少年天性了。 道家修练首重自然,所以并不压抑天性。 李药师等一班年轻弟子,许久没有见面,一旦相见,就各自数说这半年来自己的修为进境。 年轻同门中,李药师与房玄龄最为交好。 房玄龄年纪虽较李药师更幼,行事却颇有文人气习。 他也出身簪缨世冑,为人极为聪敏,读书过目不忘,写得一笔好字,文章中更见才气。 不过,他与神光大师的徒弟璨了一般,悟性虽是极高,却与武学无缘。 房玄龄年稚力弱,李药师便待他有如幼弟,加意照顾他、保护他。 这日清晨,李药师作完早课,正要出洞练剑,却见洞内走出来一名小道童。 这小道童方面大耳,年龄比房玄龄更稚。 李药师认得他是师父年前才收的关门弟子,名叫魏玄成。 他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却有大志,又爱读书。 玄中子将他留在身边,闭关时就由他服侍。 众同门见魏玄成出来,知道师父已然出关,便依照入门顺序,鱼贯走进内洞。 此时乃是仲春节气,外间虽已是春花灿放,内洞却仍是阴湿寒凉。 房玄龄随在李药师身后进入内洞,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李药师回身握住房玄龄双手,只觉他手幼弱冰凉,顿时感到自己的手掌格外温暖有力。 心中一时颇为自豪,想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有能力照顾他人,握着房玄龄的手不觉也更紧了一些。 李药师在家中虽有幼弟,但李客师和李药师一般,同是活泼好动,充满阳刚之气。 他兄弟感情虽然极好,李药师却不曾体验此刻因照顾弱小而生的自豪之情。 章节目录 第12章 天挂石窟2 李药师、房玄龄随年长同门进入师父玄中子修行的内室,室中温暖舒适,李药师也放开了房玄龄双手。 只见玄中子趺坐中堂,地下一溜十个蒲团。 众同门逐一向师父行礼,随即依序跪坐蒲团之上。 李药师与房玄龄拜见师父之后,坐入第八和第九位上。 魏玄成随在房玄龄之后行礼,坐入末位。 玄中子逐一考校门生进境。几个年长门生,或只是趁师父出关,前来拜望;或有一二疑难,玄中子也只须三言两语,便点透澈。 年长同门有些拜见师父之后,便即辞去;也有几人留下,静观师父调教后进之道。 随后是几名二、三十岁的同门。 年纪愈轻,所问的问题也就愈庞杂。玄中子随兴命年长门生代答。 年轻同门受教之后,便以师礼拜谢年长同门。 随后轮到李药师。 他走到师父身前,行礼之后,尚未开口,玄中子已沉声说道:“我听人说:『大丈夫若遇主逢时,必当立功立事,以取富贵,何至作章句儒?』此话可是你说的?” 李药师心高志傲,这原是他少年人的狂狷豪语,却没想到师父开口便问此事。 他见师父辞色严峻,赶紧跪下,答道:“是。” 玄中子道:“这便是你的大志?你且说来。”年长同门只道师父要训诫李药师,纷纷辞出。 室内除玄中子、李药师之外,就仅余房玄龄与魏玄成。 玄中子辞色虽然严峻,李药师却并不畏惧,侃侃说出一番道理:“师父,弟子放肆。弟子只想,古之儒者,原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为始,以修身为本,然后齐家、治国,以至于明明德于天下,而亲民,而止于至善。然今之儒者,但知研章句,不知究经义,以至于如史迁所言:『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如此位列倡优博奕之次,以备虞说的章句儒,实非弟子之志。” “史迁”是太史公司马迁,李药师所引的这段话,出于〈报任少卿书〉。 玄中子听他此言,神色已然缓和不少,说道:“章句儒固然非你之志,难道你竟志在功名富贵?” 师父这样一问,李药师登时想起神光大师所说“壮志不减沛公”之语,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回答,神色竟然腼腆起来。 玄中子见爱徒如此,冷笑一声:“你入我门下八年,我却不知你志在『遇主逢时,立功立事,以取富贵』。看来我真是老耄了!” 李药师见师父如此激他,长跪在地,心中怦怦乱跳,脱口说道:“师父容禀,弟子日前偶遇一位高僧,他说弟子『壮志不减沛公』。弟子不敢有沛公之志,但愿为樗散之材,『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之侧,寝卧乎逍遥之下』。” 李药师所引“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无为、逍遥”之句,出自《庄子.逍遥游》,意为韬晦含光,不争外物,所以能够不受制于外物,而与天地共荣枯。 玄中子颜色稍转和霁,缓缓说道:“听你说话,如此迫不及待,哪有丝毫『愿为樗散之材』之意?纵使彷徨之侧也不能无为,寝卧其下也不得逍遥!” 他朝李药师望去,眼中满是关爱神情。 这个徒儿,傲气浑成,常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这是他最钟爱的一个徒儿,却也是他最少开口赞许的一个徒儿。 他微微一笑:“也罢,你且起来说话。” 李药师见师父言色和悦,赶紧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 玄中子温颜问道:“你究竟做了些甚么,惹得人家说你『壮志不减沛公』?” 李药师于是将盘龙山巅的奇遇,说与师父知道。 他才说到神光大师的名号,玄中子立刻神色凛然,似乎想说些甚么,却又忍下,只命李药师继续说下去。 他说到领悟“无我相,无人相”就是“坐忘”之时,玄中子捻须颔首微笑。 他说到“损去精力,散去真气”之时,玄中子似乎也心有所往,寻思半晌。 玄中子嗜茶,此时魏玄成见师父听李药师说话,时间已久,便准备煎水投茶。 玄中子示意,命他静听,魏玄成便坐回到自己的蒲团上。 李药师说完与神光、璨了参研《楞伽经》、《易筋经》的始末,玄中子点点头,只说:“很好,很好。”沉吟须臾,又道:“药师,你去煎茶。” 李药师知道师父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应了一声“是”,先行过去煎茶。 章节目录 第13章 天挂石窟3 玄中子嗜茶,门生常为师父煎茶,也都精于茶道。 当时的茶,略与羹汤相类,与宋、明后世全然不同。 玄中子室内有一方石桌,旁有石鼎,专为煎茶之用,李药师便在石鼎之下生起炭火。 唐代陆羽《茶经》 有言:“其火用炭,次用劲薪。” 所谓“活水尚须活火煎”,乃是魏晋南北朝以来煎茶数百年积下的经验。 炭火之外,其次可用桑、槐、桐、枥等坚实细密的木材生火,绝不可用松、杉、柏、桧等含有油脂的木材。 否则油脂燃烧,升起浓烟,掺入茶中,则大损其味。 此时玄中子正在考校房玄龄功课。 房玄龄入师门不过数年,进境虽是奇速,但所问的问题仍不出范围。 玄中子最重启蒙,房玄龄所提的问题虽然浅易,他却不厌其详地解答。 玄中子花在这些小弟子身上的时间,竟是年长弟子的数倍。 李药师一边生火,一边静听师父的教诲。 所谓“温故而知新”,师父虽是回答房玄龄的疑问,李药师却也获益良多。 他将炭火生起之后,便找茶饼。 西晋以来,极品好茶的产地即在豫州的西阳,荆州的武昌,以及扬州的庐江、毗陵,当时均不在隋帝国的疆域之内。 然而玄中子出身琅琊王氏,他族中随晋室南渡的一支,是南方最有权势的望族。 东晋名相王导、大书法家王羲之,都是他族中的矫矫人物;而两晋与南朝四代的皇后,有十余位出身琅琊王氏。 因此玄中子所吃的茶,颇有一些是因亲戚往还而得自南方的珍品。 李药师打开师父贮茶的箱笼,茶香登时溢满全室。 他深深吸一口气,让茶香充盈肺腑。 他知道师父最喜欢毗陵茶,往箱笼中看时,果然有几片毗陵茶饼,其中一片已用去一半。 毗陵在当时已有数百年产茶历史,后世唐代的极品顾渚紫笋、宋代的贡品瑞龙日铸、明代的仙品阳羡罗岕、清代的逸品狮峰龙井,都产于这一带地方。 当时的茶,将嫩叶自茶树上摘下之后,经过蒸、捣手续,拍成片状焙干,就成为茶饼。 李药师取过那半片毗陵绿芽,在炭火上焙炙之后,再用石碾研成细末。 干茶入碾,研磨之时发出极细微的碎声,研磨之后成为湘黄色的粉末。 唐代诗人形容茶在碾中,其声是“拒碾干声细”、“碾处乱泉声”,其色是“碾成黄金粉,轻嫩如松花”。 李药师虽然不曾读过后人的诗句,但那碾茶时的视听之娱,他早已心领神会。 当时的茶道,茶中多掺入香料与果品。 李药师知道师父吃茶,常加茱萸、苏桂两味,天候阴寒之时另加干姜,燥热之时或加薄荷,春季有时再加橘皮,秋季有时也加松子。 他见石桌上还有一些干橘皮,便将橘皮、茱萸、苏桂分别置入小碟中,准备停当。 他又取过师父煎茶的石釜,先用山泉冲过,再注入清冽泉水,置于炭火石鼎之上。 随即回到蒲团上跪坐,让师父知道水已置于火上。 此时玄中子为房玄龄、魏玄成解惑,也已进入尾声,师徒四人便移坐到石桌之旁。 李药师请师父上坐,自己坐入主位,房玄龄、魏玄成则在侧位侍坐。 此时釜中之水沸如鱼目,李药师拿过四只青釉褐斑茶碗,取水温碗。 当时茶色尚黄,盛在青釉褐斑碗中,玉青湘黄,相得益彰。 此时釜中之水涌泉连珠,李药师盛出一瓢。 他见师父并没有将橘皮移开,便将橘皮与茱萸、苏桂一同投入汤中。 同时以竹筴环搅,将热汤激出漩涡,即量取茶末,投入漩涡中。 后人将唐人茶道称为“投茶法”,指的就是这投茶入汤的步骤。 茶末入汤不久,汤沸势若奔涛,李药师将适才盛出的一瓢温水倾回釜中,止住腾波鼓浪之沸,瞬时便浮起层层泡沫。 当时茶道,最讲究这茶面的泡沫汤花。 西晋杜预〈荈赋〉有言:“惟兹初成,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 李药师将茶煎成,茶面汤花果然细沫重重,如积雪,若春花,正如杜预之言。 此时玄中子见茶面浮起汤花,便说道:“玄龄、玄成,这茶面汤花,薄者曰沫,厚者曰饽。煎茶火候若是拿捏得准,便能有这样的饽沫。” 玄中子说到此处,心中暗自一惊。 他适才还想,李药师心高志傲,所以自己极少开口称许。 谁知言谈之中,不经意便赞他煎茶火候拿捏得准,玄中子心下不禁暗暗自嘲。 李药师对于师父心情,虽然不能摸得透澈,然而师父垂爱,他心中怎会不知? 他将煎好的茶盛入四只温过的茶碗中,并将茶面汤花分得均匀,然后先将一碗奉予师父,再将两碗分给房玄龄与魏玄成。 他先向师父敬茶,房玄龄、魏玄成也跟着敬茶。 玄中子显然相当欣赏李药师所煎的茶,他双目垂帘,细细品尝,却不再出声褒奖。 他吃了半碗茶,说道:“药师,那禅宗初祖菩提达摩禅师,也是吃茶的人哪!” 李药师知道师父即将说到主题,便只答了一声“是”。 玄中子继续说道:“达摩禅师圆寂之后,他的弟子慧可大师传承禅宗衣钵。慧可大师执掌少林期间,遭遇北周武帝禁断佛、道二教,因此今人多不知道他的声名。然而慧可大师的修为,可说是直追乃师,绝不在达摩禅师之下。” 玄中子吃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慧可大师原本并非少林子弟,他乃是洛阳人氏,幼通孔、老之学,尤精玄理。达摩禅师驻锡少林之时,慧可大师前往少林,向达摩禅师求法。达摩禅师见他所学驳杂,先入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那时达摩禅师正在少林千佛殿前的亭内坐禅,慧可大师冒着大雪在亭外立候,大雪没膝,犹不移动。如此苦求,仍然未得其门而入。慧可大师当下提起佩剑,竟将自己左臂砍下。” 章节目录 第14章 天挂石窟4 李药师听到此处,“啊”地叫出声来。果然听玄中子说道:“为师随你师祖游历,在洛阳见到慧可大师之时,他尚未拜入少林,当时法名神光。” 李药师一时瞠目结舌,实在没有想到,在盘龙山巅与自己促膝长谈达三日三夜之久的,竟然是少林掌门。 只见玄中子拿起茶碗,望着碗中余茶,悠悠说道:“我这茶道,还是跟神光大师学的。” 他轻轻喟叹一声:“神光大师求法之心,实在坚毅虔诚,他终于得受达摩禅师衣钵,传承禅宗法统。北周武帝禁断二教之后,只听得神光大师去了南朝,便再也没有音信啦。他去到南方,竟尔解开了《楞伽经》秘奥,也真是因缘遇合。” 李药师说道:“想那位驻锡峨嵋,与神光大师同参《楞伽经》的梵僧般剌密谛大师,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玄中子笑道:“神光大师说他向密谛大师讨教,得到启发,你就当真了吗?他若向人提起参悟《易筋经》的始末,不知会说曾得何人启发?” 李药师也笑了,说道:“如此弟子真要惭愧得无地自容了。”寻思回想,内心虽是惭愧,难免也有几分自得,孺慕之情顿生,便欲再往蓟州拜见神光。于是央求师父:“如今既然知道大师驻锡盘龙山,弟子就可以陪侍师父,往见大师。” 玄中子却是长声喟叹:“药师,你与大师有缘,得以在盘龙山巅拜识法颜。这样的缘法,可遇而不可求啊!”想想又说:“其实我也见过大师了。前日夜半,大师曾来此处。” 李药师并没有听出师父言中之意,仍然笑道:“前日夜半,弟子在外间等候师父出关,却没有见到大师前来。” 玄中子庄容注视李药师,说道:“大师翛然而至,翛然而往,我又何尝能见到他前来?”他轻叹一声:“古之所谓『龙』者,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又何须让人见到一定形体?” 李药师听师父此言,心中渐渐升起不祥之感。果然听师父又说:“大师来时,窈兮冥兮,寂兮寥兮,我但觉至阴肃肃出乎天,至阳赫赫发乎地。大师不肯久留,瞬间飘然而去,只赞我调教出好弟子。”他再长叹一声:“药师,大师此刻只怕已然西去啦!” 玄中子话未说完,李药师已哭出声来。玄中子又叹一声:“所谓『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我等凡夫俗子,哪能如庄子之旷达?”他太息须臾,说道:“药师,你再跑一趟盘龙山吧!” 李药师虎目含泪,匆匆拜别师父,疾速朝盘龙山而去。 他来到月前与神光、璨了同参《易筋经》的小庙,庙中果然在作法事,居中主持,正是璨了。 法事庄严,李药师心中虽然伤恸,泪眼婆娑,却不敢大放悲声。他入庙祭拜,得知此时已过三七。 算算时日,原来他才离开盘龙山,神光大师便即涅盘。 他忽然明白,当日神光大师竭心尽力为自己说法,实已心神交瘁。了悟《易筋经》之后,自己随即辞别,神光与璨了均不相留,原来他二人当时已知神光大师即将坐化。 如此说来,岂不是自己累了神光大师?他愈想愈是愧悔,却又不便失声痛哭,忍悲之下,竟至泣血。 待法事告一段落,璨了来到李药师身前,说道:“檀樾,家师与檀樾有缘,得以相互启发,妙悟《易筋经》秘谛,终偿数十年悲愿,实是无比喜乐。家师脱去皮囊,往生净土,檀樾当为家师欢喜才是,何至徒然悲泣?” 李药师听见“相互启发”四字,想起师父言语,更觉得自己受恩深重。 当即听从璨了之言,不再徒然悲泣,只默想自己来到这婆娑世界,十余年中所受的亲恩、师恩,顿时又是一番体悟。 又想近日先结识李迪波,后拜识神光大师,两人均不愿表明真实身分;然而其中因果,不啻天壤之别。 自己当时若知神光大师就是少林掌门,心中难免执着于他的身分,便不能清明澄澈地与他谈经。 他暗自发愿重修大师曾经驻锡的小庙,以便日后供奉,此是后话。 当下他留在盘龙山中作完七七,才再回到师父在天挂山中的洞府。 此时玄中子已然闭关,年长同门都已离去,只有房玄龄和魏玄成还在等他。 房玄龄将三卷经书交给李药师,说是师父交代的功课,李药师敬谨收受。 房玄龄满脸兴奋神情,又对他说:“药师哥哥,师父已为我二人起了学名啦!” 李药师听说,也为他二人欢喜:“有了学名,你二人便是师父的入室弟子啦。不知师父是如何说的?” 房玄龄道:“师父为我取名为『乔』,望我『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为玄成取名为『征』,望他『明用稽疑,念用庶征』。” “出于幽谷,迁于乔木”出于《诗经.小雅》,本是歌颂知音友爱,后世用为渐入佳境之意。 “明用稽疑,念用庶征”出于《尚书.洪范》,本意为稽诸卜筮以明吉凶,征之朕兆以知天命。 玄中子为李药师取名为“靖”,乃是引《诗经.周颂》中“日靖四方”的平定之意,以及《诗经.小雅》中“靖共尔位”的谋国之意、“俾予靖之”的治乱之意。 日后他三人均成为贞观贤臣,李靖果然出将入相,谋国治平;然而当时玄中子心中所思,却不仅止“出将入相”而已。 房乔为唐太宗李世民延揽人才,果然知人善用,友于同僚;而他自己的仕途,也是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不过他以字行,学名房乔,后世却少有人知。 魏征则稽诸历代兴衰以明吉凶,征之民心向背以知天命。 他是李世民内观返照的明镜,成为历史上最有名的诤臣。 此时他三人又言笑半日,方才依依不舍,相互作别。魏玄成目送李药师、房玄龄远去,方才返回藏风洞内。 章节目录 第15章 猿声鹤影1 李药师离开藏风洞,尚未下山,便已迫不及待,连连翻阅师父所赐的三卷经书。 只见这三卷经书与师父以往交代的功课大不相同,书上竟是小字行草,全出于师父亲笔手泽。 李药师知道师父与绝代书圣王羲之同样出身琅琊王氏,家传一脉绝妙书法。 此时他手捧三卷师父墨宝,既惊且喜,只顾欣赏师父行草,竟没在意经书内容。 直至数页之后,突然看见几行修改痕迹,再隔数页,又见添注笔触。 他方才惊觉,这三卷经书乃是师父所撰,并非前人经史。 李药师惊喜之余,索性将坐骑的缰绳松开,任它自去吃草,自己却往山石上一坐,细细读起书来。 只见经书开宗明义,引《老子》之言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三卷经书,上卷论天地王霸之无为,中卷论将相治平之正道,下卷论兵阵权术之奇变。 李药师向来偏好兵学,便先展读下卷。 下卷也以《老子》为始:“《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 』所以强国战兵,霸国战智,王国战义,帝国战德,皇国战无为。” 这是说,强国以兵取天下,霸国以智取天下,王国以义取天下,帝国以德取天下,而皇国则以无为取天下。 李药师琅琅而读,心仪不已。 再往下读去:“天子而战兵,则王霸之道不抗矣,又焉取帝名乎?” 这是说,身为天子之尊而只思以兵取天下,则较之王、霸尚且不如,又岂能以“帝”为名? 读到此处,李药师心中大惊。 师父这些话,分明是针对自己而发,责备自己过度浸淫于兵学,而不思无为修持之大道。 然而师父用字,以“帝”以“皇”以“天子”,难道,难道师父也认为,自己“壮志不减沛公”? 想到此处,李药师心中怦怦直跳,再也无法静心读书。 他匆匆阖上,跨上坐骑,一松缰绳,便紧紧环抱马颈。 这匹赤骅早已与他心意相通,当即撒开四只银蹄,狂飙而去。 马奔如飞,李药师但觉疾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山原景物在眼角仅余青影。 此时若不是双臂拼命抱紧马颈,双膝奋力夹紧马腹,身子就要腾空而起。 马蹄一纵一跃之下,紧贴马身的胸腹便一颤一撞地重击在马背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将要离位。 然而,似乎惟有如此,他才稍觉快意。 赤骅狂奔,李药师的精神气力也随之湍然渲泄。 到后来,他抱着马颈的双臂渐次舒缓,夹着马腹的双膝也不再用力,马儿跟着才放慢了脚步。 他趴在马儿背上,全身几乎都已脱力。 但觉马儿的汗水沾着自己的汗水,马儿的心跳和着自己的心跳。 马儿的踏步规则而有旋律,就在这轻盈的马蹄节奏中,他任自己昏昏睡去。 赤骅驮着身心俱疲的李药师,轻步回到赵郡府衙。 这一路行来,李药师已逐渐恢复精神,是以一回到家中,他跳下马来,除下鞍鞯缰辔,即刻亲手为马儿清洗一过,又细心将马毛刷得雪亮。 赤骅温驯和善,频频与他亲热,想来这一路狂飙,马儿也甚觉快意? 李药师本想专心用功,却总是无法安静。 于是又清理马槽,上了好料,试图借着照料马儿之便,让自己定下心来。 他将马儿安置妥善之后,心中几番挣扎,终于关起房门,取出《史记》,将那〈高帝本纪〉再读一番。 至于翻读《史记》,何须关起房门?他也不禁莞尔自嘲。 读毕〈高帝本纪〉,自然而然便将那〈项羽本纪〉也重读一遍。 想那汉高帝刘邦与西楚霸王项羽,初见秦始皇帝嬴政之时,一人心生“大丈夫当如此也”之叹,一人却兴“彼可取而代也”之志。 开国君主的雍容风范与豪雄霸王的率直性情,是否就在此处分野? 李药师读毕刘、项本纪,随即便展读〈秦楚之际月表〉。 读到结语,思前想后,心绪翻腾,不禁仰天长啸,朗声而诵太史公之言曰:“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此时他将师父所撰的三卷经书取出细读,竟颇能静思熟虑,心领神会。 这年夏天,他居然将那游山玩水的兴致收拾起来,着实顶着三伏盛暑,在家中用功不辍。 转眼秋天已届,又是师父开馆之期,李药师再度来到天挂山。 此时尚未进入深秋,天挂山的南坡缓和,植被触目仍是浓绿。 北坡则是断崖绝壁,或许已有点点枫红?李药师便想前去探看。 时序毕竟已然入秋,由受阳的南坡转进山阴的北坡,熏熏凯风似乎登时转为凛凛朔风。 李药师是武人体魄,只听得风声有异,并不觉冷热有别。 然在这风声之间,他又……又听到其他声音…… 上回在盘龙山巅邂逅神光大师,虽是天缘奇遇,但李药师此行是来拜见师父,可不愿因其他物事而误了师父的开馆之期。 于是他赶紧吐纳调息,收敛心神。 所谓“吹呴呼吸,吐故纳新,凫浴猿躩,熊经鸟伸”,吐纳调息之后,李药师不经意便进入五禽之戏,由虎扑、鹿抵、熊攀,而猿躩、鹤展。 只觉这“猿躩”、“鹤展”二式酣畅无比,直如行云流水,以往从来未能达此境界,当下便再重复一回。 就在此时,他却清楚听见琴韵吟猱。 定睛一看,但见崖壁之侧两位老者,正自对坐抚琴。 历来推崇“琴棋书画”,琴乃四艺之首。 古代文人多通琴艺,玄中子也不例外。 李药师虽然曾从师父学琴,但音律从来不是他的偏好。 然则两老此刻抚奏的〈碣石调.幽兰〉,却是他熟悉的曲目。 抚琴之道,右手是抹挑勾剔之声,左手是绰注吟猱之韵。 吟尚轻清而猱尚苍劲,技法最是精微。 李药师听得左首那位老者之吟,回旋轻盈如鹤,右首那位老者之猱,往复劲古若猿,境界绝是玄远,忍不住便朝他们走去。 章节目录 第16章 猿声鹤影2 两老见李药师走来,琴声戛然而止。 左首老者望向李药师,冷冷说道:“足下与道门有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右首老者对左首老者笑道:“年轻人心有悬念,并非针对你我,贺兄何必介意?” 那贺姓老者颜色稍霁,对李药师道:“若非袁兄缓颊,老夫今日倒想见识见识,足下究竟何德何能,竟尔能得四海八荒、三界十方诸天眷顾。” 那袁姓老者笑道:“此子能进入我俩吟猱意境,并将之融入吹呴吐纳,果然不凡。” 那贺姓老者转嗔为喜,颔首而笑:“袁兄所见极是。” 此时他端视李药师,庄容而道:“水盛之时,杨落李兴,足下当有九五之分。我等今日特来拜识尊容,原不敢有所惊扰。” 袁姓老者捻须含笑,缓缓点头。 贺姓老者言罢,转身对琴,在琴面“仙翁仙翁”地调起弦来,对袁姓老者道:“我俩且再抚一曲,请他品鉴,何如?” 两老当即引商刻羽,抚奏开来。 李药师一时但闻猿猱鹤吟,瞬间山岚掩冉。 隐约之际,左首老者化为玄鹤,翔入九霄;右首老者化为白猿,纵上绝壁。 云消雾散之后,猿声鹤影犹存。 李药师心神一凛,陡然明白,两老互称“猿兄”、“鹤兄”,并非“袁兄”、“贺兄”,当下怔然而立,久久无法动弹。 待他回过神来,已是夕阳西下,皓月初升。 李药师匆匆返回藏风洞,远远望见房玄龄与魏玄成,形色颇为焦急。 一见到他,房玄龄便迎上前来:“药师哥哥,你上哪儿去了?诸位师兄都已离去,师父明天一早,就要下山了。” 魏玄成则道:“进去说吧。” 三人进入玄中子修真的石室。 李药师原以为要受斥责,没想到师父神色甚是和霁,开口便问:“你见到猿、鹤二公了?” 李药师颇为诧异:“师父已然知晓?” 玄中子微笑道:“猿鹤清音,金声玉振,此刻只怕半壁神州,都已知晓。” 语音稍顿,又问:“他们可说了甚么?” 李药师略述听琴始末,然而说到“水盛之时,杨落李兴”,他却说不下去了。 玄中子也不追问,只喃喃道:“水盛之时……水盛之时……”沉吟半晌,方才问道:“药师,你可知猿鹤二公来历?” 李药师道:“弟子不知。” 玄中子道:“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 你见到的猿公鹤公,当是其中翘楚。” “猿鹤虫沙”见于《太平御览》引《抱朴子》。 玄中子又道:“此处原是猿公洞府,只因他与鹤公四海云游,为师才得以借住旬载。如今二公回府,你等艺业也已渐有小成,为师便可以放心他去啦!” 道家坐关修行,原不必有定处。 然则李药师听说此话,忧急之情仍溢于言表:“师父若是远游,弟子等无法随行,如何是好?” 玄中子笑道:“为师绝云气而适,负青天而游,出入六合,游乎九州岛,何须你等随行?你等又如何随行?” 李药师更是焦急:“日后弟子等见不着师父,心中若有疑惑,也无法向师父请教,如何是好?” 玄中子温颜笑道:“为师门徒之中,以你三人年龄最幼,修为最浅;却也以你三人尘缘最重,福报最厚。若不是对你等有所牵挂,为师早已与造物者为侣,乘夫莽眇之一气,入于无穷之门,游于无极之野啦!” 他遥视玄远,心思似乎业已神游,超然物外,然则口中却又喃喃:“水盛之时……水盛之时……” 此时玄中子略收心神,转身对李药师道:“药师,你本命辛卯,乃是辛金卯木相克之局。须得阳 水调和,才成金生丽水、水生华木的活局。嗯……所谓『天一生水』,若得壬子天水,则非但阴阳相济,亦且五行相生。” 李药师等跪坐静听。 玄中子接着说道:“凡人在本命之外,尚有本性。五性仁属木、义属金、礼属火、智属水、信属土。药师,你本性绝智,水势壮旺。” 他朝李药师脸上凝视,说道:“你双耳轮廓分明,颜色润泽,主生长于富贵之家,少年旺父益母。你耳形坚厚,耸长有珠,主福寿绵延,晚景安泰。要知五官之中,耳为肾窍;五脏之中,肾为水星。你耳形优越,肾气壮旺,水势兴盛。你本命喜水,而本性、面相皆得水,可谓命造运势,生扶比助。” 玄中子眼神中关爱之情毕露,言语间回护之意殷切:“所以对你而言,不在有水无水,而在水势之多寡。须知过犹不及,物极必反,此中拿捏,可不容易啊。” 说到此处,玄中子神色转趋凝重:“虽说金生丽水,然则水旺则金泄;水生华木,然则水盛则木泛。当今天下归于杨氏,杨字从木,虽喜水势生扶,可若是水强过剩,则成『杨入大水为萍』之象,不免消散。你是李家子弟,李字木在子水之上,只要木已成舟,便无惧于水多泛木。只待水盛之时,杨落李兴,将有老君子孙治世。” 老君即是老子,世传老子姓李。 玄中子此言,明言水旺之时,天下将归于李氏。 李药师曾得神光大师断为“壮志不减沛公”,再得师父赐予经天纬地的经书三卷,又得猿鹤二公论曰“当有九五之分”,此时听师父之言,已在意料之中。 然而房玄龄、魏玄成在旁,听得却是心惊无比。 玄中子神色怡然,从容说道:“为师此言,只论天道,不言人事。药师,你若谨记过犹不及,物极必反之理,当于阳 水之年得一佳偶,再于火土相生之年得一贵子,如此五行吉数全归,则溥天之大,尽可为你所有!” 李药师静听默记。 玄中子继续道:“待彼五德全归之时,须谨记《老子》所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之意,以无为之道,宽治生民,如此则可以立百世不朽之基业。” 说到此处,玄中子殷殷注视李药师,说道:“要知道阴阳之气相合,生风雷云雨以滋育万物,不须刻意指使,自然便能均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智属水,仁属木,天降甘露,滋育草木,本是以智养仁之道。若是水盛泛木,狂澜覆舟,那就是以智伤仁啦。药师,你本性绝智,水星壮旺,当知以智养仁。切莫任大水泛滥,否则难免以智伤仁。为师此言,盼你切记莫忘!” 可惜李药师毕竟尚未入道,一时无法澈悟师父之意,日后竟因一念之仁善而要天之怒,未能成就大业。 那是后话。 章节目录 第17章 猿声鹤影3 此时他在师父关注之下,如临艳阳恩威,如承大地德泽,但觉敬畏亲爱,受惠蒙恩,诸般情愫交相汇集。 又想师父即将远游,不知何时才能再得教诲,当下心绪激动,虎目竟然酸润起来,一时只能勉强回道:“是,弟子定当谨记,不敢或忘。” 玄中子颔首道:“你若当真能够谨记为师此言,日后风云际会,虎啸龙吟,千古多少豪杰不敢奢望的机运,都在你一人掌握。上苍如此厚爱,你可不要辜负啊!” 李药师听师父此言,竟是诀别语气,霎时心中纷乱,似乎再怎样的龙虎风云、千古机运,都比不上眼前恩师的谆谆慈爱。 当下悲从中来,禁不住说道:“师父,无论上苍如何厚爱,也抵不住弟子对恩师的孺慕之情啊!师父……弟子……” 他想求师父莫要离去,然而明知师父遁世之意已坚,又岂会因自己一时所请,而改变平生心愿? 果然听见师父温言说道:“药师,你心中明白,师父近十年来逗留尘世,多半是为着你。得天下之英才而教之乐,其乐何如?师父是乐此不疲啊。只不过人生聚散,各有定数,强求不得的。” 李药师含泪说道:“弟子若是不得师父教诲,如何能有今日?师父若是弃弟子而去,弟子……弟子……” 他知道自己无法留住恩师,更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 玄中子笑道:“药师,你这可是痴话了。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将驽马教成千里马。为师者所能做的,只不过是指引千里马,让他知道如何发挥天赋长才而已。我能点拨于你,神光大师一样也能点拨于你。神光大师三日之内对你的启发,未必便少于为师九年之功。你欲求灵悟,万事万物皆可以为你之师,岂独是我一人?” 李药师却满怀感恩,说道:“然而天赋长才的千里马遍地皆是,惟有被伯乐相中的那一匹,才得受教,进而得有千里马之用啊。弟子若非忝列恩师门墙,未必便能得到神光大师青睐。” 玄中子笑颜光灿,显见喜悦发自心底:“药师,你能这么想,也不枉为师以一纪时光,为你逗留尘世。为师与你,也可算是有缘。” 李药师听师父此话,心中闪起一丝希望,说道:“师父既与弟子有缘,不如……不如便携带弟子,一同云游吧!” 玄中子笑出声来:“这话更痴了!你年未弱冠,尘世间的责任,一件也未了却,如何便能遁世?再者,你智慧太高,境遇又太好,若是不经历练,不受挫折,便难以体会天道之无情、无常。” 玄中子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为师私心之中,何尝愿意见你受到挫折?然而,你若受挫折,对于了悟灵命,未必不是好事。” 李药师的心思却只在依恋师父,并不及深思师父话中涵义。 他仍不放弃希望:“师父既已因弟子而逗留尘世,何不留满十年,为弟子主持弱冠之礼?” 玄中子笑道:“药师,你这是撒赖吗?为师告诉你吧,并非为师执意他去,而是天道难违啊。这藏风洞即将封闭,又岂是为师所能左右?非但为师即将离去,你也不会在此地久留。毕竟龙虎风云,并不聚于赵郡哪!” 李药师奇道:“弟子也即将离去?” 玄中子点头道:“不错。只因你在南方的舅父和兄长,不久便要回京啦。”李药师喜道:“舅舅和大哥要回来了?” 玄中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药师一眼,说道:“药师,你看,我说『回京』,你却说『回来』。 你虽在赵郡十年,内心之中,却始终觉得是随父游宦他乡。在你心目之中,你的家,毕竟是在关中,而不在关东啊!你能不离去?” 李药师听师父此言,不禁默然。 此时玄中子又对房玄龄、魏玄成有所叮嘱,李药师心绪恍惚,也不及细听。 只想着师父即将离去,不知行囊是否已然准备妥当?他茫茫然步入内室,只见榻上小小一只灰布包袱,旁有一笠一杖,此外再无他物,他心中登时一酸。 玄中子内室原本已极简单精洁,然而李药师仍拿起麈尾拂尘,细细整理一回。 玄中子身边所用物事极少,然每一件都有其来历。 李药师依依逐件拂拭,想的全是从师以来的点点滴滴。 李药师正自沉浸在回忆之中,耳边却突然响起隐隐轰雷之声。 他心中一凛,只觉脚下也隐隐震动。 但见房玄龄匆匆进来,说道:“师父说此洞将封,咱们准备出去吧!” 二人赶紧拿起玄中子的行囊、蓑笠、柱杖,来到师父身边。 此时地动之声已自远而近,自弱而强,洞内石缝之间已有沙尘散落。 李药师、房玄龄、魏玄成等三人都得尽力摄住心神,才不至惊惶。 惟有玄中子仍是神色泰然。 李药师望着师父燕处超然的神态,心道:“所谓『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大约便是如此。” 不禁对师父更为心折。 只听玄中子说道:“药师,为师授予你的三卷经书,综述我毕生心血,乃是经天纬地的天下之道。玄龄,你本命己亥,己土亥水生扶药师的本命辛金卯木,所以为师授予左辅善道。玄成,你本命庚子,庚金子水比助药师的本命辛金卯木,所以为师授予右弼制道。日后你二人当为药师辅弼,三人同心协力,开创我华夏生民的安和乐利,让千秋万岁的后世同沾德泽,这才是为师所乐见的。” “不过……”玄中子寻思半晌,又道:“你三人虽甚有缘,但须三十年后,才是偕手之时。 在那之前却无须共事,以免徒招疑忌。” 李药师等三人拜受师父训诲。 玄中子又取出一卷书册,交予李药师,说道:“药师,为师只道你与音律无缘,不想你今日却得亲炙猿鹤二公。这部琴谱,就交予你吧。” 李药师敬谨收受。 玄中子轻声道:“地火已起,此洞将封,咱们走吧。” 四人之中李药师体魄最为健硕,他护着师父,领着房玄龄、魏玄成,朝洞外疾行而去。 只听得身后震声大起,转身看时,但见石壁尘沙飞扬,石涧地水涌涨。 他加快脚步,护着三人行出洞去。 所幸地火仅止于内洞,并未向外蔓延。 此时天色已然微明,蓦然回首,触眼晨曦朝露,山壁老树虬藤,秋意萧飒寂寥,那藏风洞的入口,竟已全然无影无踪。 山间树上古猿纵跃,啼啸错落,天际云端闲鹤翱翔,舞翥翩跹。 李药师陡然发现,自己四人刚从飞沙涧水之间脱出,竟然衣不沾尘、履不沾湿…… 章节目录 第18章 渭水之滨1 玄中子出了藏风洞,自去云游。 李药师、房玄龄各自回家。 魏玄成无家可归,便依师父指示,住进天挂山下的清风观,出家为道士。 李药师回到赵郡府衙,不旬月便听说圣诏伐陈,隋室出动五十余万大军,以皇子晋王杨广为全军统帅,皇子秦王杨俊、柱国杨素为辅,分别从六合、襄阳、永安三路南下。 与陈国邻接的各地兵镇率先出师,李药师知道舅父韩擒虎、长兄李药王已麾军进攻陈国了。 此时年关已届,只因隋、陈交兵,两国都无心庆贺新年。 韩擒虎兵发庐州,从寿阳渡江,攻下采石、横江、姑孰,由西方进攻建康。 贺若弼则兵发广陵,从南衮渡江,攻下京口,由东方进攻建康。 陈将萧摩诃、任蛮奴在东城建春门外,领十万陈师与贺若弼苦战。 贺若弼大胜,擒获萧摩诃,击溃任蛮奴。 陈 军关闭建春门,死守东城。 任蛮奴败走,逃至南城宣阳门外,恰遇从西方而来的韩擒虎大军。 此时任蛮奴已是败军无勇,走投无路,在韩擒虎一番威逼利诱之下,竟然降了隋军,叫开宣阳门,领韩擒虎由南城进入建康。 于是韩擒虎兵不血刃,便率先进入陈国都城。 他迅即率领精骑直趋宫禁,擒获陈后主陈叔宝,以及陈室皇孙妃主数百人。 此时晋王杨广也已渡江,韩擒虎便迎杨广进入建康。 杨广入城之后,立即上表向父皇杨坚告捷。 杨坚得到捷报,龙心大悦,嘉奖有功将士,诏封韩擒虎为申国公,贺若弼为宋国公,同时诏命斩张贵妃、孔贵嫔等一干惑主丧德的隋室后宫于青溪之中。 建康陷落之后,陈 军尚扼守江夏,使长江上游的杨俊、杨素无法东下。 杨广即命陈叔宝晓谕隋军,弃守江夏,陈国遂平。 此时已是隋文帝开皇九年初春,岁建己酉,历史上的南北朝与隋代纪年,便由此分野。 韩擒虎骑着青骢骏马,押着陈叔宝,以及柳太后、沈皇后、寿昌公主、乐昌公主等逊陈皇室俘囚北上,正合“黄斑青骢马,发自寿阳涘;来时冬气末,去日春风始”的歌谣。 自西晋惠帝元康年间八王乱起,中土分裂战乱近三百年之久,至此隋文帝杨坚再造统一之局,并下开李唐盛世。 隋的平陈,实是中国中古史上的一件大事。 杨坚虽然累代胡化,又沾有胡族血胤,然而他毕竟是以汉人身分入主中土,一统天下。 若非他代北周、建隋室,两汉、两晋以降,再次统一中土的,极可能是鲜卑宇文氏的北周,此事颇为后世具民族主义思想的史家所乐道。 平陈的消息传入赵郡,府衙之内自是一片欢喜庆贺之声。 韩氏夫人知道兄长韩擒虎、长子李药王即将凯旋,决定亲身前往京师迎接。 李药师、李客师兄弟二人便拜别父亲,一同陪侍母亲朝长安而去。 韩氏夫人一行因有女眷,行程自是无法快捷。 然而韩擒虎、李药王押解陈室皇孙妃主数百人北上,走得更是缓慢。 是以韩氏夫人虽然启程较晚,然而才过潼关,便赶上韩擒虎的大军了。 这日韩氏夫人一行进入潼关,沿着渭水西进,煦日下和风拂柳,春水里波泛粼光,好个澄明天候,宜人时节。 李药师极目而望,但见前方远处有旌旗飘扬,绣着大大的“韩”字,知道那是舅舅的兵马,便对李客师说道:“看来舅舅与大哥就在前方,我先上前拜见,你陪着娘随后便来。” 李客师答应了,李药师便一拍坐骑,飞奔前去。 他追上舅舅的中军大帐,求见舅舅。 韩擒虎见到李药师,大为欣慰,说道:“昔人有『我送舅氏,曰至渭阳』 的典故,如今我得胜归来,你到渭水之阴迎接,不知可有说法?” 李药师笑道:“那自然是『我迎舅氏,曰至渭阴』了。” 韩擒虎闻言,拊掌大笑。 李药师报知母亲已在途中,其时天色已晚,韩擒虎便命扎营。 韩氏夫人来到帐中,兄妹、母子相见,自是欢喜无限。 李氏兄弟三人已然久未齐聚,一见到面,李药师、李客师便簇拥着大哥李药王,听他叙述平陈之役的种种细节。 一时血脉贲张,只恨不得亲身参与。 韩氏夫人一行非属军旅,不便久滞军中。 是以晚宴之后,韩氏夫人便领着李药师、李客师告别韩擒虎、李药王,自去寻找宿处。 次日清晨,韩擒虎拔营西进,韩氏母子也整装西行。 昨日晚宴设于中军大帐之内,自是军容威仪。 今日李药师行经军旅之侧,看见陈室一干惯享荣华富贵的皇孙妃主成为阶下之囚,挤在大车之中,哀哀泣泣,拖拖拉拉。 李药师心知陈主昏庸无能,兵败国亡,咎由自取。 然而看见一干妇孺凄苦无助,却也不免心生悲悯。 此时节气已入惊蛰,岸边柳枝正吐新绿,大地一片盎然生意。 然而陈室皇孙妃主悲恐凄惶,在他们耳中,渭水的轻唱是否竟成呜咽?李药师正自感怀,却突然听见前方有军士喝斥之声。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辆疾行大车之上,一名妇人发髻散乱,挣着要从车上跃下。 车上数人拉着,车下数人挡着,竟然挣她不过。 眼见她半身已出车辕,大车却仍然疾行不止。 李药师见那妇人若是翻下车来,纵使不遭车轮辗毙,也要被后面的军马踏伤。 他恻隐之心顿起,当下拍马疾奔上前。 那妇人恰从车上落下,李药师伸手一抄,便将那妇人提起。 只听那妇人厉声嘶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她神色惶急,拼足全身之力,想要挣脱李药师之手。 然而她被李药师提在空中,手足无处着力,怎能挣脱开来?她眼见挣脱不开,绝望叫道:“我的铜镜!我的铜镜!” 已是声嘶力竭。 此时大车已然停下,几名随车军士朝李药师奔来。 李药师问道:“甚么铜镜?” 章节目录 第19章 渭水之滨2 那妇人已气急晕厥过去,无法答话。 军士中有认识李药师的,便说:“这妇人每日里对着一面铜镜悲泣,扰得人人不得安宁。兄弟们适才将她那铜镜掷入渭水之中,谁知她竟寻死觅活!” 李药师奇道:“有这等事?” 当下他将那名妇人交给军士,看着众人将她送回大车之内,方才离去。 李药师一时好奇心起,径自往水边找寻那面铜镜。 他沿着渭水下行,不久果然看见柳树荫下,草丛之间,有铜镜闪烁之光。 他跳下马来,去拾铜镜。 谁知拾起一看,那铜镜却已破碎,只余半面。 他心道:“这一掷之力,竟能将铜镜摔破,也非易事。” 于是循着水边继续寻找另外那半面铜镜。 寻了半日,竟毫无踪迹,只得败兴而去。 这日晚间,已行至华州。 李药师待母亲歇息之后,便回到客舍房中,取出那半面铜镜,轻轻拭净泥尘。 只见这半面铜镜背上铸有一尾彩鹊,栩栩如生。 可惜那长曳的尾翎,已然断裂不全。 镜背四周另铸有诸般花卉翎毛,纹饰精致无比。 李药师暗想,区区一面铜镜,竟也如此奢华缛丽,可见南朝纸醉金迷,想不亡国也难。 他反复把玩铜镜,突然发现此镜的断口甚是齐整,不似被摔破的模样。 心想:“必是军士厌烦那妇人捧着铜镜哀泣,夺得铜镜之后,便用利器斩断以泄愤。” 不禁想到,那妇人眼见自己心爱的铜镜遭人斩断,必是伤痛欲绝。 他同情之心大起,决定要将这半面铜镜交还予那妇人。 他又想,铜镜若是掷地而破,另外那半面必在左近;若是斩断之后再行掷出,两半只怕就离得远了。 他只道另外那半面铜镜已被掷入渭水之中,顺水流去,沉入水底,再也无法寻回。 次日清晨,李药师待舅父大军出发之后,才与李客师一同侍奉母亲启程,沿着渭水继续西进。 他追上载有陈室皇孙妃主的车队,找到昨日那失镜妇人所乘的大车,向军士问明,得知车中所载,乃是陈叔宝之妹,寿昌、乐昌等五位公主。 当晚韩擒虎大军来到灞河,驻扎在灞桥东方。 李药师借口拜见舅舅,再度进入营区,辗转寻到五位公主帐外。 只见这公主营账,与寻常军士所住并无不同,只是军士帐中灯火辉煌,人人欢庆胜利凯旋;而公主帐中则是灯光如豆,啜泣隐隐,好似渭水呜咽。 李药师站在公主营账之外,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一名荳蔻年华的少女,双手提着一桶水,蹒跚行来。 她一步一颠,桶中之水便泼溅到衣裙之上。 李药师只见那少女垂首而行,对自己视若不见,转身便要进入账中。 他心想,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不知更要等到何时,才会再有人来,于是赶紧叫道:“姑娘请留步,在下有事相询。” 那少女停下脚步,却不转过身来。 李药师说道:“在下昨日在渭水之滨,拾获半面铜镜,不知姑娘可知,这铜镜是何人所有?” 那少女听见“铜镜”二字,全身轻轻一颤,手中水桶里的水又泼出一半。 她放下水桶,转过身来,惊道:“你说是,找到铜镜唔?” 就在这少女转过身来的片刻,月光照上她的双颊,映在李药师眼中,他登时便呆住了。 李药师平生,从来没有见过一张如此温和柔美的少女容颜,罩在月色之下,隐隐泛着银光。 然而如今,这张无比温和柔美的容颜,虽然带着几分惊喜,却掩不住沉重的落寞与哀伤。 望着这张落寞哀伤的绝美容颜,李药师怔怔地立在当地。 那少女对于李药师那失魂落魄的神情,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幽幽问道:“你适才说,介莫找到铜镜唔?” 她神色虽然落寞哀伤,口音却仍是满腔柔腻的吴侬软语。 李药师回过神来,慌忙取出铜镜,说道:“是。不过我……在下只寻到这半面铜镜,另外那半面,可怎么也寻不着了。” 说着便将半面铜镜交在那少女手中。 那少女接过铜镜,映着月光一看,喜悦渐渐溢上她那绝美容颜,盖过落寞与哀伤。 看在李药师眼中,心胸都融化了。 只见那少女喜形于色:“是唷,正是这铜镜,多谢你哉!” 她转身正要冲入账中,却想起地上还有水桶,便又回过身来,提起水桶,朝李药师嫣然一笑,才转身进入账中。 李药师呆立帐外,只觉六神无主,自觉不该在此地久留,却又不忍离去。 片刻之后,那少女陪同一位妇人走出帐外,朝李药师盈盈下拜,说道:“恩公,大恩不敢言谢。妾身乃是亡国妇人,身不由己,今生不敢奢望报恩。来世结草衔环,不敢有忘。” 李药师见那妇人正是昨日失镜之人,不过昨日挣扎癫狂,今日却是端静娴雅,直是判若两人。 李药师不知那铜镜对这妇人为何如此重要,但见那少女也随同那妇人下拜,便赶紧跪下还礼。 那妇人与那少女一拜即起,回身进入营账之内。 李药师在帐外伫立良久,直到有军士前来询问,他才转身离去。 次日,韩擒虎押解陈叔宝与陈室皇孙妃主一行,西过灞桥,进入长安城中。 一入京师,陈室俘囚便被没入掖庭,听候发落。 李药师虽然心系那绝美少女,却也无法可想。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便是举国欢腾。 章节目录 第20章 渭水之滨3 大隋皇帝杨坚对有功将士大加封赏,晋王杨广与秦王杨俊都得到封地,杨素晋爵为郢国公,韩擒虎与贺若弼已晋封国公,此时又加赐食邑。 韩擒虎帐下的副将史万岁晋位为上开府,李药王晋位为开府。 杨坚将逊陈的太后、皇后留在宫内,其余皇孙妃主,便以女伎之名,被赏赐予诸亲王国公。 得到封赏的王公交相筵宴,长安城中一片庆贺之声。 这日,申国公韩擒虎府中大宴宾客,平陈有功的王公如杨素、贺若弼,以及史万岁、李药王等均在座,李药师与李客师也忝列其末。 席中杨素对韩擒虎的功勋大加赞扬,韩擒虎也颇为自得,将皇帝封他为申国公时颁赐的褒勉诏书取出示人。 杨素接过诏书,朗声而读:“申国威于万里,宣朝化于一隅,使东南之人,俱出汤火,数百年贼,旬日廓清,专是公之功也。” 杨素摇头晃脑,边读诏书,边赞韩擒虎:“皇上也知平陈之役,韩大人实居首功。韩大人率先攻入建康城中,擒获陈主。若非如此,老夫还被困在江夏,无法渡江哪!” 史万岁以及李氏兄弟不是韩擒虎的部属,就是甥辈,听杨素如此称美韩擒虎,自是欢喜。 韩擒虎心中虽然得意,口中却也不免谦逊几句:“平陈之役,杨大人与晋王、秦王同为行军统帅,居中指挥,韩某只是先锋。若非杨大人与二位王爷忠诚谋国,节度有方,韩某也无法顺利渡江,攻入建康。杨大人溢美之词,韩某愧不敢当!” 杨素口角噙笑,说道:“韩大人过谦了!韩大人说降陈国猛将,不伤一兵一卒,便将建康拿下。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兵家之上策是也。” 边说边举杯向韩擒虎敬酒。 韩擒虎喝了酒,回敬杨素道:“杨大人过奖。杨大人与二位王爷坐镇中军,指挥若定,韩某只是奉杨大人军令行事。” 杨素喝了酒,笑道:“想当年韩大人攻取金墉,也是说降敌方守将,不战而屈人之兵。韩大人深谙孙、吴兵法,老夫佩服之至!” 韩擒虎曾参与北周攻伐北齐之役,也是说降北齐守将,兵不血刃,便取下金墉城。 金墉城在汉魏洛阳故城西北,司马氏篡魏之后,这里便是废主弃后的幽居之所。 杨素之言虽合韩擒虎帐下将官心意,然而席间却并非人人作如是想。 平陈之役,贺若弼与韩擒虎同为先锋,贺若弼比韩擒虎还早抵达建康,在东城苦战,擒获萧摩诃,击溃任蛮奴。 岂料自己的手下败将竟降了韩擒虎,让他率先进入建康,拔得首功,贺若弼心中早已忿忿不平。 此时杨素又对韩擒虎大肆夸表,贺若弼听在耳中,尤其不是滋味。 只是杨素位高权重,如今圣眷正隆,贺若弼也不好顶撞于他,只得一个人默默喝着闷酒。 然而杨素却不容他沉默,此时指着圣诏说道:“皇上圣谕,也说韩大人之功,乃是『高名塞于宇宙,盛业光于天壤,逖听前古,罕闻其匹』。依老夫看来,韩大人的功勋,非但古人罕有,今人也难以匹俦。” 他边说边转身朝向贺若弼,问道:“贺若大人,老夫此话,可有道理?” 贺若弼系出漠北匈奴,复姓贺若,单名弼,所以杨素称他为“贺若大人”。 贺若弼本已郁愤填膺,此时又听杨素此言,再也无法忍耐,盛气说道:“杨大人,当日建康城外,若非下官浴血力战,将陈国十万大军牵制在东城门外,韩大人如何便能轻易从南门入城?下官这些许战功,虽不能入杨大人法眼,却也曾得圣谕褒赏嘉勉。杨大人如此厚彼薄此,可是认为,圣上对下官的封赏,乃是过当?” 言罢拂袖离席,含怒而去。 席上诸人见到如此景况,多已无心燕饮。 韩擒虎虽勉强命乐舞继续演奏,却也难以尽情宴乐。 惟有杨素全无愠色,在席上言笑自若,直到席终,方才离去。 官客散去之后,府中仅余韩擒虎帐下的亲信将官。 此时史万岁说道:“贺若大人拂袖离席,令一座不欢,实在失仪。” 神色之间颇为不悦。 韩擒虎道:“贺若大人慷慨昂扬,行军作战时惯以力敌,不谋智取,所以纵使得胜,己方也难免多所伤耗。他见我不须浴血苦战,便能取得军功,心中自然不服。今日杨大人又对我一再溢美,也难怪他忍无可忍,要拂袖而去了。” 李药王道:“杨大人明知贺若大人心有不忿,今日席间却当着贺若大人之面一再推重大人,才使得贺若大人怒气难忍。” 韩擒虎道:“不错。所以今日之事,也不能全怪贺若大人。” 史万岁奇道:“如此说来,难道杨大人竟是有意激怒贺若大人?杨大人为何要激怒贺若大人?” 他寻思半晌,若有所得:“贺若大人含怒而去,他心中怨恨的必是大人,而不是杨大人。” 韩擒虎缓缓点头:“不错,正是如此。” 史万岁怒容已现,正要说话,韩擒虎却将他止住,说道:“史将军,我等在庐州练兵九年,终能全军得胜而归,人人加官晋爵,也算是难得。我军兵不血刃,便获首功,贺若大人心有不忿,难道杨大人就能心甘情愿?” 他眼望史万岁,沉声说道:“如今我等身处庙堂,却不比在前方练兵。在前方是两军对垒,敌我分明;在朝中却是各自为己,人心难测。我等须得步步为营,绝不可意气用事。” 章节目录 第21章 渭水之滨4 史万岁听韩擒虎说得慎重,心中一懔,怒气已然大消。 当下转念一想,便知韩擒虎之言有理,随即躬身谢道:“属下在前方久了,以为回到朝廷,就能平安无事。谁知朝中争斗之险,犹甚于两军对垒?若非大人点醒,属下险些误事。” 韩擒虎道:“史将军莫要自责,今日发生此事,我也须负责任。若不是我忍不住得意之情,将圣谕取出示人,或许也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咱们日后为人行事,更须格外谨慎,以免让人有可乘之机。” 史万岁及李氏兄弟等均躬身称是。 其时天色已晚,众人纷纷辞去。 李药师对李药王、李客师说道:“我日前读《孙子兵法》,尚有几许不能明了之处,想请舅舅指点,请大哥、三弟先回去吧。” 李药王、李客师答应了,先行离去。 待众人离开,韩擒虎边领李药师走入书房,边问:“药师,你对今日之事,有何看法?” 李药师回道:“《孙子》有言:『兵者,诡道也。』练兵于前方是如此,争胜于庙堂亦是如此。 彼以诡道对我,我当以诡道还之。” 韩擒虎点头笑道:“不错。依你之见,我当如何以诡道还之?” 李药师道:“所谓『强而避之』,杨大人位重鼎台,彼强我弱,避之为上,不宜争锋。所谓『怒而挠之』,贺若大人激忿填膺,不免冲动,我当以静制动。” 韩擒虎笑道:“如何避之?又如何以静制动?” 李药师道:“杨大人对于舅舅,已生嫉才之意,舅舅如果不能为其所用,只怕杨大人不肯就此善罢罢休。如今既已无法避其人,只有避其锋。所谓『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心中实欲远避,言行却故示亲近。舅舅如果愿意刻意与杨大人结交,或许杨大人的矛锋,便不会指向舅舅啦!” 韩擒虎却有些犹豫:“杨大人看似温和敦厚,其实猜疑嫉忌,机心甚深。所谓『良禽择木,良朋择友』,我若与杨大人沆瀣一气,岂不有愧于心?” 《隋书》史臣论杨素为人,乃是“兼文武之资,包英奇之略,外示温柔,内怀狡算”。 李药师却坦然而道:“礼部牛大人,乃是大雅君子。他与杨大人私交甚笃,舅舅可认为他二人沆瀣一气?” 牛弘也是隋室名臣,《隋书》史臣论他为人,乃是“大雅君子”。 当时他任礼部尚书。 韩擒虎闻言默然,片刻之后,方才叹道:“也罢!” 李药师又道:“如今庙堂之上,因舅舅功勋卓越而不安之人,又岂仅杨大人而已?” 韩擒虎闻言会心,眼望李药师,笑道:“药师,你这话,乃是话中有话。你要说的,可是『功高震主』四字?” 李药师含笑长揖,说道:“舅舅明鉴。” 韩擒虎点头道:“如此说来,你所谓『强而避之』,指的也不仅是杨大人而已?” 李药师躬身称是。 韩擒虎坐在太师椅上,轻敲扶手,沉思说道:“强而避之……强而避之……药师,难道你竟是要我辞官不成?” 李药师再拜道:“甥儿不敢。如今虽然天下一统,然而北方尚有突厥为患,只怕舅舅无法辞官。甥儿只想,贺若大人今日含忿而去,想来怒气难消,不日便会有所行动。依甥儿看来,他若有所行动,舅舅不妨因势制宜,有意示弱。在上位者倘使有所责难,舅舅也不妨安而受之。如此非但是『以静制动』,更是『以退为进』;非但是『强而避之』,更是『卑而骄之』。 然后可让在上位者消除几番戒心,让诸位大人减去几分嫉意。日后舅舅立身朝中,便可免于遭强敌环伺之困。所谓『人和为贵』,不知舅舅以为然否?” 韩擒虎听到此处,不禁击掌喟叹:“药师,当今之世,可以与我谈论孙、吴兵法术数之人,除你而外,更有何人!” ********************** 次日早朝,贺若弼果然具本上奏,诉说自己如何在江南死战,攻破陈国锐卒;而韩擒虎却并未与陈军交锋,其功勋怎可与自己相比?韩擒虎心中早有成符,在御前只是坦述实情,非但不夸大自己战绩,反而处处回护贺若弼。 隋文帝杨坚本是极为检素悭吝之人,自然喜爱臣下矜介克己,不喜浮华骄骛。 所以并不听信贺若弼所奏,只说二将俱合上勋,有大功于国,均再赐封,晋位为上柱国。 隋代兵制承袭西魏宇文泰所创,经北周一脉相传的府兵制。 制下府兵分属二十四军,每军的统领是为开府。 二十四开府之上有十二大将军,每大将军统领二开府。 十二大将军之上有六柱国大将军,简称柱国,每柱国统领二大将军。 鲜卑一向采用八部体制,朝中共有八柱国,然而只有六柱国领军。 开府、大将军、柱国均可因功晋位为上开府、上大将军、上柱国。 时至隋代,开府、大将军、柱国的员额虽已远远超过西魏首创时期,但此时韩擒虎、贺若弼得授上柱国之位,那已是府兵制下军事统领的最高职衔了。 然而贺若弼并不以此为满足,不过数日,他又联合言官参劾韩擒虎,说他进入建康城后,擅自闯入陈国宫禁,纵容士卒淫污陈宫。 杨坚征询杨广意见,杨广因韩擒虎先自己进入陈宫,擒获陈叔宝,心中也自不甘,所以并不为韩擒虎进言。 杨坚便依律褫革韩擒虎申国公的爵位与食邑。 然而皇帝心中,实在不喜见到臣下在御前相互争功,此时只因北方尚与突厥对峙,正是用人之际,所以杨坚不得不为臣下排怨解纷。 不过圣虑深处,已然对贺若弼有所不满。 韩擒虎虽然失去申国公的爵位,却也因此让杨坚、杨广稍减忌刻之心,也暂且不必再与贺若弼针锋相对。 他依着当日与李药师一同定下的策略,加意与杨素交好。 章节目录 第22章 越国公府1 不多时,杨素六旬大寿将届。 杨坚特示荣宠,改封杨素为越国公,加大他的食邑。 杨素阖府喜气洋洋,隆重为越国公准备盛大寿宴。 韩擒虎知道杨素府中大办喜事,难免缺乏人手,便荐李药师暂充杨府帮手。 李药师家世虽不如越国公显赫,毕竟也是簪缨世冑。 来到越国公府,不久便与杨素之子杨玄感、杨玄惠、杨玄慈、杨玄庆等结交。 其中尤以杨玄庆与李药师年龄相若,两人往来更是热络。 杨素是朝中大老,越国公府邸宏伟壮阔,当时王公无出其右。 这日李药师与杨玄庆在越国公府的苑囿内骑射已毕,意兴昂扬地走出东园,却见杨府家丁已在园门处等候。 家丁见他二人出来,先上前向杨玄庆见礼,再向李药师作揖道:“李公子,日前订购的两百匹蜀锦,今日送来八十匹,请李公子过目。 小的已经盘点过,数目不错。 李公子验收之后,就可以送入内府了。” 李药师来到杨府,暂管验收寿宴所用的什物,所以蜀锦得由他过目之后,才能送入内府。 此时杨玄庆正不想放李药师离开,听得家丁之言,眉头一蹙,说道:“李公子来到府中,乃是作客。 虽说为了爹爹寿辰,烦劳他暂充管事,但那也仅止于午前几个时辰。 如今已是午后,李公子不管事了。 哪有没天没日,尽烦劳人的?” 那家丁陪笑说道:“四爷,小的原不敢在此时烦劳李公子,只是老夫人房中急等蜀锦,小的才紧催着店家尽快送来的。” 杨玄庆听说是母亲急用,只好不作声了。 李药师见他意兴阑珊,便拍拍他背膀,说道:“这会儿左右没有要紧事,不如你先陪我去验了蜀锦,好让他们交差。然后我再陪你上校场跑马去,如何?” 杨玄庆听李药师说要同去跑马,大为快意,笑道:“难道你不想跑马?这会儿倒像我求你陪我去似的!” 二人一边说笑,一边随家丁来到前院。 只见院前梢间里果然堆着数十匹绸缎,店家以及数名侍女已在等候,人人引颈而望,想必各自都急于回去交差。 待李药师与杨玄庆进入房中,那店家便将蜀锦逐匹摊开,请他二人过目。 如此验收布匹,本就甚耗辰光。 李药师在杨府内是客卿身分,行事更是格外谨慎,不肯因疏失而落人褒贬。 杨玄庆在一旁却看得不耐烦了,紧催着要他快些。 就在此时,只听得众侍女喧哗声起:“出岫姊姊,怎么你也出来了?” 又听得一女子说道:“妮们出来也忒久哉,还不见到一个人回将去。老夫人不放心,要我过来看看。” 这女子虽然尽力试着将每个字咬得清晰,却掩不住一腔柔腻的江南口音。 这柔腻的吴侬软语传入李药师耳中,他登时全身一震。 这口音,他曾经听过的,在灞上舅舅的行辕里,南朝公主的营账前听过的。 只听那女子又说道:“介莫,还在验唔?勿要验得忒仔细哉!” 李药师听得前两句话,已然心醉神驰;再听此语,更是全身热血如腾如沸,再也克制不住,缓缓回身望去。 只见众侍女簇拥环绕,中间一名女子云髻峨峨。 这女子朱衣红裳,更衬得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此时众侍女见李药师眼神望来,纷纷悄声说道:“出岫姊姊,快别说了,看李公子要责怪了。” 就在此时,那红衣女子也回转头来,朝李药师望去。 她这娉婷一顾,直是转盼流精,光润玉颜,更映得明眸善睐,修眉联娟,竟然果真便是当日渭水之滨,月色之下的那位绝美少女。 此时李药师的心情固然狂喜,那少女的神色却更为惊讶,两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彼此眙眙地无言对视。 这时杨玄庆站在李药师身后,见不着李药师神情,只道他懊恼众女子嘈杂议论,于是连忙屏退众女,说道:“药师,舍下侍儿不懂规矩,你可别在意。 还是赶紧验了蜀锦,咱们跑马去吧。” 李药师依依不舍地回转身来,然而他再也无法将心神放在蜀锦之上,只是草草将眼前的锦绣繁华忙忙带过,匆匆验毕。 幸而那店家听说李药师行事精敏谨慎,原已挑选上货送呈,不敢掺杂次货。 所以这批蜀锦,倒也未出纰漏。 交货之后,众侍女各自抱着蜀锦,同那名叫出岫的绝美少女一同返回内府。 出岫离去之际,还频频悄悄回顾。 李药师早已听说,皇帝杨坚曾将没入掖庭的陈室公主以女伎之名赐予杨素,以嘉勉他平陈之功。 只是万万没有料到,出岫竟也随同公主,一同入了杨府。 如今既知出岫已成杨府女伎,他反而不便对她过于关注了。 李药师心下,不禁大为怅然。 当时既已验罢蜀锦,李药师只得依约与杨玄庆同上校场跑马。 只是他心不在焉,连带杨玄庆也无法跑得尽兴。 杨玄庆只道他费神检验蜀锦,不免疲惫,只得放他离去。 这些时日以来,李药师往往清晨即起,助杨府验收寿宴所需的物事。 杨府为免他往来奔波,也为他备下一间客房,供他留宿。 然而李药师因有萱亲在京,又难得三兄弟团聚,所以极少住在杨府。 今日既在此处让他见到出岫,伊人临去又对自己显然甚是眷恋,当晚他自然就不肯回家了。 这日晚间,李药师独宿杨府客房,魂牵梦萦,尽是出岫倩影,让他辗转难以入眠。 他起身推窗,但见皓月当空,袭人凉风徐来,好一个浸爽的孟夏月夜。 回想当日初见出岫,也在月夜,只是那时,她神情甚是落寞哀伤。 今日再见,她却显得颇为闲适快意。 寻思及此,李药师心神一畅,出房练了一回剑法。 正要收剑回房,旁边槐树影下却走出一个人来,鼓掌叫道:“好剑!好剑法!” 但见此人一身紫衣,腰系银带,足踏黑靴,双肩以上却仍在树影掩映之下,无法看清面貌。 章节目录 第23章 越国公府2 对方既然鼓掌称赞,李药师便抱拳说道:“不敢当阁下谬赞。阁下想必懂剑,懂剑法?” 那紫衣人道:“不敢,但请阁下回房一谈。” 此人说话声音甚是尖锐,显然是逼着喉咙,想掩饰住本来嗓音。 李药师心中虽然犯疑,却也不肯就此示弱,当下抬手肃客,请那人先行。 那人走出树影,俯首而行。 李药师随在其后,只见那人头戴黑幞帽,后颈肤色极为白皙。 他心下一动,已知来人是谁。 于是默默随她进入房内,边将房门掩上,边说道:“『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名字好,人更好。” 那紫衣人转过身来,但见肤如凝脂,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果然便是出岫。 她因身着男装,便学男子双手抱拳,拱手施礼道:“李公子,出岫夤夜冒昧造访,望公子勿要见怪。” 李药师道:“姑娘过谦了,李某但觉蓬荜生辉。” 出岫再施礼道:“公子救得九姨性命,又为她寻回铜镜,大恩大德,出岫感同身受。” 当时在渭水之滨,乐昌公主跳车寻镜,李药师出手相救的情景,出岫在车上看得明白,记得更是清楚。 李药师忙道:“不敢。” 又叹道:“可惜只寻得半面铜镜,另外那半面,却怎么也寻不着了。” 出岫却笑道:“公子怎知寻它不着?” 李药师听她话中有话,奇道:“莫非姑娘已寻到了?” 出岫摇头道:“不。只因九姨手中,本就只有半面铜镜。” 于是将当日乐昌公主与驸马徐德言破镜为盟,各执其半的往事,娓娓说与李药师知道。 李药师听毕,叹道:“如此恩深义重,委实令人感佩。” 出岫道:“所以出岫今日见到公子,欣喜若狂。公子乃是任侠慷慨之士,若是得知此事,必会仗义援手。” 于是又将徐德言将在中秋月圆之日,到长安市上买镜之事说了。 李药师听得却有些犹豫:“如今乐昌公主身在越国公府中,就算得知徐驸马的消息,又能如何?” 出岫叹道:“那也只有等到彼时再作打算了。无论如何,公主与驸马之约,是必要践诺的。” 出岫一直呼乐昌公主为“九姨”,此时改口称“公主”,却突然引起李药师注意,不免问道:“姑娘称乐昌公主为『九姨』,那么令堂是……” 出岫将他止住:“亡国往事,勿要再提了。如今只问,公子是否肯答允出岫所请,设法在中秋之日,助九姨寻访九姨父?” 李药师来到杨府,本是希望藉与杨府结交,以减少杨素对韩擒虎的忌心。 若是答允出岫所请,代乐昌公主卖镜寻夫,则难免要得罪杨素,如此便与他前来杨府的原意大相矛盾。 然而此时,他见出岫言语之间已显得有些情急,心下不忍,脱口说道:“急人之急,本是我辈当行之事,李某不敢当姑娘『请』字。” 出岫喜形于色:“公子果然高义!九姨日前尚在担心无人能将此事相托,今日幸得公子首肯,出岫在此先行代九姨谢过。” 边说边敛袵为礼,举手投足之间显得喜乐无限。 李药师一时冲动,答允了出岫,心下原有些许悔意。 如今见出岫如此欢喜,那些许悔意,登时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当下只在心中盘算,如何才能将此事办得圆满,既合了出岫心意,又不令杨素难堪。 出岫见他沉吟不语,小心翼翼地问道:“勿要是出岫所请,让公子忒煞为难哉?介莫出岫再另觅他人,亦是无妨。” 适才李药师专心倾听出岫陈述乐昌公主之事,便没有特别留意她的南音。 她又身着男装,也使李药师暂时淡忘她原是女儿之身。 如今突然听见这甜软的语音,戒慎的语意,李药师的心胸肺腑,登时便融化成满腔似水柔情,不觉竟上前握住出岫双手,说道:“姑娘莫要多心,李某应允之事,向来一诺无悔。” 出岫双手被他握住,全身微微一颤,本能地便想抽脱。 然而心中又虚又软,似是不敢、又似不忍拂逆他意,堪堪将手掌脱出一半,手指却仍让他握在掌中。 她颊泛红霞,俯首轻声说道:“是出岫忒煞多心哉,请公子勿要介意。只是……只是公子沉思不语,出岫不知公子意下,不免……不免担心。” 李药师握住出岫双手,本是出于关怀,如今见她语焉不详,加以又羞又怯,心中却兀自倏然一凛,暗道:“李药师啊李药师,你是怎么了?可别让人家以为你在乘人之危啊!” 他于是将出岫双手轻轻放开,只觉出岫全身却又是微微一颤。 他生怕冷落了出岫,便又问道:“姑娘近来,还好?” 出岫又是娇羞,又是欢喜,低头说道:“出岫……出岫在此,甚是安好。” 言下神情,显见她在杨府,果然“甚是”安好。 李药师见她如此,心下却不知是甚么滋味。 当日在灞上初见,她是何等落寞哀伤,今日再见,却是截然不同。 李药师似乎有些为她庆幸,却又似乎并不乐见她身处杨府,竟是如此快意。 但觉胸口五味杂陈,涩涩说道:“姑娘乃是南朝金枝玉叶,在下原恐姑娘不能习惯北地胡风,今日一见,在下安心不少。” 出岫似乎意识到李药师口气有异,柔声说道:“多谢公子垂注。出岫身在杨府,虽不能事事如意,却还能与母亲、幼妹、九姨同聚,已不敢再有奢求。” 李药师道:“令堂、令妹也在杨府?” 出岫道:“是。老夫人待母亲、九姨甚是亲厚。出岫能够服侍老夫人,也算是报答老夫人礼遇亲长之恩。而且……而且……”她突然脸色一红,语音一顿,硬将话题转开:“如今已是深夜,出岫不宜久留。九姨之事,还烦请公子多多费心。” 李药师道:“姑娘但请宽心,李某定当尽力。” 当下出岫盈盈施礼,翩然而去。 章节目录 第24章 越国公府3 李药师只觉她原本还想说些甚么,不知为何却突然打住,匆匆离去。 他千思百想,却怎么也猜不透出岫心意。 自此他几番借口留宿杨府,只望能再见到出岫,然而伊人却再没有出现过。 如今只盼中秋快快到来,为要商榷卖镜之事,便能再与出岫相见。 至于中秋之后,又是如何情状?此时他也无暇多虑。 不多时,杨素寿辰已届。 越国公府中焕然一新,窗间悬挂珠帘翠带,壁上满是锦绣帐幔,连府前的整条街道都张灯结彩,显得喜气洋洋。 各地送来的贺寿献礼更是奇珍异宝,堆置逦迤。 当日早朝,杨坚又加封杨素为纳言。 早朝之后杨素先入内宫拜谢皇帝、皇后的赏赐,待他出宫回府,祝寿的王公贵客已是络绎于途。 李药王因有公职在身,须随韩擒虎、史万岁等一同趋退,韩氏夫人便由李药师、李客师兄弟陪侍,来到杨府,向杨素之妻郑氏夫人拜寿。 这位越国夫人郑氏性情悍戾,杨素曾讥评她说:“纵使我成为天子,你也不堪母仪天下。” 郑氏竟将此事奏闻,杨素因而遭到罢黜。 然而杨坚也是十分惧内之人,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唯皇后正位,傍无私宠”的皇帝,心中对杨素其实甚为同情。 所以平陈之役,他又任命杨素为三路行军统帅之一,杨素才得以复起。 不过自此而后,杨素对于悍妻再也不敢稍有违逆。 韩氏夫人早已风闻郑氏悍名,若不是韩擒虎要与杨府结交,她实不愿前来拜见这位越国夫人。 李药师却不明白母亲的心情。 他曾听出岫说越国夫人待她家人亲厚,所以对这位老夫人既有好感,又觉好奇。 何况向她拜寿,或许还能见到出岫,李药师的心情是既兴奋又紧张。 他随母亲进入内府,只见脂香鬓影,凤冠霞帔的贵妇济济一堂,杨玄慈、杨玄庆都在此帮忙招呼客人。 杨玄庆见到李药师,自是亲热无比,拉着他去拜见母亲。 越国夫人在内堂招呼贵客,在座的不是王妃公主,就是郡国夫人。 李诠是赵郡太守,在地方上虽是最高首领,来到京里却不足为道。 韩氏夫人原本只合在外堂入座,只因杨玄庆、李药师之故,竟能进入内堂,成为越国夫人的座上之宾。 郑氏听说她是韩擒虎之妹,还特别寒暄几句。 就在此时,突然听见外堂报唱:“唐国夫人到。” 李药师不免暗自一凛,他知道这位唐国夫人就是他那“李迪波大哥”的夫人“李大嫂”。 只见唐国夫人娉婷步上内堂,身边还跟着一名四、 五岁的小女孩。 唐国夫人本具姿容,加以在座的妃主命妇大多已过中年,而她却才是花信年华,所以特别显得娇美不群。 她先向越国夫人贺寿,再与座上诸位妃主命妇见礼,随她来的小女孩也跟着她拜见众人。 越国夫人甚是欢喜,将那小女孩叫到身前,说道:“妙常,你喜欢上我这儿来?” 那名叫妙常的小女孩点头称是。 唐国夫人说道:“妙常听说我来越国公府拜寿,便怎么也不肯留在家里,吵着定要跟来。 小女不懂规矩,倒让诸位见笑了!” 原来妙常是唐国夫人的女儿。 越国夫人笑道:“她愿意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见怪?” 说着将妙常搂进怀中,笑问道:“你老实说,究竟是想来看我,还是想着出尘?” 妙常甚是腼腆,嚅嚅说道:“妙常想杨奶奶,也想出尘。” 越国夫人笑道:“你别叫我奶奶,我当不起。” 说罢转身,便叫出岫。 李药师听到“出岫”二字,登时心跳耳热。 只见出岫从内间出来,仍是一身红衣。 越国夫人道:“出岫,你和出尘陪着妙常,可得小心伺候。” 出岫领命,带着妙常去了。 出岫走出内堂,李药师的全副心神便也跟着去了。 他赶紧嘱咐李客师陪侍母亲,自己趁空悄悄追了出去。 只见内府西侧院中,妙常同着另一个小女孩在树下嬉戏,那小女孩似是比妙常还要稚幼。 出岫则在一旁,手中拿着些折枝花卉,自顾自地忙着编结。 李药师走上前去,叫道:“出岫姑娘!” 出岫抬头,见是李药师,又惊又喜,叫道:“李公子!” 李药师见出岫手中还拿着才编了些许的折枝花卉,便道:“姑娘手真巧,准备编个甚么?” 出岫有些踧踖,含羞说道:“随手编着玩儿的,公子取笑了。” 李药师自从上回与出岫相见之后,心中已不知琢磨过多少次,如果再见到她,该当说些甚么。 此时说道:“李某前此承诺姑娘之事,时时不敢或忘。只是不知另外那半面铜镜是何……” 李药师才刚启口,那与妙常嬉戏的小女孩已跑了过来,拉着出岫衣裙道:“阿姊,笼子编好唔?妙常已经抓着一只蝈蝈儿啦!” 出岫说道:“出尘别闹,阿姊在同李公子说话。” 又向李药师致歉道:“舍妹打断公子说话,请公子勿要见怪!” 李药师笑道:“姑娘此话太过见外。这位就是令妹?” 出岫点头道:“是,这是舍妹出尘。” 边说边拉着出尘要她来见李药师,出尘却不肯过来。 李药师笑道:“出尘,出尘,好个脱俗的名字……”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妙常已经叫道:“蝈蝈儿跑啦!” 她语带哭音,边叫边去追那逃跑的蝈蝈儿。 这边出尘急道:“阿姊,你再不赶紧把笼子编好,阿侬就抓不着蝈蝈儿啦!” 李药师见她俩情急,便拉着出尘道:“来,我帮你们一块儿捉蝈蝈儿去,你阿姊就可以专心编笼子啦!” 出尘、妙常一阵欢呼,拉着李药师同去,不多时便捉了两只蝈蝈儿,拿来交给出岫。 这边出岫也已编好笼子,两个孩子便将蝈蝈儿装在笼中逗弄。 四人正玩得兴起,却听一人说道:“药师,原来你在这儿,教我好找!前面要开席了。” 章节目录 第25章 河汉鹊桥泝1 李药师回头一看,见是杨玄庆。 出岫站起身来,叫道:“四爷。” 杨玄庆见李药师与出岫在一起,便悄悄拉过李药师,暧昧笑道:“药师,我却不知原来你与出岫……” 李药师将他打断:“你别瞎猜,我只帮着两个孩子捉蝈蝈儿!” 杨玄庆笑道:“我可不是瞎猜,这儿想着出岫的,都在出尘身上下功夫!” 李药师心头一惊,正要细问,却看见又有两人走来。 一个是杨玄感,另一个竟然就是他那“李迪波大哥”。 妙常率先跑过去,叫道:“爹爹!爹爹!咱们捉了好些蝈蝈儿,爹爹快来看!” 杨玄感笑道:“药师,玄庆,怎么你们都在这儿?药师,我来给你引见,这位便是唐国公。” 李药师只得上前躬身见礼:“三原李药师,拜见唐国公。” 李渊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李药师,心中惊疑不定,脸上却不露神色,说道:“幸会,幸会,莫要行大礼了。” 杨玄感对李渊说道:“李兄,药师乃是赵郡李太守的公子,上柱国韩大人的外甥。” 李渊微笑道:“原来是将门世胄,失敬,失敬。” 杨玄感又道:“对了,药师祖籍陇西,和李兄可算是同族。” 李渊似乎有些失惊:“原来是自己人,反倒要烦劳杨兄引见。” 杨玄感笑道:“这会儿别多说了,前边正等着开席,请先入席,有甚么话,待吃完酒再说吧!” 李渊笑道:“正是。” 低头又问妙常:“妙常,你跟着爹爹,还是跟着娘?” 妙常撒娇道:“妙常要跟着出尘。” 李渊笑道:“也罢,你就在这里玩儿吧,可别累着出岫姊姊!” 妙常一声欢呼,又找出尘去了。 这边李渊、杨玄感往前厅入席,李药师与杨玄庆则携手走向内府。 杨玄庆边走边说:“药师,你若是中意出岫,可别瞒我。” 李药师方才听杨玄庆说“想着出岫的,都在出尘身上下功夫”,又听李渊谆谆告诫妙常“可别累着出岫姊姊”,心中已略知大要。 他原是极为聪颖之人,一时之间已有计较,便说:“你别瞎猜,我找出岫另有要事。” 他竟行险招,将出岫托付之事择要说与杨玄庆知道。 杨玄庆闻言大惊:“有这等事?她为何将这等大事托付予你?” 李药师道:“此事说来话长,吃完酒再说吧!咱两人交情不比他人,除你之外,我可连自己兄弟都没提过此事。” 杨玄庆见李药师看重自己,心中大喜,指天为咒,誓言绝不泄漏此事。 两人来至内府,各自入席。 ********************** 寿筵席终,杨玄庆忙着代母亲送客,也无暇再问李药师有关出岫之事。 李药师却明白,杨玄庆急着想知道此事情由,不数日便会来向自己问询,所以只在家中静待消息。 果然如他所料,不出三日,杨府便派家丁来请李药师,说是四位公子要酬谢他这些时日以来的奔波辛劳。 杨玄感此时已爵封仪同,杨玄惠也已是清河郡公。 李药师既无官职,年纪又轻,所以他二人只陪稍坐,便即离去。 燕饮之后,杨玄慈也托词离去,李药师便得以将乐昌公主之事,源源本本地告诉杨玄庆。 杨玄庆也是聪明人,这几日来他已将此事反复思量,这时笑道:“药师,你会把此事和盘相告,想必是有求于我?” 李药师离席而起,含笑向杨玄庆一揖,说道:“吾兄果然高明,小弟心事,终究不能瞒过吾兄法眼。既然如此,小弟就直言不讳了。小弟确是想请吾兄援手。” 杨玄庆拉他坐下,笑道:“药师,你别这样吾兄、小弟的,说多别扭有多别扭。究竟我能帮些甚么?你就快说吧!” 李药师笑道:“此事甚是简易。玄庆,你想,令尊寿宴之后,我就不便时常出入贵府,卖镜之事,我要如何与出岫联系?” 杨玄庆笑道:“我明白了。不过……”他换过一番揶揄神情:“药师,你究竟是要我当传素书的双鲤,还是跨天河的乌鹊?” 李药师笑道:“这原是我有求于你,一切听你之便。只是,乌鹊架过鹊桥,不过秃几许毛羽;那双鲤传过素书,就被烹而食之啦!” 杨玄庆不禁大笑:“秃几许毛羽,还能重生新羽;若是被烹而食之,那可再也没有翻身之日啦!嗯,所谓『惠而不费,劳而不怨』,君子本有成人之美,我又何吝于几许毛羽?不过……”他逼视李药师,取笑道:“事成之后,你怎么谢我?” 李药师笑道:“不必待事成之后,我就让你先吃到甜头。家师喜好茗饮,也曾赐赠几饼好茶,你可愿一尝?” 杨玄庆道:“茗饮?” 他稍微转念,便想通了李药师的心意,笑道:“好主意,咱们就这么办。” 两人相视拊掌大笑。 北方不生茶树,魏晋南北朝时代,北朝士大夫日常惯饮牛奶、羊奶制成的酪浆,只有南朝讲究茗饮。 北魏杨衒之着《洛阳伽蓝记》,其中两则趣事,颇能代表当时北朝士大夫对茗饮的观感。 北朝官员出使南朝,南朝以茗饮款待贵客。 北朝官员喝得汤水满腹,深觉不快,将此事称为“水厄”。 另一则趣事记载南朝官员归降北朝,不能习惯北地饮食,日常仍“食鲫鱼羹,渴饮茗汁”。 北朝士大夫形容他的肚腹像是永远盛不满的容器,戏称他为“漏卮”,“卮”是古代盛器。 北人又觉茶汤淡而无味,无法与酪浆相提并论,将茶称为“酪奴”。 然而北魏孝文帝施行汉化之后,南北文化交流日益频繁,茗茶逐渐传入北朝。 酪浆代表胡族文化,茗茶代表汉族文化。 杨坚以汉人身分君临天下,茗饮之风也随之逐渐为隋初士大夫所接受。 又因北方茗茶难得,物以稀为贵,所以茗饮又成为贵族子弟的时兴玩物。 出岫是南朝皇室懿亲,必定精擅茗饮。 章节目录 第26章 河汉鹊桥泝2 杨玄庆若是以煎茶为名,请出岫相助鼎鼐,越国夫人多半便会允准。 杨玄庆果然不负所望,才过旬日,他又邀李药师过府。 李药师特意栉发整襟,换上当日在渭水之滨相救乐昌公主时所著的一身白衣。 他本生得伟魁秀,再如此加意修饰仪容,更显得英姿勃发,俊逸绝伦。 他已得知出岫琴艺超绝,最为越国夫人所喜。 于是不但精选了几饼茗茶,也翻出那日玄中子所赐的琴谱,一并带在身上,来到杨府。 杨玄庆见到他,脱口赞道:“人说周公瑾俊伟,只怕少你几许闲逸;人说潘安仁秀雅,难免逊你三分爽迈。” 三国周瑜字公瑾,西晋潘 岳字安仁,都是俊秀多情的人物。 可惜周公瑾耽于东吴军务,无法闲逸;潘安仁擅为哀诔文章,难得爽迈。 李药师今日来会出岫,遭杨玄庆取笑几句,本是意料中事。 他也不放在意下,只随杨玄庆前往书房。 此时出岫已备妥煎茶所需的诸般物事,正在指挥杨玄庆的书僮,将书房中几盆开得正盛的月季移至视线之外。 李药师心中一声喝采,正要出言赞许,杨玄庆已快步上前,急道:“这是姑丈日前才着人送来的佳种月季,何须将它移开?” 出岫正要答话,但见杨玄庆身后步出一名俊硕颀长的白衣人影,抢先道:“便让我猜上一猜,如何?想必是对花品茗,如果意在花,则茶之香被花所侵;如果意在茶,则花之美被茶所掩。 如此二者互夺其美,介莫忒煞弗如人意哉?” 李药师模仿出岫口气,说了半句吴语,学得虽然弗得意思,却引得伊人灿然开颜。 出岫但见他一身白衣飘飘,心中顿时浮起当日他相救乐昌公主之时,那与马同奔的英姿。 那日渭水之滨,他灵动如天神临凡;那日灞上账前,他纯情如赤忱稚子;那日检视蜀锦,他敬谨如临渊履冰;那日月下舞剑,他清隽如瀚漫仙家。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他总是如此神采奕奕,风度翩翩,动如行云流水,静若玉树临风。 不错,眼前之人,正如玉树临风。 非但如玉树临风,而且丰神如玉,琭琭如玉。 他,直如稀世的无瑕美玉!面对这样一位如无瑕美玉般的人物,所言所道既中自己心思,又讨自己乐意,出岫真是无言以对了。 李药师见出岫不言语,便笑道:“我是怎么了?出岫姑娘温雅谦和,岂会如我一般,专事胡言编派?嗯……玄庆,咱们今日既请出岫姑娘调烹鼎鼐,就不妨以她为主。 咱们客随主便,你看如何?” 杨玄庆笑道:“茶是你的,你与出岫二人是主,我一人是客。” 李药师笑道:“这屋子却是你的,咱三人谁也别客气。” 虽说如此,杨玄庆仍请李药师入了客位,自己坐了主位,然后命出岫也入座相陪。 李药师取出怀中茶饼,笑道:“玄庆,你在荆湘之间住过,出岫姑娘来自江南,都是品茶的行家。我这几片茶饼,只怕难入法眼。” 魏晋南北朝以来,世人公认的好茶,出于西阳、武昌、庐江、毗陵。 李药师这几片茶饼,正好代表这四个地区。 杨素因郑氏夫人之故遭到罢黜时,曾举家居于永安。 其地处荆湘之间,邻近武昌,正是好茶产地。 杨玄庆拿起一片武昌茶饼,笑道:“我于茗饮一道,浅薄之极,只吃过武昌茶。出岫,你幼承庭训,所见所闻非我等所能相比。还是你选一片茶饼,善加烹制,让我们尝尝吧。” 出岫领命,选了一片毗陵绿芽,烘焙之后研成细粉,与酪浆以及鹾盐、干姜、花椒等香料一同煎成茶汤。 李药师好奇问道:“姑娘煎茶,也用酪浆?” 出岫边将茶汤分盛入茶碗中,边含笑说道:“北地天候比江南寒冷,茶中添了酪浆,别有一番风味。” 隋唐煎茶均加酪浆、香料,与烹制羹汤无甚分别。 中唐陆羽着《茶经》,虽然极力摒弃添加外物,提倡烹煮纯茶,以品尝茗茶本身的香味;然而他本人煎茶,也难免加盐调味。 这种吃茶余风一直流传至宋、元,至今仍有奶茶、花茶,不过不再是咸味,而是甜味了。 出岫盛妥茶汤,先将一碗奉予李药师,再将一碗奉予杨玄庆。 二人尝了茶,均赞“好茶”。 杨玄庆没有吃过毗陵茶,此时赞道:“如今才知江东茗茶芳香如斯,真不愧『芳荼冠六清,溢味播九区』。茶好,煎得也好。” 李药师与出岫自然难免谦谢数语。“芳荼冠六清,溢味播九区”出于西晋张载〈登成都白菟楼〉诗。 杨玄庆又道:“我藏得有几饼蜀茶,这就取来请两位行家品鉴,如何?” 李药师知他只是找个借口离开,自然应允。 待杨玄庆离去,李药师便告诉出岫,他已将中秋卖镜之事让杨玄庆知道,并说:“如果徐驸马果真来到长安,将他寻到应非难事。然而,如何说服杨大人,让令姨伉俪破镜重圆,才是关键。如今四公子慨允义助,将来在杨大人面前,或许也容易有所转圜。” 出岫心中已将此事全盘托付于李药师,他如何行事,出岫本无意过问。 此时得知他已让杨玄庆知道,虽然有些意外,但能得到杨玄庆相助,总是好事。 李药师又道:“姑娘,在下心中有一疑惑,想冒昧请问。若有唐突之处,尚请姑娘海涵。姑娘为令姨之事如此尽心,为何不为令堂也设想一二?” 出岫低头道:“家父故去,已有两年了。” 李药师大感歉然:“李某失言,望姑娘莫要见怪。” 出岫道:“公子对出岫一家关怀备至,不以亡国贱俘相待,出岫感恩犹恐不及,怎会有见怪之心?” 语气极为诚挚。 章节目录 第27章 河汉鹊桥泝3 李药师道:“在下虽不敢以武犯禁,却一向歆羡慷慨仗剑、快意恩仇的豪情。能为姑娘略尽绵薄,以逞平生之愿,实是李某之幸,姑娘莫要时时挂在心上才好。” 此时李药师取出玄中子所赠的琴谱,说道:“这卷琴谱乃家师所赐,无奈在下疏于琴艺,不能识得曲中精髓。听闻姑娘善琴,敢请指点一二,不知可否?” 说着将琴谱交给出岫。 出岫接过琴谱,谢道:“不敢。” 杨玄庆是武人,书房中有剑而无琴。 出岫便以茶桌当琴,左手展读琴谱,右手纤指就着茶桌抹挑勾剔,虚弹起来。 两人不过略尽数语,杨玄庆已去而复返。 见他二人在读琴谱,便想命人前去取琴,却被李药师止住:“这是家师所赠的古谱,不但册页已然残损,其中更多有不明之处,因此携来,想请出岫姑娘指点。姑娘乃是音律大家,必能将此曲谱善为补全。何不待到那时,再聆姑娘雅奏?” 杨玄庆知李药师想方设法,就盼能得再见伊人。 当下也不说破,只在出岫背后取笑李药师。 此时出岫又煎了杨玄庆取来的蜀茶,三人闲话数回,李药师便告辞离去。 再隔旬日,杨玄庆又邀李药师过府煎茶。 这日恰逢七夕,自古妇人女子都在此夜穿针为戏,上供乞巧。 杨府内宅也结扎彩屏,备办酒脯瓜果,甚是忙碌。 出岫巧慧,越国夫人倚她为得力臂助,本不肯放她出来。 然而慈母向来格外疼惜幼子,越国夫人禁不住杨玄庆再三磨蹭,终于让步,允准出岫抽空煎一鼎茶。 杨玄庆喜孜孜地领着出岫来到书房,李药师已在等候。 杨玄庆劈头便说:“药师,我这回为尽乌鹊填河之责,着实在家母面前大费一番周折,真可说是毛羽尽脱啦。” 李药师笑道:“吾兄德泽,小弟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杨玄庆笑道:“我可不敢当甚么『德泽』之称,只盼不要变成鲤鱼,让人烹而食之,便心满意足了。” 出岫只得一鼎茶的空闲,这回不及弹琴论谱,只顾忙着煎茶。 李药师本精于茶道,出岫煎水投茶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能识得精髓,适时出言赞赏,自是引得伊人芳心暗喜。 出岫将茶备妥,三人才开始吃茶,却听见外间传来出尘清脆的笑声:“阿姊,妙常来看你啦!” 只见两个小女孩携手跑来,后面跟随的,自然便是李渊与杨玄感。 李药师没有料到李渊会在此时出现,当下颇觉尴尬,却也只好与杨玄庆一同起身相迎。 杨玄感笑道:“李兄今日带着妙常来找出尘玩耍,听说出岫在此煎茶,便想来尝尝极品好茶的滋味,连带我也沾得口福。” 他轻描淡写,便将来此打扰吃茶之事,全推在李渊身上。 杨玄庆笑道:“可惜娘在内府,还等着出岫回去备办今夜乞巧上供等事,只怕来不及再煎一鼎新茶了。如今鼎中仅余残茶,实非待客之道,如何是好?” 李渊笑道:“这却不妨。鼎下尚有余炭,何不将火拨旺,便能温热残茶。” 李渊累世胡化,不通茗饮之道。 出岫听他说要将残茶温过再吃,心中暗暗皱眉。 杨玄感笑道:“不错,便将炭火拨旺,温茶再吃。不过此时才入秋令,暑气未消,也不必将茶温得热透。” 出岫听杨玄感也附和李渊之议,只得过去拨火温茶。 然而她却不搅动鼎中残茶,只稍微温热,即先将面上微温的茶汤盛出一碗,再盛底下较热的茶汤。 她将热茶奉予李渊,温茶奉予杨玄感。 李渊吃了茶,赞道:“果真是好茶。” 他见出尘、妙常跟在出岫身边,好奇地观看拨火温茶,便道:“出尘,你看你阿姊如此贤淑慧巧,可得好好学着些啊!” 出尘问道:“甚么是『贤淑慧巧』?” 李渊巴不得她有此一问,忙答道:“你阿姊做得一手细活,在内府得老夫人倚重;又煎得一手好茶,在外间得公子垂青,人人称羡。这便是『贤淑慧巧』。” 谁知出尘却将小嘴一噘,说道:“那有甚么好?阿侬宁愿如李公子那般,骑马舞剑,到了危急之时,也能救九姨性命。” 李药师、杨玄庆、出岫都没有料到,出尘会在此时提及此事,均是又惊又急。 李药师连忙将话题岔开:“骑马舞剑有甚么难处?你若真想学,我便教你,又有何妨?” 出尘听得眉花眼笑,拉着李药师道:“真的?可别骗我!” 妙常也跑了过来,笑道:“我也要!我也要!” 只因前次李药师带着出尘、妙常一同捉了一回蝈蝈儿,两个小女孩都对他极具好感。 李药师笑道:“妙常,你爹爹是大将军,他骑马舞剑的本事,可比我强得多了。” 妙常便过去拉着李渊撒娇道:“那么爹爹教妙常骑马舞剑!” 李渊脸色阴晴不定,只对妙常说道:“李公子是将门世胄,爹爹的马术剑术怎能与他相比?那是李公子自谦之词,你可别当真。” 此时四个大男人心中各怀疑忌,句句言不由衷。 倒是两个小女孩天真烂漫的心愿,却造就了日后两位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当下出岫将煎茶用具稍事整理,托言内府有事,告辞而去,众人便也散了。 隔不多日,杨玄庆却遣人急请李药师前去。 李药师心知必是出岫有事,赶紧匆匆来到杨府。 他见到杨玄庆,才知道七夕次日,李渊便托媒人过府,拟聘出岫。 出岫抵死不从,誓言要侍奉越国夫人终老。 越国夫人向来悍妒,最不喜见人纳妾,自然护着出岫。 章节目录 第28章 河汉鹊桥泝4 杨素惧内,无法可想,只得对李渊说出一番大道理,推说大隋国风俭素,皇帝犹不纳妃,人臣岂可纳妾?又说晋王杨广不好女子舞乐,所以受到皇帝、皇后钟爱。 杨坚是李渊的嫡亲姨父,独孤皇后又特别照顾这个内甥,李渊怎会不知道圣意好恶?在杨素如此有力的威逼利诱之下,李渊只得勉强退让。 然而这许多皇室权术,妇人女子的心事,李药师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出岫处境尴尬,不免为她忧心。 又听说越国夫人为杜绝后患,不许出岫再为杨玄庆煎茶,李药师更是着急。 只听杨玄庆又道:“今日恰逢中元,家中既有道士以三牲五果祭奠亡灵,又有僧人办盂兰盆会供奉佛祖,内府往来出入较为方便,所以出岫约你一会。” 当下他嘱咐李药师在杨素寿宴之前曾经住过的客房中等候,自己则往内府,设法助出岫来会。 此时尚是申初,道士僧人要到酉正才开始作法诵经。 李药师心知欲等出岫来会,至少尚有个把时辰。 自己心神如此焦躁,如何熬得过去?当下他取过杨玄庆书房中的香炉、茶具,到客房中燃起线香,自顾自地煎起茶来。 他到底曾随玄中子习业多年,修为已有根基,炉香才起,鼎水初沸,便已将焦躁的心神平复下来。 夕阳逐渐西斜,内府也传出木鱼磬音,李药师知道盂兰盆会已经开始了。 他心神一振,推窗引颈而望,眼中只见树影迭着花影,耳中只闻蛙唱和着梵唱,哪有伊人芳踪?他又燃了一炉香,煎了一鼎茶,闭目静坐以待。 明月渐上柳梢,他移坐窗前,边赏月色,边候伊人。 不知过了许久,才在槐树影下现出一褶幞帽黑靴、紫衣银带的婷婷身影。 那期盼已久的佳人,终于翩然到来。 李药师开门相迎。 出岫进得房来,掩上房门,即从怀中取出一方锦缎包裹。 她打开包裹,里面果然便是乐昌公主那半面铜镜。 出岫将铜镜交予李药师,说道:“出岫处境,公子想必已然知晓。只怕日后难以再见,所以九姨命出岫今日便将铜镜交予公子。但盼中秋之日,九姨和九姨父便能重聚。” 她说到此处,声音竟有些许哽咽。 出岫又取出日前李药师交给她的那卷琴谱,交还予李药师。 李药师不收,出岫只默默垂泪摇头,将琴谱再推过来。 李药师知她思及乐昌公主将与夫婿相聚,而自己却不得已而立誓侍奉越国夫人终老,难免委屈感伤。 他更明白,如今不论如何安慰出岫,都已无济于事,只得说道:“姑娘交代之事,在下自当奋力以赴。然而将来际遇,未必尽是困境,如今何须预作悲声?当此月夜,知音相对,你我便焚香煎茶,以尽一宵之欢,如何?” 他见出岫不置可否,便自去燃起线香,煎水投茶。 他茶中不掺酪浆,煎成的茶在饽沫之下,便是湘黄色的清香茶汤。 出岫浅啜茶汤,微笑说道:“离开江南,就再没有吃过这样的茶了。” 李药师道:“姑娘想必甚为怀念江南?” 出岫道:“怀念又待如何?故园只怕已成灰烬了。” 李药师默然片刻,说道:“令姑娘去乡背井,亲故离散之人,便是家舅。姑娘心中难道并无怨怼?” 出岫微微一笑,说道:“历朝历代衰亡兴替,哪一次不是福缘自招,祸由自取?若非国家栋梁先已蛀蚀,他人如何轻易便能够摧枯拉朽?何况……”她朝李药师歉然一笑:“公子莫怪出岫冒犯,是否令出岫去乡背井,亲故离散,只怕尊舅尚作不得主。出岫心中,如何会对尊舅有所怨怼?” 李药师闻言,说道:“姑娘能作如是想,让在下宽心不少。” 出岫微微一笑,默默吃茶。 也不知是否是茶汤让她微醺,一碗既尽,她颊泛酡红,脉脉含情,突然笑道:“出岫若非来到北地,又如何能遇见公子?” 她说话时竟然主动伸手,与李药师双手相握。 李药师见她如此,心头怦怦乱跳。 出岫竟又除下幞帽,散下万缕青丝,将螓首倚上李药师肩头。 李药师本来极为豁达,并非矫情卫道之士,出岫既然放下身段,他便也不再矜持。 两人相对轻解罗衫,当此中元月夜,在这越国公府的客房之中,便圆了云雨巫山之梦。 晚唐李郢有一首七律〈中元夜〉,其后半段所写轻衣、绮罗、湘水、巫峡,竟似是专为吟咏此夜的李药师与出岫: 香飘彩殿凝兰麝 露绕轻衣杂绮罗 湘水夜空巫峡远 不知归路欲如何 缠绵缱绻之后,出岫坐起身来,漫挽青丝,柔声说道:“公子,出岫今日若不表明心迹,只怕日后难有机会。只盼公子莫要将出岫当成轻浮女子才好。” 李药师却望着席上落红,又是感激,又是歉疚,吶吶说道:“在下不知……不知姑娘身处越国公府,竟尔仍是完璧。在下实是……实是惭愧万分。” 出岫微笑道:“月前在府中初次遇见公子,公子曾问出岫近况,出岫答说『甚是安好』,公子可还记得?” 她说话神情又是娇羞,又是欢喜,与当日一般无二,李药师怎能忘怀? 出岫继续说道:“国破家亡之日,出岫随母亲、诸姨一同北上,行中哀戚悲切,以为来到北地,必当受尽凌辱。谁知北地国风,却与南朝大相径庭,实出乎意料之外,让人感激涕零。公子,出岫当日所说『甚是安好』等语,指的便是此事。” 独孤皇后、越国夫人的悍妒之风,竟让没入掖庭的南国妇女感激涕零,也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李药师此时想的,却是当日听出岫说“甚是安好”之时,自己心中五味杂陈之事,不禁暗暗自嘲。 当下将出岫搂在怀中,柔声说道:“出岫,事到如今,你还称我『公子』吗?” 出岫低垂螓首,轻唤一声“药师”,神情喜乐无限。 章节目录 第29章 破镜重圆1 中元夜半,李药师怀着乐昌公主的半面铜镜离开越国公府,心中竟不知是何等滋味。 他既获佳人芳心,又亲伊人芳泽,然而,若想与出岫长相厮守,却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只觉一阵轻风拂面,微带桂子飘香,这孟秋月夜的玉露金风,着实让人暑气全消。 李药师举头仰望,但见一轮明月,正挂中天。 他心想,待得明月再一次朔望交替,乐昌公主夫妻或许便能劫后重逢。 人世间的聚散离合,岂不正如天候的阴晴雨霁,日月的盈昃圆亏?自己与出岫,是否也是如此? 李药师将眼前的形势略作评估,李渊会在此时托媒提亲,当然是因为明知出岫心中已然意有所属。 此时若是聘得出岫,自是最好;若是不能成功,杨府也不好将出岫另许他人。 比如现在,自己就无法再藉煎茶之名,时时与出岫见面。 李渊此计,真可谓是釜底抽薪的上上之策!然而自己,难道就任李渊摆布,从此不与出岫相见? 要与出岫相见,甚至偕同伊人远走高飞,那也无甚难处。 不过这样一来,自己大大得罪杨府,非但使舅舅处境艰危,对杨玄庆更难免有愧于心。 而且从此奔走异乡,逃窜藏匿,无法报父母养育之恩、师父训诲之德,也无法尽兄弟手足之情。 更何况,还要误了乐昌公主之事,只怕有违出岫心意。 他琢磨盘算,只觉若是贸然从事,恐怕害多益少。 自己既然无力改变眼前形势,又何必徒自怨天尤人?不如,不如忍一时而图将来。 李药师寻思及此,但觉胸怀一畅,当下决定明日午后,要往长安市上,看看买卖铜镜的商贩,都在何处聚集。 当时的长安城,称为大兴城,是隋文帝杨坚立国之后,才命西域人宇文恺设计兴建的崭新城市。 宇文恺依据《周礼.考工记》制度,将此城建为“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的理想都城形式,惟东市、西市在皇城之南,与〈考工记〉所载“面朝后市”的古制不尽相合。 这座理想都城规划整齐,气势宏阔,后来再经唐王朝悉心经营,终于成为中古时期全世界最伟大的城市。 如今李药师正走在这座伟大都城的西市集上,只见卷发碧眼的西域人,高鼻浅肤的鲜卑人,与黑发华肤的中原人交流互动,还有不少鹰鼻深目的大食商贩络绎其间。 当时五胡入居中土已有数百年,不同肤色、不同风俗、不同语言的民族融洽相处,在李药师而言乃是理所当然。 他寻着铜镜商贩聚集之处,随意浏览。 只见市上的铜镜,数量虽然不少,然而形制雷同,作工简陋,远远无法与自己怀中这半面铜镜相提并论。 偶尔见到几面西域来的货色,虽然颇具异国风情,却也难免俗丽粗糙。 他闲逛一回,只觉无甚新意,便自离去。 次日李药师又往东市集上挑选铜镜。 东市里虽然也是胡汉麇集,却少见大食商贩,而有颇多来自南方的货品。 东西两市的风格,显然有所差异。 李药师心知徐德言若到长安,多半会来东市。 于是每隔三两日,他便到东市集上闲逛,浏览铜镜。 这日李药师又到东市,在一处商家见到两面南方来的铜镜,便拿在手上反复把玩。 那商家早已注意李药师多时,此时问道:“公子可是想找南方来的铜镜?” 李药师道:“不错,只是还没有见到合意的款式。” 那商家笑道:“不瞒公子说,小的见公子已经来过好几趟啦。不知公子中意何种款式?小的也可以替公子留意一二。” 李药师道:“贵店这两面铜镜,在东市上已是极佳的品项。只是在下以为南人手艺精巧,制作铜镜的功夫当不止于此。” 那商家笑道:“原来公子中意更佳的货色。这两面铜镜已经可以算是上品,比这更好的,都由专门出入王侯府邸的商家收去,转售予豪门贵戚了。在这东市之上,只怕难以找到。” 李药师道:“或许偶有一二极品,流入市上,也未可知?” 那商家笑道:“纵使有,也早已为识货之人收去,藏之高阁,不要说转售,甚至不肯轻易示人。” 李药师顺势问道:“贵店可也有这样的收藏?” 那商家摇头道:“小店只卖商品,不作收藏。不过,公子若真有心,倒有一个去处。咱们东市里有一位替人相命占卦的徐道爷,最近得了一面精致铜镜,愿意出售。只是索价过高,所以无人问津。” 李药师听说那道人姓徐,眼睛一亮,问道:“不知这位徐道爷的卦摊,设在何处?” 那商家道:“徐道爷只在初一、十五,才到此处。他云游行脚,并无固定卦摊。” 李药师赶紧问那道人状貌,原来是位鬓发已然花白的年老道人。 徐德言不过而立之年,不应如此苍老。 而且商家又说那道人出入东市已有年余,不像是才从江南北上的徐德言。 然而无论如何,李药师已对那道人以及他手中的铜镜大感兴趣。 再过三日便是八月初一,李药师又来到东市,希望见到徐道人。 他寻了半日,遍寻不着,便再去问那商家。 那商家笑道:“公子,现下才交未时。不到申时,那徐道爷是不会来的。” 李药师无奈,只得在市中闲逛。 这半月来他多次往返东市,对商家的分布已相当熟悉。 他一向好武,便往兵器商贩聚集之处浏览,也没有见到特别入眼的货色。 倒是在贩卖鞍鞯的商家见到一副上好的缰辔,他便买下,准备为马儿换上。 李药师拿着缰辔,才出商家,就听见左近有唱道情的声音: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李药师赶紧朝声音来处寻去。 只见一位道人,丰神清奇,须髯飘飘,玄襟鹤氅,古冠高屐,手持一柄麈尾拂尘,背上一幅相命占卦的布招。 章节目录 第30章 破镜重圆2 李药师赶上前去,说道:“道长,可否为在晚推算一卦?” 那道人淡淡打量李药师,问道:“公子欲问何事?” 李药师道:“在晚欲问铜镜之事。” 那道人哂然笑道: “公子也听说老道藏有一面铜镜,欲待善贾而沽之事?老道这面铜镜来历非凡,公子若是真有诚意,老道倒愿与公子一谈。” 李药师躬身道:“在晚愿闻其详。” 那道人拂尘一扬:“如此便请公子移玉。” 他不待李药师答话,便扬长而去。 李药师只得快步跟上。 那道人看似步履从容,李药师却几乎尽了全身之力,才跟得上他。 李药师本以为自己对东市已相当熟悉,然而这道人所行之路,他却从未来过。 东市集上繁华嘈杂,孰料跟随这道人三弯两转之后,四周环境却已十分静僻。 就在此时,那道人停下身来。 李药师随那道人停下脚步,胸口已颇有喘吁之意。 然而见那道人仍是气定神闲,他便不肯示弱,只暗自调匀气息。 那道人笑道:“公子修为,在年轻一辈中已属上乘,老道失敬。请问公子大名?” 李药师努力压住喘息,向那道人一揖道:“在晚不敢。在晚三原李药师,不敢请问道长上下。” 那道人说:“原来是三原名门,老道失敬。老道徐洪客,就在此处修真。” 只见徐洪客随手而指,前方两扇木门轧然而开。 徐洪客抬手肃客:“李公子请。” 李药师抬眼一看,但见木门之上,一方极大极厚的拙朴木匾,上书“青冥”两字巨大古篆。 他进门之后,发现自己身处一处极古的道观之中。 徐洪客带他进入观内,不久便取出一只木匣。 他打开木匣,从匣中取出一面铜镜,交予李药师。 李药师接过镜来,但见那铜镜式样奇古,直径约有八寸,镜钮作麒麟蹲伏之象。 麒麟四方,有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依四象方位陈列。 四象之外有八卦,八卦之外又镌有十二生肖的形象。 十二生肖之外,另有二十四个古字周绕轮廓,文体似篆,点划无缺,李药师却不识得。 徐洪客道:“这是二十四节气的形象。” 此时太阳尚未西下,李药师映着日光照向镜中,只见镜背的纹画隐约可见,而自己在镜中的影像却也纤毫无失。 李药师又轻弹镜背,只听得清音如磬,绕梁徐引,久而不绝。 若与乐昌公主那半面铜镜相较,此镜工法或不如其富丽细腻,然而古雅质朴却远有过之。 他心知正如徐洪客所说,此镜必定来历非凡,自忖无力承购,便将之交还予徐洪客:“道长此镜,果然神品。” 徐洪客笑道:“依公子看,这面铜镜价值如何?” 李药师道:“道长此镜,可谓无价之宝。在晚一介凡夫,只恐无福消受。” 徐洪客笑道:“人间哪有无价之宝?公子何妨任意出价。” 李药师见徐洪客一再逼自己出价,心想,不如拿出乐昌公主那半面铜镜,让他出价之后,自己再作计较。 于是说道:“道长,在晚身边刚巧也带有铜镜,可否请道长一观?” 当下从怀中取出铜镜,交予徐洪客。 徐洪客取过乐昌公主那半面铜镜,审视一番,竟尔对着铜镜长声慨叹:“铜镜啊铜镜,盛年夫妻相隔两地,就靠此一镜相系!” 他反复把玩,斜阳的光影便经铜镜反射至屋间梁上,好似鸟鹊飞舞。 突然一片阳光耀眼,李药师本能地瞇上眼睛,眼角却似乎瞥见一团光影冲出屋外,直飞上天。 李药师再睁开眼睛时,徐洪客已将铜镜收起,交还给他,说道:“老道之镜,不过一方照影鉴形的古物:公子之镜,却身系一对夫妻的半生聚合。公子这半面铜镜,才是地道的无价之宝。” 李药师一听此语,心下大惊,不禁问道:“依道长看,另外那半面铜镜,是否尚能寻得?” 徐洪客面带諔诡笑容,语含玄机:“若是寻不着,后世那『破镜重圆』的典故,岂不是失了着落?” 李药师心知自己遇见了异人,赶紧躬身问道:“不敢请教道长,另外那半面铜镜,是否已有着落?” 徐洪客笑道:“时机未到,公子心急何益?” 李药师忙问:“不知何时,才是时机?” 徐洪客笑道:“中秋月圆之夜,破镜重圆之时。 届时公子再往东市,自有所见。” 李药师知道多问无益,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 徐洪客送他走出“青冥”,那两扇木门又轧然而闭。 李药师但见门外一片昏暗,烟尘障眼。 他缓缓摸索前进,待得烟消尘散,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东市集的大道上。 李药师探探怀中,那半面铜镜尚在。 他心想,这铜镜在自己手中已不止一日,照射阳光从来不曾如今日这般耀眼。 当下好奇心起,便取出铜镜,试着反射余阳。 然而无论他如何翻转铜镜,那光影也只是晕晕一团。 他轻叹一声,正待收起时,却赫然发现,铜镜背上那尾雕铸精致的断翎彩鹊已然不见,原处留下一片空白。 他大为惊骇,映着阳光再看时,那空白处却又隐隐然有彩鹊飞舞的光影。 他怔怔收起铜镜,心下不免揣测,那徐洪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又想,徐洪客那等方外异人既说破镜能够重圆,自己何必徒然悬心?于是他不再出入东市,只静候中秋到来。 当时的中秋只是祭祀农神之日,非但尚未成为中国的重大节日,甚至还没有赏月的风俗。 与道门祭奠先祖亡灵、佛徒举办盂兰盆会的中元节相较,隋代的中秋,是个相当冷清的月圆之日。 这日午后,李药师再度来到东市。 徐洪客既说自有所见,李药师就不必刻意寻觅,只是随性适意地闲逛。 待得日头稍偏,突然一片阳光耀眼,李药师再度本能地瞇上眼睛,眼角似乎又瞥见一团光影冲入市中。 待李药师睁开眼睛时,只听得左近一阵鸟雀嘈噪之声。 他心知有异,赶紧循着鸟叫之声追去。 待得追近鸟声,李药师看见前方一群鸟雀哄然飞散。 他发现自己又来到铜镜商贩聚集之处,前方一名商家正朝自己招呼。 李药师见那商家,正是当日因见自己把玩铜镜而告知徐洪客有镜欲售之人,便走上前去。 只见那商家店前,另有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 章节目录 第31章 破镜重圆3 那商家见李药师走来,神情甚是热络,问道:“公子可见到徐道爷的那面铜镜了?” 李药师道:“见到了。诚如掌柜所言,徐道爷索价过高,在下无力承购。” 他心中隐隐明白,徐洪客之所以带他进入“青冥”,让他见识古镜,主要是为引他取出乐昌公主那半面铜镜。 在这东市之中,他不愿多谈徐洪客之事。 那商家转向那衣衫褴褛的男子,说道:“贵客请看,就是这位公子,也说无力承购徐道爷那面铜镜,贵客又何须白费气力?” 那商家虽然勉强维持一副笑容,口气却远不如对李药师说话时热络,连带他口中的“贵客”二字也显得刺耳。 那男子眼光转向李药师,问道:“可否请问这位公子,徐道爷那面铜镜,勿知是啥格模样?” 语调之中,竟有南音。 李药师见那男子年华正盛,却带有凄凉沧桑之容;身段颀长,却难免形销骨立之态。 然而不知为何,仪容潇洒、丰神如玉的李药师,面对这凄凉沧桑、形销骨立的男子之时,竟隐隐然有自惭形秽之感。 他心中知道,眼前之人必定就是徐德言。 于是答道:“那是一面极古的宝镜,镜背雕铸古雅质朴,有麒麟、四象、八卦等物。” 徐德言显然甚是失望,但仍问道:“那是一面完整的铜镜?” 李药师答道:“是。” 他顽心突起,问道:“难道阁下竟偏爱不完整的铜镜?” 徐德言忙道:“不,当然不是。” 他想想又道:“不过,若是作工极佳的宝镜,就算已然破损,仍是宝物。” 李药师笑道:“在下日前在渭水之滨,却恰巧拾得半面破损的铜镜。但不知此镜作工是否算得佳品,阁下可愿一观?” 徐德言闻言,眼神发亮:“半面铜镜?可否容在下一观?” 李药师道:“如此便请随在下一行。” 徐德言随李药师行出东市,来到静僻之处,李药师便取出乐昌公主那半面铜镜。 他悄悄检视镜背,只见那尾断翎彩鹊已回到原处,便将铜镜交予徐德言。 徐德言见到铜镜,激动已极,紧抓铜镜的双手颤抖不已,问道:“这半面铜镜,勿要是公子在渭水之滨拾得的?” 李药师点头道:“正是在渭水之滨的柳荫下、草丛中拾得的。” 徐德言闻言,只道乐昌公主遗失铜镜,自己此生再也无法凭铜镜寻得爱妻,登时泪流满面,哑然叫道:“恁的……恁的可如何是好?” 他取出自己身边那半面铜镜,将两半拼在一处。 两半铜镜映着中秋明月,镜上断纹细如发丝。 徐德言失魂落魄,仰天悲歌: 镜与人俱去 镜归人不归 无复嫦娥影 空留明月辉 李药师见徐德言如此悲怆,不忍再以顽心相待,当下上前说道:“徐驸马,何苦大放悲音?” 徐德言听到“徐驸马”三字,倏然而惊:“你,你说甚么?” 李药师此时长揖行礼:“晚辈三原李药师,见过徐驸马。” 徐德言定下心神,转念一想,便知李药师必定即是受爱妻所托,前来市上卖镜之人。 此时他虽然甚是激动,却仍不忘还礼,随即颤声问道:“乐昌……她,还好?” 李药师见徐德言不问爱妻去处,先问爱妻近况,显然对他而言,乐昌公主是否安好,比夫妻能否见面更为重要。 李药师心中感动,答道:“乐昌公主甚是安好。” 他对徐德言已生好感,只恨不便将“甚是安好”四字详加解说。 他继续说道:“公主现下暂居越国公府,驸马是否此刻便去相见?” 徐德言竟显得有些情怯:“此刻……便去相见?” 李药师想起徐德言衣衫褴褛,便朗声一笑:“阁下若是不弃,不妨先往舍下稍坐。只不知晚辈是否有此荣幸,能请得驸马大驾?” 他见徐德言仍然犹豫,便哈哈一笑,拉着他往家里走。 李药师日常交游广阔,他与衣衫褴褛的陌生人一同回来,家人丝毫不以为意。 李药师煎茶待客,又请徐德言沐浴更衣。 他喜着白衣,然而深怕白衣衬得徐德言脸色不够丰润,特意去向李药王借了一袭青衫。 待徐德言再从内间出来,已是一位俊秀儒雅的翩翩佳公子了。 此时红日西下,明月初升,李药师领徐德言来到越国公府,先向杨玄庆通报,再求见杨素。 杨素听李药师禀明来意,坐在太师椅上,一手轻敲太师椅的扶手,一手捻须,默然良久,方才问道:“药师,这卖镜寻人之事,你是如何与内府联络消息?” 李药师正难以答话,杨玄庆已上前跪下:“爹爹,原是孩儿居中传递消息。” 李药师也跟着上前跪下,说道:“杨大人,原是晚辈再三求恳,四公子才勉强应允。所有罪责,请容晚辈一人承担。” 杨素冷笑一声:“你们两人,可还真是朋友有义啊!” 他脸色铁青,一面盘算如何处理此事,一面手捻长须。 杨素心中明白,自己若不允许乐昌公主与徐德言重聚,让厅中之人个个埋怨事小,让郑氏夫人借题发挥,那可是没完没了。 若是为此事而责罚杨玄庆,郑氏夫人也不知会有多少说词。 若是怪罪李药师,却不责罚杨玄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事到如今,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落得人人欢喜,就连韩擒虎都得领个情面。 反正府中有个郑氏夫人,自己也别想打乐昌公主的主意。 李药师跪在地上,见不着杨素神情。 只见到他一手捻须,另一手先是紧抓太师椅的扶手,青筋暴露;继而逐渐伸张五指,终至整只手臂都放松下来。 李药师知道,杨素已作决断。 杨素心意既定,脸色也缓和不少:“你们两个都起来吧!” 杨玄庆、李药师再拜而起。 杨素当即命人去唤乐昌公主出来。 徐德言一听此言,登时眼眶湿润,手心冒汗,心中忐忑,双腿轻颤。 只觉等了一纪辰光,才见到出岫扶着乐昌公主,姗姗从内间出来。 章节目录 第32章 轩辕古镜1 乐昌公主激动已极,若非出岫扶着,几乎无法站立。 杨素问道:“乐昌,你怎么说?” 乐昌公主先望望杨素神色,再缓缓转身,望向徐德言,眼神却再也离不开了。 她轻启丹唇,漫声吟道: 今日何迁次 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 方验作人难 她口中虽说“笑啼俱不敢”,然而吟声柔情百转,直教人肝肠寸断。 出岫触景伤情,已然泣不成声。 杨素见状,叹道:“也罢!” 当下命乐昌公主收拾日用什物,又厚赠器物银两,说道:“你们去吧!” 徐德言、乐昌公主欢喜已极,双双拜谢杨素。 李药师与出岫看在眼里,痛在心头。 此时李药师再向杨素谢罪。 杨素口角带笑,双眼紧盯李药师,说道:“药师,当初你将此事告知玄庆,心中所思所虑,当不仅是托他传递消息吧!” 李药师被杨素看得甚是不安,低头再拜道:“大人明烛万里,洞悉晚辈私心,晚辈汗颜无地。” 他将此事告知杨玄庆,本就是希望借助于他,使今日乐昌公主与徐德言相见之时,在杨素面前能够有所转圜。 这层心思,也被杨素识穿了。 然而却不知杨素对自己与出岫之事知道多少,李药师心下不免惴惴。 杨素捻须颔首:“人才,果真是个人才。” 他轻拍自己太师椅的扶手,说道:“老夫这席座位,你迟早是要坐上的。” 杨素不愧文武兼备,能知人识才。 日后杨素官终司徒,李靖也册赠司徒;杨素谥景武,李靖也谥景武,座位果真相同。 不过杨素争而不矜,党而不群,不能容纳异己;李靖则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位重能避,功成益谦,杨素无法望其项背。 李药师、徐德言、乐昌公主一同出了杨府,正是明月当空之时。 徐德言与乐昌公主向李药师倒身下拜,口称“恩公”,李药师自是不肯答应。 因着出岫之故,李药师早已将他二人当成自己的亲长。 而出岫对李药师的款款深意,乐昌公主又怎会不知?如今他夫妻二人无处可去,便随李药师回家暂住。 旬日之后,徐德言雇了一辆大车,别了李药师,与乐昌公主双双南下返乡。 李药师直将他二人送出长安城外十里,方才依依道别。 不久,破镜重圆的故事便传遍长安。 四方豪杰之士,听说杨素对待乐昌公主如此仁厚,多有投效其门者,令杨素大为欢喜。 韩擒虎听说此事,特意带了李药师再度登门请罪。 此时礼部尚书牛弘恰在杨素府内,见到李药师,深为赞赏,对韩擒虎说道:“令甥大才,将来必成为圣君辅弼。” 韩擒虎、李药师均连忙谦谢。 韩擒虎见杨素甚是欢欣,便说:“外间之人,只道大人对乐昌公主仁厚,殊不知大人待药师更是宽宏。” 愈是心机深沉之人,愈喜欢听人赞他仁厚宽宏。 杨素哈哈大笑,益发把韩擒虎当成自己人看待。 这一层,却是李药师始料未及的。 待得秋去冬来,冬尽春生,李药师年届弱冠,杨素还亲自为他主持冠礼。 杨素是朝中宠臣,气势熏天,一般嫉忌韩擒虎之人见杨素与韩擒虎亲厚,便不敢轻易有所行动。 只是,自从乐昌公主夫妻团圆之后,李药师就不曾再见到出岫。 他只从杨玄庆口中得知,出岫当真矢志侍奉越国夫人终老,甚至将往常一向偏爱的红色衣裳全部锁进箱内,改着素色衫裙。 李药师时常前往杨府教出尘骑马舞剑,希望多得些出岫消息。 然而连出尘都说,阿姊变得不爱说笑了。 李药师看看出尘,这娃儿成日间不是爬树,就是骑马,哪有半点儿出岫的影子?心下不禁慨然。 这日杨府突然又遣家丁前来,请李药师过府,说越国公要见他。 李药师不知何事,赶紧换了衣服来见杨素。 杨素噙笑说道:“药师,你已弱冠成人,也该为朝廷尽些心力了。老夫如今举荐你出任长安县功曹,你可愿意?” 功曹是县令的重要属官,总领县衙诸曹,主管群吏擢徙。 而长安县又是天下第一县,这个任命不可谓不重。 李药师赶紧拜谢:“大人如此看重晚辈,着实令晚辈汗颜。” 杨素道:“你不必过谦。你可知道,老夫为何突然想到,要举荐你出仕?” 李药师答道:“大人一向照顾晚辈,晚辈感激不尽。” 杨素哈哈一笑:“老夫看重你,照顾你,固然不错,不过此事并非老夫一人之议。日前圣上命唐国公出任谯州刺史,不日便要离京赴任。昨日他来向老夫辞行,才说起此事。” 他双眼直视李药师:“药师,那日礼部牛大人夸你,昨日唐国公也夸你,再加上令舅,看来你在朝中的奥援,还真不少啊!” 李药师闻言大惊,心知杨素对自己已生疑忌,赶紧说道:“然而家舅常说,圣意托付独重,民心众望全归,溥天之下,惟有大人。” 他心中明白,李渊因要离京上任,惟恐自己留在京里与出岫见面,所以要将自己调离京师。 李渊特意来与杨素商议此事,非但讨好杨素,还使杨素对自己产生疑忌,好个计谋! 杨素听李药师说“圣意托付独重,民心众望全归”,心下虽然高兴,脸上却不露神色,只淡淡说道:“好说。” 李药师又想,依李渊本意,必是希望自己离得愈远愈好,或许还想将自己调入他的治下。 多半是杨素不愿自己为李渊所用,所以才安排了长安县的职位,因此又说道:“所幸长安县衙离京师不远,若蒙大人不弃,晚辈得空便可以常来拜望大人。” 此话果然甚入杨素之耳,他淡淡笑道:“你就算不想着老夫,也该时时给玄庆捎个音信。” 李药师辞出杨府时,深深吁了口气。 与杨素结交,本是他为韩擒虎定下的策略,如今自己竟也卷入是非之中。 杨素位高权重,老谋深算,自己如何能与他相较?反正无法与出岫见面,不如离开京师,倒可以落得清静。 章节目录 第33章 轩辕古镜2 杨素既说此事最初是由李渊所提,李药师便不得不到唐国公府向李渊致谢。 李渊倒不回避,说道:“你何须谢我?咱二人心知肚明,我若离开京师,你便也得离开,如此才能做君子之争。” 李药师心中有气,说道:“此事岂仅是你我二人之争?难道出岫心意,便不重要?” 李渊并不动气,自信满满地说道:“出岫一旦入了唐国公府,本爵怜她爱她,自能使她回心转意。” 他言语中改称“唐国公府”、“本爵”,不再用“你”、“我”,那便已不是君子之争。 李药师冷冷说道:“可惜爵爷已有正室,不如在下能全心全意对待出岫。爵爷若真怜她爱她,便该多为她设想。” 他不便对李渊直说“圣上犹不纳妃,人臣岂可纳妾”等语,然而此话却直指杨素当日推却聘礼之时的托词。 李药师言外之意,李渊怎会不知?他脸色转寒,逼视李药师,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你这是在逼我吗?” 李药师按捺不住,终于脱口而道:“两年之前,在下在清河道上邂逅一位李迪波大哥。他的声音容貌,竟与爵爷十分神似。” 李渊仰头而笑:“匡人将孔老夫子误认为杨虎之事,至今仍传为笑谈。” 他斜视李药师,冷笑一声:“『匡人其如予何? 』” 李药师冷冷说道:“只不知爵爷的令岳,是否也曾画孔雀于屏,爵爷才得以『雀屏中选』?” 李渊闻言色变,两人不欢而散。 李药师出了唐国公府,心下甚不自在。 他突然觉得,命运完全操控在别人手中,丝毫不由自己掌握。 他想找人倾诉,信步所趋,竟尔又来到东市。 他四处张望,希望听到徐洪客唱道情的声音,或者看到他那相命占卦的布招。 不久红日西斜,徐洪客仍是鹤踪杳然,李药师只好再向那卖镜商家询问。 不料商家却说,从去年秋天起,已有半年不曾见到徐洪客了。 看来徐洪客引他出入“青冥”之后,就没有再来过东市。 李药师意兴索然,转身正要离开,却看见前方一堵矮墙之上,坐着一位玄襟鹤氅,古冠高屐的道人,正朝自己招手。 那人若不是徐洪客,却又是谁? 李药师大为兴奋,快步向前。 那堵矮墙看来似是不远,然而他疾走许久,却仍未到墙下。 李药师不知徐洪客要引他前去何处,只好继续朝着矮墙追去。 待他追上徐洪客,才豁然发现,那堵矮墙竟然就是自己家中后园的园墙。 徐洪客笑道:“我来找你,你却到东市找我。你可是要告诉我,就要往长安县赴任去了?” 他此时说话,却用“你”、“我”。 李药师道:“是。” 他本有许多心事要向徐洪客倾诉,然而一旦见到,却又觉得说甚么都是多余。 随父游宦赵郡期间,李药师既得玄中子启蒙,再得神光大师开悟,又得猿鹤二公点拨,时时接触灵命空无的境界。 可是这两年来,神光大师坐化,猿鹤二公封关,玄中子四海云游;而他自己,也在红尘浮世翻转一过,身边俱是富贵中人。 此时得遇徐洪客这样一位方外高士,他只觉得无比孺慕亲切。 徐洪客拍拍李药师背膀:“年轻人,世上之事,有多少能由得自己?就算能由得自己,也未必就是福分。”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交在李药师手中,说道:“我今日特来将此物交托予你。” 李药师定睛一看,手中之物,正是那日在“青冥”见过的木匣。 徐洪客示意他打开。 李药师开匣看时,匣内果然就是那面铸有麒麟、四象、八卦等物的古镜。 徐洪客叙述古镜来历:“上古时期,浑沌初开。 盘古氏虽曾开天辟地,然则当时天地之间,仍是荒风肆虐,洪水横流。 其后女娲氏炼石补天,燧人氏钻木取火,有巢氏架木为巢,神农氏教民耒耜,使先民逐渐脱离洪荒。 及至黄帝轩辕氏,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遂开安居驯育之先河。 又有伏羲氏图画八卦,仓颉氏创造文字,乃启人文艺术之滥觞。” 徐洪客拿起古镜,继续说道:“黄帝战胜蚩尤之后,获得铜料,即依据满月十五日之数,铸成十五面铜镜。其第一面直径一尺五寸,其余十四面依次递减一寸。此镜直径八寸,乃是黄帝轩辕氏所铸的第八面铜镜,也是唯一尚存于世间的一面。” 他将古镜交还予李药师,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将这面轩辕古镜交托予你?” 李药师稍为思索,说道:“所谓『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毋乃是因为此镜已历经千年沧桑,照尽百代炎凉?依在晚猜测,道长是希望在晚能以千年百代的前事为镜,以警将来?” 徐洪客笑道:“不错,孺子果然可教。然而老道之意,尚不止于此。只因你天赋福泽深厚,原就有富贵寿考之分;如今义助徐德言夫妻破镜重圆,更是进德修业,增福添寿。依老道看来,你当有九五之分。老道乃是代天下苍生,将此镜交托予你。所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待到那时,你可别忘记以桀、纣为镜,以覆亡为戒啊!” 在徐洪客之前,神光大师、猿鹤二公、玄中子都已提过“九五之分”。 是以李药师闻言并不讶异,只有疑惑:“如今天下一统,百废渐兴,国运正隆。道长何须代天下苍生,将此镜交托予在晚?” 徐洪客摇头说道:“杨隋但知功利,不重文教,加以刻薄忌吝,不达大体。如今败象已成,只是尚未显露而已。” 他再拍拍李药师背膀:“年轻人,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如今你只是暂且受制于人,何须自怨自艾?还是赶紧收拾起精神,到长安县上任去吧。” 章节目录 第34章 轩辕古镜3 李药师受到徐洪客衷心的鼓励与关怀,心情舒畅许多,于是拜领轩辕古镜,依依不舍地送走徐洪客。 不数日,吏部行文已下,李药师辞别母亲、舅舅、兄弟,前往长安县履新。 大约便在同时,李渊也偕同娇妻爱女,前往谯州赴任。 李药师于经史百家无所不读,过去这一年来又经历官场的波谲云诡,长安县功曹的职务,在他而言只是牛刀小试。 然而这是他初入仕途的第一份差事,因此虽然事事得心应手,他仍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 他来到长安县衙,不久便将衙内诸曹、群吏整饬得井井有条,对于县内的政务也逐渐熟悉。 他又与同僚相处和睦,因此深得县令倚重。 长安县衙离京师不过十数里地,每逢公余,李药师回家探亲时,总不忘去向杨素请安,同时与杨玄庆叙旧,也教出尘骑马舞剑。 然而他与出岫,却是咫尺天涯,似乎总是可望而不可及。 此时李客师已迎娶系出鲜卑的名门长孙氏之女,三兄弟的终身大事,只有李药师仍让韩氏夫人着急。 但他心中已有出岫,又怎会应允其他? 长安县春季种粟,待夏雨灌溉,至秋季便可收成。 秋收之后,再种越冬旱麦,待来年春季收成。 李药师看着农人收粟,又看着农人种麦,不禁感叹天水滋养、地气蕴育之德泽。 然而,生民的安和乐利,除却天时、地利之外,尚须人和。 这年冬天,隋帝国境内又兴干戈。 江南有高智慧攻占会稽、沈玄桧攻占苏州、汪文进攻占婺州,分别自称天子,不奉大隋号令。 杨坚震怒,命杨素领兵讨伐。 杨素将韩擒虎的亲信将官史万岁、李药王援为己用,率领他们南征。 杨素、史万岁、李药王均是智勇兼备的良将,叛军不堪一击,一战即溃。 得胜之后,杨素宽录功勋,史万岁因而晋位为大将军,李药王则晋位为上开府。 杨素原以为此役之后,史万岁、李药王便会舍韩擒虎而投效于他,谁知史万岁、李药王仍对韩擒虎忠心耿耿,杨素只有另谋他算。 江南乱平之后,杨坚任命晋王杨广为扬州大总管,坐镇江都。 杨素向皇帝举荐,以史万岁为江南行军总管,以李药王为辅,让他二人手握一方兵权,随杨广一同南下。 杨素此举,一则向史万岁、李药王市惠,另则也是将他二人调离韩擒虎身边。 然而最重要的,却是杨素于杨广另有图谋,杨素要将自己人安插在杨广身边。 其后数年之间,隋帝国真正进入承平世代。 此时全国统一,政治步入正轨,人民的生产建设,不再受到战争的阻碍和破坏。 不过短短两年,隋帝国内已是仓廪充溢,人口激增。 这两年来,父亲与兄长都不在身边。 李药师每常回家,除承欢慈母膝下、切磋兄弟功课之外,每有机会,必向舅舅请教用兵之道。 韩氏一门名将辈出,韩擒虎的祖父韩景在北魏孝文帝时为赭阳郡守;父亲韩雄自西魏至北周,镇驻东方边境,与东魏、北齐相抗衡,前后达四十五年之久。 韩擒虎之弟韩狩虎、韩洪 虎等亦均在大隋为将,当时韩狩虎镇守灵州前线,韩洪 虎镇守朔州前线,均与突厥对峙。 李药师从舅舅口中得知,这几年来,国内虽然安和乐利,然而朝中君臣,并没有忘记北方尚有强邻突厥。 突厥本为匈奴的一支,在五胡十六国时代是北凉匈奴沮渠氏之下的部落。 北魏并灭北凉之后,突厥首领阿史那氏率部族投奔当时的北方大国柔然。 其后北方另一大国铁勒欲攻柔然,途中为突厥截击,铁勒部族五万人降于突厥。 突厥因而实力大增,于是脱离柔然独立。 此时正值魏分东西,华夏中土南北对峙的混乱时代,突厥得以趁机坐大。 数年后突厥攻灭柔然,同时吞并若干邻国,遂成为北方最强大的国家。 其后北齐、北周对立,双方都不惜代价,欲争取突厥为外援,以增强自己的势力。 突厥依违于两者之间,坐收渔人之利。 当时突厥的势力远盛于华夏中土之内的任何一个国家,毋宁说,南北朝时代亚洲大部的主人乃是突厥,并非中国。 其后北周伐灭北齐,突厥不愿见北朝统一,竟立北齐宗室高绍义为帝,与北周抗衡。 北周勤练兵马,修筑长城,严阵以待。 突厥见北周1强大,不可轻侮,才改采亲善政策。 北周送宗室女千金公主出塞,与突厥和亲;突厥将高绍义送交北周,从此突厥对中国失去控制力量。 谈到此处,韩擒虎说道:“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东魏、西魏原本系出同源,北齐、北周乃是兄弟之邦,纵使互有嫌隙,也应同御外侮。这许多年来,兄弟之邦鹬蚌相争,不能外御其侮,所以才使突厥有机可乘。” 李药师受教,躬身称是。 护送千金公主出塞的使节团,以北周宗室宇文神庆为首,其副手长孙晟,即是李客师夫人长孙无双的叔父。 长孙晟人品俊逸,文才明敏,武艺超群,出使突厥时期,特别受到沙钵略可汗青睐,留他在塞外住了一年。 这一年间,他常与可汗贵族子弟一同骑射游猎,对塞外的山川形势、突厥的部众强弱,作了全盘的了解。 当时突厥仍是部落制度,各部落有自己的可汗、特定的领域,以及独立的武力。 最高领袖可汗由部落会议选出,但仅对外代表突厥汗国,对内并没有实质的控制权力。 长孙晟回到长安,将突厥的情况详细禀报当时的权相、后来的隋文帝杨坚。 不旬月,杨坚篡位称帝。 沙钵略可汗以自己是北周女婿为借口,发大队骑兵全面攻掠隋帝国北境。 长孙晟认为突厥难以力征,易可离间。 杨坚采用他的奏议,对突厥进行分化。 当时的突厥,除最高领袖沙钵略可汗之外,尚有三个重要势力:西方的达头可汗、北方的阿波可汗,以及东方的莫何可汗。 章节目录 第35章 鹑之奔奔1 三人均与沙钵略不协,其中尤以达头势力最强,足以与沙钵略分庭抗礼。 长孙晟首先拉拢达头。 突厥汗国之内,只有最高领袖可汗才有狼头纛。 隋室却依突厥制度,另行精制狼头纛,派使臣赐予达头。 其后又在国宴中,将达头使臣的席次排在沙钵略使臣之前,自此沙钵略与达头嫌隙更深。 继而长孙晟又设计离间阿波与沙钵略,终于在开皇三年,阿波投奔达头,两人正式与沙钵略决裂,突厥从此分裂为东1突厥与西突厥,其中沙钵略与莫何的东1突厥与中国为邻。 由东魏、西魏,而北齐、北周,而杨隋,而李唐,经略突厥百余年,最重要的决定性胜利后来虽由李靖完成,但能有那样的胜果,其实肇始于长孙晟对突厥的分化离间。 且说当时,突厥分裂之后,相互攻伐,隋室乃趁机进攻东1突厥。 东1突厥两面受敌,屡次失利,遂向隋室屈服,每年遣使入朝。 不久沙钵略与莫何相继去世,隋室便趁东1突厥最高可汗之位悬虚之际南伐陈国,统一“天下”。 其后东1突厥的领袖之位由沙钵略之子都蓝可汗取得,就在李药师与舅舅讨论军国大势之时,已爵封仪同三司的长孙晟,也正在设法离间都蓝与其弟突利可汗的感情。 谈到长孙晟的离间之策,韩擒虎说道:“所谓『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当年北齐、北周兄弟相争,让突厥有机可乘。如今东、西突厥也是兄弟之邦,却不能以前事为鉴,蹈北齐、北周之覆辙,才使我朝有机可乘。” 李药师听舅舅品评突厥不能以前事为鉴,不禁想到徐洪客所赠的轩辕古镜。 在此期间,都蓝、突利均曾遣使入朝,杨坚大排国宴,向突厥使臣夸表大隋国家之富、兵将之强。 韩擒虎在国宴中与突厥使臣相见,皇帝还特别介绍:“这就是当年亲手执获陈国天子之人”。 韩擒虎在席间严肃威武,突厥使臣畏怯,以至不敢仰视。 杨坚见突厥对韩擒虎甚是忌惮,随后又命他巡视前线,向突厥示威。 这日李药师又偕同李客师前往韩擒虎府中,希望聆听舅舅讲述兵法政术。 来到韩府门前的大街上,突然看见大队仪卫,簇拥着一辆气势森严的车辇。 辇前有招魂幡、摄魂铃、追魂剑、拘魂钵,车后尾随多位衮冕华服的官员,神情庄严肃穆,脸色非青即黑,颇不似人间气象。 李药师心中犯疑,正要动问,旁边已有一名老者上前询问。 此时仪卫正停滞不前,似在等待。 一名仪卫答道:“我等乃是前来迎接大王。” 这仪卫转过身来,只见脸色惨白透青,摄人心魄。 那老者见状大惧,忙不迭地退开。 李药师赶紧上前再问:“请问是何方大王?” 那仪卫森然一笑:“焰摩森罗殿,转轮阎罗王。” 李药师听见此话,也变了脸色,同着李客师赶上前去,叫开韩府大门。 那车辇、仪卫、官员竟随李药师、李客师一同进了韩府,人多车大,进门时竟完全不觉得拥挤吵杂,进门后也不知去了何处。 李药师不免向应门的韩府家人询问。 那名家人茫然不解:“适才只有二位表少爷进来,并没有见到别人。” 李药师深觉不妥,匆匆进入大厅,见到韩擒虎,正不知是否该将此事禀明,只听得外间传来喝斥之声。 家人进来禀报,说有一名男子闯入府内,强要拜见“大王”。 韩擒虎问道:“甚么大王?” 那家人神情失措,勉强答道:“那人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小的也没听清楚他说的是甚么大王。” 李药师看那家人神色,知道他明明听见甚么,只是不肯说,心下更不自在。 又听得外间一阵吵杂,原来那闯入府内要见“大王”的男子,已然气绝。 他的亲人前来领尸,多方陪罪,说这人已昏迷三日,今天突然挺身而起,奔到韩府扰嚷,请大人莫要深究,云云。 韩擒虎命人赐赠银两,让那男子的亲人将他妥善安葬。 然后转向李氏兄弟问道:“适才你们进来,没有看见大队车驾吗?” 李药师大为不安,只惶然叫了一声:“舅舅!” 韩擒虎淡然一笑:“今日这队车驾,已是第三起了。” 他仰天轻叹一声:“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于愿亦足矣。” 当下韩擒虎召集子弟,将列祖列宗的遗训再谆谆告诫一番。 他特别提起自己的父亲韩雄。 韩雄年轻时,即与隋文帝独孤皇后之父独孤信志趣相投,过从甚密,两人曾经连手为西魏、北周防御东方。 北周初期,权臣宇文护专擅朝政,嫉忌功臣。 独孤信遭宇文护猜疑,因而被害;韩雄则懂得明哲保身之道,遂以寿终。 李药师将舅舅这番话谨记在心,日后功成身退,安享天年,颇有外祖父韩雄遗风。 当晚韩擒虎端坐榻上,夤夜无疾而终。 此时是隋文帝开皇十二年十一月,韩擒虎享年五十五岁。 韩、李两家子弟原本都以韩擒虎马首是瞻,如今突然失却重心,人人难免惶恐。 直等到韩狩虎、韩洪虎自前线返家奔丧,诸子弟才稍觉安心。 皇帝敕赠韩擒虎为申国公,并以韩擒虎的长子韩世鄂嗣袭新义郡公的爵位,次子韩世郢嗣袭寿光县公的爵位;又诏命杨素主持奠祭,韩擒虎的丧礼备极哀荣。 韩擒虎去世之后,韩、李两家都没有尊长在京,杨素对两家子弟格外照顾,韩世鄂兄弟便与杨府愈走愈近。 李药师却知道杨素并不似表面上那般慈和,他虽与杨府保持往来,内心却是谨慎戒惧。 在长孙晟外御突厥的计划中,韩擒虎本占有重要地位。 杨坚使用攻心之策,处心积虑地令突厥愈来愈畏惧韩擒虎。 谁知韩擒虎竟溘然薨逝,大隋攻伐突厥的大业,竟因此而延宕数年。 开皇十四年夏天,关内诸州大旱,春粟得不到夏雨灌溉,纷纷枯萎。 旱象至秋季仍未稍缓,关内已无粮可食。 章节目录 第36章 鹑之奔奔2 当时隋帝国境内仓廪充溢,皇帝却将仓储视为攻伐突厥的军粮,竟然不许开仓赈饥。 杨坚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关中子民,东出潼关,前往洛阳就食。 李药师、李客师兄弟也陪侍母亲,随同圣驾东出洛阳。 在扰攘混乱中,韩氏、李氏的车驾均随越国公府的车队同行。 韩氏夫人有时与越国夫人会面,李药师便能见到出岫。 两个小儿女若即若离的神情,全都看在两位老夫人的眼中。 韩氏夫人听说出岫矢志侍奉越国夫人终老,对她生了好感,竟在途中向越国夫人提亲,越国夫人也应允了这门姻缘。 两个小儿女得知终身已定,自然各自心花怒放。 然而出岫害羞,就更不肯与李药师见面了。 此时李药师尚有公职在身,他除了侍奉母亲、思念出岫之外,还须辅佐长安县令,兼顾长安县的黎民百姓。 他见到原本安和乐利的生民变成饿殍,病疫而死的更不知凡几,不免想到徐洪客所说“杨隋刻薄忌吝,不达大体”等语。 又想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师父曾经谆谆告诫“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如今黎民百姓如此饥渴,朝廷却吝于开仓赈济,难道真如徐洪客所说,杨隋“败象已成”? 李药师那悲天悯人的胸襟,原本还只是关注黎民百姓。 谁知,韩氏夫人经过这一程劳顿颠沛,回到京师之后不久,竟然一病不起,与世长辞。 李诠鳏居丧假,李药王、李药师丁忧罢职,与李客师一同扶柩返回三原故乡。 父子四人原本分散各地,竟须韩氏夫人之丧,才得以同聚一堂。 想到萱亲永去,椿庭孤单,兄弟三人更是哀恸泣血。 兄弟三人知道父子齐聚的时日无多,母亲入土之后,更益发尽心侍奉父亲。 李诠关心儿子的事业,李药王便将自己在江南的种种说与父亲知道。 李诠听说杨广与杨素书信往来极为密切,皱起眉头,命李药王详加叙述。 李药王说道:“杨大人每有信使前来,必与晋王密谈数日,有时也请史大人参与。” 李诠听说史万岁也参与其事,更加不豫,问道:“那史大人是如何说的?” 李药王道:“每回面谈之后,史大人回到府中,总是郁郁寡欢,似乎心事重重。至于密谈内容,孩儿却无从知晓。” 李诠来回踱步,几经思量,说道:“依为父看来,晋王与杨大人必有所图,而史大人不愿参与其事,却又不得脱身。” 他转向李药王道:“孩子,你不知道密谈内容,那是最好。若是知道,只怕将来祸患加身。史大人乃是忠义之士,他不对你说明密谈内容,或许竟是保全于你。你可不要以为他有意见外才好。” 李药王敬谨领命。 李药师也趁空将神光大师、猿鹤二公、玄中子、徐洪客所说“壮志不减沛公”、“老君子孙治世”、“当有九五之分”等语,私下禀告父亲。 李诠只淡淡说道:“孩子,你还没有结婚生子,不明白做父亲的心情。为人父者,首先希望儿孙平安喜乐,其次愿见儿孙操守有节,庶几便无愧于祖上。至于才干事业、文学武功,那都只是末节。若是生于桀、纣之世,吊民伐罪本是有节者分所当为;否则,若是只因一己之私,而置天下生灵于兵燹涂炭,纵使成就大业,也无颜见先人于地下。孩子,为父言尽于此,你自己仔细斟酌吧。” 李药师听父亲说“愿见儿孙操守有节,庶几便无愧于祖上”,登时想起自己与出岫有愧于私室的诸般情由,当下跪在父亲膝前,将自己与出岫之事,源源本本地禀告父亲。 李诠听罢,说道:“你肯将此事告知为父,足见心胸光明磊落。你二人之情,出乎至诚,为父不愿深责。何况你娘生前,已将亲事订下,将来互守夫妇当有之义,也可无愧于祖上。只是,此事牵上了唐国公,只怕棘手。” 李药师原本惟恐父亲见责,听了此言,一则感激父亲,再则思念母亲,只叫了一声“爹爹”,竟抱着父亲膝头失声痛哭起来。 李诠手抚爱子,心怀亡妻,也自落泪不止。 一年之后,李诠丧假届满,除服返回赵郡。 李氏三兄弟则结庐守墓,克尽孝子之礼。 三年孝期既全,兄弟三人回到京师。 李药王重回史万岁麾下,此时史万岁已平定西羌与南宁,因功晋位为上大将军,太平县公,成为节度一方的大员。 李药师则由杨素援引,任职驾部参军事。 魏晋南北朝时期,以“九品中正制”核选人才,造成世族把持朝廷人事。 杨坚取消旧制,改采荐举办法,命京官以及地方官员保举人才。 在当时,经高官大员援引入仕,才是“正途”。 所以李药师两度入仕,均须杨素引荐。 李药师重提婚事,杨素不愿得罪李渊,对此事不置可否。 倒是越国夫人做主,只当遣散女伎,放出岫出府,让她跟了李药师。 这桩姻缘本是韩氏夫人生前所订,又得李诠首肯,加以出岫温和娴雅,所以李家上下都接纳她。 只待李诠回京,便为他二人完婚。 至于杨素,他在众人面前一字不提,只当不知道此事。 不久之后,出岫已有身孕。 李药师记得师父曾说:“当于阳1水之年得一佳偶,再于火土相生之年得一贵子,如此五行吉数全归,则溥天之大,尽可为你所有!” 他暗自推算,母亲与越国夫人订亲之年,岁次甲寅,两仪属阳,纳音属水,正是阳1水之年。 出岫腹中胎儿将于年底出生,当年岁次戊午,戊属土,午属火,纳音亦属火,正是火土相生之年。 师父预言渐次实现,李药师心中不禁暗暗自负,只待父亲回京主持婚事。 谁知李诠尚未回京,李渊却先已到来。 圣谕诏命李渊调任陇西刺史,从谯州前往陇西,京师乃必经之地。 章节目录 第37章 鹑之奔奔3 杨玄庆私下告诫李药师,李渊对于出岫之事极为愤怒,竟是不惜与杨府决裂,也绝不轻易罢休。 此时出岫身分,仍是越国公府遣散的女伎。 以李渊的官爵势力,若要强抢硬夺,李药师恐怕只有徒唤奈何。 这时李药师开始佩服杨素处理此事的技巧。 无论李渊如何相逼,杨素都可以一问三不知,将事情完全推在越国夫人身上。 越国夫人与独孤皇后私交甚笃,双双“以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 皇太子杨勇多蓄内宠,独孤皇后极为不满,她怎会赞成内甥纳妾?此事若是传入内廷,独孤皇后绝不会向着李渊,而杨素只怕还能在皇帝、皇后面前,讨个不好女色的美名。 不仅如此,杨素的“一问三不知”也为李药师留下退路。 杨素既然对此事一无所知,李药师却为何必须知晓出岫的去处?此时韩氏夫人忌日将届,李药师带着出岫,与大嫂、三弟、弟媳一同返乡上坟。 祭事之后,出岫便留在三原,没有随他叔嫂回京。 李渊乃是因为迁调官职,恰巧路过长安,依律不得在京师滞留。 李药师只道李渊在长安寻不着出岫,便会不得已而作罢。 待得父亲回京,自己与出岫成了大礼,便再也无惧于李渊。 然而李渊,当时不过三十郎当年纪,血气方刚,加以自幼官高爵显,养尊处优,又得姨母独孤皇后钟爱,何尝受过委屈?出岫芳心属意李药师,让他落了下风,李渊已自无法忍受。 他向杨府提亲受挫,李药师求婚却得首肯,更让李渊忍无可忍。 尤有甚者,数年前为了出岫,李药师居然在唐国公府内当面顶撞于他,这口气,李渊如何咽得下去? 所以这回,李渊是硬下了铁石心肠,不得出岫誓不干休。 他本人虽然带着妻子、儿女西出长安,朝陇西行进,却留下一支亲信,打探出岫下落。 李药师得知消息,放心不下,单人一骑直出北门,飞奔三原,罩了一驾乌篷骡车,带着出岫朝东方而去。 幸亏此时李药师任职驾部,当此秋冬时节,公务较为闲散;若是仍任长安县功曹,羁于职责,他还无法得空带出岫脱身。 现下他二人只求投奔赵郡,待父亲做主,成了大礼,李渊便无法可想。 李渊何尝不知时机紧迫?他连派三起人马,往四方追寻出岫。 从三原到赵郡,通关大道是沿渭水东行,渡过黄河,东出洛阳、郑州,转往北方,直入赵郡。 然而这一路上,必有李渊的人马,只怕混不过去。 另一条路,是渡过黄河之后先北入太原,换上一条翻越太行山的古道,便可直入赵郡。 这是一条汉代修筑的古道,荒废已久,当时鲜为人知。 李药师随父游宦赵郡期间,曾在此处狩猎,才得知当地有此古道。 他推测李渊的追兵不会知道汉代古道,所以渡过黄河之后,他便带着出岫转向北行。 然而出岫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如何能够赶路?渡河之后,向北行至绛州,她已委顿不堪。 李药师让赤骅放慢脚步,驾着乌篷骡车缓缓而行。 勉强行至临汾,出岫淋血不止。 李药师实在无法,只得暂停下来。 他不敢进入临汾城内,便沿乡野小路来到一处山村,找了一户看起来比较殷实的农家,登门求宿。 这农家甚是殷懃厚道,见到出岫情况,上自老媪、下至新妇,纷纷义伸援手。 有的更衣、有的铺床、有的清洗……同时七嘴八舌地议论不休。 有的羡出岫无比细致雅洁,也有的责李药师不该拼命赶路。 待李药师再见到出岫,她已换了一身干净的农妇衣衫,盖了一床粗布大被,躺在铺了茅草的板榻上休息。 她见李药师进房,便想坐起身来。 李药师轻手将出岫稍稍扶起,让她斜倚在榻上,然后握起她的双手,观望她的气色。 但见她神情疲敝已极,脸上全无血色。 李药师心下又是着急,又是怜惜。 出岫被他看得有些腼腆,勉强开颜一笑,说道:“不知现下,我竟是怎生模样?” 语音有气无力。 李药师取出徐洪客所赠的轩辕古镜,交在出岫手中,笑道:“不知那湘妃、洛神,在待产之际,都是怎生模样?” 出岫听他此言,心知不妙,赶紧揽镜自照。 但见镜中一名年轻村妇,发髻散乱,脸色苍白。 出岫大骇,挣着想要重理婵鬓,终究提不起气力,只好轻叹一声,缓缓闭上双目。 李药师轻轻替出岫将发髻散下,找出篦子,为她栉通秀发。 出岫发长过膝,乌黑柔亮,李药师为她松松挽上,垂在脑后。 出岫再看镜中,只见青丝曼垂肩头,虽然不如自己梳得齐整,却别有一番飘逸风韵。 她甚是满意,连笑颜都泛起一丝红润。 就在此时,那农家老媪端着一碗汤药,推门进来。 李药师赶紧站起身来,再度向那老媪行礼申谢。 那老媪将汤药交给李药师,说道:“咱们乡下妇人有了身子,都是用这土方儿安胎补身。眼下找不着大夫,公子且将就着点儿,先给您媳妇儿喝了这碗药吧!” 出岫听她说“您媳妇儿”,当下羞红了脸。 李药师谢道:“有劳婆婆!” 随即接过汤药,扶着出岫,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下。 那老媪又道:“公子,看您媳妇儿这生模样,是不能再继续赶路了。咱们乡下人家,虽然事事不能周到,却还不缺房舍。您二位何妨就在咱们这儿住下,待生了儿子,过了月子再走,您看如何?” 她老于世故,见出岫肚腹前凸微尖,已知道是个男胎。 李药师甚是犹豫,说道:“婆婆,实不相瞒,我俩急着赶路,乃是恐怕后头有人追来。若是留在贵府,让来人追上,只怕要给府上添麻烦。” 那老媪笑道:“若不是后头有人追赶,如何会带着有身子的媳妇儿,走得这般急切?莫不是来人看上您媳妇儿,要抢了她走?” 章节目录 第38章 龙子祠堂1 出岫被她说中心事,登时脸颊飞红,李药师却悄悄生了戒心。 那老媪又笑道:“公子,老身快七十啦,这样的事儿见得多了。咱们这儿地方偏僻,难得看到生人。如果有生人朝咱们这儿走来,村子口儿远远便能看见。赶明儿咱们跟村子口儿上打个招呼,让他们帮咱们看着生人,公子就不用担心啦!” 李药师看出岫模样,实在不能再赶路,只好向那老媪一揖:“如此便打扰婆婆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锭银两,交给那老媪:“我俩在贵府的用度,还请婆婆多多费心。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那老媪假意推辞一阵,也就收下了。 李药师见她收下银两,反而消了戒心。 此时已是傍晚,农人自田间归来,听说从城里来了一对标致无比的夫妻,纷纷前来探头探脑。 出岫不便下榻,农妇将晚饭端进房来,李药师陪她一同在房内吃了。 晚饭之后,李药师便给骡马上料。 只见那匹拉车的健骡与农人的驴马混在一处,全都远远避开自己的那匹赤骅。 离开三原以来,日日兼程疾行,李药师许久未能妥善照顾赤骅。 此时无暇为马儿清洗,只能大略将马毛梳理一过,又抱着马颈亲热一番,李药师才回房歇息。 农家收了银两,对他二人的招待甚是丰厚。 三五天之后,出岫已能下榻行走。 李药师本想赶路,无奈农家苦留,出岫又不言语。 他见出岫实在无力启程,只得继续留下。 李药师知道李渊的追兵在通关大道上没有拦住自己,迟早要向北方追来。 果然不出两日,村子口儿的老丈来到农家,说日间已有人向他询问,是否看见一名男子,骑着一匹赤色骏马,赶着一辆乌篷骡车经过此处?原来赤骅太过神骏,竟成为追兵的目标。 李药师知道追兵再往前去,问不着自己与出岫的行踪,定要折回来再找。 他不愿连累农家,便对那老媪说道:“婆婆,看来追赶我俩之人,已经寻到此处,我俩只怕已无法再留在贵府。不知这附近可有无人废宅或是荒芜庙宇,可供暂时藏身?” 那老媪见他去意甚坚,便说:“咱们村子里用的水,有个活水泉眼在半山腰上。那附近有一座祠堂,甚是隐僻,可以藏身。只是山里头岔道极多,经常有人迷路,所以村子里的人都不愿意去。” 李药师听说有隐僻祠堂,又有山径岔道,大为欢喜。 只是这附近山峦绵亘,却不知那泉眼、祠堂,究竟在哪一座山里?于是再向那老媪问询。 那老媪先指着东北方向,说道:“那边是临汾城。” 又指着西南方的一座大山,说道:“那边是姑射山,泉眼、祠堂就在那山里头,离这儿大约有三十里路。” 李药师、出岫听见“姑射山”,不禁相互对望一眼,两人都想起《庄子》所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等语。 在山村中居住已有数日,竟然不知眼前就是名山。 这些时日以来只求赶路,行色匆匆,不知错过多少名山胜境。 如今为避李渊追兵,竟能一睹名山风貌,也是机缘。 当晚他二人收拾行囊,又取出银两厚赠老媪。 次日清晨,李药师骑着赤骅,赶着乌篷骡车,与出岫一同离开山村。 出了山村,来到通关大道上,李药师即将出岫从车内抱到赤骅背上,又将那乌篷骡车朝定北上方向,在那健骡臀上用力鞭了数下。 那健骡吃痛,当即撒开四蹄,拉着空车朝北方疾奔而去。 李药师希望那骡车将追兵引开,只消能拖延一天半日,他便有余裕安顿出岫,布置障蔽,让追兵难以找到自己。 李药师送走骡车,自己也上了赤骅,调转马头,两人一骑,朝着西南方的姑射山缓缓行去。 此时已入冬季,朔风凛冽,幸好这一带地方在汾水河谷之内,西北方有吕梁大山为屏,北风不能肆虐。 而出岫有孕在身,也比较不畏寒冷。 两人骑在马上,踏着田间小径,相拥而行。 但见田中冬麦才发新苗,在寒风下匍匐低偃,实是弱质堪怜。 从山村到姑射山,得向西渡过汾水。 此时乃是冬季水浅时节,那汾水河床虽然宽阔,水流却极细小,赤骅轻易便带着李药师与出岫西渡汾水。 李药师又见那水边田间极为干涸,黄土地上已现裂纹,不禁想起数年前关内大旱,百姓饥困的情状,一时悲悯之心大起。 又想起当年奉母东行,前往洛阳就食;而今慈母故去,仅余黄土一坏,心中不免感伤。 出岫曾与李药师一同经历旱荒,明白他的心情,不愿见他太过神伤,便拿话题引开他的思绪:“传说那姑射山里有神人居住,『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你我去到山里,不知是否能遇见那样的神人?” 李药师笑道:“那样的神人,『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岂是我等世间凡人轻易便得遇见?” 出岫笑道:“传说那神人,『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若是遇见那样的神人,我必向他顶礼膜拜,求他凝住精神,使稼穑不遭病害,年年五谷丰收。” 李药师听出岫此话,知道她不愿见自己因田苗干萎而神伤,有意引《庄子》之言来安慰自己。 他心下感激,紧紧将出岫搂在怀中。 李药师只因顾着出岫身孕,不敢快步,从山村到姑射山,短短三十里路,竟走了将近三个时辰。 待两人一骑来到山下,已是午后。 入山之前,李药师寻了一处空地,取出那山村农家所赠的干粮,与出岫同食。 稍事休息之后,李药师再抱出岫上马,自己趋前牵着赤骅,沿着溪涧探路上山,去寻那山村老媪所说的活水泉眼。 那老媪说这山里岔道极多,经常有人迷路,然而李药师却毫不费力便来到活水泉眼。 章节目录 第39章 龙子祠堂2 站在泉眼之旁往山下看,但见其处群泉争涌,繁密可比蜂房;四周水道蜿蜒,交织有如蛛网。 李药师暗道一声:“侥幸!” 如此错综复杂的水道,自己居然没有迷路! 泉眼之旁,果然有一间小小祠堂,门额楷书“龙子祠”三字,看来祠龄并不甚老。 李药师将出岫抱下马来,两人一同走入祠堂。 祠内正中一方丈高石板,浮雕一尊神像,乃是一名稚龄童子,手握单圈,脚踏双轮,身背短枪,腰缠长绫。 那石像雕工并不精细,然而那童子倔然而立,怒目而视,威风凛凛,神气扬扬,绝是精采惊人,想来那必然就是“龙子”了。 他二人既是来此寻求庇护,便在那神前虔心祝祷,祈求平安。 李药师曾随玄中子精研九宫八卦、五行三才之学,他本待在祠外以云祲孤虚之术布置障蔽。 然而此时天色渐暗,出岫已现倦容,他便取来泉水饮用。 幸得那泉眼之水极为清冽甘美,连赤骅也饮啜得摇头摆尾,状甚舒畅。 此行弃了骡车,少了衣物铺盖,李药师先照顾出岫睡下,安置妥善之后,自己仅余一袭轻裘。 他将轻裘围在身上,盘膝入定。 待到中夜,李药师只听得出岫翻来覆去,睡得极不安稳。 他过去探视,只见出岫双眉紧蹙,眼角尚余清泪。 他轻轻为出岫拉整铺盖,又为她拭去余泪,却见出岫已缓缓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他。 李药师柔声问道:“怎么,睡不安稳吗?” 出岫道:“先是孩子拼命踢我,后来又做了一个怪梦。” 李药师微笑道:“怪梦?” 出岫点头道:“是,真是怪梦。我梦见自己一个人在荒郊野外,地上有一连串极大的脚印,延伸到极远处。我踩着脚印往前走,也不知如何,便来到一处极黑极密的森林中。” 李药师笑道:“后稷的母亲姜嫄,也曾踩着巨人足迹前行,因而怀孕生子。” 《史记.周本纪》记载,后稷是周王朝的先祖,名弃,在帝尧时任农师之职,在帝舜时受封为后稷。 后稷的母亲姜嫄是帝喾高辛氏的正妃,因“践巨人迹”而怀孕生子。 姜嫄曾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儿子遗弃,然而鸟兽不能伤他,寒冰不能冻他,姜嫄只得将儿子拾回抚养。 因曾将他遗弃,姜嫄便为他取名为“弃”。 李药师因见出岫显然受到噩梦惊吓,便想另辟话题,引她离开梦魇。 然而出岫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那森林中漆黑一片,树枝、树叶全是黑色,连鸟兽都长满黑毛。这时来了一只巨大黑鸟,翅膀大得见不着边际,也不知如何就能飞进那茂密的森林之内。” 李药师笑道:“『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这巨鸟岂不就是《庄子》所说的『鹏』吗?” 出岫仍然不为所动:“这巨鸟停在黑色莽草之间,在黑色巉岩之旁生了一枚巨卵。” 李药师笑道:“玄鸟生卵?这下从周代回到商代啦!你不会如简狄一般,也吞食玄鸟之卵吧?” 《史记.殷本纪》记载,殷商王朝的始祖名契,是帝舜的五臣之一,因助大禹治水而封于商地。 殷契的母亲简狄是帝喾的次妃,因“吞玄鸟卵”而怀孕生子。 不过《史记》中的“玄鸟”是燕子,不是大鹏。 帝喾是皇帝轩辕氏的曾孙,他有四妃四子,除后稷、殷契之外,第三子便是帝尧,第四子帝挚曾在帝喾之后、帝尧之前为帝,也是史前史上的重要人物。 李药师如此插科打诨,出岫终于被引得嫣然一笑:“那巨卵如此之大,我怎吞得下去?不过,那巨卵却是纯白颜色,在一片漆黑中,晶莹光洁有如珠宝,我忍不住便走上前去,轻轻抚摸。” 李药师奇道:“那巨鸟就任你去抚摸那初生的巨卵?” 出岫道:“那时我眼中只见到巨卵,那巨鸟、黑森林都不知何处去了。那巨卵的外壳隐隐透明,似乎竟是软的,可以看得见里面的生命,正脉脉震动。” 李药师故意装出一副正经神色:“那巨卵里的生命脉脉震动,是否就像孩子踢你?” 出岫不禁笑出声来:“怎么,你把我当成蛙鸟虫鱼,把我的肚腹当成鳖卵、鸡卵吗?” 李药师笑道:“我只是欢喜,原来你梦见的不是商代、周代的远祖,而是咱们自己的孩儿。” 出岫的神情却瞬间凝重下来:“你若是知道以后的事,就但愿这巨卵内怀的不是咱们的孩儿了。” 李药师奇道:“难道这巨卵内果真有个孩儿?” 出岫点头道:“不错。巨卵裂开,里面竟是个婴儿。我听见婴儿啼声,还以为……还以为咱们的孩儿出世了,便惊醒过来。” 李药师道:“这也不错呀,为何你说,但愿这巨卵内怀的不是咱们的孩儿?” 出岫道:“我的梦还长呢!当时醒来之后,知道巨卵、孩儿都只是幡然一梦,便又睡下。岂知,那梦也继续下去。此时那巨卵内的孩儿已长成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他极是顽皮淘气,却也极是灵活劲健,便好似……便好似……” 她指指那石雕神像:“便好似这祠堂里的龙子。” 她神情有些畏怯,似乎生怕冒犯神灵。 李药师原本只因见到出岫在梦中双眉紧蹙,眼角含泪,所以陪她闲聊,只望她倾吐之后,便能睡得安稳。 此时听她诉说梦境,竟然甚是微妙,便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哦”了一声。 只听出岫继续说道:“此时梦中来了一位王者,征民夫修筑陶唐金城,许久都无法筑成。 民夫劳苦饥病,哀鸿遍野。” 说到此处,出岫满脸不忍的神色。 李药师道:“陶唐金城?那是帝尧陶唐氏的旧都,古名平阳,就在这附近哪!” 帝尧建都于平阳,就在临汾。 章节目录 第40章 龙子祠堂3 《庄子.逍遥游》中有帝尧来到姑射山里,拜见四位神人的故事。 出岫道:“梦中只听说陶唐金城,并没有提到平阳。那孩子见筑城民夫悲哀凄惨,便执意要去助修金城。我拦着他,不让他去。他不听话,私自溜去应募。谁知道,一夜之间,他就将一座巍巍崔崔的陶唐金城建成了!” 李药师笑道:“这孩子神通广大,好得很哪!” 他心下已将这孩子当成出岫腹中的孩儿。 出岫摇头道:“那王者却不这么想。他嫉忌那孩子的能耐,下令将他诛杀。那孩子往山里逃,那堂堂王者,竟领大军追杀一名七、八岁的孩子!” 她满脸大大不以为然的神色。 李药师忍不住问道:“那孩子逃走了吗?” 出岫道:“那孩子逃到姑射山里,已是深夜。我看见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就好像……就好像那年的中元月夜。” 她竟想到与李药师初度的中元月夜。 李药师想知道那孩子究竟能否逃脱,便没有接腔,只等出岫继续说话。 出岫说道:“那孩子逃到此处,那王者已经追到。那孩子竟化为一条金龙,钻向山石隙缝之中。那王者挥剑斩下,那龙尾不及没入石中,竟被斩断,掉落山间,就化为这活水泉眼;龙血飞溅四处,就化为这繁如蜂房,密如蛛网的水道。” 李药师听说那孩子化为金龙,钻入山石之内,仍被截断龙尾,心中不是滋味,当下默然不语。 只轻轻再为出岫拉上铺盖。 出岫突然握住李药师双手,眼神竟带有惧意:“药师,那王者……那王者生得竟好似唐国公。” 她握着李药师的纤指又湿又凉。 李药师淡淡一笑,安慰出岫道:“咱们日间逃避唐国公的追兵,到夜间仍无法安心休息。你又怀有身孕,精神过于疲惫,所以恍恍惚惚,在梦中都见到追兵。” 他将出岫双手放进铺盖之内,轻抚伊人:“这附近山里岔道极多,那山村婆婆说,连他们村里惯走山路的村人都会迷路,追兵哪里便能轻易找到咱们?待会儿天一放亮,我再将四下稍为布置,让来人绝计无法寻到此处。” 出岫明知李药师有意安慰,此时虽不完全相信他的言语,毕竟实在疲惫已极,便又转身睡去。 这厢李药师听了出岫之梦,反而难再入眠。 他已无法分辨,那梦中男孩,究竟是龙子还是出岫腹中的孩儿?那孩子被那貌似唐国公的王者追杀,逃至姑射山中,却又像是自己。 最难堪的是,他居然没有能够逃脱! 李药师心中烦乱,勉强阖眼一阵,天色已现微明。 他到祠外林中砍些树木,将通向祠堂的山道障蔽起来;又在岔道上做些蛛丝马迹,故布疑阵。 这附近水道繁密,本已极难认路,再经李药师一番布置,更是山重水复,看似条条鸟道,却又似无路可行。 待李药师回到龙子祠内,出岫已然起身。 李药师见她神情甚是愉快,便问道:“这回不再做梦,睡得好些了?” 出岫微笑道:“睡是睡得好些,可又梦见那龙子。” 李药师奇道:“哦,莫非那金龙又变回男孩了?” 出岫点头道:“正是。他将一面铜镜置于通往祠堂的路上,那铜镜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追兵便见不着祠堂。” 出岫一语提醒了李药师,他竟忘却行囊中尚有一面轩辕古镜。 这古镜既是徐洪客那等异人所赠,必有玄奇之处,或许真如出岫所梦,可以障蔽追兵? 李药师当即取出古镜,正要出祠布置,却又被出岫叫住:“药师,龙子还说,祠后东方林内,可以猎到山雉。” 李药师知道那山村农家所赠的干粮即将用罄,正想猎些野味。 此时出岫既说林内有山雉,他将轩辕古镜布下之后,便往祠后东方林内行猎。 他本对出岫梦境半信半疑,也想看看龙子所言是否灵验,藉以澄清疑虑。 来到林内,果然见到数尾山雉聚于一处,见他出现并不逃避,竟似等他前来捕捉。 李药师多年来颇以行猎为乐,却从未见过这等景象。 此时他对出岫梦境以及龙子言语,便已信了八分。 李药师捉得山雉,便往祠前岔道旁选了一处泉流水道,将猎物杀洗干净。 他让血水顺岔道流下,将毛羽布在岔道远方,又在岔道上风处起火烧烤山雉。 他处心积虑,在在都为将追兵引入歧途。 他将山雉烤熟,将烧烤余炭稍作掩埋,却又故意留下些许痕迹,然后才提着香气四溢的烤雉,往祠堂走去。 岂料,祠堂四周被他布置得太过蔽秘,连他自己竟也寻不着回去的途径。 他寻了半日,只见太阳升至正中,又逐渐偏西,不禁心急起来。 他再寻许久,终于听见赤骅嘶声,又听见出岫呼唤。 然而,却怎么也看不到祠堂,更见不着出岫与赤骅。 李药师知道自己所布的障蔽,虽然能够扰乱来人视线,但绝不至于如此神奇,听见人声还见不着人影。 他心知是那轩辕古镜之功,将祠堂完全封于视线之外,便向出岫呼声方向叫道:“出岫,我被那轩辕古镜挡住视线,无法看清路径。” 只听出岫急道:“那如何是好?” 李药师听见出岫回话,便站定不再移动,同时问道:“你看得见那轩辕古镜吗?” 出岫叫道:“看得见,就在你前方不远处。” 李药师知道出岫有孕在身,无法攀登山石去取那古镜,便前行数步,问道:“我走的这方向,可能回到祠堂?” 出岫道:“不成,你得往右一些。” 李药师见右方乃是山石林木,并无道路。 但出岫既要他往右,他便向右前行数步,再问:“这方向对吗?” 出岫道:“方向不错,但你得小心,前面有个山涧。” 李药师再行再问,也不管眼中看见甚么,只依着出岫指示前行。 行到后来,只见正前方一面山壁,长满老树虬藤,出岫竟要他朝着山壁行进。 他索性闭起眼睛,朝那山壁直闯进去。 只觉耳中轰然巨响,震得头晕脑眩。 章节目录 第41章 代天行雨1 再睁开眼睛时,他已见到出岫站在祠堂前方,神色甚是焦急。 而那轩辕古镜,就在自己身旁的山壁之上。 李药师朝出岫疾奔而去,出岫开颜道:“你看得见了?” 李药师跑上前去抱住出岫,笑道:“幸好你没有离开祠堂,否则咱们两人都回不来了。” 出岫笑道:“我若是能够下山,早就寻你去了。我见你在水道间来回探路,有几次似是朝祠堂而来,走到近处,却又转折离去。后来想到或许山路障眼,才出声呼唤,幸好你平安回来。” 李药师喜道:“没想到轩辕古镜如此神奇,就算追兵前来,也绝对寻不着此处。” 当下两人决定留在祠内,索性待追兵搜过,寻不着人影,退去之后,再出姑射山,便可无碍。 此时两人对那龙子感激万分,将烤雉供在神前,双双膜拜之后,才撤下食用。 那晚出岫睡得十分安稳,李药师便也能够静心入定。 次晨起来,李药师见出岫休息一夜,容光焕发,便问道:“不知那龙子又说了些甚么?” 出岫笑道:“他在梦中叫我『娘』,要咱们莫再顶礼膜拜。又说山林北边有鸠鸽。” 龙子竟然果真再度入梦,还唤出岫为“娘”。 李药师大叹神奇,便依指示往山林北边猎取鸠鸽。 这回他将轩辕古镜放在出岫可以拿得到的地方,出岫见他归来,将古镜取下,他便能顺利回到祠堂。 他二人依照龙子嘱咐,不再顶礼膜拜,但仍将烤鸽供在神前。 这日晚间,龙子却未再入梦。 次日早起,李药师听说龙子未曾示意,又见前两日所余的猎物尚够一日之食,便道:“或许龙子之意,是要我今日留在祠中。” 果然,才到辰时,便听见山下有嘈杂人声。 李药师早已将轩辕古镜安置在石壁之上,便与出岫一同站在祠前,看来人上山。 这队人马果然便是李渊的追兵,只见他们规划严整,分批搜查各处岔道,并在搜过的岔道旁做上记号。 追兵也有数次搜往祠堂方向,但行到古镜前方数十尺处,便又转折他去。 出岫悄声说道:“前日我在此处看你,便是这般模样。” 李药师点头道:“在山下只见一面山壁,根本想不到那山石之内竟有通道。” 他想想又道:“看他们搜得如此仔细,这回咱们若是不得龙子及轩辕古镜之助,只怕躲不过去。日前我俩上山,轻易便寻到祠堂,或许也是龙子暗中带路。” 出岫点头道:“是。那山村婆婆曾说,连村里的人都会迷路,我俩竟能轻易寻得,必是龙子暗助。” 她想想又道:“那婆婆指点我俩来到此处,也是恩人。” 李药师点头称是。 他二人由高处下望,只见那队追兵锲而不舍,竟搜至将近申时,方才离去。 李药师冷冷说道:“也不知李渊许了他们甚么好处,竟搜得这般卖力。” 出岫见追兵终于退去,内心惧意大去,只余满怀感激,对李药师柔声说道:“都是为了我,才使得你这般辛苦。” 李药师轻轻将她搂进怀中,深情说道:“你将终身托付于我,我俩怎能再分彼此?好在如今追兵已退,我俩明日便可下山。” 当下两人回到祠内,收拾行囊,准备次日下山。 李药师见日头偏西,心念一动,说道:“黄昏时分,野兽出没最是频繁。不如此刻出去打些猎物,明日也可带下山去送给那山村农家。” 出岫想到在那农家居住多日,他家生活甚是俭素,从来不见荤菜上桌,便同意李药师之议,只叮咛他莫要流连,早些回来才好。 李药师答应了。 他怕追兵去而复返,不敢掉以轻心,仍将轩辕古镜置于祠堂前方出岫可以拿到之处,才骑上赤骅,策马入林。 李药师入了山林,找寻鸟踪兽迹,不久便见到前方树林中,似有大群梅花鹿栖息,他便悄悄策马绕行过去。 赤骅脚步虽然极轻,李药师也屏息前行,然而行到距离鹿群十余丈处,梅花鹿仍然警觉,群起奔逃。 李药师与赤骅便也一跃而起,尾随鹿群飞驰而去。 赤骅带着李药师追逐鹿群,越过一山又一山。 那鹿群看来就在前方,似乎只要稍加一分气力,便能追赶得上,是以李药师与赤骅都难以割舍。 岂料一人一骑从夕阳追到黄昏,又从黄昏追到日暮,也不知越过多少山林水流,竟仍然不能追上鹿群。 李药师因怕出岫悬念,不得已松了缰绳,放弃鹿群,调转马头,准备往回程走。 然而此时暮霭低沉,李药师回身而顾,只见周遭阴晦迷蒙,全然不知究竟置身何处。 他向四下探路,寻觅许久,仍旧茫然不识归途,心下不禁着急起来。 他无可奈何,怅怅而行,只见周遭尽是黑沉沉的树林,似乎竟是无际无涯,茫然无边,他不免愈行愈是心焦。 就在这极端困顿郁闷之际,他突然看见极远处隐约竟有火光微明,登时大为振奋,当下一抖缰绳,一人一骑便朝那亮光处奔去。 来到近处,只见一户巨宅,墙宇峻伟,灯烛辉煌,气势森严。 李药师没有料到在这山林深处竟有高门大第,不禁略为迟疑。 旋即转念一想,这巨宅主人就算不识得自己,也该听说过舅舅,登门求助当无大碍。 于是跳下马来,走上石阶,前去叩门。 李药师叩门之后,便退到一旁等候。 他打量那两扇厚实的大门,只见宽阔高广的木门之上,铜门钉、铜门环枚枚精光闪亮。 李药师正自揣度,这巨宅究竟是何人别业?那厚实大门已轧然而开,应门的是一名年老家人。 李药师上前拱手见礼:“老丈,在下在这山林中追逐鹿群,竟至迷失途径,不知可否烦请老丈指点出路?” 那老家人道:“不知公子由何处来,往何处去?” 李药师道:“在下由姑射山来,欲回姑射山去。” 章节目录 第42章 代天行雨2 那老家人显然有些迷惘,说道:“老汉年纪大了,竟不记得公子所说的姑射山该当如何走法。待老汉进去问问,再来回复公子,便请公子稍待。” 李药师躬身谢道:“如此有劳老丈。” 那老家人进去许久,再出来时,对李药师说道:“公子,那姑射山离此地颇有一段路途,而且山路艰险,夜间极难行走。公子何不在此暂留一宿,待天亮再走?” 李药师放心不下出岫,正自沉吟。 那老家人却道:“公子,我家大爷、二爷都出门在外,只有老夫人在家,本来不方便留客。只是老汉听说姑射山路途遥远,想公子若是连夜赶路,只怕又要迷途,才求着老夫人允准公子留宿。公子如果执意要走,若再迷失方向,只怕连此处都找不回来。” 李药师想那老家人之言有理,便答应了:“如此多有打扰。” 那老家人抬手肃客,领李药师进入巨宅。 李药师随那老家人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中厅。 那老家人请李药师入座,自己入内禀报。 李药师见厅内正中两席上位,其下两列座榻,他便坐入下首。 只见那木榻形制古雅质朴,线条简洁流畅,材质乌黑泛紫,细致光滑,触手生温,隐散异香,竟是上好的南海紫檀木所制。 他忍不住轻抚座榻,用手指感触那木质的柔和润泽。 那厅上清供几本水仙,花叶茂美挺硕,冷香沁溢全厅。 又有小僮献上香茗。 李药师见那茗茶色泽金黄,芳香袭人,入口生津,似乎较出岫所煎之茶尤为甘美。 知茶、嗜茶如李药师,竟无法分辨这香茗究竟是何方异种。 李药师正自赞叹,已有两名青衣侍女由内间出来,向李药师款款施礼,说道:“太夫人出来了。” 李药师赶紧起身恭迎。 只见钗光鬓影,数名妇女簇拥着太夫人由内间出来。 这位太夫人约莫五十余岁年纪,身着青裙素袄,仪态清华高雅。 李药师赶紧上前拜见。 那太夫人欠身答礼,说道:“舍下儿辈均外出未归,老身一人在家,依礼不宜留客。然而现下天色阴晦,公子又不识归途。此处若是不容暂留,却要公子往何方借宿?只是舍下乡野敝居,公子莫嫌怠慢才好。” 她气度温和雍容,宛然世家风范。 李药师躬身谢道:“太夫人忒煞多礼,晚辈实不敢当。” 太夫人答礼道:“公子莫须太谦。想公子远道而来,或许未及用膳。老身聊备菲酌,便请公子移步偏厅。” 李药师敬谢,随那太夫人又穿过一重庭院,来至偏厅。 只见这偏厅内的桌几凳榻,也均是南海紫檀木所制,极是尊贵典雅。 又见席上肴馔丰盛,色色细致精美,然而却均是海味珍馐,并无山产。 此宅地处深山密林之内,距大海有数千里之遥,却不知如何能有这许多新鲜的鱼蚧虾贝?李药师不禁对这户人家更增几分好奇。 只是主人既不问他来历,他也不便开口相询。 李药师用膳已毕,再向太夫人申谢。 太夫人说道:“如今天色已晚,公子明日还须赶路,便请先去歇息。” 李药师应命,正要告退,那太夫人又道:“公子,舍下儿辈当于今夜返家,山野鄙夫,不懂礼数。儿辈回来时或许喧腾哗噪,只怕难免惊扰公子,尚请公子担待。” 李药师连忙躬身谦谢。 太夫人又笑道:“并非老身叨絮,只是儿辈实在太过嚣闹,公子若是听见异声,莫须惊惶。” 李药师心道:“我李药师虽不敢以武犯禁,却也并非惧人畏事之徒。莫非我言行太过恭谨,倒让这些人看轻了?” 当下不再谦谢,只应了一声“是”,便向太夫人告退。 太夫人命那两名青衣侍女为客人准备寝具,李药师便随她俩来到厢房。 只见裀褥轻软,枕被香洁,均是上好的质料。 那两名侍女细心铺陈寝具,又将门窗仔细拴紧,方才离去。 李药师先听那太夫人谆谆告诫儿辈喧腾哗噪之态,又见那两名侍女小心翼翼地拴紧门窗,显然深怕少主人夜半回家嚣闹,让贵客受到惊吓。 主人如此谨慎戒惧,却让李药师不免好奇起来。 于是他且不急于就寝,反将一扇窗户推开,凭窗端坐,倒要看看这夜半回家喧闹之辈,究竟是何许人物。 转眼即将夜半,前面突然传来急切的叩门声。 李药师心想,必是那喧哗嚣闹的人物回来了,赶紧侧耳倾听。 厢房离前院虽然隔了数进庭院,然而夜深人静,声音传来甚是清晰。 李药师听见有人应门,口音便好似带自己入宅的那名老家人。 又听来人说道:“老管家,我奉有八千里加急天命,须在二更之前将此行雨天符送交贵府大郎君。你且收下天符,赶紧传话进去,也好让我回去复命。” 那老家人道:“如今十二月天,该是降雪吧?” 来人笑道:“此乃天廷圣命,岂容我等置喙?依天符所命,天雨须遍及此山周围数十里之地,并须在五更天明之前办妥,不得迟滞迁延,更不得暴雨伤人。如今已入二更,时迫眉睫,老管家还是赶紧收取天符,呈交予你家大郎君吧。” 李药师听见那老家人收取天符之声,又听见来人离去之声。 此时内府早已受到惊动,李药师从窗前见到中厅燃起灯烛火光,响起步履人声;又见到那老家人手持天符,行经自己窗前,快步进入中厅。 半晌之后,听见太夫人的声音道:“这行雨天符如此火急,三更之前大郎若不到家,只怕要误大事。” 她显然甚是忧心,一面命那老家人在门前守候,一面命人备妥行雨所需的龙马、雨器。 只待大郎一回到家,即刻便能行雨。 然而时辰一点一滴过去,仍不见大郎归来。 只听得太夫人说道:“天命严峻,不可稍违,若有延误,必受重责。大郎迟迟不归,如何是好?” 语音中已颇有焦急之意。 章节目录 第43章 代天行雨3 厅中沉默,只有太夫人来回踱步的声响。 片刻之后,一人说道:“太夫人,何不命人代行天雨?” 太夫人似乎深感为难:“若是二郎在家,由他代行倒也无妨,如今他却也外出未归。现下家中仅余尔等与老身相伴,此天符乃是天廷圣命,岂是妇孺僮仆之辈可以擅专?此时此刻,又要往何处去请人代行天雨?” 只听得厅内众说纷纭,商议良久,不得对策。 就在此时,李药师隐隐看见为自己准备寝具的一名侍女,悄悄朝自己推开的这扇窗户望了一眼,回身与太夫人身边的一名女子耳语。 那女子也朝这扇窗户望了一眼,向太夫人禀道:“太夫人,今日迷途求宿的那位贵客,看来并非常人,不知可否请他代行?” 太夫人问道:“何以见得他并非常人?” 那女子道:“太夫人说起大郎、二郎回府时喧哗嚣闹,那贵客丝毫不以为意。适才侍儿们曾将那厢房的门窗拴妥,他却又自行推开,临窗而坐,似有所待。由此可见,他并非常人。” 太夫人奇道:“真有此事?” 她行出中厅,看见李药师所住的厢房,果然窗牖已开,便朝众女笑道:“你等小妮子,却有识人之能。这位贵客如今已颇有龙跃在渊之姿,日后当登大宝,果然并非常人。 我原以为他胆识不足,如今看来,他却也并非惧人畏事之徒,或许竟可驭龙驹以腾于云雾之上。” 她环顾众人,说道:“若是由他代行天雨,倒也恰当,且待老身前去相求。” 只见人影幢幢,那太夫人在众人陪同之下,已步下石阶,朝李药师所住的厢房行来。 李药师见状,赶紧起身迎出厢房。 见礼已毕,那太夫人说道:“适才行雨天符降临,想必公子已有所闻。实不敢有瞒公子,此处并非人宅,乃是龙宫。 老身的长子正是西海龙君,今夜往东海赴宴未归;次子送小女归于南海,数日之后才能返家。 如今尊奉天符,须当即刻行雨,而东海、南海距离此处均有万里云程,纵使派人通报,也已不及赶回。 是故老身有一不情之请,欲烦请公子代行天雨,不知公子尊意如何?” 李药师本是急人所急的任侠中人,何况代天行雨,乃是毕生难逢的奇缘机遇,他岂有不肯之理? 当下说道:“太夫人但有所命,晚辈义不容辞。不过晚辈乃是一介俗客,不知乘云驾雾之道,如何能够行雨?太夫人若有方法,可教晚辈腾于云雾之上,晚辈无不乐从。” 太夫人笑道:“这有何难?但请公子凡事依照老身所嘱,一切无须多虑。” 太夫人当即命人牵过龙马。 李药师见那龙马乃是一匹玉花骢,玉青毛色,直额方腹,模样极是神骏。 配上黄革鞍鞯,黄绦缰辔,益发威风凛凛。 李药师一向爱马,见到这样一匹异种神驹,情不自禁便上前抚摸。 那龙马乃是通灵神物,知道主母准许李药师骑乘行雨,便长嘶一声,摇头摆尾,任他抚摸鬃鬣。 养马的圉人却知此马性烈异常,平日绝不容人近身。 见龙马对李药师和顺,不免暗自咂舌。 太夫人则看得微笑颔首。 太夫人又命取雨器。 李药师见那雨器,乃是小小一只玉青瓷瓶,并不特别起眼。 太夫人将那小瓶系在龙马鞍前,对李药师说道:“公子乘骑龙马,无须衔辔勒缰,只须任马前行。每当龙马躩地不前,昂首嘶鸣之时,即请公子淋一滴天水在马鬃之上,其事便成。” 李药师答应了,上马欲行。 太夫人又郑重嘱咐道:“公子,天命严峻,每处只可淋下一滴天水,切勿多降!” 李药师人在马上,拉着缰辔向太夫人拱手道:“晚辈知道,请太夫人放心。” 此时龙马已腾腾而起,李药师语声未歇,人已随马远去。 他一向乘马,都是以人控马。 如此任马信步奔驰,丝毫不由自己驾驭,还真是平生仅见。 他只觉龙马愈奔愈快、愈腾愈高,自己乘坐其上,却仍甚为稳健,也颇新鲜刺激。 他正自惊叹之间,不知何时,己身已随龙马驰上云端。 只觉寒风如刃,迎面呼啸而过;又听雷霆震耳,起于马蹄之下。 此时龙马躩地嘶鸣,李药师便依太夫人所嘱,取过小瓶,淋一滴天水在马鬃之上。 那龙马甩抖鬃鬣,天水便化为滴滴雨水,落向下界。 那龙马降雨之后,继续前行。 每至龙马躩地嘶鸣,李药师便降一滴天水。 他随龙马四处行雨,渐觉得心应手,便也宽下心来。 岂料陡然之间,闪电炫然耀眼,雷声轰然霹雳。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剎那,李药师透过云层薄处惊鸿一瞥,却隐约见到他与出岫曾经住宿的那处山村,正在马蹄下方。 一时之间,山村老媪的殷懃、山村生活的辛苦、山村田园的干涸,在在涌上心头。 李药师心道:“我与出岫在此山村多所打扰,正思回报。近来天旱已久,田中稼穑相逐憔悴枯槁,亟待甘霖。 如今既然由我李药师行雨,难道我竟吝惜水露,不肯多施几许予这山村?” 他想起数年前关内旱荒之苦,心念一滴天水不足以解旱,于是连下二十滴。 但见龙马不住甩摆鬃鬣,滂沱大雨便哗然降入山村。 李药师十分得意,只道自己此举,可使当年关内百姓,因旱荒而扶老携幼远赴洛阳就食的惨事,不至于在此山村农家身上重演。 至于师父云游之前的谆谆叮嘱:“对你而言,不在有水无水,而在水势之多寡。”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当知以智养仁,切莫任大水泛滥,否则难免以智伤仁。” 等等警语,此时完全不曾在他心中出现。 李药师由龙马带着前行,遍施甘霖。 顷刻之间行雨已毕,只听得下界处处雷声隆隆,雨声沥沥。 他不禁勒马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他骑在马上,傲视寰宇,良久不能自已。 章节目录 第44章 代天行雨4 片刻之后,李药师才依依不舍地调转马头,意兴昂扬地回到龙宫。 岂料回到龙宫之时,竟见龙宫上下,人人悲声饮泣,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李药师不知出了何事,赶紧一跃下马,快步来见太夫人。 只见中厅之内,太夫人斜倚榻上,双目微闭,神色甚是委顿。 厅中人众原本围绕在太夫人四周殷懃服侍,一见李药师进来,人人立时回转身来,朝他怒目而视。 李药师如堕五里雾中,全然不明所以,却也只得上前,躬身叫道:“太夫人!” 太夫人缓缓微开双目,望向李药师,说道:“公子回来了”。 语音极是晦涩。 李药师不明所以,不敢多说,只应了一声“是”。 太夫人轻叹一声:“老身原与公子相约,每当龙马躩地嘶鸣,便降天水一滴。公子……公子为何顾念那山村农家的私恩小惠,竟然径自连下二十滴?” 她再叹一声,摇头说道:“公子啊,要知龙宫这一滴天水,乃是地上的一尺霖雨。 那山村夜半,暴雨突袭,平地水涨二十尺,岂能还有人畜存活?” 李药师听说“岂能还有人畜存活”,大惊大骇之下,怔怔不知如何应对。 太夫人又叹一声:“老身为此,已受天廷杖责。” 她示意身边人等揭开身上的薄被,只见青裙素袄之上,尽是血污。 李药师大惊大骇之心,一时又增大愧大悔之情,呐呐说道:“晚辈……晚辈……” 太夫人将他止住:“公子乃是尘世间人,原不知风雷云雨之变,老身诚不敢有所怨怼。只是公子误杀生灵,不免前功尽弃。” 太夫人摇头长叹:“是老身误了公子。” 李药师不知太夫人意何所指,不敢作声。 太夫人说道:“公子因老身所请,义助行雨,却因此而失却百世功德,老身委实无可补偿。山居无物,惟有两名健仆尚差得人意,老身意欲遣之以侍奉公子,尚望公子不弃。公子或是二者并纳,或是择取其一,悉凭尊意。” 太夫人言罢,即命两名健仆出来见客。 但见一名健仆自东厢行来,容色恺悌和悦,怡然而立;又见一名健仆从西厢走出,神情桀骜不驯,勃然兀立。 李药师在大惊大骇、大愧大悔之余,本不堪接受赠礼;然而此情此景之下,他对太夫人的赏赐,却又不便峻拒。 他心下暗自斟酌:“我若选那怡然和悦之人,此间人众或许以为我竟生了惧意,更要将我看轻。我既一向以立功立事为职志,想那和颜悦色之辈,或许胆识不足,难以有助于我。” 于是躬身对太夫人说道:“晚辈愆过,累及龙宫,太夫人宽不见责,已令晚辈汗颜无地,实不敢复叨隆惠。然而太夫人既有所命,晚辈却之不恭,但愿择取西廊那勃然傲立之人。” 太夫人微微一笑,说道:“公子所欲,如此而已?” 即命那西廊健仆以主仆之礼拜见李药师。 太夫人又道:“儿辈不时即将返家,老身只怕龙师莽撞,届时或许竟会迁怒于公子,让老身为难。依老身之意,公子还是尽速离去为上。” 李药师应诺,当下行礼道别。 那西廊健仆牵过赤骅,服侍李药师上马,边牵着赤骅行出龙宫,边笑道:“主公,太夫人既有所赐,主公何妨两仆并纳?” 李药师在马上摇头说道:“我有负太夫人所托,以至累及龙宫,方自愧悔万分,本不敢领太夫人赏赐。只是长者有命,我依礼须当遵行,所以从命而已。择取其一已有愧于心,岂可两者并纳?” 那健仆道:“主公博古通今,文武兼备,小人早有所闻。那东廊之仆原属东方太乙木星座下,主公若得他辅佐,日后即可以文章政绩泽惠生民,流芳百世。至于小人,原属西方太白金星座下,如今为主公弼佑,日后仅能以兵权武功戡定天下,名留青史。” 李药师自从知道自己铸下大错,心情十分悒郁。 此时听那健仆之言,一时豪兴大发,将祸福祲祥全数抛诸脑后,昂扬而道:“果能泽惠生民,何必流芳百世?若得戡定天下,岂须名留青史?” 日后李靖果然以兵权武功戡定天下,名留青史。 然而他实乃文武兼备之才,也曾以文章政绩泽惠生民。 史书虽有所载,只是他的武功太过辉煌,盖过他的文治,以致后世少有人知。 那西廊健仆为李药师先马,牵着赤骅离开龙宫巨宅。 须臾之间,四下云雾弥漫,李药师幡然回顾,只见那龙宫巨宅,瞬时已如海市蜃楼般幻灭于无形,他心下不禁怅然。 此时东方天际已微现光亮,然而大雨仍是洸然不止。 那健仆说道:“主公,看此雨势,只怕临汾附近要起山洪。若不容小人送主公一程,只怕不及与主母相见。” 李药师急于见到出岫,当即应允,也未及深思那健仆语中涵义。 那健仆又道:“主公行雨累及龙宫,诚如太夫人所言,龙师难免怨怼迁怒。主公日后,若在旱地突遇潮水奔漭,恐是龙师来寻,尚请避之为上。” 健仆语毕,即将赤骅缰辔一抖,引马飞驰。 赤骅长嘶声中,李药师但觉劲风当身而起,其势迅如惊雷,其锋疾于骇电。 直有一炷香时分,劲风方才稍止。 待赤骅四足踏地,李药师定睛一看,四周景物依稀曾识,姑射山龙子祠正在前方不远之处。 然而,祠前那原本错综蜿蜒的水道已成汹汹瀑流,带着崩石折木,漫山遍野地滚滚涌下。 赤骅所立之处,乃是一方青石,四周水流涴淹,几乎更无力立足之地。 李药师回目一顾,那龙宫健仆已然不见踪影。 李药师心悬出岫,不及思索那健仆何往,当即一抖缰辔,赤骅便踏经几块大石,跃过瀑流,朝前方奔去。 瞬时来到龙子祠,只见祠前的山路也已成为水道,幸好水流并不湍急。 章节目录 第45章 凤折鸾离1 出岫正在祠前檐下倚柱而坐,引领而望,衣衫早已湿透,手中却仍紧抓着那面轩辕古镜。 她喜见李药师归来,挣扎着想站起身来。 无奈身孕实在沉重,挣了几次,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李药师跳下马来,直奔过去。 出岫倒入李药师怀中,先是啜泣两声,毕竟无法强忍,索性失声痛哭起来。 李药师知道这一夜来雷霆豪雨,石崩木折,着实让出岫受了惊吓。 他又疼又愧,一把将出岫紧紧搂在怀中。 但觉怀中的身子觳觫颤抖,寒冷有如冰柱。 李药师又忧又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祠后的土石竟尔崩坍。 赤骅竭嘶厉鸣声中,山洪带着黄土巨石,排山倒海般地倒向祠堂。 李药师本能地抱着出岫向前纵跃,两人一同摔倒在祠前的泥泞之中。 霎时间墙垣坍塌,梁柱倾折,屋脊断裂,檐瓦椽木混着滚石崩土,直压向他二人身上。 李药师狠命地拖着出岫,奋尽全身之力往前腾挪,只堪堪躲过那坠落的檐瓦椽木,却已让滚石崩土溅了一身。 又是一声震天价响,祠中那方雕着龙子神像的丈高石板,竟也崩裂倾倒。 疾雷暴雨声中,李药师竟听见男童悲音飘忽:“爹、娘,孩儿不孝,无缘侍奉爹娘。孩儿去了……孩儿去了……”语声虽然隐约,入耳却又清晰。 那男童悲音既出,出岫手中那轩辕古镜竟也应声悲鸣。 那男童悲音原本出自祠中,说到“孩儿去了……孩儿去了……”之时,余音已飘出祠堂,飘向山下。 那古镜悲鸣竟也紧随在男童悲音之后,带着一缕清光,追向山下去了。 男童悲音、古镜悲鸣本是倏忽时间之事,李药师虽然耳闻目睹,当时却也无心多虑。 他只庆幸山石不再继续崩坍,雨势似乎也略为减缓。 低头看看怀中出岫,她却是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呼吸停止。 李药师大骇,抱着他冰冷的身子急唤:“出岫!出岫!” 他忙掐出岫人中,只望能让她清醒;又探出岫脉搏,但觉脉息虽然微弱紊乱,总算仍然隐隐跳动。 李药师一时忧喜参半,紧抱出岫,但望带给她些许温暖。 须臾之后,出岫终于轻咳一声,渐渐透过气来。 李药师大喜,连忙又唤:“出岫!出岫!” 出岫却不作声。 祠倾木折之后,已然无处躲雨。 李药师只好用自己的身子尽量遮住出岫。 所幸时序虽是仲冬,当年气候却并不严寒,所以降雨而不降雪。 李药师本是练武之人,身上又穿着轻裘,总算不至于寒冻。 出岫身上也穿着貂裘,然而李药师抱着她纵跃腾挪之时,衣衫早已凌乱。 李药师怕她受寒,让她斜倚在自己身上,一面用自己的轻裘再将她罩住,一面伸手拉她衫裙,要将她腿足完全覆于貂裘之内。 一拉之下,衫裙翻转,李药师猛然发现,出岫的下半身,竟全浸在血秽之中!他骇然再看,一时惊得神魂离窍。 原来适才为躲避崩土坍垣,自己带着出岫纵跃腾挪之间,出岫竟已失了腹中胎儿。 他陡然想起那男童悲音与那古镜悲鸣相逐下山之事,一时会过意来,当下肝胆俱裂,不自觉潸潸流下泪来。 他不敢移动出岫,只轻轻为她理好衣衫。 再看出岫,她已微微睁开双眼。 李药师心痛难言,望着她直叫:“出岫!出岫!” 出岫倚在李药师怀中,口唇微动,勉强叫了一声“药师”,珠泪涔涔淌下。 李药师低头为她拭泪,自己的泪水却混着雨水,点点滴滴又落在出岫身上。 出岫强颜一笑,说道:“药师,你如此待我,我却终究不能侍奉君子左右,你……你会怨我、怪我吗?” 李药师听她语意不祥,当下猛然摇头,大声说道:“不会的!不会的!” 他言中之意,自然不仅是不会怨怪出岫而已。 出岫微微一笑,说道:“我原知……原知你……你不会怪我的。” 虽然只是短短数语,她话声却愈来愈微弱。 勉强才说一句话,就倚在李药师身上闭眼歇息。 李药师一面希望她安心歇息,另一面却又怕她一旦闭眼,从此就再也不会醒来。 却见出岫又突然睁开双眼,敛起笑容,正色说道:“那唐国公竟将我等迫害到如此……地步,咱们……咱们岂可与他干休!” 李药师一惊,连连摇头,说道:“不是的!不是的!” 他明白这场豪雨山崩,实是自己昨夜行雨之误,与李渊并无关联。 李渊的追兵先已下山,夜间若是在那山村之内滞留,此刻只怕已然命丧洪涝。 然而出岫却不明白:“怎么不是?若非……若非那唐国公相逼,咱们……咱们怎么会来到这姑射山中,遇见……遇见这豪雨山崩?” 她说此话之时,目光散乱无神,语声已然低不可闻。 她原是弱质红颜,从三原一路来此,历经颠沛倾倒,本已伤了元气。 这几日来先受惊吓,再受风寒,如今又失胎儿,心神早已涣散。 只为要对李药师说几句话,方才勉力强自支撑。 李药师看出岫神情,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解说,她也决计无法听入耳中,只好一面紧搂着她,一面尽管摇头。 出岫见李药师一味摇头,心中又急又气。 她一生和顺,此时失了胎元,魂魄将离,心神已散,竟尔目露凶光,拼着最后一口气恨恨说道:“我等绝……绝不能与唐国公罢休。我若……若再世为人,必当绝……绝他后代!” 她本是勉强挣命,如今一语既毕,再不余半分气力,全身顿时垂倒在李药师怀中。 李药师见她双眼圆睁,神色凄厉,一时也乱了方寸,只是紧抱着她,急道:“不要!不要!” 然而,伊人却再也听不见了。 他怀中的出岫,全身颓委瘫软,再无半点血色,再无半点气息。 无论李药师如何紧抱,也再无法给伊人丝毫温暖。 章节目录 第46章 凤折鸾离2 李药师只觉怀中身子渐渐僵冷,自己心下也寂寂空空地失了着落。 此时却不觉得如何悲伤,只轻轻为她阖上眼睑,抱着她木然而坐,浑然忘却雷雨蔽空…… 李药师抱着出岫尸身,也不知竟在大雨中耽了许久,直至听见赤骅嘶鸣之声,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抱着出岫,又伤神多时,终于想到该让逝者入土为安。 此时出岫尸身已然湿透,李药师知道,她决计再禁受不了路途颠跛。 在此荒山野岭,实在无法可想,李药师只得将出岫连同胎儿,置于龙子祠的断垣颓壁之间,捡些碎石残瓦,撒在周身上下。 然而,他却如何也不忍心将出岫颜面掩埋,只望着那张苍白僵硬的遗容,又怜又恸,又悔又憾。 眙望……再眙望……李药师轻柔无比地将出岫脸上的尘土,一丝一缕都拭干净。 只是她眉心之间溅了少许血渍,却怎么也清除不去。 然那一点朱红,却也并未损她颜色。 李药师稍觉心安,轻叹一声,闭上双眼,终于狠下心肠,将身前的碎石瓦砾一推,出岫便入了土中。 李药师再捡些石瓦,为出岫堆成一个碎石冢。 又捡来一块较大的石片,取出身边佩剑,稍事思量,当即刻上“三原李门张氏之墓”八个字,立在冢前。 出岫虽然尚未过门,然而父母都已应允他二人的亲事。 何况出岫还曾怀有他李家的孩儿,当然应该是“李门张氏”。 李药师在出岫冢前默祷许久,方才站起身来。 岂料尚未立稳,竟又跌坐在地。 此时他才发现,原来抱着出岫纵跃腾挪之际,自己的左足脚踝竟已受伤。 适才全心放在出岫身上,竟未察觉伤势。 此时他略为包扎,捡了一根断木,支撑着站起身来。 李药师方才站起,转过身来,却恰巧见到眼前地上,正是那方雕有龙子神像的石板。 原来他捡来为出岫刻墓碑的石片,乃是这石板断裂的残片。 他见石板虽然倾倒断裂,龙子神像本身却无大碍。 他便勉力将神像扶正。 但见出岫的碎石冢正在龙子神像后方,他想,龙子神灵虽然在雷雨中飘然下山,想来迟早必会归来。 出岫魂魄有龙子神灵相伴,当不寂寞。 李药师却不知道,那龙子神灵本已准备出世,如今母亲殒逝,失了依归,杳杳冥冥地飘下山去。 先沿汾水下行,又沿渭水上溯,遍寻不着安身之处。 出岫累世德泽深厚,今世本有母仪天下之分,所以生于富贵之家。 虽然曾遭国亡家破之祸,实肇与李药师相识之因。 如今她竟因夫婿行雨有误而丧生,却要那龙子往何处再寻出身? 龙子既行,那雷霆豪雨便也随着西进,从关东一路将大雨带入关内。 此时李渊正由长安前往陇西,一行车驾停在武功驿馆避雨,唐国夫人窦氏已怀有八个月的身孕。 李渊正在屋檐下避雨,担心这两日难以上路,只怕要延误行期,窦氏夫人却已在驿馆内室产下一名男婴。 这男婴虽然尚不足月,却白胖健壮,生而不啼。 此时正是隋文帝开皇十八年十二月,这男婴乃是李渊次子,也就是日后的千载人杰唐太宗李世民。 《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生于武功之别馆,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 此处所谓“二龙戏水,三日而去”,记的就是这场造成水灾的大雨,在武功直下了三日三夜之久。 正当李渊在武功驿馆喜获麟儿之际,李药师却在姑射山上恸悼爱侣。 出岫既葬,李药师即将离去,便在碎石冢前歌数语屈原的〈思美人〉 ,祭奠亡灵: 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 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 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 李药师心中悲思,实不止于伤悼出岫。 他有满腔委屈,意欲达之于上苍。 然而正如屈原当年作〈思美人〉之时,苦闷无法达之于楚怀王,李药师此时歌〈思美人〉之际,惆怅也无法达之于上苍。 李药师那阳水之年的佳偶终究殒逝了,那火土相生的贵子也毕竟失去了。 十年之前玄中子所论的五行吉数不得全归,则溥天之大,也不再可能为他所有。 李药师隐隐然若有所悟,却又并不真切。 山雨渐止,李药师在泥泞中寻得轩辕古镜,稍稍擦拭干净,揣在怀中,蹒跚登上赤骅,下山离去。 途中远远望见自己与出岫曾经借宿的山村,已成一片水乡泽国。 几株大树半身没在水中,几栋高屋的屋脊有如水中汀洲,隐隐似有人影移动。 李药师见状一怔,想起龙宫太夫人所说“山村夜半,暴雨突袭,平地水涨二十尺,岂能还有人畜存活”等语,心道:“这山村却能邀天之怜,究竟还有数人存活。” 当下他策马上前,意欲入村以相助村民一臂之力。 然而那山村入口已有官府救灾的差人把守,禁止闲杂人等出入。 此时李药师满身泥泞,形容狼狈不堪,官差怎会听信他的言语,随意让他入村? 李药师无奈,只得踏上归途。 他回到长安家中,才知道父亲已由赵郡入京。 李诠此来,本意是为李药师与出岫完婚,谁知他二人竟已天人永隔。 李诠静听李药师叙述与出岫出奔临汾的始末,知道爱子这回实是心瘁神伤。 李诠温言安抚,说道:“出岫虽然尚未与你成礼,然而咱们心中都已将她当成一家人。 药师,日后你当重修墓冢,让她葬入我李氏墓园之内。” 李药师听父亲此言,感激莫名,朝父亲连磕几个响头,抱着父亲膝前,又自掉下泪来。 李诠见爱子如此,自己也不免痛惜。 心病既不可医,李药师这段时日,便专心医治左足之伤。 又整理出岫遗物,见她已将玄中子所赐的那卷残谱整理完全。 捧着伊人手泽,自不免又是一番感伤。 李药师所引发的这场大雨,非但改变了他自己的一生,甚至在朝廷中也挑起波澜。 杨坚虽然明敏有略,勤政节俭,却也天性沉猜,轻视学术。 他曾数度梦见洪水为患,淹没京城。 水盛之时,杨树棵棵枯死,李树却株株开花。 这样的梦境,委实令这位雅好符瑞,嗜信图谶的皇帝无法安眠。 此时杨坚得到奏章,得知关东大水成灾,一面诏命有司赈恤,一面却更为“水盛之时,杨枯李荣”的梦境所困扰。 当时上柱国郕国公李浑有一子名李洪,杨坚怀疑他命应谶言,竟下秘诏将他赐死。 自此姓李氏者人人自危,名从水者更是忧惧。 李渊既姓李氏,名又从水,当然深自警惕,一时竟庆幸自己身在陇西,不必随侍君王之侧。 然而他自忖命应图谶,私心之中却也不免自负起来。 章节目录 第47章 昆明池畔1 冬去春来,隋帝国的北邻突厥汗国又生变故。 十余年前,突厥因长孙晟之计而分裂之后,东1突厥受隋室与西突厥夹击,被迫与隋室亲好。 其后数年东1突厥汗位两易,传至都蓝可汗,长孙晟再设计离间都蓝与其弟突利可汗。 在韩氏夫人故去,李氏兄弟庐墓之时,隋室以宗室女安义公主下嫁突利,以示亲厚。 都蓝大怒,遂与隋室决裂。 长孙晟趁此机会,劝诱突利率众南下,监视都蓝,为隋室作耳目。 长孙晟离间之计奏效,都蓝忍无可忍,终于在开皇十九年春季,联合西突厥的达头可汗攻打突利。 突利兵败,奔逃入隋。 达头追逐突利,直逼大隋国界。 杨坚见边境吃紧,便依杨素之议,急调江南行军总管史万岁往前线御敌,才将达头遏阻于隋境之外。 史万岁兵锋所指,突厥闻风丧胆,俨然韩擒虎当年雄风。 他得胜回京,因功晋位为柱国。 李药王随在史万岁麾下,也晋位为大将军。 长兄荣归长安,李氏三兄弟又得团聚。 李药王听说出岫之事,惋惜不已。 李药师则从兄长口中得知,史万岁与杨素之间相处并不融洽。 此次杨素推举史万岁出御达头,实是要将他调离江南。 至于所为何事?李药王也不清楚。 杨素在朝中一言九鼎,圣眷极隆,李药王自然不愿史万岁与杨素反目。 李药师既与杨玄庆交好,李药王便托他担负起折冲樽俎的重任。 从姑射山回来之后,李药师绝口不谈儿女私情,只将全副精神用在他那驾部参军事的公职之上。 他本有治世之才,如今再加意竭诚敬事,表现自然杰出优异,备受长官瞩目。 他虽然曾将出岫之事禀报予越国夫人、寿昌公主等人知晓,然而越国公府内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在在令他触景伤情。 杨玄庆明白李药师心情,日常相见,或在李府,或在驾部,或相约前往校场跑马。 所以这半年来,李药师竟未曾踏入越国公府的大门。 这日李药师身负兄长所托的重任,与杨玄庆相约跑马,然而不在校场,却在城郊。 此时赤骅为李药师乘骑已逾十年,马齿倍增,从姑射山回来之后,又常显得意兴阑珊。 李药师便让爱马解下鞍鞯,颐养精神,自己另选良驹以备乘骑。 然而他先后换了三匹好马,却没有一匹如赤骅那般,能与主人心意相通。 午后时分,杨玄庆如约与李药师在西门会面。 他见李药师又换一匹坐骑,那马通体朱红如火,不带一根杂毛,惟有前额一道白印,而鬃鬣与四蹄也覆满雪白长毛,端的是彤云盖雪,又兼雪峰出云。 杨玄庆一个劲儿抚摸,不住口地称赞:“好一匹罕见的驹骏!” 李药师笑道:“只是红白分明,太过惹眼。” 两人出了西门,沿着昆明渠道奔驰。 杨玄庆骑的是一匹紫骝,毛色枣红近紫,隐泛光华,越国公子的坐骑,自然神骏非凡。 往常李药师乘骑赤骅,杨玄庆乘骑紫骝,两人常能齐头并进。 李药师的骑术优于杨玄庆,而紫骝竟能带着主人,不落于赤骅之后。 今日李药师乘骑一匹尚不能随心驾驭的白蹄朱騢,紫骝自然跑得极是轻松。 杨玄庆却深深被那白蹄朱騢吸引,眼光始终离不开那彤云盖雪、雪峰出云的英姿。 若不是紫骝尚能随着李药师的指示前进,杨玄庆一人一骑,早已不知跑向何处。 奔驰数里之后,李药师将马勒住,回身对杨玄庆笑道:“玄庆,我见你实是爱极了这匹白蹄朱騢,可要试骑一程?” 杨玄庆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当下两人交换乘骑,继续沿着昆明渠道往西南奔驰。 李药师虽然不曾骑过紫骝,但一人一马相识已有两年。 如今骑在马上,竟是说不出的顺畅。 原来李药师与杨玄庆交好,赤骅与紫骝也因而经常相处。 紫骝比赤骅年轻甚多,一向追附赤骅骥尾,所以习性与赤骅相近,竟也稍能通晓李药师心意。 两人双骑再驰十余里,眼前现出碧波千顷,清漪逐岸,已然来到昆明池。 昆明池是汉武帝刘彻为训练水军而开凿的人工湖泊,据《汉书注》记载:“越雟、昆明国,有滇池,方三百里。汉使求身毒国,而为昆明所闭。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习水战。” 汉代的身毒就是隋唐的天竺,也就是今日的印度。 当年昆明池周围四十里,广三百二十顷。 池中有灵台、灵沼等胜趣,以比《诗经》中文王姬昌与民同乐,“麀鹿濯濯,白鸟翯翯”之象。 还有石雕的牛郎织女,对立于东西两岸,以象天河。 又刻玉石为鲸鱼,能够喷水,据说每至雷雨,即可听见石鲸随雷声鸣吼,鳍尾皆迎风雨而游动。 池中有游鱼无数,其大者盈丈,专供皇陵祭祀之用。 百余年后,诗圣杜甫有〈秋兴〉八首,其中第七首写的就是昆明池的秋景: 昆明池水汉时功 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 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飘菰米沉云黑 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惟鸟道 江湖满地一渔翁 章节目录 第48章 昆明池畔2 昆明池北岸有皇室苑囿,是历代帝王狩猎之处。 东西两岸则遍布公侯园邸、将相别业,杨素自然也有庄园在此。 李药师与杨玄庆今日专为跑马而来,所以不入庄园。 李药师问道:“玄庆,咱们今日是往北还是往南?” 杨玄庆拍着白蹄朱騢笑道:“只要让我多与这马儿亲热一会儿,你爱往哪儿,我都跟着。” 他趴在马儿背上,又抚又抱,又呵又哄,欢喜得像个孩子。 李药师微微一笑,当先策马往南行去。 昆明池的北方,有苑囿园邸,飞阁流丹,桂殿兰宫;而南方却是青山绿水,层峦耸翠,鹤汀凫渚。 此地风貌,地道便是: 凫鹥散乱棹讴发 丝管啁啾空翠来 沉竿续蔓深莫测 菱叶荷花净如拭 宛在中流渤澥清 下归无极终南黑 半陂以南纯浸山 影动袅窕冲融间 他俩虽未曾读过百余年后的杜诗,此地也非渼陂,然而眼前,菱叶、荷花、菰米、莲房交织池面,将盛夏的昆明池,点缀得如同缤纷锦绣一般。 李药师见到这般景色,不自觉便让马儿放慢了脚步。 昆明池是汉唐盛世的天下第一名池,杨玄庆自然常游此处。 不过往常都是入秋之后,王公皇子来此检视水军之时,他随众同行,并在池北的苑囿中狩猎。 这仲夏时节池南的清幽恬静,他竟从未见过。 此时他从后面赶上李药师,两人并骑而立,杨玄庆不禁叹道:“往常我来昆明池,总是仪卫壮盛,典礼隆重,所见到的池景,便好似盛妆的美女;直至今日,才知道佳人淡抹的风情。” 杨玄庆以佳人美女比喻昆明池,登时牵动了李药师心中最脆弱不堪的一处断弦。 李药师当下凄然一笑,默然不语。 杨玄庆自然明白李药师心情,当即笑道:“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药师,你又何必自苦若此?” 他跳下马来,昂然引曹孟德〈短歌行〉曰:“『人生苦短,对酒当歌』。良辰美景当前,若是不能尽欢,岂非暴殄天物?” 李药师微微一笑,随杨玄庆跳下马来,将马拴好,与他并肩坐在池畔石上,说道:“不错,人生苦短,对酒当歌;良辰难遇,切莫蹉跎。 只是今日无酒。” 杨玄庆笑道:“山岚氤氲,树影婆娑;有酒无酒,其奈我何?” 李药师见自己无意间说出“切莫蹉跎”之句,恰好谐了“对酒当歌”之韵,杨玄庆竟当真联起句来,便也笑道:“崚崚青山,濯濯绿波;樽酒虽阙,池水独多。” 杨玄庆岂是吟诗联对之人?他戏言几句,本是要将李药师从悲思中引开。 此时见他心情已振,便笑道:“若以池水当酒,不出对时,咱俩人就要醉得红1颊酡酡了。” 李药师也笑道:“你我骑马舞剑之人,若再如此婆婆娑娑,磋磋磨磨,不待醉得红1颊酡酡,就已愁得白发皤皤了。” 杨玄庆开怀笑道:“可不是!《诗经》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乃是道德文章的君子之事。咱俩人手中拿着马鞭,腰上悬着佩剑,就算愁得白发皤皤,也不过成了一对戴云冠的韦驮。” 两人相与拊掌大笑。 韦驮是佛门的护法武将,而云冠却是道士的白色文冠。 韦驮若是戴上云冠,那可真成非佛非道、不文不武的四不像了。 何况韦驮只有一尊,若是成双成对,岂不更是无稽? 谈笑片刻,李药师便将谈话转入正题:“玄庆,今日约你出来,虽是良辰美景,跑马踏青,却也另有要事。” 杨玄庆笑道:“怎么,想约我一同改行当诗人吗?” 李药师摇头笑道:“非也。想那王丞相、谢太傅都有诗作流传后世,若是只为赋诗,却也无须改行。玄庆,今日约你,乃是因为家兄有事相求。” 王丞相、谢太傅乃指东晋名相王导、谢安,他二人均是出将入相,允文允武的人物。 杨玄庆“哦”了一声,奇道:“令兄才从北方得胜归来,如今晋位大将军,功业彪炳,威名远播,他竟有求于我?” 李药师点头道:“不错,家兄正是有求于你。玄庆,你也知道,家兄多年以来,均在柱国史大人麾下。史大人与家兄曾追随令尊讨平高智慧,均因令尊厚爱,宽录功勋,才得以总管江南军务。此次突厥犯塞,也是因令尊之荐,史大人与家兄才得圣诏付予北拒突厥之任,因而得以加官晋爵。令尊德泽,莫说是史大人与家兄,就是在下,也感同身受。” 杨玄庆原本兴高采烈,高谈阔论,此时听李药师提起史万岁,他神色却凝重下来,只是望着昆明池的一池绿漪,沉默不语。 李药师转过身来,面向杨玄庆,诚恳说道:“玄庆,令尊跟前,若有史大人与家兄可以效劳之处,还请直言相告。” 李药师设辞虽然含蓄,杨玄庆却怎会不明他言下之意?他二人向来无话不谈,然而此时,杨玄庆却默然良久,方才说道:“药师,你今日究竟是为令兄而来,还是为史大人而来?” 李药师道:“实不相瞒,原是家兄嘱我为史大人而来。家兄一向尊敬令尊,然而他与史大人,毕竟有多年从属之谊。” 他见杨玄庆并没有规避话题之意,便把话说得更清楚些:“玄庆,家兄目前处境,着实为难。” 杨玄庆怔怔地把玩着手中马鞭,不经意地频频敲击池畔草丛。良久,突然转身望向李药师:“若是我求爹爹将令兄调离史大人麾下,令兄可有异议?” 李药师闻言一惊:“事态真有如此严重?” 杨玄庆缓缓点头:“此事已成定局,我也不必瞒你。” 他手持马鞭,隔着昆明池遥指北方:“渭水以北,岐山之阳,便是周原。想那周太王古公亶父晚年,欲将王位传予少子季历,泰伯与仲雍便避居江南,以让王位。” 他收回目光,转向李药师:“药师,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章节目录 第49章 昆明池畔3 古公亶父是周文王姬昌的祖父,他因避戎狄之逼,率周人徙居周原,建筑城邑,发展农业,使周民族逐渐强盛。 古公亶父有三子:长子泰伯,次子仲雍,少子季历。 泰伯与仲雍得知父亲有意传位予幼弟季历之后,便借口往衡山采药,双双避居江南。 古公亶父死后,季历继其位。 季历又称王季,是姬昌的父亲。 此时李药师听杨玄庆话中有话,便不置可否地答道:“泰伯三以天下让,得孔子誉之为『至德』。” 杨玄庆又问:“当年泰伯若是不让,又便如何?” 李药师道:“古人事父母,以『无违』为孝道。泰伯乃是有德之人,必不至于有亏于孝道。 所以只要太王有意传位予季历,泰伯便不会不让。” 杨玄庆点头道:“不错,泰伯若是不让,岂非有亏于孝道?有亏于孝道的失德之人,又岂可为天下主?” 李药师听杨玄庆之言,隐隐与“天下主”、“让王位”有关,便三缄其口,不肯多话。 只听杨玄庆又道:“药师,数年之前,我爹爹曾随侍皇上前往晋王府邸。只见府中乐器积满尘埃,琴弦断而不续,显然久已不用。皇上当时便赞晋王不好声伎,绰有父皇之风。这些年来,皇上屡次称许晋王仁孝贤明,为诸皇子所不及,所以特见钟爱,甚于东宫。” 他殷殷问道:“药师,泰伯若是生于今世,当会如何?” 晋王便是杨广,东宫则是太子杨勇。 杨玄庆乃是以季历比杨广,以泰伯比杨勇,谓杨勇应当将太子之位让与杨广。 李药师今日本是受李药王所托,为史万岁作说客而来,全然没有料到,竟会从杨玄庆口中得知,晋王杨广意欲夺嫡这样的天大消息。 此时他心中极是不安,深深吸一口气:“泰伯若是生于今世,或许竟会往衡山采药。” 他将话题止于泰伯,不肯牵上东宫。 幸好杨玄庆并未相逼,他只直直注视李药师,说道:“不错,我爹爹也认为,泰伯若是生于今世,当会往衡山采药。只可惜史大人并不同意。” 这次轮到李药师避开杨玄庆目光,望着昆明池的一池绿漪,沉默不语了。 良久,方才说道:“此中关节,家兄却是全然不知。不如让我回去,将此事禀明家兄,或许家兄在史大人跟前,还说得上话。” 毕竟他今日只是受托而来,如何行止,当由史万岁、李药王决定。 只见杨玄庆微微一笑,说道:“我何尝不希望如此?” 李药师闻言一征,恍然笑道:“你将此事相告,原来本就是要我回去当说客?” 杨玄庆笑道:“这是何等大事,平白说着玩儿吗?” 李药师笑道:“只可惜辜负了眼前这良辰美景。” 他站起身来,边拿马鞭轻轻掸去周身尘土,边说道:“此事宜急不宜缓,咱们这就去吧!” 杨玄庆便也站起身来,走去牵过那匹白蹄朱騢,对李药师笑道:“药师,我看你爱我那紫骝,甚于爱这白蹄马儿。不如将它给了我,你便将我那紫骝骑去,如何?” 李药师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这是杨玄庆方才说过的,他此时再重复,两人登时相视而笑。 李药师继续说道:“然而这笔交易,却是你吃亏了。好马须得眼神清澄有神,呼吸沉稳均匀,毛色泽而不丽。这白蹄马儿的眼神、呼吸都当得良马之选,只是这身毛色,却不免过于艳丽惹眼。” 杨玄庆笑道:“我爱的却正是它这身毛色。” 他指着白蹄朱騢,边比划边说道:“你看这马儿,额直体方,四腿修长,肢势端正,哪一点不合良马之选?所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若是以毛色评断马儿优劣,岂非以貌取马?” 李药师大声笑道:“我却不知这白蹄朱騢竟尔是马中子羽,原是我以貌取马,小觑了它!” 当下两人分别上马,奔回长安城。 李药师回到家中,匆匆将紫骝交予管理马匹的圉人,嘱咐他暂时将紫骝与赤骅养在一处,便赶紧去寻李药王。 李药王也正在等候李药师,见他归来,兄弟二人将房门阖上,李药师便将杨玄庆的言语,源源本本说与兄长知道。 李药王听完李药师说话,一时也自沉默不语。 李药师笑道:“大哥,当初我得知此事之后,也曾望着昆明池的一池绿漪,怔怔不知如何是好。只可惜此时此刻,眼前的景物,却不如昆明池。” 李药王淡淡一笑,问道:“昆明池别来无恙否?” 李药师笑道:“当今盛夏之日,池上飞鱼跃渚,潜鼋浮岸,水中那芙蓉菡萏,更是丝条垂珠,丹荣吐绿。还有一家白鹅……” 李药王笑着将他话截断:“白鹅也有『一家』的吗?” 李药师装出一副正经神色:“大哥,那当真是『一家』白鹅,从大到小排成一列,白羽红蹼,闲闲洄游于清波绿漪之间,着实逍遥自得之极。” 他知杨素与史万岁之间不协,本已让大哥烦心;如今此事更牵入皇室政争,兄长处境益发艰困。 所以尽量找些轻松话题,陪李药王说笑。 李药王果然被他引得悠然神往:“那年我从南方回来,咱三兄弟同游昆明池,也在盛夏,算来匆匆已有十年了!” 李药师道:“大哥,这些日子左右闲来无事,过两天我与客师再陪大哥往昆明池走走。” 李药王苦笑道:“走走又如何?咱们一家人,竟还比不上那一家鹅。” 兄弟两人都想到父亲游宦他乡,母亲遥逝九泉,就是兄弟三人也难得团聚,心下不禁黯然。 李药王也不愿让气氛过于沉重,转而说道:“若是有朝一日,能制芰荷为衣,雧芙蓉为裳,傍清波为邻,与白鹅为伍,那才不枉与昆明池相识一场。” “制芰荷以为衣兮雧芙蓉以为裳”原是〈离骚〉中的诗句,李药师听大哥此时引屈原流放江南时的凄美吐嘱,心中隐隐泛起不祥之感。 然而李药王心情本已烦郁,他不肯更添兄长之忧,故而仍是笑容满面,击掌而道:“好个制芰荷为衣,雧芙蓉为裳,那可比一对戴云冠的韦驮得体多了!” 章节目录 第50章 漂泊孤客1 李药王听得一头雾水,李药师便将自己与杨玄庆二人在池畔相戏联句之事,说与兄长知道。 李药王听毕,笑道:“你二人是一对戴云冠的韦驮,史大人与我岂不是两个拉弓弦的紧那罗?” 他兄弟俱熟读经史百家,都是文武兼备的人物。 李药王听李药师与杨玄庆联句,句句不离“歌”韵,便也谐了一句“紧那罗”。 “紧那罗”也是佛经名词,其梵语原意为“人非人”。 李药王与史万岁处境尴尬,进退两难,所以自嘲为“人非人”。 紧那罗乃是乐神,本应抱琴而弹;他二人却是武人,只拉弓弦,不拨琴弦。 此时李药师见大哥将话题转回到史万岁身上,知道兄长心中已有计较,便不再多言。 只听李药王缓缓说道:“数年之前,咱们丁忧庐墓之时,我曾向爹爹禀告晋王与杨大人往来密切等事。当时爹爹便已料到,晋王与杨大人必有所图,而史大人不愿参与其事,却又不得脱身,所以心事重重,郁郁寡欢。” 他寻思半晌:“爹爹还说,史大人不对我说明密谈内容,或许竟是保全于我,命我不可以为他有意见外。” 他转向李药师,语音殷切:“药师,咱们的爹爹,才真可谓是料事如神哪!” 李药师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兄弟二人心中,益发对父亲充满崇仰孺慕之情。 李药王又说道:“史大人乃是忠义之士,无论东宫与晋王孰贤孰孝,他都决计不肯参与臧否储位之议。 玄庆冀望我能向史大人进言,只怕是缘木求鱼。” 他语音一顿,语调充满情义:“这些年来,史大人对待我等一向推心置腹,我绝不能见他有难,便弃他而去。 更何况,他与舅舅还有多年情谊。” 他又转向李药师:“所以,药师,将我调离史大人麾下之事,也就不必再提。” 《隋书》史臣论史万岁为人,说他“实怀智勇,善抚士卒,人皆乐死,师不疲劳”。 所谓“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 此时李药师所听所闻,句句皆是兄长在疾风板荡之下的劲节特操,不禁又是感佩,又是不忍。 当下只应了一声“是”,便与大哥四掌相握。 他兄弟二人心中莫逆,相互更添几分敬意。 ********************** 李药师将李药王心意转告杨玄庆,杨玄庆虽然有些失望,却也并未相逼。 然而他兄弟既然得知朝中随时可能会有极大变动,言行便也更加谨慎。 李药师本欲避开皇室宫廷这是非之地,自请外调,无奈杨素不允。 对于杨府,李药师既不能断绝往来,自招杨素之疑,也不愿过于热络,惟恐惹祸上身。 隋室宫廷之内,太子杨勇雅好书史,秉性宽和,本与父皇杨坚大相径庭。 他又率意任性,奢华豪阔,颇令俭素悭吝的父皇侧目;同时广蓄内宠,落拓不羁,更使个性奇妒的母后不满。 十年之前杨广伐灭陈国,从南方回来之后,意识到太子失宠,就已生夺嫡之心。 他极力矫饰,屏除声色,以示无改于父母之道。 又刻意尽下,结纳朝臣,因此名声鹄起,以“仁孝”著称于时。 杨素在朝中一言九鼎,圣眷最隆,遂成为杨广竭力交纳的对象。 杨素惧内,不敢与广蓄内宠、落拓不羁的太子接近。 如今晋王贿以厚礼,屈意结交,杨素岂有不肯之理?他二人戮力同心,在内廷联络独孤皇后,在外朝勾结宇文述、张衡等朝臣,对太子肆意诬蔑陷害。 浸润1之谮,肤受之愬,皇帝对太子已生疑惧。 如今只待可乘之机,晋王便可取储君之位而代之了。 突利可汗入隋内附之后,杨坚封之为意利珍豆启民可汗,在黄河河套南岸的胜州、夏州之间,筑大利城以安顿启民部众,并划出四百余里土地,供他们作为畜牧之用。 又因安义公主已死,杨坚再以宗室女义成公主下嫁启民。 此时隋室对于突厥,虽然尚不能完全掌控,然而与北周、北齐对立时代,处处受制于突厥的窘况相较,则已有天壤之别。 如今启民内附受封,突厥在名义上已臣属于天朝上国,隋室更觉得扬眉吐气。 开皇十九年暮冬,启民之兄,东,突厥的都蓝可汗为部下所杀,隋室即遣启民出塞招慰都蓝部众。 隋室对于启民的种种亲善措施,本已令西突厥的达头可汗十分不满,此时达头也欲招降都蓝余众,启民出塞,便与达头产生直接的冲突。 达头遂于次年初夏再度进犯隋境。 前次达头追逐启民进逼大隋,其势锐不可当,杨广、杨素均心存惧怯,不敢轻涉,遂急调史万岁出塞御敌。 如今达头已是史万岁的手下败将,气势大不如前,杨素乃举荐晋王领兵出师。 皇帝依奏,诏命晋王为行军元帅,出拒达头。 杨广终于离开江南,有机会涉足北方的权力核心。 前次达头犯塞,乃是与都蓝连手攻打启民,率领大军有备而来。 此次再度启衅,只是因招抚都蓝余众,而与启民临时产生冲突,实则并非倾巢而出。 杨广明知敌势不强,却仍大张旗鼓,兵分两路。 一路由他亲率杨素、杨玄感出灵武道,另一路以皇子汉王杨谅率史万岁、李药王出马邑道。 敌我势力悬殊,隋军自然轻易便得全胜而归。 隋军凯旋,酬功的褒赏诏书却迟迟不下。 当时皇帝正在新建的仁寿宫内避暑,杨广前往朝觐,也迟迟不归。 史万岁、李药王、李药师都知道,朝廷大变,已迫在眉睫了。 夏日炎炎固然难耐,心焦如焚却更为难堪。 鹄企一夏之后,复又望穿秋水,皇帝终于在暮秋之月回到朝中。 杨坚所下的第一道敕书,竟是废黜皇太子杨勇及其诸子为庶人,立诛柱国史万岁,以及左卫大将军元旻。 李药王竟连与史万岁诀别的机会都没有。 总算杨素尚念与韩、李两家多年的情分,没有让李药王牵累其中,只将他调往韩洪虎麾下。 章节目录 第51章 漂泊孤客2 隋文帝杨坚忌下寡恩,他在位期间,几乎年年都有位列柱国的重臣遭到诛戮。 《隋书》记述其事,均写“以罪伏诛”。 惟在此时,却写“杀柱国太平县公史万岁”、“杀左卫大将军五原郡公元旻”,可见其冤。 《隋书.史万岁传》记载得更清楚:“杨素害其功,太子勇事时杀之,冤也。” 隋代重臣鲜克有终,杨坚时代如此,其后杨广更是变本加厉。 隋炀帝一朝中,贺若弼颠殒于非命,为杨广策划夺嫡的张衡也遭处决,杨素则是仅保首领以终。 韩擒虎得保盛名,在隋王朝实属例外之幸,虽然他那“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的记载,其实疑点甚多。 史万岁遭到横冤,李药王实是悲痛已极。 又见皇帝对杨素大加赏赐,杨玄感进位为大将军,杨玄惠、杨玄慈双双晋位为上仪同。 当初出塞抗御突厥,马邑道的隋军与达头大军正面交锋,激战获胜;灵武道的隋军只遇突厥侧翼,无虏而还。 如今杨素为构陷史万岁,竟使赏罚如此不公,连带汉王杨谅都颇受委屈,李药王忿然便欲辞官。 韩洪虎极力一再劝解,李药王自己也知道此时绝非求去的时机,只有强自吞声隐忍。 李药师心中明白,与其说杨素忌惮史万岁的功勋,必欲除之而后快,不如说晋王嫉恨史万岁不肯为自己所用,因此不容他存活。 杨素毕竟保全了李药王,所以李药师对于杨素,却也不能有所怨尤。 他实在不愿继续任职宫廷,于是再度自请外调。 当时礼部尚书牛弘已升任吏部尚书,他对李药师乃是真心赏识,于是代为向杨素进言,安排李药师往汲县任县令之职。 这年李药师正值而立。 他来到汲县,但见秋风萧飒,山川寂寥,独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不禁怀想十年之前,杨素曾为自己主持弱冠之礼。 当时父母俱在,诸舅交贺,云荼灿烂,意兴风发的情景,真是恍若隔世。 中唐诗人刘禹锡有一首五言绝句〈秋风引〉,差可形容李药师此时情境: 何处秋风至 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 孤客最先闻 然而李药师毕竟有澄明通透的心性,又有含元守静的修养。 此时他虽尚未达到乐天知命的境界,然对于《老子》精辟的智慧,他绝不只当成若存若亡的过眼烟云。 《老子》既说“曲则全,枉则直”,他便暂且放下兄长的委屈挫折。 《老子》既说“和其光,同其尘”,他便韬晦含光,混同尘俗,专心致力于眼前的公职。 汲县县令之职,虽不是显赫的高官,然而却负一县行政之责,乃是地方父母,与李药师以往所任功曹、参军事等属官相较,性质颇为不同。 如今他可以秉承自己的政治理想,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将汲县治理成无争无尤的世外桃源。 汲县是周代尚父太公望姜子牙的故里,当地人民对太公望极其尊崇,有太公祠、太公碑、太公泉、太公台、太公墓等诸多古迹。 李药师本对太公望甚为景仰,甫到任即拜访尚父古迹,以致敬意。 辖下子民见这位新任的县令如此敬重本县先贤,自然对他爱戴有加。 汲县北郊,就是当年太公望助周武王姬发击溃殷商纣王帝辛的牧野战场。 李药师来到牧野,只见天地苍莽,川原辽阔,不禁遥想《诗经.大雅.大明》记载牧野之战的情景: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见到牧野战场的豪阔,回到县衙之后,李药师自然便取出太公望的兵书,如《内谋》、《六韬》等等,再读一遍。 太公望是上古时期厥伟的战略家,以他为名的著述,多为后人的依托,然而亦不违太公望当年用兵的风范。 李药师此时怎能想到,多年之后他也成为厥伟的军事家。 后人托他之名而成的著述之多,实可谓洋洋大观,猗欤盛哉,不让太公望端美于前。 汲县属于卫州辖下,这带地区是关东重要的粮食产地。 隋文帝时代实行“关中本位”政策,关中不但是中央政府所在地,也是重兵屯驻区,粮食消耗极大。 当地农作生产不敷使用,须要由关东输运。 关东对京师的输粮,本为各州分别直接运送,开销极巨。 开皇初年,杨坚为节省人力物力,将输粮改为集中收粮、分段运送的方式。 当时在黄河沿岸设置多座粮仓,并开凿广通渠连接洛阳至长安之间的各仓,以利漕运。 隋初所设的第一座粮仓,后世有“天下第一仓”之称的黎阳仓,就在汲县。 粮仓直属于州府管辖,虽位于汲县境内,却并不在李药师治下。 然因地利之便,李药师对此仓也多有了解。 黎阳仓共有三千窖,每窖可容粮食八千石。 仅此一仓,这二十年来所积贮的粮食,便足供政府将近十年之用。 而在黎阳仓之外,黄河沿岸另有三座大型粮仓,规模较小者更不知凡几。 若以黎阳仓的贮粮推算,各仓所贮粮食的总和,足可供养全国军民数十年之用!如此富裕的政府,实是史所罕见。 公事之外,这段期间李药师形单影只,心灵上最大的慰藉,便是那卷恩师所赐、出岫补全的琴谱。 李药师虽会抚琴,但音律从来不是他的偏好。 因此竟要待得出岫故去,整理遗物之时,方才发现伊人已将残谱整理完全。 如今他展读卷册,依谱抚奏,却觉得疑难重重。 传统的琴谱只记声韵、指法,而少有节拍。 或可以说,与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颇有类似之处。 抚奏之人有极大的空间,可以自行断句括节,诠释抑扬顿挫。 因此同一曲谱,非但不同的琴人可以演绎出不同的情怀,甚至同一位琴人每一次抚奏,都能挥洒出不同的意境。 所谓“琴操”、“琴为心声”,即是因此之故。 章节目录 第52章 漂泊孤客3 此外,同一个音,在琴上也有不同奏法。 调弦向以中吕均为“正调”,七弦散音、五弦十徽、四弦九徽、二弦七徽相和;六弦散音、四弦十徽、三弦九徽、一弦七徽相和等等。 而且,同一弦的同一徽位,又可以大指辟、托,食指抹、挑,或中指勾、剔。 也就是说,同一个音,却有清拙老嫩、阴阳灵朴的分别。 李药师虽能依着琴谱,将每个音弹得正确,却无法参透曲谱中更深一层的玄妙。 一时不禁喟叹:“难怪嵇中散要说:『〈广陵散〉于今绝矣!』”嵇康字叔夜,因曾官至曹魏中散大夫,故后世又称“嵇中散”。 他蒙冤被诛,临刑前索琴奏〈广陵散〉,曲终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 这些时日,李药师的生活虽然闲散,然而对于军国大事,他也从未掉以轻心。 除了由粮仓的储积得知国家的富裕之外,他也知道京师长安之中,政局的波谲云诡从未暂歇。 杨坚废黜太子杨勇之后,不数月即另立晋王杨广为太子。 次年又改元仁寿,大赦天下。 杨素在易储事件中居首要之功,除丰厚赏赐之外,皇帝又晋封他为尚书左仆射。 至于北方的突厥,达头可汗得知史万岁已遭诛戮,再无所惧于大隋,不久之后,便大举寇边。 皇帝遣柱国韩洪1虎出御突厥,他率领大将军李药王、蔚州刺史刘隆等出塞,遭遇达头大军。 当时双方众寡悬殊,隋军四面受敌。 韩洪1虎在重围之下酣战绝地,率众拼死突围,已是身被重伤。 此役隋军死伤大半,突厥的伤亡则更是隋军的数倍。 然而韩洪1虎毕竟败绩,还朝之后,刘隆竟被处死,韩洪1虎、李药王也遭除名,同被贬为庶人。 李药师得到消息,自然极是悒郁。 不久之后,他便接获兄长的家书。 李药王信中说道,自从史万岁殒逝之后,自己便已厌倦了功名利禄。 如今脱去战袍,换上布衣,反倒觉得轻松自如。 他迁出长安的官邸,在昆明池南岸无车马喧嚣、有山岚飞鸟之处,置了数顷土地,结了几间庐舍,过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生活。 然而,李药王信中毕竟也提及当日“傍清波为邻,与白鹅为伍”等语。 他不便直书〈离骚〉的哀怨,以免落人口实,说他以楚怀王比喻当今。 李药师却明白兄长心境。 他效陶渊明“采菊东篱下”之时,能不想起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仿陶渊明“悠然见南山”之际,能挥得去屈原“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李药王心中,是不能没有遗憾的。 隋军败绩之后,长孙晟继续对西突厥进行离间分化之策。 不出数月,西突厥内乱,达头可汗出奔吐谷浑。 达头既去,东、西两突厥最高可汗之位均告悬虚,即刻引起内部势力争斗。 相互混战之下,突厥部族九万余口为避难而降入隋室。 隋室经略突厥多年,于此不费一兵一卒,即获得空前的成果,皇帝当然龙心大悦。 至此,长孙晟分化突厥的任务,可谓大功告成。 杨坚进封他为右骁卫将军。 此年长孙晟甫得一女,名之为无垢。 他认为自己终于得以克竟全功,均是因为此女旺父益家之故,所以将无垢视为掌珠,珍爱异常。 十三年之后,无垢嫁入唐国公府,成为李渊的次媳。 她,就是大唐太宗李世民的长孙文德皇后。 李药师听说达头出奔吐谷浑,知道乃是长孙晟离间政策成功,得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然而,吐谷浑在突厥与大隋两强势力威胁之下,竟敢收容达头,他不免对这个国家好奇起来。 吐谷浑位于今日青海省的东部,当时是隋帝国的西邻。 除突厥之外,吐谷浑是隋帝国最大的外患。 吐谷浑系出鲜卑,其始祖慕容吐谷浑率所部西渡洮水,在洮西建立国家。 至其孙,始以祖父之名为国号。 北魏时期,吐谷浑逐渐强大,其酋长夸吕自称可汗,定都于青海湖西方的伏俟城。 西魏、北周时期,夸吕曾屡率族人寇掠边境,谓之曰“牧马”。 吐谷浑滨临洮水,中唐时期西鄙人所唱的〈哥舒歌〉,其中“至今窥牧马,不敢渡临洮”之句,指的便是吐谷浑的牧马。 隋帝国建立之初,夸吕仍然寇掠不绝。 当时隋室在北方有突厥逼临,在南方与陈国对峙,实在也无余力应付吐谷浑。 直至伐灭陈国之后,国力日益壮大,夸吕才不敢再肆意寇掠隋境。 夸吕之后,其子世伏继立。 他一改乃父之风,向隋室上表称藩。 杨坚送宗室女光化公主西出青海,与世伏和亲。 不久,世伏死于吐谷浑内乱,其弟伏允继立,光化公主依胡俗再嫁伏允。 自此伏允年年亲来大隋朝贡,实则暗中访察中土国情。 此时吐谷浑收留达头,其与隋室的矛盾已逐渐明显。 仁寿二年八月,独孤皇后崩逝,谥曰献,葬于太陵。 独孤皇后甫葬,杨坚即不安于室,宠幸后宫宣华夫人陈氏与荣华夫人蔡氏。 陈氏是逊陈后主陈叔宝的幼妹,蔡氏也是平陈之后与乐昌公主、出岫等一同以囚虏之身被俘北上的陈室贵裔。 出岫的十八姨执掌后宫,李药师岂不成了皇亲国戚?为此,他狂笑三声。 皇帝如此,已夺得太子之位的杨广当然不落于乃父之后。 此时杨坚常命太子监国,自己前往仁寿宫避暑。 父皇既不问国是,母后又长眠陵寝,杨广的本来面目便逐渐暴露。 文帝共有五子,皆为独孤皇后所出,杨坚常以此自豪。 然而此时,长子杨勇已被废黜,三子秦王杨俊早逝。 这年,四子蜀王杨秀又因杨广构陷,被废为庶人。 如今除杨广之外,朝中只余幼子汉王杨谅。 仁寿四年,六十四岁的皇帝已是病痛缠身,日薄西山。 章节目录 第53章 漂泊孤客4 杨广前往仁寿宫朝觐父皇,在御榻之侧见到宣华夫人,竟然意欲染指。 杨坚得知此事,大为震怒,急命随侍身边的近臣宇文述,即刻传召废太子杨勇进宫。 谁知宇文述不召杨勇,却将消息传与杨广。 杨广得到消息,忙带亲信朝臣张衡等匆匆入宫。 张衡首先进入大宝殿觐见文帝,片刻之后出殿,再与杨广、宇文述一同进殿。 杨广等人再出殿时,即便痛哭流涕,拜伏于地,谓父皇自知不久于世,适才与自己等人握手辞诀,云云。 当夜,杨广便召宣华夫人侍寝。 三日之后,杨广发丧,谓父皇于是日宾天。 然宫人进入大宝殿时,大行皇帝的遗体已有尸臭。 不久,荣华夫人亦充为杨广下陈。 文帝既崩,杨广嗣位于仁寿宫,即是历史上的隋炀帝。 他甫登大宝,立时诛杀长兄杨勇。 汉王杨谅心知新皇帝早晚要对付自己,索性举兵谋反。 杨谅年少,胆识经验均不足。 杨广诏杨素出讨,轻易便将叛军平伏。 杨谅与杨秀一般,被废为庶人,双双遭幽禁以终其生。 一母同出的五个儿子如此相煎,杨坚必在陵寝之内痛心疾首。 此时杨广封赏朝臣,大赦天下,以博臣民之心。 杨素晋位为尚书令,那已是皇帝一人之下,手握实权的最高职位。 韩洪虎复起为陇西刺史,李药王则不愿再入仕途。 李药师被调回京师,再度任职宫廷,成为殿内直长。 这是皇帝身边的禁卫,经常亲近天颜,乃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当红职位。 杨素将李药师安置在皇帝左右,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而作的决定。 当时李药师手下有一名三卫,姓李名密,字玄邃,乃是西魏八大柱国之一李弼曾孙,蒲山郡公李宽之子。 皇帝的禁卫都是簪缨世胄,李密出身并不特别显赫。 然而他与三国魏晋之际〈陈情表〉的作者,于邑泣诉“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以乌鸟私情委婉辞官的孝子李密同名同姓,倒是引起李药师的注意。 李药师见他年龄虽轻,却颇知进退仪节,不免对他另眼相待。 这日正当李药师率领李密等人值卫,许国公宇文述与唐国公李渊连袂陛见。 宇文述曾为杨广策划夺嫡,乃是皇帝腹心;李渊虽是杨广的两姨表兄,却并不得圣眷亲信。 皇帝对待二臣的态度明显不同,被李药师看在眼中,李渊还真不是滋味。 皇帝身边的禁卫,包括李药师在内,均是仪表堂堂,品貌出众。 惟有李密,却是身短面黑。 杨广方自高倨畅言,俾倪天下,不经意顾见这名粗短黝黑的三卫,心中一惊,登时便生厌恶之感,话题顿传,指着李密问李药师:“殿角那名黑面小儿,是何许人?” 李药师上前回禀:“此人乃是新进的侍卫之臣,名唤李密,暂充三卫之职。” 杨广眉头一皱:“此个小儿视瞻异常,莫再让他宿卫。” 李药师领旨,即命李密下殿,另换他人值卫。 当着李渊之面受到皇帝指摘,这下换李药师不是滋味了。 但见李渊眼神斜斜瞟来,嘴角隐隐冷笑。 皇帝退入禁宫之后,宇文述与李渊下殿,命李药师唤李密来见。 宇文述勉励李密道:“小兄弟,你聪令如此,应当以才学取官。 三卫乃是丛脞之职,实非养贤之所,你何须恋栈?” 李密敬谨拜领箴言。” 丛脞”出于《尚书.皋陶谟》,意谓总管琐碎小事而无大略。 李渊接道:“许国公所谓『禁卫丛脞,实非养贤之所』,此言深为有理。 小兄弟,你离此而去,以真才实学用于当世,方为正途。” 宇文述闻言,看了李渊一眼。 连他这旁观之人也意识到,李渊将“三卫”改为“禁卫”,有意将李药师牵入其中。 待宇文述与李渊离去,李密对李药师躬身道:“大人,属下自忖姿貌难如圣意,原本不敢奢望值卫御前。 蒙大人不以丑陋见弃,命属下入殿当值,属下感激涕零。 如今却因属下之故而令大人难堪,属下委实愧对大人。” 李药师拍拍李密背膀,说道:“你莫要如此。 适才许国公与唐国公均赞你才学出众,如今离此而去,将来前程当更为远大。 你得两位大人称许,我也为你欢喜。” 李密谢道:“属下自知浅薄,不敢当诸位大人谬赞。 然而离此而去,今后却不知何去何从,尚望大人指点。” 当时杨素威令赫赫,炙手可热,人人均希望得到越国公的青睐。 李药师乃是杨素极力举荐的人才,与越国公府关系匪浅,此事也是人所共知。 李密此言,自然是希望能得李药师引见杨素。 李药师怎会不明白李密话中之意?此时闻言而笑:“如今越国公求贤若渴,你何不前往一试?” 李密便也明言:“属下不才,为主上所弃。 戴罪之身,若是不得大人引见,去到越国公府,只怕难得重用。” 李药师笑道:“越国公府人才之盛,虽然不如孟尝当年,却也所差无几。 你纵使由我引见,也未必能得重用。 不过,难得你有如此雄心壮志,不如……”他寻思半晌,说道:“越国公最喜勤勉好学之人,你不妨如此如此……” 李密闻言大喜,朝李药师拜谢不已。 ************** 不数日,长安皇城之内,越国公府附近的官道之上,便出现一头黄牛。 黄牛背上以蒲席为鞍鞯,乘坐一名年轻人,手持书卷,边行边读,牛角上另挂有一帙书卷。 皇城之内乃是贵族居处,常人乘骑纵非骏马,也是健骡。 如此乘牛招摇过市,自然极为引人瞩目。 路人不免好奇,问那年轻人所读何书?答曰《汉书》。 这日杨素下朝还家途中,也见到这名边骑牛、边读书的年轻人。 他命驾前驱,问道:“何方书生,勤学若此?” 章节目录 第54章 再入杨府1 那年轻人见是越国公府的车驾,便下牛参拜:“晚生京兆李密,拜见越国公。” 杨素又问:“你手中所持何书?” 李密答道:“晚生正读〈项羽传〉。” 杨素喃喃念了两声〈项羽传〉,再问:“为何读〈项羽传〉,不读〈项羽本纪〉?” 李密答道:“项氏起于陇亩,三年之间,将五诸侯灭秦,分封王侯,政令咸出,号为西楚霸王。 项氏经营天下,达五年之久,所以太史公为之作〈帝纪〉,而不入〈列传〉。 太史公以一介炎汉罪臣,谓项氏为帝舜苗裔,又赞之曰:『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此等胆略见识,岂是班兰台能与之匹俦?晚生读〈项羽传〉,益发钦佩太史公见解超群。” 《史记》的体例,〈本纪〉以叙帝王,〈世家〉以记诸候,〈列传〉以志人物。 而从《汉书》开始,史书就只有〈本纪〉、〈列传〉,没有〈世家〉了。 司马迁为项羽作〈本纪〉,乃是正式将他列入帝王的位阶。 杨素问为何不读〈项羽本纪〉,李密便引〈项羽本纪〉中的文句答之。 非但巧妙地辩驳自己并非不读〈项羽本纪〉,更将司马迁与班固作成比对,阐释读《汉书.项羽传》之后,才益发钦佩《史记.项羽本纪》的见解超群。 班固着《汉书》时任兰台令史,后人将他的文赋辑为《班兰台集》。 李密称班固为“班兰台”,隐含自己也曾读过《班兰台集》之意。 杨素是何等人物,自然领会李密言语之中的种种机关,不禁对他大为赞赏,将他带回府中,让他辅佐杨玄感。 李密本以玄邃为字,因为重了杨氏兄弟的名讳,便另以法主为字。 李药师巧计,将李密荐入越国公府,自己却仍在宫廷任职。 杨广觊觎大位日久,夺嫡的过程中为得父皇母后之心,委实屈意承欢,将自己的声色物欲竭力隐藏,未免痛苦不堪。 如今既登大宝,当然要恣意补偿。 李药师侍卫皇帝身边,将杨广的所作所为看得格外清晰。 杨广嗣位不久,便听信术士之言,认为长安不利于己,于是迁居洛阳。 为巩固洛阳防务,他征调数十万民夫,在洛阳城外挖掘环城壕沟,沿线设置关防。 次年改元大业,又命宇文恺在旧洛阳城的西方修筑新城,其规模与杨坚时代所建的大兴城,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唐长安城相仿。 参与此项工程的民夫,每月多达两百万人。 新洛阳城建成之后,便是隋帝国的东都。 相对于东都,长安被称为西京。 杨广又命宇文恺在洛水之上建造苑囿性质的显仁宫,其工程与修筑东都同时进行,远自江南征调奇材怪石,由边陲输入珍禽异兽,从各地搜集灵花芝草。 同年又建西苑,以人工筑山掘海,在海中山上广置楼台宫殿。 杨广于月明之夜携数千宫人漫游苑中,御笔亲谱〈清夜游曲〉,命随行宫人乘马吹奏,以助游兴。 隋代最著名的运河工程也同时进行。 运河的开凿始于文帝,当时开广通渠以利关内与关东之间的漕运。 凿成之后京师长安与东方各地的交通大为改善,长安在唐代成为全世界最伟大的城市,广通渠厥功甚伟。 杨广继续开凿运河,为的却是游乐。 此年开通济渠及邗沟,起于西苑,东入黄河,再南接淮水,通往江都。 运河宽四十步,两岸筑有御道,遍栽杨柳;沿途并设离宫四十余处,单是这项工程,前后便征用民夫达百余万人。 运河既然凿成,杨广便携带数千后宫,与随行官员一同由东都南下,游幸江都。 皇帝的龙舟高四十五尺,长二百丈,同行的凤艒、赤舰、楼船、舳舻等达数千艘。 船只两侧有无数丝绦牵往两岸,征八万民女挽船前行。 这个伟大的船队前后衔接二百余里,两岸并有骑兵夹护行进。 沿途经过的诸州郡县均须献食,所献的品馔非但必须是水陆奇珍,还得经过层层挑剔。 此时全国只有八百余万户,四千余万口。 杨广大兴土木,人民徭役负担之重,实在已到难以承受的地步。 幸好当时隋帝国仓廪充溢,富强远盛于历代,所以还不至于民不聊生。 然而隋帝国的富强,全由文帝一代奠定。 杨坚勤俭经营二十余年,积存一笔庞大的遗产,正好供杨广作无度的挥霍。 除营建宫室、开凿运河、游幸江都之外,杨广同时对外用兵。 大业元年,隋炀帝派兵南征远在今日中南半岛东部的林邑,只为听说其地出产奇宝。 战事虽然获胜,南征的士兵却水土不服,因病死伤其半。 同年契丹入寇,大隋当时国富兵强,轻易便将之击溃。 李药师虽然曾随皇帝东出洛阳,却并没有南下江都。 这年八月,龙舟甫出,他便回到长安,来见杨素。 杨素固然缺乏容人之量,毕竟仍是一代人物。 他若是少了几许私心,当年奉杨勇承继大统,日后或许也轮不到李药师辅佐唐室成就大业。 对于隋炀帝的挥霍无度,杨素当时也曾试图谏阻,却引得圣心不豫。 皇帝命杨素留守西京,不让他随侍御前,以免总得听这老臣多言,惹人厌烦。 李药师年前被调回京师时,曾经见过杨素。 当时这位七十有半的尚书令精神矍铄,气势磅礡,与六十大寿之年无甚差别。 今日再见,杨素由一群妇人簇拥搀扶而出,非但步履老态龙钟,连身形似乎都不如已往雄伟。 短短一年之间,变化竟然如此之巨,李药师心中又是震惊,又是惶然,甚至还有些许同情。 杨素似乎早已知晓李药师此来准备说些甚么,开口便道:“老夫垂垂老矣,近来愈发觉得事事力不从心。 药师,往后就看你们年轻人啦!” 李药师来此之前,早已将杨素种种可能的反应作过推演,此时侃侃而谈:“太师,晚辈原知王莽、曹操之辈,实不足与太师比肩。 章节目录 第55章 再入杨府2 然而若能成就商、周之大业,太师何吝举足?周代八百余年天下,皆是文王所肇。 文王当年囚于羑里,犹未尝以『垂垂老矣、力不从心』自况。 太师今日身居高位,掌控西京,何以竟出此言?” 他抬手朝厅外一扬,语音激昂:“太师请看,此地西滨沣水,东望伊、洛,正是镐京故地啊!” 杨素既然言老,李药师便高谈文王,希望能激得杨素动心。 同时在话中点明伊水、洛水,将目标直指东都洛阳。 杨素此时以尚书令兼领太子太师,所以李药师称之为“太师”。 李药师的言辞虽然耸人听闻,杨素却不为所动。 他淡淡一笑,说道:“药师,所谓『天作高山,太王荒之』。 周的兴起,乃是经过父祖数代的经营,绝非一人之功。 纵使如此,若是不得商纣昏暴,仍不能成就大业啊!” 李药师道:“太师,商纣之昏,不过宠一妲己,弃一王叔;商纣之暴,不过凿一酒池,筑一肉林。 如今之昏,却辱及先王后宫,伤及兄弟手足;如今之暴,更凿运河三千里,筑宫室十余处,造船舰万余艘。” 他双拳紧握,慷慨豪情溢于言表:“太师今日若不举事,尚待何时?” 《尚书.牧誓》谴责商纣“惟妇言是用”,此“妇”即是妲己。 又“昏弃厥遗王父母弟”,指责商纣不能纳比干忠言。 比干乃先王的同母兄弟、商纣的嫡亲叔父,所以李药师称之为“王叔”。 杨素闻言,却是苦笑:“正是时机未到啊!药师,你也知道,远者夏桀、商纣,近者秦皇、汉武,国家之灭亡,都并非只缘于一朝一夕之昏暴。 乱亡之世,短者数十载,长者十余代,须待得人力、国力消耗殆尽,然后才可以诘之攻之。” 他缓缓摇头:“百姓只消尚有隔宿之粮,朝臣只要还有眼前之利,不到山穷水尽,孰肯置身家性命于万劫不复之地?” 杨素语音一顿,望向李药师:“药师,你在汲县数年,当知仅仅黎阳一仓,便可供全国多年之食。 就算年年凿运河,月月筑宫室,距离山穷水尽之日,至少尚有十年,此乃天时之弗予。 老夫远在关内,而洛阳却在诸仓环绕之间。 一旦兵戎相见,粮饷在于彼端,此乃地利之不逮。 如今徭役虽重,但官兵仍有俸可领,黎民尚有粮可食。 祸患不及于眉睫,官民便不思征伐,此乃人和之未济。” 这位老太师长叹一声,摇头而道:“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此三才无一有利于我者。 倘若今日举事,莫说商汤、周武之业,纵使欲为王莽、曹操之徒,只恐尚且不能啊!” 仁人志士心中,鲜血涔涔淌下:“难道……难道太师便忍见黎民百姓置身水火之中,多受十年苦楚?” 杨素凄然笑道:“药师,你可记得令舅当年,所愿不过『善终』二字?如今老夫心中所愿,也仅是如此而已。 你当年鼎力相助令舅之愿,何独今日不肯成就于老夫?” 仁人志士毕竟不能只顾黎民百姓,而必欲置相识十余年的父执辈于万劫不复之地。 李药师听杨素提到舅舅,原本紧握的双拳,已然缓缓放松。 面对眼前这位垂垂老者,此时心中慷慨豪情俱去,仅余些许同情。 他暗自叹息一声,躬身拜道:“太师此言,折煞晚辈了!” 他不忍再以言辞相逼,只陪侍这位老太师闲话家常。 少顷,杨素已现倦容,随即退入后堂歇息。 李药师与杨玄庆一同步出大厅,两人心思均甚沉闷。 好友一年未见,见面之后,竟是相对默然。 倒是李密听说李药师到访,特别来与这位昔日的长官相见。 李药师听说他得杨玄感器重,也为他庆幸。 此时韩擒虎之子韩世鄂、韩世郢兄弟与杨玄感过从甚密,杨府之内更有一班李药师的旧识,所以众人一同叙旧,酒宴却是十分热闹。 筵宴之后,李药师推说旅途劳顿。 杨玄庆知他亟思清净,便代他辞却众人盛情,陪他来到当年他曾住过的客房。 以往李药师在京师的家,乃是李药王的官邸。 如今李药王成为布衣,李药师在长安已无家可归,自然便在杨府暂住。 自从出岫故去,李药师便不曾再入杨府内宅,如今匆匆将近七年。 此时他与杨玄庆一同步入客房,但见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两人都不禁喟然。 李药师既然亟思清静,杨玄庆便不坚持相陪,只着人送来香炉、茶具。 虽说人事已非往昔,友谊毕竟仍旧温馨,李药师也自动容。 他燃起一炉香,煎成一鼎茶,凭几独坐。 但见屋外那棵老槐树,仍自修柯戛云,黛色参天。 良木华丽若是,诚如曹子建〈槐赋〉所云: 在季春以初茂 践朱夏而乃繁 覆阳精之炎景 散流耀以增鲜 想当年,自己月夜舞剑,出岫就是从这棵夭矫崔嵬的老槐树之下走出来,将乐昌公主寻夫之事相托。 炉香既尽,他再燃一炉;鼎茶将残,他再煎一鼎。 老槐树的树影逐渐拉长,筛向庭前的月季花上,池蛙也开始此起彼落地交鸣。 十余年前,就是这样的秋日午后,他坐在同样的位置上等待出岫。 眼前是树影迭着花影,耳边是蛙唱和着梵唱……只是,今日却无梵唱。 李药师又燃了一炉香,煎了一鼎茶,深深沉浸在回忆之境。 在他耳中,池蛙疏引之声,渐次融入了木鱼磬音;在他眼中,树影婆娑之下,也缈然浮现出一褶绰约的幞帽黑靴、紫衣银带。 他心中一,定神再看时,枝叶空自在微风中轻荡,池蛙萧然在夕阳下悲鸣,哪有甚么木鱼磬音、紫衣银带、幞帽黑靴?只是不知何时,已近黄昏。 李药师轻叹一声,为自己再燃一炉沉香,再煎一鼎茗茶。 此情此景之下,他是宁愿以茶代酒,将自己灌得宿醉,也不知伊人是否能来入梦? 章节目录 第56章 立马中原1 金风轻拂柳梢,李药师移坐窗前,只见又是一轮明月,低挂天际。 他斜倚窗前,纵容自己神游物外,且随那梵唱融入蛙唱声中,任由那清影浮现树影之间。 也不知是醉是梦,那树影间的绰约身影竟然逐渐清晰,当真现出一褶幞帽黑靴、紫衣银带,亭亭步出树影,翩然来到房前。 李药师蒙蒙然开门相迎,但见肤如凝脂,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竟然真是出岫!他如醉如痴,不敢眨眼,只怕定神再看,伊人又要幻灭于无形。 当下但知怔怔地煎茶,默默地与伊人对饮。 果然正如十余年前的中元月夜,伊人一碗既尽,颊泛酡红,眼神脉脉含情,伸手除下幞帽,散下万缕青丝,将螓首倚上李药师肩头。 两人相对轻解罗衫,在这越国公府的客房之中,再一次由明月为证,沉香为凭,茗茶为媒,相互许了终身…… 缠绵缱绻之后,李药师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生怕伊人就要从怀中溜走。 只紧紧搂着软玉温香,轻轻吻着柔丝婵鬓,频频喃喃念着:“出岫……出岫……” 岂料怀中伊人浅笑轻盈:“出岫是阿姊,阿侬是出尘!” 李药师闻言大惊,幡然坐起,定睛看去。 伊人转过身来,但见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明眸善睐,修眉联娟,盈盈然便是出岫。 然而嘴角那一抹顽皮的笑靥,眼中那一瞥黠慧的神气,却绝非出岫所有。 那笑靥,那神气,李药师也曾见过的。 多年之前,在那不是爬树,就是骑马的娃儿脸上见过的! 只听得出尘轻笑道:“看你神色,可是又要责我胡闹?李公子,出尘长大啦!知道甚么能胡闹,甚么不能胡闹。” 她螓首半垂,语带娇羞:“公子,出尘身处越国公府十余年,何等样人不曾见识!实不曾见到一人,能望公子项背!” 李药师却是怔怔望着出尘,沉默良久,突然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出尘,你……你可别学你阿姊,将我一人丢下!” 出尘却将李药师推开,俏脸半嗔半笑:“当年你若早早携同阿姊远走高飞,或许就不至于让阿姊将你丢下啦!公子,你已误了阿姊,可别再误出尘!” 李药师轻声说道:“不会的!不会的!” 他再轻手将出尘搂入怀中,柔声说道:“出尘,事到如今,你还称我『公子』吗?” 他第二度说同一句话,自己都厘不清心中是甚么滋味。 出尘低垂螓首,轻唤一声“药师”,神情喜乐无限,与出岫当日一般。 李药师心中激动,眼角湿润。 他斜斜抬头,试图将泪水留在眶中,却望见窗外明月,似乎正朝自己微笑。 他陡然想起,今日乃是中秋,并非中元。 十六年前,就在这样的仲秋月夜,破镜得以重圆。 ****************** 不数日,李药师便带着出尘辞别杨素父子,相携步出越国公府。 此时寿昌公主、越国夫人均已辞世,出尘在杨府已无牵挂。 两人双骑先沿渭水下行,渡过黄河,再转汾水上溯。 出尘想往出岫葬身之地祭拜阿姊。 这条由秦入晋的驰道,乃是秦代所筑,世称咸阳古道,秦始皇帝嬴政统一天下之后,为临观游幸,以当时的首都咸阳为,向四方修筑驰道,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 渭水两岸均筑有驰道,北岸一道出渭水、渡黄河、溯汾水,越过太行山脉,经由黄淮平原北部直入辽东。 南岸一道则沿渭水、黄河下行,至洛阳分为两线,一线往北,至东垣与北道会合,秦代的东垣即是隋代的赵郡;另一线则往东,直入胶东。 前次李药师与出岫出奔赵郡,走的是北岸一道,此次他便带出尘重出北道。 当年李药师驾着乌篷骡车,带着怀有身孕的出岫匆匆而行,乃是为躲避李渊追兵。 今日却是言笑晏晏,意兴陶陶,与出尘并辔执缰。 行程虽是同一条咸阳古道,相伴也同样是红粉知己,然而心境却何其不同!云淡风轻,微雨初晴,出游恰遇良辰,怎不令人胸怀大畅? 秦代驰道宽五十步,以金属制锤为路基,路面平坦而坚固。 道旁每隔三丈植青松一株,备极雄伟壮阔。 渭水两岸的驰道更是秦始皇帝出巡的必经之途,数百里间布满离宫别馆。 然而秦代以降,至隋代已有八百余年。 驰道虽经历代修缮,终究已不复秦代旧观。 青松的幸存者虽是盘根虬干,却已不再俨然成列。 离宫别馆的往日繁华更是过眼烟云,早已成为废墟。 李药师与出尘睹物思情,不免感慨万千。 渡过黄河,便入安邑、绛州。 这一代是虞夏故地,相传后稷曾教民稼穑于此;伯益为驱逐鸟兽虫蛇,曾烈山焚泽于此;而大禹奔走治水,亦曾驻足休憩于此。 李药师与出尘循古圣踵迹,访先贤遗泽,钦慕瞻仰,缅怀盛德之巍巍。 再向北行,便入汾水河谷。 行至此处,李药师游兴顿减,代之而起的,是满怀感伤。 他带着出尘渡过汾水,默默来到姑射山下,再沿溪涧探路上山。 但见当年遭洪水冲坍的山峦如今已遍覆浓绿,周遭新木也蔚然成林。 《老子》所谓:“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乍见这生机蓬勃的复苏景象,李药师震慑于天水滋养、地气化育的渊兮湛兮,只觉自己往日的愆过,或多或少已得上苍赦免。 他深深吸一口清凉浸爽的山林精气,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山中原有的小道早被冲毁,眼前的山径乃是山洪之后,附近村民筚路蓝缕,重新开启的山林,与七年之前的景象已是全然不同。 幸好山峦形状依旧,李药师凭着依稀彷佛的印象摸索前行,辗转倒也寻着龙子祠旧地。 只是祠堂已毁,只余断壁颓垣,隐没在荒丛蔓草之间。 那残缺的龙子神像兀自傲立,与仲秋烟飞云敛的惨淡天色相伴,格外显得萧索凄清。 章节目录 第57章 立马中原2 出岫的碎石冢,就在龙子神像后方。 出尘取出香烛黍梗,与李药师一同奠于出岫冢前。 出岫爱茶,当年李药师与伊人结缘,也多亏茗茶为媒,此时自是以好茶酹于灵前。 李药师又想,出岫或许希望再看看那轩辕古镜?当下便由怀中取出,再度与出尘一同献祭。 可惜此行并未携带瑶琴,无法献奏于灵前。 祭事已毕,出尘才得以细观那龙子神像。 那龙子原本浮雕于石板之上,遭山洪崩裂倾倒之后,石板边缘碎裂震落,所余神像浮现残石之中,依旧倔然而立,怒目而视,威风凛凛,神气扬扬,竟好似即将由石中挣脱一般,益发显得英姿勃发,精采惊人。 出尘只觉这龙子神像好不灵活生动,当下便在神前祝祷,请祂庇佑阿姊。 只听李药师说道:“想当年,你阿姊与我同来此处,本为前往赵郡拜见爹爹。岂料非但不能如愿,竟成永诀。” 他仰天长叹:“鹑之奔奔,鹊之强强……鹊之强强,鹑之奔奔……” 出尘接道:“栖则相从,飞则相随。” 她深知李药师想到鹑鹊尚居有长匹,生死相随,而今他却不能从出岫于地下,故而兴叹。 出尘蕙质兰心,此时表明心迹,意谓自己但愿相从相随,并无求于其他。 李药师闻言回首,只见出尘眼神坚定而诚恳。 他澹然一笑:“由三原到赵郡,这行程你阿姊只走了一半。” 他将出尘那双洁如柔荑的素手轻握掌中:“出尘,如今你我不妨同往赵郡,完成你阿姊未竟之愿。你阿姊在天有灵,必也乐见其成。” 出尘听李药师要带自己同去赵郡,那自然是要请父亲做主,完成大礼了。 当下虽不免仍为阿姊惋惜,然而毕竟忍不住也为自己羞在心底,喜上眉梢。 两人双骑下了姑射山,继续沿驰道朝北而行。 过了临汾、霍县、西河,尚未进入太原,只见左方一山悬谷如瓮,景象煞是奇伟。 出尘说道:“《水经注》记载:『际山枕水,有唐叔虞祠。』听说那祠便在悬瓮山下,晋水源头。此山悬谷如瓮,不知是否便是悬瓮山?” 李药师笑道:“那唐叔虞祠果然便在这山麓上,你若有兴一游,咱俩便绕一程,又有何妨?” 当下两人调转马头,朝那悬瓮山而去。 唐叔虞祠乃是为纪念晋国始祖唐叔虞而建,关东一带地方自古即是帝尧陶唐氏之域,西周建国之后,周成王封其幼弟叔虞于此陶唐故地,是为唐叔虞。 陶唐南方有晋水,唐叔虞之子燮继位后,将国号改为晋,所以唐叔虞祠亦称晋祠。 他二人入祠觐谒唐叔虞之灵位,只见那晋水源头便在祠堂左侧。 清泉水质晶莹澄澈,当此商秋,泉水竟尔触手生温,水上更有青萍,翠绿欲滴。 无怪乎百年之后,青莲居士李太白游观此处,也不免赋诗咏赞:“晋祠流水如碧玉,傲波龙鳞沙草绿。” 唐叔虞祠与晋水泉源之间,有数株柯如青铜、根如盘石的古柏,据传乃是周代所植,树龄已逾千年,却仍是生机勃勃,郁郁苍苍。 他二人瞻视仰望,但见根干荦荦盘踞于地,枝叶冥冥孤高入天。 若非神明扶持,造化参功,只怕难得如此崔巍峥嵘。 谒毕晋祠,瞻罢周柏,他二人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那晋祠右侧,另有一片青槐。 青木虽尚稚幼,也是葳葳蕤蕤,欣欣向荣。 出尘有感而道:“却不知这些青槐,可有几株也能得神明扶持,造化参功,屹立千载之后,让人瞻仰赞叹!” 岂料一语成谶,竟有一株青槐果然屹立千数百载,如今与那龄逾三千的周柏并列晋祠之内,供千秋百代瞻仰。 又岂知她与李药师的事迹,也成为千古艳史,为后人传诵咏赞,万世不绝! 既出唐叔虞祠,但见前方山峦绵亘,极是雄浑壮阔。 李药师道:“〈夏书〉曰:『惟彼陶唐,率彼天常,有此冀方。』此地正当〈禹贡〉冀州之域,太行、恒山之西,太原、太岳之野,乃是陶唐故地,咱们何不前往一观?” 出尘应了,两人拍马向前驰去。 来到山巅,但见其地衔山接水,形势好不险峻。 遥望东方,太原城安然倚偎于河谷之间,显得格外静谧。 只听出尘说道:“太原一地,东有太行为其屏障,西有黄河为其襟裾,真乃被山带河,居天下之肩脊。” 李药师闻言一惊,在他心中,出岫是难忘的倩影,而出尘与妙常捉蝈蝈儿的嘻笑,却也深植脑海。 谁知……谁知这娃儿似乎当真是长大了。 于是他语带赞许:“难得你也懂得地形!” 出尘道:“《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地形乃是兵家五事之一。” 她嫣然一笑:“怎么?只你一人能读兵书吗?” 她遥指四方,侃侃而道:“此地北有阴山、大漠为其邑垒,南有孟津、潼关为其门户。古人所谓『四塞之国』,太原当之无愧。药师,斯地实乃是河东的根本啊!” 李药师陡然惊觉,原来这小妮子腹中大有机关,与她阿姊那柔弱纤细,实是绝然不同。 他一时不禁对出尘另眼相待,试探道:“太原形势若真完固如此,当年三晋却又何以积弱?” 出尘娇笑道:“师父,你这是考我吗?” 往常李药师教她骑马舞剑,她有时也以“师父”相称。” 太原形势若不完固,当年晋文公如何能够会师践土,称霸天下?至于三晋之积弱,当与……当与三家分晋不无关系。” 李药师闻言,微微一笑:“晋文公当年称霸天下,西抗强秦,南拒荆楚,三晋雄踞中原二百余年,春秋战国之霸业,无出其右者。其间魏惠王重用李克、吴起,曾经独霸东方。而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秣马厉兵,更以赵奢、廉颇重创秦师。只可惜他耽于游宴,身死沙苑。加以韩、赵、魏虽同处于四塞之地,却争胜于萧墙之内,不知连手同御外侮,才予齐、秦以可乘之机。” 章节目录 第58章 立马中原3 说到此处,想到“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他不免又轻抚怀中那鉴往知来的轩辕古镜。 此时李药师转而凝视出尘,含笑说道:“所以三晋之积弱,与三家分晋确实不无关系。” 出尘心中却明白,自己所谓“与三家分晋不无关系”云云,与李药师此番精辟的论述实则相去甚远。 她明知君子有意相让,当下只是自顾低头含笑不语。 李药师则策马上前,将眼前形势稍事观察,又道:“当年三晋如若能知天下大势,合力以拒秦师,在马邑、上党各置强兵,与晋阳形成犄角之势。如此退可以守,进可以攻,则天下之大,莫不尽在掌指之间矣。” 他语声轩昂:“虽有百万秦师,其奈我何?” 战国初期赵都晋阳,其地邻近太原,就是他俩现下所在之处。 此时李药师立马山巅,疾风将他那巾帩幅带吹得捩捩作响,与紫骝的鬃鬣毵髦一同迎风而扬,尤其显得英姿飒飒,浩气泱泱。 出尘听得神往,看得更是心仪。 对于这位“师父”,她本就是由敬生慕。 如今这一席议论,让那伊人芳心,不知更为君几折矣! 由太原往东,横越太行山,便到天挂山。 李药师曾从玄中子习业于此,自然携同出尘重游旧地。 然而,师父往日修真的洞府已为猿公所封,如今仅余侧边数洞。 出尘见这侧洞景象,已是四壁石乳如花,凝岩奇姿异态,石洞长达百数十尺,清邃深幽,奥秘玄远。 她听李药师描述昔日洞内有洞、山重水复的奇景,不知更是几番引人入胜。 李药师又带出尘来到北坡,那是他当年得遇猿、鹤二公之处。 出尘但见古猿纵跃,啼啸错落,闲鹤翱翔,舞翥翩跹。 忽地一阵金风,竟隐隐然带有猿猱往复、鹤吟回旋的琴音,出尘惊道:“原来阿姊那琴谱,乃是猿猱鹤吟!” 李药师闻言一惊:“甚么琴谱?” 出尘道:“药师,当年你曾将尊师那卷琴谱交予阿姊。虽然不久之后,原谱奉还君子,阿姊却已抄录一份留在身边,将谱补全,日日弹奏。” 李药师“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想想又道:“可你,竟也能知琴音,听出其中猿猱鹤吟?” 出尘笑道:“师父啊,阿侬毕竟在杨府十余载,不学些女伎当习之艺,成吗?” 李药师惊道:“你也能抚琴?” 突然发现这话问得多余,不禁讪然失笑。 他登时急着想要赶往赵郡,父亲那儿有琴,便可与出尘一同参详琴谱。 下得天挂山,往东便是一望无际的绿野平畴。 前行数十里,已是赵郡。 李药师领出尘前往府衙拜见父亲,李诠安排花烛,在府衙之内为爱子成合卺之礼,总算了却心头一桩大事。 婚礼之后,父子二人才得闲暇。 李药师便将这一年以来,自己侍卫皇帝身边的所见所闻,以及月前往见杨素的种种,择要说与父亲知道。 随后又道:“所谓『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爹爹,杨太师之举,或许可谓『知几』?” 他所引之语,前者出于《论语》,后者出于《易传.系辞》,均为孔子论述。 李诠静静听完,问道:“何谓『邦有道』?何谓『邦无道』?” 李药师敬谨答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或可谓『有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或可谓『无道』。” 父亲既引《论语》相问,他便也引《论语》回答。 李诠点点头,又问:“如何『不废』?又如何『免于刑戮』?” 李药师答道:“『邦有道,危言危行』,或可『不废』;『邦无道,危言行孙』,或可『免于刑戮』。” 李诠深深凝视爱子,再问:“药师,孔老夫子当年周游列国,可曾来到一处有道之邦,得遇一位有道之君?又可曾有一位国君,自谓治下为无道之邦,自知己身为无道之君?” 李药师闻言一怔,略一思索,顿时明白父亲意何所指,当即再拜道:“孩儿知错。邦国之有道无道,实非孩儿所当议论。” 天下既非有道之邦,无道之君却又自命不凡,身处乱世,行为虽仍崔嵬高洁,言语却宜谦虚逊抑。 于此时议论邦国之有道无道,已然有违“危行言孙”之道。 李诠听爱子此言,微笑颔首,温言而道:“所谓『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那才是处世的不易之道啊!孩子,你当谨记。” 李药师躬身称是。 他果然谨记父亲箴言,日后立身庙堂,“誾誾如也”、“恂恂如也”,以沉稳敦厚著称于世。 此时李诠又道:“所谓『有道则知,无道则愚』,『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他轻叹一声,负手踱步,缓缓沉吟:“『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李诠语意,分明认为当今无道,言辞之间却无一字着迹。 对于父亲处世之圆融,李药师益发心折。 又听爹爹口诵陶渊明《归去来兮》之辞,他知道父亲已经决定“则愚”、“则隐”,即将挂冠悬车,告老归里了。 辞出父亲的书斋,回房之后,李药师自是迫不及待,取出恩师所赐、出岫补全的那卷琴谱,与出尘一同参详。 传统琴谱只记声韵、指法,而甚少记节拍。 如果知道曲名,尚可略窥琴意;再有师承传习,便可习得曲调。 然而当年玄中子匆匆将琴谱交予李药师之后,未及传曲,便封关云游去也。 加以原谱扉页已残,曲名亡佚,就连此谱所欲阐发的琴操,竟也无法得知。 如今李药师与出尘,各自依琴谱奏出一连串的琴音,便好似一连串互不相关的文字。 其间如何断句括节?如何抑扬顿挫?两人的诠释竟尔全然不同。 因此两人所奏,琴音虽然相同,琴意竟似两首不同的乐曲!此时两人也只好各依己意,各弹己曲。 有时心血来潮,也互奏彼此的诠释,倒也其乐融融。 章节目录 第59章 立马中原4 这些时日之间,慈父为师,娇妻为侣,李药师尽享天伦之乐。 旬月之后,他依依辞别父亲,与出尘离开赵郡府衙,往南朝洛阳行去。 他二人燕尔新婚,双骑连袂,何彼襛矣?君子阳阳!其风光之旖旎,实如鸾凤之于飞,琴瑟之和鸣。 萧史若于此时乘龙而过,弄玉之吹只怕也要相形失色。 时序已入暮秋,金风荐爽,桂子飘香。 他二人沿着洨水河谷,伴着东篱黄1菊前行。 只见霜露凝素,槭枫流丹,洨水映着这素白丹红,格外显得青蓝碧绿。 出尘为眼前美景所染,不禁脱口赞叹:“原来所谓『丹青』,便是在天地苍莽之间挥洒这深秋的颜色!” 她一语未毕,却见远方丹枫之野,青波之涯,盈盈然竟浮上一座拱桥。 这拱桥在遥遥天际袅袅一抹,孅孅一描,映着清漪荡漾,娉娉婷婷似乎便在这天地苍莽、丹青颜色之间轻舞。 她一声喝采,催马赶上前去。 那拱桥逐渐清晰,悠然掩映枫荫之下,宛如一握银带;陶然跨越碧水之上,又似一弯飞虹。 此时出尘赫然发现,那袅袅孅孅、娉娉婷婷的一弯一握,竟是大石所造!大块青石在秋阳斜照之下银辉熠熠,隐泛光华。 石桥之上人车如蚁,络绎不绝,她一时看得瞠目结舌。 此时李药师也已赶上前来,两人并辔朝那石桥行去。 来到近处,只见那桥长近两百尺,宽逾数十步,其规模之宏大,直是匪夷所思!出尘叹道:“大哉此桥!远望灵秀无比,近观壮阔绝伦,溥天之下,只怕难有其颉颃!” 李药师点头道:“当年我初见此桥,也是感慨莫名。” 出尘又问:“此桥看来竣工未久,莫非竟是爹爹任内所造?” 李药师再度点头,说道:“不错。” 想想又道:“虽说是爹爹任内所造,然而若论厥功甚伟,应当首推匠人李春。这赵郡李氏,实是人才济济啊!” 此话既出,自然便想到唐国公李渊。 出尘细看那桥,但见飞梁柔和,弧拱平缓,斜斜架于两岸之间,水中并无桥墩。 桥肩敞开,两端各建两座小拱,更增流畅优美。 她寻思须臾,问道:“桥肩上这四座小拱,看来并非专为美观而设?” 李药师眼神流露激赏,笑问:“果真?那却又是为何而设?” 出尘道:“若是河水暴涨,那急流便可由小拱孔洞之间通过。如此非但泄去洪流,而且水势减缓,也不至冲毁桥基。” 李药师击掌赞道:“你真不愧是这大石桥的知音啊!此桥有灵,当与你浮一大白!” 出尘得到夫婿赞许,含羞带喜,回首他顾,一抖缰辔,率先行上那大石桥。 李药师随她上桥,两人并骑立马桥头。 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如此青春佳偶,惹得过往人车频频瞻顾。 经过大石桥,再南行数日,便到汲县。 李药师曾经游宦其地,自然便带出尘遍览名胜古迹。 周武王翦灭商纣之后,将殷商旧都附近之地封予王弟康叔封,是为卫国。 汲县在卫河、淇水之南,正是卫国故地。 《诗经.卫风》有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又曰:“籊籊竹竿,以钓于淇。” 汲县多竹,郁蓊薆薱,橚樉櫹槮。 当年李药师公余之暇,便仿太公望坐茅以渔,钓于磻溪的故事,自己傍竹以渔,钓于淇水。 那时形单影只,已颇自得其乐。 今日知心相伴,情怀更是融融。 他当下又岂能预知,数十年之后,自己爵封卫国公。 彼时君臣相知,父子相期,夫妇相随,兄弟相辅,朋友相成。 人世间的至乐,无有过于此者。 汲县之后,转往西行,不日便到河阳。 他二人由长安一路行来,前半程均在燕、赵北地。 出赵郡之后,才渐往南行。 这些年隋炀帝凿运河、筑宫苑、造船舰,主要祸及徐、衮一带,对河北的影响远不若河南之大。 所以他二人前半程尽管游兴勃勃,然而行过大石桥之后,只见原本该是秧歌处处的田畴沃野,如今竟是鸦飞虫鸣,一片荒芜,兴致便也随之低落下来。 这日来到河阳,此地乃是河北重镇,与孟津隔河相望。 这带河中沙洲星罗棋布,自古便是大河的重要津渡。 据传大禹导河,即曾东至于此。 西晋以降,河阳、孟津之间便已建有河桥。 如今他二人并骑来至桥头,出尘问道:“当年武王伐纣,不知是否就由此地渡河?” 李药师点头道:“正是。武王当年与诸侯会盟于此,渡河北上,肆伐大商,遂称此地为『盟津』。然而年代湮远,后世逐渐讹『盟』为『孟』,成为『孟津』。” 李药师边说边策马前行,遥望四方,侃侃而道:“此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东汉置关于此,屯兵戍守,是为雒阳八关之一。北魏又筑河阳三城,以巩固洛阳、金墉之防务。” “洛”本作“雒”,曹魏时改之。 出尘随李药师上桥,夫妇二人边谈古论今,边过桥渡河,往南朝洛阳行去。 但见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沿途离宫别馆之盛,实是目不暇给,美不胜收。 章节目录 第60章 西岳献书1 洛阳乃是华夏古都,自周代起即是成周的行政中心。 其后东汉、曹魏、西晋,以及北魏后期均定都于此。 而今既成为大隋的东都,不特是帝室王畿,而且文华荟萃,商贾云集。 此时兼又大兴宫室,尤其显得热闹非常。 洛阳城西白马寺乃是华夏中土的第一座佛寺,背负邙山,南临洛水,古剎高塔耸立,规模雄伟宏阔。 城南伊水两岸,又有双阙对峙,阙上遗有北魏石窟,窟内雕刻佛像无数,富丽多彩,精美绝伦。 城东百里之遥,则有“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的中岳嵩山。 山有太室、少室二部分,各有三十六峰。 少室北麓五乳峰下,便是少林寺。 山川虽壮丽若是,然而李药师与出尘由赵郡一路行来,沿途但见田园荒芜,沃野废耕,对照这长桥卧波、复道行空的宫馆玲珑,尤其令人扼腕。 所以他二人只前往少林寺二祖庵祭拜慧可大师,也就是神光大师。 至于其他,一时却也提不起游观兴致。 杨广在旧洛阳城的西方营建东都,为使新城显得繁荣昌盛,早已诏命天下富商巨贾,以及豫州百姓数万户徙居东都。 此时皇帝南游江都未归,新城也尚未竣工,那奉召实京的商贾百姓却已陆续到来。 富商巨贾来到洛阳,自然使古都市肆益发兴隆。 然而豪客麇集之下,那初到洛阳的黎民百姓,竟难觅一席栖身之地。 如今荒庵废寺,庑间廊下,随处可见幞被而居的流民士庶。 其间偷抢拐骗,恃强凌弱,自是无庸赘言。 此等情事偶被李药师与出尘撞见,虽可略伸援手,惩奸除恶,然而他二人毕竟势单力孤,终究也管不了许多。 出尘出身南陈贵裔。 当时逊陈宗室,宣华夫人虽曾嬖幸后宫,无奈红颜薄命,已然谢世。 陈后主陈叔宝之弟、出尘之舅陈叔达,则仍仕隋为官,如今正在洛阳。 李药师本与陈叔达相识,因着出尘之故,往来自然略比已往热络。 陈叔达本是南朝帝裔,加以仕隋日久,与朝中一班纨绔膏粱、五陵贵冑交好。 李药师因而结识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兄弟,以及云定兴、温大雅等人。 当时宇文述圣眷正隆,宇文兄弟因着父亲炽焰,骄蹇不可一世。 而云定兴则任职太府,襄助太府少卿何稠修制仪仗,准备迎接圣驾回銮。 何稠源出西域,精于工艺技术,他为皇帝设计的舆服仪仗,均广用彩羽翎翮,皮毛氅毦之属。 当时向全国州县课征毛羽,因此天下之水陆禽兽,凡有一绒一毫堪用者,几乎被搜捕殆尽。 宇文兄弟借着与云定兴交往,居中上下其手,营谋取利。 惟有温大雅人如其名,温文大度,雍容尔雅。 他年龄较李药师略长,家中也是兄弟三人,温大雅居长,温大冶行次,温大有最幼。 与李氏兄弟一般,温氏兄弟也是宦游各方,如今只有温大雅一人身在洛阳。 相谈之下,原来在李药师之后,温大雅也曾任职于长安县,他二人不免更为惺惺相惜。 转眼秋去冬来,冬尽春生,洛阳新城筑就。 皇帝遂于暮春之月驾发江都,与随幸的后妃皇子、文武臣僚同于孟夏之月返回东都。 何稠铺陈缤纷绚烂的仪仗法驾,千军万骑簇拥着龙车凤辇,进驻崭新的东都。 一时洛阳新城果然正如杨广所愿,人车潮涌,繁荣昌盛。 皇帝龙心大悦,策勋百转,赏赐千强。 高官巨贾人人欢庆,交相筵宴不已。 这日李药师在陈叔达府中,偶遇甫自江都北返的萧瑀、宇文士及等人。 宇文士及是宇文述幼子,化及、智及之弟,尚隋炀帝之女南阳公主。 他与李渊交往甚密,李药师自然对他有所提防,不过宇文士及似乎并不知道李药师与李渊之间的过节。 萧瑀则是隋炀帝萧皇后之弟,后梁宣帝萧詧之孙,后梁明帝萧岿之子。 后梁虽亡,然而萧瑀因着乃姊,身分仍然炙手可热。 他出身南朝皇室,个性高亢刚直,颇有睥睨显贵之姿。 然而对于李药师,他倒是相当热络。 无奈李药师对于这些皇室懿亲素来无意深交,所以只是虚与委蛇。 萧瑀却以为李药师恪于自己乃是国舅之尊,方才显得生分,当下笑道:“阁下何以谦抑若此?嫂夫人当年在南朝,何等殊荣尊贵,岂是我等所能相比?” 李药师淡淡笑道:“拙荆长于越国公府,在下只知越国夫人对待拙荆一家,着实恩惠亲厚。” 萧瑀面露惊色:“原来吾兄竟是不知!嫂夫人的高祖父,乃是我文献皇后之弟,曾祖母是我武帝之女富阳公主,祖母是我简文帝之女海宴公主。他张氏一门,在我南朝由梁至陈,世代富贵绝伦。” 文献皇后张氏,是南朝梁国开国皇帝梁武帝萧衍之母。 他张氏不愧吴越大姓,一门四代,有五人尚南朝公主。 出尘的家世,李药师确实不如萧瑀清楚。 然而他本无意与萧瑀深交,如今听他言语,又用“我”文献皇后、“我”武帝、“我”简文帝,而不用“逊梁”之称,显然心怀故国。 李药师顿生警惕,言下却不露声色,只当攀上萧瑀这门贵戚:“原来拙荆乃是皇后懿亲,日后对于拙荆,在下是益发不敢怠慢了!” 回家之后,李药师不免将此事细问出尘。 出尘却笑道:“药师,且听我说个故事!” 她幽幽说道:“远古之前,逍遥之方,有一位英明睿智的国君,他有一位文采轩翥的太子。可惜这位太子未及即位,便英年早逝。国君驾崩之后,太子之弟即位,太子之子却心有不甘。当时国家已乱,朝政遭乱臣贼子把持。太子之子非但不知勤王,反而依附邻国,另建王位。其位全恃邻国而存,直与傀儡无异!” 李药师笑道:“这位太子之子,只图王位之名,不计国君之实,平生冀望荣登大宝,殷切以至于斯,无乃太过?所以不独可叹,亦复可悲。”出尘含笑颔首。 李药师又道:“文采轩翥却英年早逝,莫非天妒其才?想来惟有昭明太子,差堪当得如此褒语。至于那乱臣贼子,想必便是侯景。” 他心中明白,那国君便是梁武帝萧衍,那太子便是编纂《文选》的昭明太子萧统,那太子之弟便是出尘的曾外祖父梁简文帝萧纲。 至于那“只图王位之名,不计国君之实”的太子之子,则是萧瑀的祖父后梁宣帝萧詧。 后梁所依附的邻国,先是西魏,再是北周,后是大隋,然而后梁终究为大隋所灭。 出尘点头道:“正是。” 她想想又道:“那冀望『荣登大宝』之殷切,难道也会世代相传,致其孙而不绝?” 章节目录 第61章 西岳献书2 李药师微微一笑,说道:“那太子之弟,却也育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外曾孙女,本应当生长于锦绣繁华之都,不想却沦落至北狄胡虏之域。堂堂金枝玉叶之尊,怎无奈,竟栖于樗栎支离之末。” 出尘嫣然笑道:“若是寻得那如意郎君,只怕也顾不得甚么锦绣繁华之都,离不开这般北狄胡虏之域啦!所谓『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焉知栖于樗栎支离之末,不是出于幽谷,迁于乔木?” “不材之木”出于《庄子.人间世》,阐释无用之用,乃为大用,所以至人韬晦含光,以保全真。 李药师自比为樗栎支离,出尘轻轻巧巧一转,那樗栎就成了乔木。 李药师闻言,不由得深情将爱妻搂入怀中,叹道:“须得几生修持?才堪这般消受!” 他夫妻在闺中虽然温柔无方,却深知在朝中不知尚有多少异志。 李药师任职宫廷,便也更加谨慎戒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秉承慈父训诲,讷于言而敏于行,以期免于刑戮。 未几,皇帝特下恩诏,加封杨素为司徒,并晋爵位为楚国公。 又着司隶大夫薛道衡为钦使,前往西京宣诏。 出尘思念杨府,李药师便安排自己随薛道衡西出长安。 出尘则另驾一篷骡车,尾随钦使而行。 此时杨素经常卧病在床,起身接旨已属勉强,遑论其余?薛道衡原本是杨素举荐入仕,与杨府亲善,此行便由杨玄感接待。 李药师与出尘则在杨玄庆陪同之下,趁空往杨素榻前问安。 岂料杨素竟然屏退左右,甚至连杨玄庆也不得留下。 这位老太师斜倚榻上,说出一番话来:“药师,你道皇上何以突然想起老夫,又将老夫加官晋爵?” 李药师回道:“皇上思念太师功勋……” 杨素将他话截断:“药师,你这是言不由衷!且听老夫说吧。” 他轻叹一声,微微苦笑:“所谓『高鸟尽,良弓藏』,古人之言,诚不我欺!” 他再叹一声,转向李药师:“近日间荧惑入太微,你可知道?” 荧惑即是火星,因其光呈红色,荧荧如火,而且行迹繁复,令人迷惑,所以古人称之为“荧惑”。 李药师俯首应了一声“是”。 杨素继续说道:“荧惑入太微,不利尊长,更不利西方。天下之尊,无过于天子;而天下之长,只怕就属老夫啦!” 这位老太师无奈自嘲:“所以那堂堂天子便将老夫晋位三公,以兆其尊。” 三公指司徒、司空、太尉,天子之下,再没有比三公更为尊荣的职衔。 只见杨素缓缓摇头:“此刻天子在东都,老夫在西京,那堂堂天子竟然意犹未足,更将老夫再往西挪,必要应了这劫数才罢!” 当时国公封号虽与封邑没有直接关系,但毕竟越地在东,楚地在西。 杨广改封杨素为楚国公,表面上是加大他的封邑,实际上确如杨素所言,是要将这老臣“再往西挪”。 李药师虽然早知皇帝加封杨素,其意匪善,却也不知其中竟有如许机关。 此时听杨素之言,隐隐觉得惶然惕然。 他与出尘面面相觑之余,也只得安慰这位老太师:“如今牛大人、薛大人皆在朝中,颇得圣意亲信,情势或许并不如太师所虑之险,尚请太师宽心。” 牛弘、薛道衡俱为杨素所荐,当时均居于台阁之位。 杨素伸出干如枯枝的右手,边摇边说:“你何须安慰老夫?但瞧老夫这身病痛,也当有自知之明。毋庸天子加封,老夫也离那崦嵫国不远啦!” 崦嵫国指焉耆、龟兹之域,其地位于西极,相传为日落之处,故常以“日薄崦嵫”比喻接近衰亡。 李药师见杨素如此,虽然痛惜,却不敢再出言安慰。 只听杨素又道:“药师,难得你今日来此,总算还没有将老夫忘记。老夫也确有一事相托,盼你不弃。” 李药师躬身拜道:“太师折煞晚辈了!太师但有所命,晚辈定当全力以赴。” 杨素于他,毕竟有恩。 杨素点点头,缓缓说道:“常人之疾,在知行而不知止,知进而不知退。《老子》所谓『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便是教人须得知止、知退。” 他长声喟叹:“老夫若是早些时日明白这知止欲、知谦退之道,今日也不至沦于此等地步啦!” 李药师听杨素说知止欲、知谦退,心中所思却是师父当年的谆谆教诲。 又想起那夜乘龙马代天行雨,当时若是知止、知退,不擅自降那二十滴天水,也不至于……他心下之黯然,实不下于杨素。 只听杨素又道:“药师,老夫平生,阅人何止千百?若说知止、知退,差堪仅你一人。” 他挣扎坐起身来,神色凝重:“药师,老夫身后若有不测,还盼你照看玄庆!” 李药师连忙再拜:“太师何出此言?莫说太师吉人天相,就凭晚辈与玄庆相交十余载,纵使不能同生共死,这朋友之义,如何竟能不顾?太师言重了!” 杨素闻言,缓缓倚回榻上,气息奄奄:“如此……如此老夫便可以放心了。” 他随即唤杨玄庆进来,命他拜谢李药师。 李药师自是不肯受礼,无奈杨素坚持,只好由出尘还礼。 杨玄庆虽然不知父亲所为何事,但明知李药师绝不会说,他便也并不动问。 杨素托孤于李药师,而非薛道衡,实有先见之明。 薛道衡颇有文采,却也不免恃才傲物,为皇帝所猜忌,终于赐他自尽。 他死之后,杨广犹恨恨说道:“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薛道衡自保尚且不足,焉能照看杨玄庆? 然而当时,薛道衡仍在长安,日日接受杨府燕饮之邀。 因为距离回洛覆旨之期尚有旬日,杨玄感便投其所好,诗书雅叙,文酒会友,薛道衡实是乐不思归。 至于李药师与出尘,则因为有感于宫廷权术之无所不用其极,不免悒郁。 章节目录 第62章 西岳献书3 这日他夫妇并骑出游散心,沿着渭水下行,不觉竟来到当年乐昌公主失镜跳车、李药师走马相救之处。 彼时出尘尚幼,只隐隐约约记得其事,如今便要求李药师详加叙述,聊慰思亲之情。 又见驰道南侧崇山绝岭,千仞迭秀,那太华西岳便在眼前。 其时正值盛暑,渭水河谷颇为燠热,想那山上必定清凉。 惜然天色已暗,他二人便决定暂住一宿,次日再登太华。 太华是中土五岳中的西岳,北瞰河渭,南连秦岭,西接终南,奇峰峭拔,峻秀绝伦。 《山海经》记载:“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 《水经注》记载:“远而望之又若华状。” 《华山记》记载:“山道:“君子所问,自是王土臣民。只不知那西岳圣君,如何作答?” 这两年来,李药师眼见皇帝荒淫昏暴,心中早已悒郁。 年前他本欲说服杨素起事,惜然未果,不免益发惆怅。 这次杨素期期托孤,更让他心中所积的愤慨,油然如腾如沸!虽则许多年来,父亲、师父、甚至杨素,在在以讷于言、知止欲、知谦退为勉。 然而他方当壮盛,奋欲有为,实是思进而不思退、欲行而不欲止啊! 如今被出尘隐语相激,他顿生试探这华山君之意,当即宣泄心志,竟挥洒出一篇浩歌干云、气盖宇内的〈上西岳书〉 “京兆后生,不揆狂简,献书西岳大王阁下:窃闻上清下浊,爰分天地之仪,昼明夜昏,乃着神人之道。又闻聪明正直,依人而行,至诚感神,信不虚矣。 “伏惟大王,嵯峨儃德,肃爽凝威,为灵术制百神,配位名雄四岳。是以立像清庙,作镇金方。遐观历代哲王,莫不顺时禋祀。兴云致雨,天实肯从,转孽为祥,何有不赖? “呜呼!夫后生者,一丈夫尔。何得进不偶用,退不获安?呼吸若穷池之鱼,行止似失林之鸟,忧伤之心,不能自已!社稷凌迟,宇宙倾覆,奸雄竞逐,郡县土崩。遂欲建义横行,云飞电扫,斩鲸鲵而清海岳,卷氛祲以辟山河。使万姓昭苏,庶物昌运,即应天顺时之作也。 “又大宝不可以妄据。欲仗剑竭节,未有飞龙在天。将捧忠义之心,倾济世之志,斯吐肝胆于阶下,惟神鉴之。愿告进退之机,得遂平生之用,有搴德之时。 “终陈击鼓。若三问不对,亦何神之有灵?即请斩大王头,焚其庙,然后建纵横之略,亦未晚也!惟神裁之。” 李药师书就这洋洋洒洒的献书,与出尘再朝那华山君祝祷,随即焚书献神,掷釂三酹,然后伫立神前。 然而他二人在庙中默候良久,惟见过往人等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却不闻那西岳山神有何回应。 李药师佯怒道:“如此山神,何德何能,竟敢窃据此位!” 他既存试探这华山君之意,登时转身出庙,作势便欲寻些柴草,将这西岳神庙焚毁了事。 岂料才出庙门,李药师却见一老一少,由前方飘然行来。 那老者丰神清奇,须髯飘飘,玄襟鹤氅,古冠高屐,手执一柄麈尾拂尘,遥遥含笑而道:“李公子,多年未见,缘何辞色亢厉若此?” 他语音未毕,却已来到近旁,果然便是徐洪客。 李药师大喜,赶紧上前见礼,并为出尘引见。 徐洪客轩然笑道:“所谓『夫以耿介拔俗之标,潇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孔德璋作〈北山移文〉,这『潇洒出尘』之句,竟是专为你二人而成!” 李药师与出尘连忙谦谢。 徐洪客也引见身边那少年:“此子袁天纲,乃是老道师侄。今日我二人偶然兴起,相偕往后山采药,不想这遮风避雨的处所,差点儿就让人给烧啦!” 他边说边捋须而笑。 章节目录 第63章 初见虬髯1 华岳本已是千岩竞秀,万树争荣,然而李药师与出尘随徐洪客在山中三弯两转之后,眼前景色竟尔又自不同。 但见回崖沓嶂,屏峰九迭,好个空灵境界;又有青鸟翔集,赤松蔽空,端的仙家风流。 再一转折,左近竹篱低绕,药圃缦回,款款围起一方小院,当此仲夏时节,触眼绿意盎然。 李药师与出尘将马栓在院外,随徐洪客进入院中。 只见那盎然绿意之间,一弯白石小径,委蛇蜿蜒,通向一明两暗三间静舍。 静舍陈壁苍瓦,疏疏落落几株桐桂之属,绰约摇曳其侧,枝叶清影轻缀在陈壁苍瓦之上,入目暑气全消。 疏木静舍之前,又有小小一池莲花,芙蓉菡萏,亭亭净植。 出尘心道:“华岳之名缘自莲华,然而入山之后触目皆是劲松,只在这里见到莲花。” 寻思及此突然发现,登山上行之后沿路甚干,各地名山常有的飞湍瀑流,却不见于此处。 莲池接近静舍的一端,立有数方大石,前后高低错落。 石前一只石凿水钵,内贮清水。 一路行来,已略有风尘仆仆之感。 徐洪客带他夫妇在此净手漱口,涤净尘虑,才将他俩延入静舍。 那静舍正中,一间云堂净室,清然寂然。 室内一张方几,数个蒲团,窗明席洁,点尘不染。 中堂好大一幅顾野王的设色山水,由屋梁直垂至地。 几旁散置几部道经,除此再无他物。 当下主客凭几围坐,袁天纲奉上香茗。 李药师见那茗茶色呈金黄,芳香袭人,依稀似曾相识。 再尝其味,但觉入口生津,甘美无方,他才陡然想起,这茶与代天行雨之夜,在龙宫所吃之茶,竟尔完全相同。 只听徐洪客笑道:“两位乃是此中方家,老道这一碗薄茶,不知可还对味?” 李药师笑道:“仙家玉食,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管窥蠡测?不过,数年之前机缘偶然,在晚得尝一碗清饮,倒与此味略同。” 徐洪客奇道:“当真?” 又佯怒道:“溥天之下,竟有他人也能煎成此茶!老道这多年来,寻灵芝、尝百草,几经试炼,才得其味。 本以为独步天下,无人能及,孰料却为他人窃用!老道多年心血,岂非尽付东流?李公子,那窃占老道茶方之徒,究竟是何许人物?” 李药师笑道:“道长莫怪。 上回在晚得尝此茶,乃是龙宫太夫人所赐。” 于是他将代天行雨的诸般始末,娓娓说予徐洪客知道,自然不免也提及出岫与龙子等旁枝。 只因徐洪客风趣诙谐,先以茗茶插科打诨,是以李药师此时叙述断魂往事,竟能不掺唏嘘悲音。 他只觉徐洪客无比平易亲切,兼又通明玄理,所以心中许多不便对父兄诉说的情事,此刻便在这云堂净室之中,巨细靡遗地对徐洪客尽数倾吐。 其中几处细节,竟连出尘也是首次听说。 李药师倾吐心声,渐觉胸腑淤塞尽除,通体舒畅无比。 他诉说已毕,缓缓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在晚惭愧,漫言这许多无聊心事,实有扰道长清听。” 徐洪客笑道:“此话岂不见外?” 李药师笑道:“在晚不敢。” 他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道长,却不知那转世轮回之说,可是真有其事?” 徐洪客笑道:“如若不真,咱们这身皮囊化去之后,那三魂七魄却当何去何从?” 李药师喜道:“如此说来,出岫当年所谓『再世为人』等语,竟是也能成真?” 他语意顿转殷切:“道长,出岫再世为人,我等可还能够与她相见?” 旁边出尘,也是满脸殷切。 徐洪客见他俩如此,轻叹一声:“便能再见,又当如何?” 只见李药师满脸希冀神色:“在晚只求知晓她的去处,不敢奢望其他。” 旁边出尘也自跟着点头。 徐洪客轻叹道:“既然如此,老道便不妨直说。 出岫姑娘殒逝于非命,如今尚在幽冥,并未出世。 只因她也极为思念你等,所以出世之后,与你二人倒还有一面之缘。” 他夫妇双双面露喜色:“当真!” 李药师却又担心:“虽有一面之缘,然而出岫再世为人,我等却如何相认?” 徐洪客笑道:“待得见到她时,自然便能识得。” 他想想又道:“天机既泄,老道便再赘言一二。 二十年后,天下升平,届时当有武官携眷入京,你等不妨在东城相候。” 他转向袁天纲:“天纲,待得那时,就烦你走一趟吧。” 袁天纲应了。 他夫妇双双将徐洪客言语默记在心。 李药师却又说道:“道长,在晚另有一事,不吐不快。” 他赧然一笑:“家师当年,谆谆戒以之止欲、谦退。 如今既然已问出岫之事,本不该更问其他。 然而在晚难得遇逢道长仙颜,此时若是不问,殊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他又现希冀神色:“道长,那龙子,不知又是去了何处?” 他只当那龙子是自己与出岫的孩儿。 徐洪客笑道:“那龙子与你倒是有缘,不怕见他不着。” 李药师闻言大喜,不禁追问:“那龙子现下当已出世,他……可还好?” 他本欲问见到龙子时该当如何相认,但想徐洪客必说“自能识得”,所以改问龙子近况。 不料徐洪客却笑道:“你现下可想见他一面?” 李药师大惊:“他现下便在此处?” 徐洪客笑道:“你且别急,何妨便在此处稍候?” 他言罢起身,手中麈尾拂尘轻扬,飘然进入内室。 袁天纲朝李药师与出尘一揖,也随徐洪客离去。 李药师与出尘在那云堂净室中静候多时,也不见徐洪客或袁天纲出来。 章节目录 第64章 初见虬髯2 室内清幽寂静,惟有中堂那幅设色山水庞大无比,特别引人注目,他夫妇便起身细翫顾野王这幅巨作。 顾野王是南朝名家,非但精擅绘画,于经典史籍、天文地理也无一不通。 他所著《玉篇》、《舆地志》等书,均是学术巨献。 李药师与出尘正在画前游观,却听得一声马嘶,彷佛来自画上。 不知何时,那画上竟出现一匹骏马,正自摇头摆尾,昂首嘶鸣。 李药师不看犹可,一看之下大为惊愕,那马儿竟然便是赤骅!只见它躩地而鸣,若非颈上一束缰辔将它勒在树下,它便要奔来李药师身前。 李药师一时忘却眼前乃是一幅图画,赤骅早已埋骨黄土。 他只觉与赤骅睽违多年,好不思念,赶紧上前与它亲热。 那树下另有一口水井,井沿放着马刷。 赤骅身上沾了不少黄土,李药师便取过马刷,仔细为赤骅梳理一过。 那水井之上又有辘轳,出尘便转动绳索,汲取井水,助李药师清理马匹。 他二人在画中闲闲汲水刷马,殊不知徐洪客在外间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欲引那龙子来与李药师相见,然则那龙子乃是真命天子,岂由得徐洪客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徐洪客用尽十余种方法,都无法将那龙子元神摄来。 只听得袁天纲在一旁笑道:“那龙子想是不能来了。” 徐洪客心中正无好气,啐道:“他怎敢不来?四年之前,我在岐州道上曾经见过他一面,当时他才只四岁,却已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我才说『年近二十,必能济世安民』,他那爹爹惧人怕事,竟想杀我灭口!” 他边说边鼓起蓬蓬大袖,继续作法。 袁天纲却仍是嘻皮笑脸,见徐洪客作法不成,便笑道:“一法不灵用再法,此老袖中千万法。” 徐洪客白了袁天纲一眼,斥道:“此偈千余年后才得出世,现下如何说得?” 袁天纲涎脸道:“尚未出世,便使不得吗?” 徐洪客被他一语提醒,笑道:“你这顽皮孩子,竟敢拿你师伯调侃!” 他当即大袖一挥,从袖中取出一束卷轴。 他将卷轴张开,挂在墙上。 那轴上空无一物,徐洪客便在画前焚香祝祷,挥天指地,步罡念咒。 不过一炷香时分,那轴上竟然果真杳杳冥冥,现出一躯身影! 那身复印件是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徐洪客继续挥指呼念,那身影便也逐渐清晰。 但见此人黑帽黄袍,革带皮靴,唇上两翘虬须,手握腰带挺立,实是英姿颖发,仪表非常。 徐洪客一见,喜道:“是了!是了!” 袁天纲上前细细看那画像,问道:“八百年后要出世的,便是这帧图像?” 徐洪客笑道:“不错。” 他仔细再看画像,却又叫道:“错了!错了!” 他当下提起墨毫,大笔一挥,那画像唇上的两翘虬须,登时成了一部虬髯。 他甚是得意,击掌而道:“如此才是!” 徐洪客再度焚香祝祷,挥指呼念,突然间大喝一声,将手边麈尾拂尘掷向画上那人。 那拂尘与画像竟尔合而为一,画中那虬髯人像便冉冉自墙间壁上浮出。 徐洪客与袁天纲一左一右,将那虬髯客由画中搀扶下来。 只见那虬髯客挺身而立,不怒自威,英气逼人。 此时袁天纲笑道:“师伯,他这身装束,可是不成。” 徐洪客定睛一看,当下一边摇头,一边除去那虬髯客的冠戴。 袁天纲取来一袭绛紫宽袍,让那虬髯客换上。 徐洪客上下审视,笑道:“这可成了!” 伯侄二人便将那虬髯客引入云堂净室。 净室内那幅巨大的设色山水里,李药师已将马儿洗净,正在刷理马毛。 出尘则在汲水之际,偶尔由井中照见云髻微倾,此时正映着井水整妆。 李药师见状,便取出轩辕古镜,放在井沿之上。 出尘嫣然一笑,散下一头长及足踝的乌亮秀发,站在井旁,对镜梳妆。 就在这当下,一名紫袍虬髯的壮士,骑着一匹黑驴,从远处行来。 见到出尘,当即下驴,过来斜倚在水井之旁,目不转睛,笑看美人梳头。 李药师见这虬髯客甚是无礼,正要发怒,却看见出尘一手握着秀发,另一手在背后轻摇,要他息怒。 出尘匆匆理妥婵鬓,转身朝那虬髯客敛袵为礼,问道:“尊客贵姓?” 那虬髯客甫自画中出来,本无名姓,因知出尘姓张,便说姓张。 出尘喜道:“小女子也姓张,不妨以兄妹相称。” 说罢便以兄礼拜见虬髯客,又为他引见李药师。 李药师见那虬髯客极为豪爽,言行颇有胡人气息,想来他笑看出尘梳头,也是习俗使然,并无他意,所以当即释怀。 他夫妇与虬髯客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那虬髯客甚是健谈,他所言所道,竟有许多人物事故,连李药师也从未听过。 李药师不禁好奇,问道:“吾兄所知所闻,实是渊博无比。想来必曾广历名山大川,才得有此见识?” 虬髯客笑道:“我自远方来,故知远方事。贤弟所言所道,也有许多是我未曾听说的啊!” 李药师正要问他由何处来,却见远方又来了一名童子。 那童子不衫不履,裘衣散结,两袖高卷,昂首阔步地行来。 李药师与出尘见这童子举手投足之间,威风凛凛,神气扬扬,堪堪竟似那姑射山上的石雕龙子,由石板中走将出来一般!他二人看得瞠目结舌,李药师当时便迎上前去。 出尘原本也要上前相迎,却见那虬髯客瞬间色怍,慌慌忙忙便欲离去。 出尘叫道:“虬髯兄,何事如此匆匆?” 虬髯客急道:“真主儿来啦!我岂能不走?” 说罢便即转身。 出尘一时情急,便想拉住虬髯客,希望将他留下。 岂料一抓之下,手中仅仅握住一柄拂尘,虬髯客已然不见。 她登时怔住,愣在当地。 李药师听到出尘与虬髯客拉扯之声,回头一看,但见出尘握着徐洪客的拂尘,怔怔立在井旁。 章节目录 第65章 初见虬髯3 当时日已过午,光艳昳丽,透射拂尘,将那麈尾映成彤红颜色,李药师一时也看得迷惘了。 只听得徐洪客的笑声由后方传来:“李夫人,老道那柄拂尘,怎地让你染成了红色?” 李药师与出尘同时回头,但见徐洪客袍袖飘飘,踏着大步,与那童子一同行来。 原来徐洪客几经试炼,毕竟将那龙子的元神摄来,好让他与李药师相见。 那紫袍虬髯客只是拂尘所化,此时见到元神,自是忙不迭地离去。 李药师与出尘却看着徐洪客身旁,那龙子大步前行,似乎每行一步,形貌均约略有所改变。 十余步之后,那龙子竟长成为一名虬须壮士,与那紫袍虬髯客,除须髯略有不同之外,彷佛一般无二!但他仍是裘衣散结,两袖高卷,威风凛凛,神气扬扬,完全是那龙子形象。 徐洪客与那虬须龙子双双足踏风云,瞬即来到一处石亭。 那虬须龙子转身入亭,徐洪客随即跟进。 李药师与出尘赶紧过去,却见徐洪客与那虬须龙子已在亭中对弈。 那虬须龙子丰神清朗,满座风生,顾盼炜如,绝是精采惊人。 见他夫妇进来,当即相互长揖见礼。 只因棋局方酣,四人均自静观不语。 不久棋局已残,那虬须龙子只略坐片刻,便即告辞,徐洪客也不相留。 李药师只觉这虬须龙子,虽然本当是自己与出岫之子,反倒不如那紫袍虬髯客来得亲热,当下心中空空荡荡,彷佛若有所失。 他恍恍惚惚,过去观看那局残棋。 只见棋枰四周俱被黑子占有,中间空着一片地带,居中一碇白子,竟是中押! 李药师不禁好奇:“所谓『中押者败』,道长,那白子缘何竟下此手?” 徐洪客脸色凝重:“不然,这乃是『一子定中原』,那白子已然稳占地利,如今可以放眼四方。” 李药师一时不能领会徐洪客话中奥妙,只道乃是自己棋艺不精。 当下弃了棋局,与徐洪客、出尘一同步出石亭。 出得石亭,李药师与出尘方才发现,竟已回到云堂净室之内。 中堂仍是那幅设色山水,然而不知何时,画上竟已多了一口水井、一座石亭。 那井沿上似有一物,光华隐泛,涣涣昱昱,夺人目精。 出尘失惊道:“药师,那轩辕古镜还放在井沿上呢!” 李药师尚不及回答,徐洪客却已大惊失色:“甚么?那轩辕古镜遗在图画中了?” 他脸色大变,仰天长叹:“天意!天意啊!” 李药师与出尘一时不明所以,只见徐洪客神色惨然:“李公子,你行雨虽然有误,但若得那轩辕古镜之助,还大有可为于天下。如今那古镜却已遗在画中,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李药师却并不惊惶:“道长,当初行雨有误,龙宫太夫人便说在晚已失却百世功德。在晚误杀生灵,不免前功尽弃,只怕要辜负道长厚望了。” 他歉然一笑:“在晚适才还想,该将那轩辕古镜奉还予道长,岂料却遗在图画之中,实是在晚之过,在晚惭愧万分!” 徐洪客脸色已然缓和许多,他轻叹一声:“也罢!老道原是不欲见这大好江山落入胡儿手中,故尔将那轩辕古镜交托予你,希望助你成就大事。” 他再叹一声:“如今想来,便是让那胡儿当家,也未必有甚不妥,老道却未免执着了!” 李药师此时却面现毅然之色:“天命虽有不逮,难道人力便不可为!” 他英风顿现:“道长,石亭中那一局棋,在晚已有所悟。” 徐洪客喜道:“当真?” 他当即取过棋枰,便在几上布子,将石亭中那局残棋重新摆成。 李药师眼观棋局:“中押既已占尽地利,四方这些黑子,若是不能相互联络声气,便无一子可活。” 他已领悟此局所布,并非雅士对弈,而是豪客综论天下大势。 徐洪客笑道:“不错,这中押白子稳居主势,迟早要将四方那些黑子各个击破。” 他手指棋局:“惟有东北角上这两路黑子,形势最为可观,暂时可得存活。老道只怕,这两路黑子也难免自相残杀。” 他轻叹一声:“不想天下之大,竟是被这一碇白子尽数收入掌握!” 李药师却面带微笑,取过一枚黑子,稳稳点在西北六九路上。 徐洪客击掌赞道:“好棋!” 他看看又道:“可惜与东边那路黑子无法联络,否则与中央白子争衡,则平分天下矣!” 李药师当下默然。 但见太阳西斜,他二人便向徐洪客告辞。 徐洪客与袁天纲直将他夫妇送至西岳神庙,方才回转。 此时已近黄昏,山岚沆漭,回首徐洪客等二人身影,已没在云封雾锁之中。 李药师不禁叹道:“他日若想找来,只怕难免『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引自陶渊明〈桃花源记〉。 出尘嫣然一笑:“何须找来?他若愿意见你,自会前去找你。” 李药师澹然一笑,便也释怀。 两人当即上马,并辔下山而去。 李药师与出尘下得华山,回到长安,不数日便随薛道衡同返东都覆旨。 讵料未出半月,杨素竟已薨逝。 他二人得到消息,大为震惊,只觉怵然悚然,极不自安。 当时正逢皇太子大丧,他夫妻竟不得离开洛阳,前往长安祭奠杨素。 大业三年初夏,杨广大排车驾,巡狩北地。 御驾出塞,启民可汗亲自来朝。 自从达头可汗出奔吐谷浑之后,启民已接收达头旧部,成为东1突厥的最高领袖可汗。 他的地位由隋室一手成就,自然对大隋惟命是从。 此时北起突厥,西至高昌,诸国均对大隋上表称藩,年年入贡。 惟有那吐谷浑却仍是蠢蠢欲动。 皇帝不豫,派人劝说铁勒部落出兵,与隋军夹击吐谷浑。 伏允兵败,窜逃入山,大隋获得降人牲畜无数,并接收吐谷浑大部分的地盘。 至此西北底定,然而那东夷高丽国主,却不肯入京朝觐。 章节目录 第66章 西京救孤1 杨广一怒之下,诏命开凿永济渠,准备运输兵马粮械,东征高丽。 朝臣上表劝谏,竟一一遭到诛戮。 永济渠乃是将黄河、沁水、卫水、沽河打通,以便由洛阳直通涿郡。 此项工程虽然并不经过赵郡,然而影响所及,河北那一望无际的绿野平畴,势必也要变成荒村野冢。 李诠身为赵郡太守,既无法上表诤谏,又不愿荼毒百姓。 幸好他早将辞职书启上呈吏部,此时已获批准。 他便收拾行囊,致仕归里。 当时李药师虽仍任职宫廷,然而他是杨素所荐。 杨素本已失宠,又已薨逝,李药师在宫廷之内便也不得亲信。 大业五年,皇帝西巡河右,他竟不得随驾出行。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因如此,父亲致仕归里,他才得以侍奉行旅,一同回到三原老家。 李药王得知父亲归里,自然早已返回三原等候。 惟有李客师宦游他乡,不得团聚。 父亲、兄长见李药师年近不惑,膝下犹虚,均不免着急。 幸好大嫂见出尘年轻,常帮着她说话,让她不至于尴尬。 所谓“长嫂如母”,婆母既已不在,便是长嫂当家。 出尘侍奉大嫂,也极尽孝悌之礼。 李药王的长子、次子皆已成家,出尘与两个侄媳年龄相若,经常玩在一起。 所以一家人同叙天伦,倒也其乐融融。 当时一代名医孙思邈隐居于磬玉山,就在三原左近。 李药王以大将军之位退隐于昆明池,与孙思邈神交久矣,于是趁空携李药师同往磬玉山拜访孙思邈。 那磬玉山乃是由五座小峰连聚而成,五峰对峙,顶平如台,所以魏、晋以前,均称为五台山。 宋、金之后,则因为孙思邈之故,改称为药王山。 李药师随兄长来到磬玉山,只见此山高而不险,卑而不夷,苍松蓊郁,翠柏葱蔚,好个谦冲圆融的所在!较之于天挂之幽奥,太华之峭拔,又是另一番境界。 孙思邈的居处,茅茨为顶,涂泥为墙,夯土为阶,座落于群峰之间,直似与山林大地融为一体。 孙思邈精擅医术药理,淹贯经史百家,兼通道经佛典,如今尚不及而立之年,却已是盛名着于天下。 他少时多病,所以形貌瘦削,又着一身黑袍,尤其显得清癯。 他与李药王早已相互倾慕,见他兄弟来访,自是殷懃接待。 李药王虽然并非医家,然而他也博览群书,于经典史籍、刑名兵法、医卜星相,可说无所不通。 加以经年行阵军旅,对金创外伤更是多所见闻。 他与孙思邈谈论刀圭针砭之术,竟然多所创见,让孙思邈也能有所发明,是以彼此均有相见恨晚之感。 李药师听大哥与名医谈论医家之学,更是获益良多。 此时言谈告一段落,孙思邈转向李药师,观望气色,问道:“请恕小弟直言,二世兄身上,可有旧伤未愈?” 李药师却想不起来。 孙思邈说道:“《灵枢》所谓『夫十二经脉者,人之所以生,病之所以成;人之所以治,病之所以起』。 人身若有病痛,必然血脉不畅;血脉若有不畅之处,必然显现于十二经脉之运行。 十二经脉者,手三阴、足三阴;手三阳、足三阳,阴经属藏而络府,阳经属府而络藏,表里相应,是为『正经』。” 他语音一顿,望向李药师:“如今二世兄左侧眼角与耳门之间隐现青气,此处乃左足少阳胆经之起始。小弟不才,敢问二世兄,这旧伤莫非是左足外伤?” 李药师陡然想起出岫殒逝之日,自己在姑射山受伤的往事,当即笑道:“阁下真神医也!这左足受伤之事,若非神医提起,在下早已忘怀。在下这左足,十年之前确曾受伤,不过早已痊可。” 孙思邈当下为李药师诊脉,并细问受伤始末。 李药师于是详述当年豪雨山洪,垣坍土崩,自己纵跃腾挪之际,伤及左足的往事。 又将父亲如何延请名医,自己如何调理休养等等,在在说与孙思邈知道。 孰料孙思邈静听之余,竟尔笑道:“请恕小弟无状,二世兄这番言语,只怕是不尽不实!” 李药师不解。 孙思邈笑道:“足少阳胆经由眼角下行,络肝、属胆,直至于足。 然后连接足厥阴肝经上行,属肝、络胆,再至于头。 依二世兄脉象所示,这左足旧伤,却并非胆经受损,而是肝木淤滞,显于胆经。 肝木之淤滞,则起于心绪之郁结。 所以依小弟看来,二世兄受伤之后,心绪郁结无比,竟似不愿让这足伤痊可。 影响所及,以至于肝经淤滞,血脉不畅,乃使这左足之伤,至今无法痊愈。” 李药师与兄长对望一眼,说道:“阁下果然医道通神!当年在下原与一位知己相伴而行,雷雨山崩之日,在下只是伤及左足,然而那位知己,竟是葬身异地,埋骨他乡!在下……实是愧对知己。” 孙思邈引得李药师忆及伤心往事,虽是无意,也不禁歉然:“小弟失言,尚请世兄海涵。” 他继续说道:“然则二世兄这左足,全靠练志养气之功,让气血绕过左足厥阴肝经,运行于任脉、督脉之间,因而暂且可以不受制于肝木之淤滞。 所以这足伤,外观看似痊可,内则实未畅通。 若是不加疗治,假以时日,只怕难免复发。” 李药王闻言,赶紧问道:“敢问舍弟之伤,该当如何疗治?” 孙思邈笑道:“这疗治之法倒也简易。二世兄武学根底深湛,只须每日功课前后,辅以指压按摩之术,将那淤滞散去,则经络通顺,血脉畅行。如此持之以恒,便不虞旧伤复发。不过……” 他望了李药师一眼:“这其中却尚有一桩难处。” 李药王忙问:“甚么难处?” 孙思邈道:“二世兄须得忘却那伤心往事,否则肝木郁结,经络淤滞,血脉不畅,无论再如何疗治,也是枉然。然而……” 他再望李药师一眼:“依小弟看来,二世兄只怕无法将那往事忘怀。” 章节目录 第67章 西京救孤2 李药师被人说中心事,当下默然。 他能忘却足伤,然而如何能忘怀出岫? 李药王在旁,听那孙思邈议论病源,见解精辟,料事如神,大为钦佩,不禁叹道:“我虽名唤药王,阁下才不愧是真正的药王!” 孙思邈赶紧谦谢,但仍谆谆叮嘱李药师莫再执着于伤心往事,当以疗伤为意。 李药师唯唯应诺,然而在座三人却都明白,说者容易,若真要他忘却往事,专意疗伤,实是难上加难。 旬日之后,李药师假期届满,单骑返回东都,出尘则留在三原侍奉椿庭。 他李氏祖坟、家庙均在三原,出尘参与祭礼之余,也逐渐清楚他李氏家世。 李氏世居陇西成纪,与汉代名将李广同族。 西晋时期,曾有先祖任刺史、太守等职。 五胡乱起,晋室东迁江左之后,陇西归于匈奴刘氏的前赵。 其后羯人石氏的后赵伐灭前赵,陇西遂沦为后赵与汉人张氏前凉的争战之地。 尔后又辗转归于氐人符氏的前秦、羌人姚氏的后秦,以及鲜卑乞伏氏的西秦。 李药师的高祖父文度曾仕于西秦,任安定太守。 然而这段期间,胡汉诸族兵燹频仍,李氏的生活动荡不安。 其后鲜卑拓跋氏的北魏兴起,西秦为匈奴沮渠氏的北凉所逼,降附于北魏。 李文度遂率族人入北魏,从此定居于京兆山北的三原。 此时正值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将首都自平城迁至洛阳,力图汉化之际,汉人世族甚得朝廷重视,李氏便也得到重用。 李药师的曾祖父李欢曾仕于北魏,任河、秦二州刺史。 河、秦二州治地相当于西秦故地的绝大部分,李氏的故乡陇西成纪也在其治下。 李欢出掌河、秦,颇有衣锦还乡的荣耀。 其后魏分东西,北周又代西魏。 李药师的祖父李崇义曾为北周雍州大中正,广、和、复、硖、殷五州刺史。 雍州乃是京兆王畿,李崇义开府雍州,其位高权重可知。 李药师兄弟三人,即生于这李氏的全盛时期。 此时在位的北周武帝宇文邕,是北周最英明的君主,此时也正当北周的全盛时期。 是以他兄弟的童年生活,极为优渥幸福。 也因此得以自幼博览书史,熟读兵法,修养品格,终于成为震古烁今的绝顶人物。 三原因在渭水的河谷平野之间,突起三座“原”而得名。 “原”是顶平如台的高地,原与原之间自然有坡地。 出尘见这李氏故乡,无论是平地或是坡地,都种满旱麦。 阳春时节,麦田苗长,平地上遍野漫眼的全是翠绿,无边无垠地朝东西方向直绵延至天际。 坡地上则辟成梯田,田埂是艳金的黄土颜色。 旱田的梯层并不完全水平,艳金的田埂流成柔和的曲线,适意地上下起伏,再顺着山腰优美的弧线,悠扬轻畅地向四方直蜿蜒至苍莽。 面对如此景致风华,出尘不禁憧憬,夫婿少年时节,或许便如自己现下一般,喜欢望着这圆转如意的艳金田埂,框着那春风拂偃的翠绿麦苗,逍遥彷徨,悠游自适于天地之间。 想那夫婿,既生于簪缨世胄之熏沐,复长于山原垄亩之陶冶,无怪乎培养出那般豪阔俊朗,且又温柔敦厚的胸襟。 这一年之间,出尘善尽人媳之责,与大嫂、弟妇、侄媳一同承欢于慈父膝下。 大业六年素秋,李诠寿终正寝,与世长辞。 李药师与李客师双双丁忧罢职,返家奔丧。 李诠原有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永1康县公等爵封,身后又得册赠荆州大都督,丧礼备极哀荣。 父亲入土之后,三兄弟难得相聚,不免便言及天下大势。 杨广年前西巡河右,曾经来到燕支山,当时高昌王曲伯雅、伊吾吐屯设,以及西域二十七国使者,皆迎谒道左。 皇帝龙心大悦,诏命凡有西域官民入朝觐谒,所经郡县均须负责接待。 杨广只为夸示大隋之富强,岂顾得西域、东都之间,诸郡县送往迎来,挥霍靡费,竟至于民不聊生。 不久,杨广再幸江都。 其后永济渠凿成,皇帝由江都北上,经运河直驱涿郡。 当时黄河中、下游大水为患,漂没三十余郡,庶民相卖为奴婢。 杨广并不理会,仍然下诏征伐高丽。 高丽曾在曹魏、西晋之际,两度为华夏大军所败。 然而中土南北分裂以来,战乱达数百年之久,无暇对外。 高丽乃趁机坐大,至此已经历百年承平岁月。 当年高丽国主高元不肯应杨广之召,入朝觐谒,本是仗恃国富兵强,无所惧于大隋。 既知强邻大隋好战,高丽早已秣马厉兵,增修守备,严布防御,以待隋军。 如今隋军长途跋涉而来,遭遇顽强抵抗,久攻不克。 杨广见军士伤亡逾半,疲弊劳顿,士气全无,只得退师。 还朝之后,皇帝自然将那败绩的朝臣或斩或废,惟有他大隋天子一人,是永无瑕疵谬误的! 此时李客师已历任军职,多所见闻,对两位兄长说道:“辽东之地苦寒,秋、冬两季冰封雪埋,夏季又有潦雨,均不利于行军作战。若欲攻占那高句骊,只有趁冻期已过、霪雨未及的巳、午两月。而且须得速战速决,数攻不能取胜,便得及时撤兵。否则雨季一起,泥泞难行,连退师都备极艰困。若遭追击,则后果更不堪设想。” “高句骊”乃是古称,魏晋之后,才渐简称为高丽。 李药王闻言,赞道:“不想你离家不过数年,竟已通达行军用兵之道,能够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爹爹泉下有知,必也欣慰。” 大业九年暮春,杨广再度御驾亲征,麾军直指高丽。 此时隋帝国境内,因为皇帝的奢侈放荡,士庶徭役繁重,民生冻馁,早已是怨声载道。 前此为出征高丽,调兵集饷,搅得全国骚动。 结果伤亡累累,败绩而还。 人民对于朝廷之施政,已然信心全无。 章节目录 第68章 西京救孤3 此次再度出征,复又征兵催饷,更逼得人民无路可走。 《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人民既然无路可走,便只有造反一途。 于是平原杜彦冰、济北韩进洛、济阴孟海公、北海郭方顶纷纷聚众滋事,攻占城邑,大肆劫掠。 精兵全已调至高丽前线,郡县官兵也无力讨平贼寇。 寇掠者固然是因为无路可走而滋事,被劫掠的安善良民岂非更为无辜,更为可悯,也更无活路? 杨素薨后,杨玄感袭楚国公爵位,此时任礼部尚书。 皇帝亲征高丽,命他往黎阳仓督运粮饷。 他见中枢无主,人心叛离,当即以黎阳仓贮为粮秣,以解救黎元为号召,倡起义师叛隋。 杨玄惠、韩世鄂、韩世郢、李密等均在其麾下,杨玄慈、杨玄庆则固守长安家中。 不多时,杨玄感便募得十余万义军,进逼东都洛阳。 杨玄感围迫东都的消息传至三原,李客师大为震惊,对两位兄长说道:“东征大军远在辽地,悬隔千里之外。 南有辽海不能强渡,北有高丽严阵以待,惟有涿、蓟之间一线之地可以退兵。 若要起事,当出其不意,直入渝关,扼其咽喉,使其进逢顽敌,退无归路。 如此不出十天半月,大军粮饷用尽。 义师举麾一召,其众岂有不降之理?” 他已有些情急:“如此先攻洛阳,迁延时日,岂非先机尽失?” “渝关”即是今日的山海关。 李药师也道:“直入渝关,扼其咽喉,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乃上上之策。若舍上策不用,也当潜兵西入长安。如今长安只靠卫文升一人,他胆识、智计俱不足为意。义师若是西来,他必严守东城。只须令调一支劲旅绕至西城,攻其无备,其城自下。既得长安,则关陇尽入掌中。如此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虽非上策,亦可算得是中策。” 当时杨广以皇孙代王杨侑守御西京长安,以刑部尚书卫文升辅之。 杨侑年幼,事事倚仗卫文升。 李药师此时竟也有些情急:“大军虽然远在辽东,洛阳仍有坚兵防备。依我看来,先攻洛阳,非止迁延时日,尽失先机,只怕竟要功亏一篑!” 李药王一直静思不语,此时沉声说道:“情势已然迫在眉睫,你三人就走一趟吧!” 他所谓“你三人”,已将出尘计算在内。 他兄弟仍在守制,尚有月余才当除服。 听长兄此言,李药师、李客师同声徨然叫道:“大哥……” 李药王将他二人止住:“所谓『一诺无悔』,君子岂可失信于泉下之人?你三人且放心去吧!先人之前,便由我一人承当愆过。” 他自然知道杨素托孤予李药师之事。 他兄弟能想到“直入渝关,扼其咽喉”,杨广身处其境,怎会不知其危?他一得到奏章,即刻诏命班师,军资器械搬运不及,只有全部遗弃。 大军开回洛阳,皇帝遣宇文述统兵平乱。 杨玄感腹背受敌,只有麾军西走,准备夺取长安。 然而卫文升已经得到消息,先掘平杨素墓冢,再领兵东出潼关。 杨玄感远自洛阳西来,前有卫文升,后有宇文述。 加以义军本是乌合之众,未到潼关,已被歼灭。 杨玄感见大势已去,将佩刀递予杨玄惠,恨恨说道:“我岂能受辱于昏君?你且助我一刀之力吧!” 杨玄惠忍泪挥刀,杨玄感登时横尸泥涂。 宇文述与卫文升会师,杨玄惠、韩世鄂、韩世郢、李密等均入于缧绁。 宇文述将杨玄感的尸首、杨玄惠等叛党一同押返东都。 卫文升则领兵回师西京,围剿杨府。 那长安大街之上衢巷虽称宽广,然而也不足以施展兵马。 卫文升空自握有大军,面对杨玄慈、杨玄庆兄弟连手戮力反抗,一时竟也僵持不下。 就在此时,一匹枣红近紫的骏马来自天际,奔向卫文升。 马上一名壮士白衣飘飘,朝卫文升喊道:“卫大人,且容在下相助一臂!” 卫文升一看,那壮士姿貌伟,丰神俊逸,正是李药师。 他知李药师素与杨府交厚,当下派员警戒。 却听李药师昂然叫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当即策马前驱,仗剑直指杨玄庆。 杨玄庆先是惊道:“药师,你……”继而怒道:“你这忘恩负义之徒,实是无耻之尤!” 李药师也骂道:“犯上作乱之徒,才是寡廉鲜耻之尤!” 他褰起衣裾,挥剑一斩,截下一段袍角:“你我之交,有如此袍!” 他甩弃袍角,随即振剑刺向杨玄庆。 杨玄庆赶紧仗剑相抗,左右随从也同时群起卫护。 无奈李药师威武如神,举凡剑锋所指,必有一人倒地。 转眼之间,杨玄庆身边随从尽除。 李药师一勒缰辔,紫骝便长身直立。 那马儿见到旧主,竟然毫不留情。 李药师利剑一挥,杨玄庆即应声落马。 当时街道狭隘,兵马杂沓,杨玄庆竟遭乱蹄践踏而亡,连头脸都不成形状。 卫文升见状,即刻攻向杨玄慈。 杨玄慈见幼弟身死,大骇之下,虽然勉强抵挡,毕竟心虚腿软,迅即失手被擒。 李药师亲手割下杨玄庆的首级,将那已然无法辨识的头颅奉予卫文升,说道:“卫大人,在下与杨府结交日久,竟然不知彼等潜藏枭獍之心,实是惭怍愧悔之极,无颜以对圣君。如今有幸追随大人清除叛党余逆,乃是希望将功折罪。只盼大人代为美言,能不获罪,于愿足矣!” 杨玄慈见李药师如此,当下破口大骂。 卫文升一面挥鞭击向杨玄慈,一面哈哈大笑,对李药师说道:“足下如今立此大功,莫说是免罪,便是封官赐赏,也未可知。” 李药师躬身谢道:“全仗大人金口。” 卫文升围剿杨府之初,虽有民众窥视,但都只敢远远观望。 杨玄庆受诛、杨玄慈被擒之后,民众便逐渐前进聚拢,夹杂于官兵军马之间。 章节目录 第69章 马邑风云1 众人围观李药师与卫文升对话,或有赞叹、或有讥诮。 谁也没有留意,街角上停了一辆乌篷骡车,车辕上一名黑衣壮士,毡帽低垂,遮住颜面。 那乌篷车内又跳下一名纤瘦人影,也是一身黑衣,抱着一卷芦席。 那人以芦席卷起杨府墙角一名随从的“尸首”,轻轻巧巧又隐回乌篷车内。 此时围观人众渐渐散去,那乌篷骡车也缓缓驶出。 然而那毡帽壮士策缰、那健骡踏步、那车辕转动,竟尔全然不闻一丝声息。 那骡车闲闲行出西城,车内才隐隐传出埋怨语声:“四爷,当初不往渝关,也该速来长安,何至蹭蹬于洛阳城下?” 语音柔腻,竟似女流。 只听一名男子叹道:“当初李密也作如是说,无奈大哥不听。” 那女子奇道:“那李密也作如是说?实乃英雄所见!” 她随即轻叹一声:“可惜无法救得三爷……” 那乌篷骡车出了西门,沿着昆明渠道而行,渐行渐远,也渐行渐快。 终于奔驰如飞,直往昆明池南而去。 **************** 宇文述押解逆党东行,李密、韩世鄂先后在途中逃逸,杨玄惠、韩世郢等人,则与杨玄感的尸首同被押往东都。 不过数日,卫文升也将杨玄慈同着杨玄庆的尸首解入洛阳。 圣诏既下,一时戮尸者、车磔者、弃市者,惨烈不忍卒道。 李药师却因为“肃清余逆”有功,由卫文升重新荐入仕途,回到驾部任职。 他成为“拨乱反正”的忠义之臣,得到朝廷亲信,处分公职便也格外得心应手。 加以皇帝常年巡幸于外地,他这京官就更为闲散。 他的两个孩儿也在此时出世,他将长子命名为李德謇、次子命名为李德奖,以示不忘慈父“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之训。 杨玄感乱平之后,杨广丝毫没有警惕悔悟之意,反而变本加厉,以杀戮、夷族作为对付叛乱的唯一手段。 因此乱象益形扩大,隋帝国境内南起荆、扬,北至燕、冀,每一部分都有人起兵,其中又以胶东青、徐一带,叛乱最为猖獗。 平乱是地方官员的责任,他杨广乃堂堂天子之尊,高高在上,岂有越俎代庖之理?于是先巡上党,再幸博陵,仍然意犹未尽,竟欲再伐高丽。 朝臣冒死谏阻,皇帝不纳忠言,却说:“黄帝五十二战,成汤二十七征,方乃德施诸侯,令行天下。” 天子本已顽固自负,好大喜功,身边又有一班佞臣逢迎上意。 朝臣固诤,颇有因而死节者。 于是杨广三度征兵催饷,御驾亲征高丽。 与大隋相较,高丽乃是蕞尔小邦。 此前大隋两度入侵,高丽举国抵御,奋力抗拒,已是兵困马乏,民生凋敝。 此次隋军再以压倒的优势前来,终于大败高丽,直指其首都平壤。 高丽国主高元无奈,只得遣使乞降。 杨广本欲直入平壤,然而时值夏末秋初,雨水泥泞,隋军毕竟不敢骤进。 于是受降之后,便退师返回东都。 大军凯旋,堂堂步武,皇帝洋洋自得,想那百姓必是欢欣鼓舞,夹道争睹帝王雄风。 讵料班师途中,行经河北平原,只见园亩废耕,平野荒芜,数里间不见村落人影。 杨广不快,责居民“散逸游惰”,使得“田畴无伍,郛郭不修”,即命地方官员督促勤耕。 当时天下纷乱,贼寇四起,皇帝圣诏中竟有“今天下平一,海内晏如”等语! 大隋讨平高丽之后,突厥、新罗、靺鞨、契丹,以及西域诸国均遣使朝贡。 皇帝自觉威加四海,踌躇满志,于是设鱼龙曼延之乐,大会蛮夷。 惟有那高丽国主高元,却始终不肯入朝。 杨广出征高丽,本意就是要逼高元入朝觐谒。 岂料三度出兵,直捣高丽国都,竟尔仍然不能如愿。 反而搅得大隋天下大乱,甚至因而亡国。 大隋诸邻国中,仍以突厥为最强。 当时启民可汗已逝,其子始毕可汗继位。 隋文帝时代出塞和亲的义成公主,也已顺从胡俗,改嫁始毕。 始毕对于大隋虽然仍表恭顺,但那大隋天子何等雄才大略,岂可不防患于未然?当时长孙晟已逝,杨广想他生前所用的离间之策十分有效,于是重施故技,以宗室女下嫁始毕之弟叱吉设。 岂料叱吉设不敢接受,此举反而引得始毕怨怼。 大业十一年盛夏,皇帝先幸太原,驻跸于晋阳宫;再巡云中,往马邑南方的汾阳宫避暑。 始毕率领数十万大军,趁杨广车驾巡狩北塞之际,将大隋天子围困于雁门。 当时情况危殆,隋帝国急召天下诸郡募兵救援,已是缓不济急。 幸赖义成公主遣使,诈称北地有警,始毕匆匆回师,才解了雁门之危。 这两年来,李药师眼见天下纷乱,群雄四起,人人称王称公,他又怎能无动于衷?然而此时他已年逾不惑,深深明了《老子》“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轻则失根,躁则失君”之理。 想那杨玄感,身为楚国公之尊,拥有杨氏数代的积聚,当年起兵,仍必须先取得黎阳仓的贮粮为军饷。 他李药师家无库藏,两袖清风,又不肯聚众打劫,要拿甚么来召募群众?所以,他只是默照禅心,静观其变。 他,在等待契机。 如今,那等待已久的契机,终于到来。 雁门解危之后,太原、云中、雁门、马邑一带的地方官员,均因保驾失职而遭到罢黜。 皇帝重新委派官职,李药师也被任命为马邑郡丞。 郡丞之职,名义上位于一郡太守之下,襄助太守处理公务,并无实权。 实际上乃是中央直接委派至地方,监视太守施政的耳目。 只因李药师如今是“肃清余逆”、“拨乱反正”的“忠义之臣”,朝廷将他视为亲信。 马邑素有“雁门藩卫,云中唇齿”之称,自古即是战略要地,当时更是与突厥对垒的重镇。 章节目录 第70章 马邑风云2 数年之前,李药师与出尘北行咸阳古道,立马山巅,东眺太原,就在这带地方。 如今他伴娇妻、携爱子,进入这三晋故地,四塞之国,不免暗自振奋,欲有一番作为。 然而当时隋帝国境内,已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的局面,暗自欲有一番作为的,又岂仅他李药师一人? 一郡太守之下,最重要的官员便是校尉与郡丞。 这两名官职均由中央直接委派,其余椽属则由太守自行选用。 校尉掌管一郡军事,而郡丞除监视太守施政之外,也负责监视校尉典军。 马邑太守王仁恭是一介文人,胆小怕事。 然则那鹰扬校尉刘武周,可不是简单人物。 刘武周初到马邑,便以刺探敌情为名,与突厥互市马匹,实际则与彼方暗通款曲。 他表面上对王仁恭亲顺,私底下却自比为吕布,将王仁恭当成董卓,私通王仁恭的妾侍。 刘武周的所行所为,李药师岂会不知?然而他不能轻举妄动。 此时他若是跃起捕蝉,自己就要成为黄雀口中的螳螂。 只因除刘武周之外,他还必须面对更厉害的对手,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 所以他只是暗中结交刘武周帐下的官兵,以牵制刘武周的行动。 至于李渊,他自从离开长安之后,历任谯州、陇西、岐州等三州刺史。 其后隋炀帝嗣位,对李渊这嫡亲两姨表兄并不信任,所以屡次将他迁调官职。 至杨玄感起事,杨广匆匆诏李渊出镇弘化郡,同时兼领关右军事。 李渊便趁机结纳豪杰,四方之士也多有投效其门者。 一时门客麇集,俨然杨素当年气派。 杨玄感乱平之后,御驾巡幸关右,诏李渊往行辕觐谒。 李渊明知皇帝对自己甚为猜忌,怎会轻赴鸿门之宴?于是佯称疾病,并未奉诏入觐。 李渊不来朝谒,杨广更是疑忌。 李渊有一名外甥女王氏充任隋炀帝后宫,杨广回宫之后,冷冷对王氏说道:“你那阿舅只知称病,还不如死了倒好!” 王氏将此事转告李渊,李渊大惧,赶紧厚备财货宝物,贿赂内廷侍臣,请求代为疏通。 同时学那竹林七贤中的刘伶,纵酒沉湎,混同俗世,以求免祸。 其后皇帝巡狩北塞,诏命李渊讨捕河东贼寇。 雁门解危之后,李渊因镇平河东有功,先升任右骁卫将军,再调任太原留守。 太原乃是帝尧陶唐氏的故地,唐叔虞祠就在左近。 李渊世袭唐国公爵位,乃是因为他家世居赵郡,其地邻近尧台之故。 如今他这唐国公,出于小小赵郡尧台,入居堂堂陶唐故地,岂能不暗暗自负,在心中高声大呼:“天助我也!” 李渊来到太原,立即结交在当地监管晋阳宫的裴寂,以及晋阳县令刘文静。 裴寂、刘文静早已对政局不满,与李渊一拍即合。 然而,世事毕竟无法尽如人意。 他这太原留守之下,还有郡丞王威、武牙郎将高君雅,俱是中央委派,并非自己体系。 除此之外,不过数百里之遥,在那马邑还有一个刘武周,与突厥暗通款曲,蠢蠢欲动。 尤有甚者,那处处与自己作对的李药师,居然也在马邑! 当初卫文升围剿杨府,李药师一计瞒天过海,便让杨玄庆金蝉脱壳。 李渊乃是一代人物,他非但不似卫文升那般容易入彀,也远比卫文升更为了解李药师。 虽然他并不知道李药师助杨玄庆逃逸之事,但甚么“肃清余逆”,甚么“拨乱反正”,他是绝不相信的。 如今面对李药师,李渊也静观待变。 他知道李药师职责所在,当以监军身分制衡刘武周。 只要李药师动手对付刘武周,他便可以太原留守的身分进镇马邑。 如果李药师不动,而刘武周先动,他则可以失职为由,拘拿李药师。 所以,裴寂与刘文静虽然屡劝李渊起事,李渊均不为所动。 刘文静不知道李渊与李药师之间的往日过节,劝李渊结交李药师,当然遭李渊一口回绝。 大业十三年二月,刘武周引突厥兵入侵马邑,杀太守王仁恭,自称天兴皇帝。 他想皇帝理当居于宫室,便入据左近的汾阳宫,又将汾阳宫人送往突厥,作为贡礼。 突厥大喜,以狼头纛立刘武周为定杨可汗。 讵料刘武周才离开马邑,进入汾阳宫,李药师便率领本郡官兵固守城池,让刘武周无法回来。 李渊闻讯,即刻与裴寂商议对策。 裴寂一心希望尽快起事,当下说道:“马邑之地扼山负嵎,凭险而守,乃是北疆重镇。爵爷若能取得马邑,则日后南进,太原便无后顾之忧。如今马邑郡丞李药师失职,爵爷何不将他拘拿?如此即可进镇马邑。” 裴寂虽然也不清楚李渊与李药师之间的过往,但他老谋深算,早已看出李渊对李药师心存芥蒂。 李渊道:“将李药师拘拿固无不可,但进镇马邑之后,便得与刘武周正式对垒。刘武周虽不足为意,但他背后却有突厥撑腰。突厥若是倾巢而来,我等却无法抵御。” 李渊当初满心以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万无一失。 岂料在李药师的制衡之下,刘武周缚手缚脚,无法以本郡官兵起事,竟引突厥出兵。 如今刘武周这鸣蝉背后,突然多了突厥那只鹰隼,他这黄雀,便不得不投鼠忌器。 裴寂却道:“何须抵御突厥?如今不只刘武周,那朔方梁师都、榆林郭子和也都结交突厥,何独我等不可?若与突厥交好,则非但不必与刘武周对垒,也无须担心梁师都与郭子和。所谓『强而避之』,突厥既强,则与之结交,也不失为当前的权宜之策。” 当时梁师都、郭子和都已结交突厥,举兵叛隋。 突厥与群雄有约,相互不得攻伐。 因此李渊若是结交突厥,便无须担心刘、梁、郭等人。 其实裴寂所谓“结交”,乃是谀美之辞。 与突厥相邻的隋末群雄,包括李渊在内,无人有能力结交突厥,而只能臣附于突厥。 结交突厥,便是正式起事,反叛大隋。 章节目录 第71章 马邑风云3 李渊考虑良久,终于说了一声“也罢”。 这声“也罢”,这一“权宜之策”,毕竟在大唐国史上留下莫大国耻,日后还得靠李靖将之洗雪。 当时李渊的次子李世民也在太原。 既已决定起事,李渊便召来李世民、刘文静,以及门客长孙顺德、刘弘基等人,共商大策。 决定由刘文静出使突厥,由李世民、长孙顺德、刘弘基募兵。 李渊同时急遣密使前往河东,召长子李建成、四子李元吉来会。 出使、募兵等事,都不能让王威、高君雅知道。 裴寂说道:“刘武周既反,马邑郡丞李药师便是失职。何不调虎离山,命王威、高君雅前去拘拿李药师?” 刘文静与李密是儿女亲家,因着李密之故,他略知李药师其人,对之极为钦慕,将之誉为“天下第一将才”。 李世民与刘文静交好,风闻李药师大名久矣。 如今李药师率领官兵固守马邑,与刘武周相抗衡,更让李世民心仪,顿生恨不相识之憾。 如今听裴寂说去“拘拿”李药师,当下反对:“爹爹,李药师乃是天下第一将才。如此人才,当以礼相待,怎可『拘拿』?” 裴寂笑道:“二公子,李药师既是天下第一将才,区区王威、高君雅二人,如何拘拿得来?咱们这『调虎离山』之内,还有个『借刀杀人』的计中之计,让那李药师对付他二人。就算李药师不杀,他二人回来之后,也难免办事不力之罪。” 李世民闻言,只好不说话了。 李药师既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将才,他在太原怎会没有眼线?当年他与出尘立马山巅,遥望太原,便曾将这一带地形论为“居天下之肩脊”、“四塞之国”、“乃是河东的根本”。 其后在徐洪客的云堂净室之中,参研与虬须龙子对弈的残棋,那碇“一子定中原”的中押,指的也正是太原。 因此李药师早已遣人,在太原西南龙山上的童子寺里,布置了一窠绿竹。 《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周代卫国的辖地,领有今日河南北部与河北南部一带,南宋朱熹《毛诗集传》将这带地形论为“地滨大河……其地平下”。 李药师曾在卫州汲县数年,深知低平潮湿之地,最适合绿竹生长。 然而太原却是既高且干,绿竹难以存活。 当时放眼太原,除童子寺之外,再没有一窠绿竹。 李药师由东都前往马邑赴任,途中经过太原。 见到童子寺这窠绿竹,大为赞赏,当下便命寺中主事僧人,“每日报竹平安”。 无论怎样珍稀难得的植栽,哪有必须“每日”通报平安之理?李渊虽然明知这是寺僧与李药师之间传递消息,但苦于没有证据。 如果轻易出手,岂不显得心虚?于是便也并未制止,只能监视。 且说王威、高君雅奉命,前来马邑拘拿李药师,李药师当然早已知情。 王、高本以为李药师必会拒捕,准备兵戎相向。 岂料李药师却以礼相迎,将他二人延入郡衙。 三言两语之间,裴寂那计中之计便被揭穿。 王、高二人得知中计,大为愤怒;又得知李渊准备起事,更是震惊,匆匆便欲赶回太原。 李药师却闲闲问道:“殊不知二位回到太原,意欲将那唐国公如何?” 王、高二人双双一怔。 李药师笑道:“如今太原必已有备,二位不将在下拘拿,如何回报,还请预作打算。” 他二人赶紧请教。 李药师恝然笑道:“并非在下托大,这马邑若是少了我李药师,不知尚能撑到几时?” 王、高顿时领悟,连忙道谢。 李药师笑道:“二位何须太谦?如今在下既无法离开马邑,这告变之责,只怕尚得偏劳。” 王威、高君雅应诺,当即别了李药师,匆匆赶回太原,向李渊回报:“马邑全靠李药师灵活运用战术,以数千官兵防御数万贼兵,固守城池,苦战不屈,实无失职之处。马邑若无李药师,迅即便要被刘武周进占,因此我等并未将他拘来。” 他二人如此回报,李渊也无法治其“办事不力”之罪。 李药师本希望王威、高君雅上告李渊谋变,然而此时杨广已三度巡幸江都,要告变便得远赴吴地。 王、高二人实则并不信任李药师,相互商议道:“太原与江都相隔二千余里之遥,沿途又有李渊密探。只怕你我未到江都,便遭擒获,岂非白白送了性命?” 于是王、高另谋他策。 他二人往返马邑,不过数日光景,李渊竟已募得数千兵士。 既已不可力敌,只有图谋智取。 当时旱象已久,他二人便请李渊往唐叔虞祠祈雨。 私下则调派官兵,准备擒拿李渊。 李渊岂是泛泛之辈,怎会不知有诈?他一面将计就计,前往祈雨,另一面密令李世民等严备精兵以待。 来到唐叔虞祠,王、高下令擒人。 讵料李渊备兵更多,他二人反而被擒,以谋反罪名即刻问斩。 王威、高君雅既除,李渊随即声讨刘武周。 他以刘文静为先锋,亲自麾军北上。 李药师得知王、高被斩,李渊北征,可他那先锋刘文静北来,途经汾阳宫,却并不扎营,也不进攻,反而匆匆直奔北塞而去。 李药师见状,对出尘说道:“刘文静出塞,必为联络突厥,看来李渊已决定动手了。” 出尘道:“李渊既然结交突厥,便不能与刘武周为敌。他领大军北进,其意既不在汾阳宫,便是直指马邑而来。如今刘武周、李渊均以突厥为依倚,咱们除非步其后尘,否则只怕难以自保。” 李药师道:“不错。然而刘武周与突厥交通日久,早已将马邑视为禁脔。他领突厥兵进攻马邑,咱们与之相抗,突厥早已不满。如今纵使有意结交突厥,只怕亦难如愿。” 出尘闻言,沉思片刻,又道:“刘武周既视马邑为禁脔,李渊若欲交通突厥,便不能染指马邑。如今他率领大军北来,既不为进占马邑,为的便只是你我二人。” 章节目录 第72章 马邑风云4 李药师微微笑道:“正是。” 出尘嗔道:“如此局面,你还笑得出来?” 她随即转念一想,便也面现笑容:“莫非君子已有计较?” 李药师笑道:“虽有计较,却也并非万全。想李渊率兵北来,固然是为你我二人,却还另有一层深心。那突厥岂知咱们与李渊之间的过往?见到李渊大军驻扎马邑城郊,不免担心,若不应允结交,李渊或许竟会与我等连手,则刘武周不保矣。所以在突厥首肯之前,李渊必不会对你我下手。” 出尘道:“如此说来,在刘文静回报之前,咱们还有三数日的时间,可以应变。” 李药师笑道:“非但『可以应变』,实乃『恰以应变』。如今李渊起事,中枢尚未知晓。王威、高君雅既已遇害,我身为马邑郡丞,便有责任赴京师告变。” 出尘一怔,惊道:“你……你赴京师告变,接近中枢,莫非……莫非意欲学那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 李药师含笑摇头:“想那中枢,位高权重之辈比比皆是,相互牵制争衡。若论『挟天子』,岂轮得到我李药师?我乃是以告变为名,就近前往长安。” 出尘怎会不知中枢权臣争衡,挟天子之举轮不到李药师?她原是担心夫婿冒险躁进。 此时闻言,双颊微微一红,低头说道:“是我忒煞多心了。” 李药师又岂会不明白爱妻的款款心意?当下握起出尘素手,深情说道:“你我此心,苍天可鉴!” 此时出尘已安下心来,说道:“如今西京仍然多有杨府旧人,四爷又在昆明池,莫非……”她自幼便称杨玄庆为“四爷”。 李药师道:“不错。还有,当年太华西岳,徐道长云堂净室里的那局残棋,我曾在西北六九路上加点一枚黑子。” 出尘喜道:“是哉!那枚黑子,便是长安!当年楚汉相争,沛公先入关则王,项羽后入关则亡。此去长安,其意大矣!想那西京,如今只靠卫文升一人,不足为意。” 眼前有茶无酒,她便以茶代酒,敬向夫婿:“此刻先以一碗薄茶,预祝君子马到功成。” 李药师喝了茶,神情却转为郑重:“我往长安告变,不便携带家眷。然我离去之后,李渊却仍在此处。” 出尘笑道:“此事却不须你操心。家里的事,便交给我吧!我先将孩儿带往昆明池,再到长安会你。” 当时李德奖才出襁褓,李德謇也不过四岁。 在这兵荒马乱之世,携带两个幼子躲躲藏藏,是何其艰巨的任务?出尘却只是淡淡一句“便交给我吧”! 李药师心下感激,紧握爱妻双手:“如此一言为定。” 出尘却道:“由此南下太原,西入潼关,一路可不好走。” 李药师知道爱妻悬心,便将自己的计划说与她知道:“由此南下太原,尚在李渊势力之内,自然得藏伏而行。其后由太原下潼关、入长安,一路之上仍是隋家天下。我这马邑郡丞监军有责,却让校尉杀了太守,实有失职之罪。如今只当我是钦犯,押入囚车解往西京,则一路通关放行犹恐迟滞,谁敢迁延?” 出尘击掌而道:“好计!只要入了长安,见到那卫文升,则一切无虞矣。” 当下他夫妻再详细商议一番,分头行事。 待到晚间,李药师点了于海、季兴波两名亲信,伴妻携子,出城而去。 一到城郊,出尘便带着两名幼子悄悄潜返马邑,李药师则与于海、季兴波朝南直奔而去。 刘文静尚未回转,他三人已行过太原。 李渊在马邑城郊苦候数日,刘文静终于回转,带来突厥允诺的音信。 李渊当即入城欲拿李药师,岂料李药师已举家出走。 李渊只道他夫妇有幼子羁绊,无法行得快捷,所以火速派兵四处搜寻。 无奈已与突厥有约,马邑当属刘武周。 刘武周生怕李渊霸占马邑,迫不及待便率兵前来。 李渊只得退出马邑,返回太原。 李渊既退,刘武周入城,出尘便无所惧。 从从容容带着两个孩儿由山路绕过太原,前往昆明池,将爱子托付于李药王。 李渊当初由太原北来马邑,心知李世民钦敬李药师,为免他碍手碍脚,并未让他随行,只命他留守太原。 此番李世民若是前来,李药师与出尘只怕未必能够顺利脱身。 李药师与于海、季兴波行过太原,来到霍邑,将李渊谋反之事告知霍邑太守。 又说欲往江都告变,借了一辆囚车,自己端坐车中,由于、季二人押解南下。 霍邑太守既知太原有变,当即严阵以待。 李渊探知李药师已过霍邑,自行锁入囚车,前赴江都而去。 霍邑既已有备,李渊一时无法南下,正自着急,外间却恰巧传来李密布告天下的起义檄文。 李密自从杨玄感兵败被擒,又在押解途中,由宇文述手中逃脱之后,辗转来到韦城,投奔瓦岗军的翟让。 先在荥阳大海寺设伏,击杀隋将张须陀,一时声威大振;又攻克兴洛仓,开仓赈饥,更是近悦远来。 翟让见李密器度、见识均远非自己能及,便推李密为全军之主。 李密于是自称魏公,率领瓦岗义军围攻东都洛阳。 当初杨玄感欲围东都,李密曾经劝阻。 杨玄感不听,终至灭亡。 此时李密欲围洛阳,帐下大将徐世绩也分析情势,认为东都难攻,西京易下,请李密先取长安。 李密却认为,瓦岗子弟多数来自胶东,须得先将洛阳取下,以安众心,否则孰肯远征长安?李密不听徐世绩之劝,最后也终至灭亡。 所谓“善为人谋而昧于谋己”,此其然哉?实乃旁观者清,而当局者迷也。 李密围攻东都,隋室遣江都通守王世充救援。 李密一面与王世充交战,一面传檄天下,历数昏君十大罪状,谓其“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随后并说“愿择有德以为天下君,仗义讨贼,共安天下”,其后便是永平元年的年号,以及日期。 章节目录 第73章 鹊之强强1 李密既已定了年号,那檄文中的“有德者”,当然便非他自己莫属。 李渊见到檄文,当即投其所好,覆了一封书函。 当时温大雅、陈叔达都已投入李渊麾下,便由温大雅执笔覆信,极言推崇之意。 又遣一名亲信,将书函送往韦城,同时密带口信,请李密拦截李药师。 李密虽也并不知道李药师助杨玄庆逃逸之事,但他与李药师相识多年,甚么“肃清余逆”,甚么“拨乱反正”,他当然绝不相信。 至于李药师与李渊之间的过节,他在杨府日久,倒是早有风闻。 如今得到李渊回函,又有口信。 他只将那口信当成李渊与李药师之间的私人恩怨,便没有着实放在心上。 当下他只覆书一通,托那信使带回。 李渊听信使回报,得知李密并无口信,只得拆阅覆书。 但见函中客套之后,写道:“与兄支派虽异,根系本同。自维虚薄,为四海英雄共推盟主。所望左提右挈,戮力同心,殪商辛于牧野,执子婴于咸阳,岂不盛哉?” 看到此处,李渊蹙眉摇头:“狂妄极了!” 再往下看,便是希望李渊“亲率步骑,枉临河内,面结盟约,共事征诛”,云云。 李渊览毕,将书函付予李世民:“你怎么看?” 李世民将书函阅读一过,说道:“李密号称拥众十万,其实只是乌合之众;扬言大败王世充,其实乃是互有胜负。他心高气傲,以天下盟主自居,其实在东都耗废兵力,已难与天下争衡。他希望爹爹亲自率兵,前去河东结盟,与他『共事征诛』,乃是为一己设想,于我军未必有益。” 他见父亲频频点头,便继续说道:“爹爹何妨再次投其所好,卑辞厚礼,重行将他推奖一番?如此他为我军塞住河、洛,阻挡隋军,我军便无东顾之忧,可以专意西进。待得关内平定,那时李密与王世充鹬蚌相争,也已精疲力竭,岂不让我军坐收渔利?” 李渊闻言,大喜而道:“李密已入我儿彀中矣!” 当即命温大雅覆书,略云:“天生烝民,必有司牧。当今为牧,非子而谁?老夫年余知命,愿不及此。欣戴大弟攀鳞附翼,惟冀早应图箓,以宁兆庶。宗盟之长,属籍见容;复封于唐,斯荣足矣。” 其中“早应图箓”云云,指的便是“水盛之时,杨落李兴”等谶言。 李密得书,更是方自高置,诩诩然将书函遍示座客。 又托信使带口信予李渊,说洛口方面并没有见到李药师的囚车。 李渊得到回报,得知李密志大才疏,自己已无东顾之忧,自是欢喜。 然而听说东都方面也没有见到李药师,却又不免烦心。 这处处与自己作对的李药师,他,究竟去了何处? 李药师端坐囚车之中,由于海、季兴波伴同南下,名为押解,实乃护送。 三人一车出了霍邑,过了临汾、绛郡,来到风陵渡。 这里有层阜巍然独秀,与潼关隔河相望,自古便是重要的渡口。 相传黄帝之臣风后,与蚩尤作战阵亡,埋藏于此,冢曰风陵。 此渡口因有风后之陵,故得风陵渡之名。 这里乃是黄河奔腾南流,拗折东泄的转角,渭水带着沣、灞、泾、浐等关中八川的波涛,也在此处注入黄河。 李药师的囚车出了北方的重重山原,来到这风陵渡,眼前豁然开朗。 居高南望,潼关、太华、函峪、崤山历历在目。 俯视滚滚大河,汹涌澎湃,气象万千。 就在豪阔若此的江山之间,李药师南渡大河。 他眼望滔滔逝水,心念灼灼韶华。 前程虽说无量,却是难测,实不知是怎样一番情怀。 渡过大河,来到潼关。 此处是关中与关东的分野,东通洛阳,西达长安。 然则他三人出了潼关,不朝东行,却悄悄绕道,转折向西,直往长安而去。 这一路自太原行来,前半段行程,由李药师扬言欲赴江都告变,后半段行程,则由于、季二人出面,只说押解钦犯入京。 所以一路之上通关度牒,畅行无阻。 他三人沿着渭水西进,眼见过了华阴、渭南,就要进入长安。 这日行过渭南,只见前方有山口形似门道,又如鸿沟,李药师说道:“此地东接戏水,南靠高原,便是当年霸王宴沛公的鸿门哪!” 他当下述说楚、汉往事,甚么“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甚么“霸王别姬,自刎乌江”,让于、季二人听得津津有味。 至于李药师自己,想的却是行前出尘所说“沛公先入关则王,项羽后入关则亡”等语。 灞桥就在前方不远,据说这桥乃是秦穆公为与东方诸侯争雄而建。 过了灞桥,就入长安。 怀想当年“沛公至灞上”,那是何等的意兴风发! 再往前走,有山形似骊马,色呈纯青,便是骊山。 秦始皇帝的陵墓,便是穿治此山而成。 山上有烽火台,据说当年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便在此处。 除始皇陵寝、烽火狼烟之外,相传这山上还住着一位通解《黄帝阴符》的女仙骊山老母。 秦始皇帝曾经触怒骊山老母,受到惩戒。 时当夏末秋初,正值三伏盛暑。 李药师端坐车中娓娓而道,怡然自得。 于海、季兴波虽然听得兴致勃勃,然而在骄阳之下赶着囚车前行,却也不免挥汗涔涔。 此时久已未雨,李药师眼见四野干旱枯竭,登时想起自己当年代天行雨的往事,有感而叹:“却不知如今那龙师何在?若能略施数滴甘霖,岂不快哉!” 岂料一语未毕,四下突然乌云密布。 层层乌云涡漩如龙,登时从天而降,遮蔽伏日艳阳,卷起木叶飘零。 但闻风声来自远方,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那卷云奔风呼啸掠过囚车,鏦鏦铮铮,金铁皆鸣。 李药师没来由地竟一阵觳觫。 只见涡漩如龙的乌云卷入渭水,霎时间,那原本干旱枯竭的渭水细流,竟滔滔似潮水奔漭,起自水滨,淹向囚车而来。 章节目录 第74章 鹊之强强2 李药师一面高喊:“阿海!兴波!” 一面急推囚车之门,试图脱出。 囚车之门原是虚掩,本当一推而开。 岂料此时李药师使尽全力,那车门竟是原封不动。 李药师不禁再喊:“阿海!兴波!” 斯时天昏地暗,李药师只能隐隐望见于海、季兴波就在左近,然而却被那劲云疾风卷得立足不稳,踉跄倾跌仆倒。 李药师的佩剑原本藏在囚车底部,如今一探,那佩剑竟尔也已不见!他一时大惊,慌忙又喊:“阿海!兴波……阿海!兴波!” 李药师只顾高喊,却不知道,他每呼一声“阿海”,那风云便掀起一阵海潮;他每唤一声“兴波”,那海潮便兴起一重波涛。 阵阵海潮、重重波涛,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将囚车卷得摇摇晃晃,却也不曾将他的衣衫打湿。 但见烟霏云敛,其声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此时囚车已被掀得辗转倾侧,于海、季兴波也早已委地不起。 李药师在颠沛流离之间,勉强开眼看时,却见那海潮波涛之中,竟尔真有人马!不过那“人”,或头顶双螯,或背负壳蚧;那“马”,亦是马首龙身。 那“人马”随着海潮波涛游游荡荡,漂漂忽忽地流经李药师身旁,各自阴恻恻地回首冷笑。 李药师大惊,陡然忆起代天行雨次日,那西廊健仆所说“日后若在旱地突遇潮水奔漭,恐是龙师来寻,尚请避之为上”等语,登时顿悟,不禁抚髀长叹:“天亡我也!” 就在他忆起西廊健仆的剎那,那西廊健仆便在海潮波涛中现身,奋力扶起囚车,连车带人,拉着李药师疾奔。 然而西廊健仆拉行得实在太快,云海风波便重重迭迭地猛然击向李药师。 冲冲撞撞之间,李药师竟尔逐渐失了知觉,晕厥过去…… 待得李药师恢复神智,已是夜半。 耳畔虫鸣唧唧,水流淙淙,自己却仍在囚车之中。 他再试推囚车之门,甚至将整辆囚车都推得摇摇欲坠,无奈那门竟仍是原封不动。 他轻叹一声,也只有听天由命。 好不容易捱到清晨微曦,朝阳由东方升起。 李药师四下张望,虽然困在囚车之中,无法远眺,但尚能辨识途径,知道自己仍在渭水之滨。 过往路人见到囚车,不久便招来官差,将李药师连车押走。 李药师见到日照来自后方,知道自己正往西行,暗想:“只待入了长安,见到卫文升,自能脱困。” 心下便也踏实许多。 不久囚车来到那素以“灞柳风雪”著称,名列“关中八景”之一的灞桥,李药师日前犹在怀想,当年“沛公至灞上”,那是何等的意兴风发!如今自己来至灞上,竟是拘于囚车之中,遭官差押解而行,哪有丝毫意兴风发的态势? 过了灞桥,入了长安,李药师便被送往大牢。 他向狱卒打听卫文升,却遭到一阵叱责。 待得差人送饭,他再耐心笼络打探,才得知卫文升已久卧病榻,不复视事。 他又表明自己与卫文升有旧,那差人却笑道:“卫大人风瘫在榻,连自己的亲人也认不清楚,如何还能辨别旧识?这大牢中若是人人自称与卫大人有旧,咱们不如敞开牢门,大伙儿全散了也罢!” 竟不再理会李药师。 李药师绝了面见卫文升之望,只得枯坐牢中,等待出尘前来。 只要出尘到来,他二人里应外合,自能脱困。 正当李药师在鸿门、骊山之间遭龙师寻仇之际,李渊也在霍邑城外遭霪雨所羁。 原来那龙师权限只在临汾、霍山一带,无法至关内降雨,所以只能以云海风波困住李药师。 然而龙师带动风云,竟使得霍邑霪雨旬月。 霍邑太守经李药师传报,早已得知李渊谋反。 如今见到太原兵马举着大唐旗号而来,当即与武牙郎将宋老生坚守城池。 李渊兵马淹滞城外,粮饷将尽,然而雨水泥泞,输运补给均无法送达。 他见前途艰险,便与裴寂商量,意欲退师太原,先固根本,再图后举。 李世民闻讯大惊,说道:“我军倡起义师,乃是为拯救苍生,须当先入关中,号令天下。如今秋收在即,四野均能取得粮饷,何须担心补给?若是小不如意即班师退却,只怕义附之众一朝解1体,我军便仅能还守太原一城。” 他声泪俱下:“如此非但不能成就大事,将来难免遭人扫荡,在史家笔下,岂不成了一班贼寇?” 李渊不听,仍执意退师。 李世民在李渊的行辕帐外痛呼:“我军人众,均是因为感于除暴安民之义,方才前来依附。 如今一鼓作气,进则必胜,退则必败。若是全军解1体,那宋老生再由后方追击,只怕连太原都回不去啦!” 说罢嚎啕不止。 行辕之内李渊闻言,仍在两可之间,辗转反侧终夜,不觉天将微明。 朦朦胧胧之际,却突然见到帐中竟有一名白衣老叟。 李渊遽然惊起,只见那老叟执礼甚恭,说道:“陛下勿惊,仆乃是此霍山之神,特来拜见大唐皇帝。天雨不日便歇,还请陛下毋须多虑。” 李渊怔忪之间,那老叟已消失于玄冥。 李渊回过神来,细想那老叟之言,自觉当受天命,不免大喜,立即打消退师之意。 不数日雨霁天晴,唐师进军霍邑,力战之下,终于击杀宋老生。 唐师高呼:“义师只斩宋老生一人,余人降者免死。” 霍邑官兵人心惶惶,纷纷投降,大开城门,将唐师迎入城中。 义军入城,秋毫无犯。 李渊将降附的官员一律授予五品军职,士兵则任其归田。 一时人人欢喜,同体感佩唐公德泽。 唐师休兵七日,再往南进,临汾、绛郡闻风归降。 再向南行,便到大河,此地有隋室骁将屈突通坚兵扼守,唐师无法渡河。 李渊本欲进攻河东,又遭李世民反对:“兵贵神速,我军在霍邑休兵七日,已嫌太多。如今屈突通兵精粮足,我军若与之周旋,必定耗废时日。刻下关中无主,我军当先入西京,再图河东。” 章节目录 第75章 鹊之强强3 于是唐师不往河东,却西行龙门,来至禹门口。 河西百姓闻说义师渡河,争先恐后地自献舟楫,唐师便安然进入关中。 屈突通听说义军入关,立刻派人追击。 李世民率领数百游骑断后,掩护唐师西进。 屈突通守关有责,不敢将大军调离潼关,只得任由李世民扬长而去。 此后冯翊、华阴诸地,俱是不攻而下。 一路之上,百姓箪食壶浆,以迎唐师。 来到长安城郊,义军已有二十万之众。 当时长安城内,代王杨侑年幼,卫文升业已病笃,只有右翊卫将军阴世师、京兆郡丞滑仪勉强领兵拒敌,不旋踵即败于唐师。 大业十三年十一月,李渊率领大军进驻西京。 计算时日,自兵发太原至攻拔长安,前后不过短短一百二十五日。 长安大牢之内,李药师尚未等到出尘,却已见到阴世师、滑仪等人被缧绁而入。 他得知李渊进驻西京,不免大惊失色。 幸好温大雅巡视大牢,见到李药师。 次日,出尘也就闻讯而来。 出尘来到长安,也还不过数日。 此时见夫婿身陷囹圄,又想到李渊入主长安,实是心焦如焚。 他夫妇二人相对,默然良久。 还是出尘先想到妙常,她乃是李渊之女,又是出尘的幼时玩伴,或许,她竟能相助一臂?出尘赶紧疾奔而去。 当时妙常已下嫁柴绍。 李渊举兵之初,妙常退居司竹避祸,招募兵众,号为“娘子军”。 她亲自领兵,响应唐师起义。 妙常不但与出尘自幼相识,对于父亲与李药师之间的过节,也颇有所闻。 此时见到儿时玩伴,固然欢喜,但是如何营救李药师?倒让她感到相当棘手。 妙常沉思良久,才对出尘说道:“如今我已嫁为柴氏之妇,爹爹对于我的言语,也未必肯听。 不过我与二弟世民最是交好,现下爹爹倚世民为股肱,若能得他相助,或许尚有转机。” 她语声一顿:“只是世民此刻人在渭北,须得待他回转,才好商议。” 出尘急道:“可是听温大雅之意,令尊不日便要录囚。届时令弟若是尚未回转,如何是好?” 妙常道:“如今也只有火速遣人将消息带往渭北,但望世民能够尽快赶来。” 她二人当下着人火速带信前往渭北,也不知李世民是否愿意相助,不免忧心忡忡。 出尘、妙常却不知道,李世民早已因刘文静之荐,将李药师视为“天下第一将才”,恨不得能尽快将他延揽入幕。 更早之前,李世民广结天下贤士,已认识房玄龄、杜如晦、王珪等人。 房玄龄得知李药师被困于长安大牢,便趁李世民徇渭北时,投入他的军幕。 房玄龄对李药师的了解与推崇,当然更甚于刘文静。 此时李世民得到妙常音信,登时便想到管仲。 春秋初期公子纠与齐桓公争位,管仲曾经发箭,射中齐桓公的带钩。 公子纠失败之后管仲被俘,鲍叔牙亲解其缚,向齐桓公大力举荐。 齐桓公不计前嫌,重用管仲,终于在他辅佐之下成就霸业。 想到自己如今,却有机会亲解李药师之缚,李世民竟是兴奋莫名。 这日出尘又备酒馔,前往大牢探视李药师。 出尘先斟酒三巡,与夫婿对饮;再揭开碗盖,碗内竟是一对鹌鹑,相偎相依。 《仪礼.公食大夫礼》:“上大夫,庶羞二十,加于下大夫,以雉、兔、鹑、鴽。” 远在周代,鹌鹑已是上大夫之礼;其后秦、汉、魏、晋,鹌鹑始终是帝王贵胄的席上珍馐。 然而,出尘此时携带一对鹌鹑来至大牢,却绝不只因为此味鲜美名贵,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李药师见到鹌鹑,心中一,当即念道:“『鹑之奔奔,鹊之强强』,出尘,你……”李药师记得,他俩在姑射山祭拜出岫之后,自己吟诵此句,当时出尘曾经接到:“栖则相从,飞则相随。” 他见爱妻携鹌鹑来探监,只道她无法营救自己,已决定相从于地下。 岂料出尘竟是缓缓摇头:“如今两个孩儿俱尚稚幼,如若果真不济,出尘只怕……只怕不免有负于君子。” 这数日来,出尘奔波辛劳,早已心力交瘁。 此时忍着莫大悲苦,勉强说出这几句痛心言语,竟连朱唇都咬出血来。 李药师见爱妻如此,又是心疼,又是不解,当下也只有安慰道:“孩儿稚幼,日后更要辛苦你了。不过,这鹌鹑……” 出尘凝视夫婿,逐字缓缓念道:“『鹊之强强,鹑之奔奔』!” 她咬牙说话,嘴角又自沁出鲜血。 李药师缓缓跟着爱妻念道:“『鹊之强强,鹑之奔奔』……『鹊之强强,鹑之奔奔』!” 重复念诵至此,他突然想到《诗经.墉风》的原文:“鹑之奔奔,鹊之强强。人之无良,我以为兄。鹊之强强,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此时顿然惊觉:“你是要我……要我折节,以他为兄,以他为……为……”那个“君”字,李药师竟是始终说不出口。 只见出尘忍泪点头,幽幽说道:“昨日我在妙常那儿,见到她那二弟李世民了。” 她抬头望向夫婿,眼神又是殷切,又是惶惑:“药师,妙常她那二弟,他形貌、言语、器度,在在竟与那虬须龙子一般无二!” 她却没有告诉夫婿,李世民初见她时,神色竟与那紫袍虬髯客斜倚井旁,笑看自己梳头的情状,更是一般无二! “甚么?” 李药师大为失惊:“妙常之弟乃是虬须龙子?” 只见出尘缓缓点头:“正是。” 她语意坚定,不容置疑。 李药师一时五内俱焚,肺腑全化为片片灰烬:“那龙子……那龙子竟成了李渊之子?” 出尘仍是坚定点头。 李药师一时万念俱灰,颓然坐倒在地。 出尘相对无语,默默再斟一盅醇酒,奉予夫婿:“请君更尽此盅!” 李药师将酒一饮而尽,讵料甘醴入口,竟似苦酵。 章节目录 第76章 折节入唐1 他手举酒盅:“人生苦短,对酒当歌!” 他哑然自嘲:“出尘,咱们如今,竟该歌一曲西楚霸王的『力拔山兮』吗?” 出尘忍泪为夫婿斟满酒盅,强颜笑道:“何不歌一曲楚狂接舆的『凤兮凤兮』?” 李药师闻言,喃喃唱道: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已乎已乎……殆乎殆乎…… 他重复唱道: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已乎已乎……殆乎殆乎…… 又接着唱道: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郄曲郄曲,无伤吾足…… 突然,一阵剧痛起自左足……李药师登时跌坐在地。 出尘强忍的泪珠,终究夺眶而出。 *************** 唐师才入长安,李渊便来到大兴宫,剑履上殿,见到代王杨侑并不参拜。 当时杨侑年仅十三岁,面对李渊来势汹汹,甚是惶惶。 大殿之上空寂如也,只有一人斜倚殿柱,见到李渊上殿,并不畏怯,反而厉声喝道:“李渊,既为人臣,当守臣节。带兵上殿,意欲何为?” 此人见李渊携带兵器上殿,有违臣礼,因此责他“带兵”。 李渊一,定睛看时,认得此人乃是侍读姚思廉。 李渊一时也不禁肃然起敬,当下退至殿外,解下佩剑,除下靴履。 再进殿时,仍执臣礼,恭请代王退居后殿。 姚思廉无奈,只得扶着杨侑下殿。 李渊入居正殿,升座视事,下令搜集天下户口图籍,同时出榜与民约法十二条,除隋苛政,军民人等一时欢声雷动。 不数日,李渊当殿录囚,大逆不道者斩,其余开释。 当时卫文升已然病殁,李渊依册点名,将阴世师、滑仪等逐一斩决。 点到最后,只见名册上赫然便是“李药师”三字。 李渊头也不抬,当下便要掷签问斩。 孰料阶下竟传来雄浑俊朗的呼声:“公起义兵,本是为天下除暴乱。如今不欲图大事,却只知因私怨而斩壮士么!” 李渊不得已抬眼望去,这人果然便是李药师。 只见他虽然即将赴刑,站在殿前却仍如渊渟岳峙。 他甫出囚牢,衣衫污秽,却无法遮掩一派神气清朗,器宇轩昂。 李渊看在眼里,一方面暗自心折,一方面却也益发忌惮。 此时只听得李渊身边一名年轻人上前禀道:“父亲要平天下,当广揽宇内人才。李药师实乃当今第一将才!万请大人不念旧过,赦罪授官。” 李药师由阶下朝殿上望去,但见这名为自己进言的年轻人,此时虬须虽然尚未成形,但举手投足之间威风凛凛,神气扬扬,决然便是当日太华西岳之上、云堂净室之内、设色山水之中,与徐洪客石亭对弈的虬须龙子。 而他……他当真称李渊为“父亲”!李药师满腔英雄肝胆,登时酸软如绵。 此时李渊心下,思绪也是千回百转。 他想到结发夫人窦氏已逝,她所遗四子,三子李玄霸早亡。 起兵之初,自己以四子李元吉留守太原;入关之后,又命长子李建成屯兵潼关,防御东方。 如今身边,只有次子李世民。 此番起事,义军由太原至长安,在霍邑劝进的是他,请速入西京的是他,退河东追兵的也是他。 李渊再三忖度,此时实不宜峻拒李世民之请,所以迟疑良久,方才说道:“此人状貌魁伟,浩气干云,只怕难以驾驭。” 李世民却道:“孩儿自有驾驭之法,请大人勿虑!” 李渊仍在两可之间。 李世民又进言,说唐军将官虽然熟悉关内与关东,但于南方军事地形的了解,无人能如李药师。 将来经略江淮,必须有他相助,云云。 李渊深知此言有理,于是勉强应允。 李世民当即来到李药师身前,亲解其缚,陪他一同上殿参拜,又请父亲授予官职。 李渊冷冷说道:“就任他为一名三卫吧。” 三卫职司低微,李世民犹欲力争,李药师却已叩首谢恩。 李世民不得已而作罢,但心中着实为李药师不平。 因此下殿之后,他当即将李药师延入自己军幕,待之以上宾之礼。 李世民不清楚父亲与李药师之间的过往,当然不会知道李渊任李药师为三卫的意涵。 当年李密年未弱冠,在隋宫任三卫之职,被杨广讥为“殿角小儿”。 下殿之后,宇文述又说“三卫丛脞,实非养贤之所”。 当时李渊、李药师都在场。 此刻李渊任李药师为三卫,正是将他讥为殿角小儿,赏他一介丛脞之职。 同时当着众人面前表明,在我李渊眼下,你李药师绝非贤才。 然而这些林林总总,却完全不在李药师意下。 他得遇他的“虬须龙子”,其余,他是甚么也不在意了。 此时他见李世民礼数周全,当即谢道:“仆乃是囚虏之人,公子竟如此多礼。” 言下竟然带有些许哽咽。 李世民朗声笑道:“君不闻韩信按律当斩,尔后得拜大将吗?只可惜我不如萧何之能!” 在他心下,是一心一意,恨不得当即便以三堆大礼,将李药师登坛拜将。 李药师闻言,顿时开颜,豪情又现:“天以张良授汉高,岂止萧何、韩信?” 在他心下,却绝不止以一个韩信自况。 李世民闻言,与李药师相顾莫逆,握手大笑,欢若平生。 这年李世民年方二十,然而李药师,却已经四十有七了。 李药师既入唐室,成为李世民的入幕之宾,从此内平天下,外辟疆土,为大唐砥定半壁江山,为自己成就万世英名。 不过这是后话。 章节目录 第77章 折节入唐2 如今…… 李药师的旧识温大雅、出尘的舅舅陈叔达,均在太原起事之初,已入李渊帐下;不久萧瑀也来归降。 温大雅之弟温大冶、温大有也已入唐,然而李渊重用温大有,却不重视温大冶。 旁人不知其故,李药师对于自己这位“李迪波大哥”可是清楚得很。 李渊听到“大冶”之名,就无法不想到祖上的胡姓“大野氏”。 李世民见父亲不重视温大冶,便将他揽入自己军幕。 此时李渊已立十三岁的代王杨侑为天子,改元义宁,遥尊远在江都的杨广为太上皇。 杨侑这位有名无实的皇帝,依李渊之意,诏封李渊为唐王,同时以李建成为唐王世子,以李世民为秦国公,以李元吉为齐国公。 如今李世民军幕中,后来的“秦府十八学士”已逐渐成形。 除居首的杜如晦、房玄龄之外,曾在李渊“剑履上殿”时厉声斥责的姚思廉,也已被揽入秦府。 李药师的职分虽低,但李世民对他特别推重,大家心里怎会不清楚? 这日李药师在秦府遇到房玄龄、温大冶,相谈甚欢。 李药师半开玩笑地对温大冶说道:“玄龄与我都以字行,不似足下端严。” 房玄龄也笑道:“的是!在下也觉『彦博』二字,颇为顺口。” 温大冶笑道:“只是犯了令尊名讳。” 房玄龄的父亲是房彦谦。 房玄龄笑道:“吾兄何须『端严』若是?” 三人一同拊掌而笑。 从此温大冶便以字行,是为温彦博,逐渐受到重用。 然则李渊对于“药师”二字的反感,绝不下于“大冶”,李药师又怎会不清楚?他后来也改用学名“靖”,李药王则改用学名“端”,都有与往事作一了结之意。 只有李客师,他虽也有学名“竑”,但始终以字行。 秦府之外,出尘业已觅得一处居所,让李药师一出缧绁,便有家可回。 这里虽然素朴已极,却不似当年李药王引退之后,李药师来到长安,无家可归的窘况。 何况蜗居斗室,倒颇符合他目前的职分。 这日李药师回到家里,却见出尘又在抚琴,所奏正是师父所赐、出岫补全的那阕琴曲。 近几日来,李药师已是第三回见到出尘抚奏此曲,不免笑问:“怎么,莫非吾家娘子打算改行当琴家?” 出尘娇笑道:“怎么,莫非师父不许?” 出尘儿时,李药师教她骑马舞剑,她有时也以“师父”相称。 不过每次她“师父”出口,尤其还带着娇笑时,李药师就得谨慎戒惧,以免着了这“娃儿”的道。 然而这回,这“娃儿”一声“师父”之后,接下来却一本正经:“药师,这段时日波谲云诡,生死一线。有时我不免心思烦乱,便试着以琴正心,而琴曲也确实能安我心。在这许多琴曲之中,又以此曲感觉最是亲爱,便好似……便好似阿姊就在身边。” 李药师得遇“虬须龙子”之后,不知为何,提起出岫,已不似往日那般让他神伤。 此时听出尘言语,他只觉好奇:“哦?” 只听出尘继续说道:“而且我对此曲,已有另一番体悟。药师,你当记得,那年咱们在赵郡爹爹的府衙里,第一次一同参研此曲时,你我所奏,浑然便似两首不同乐曲。” 李药师怎会忘怀?说道:“是啊!而且,无论我们怎么奏,似乎仍是你的一曲、我的一曲。” 出尘点头道:“不错。可这几日,我却好似能将你我二曲融合,成为一曲。” 她回到琴前坐正,微微欠身,说道:“微末心得,尚祈君子斧正。” 随即抚奏起来。 李药师细心聆赏。 开始时他还专注于哪些是出尘琴意?哪些是自己琴意?但觉爱妻将两者融合,非但圆润流畅,而且还能兼容彼此的情怀。 可是奏到后来,李药师听到的却不再仅是琴音,竟然正如出尘所说,好似出岫就在身边!而且身边这位出岫,并不是当年那处处须要自己保护的弱质红颜,而是一位这多年来与自己一同成长,如今不但温柔美丽,亦且雍容华硕的女子。 李药师听得眼眶湿润,不过这回不是悲伤,而是喜悦。 出尘一曲既毕,他却仍神游琴意,片刻才回过神来,击掌而道:“高啊!此曲透、润、静、圆,沁人心魄!” 出尘自是欢喜无限。 不过她却从琴前起身,问道:“药师,你何妨也抚一曲?或许更有不同阐发!” 李药师应了,移坐琴前,抚奏起来。 他的琴技不如出尘,指法时而晦涩,然有几处琴音,却又转折出另一番琴意。 出尘听得神驰,待他奏罢,说道:“我适才那曲,或许透、润、静、圆;可你这曲,却更添上奇、古!而且……”她望向李药师:“而且你这琴意之中,似已不止原本你我二曲,竟又多了一些甚么,让琴操更为丰富。” 李药师自己亦有所觉,他本想说,或许第三种琴意来自出岫?然他知道不是,便没有说出口。 看看出尘,她分明也是同样想法。 他夫妻心意相通,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只要李药师在家,两人就潜心参研琴曲。 只觉那第三种琴意愈来愈明显,与他二人的琴意渐成鼎足之势,然则三者相辅相成,而非相抗相争。 这日,李客师举家归唐,来到长安。 当年为大隋经略突厥的长孙晟,是李客师夫人长孙无双的叔父。 而长孙晟的女儿长孙无垢,此时已成为李世民夫人。 无垢九岁时父亲去世,她与母亲高氏、兄长长孙无忌不见容于庶兄,遂投靠舅父高士廉生活。 无双在无垢出生前已嫁入李氏,无垢又少小离家,因此她堂姊妹之间并不熟稔。 然而李世民却隆重安排“家宴”,迎接李客师的到来,李药师、出尘也受邀与宴。 章节目录 第78章 折节入唐3 来到秦府方才发现,这席“家宴”,除主人李世民夫妇之外,只有三对客人:柴绍、妙常夫妇,李客师夫妇,以及李药师夫妇。 李药师对秦府的筵宴并不陌生,可这却是他第一次与出尘一同出席“家宴”。 行礼如仪之后,便是舞乐、酒肴。 秦府筵宴的舞乐均是武舞、胡乐,正当告一段落,李药师觉得并无新意之时,李世民却将手一挥,命武舞、胡乐退下。 李药师虽是李客师的兄长,但此宴主客是李客师夫妇,他夫妇只是陪客。 然而此时,李世民却转向李药师夫妇,说道:“出尘夫人来自南国,只怕不能习惯北地舞乐?” 李药师躬身道:“不敢。拙荆长于长安,自幼喜爱武学,早已不复南国靡风。” 李世民却豪迈摇手,说道:“如今南北一如,倒是我等北人,多不熟识南国风华。我秦府中却有文乐,可否烦请出尘夫人品鉴?” 此时他一面唤“蕣华”,一面眼神便望向出尘。 见到李世民望向出尘的眼神,李药师登时大惊!这眼神,他曾经见过的。 当日太华西岳之上、云堂净室之内、设色山水之中,紫袍虬髯客骑着黑驴而来。 见到出尘,当即下驴,过来斜倚在水井之旁,目不转睛地笑看美人,那完全就是同样的眼神! 李药师还来不及多想,一名手抱瑶琴的女伎已走上前来,盈盈施礼。 李世民道:“蕣华是杨玄庆之女,出尘夫人当不陌生?” 李药师闻言,更是大惊!杨玄感兵败之后,杨府女子没入掖庭,却没料到,杨玄庆之女竟尔来到秦府! 幸好此时出尘已然起身,向李世民施礼道:“承蒙二公子垂注。诚如二公子所言,出尘于蕣华姑娘并不陌生。” 此时蕣华已转向出尘,盈盈施礼:“蕣华见过夫人!” 出尘赶紧答礼。 当年在杨府中,蕣华是姑娘,出尘是女伎;如今在秦府中,出尘是座客,蕣华倒成了女伎。 李世民道:“蕣华琴艺浅薄,尚请出尘夫人指点。” 说着便示意蕣华演乐。 琴桌已搬过来,蕣华将琴安在桌上,跪坐琴前,略为调弦,随即躬身说道:“蕣华为夫人以及列位贵客奉上一曲〈幽兰〉。” 当年越国夫人喜爱出岫琴艺,杨府不少女子都向出岫学琴。 蕣华的琴艺虽然远远不及出岫,但在杨府中已属上乘。 谁能料到,她竟然因此而得李世民青睐。 蕣华一曲既毕,出尘与众人纷纷赞赏。 出尘知道李世民的眼神已使得夫婿不安,当即起身,向李世民以及在座施礼,说道:“出尘亦曾习琴,虽然琴艺浅薄,却愿献上一曲,以助列位雅兴。” 蕣华起身,将琴让予出尘。 出尘跪坐琴前,同样略为调弦,随即欠身说道:“出尘为列位献上一曲,不敢有扰清听。” 出尘当即右手抹挑勾剔,左手绰注吟猱,抚奏开来,所奏自然便是玄中子所赐、出岫补全的那阕琴曲。 此曲颇短,共分三段,其末又有一句尾声。 然而出尘此奏,抚琴三段之后,重复再抚三段,又再重抚三段,才以尾声终结。 她这第一抚,着重当年李药师的琴意;第二抚,着重当年自己的琴意;第三抚,则是近日他夫妻二人共同参研,将第三种琴意也融入琴曲的琴音。 此时在座的目光都望向出尘,只有李药师边望出尘,边暗自留意李世民的眼神。 只见那眼神,原本一派紫袍虬髯客斜倚在水井之旁,目不转睛笑看的模样,却在琴音援引之下默默转变。 奏到第三抚时,李世民不但眼神收敛,连坐姿都端正了。 不过李药师却无法知道,琴音带给李世民的感觉。 他原本看到的只是美人抚奏,可是愈听愈感觉到,那琴音更像慈母的抚慰。 李世民十六岁时母亲去世,次年,与他交好的三弟李玄霸又意外丧生。 所余两个兄弟,长兄李建成、四弟李元吉彼此交好,与他却有隔阂。 幸好还有姊姊妙常,能带给他些许亲情的慰藉。 在他心底,是多么希望能够重温母爱的慈怀! 琴音继续抚奏,李世民更清楚地感觉到慈母的抚慰,可也愈来愈明白,那不是自己的母亲窦氏,却似乎更像《易经.坤卦》:“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安贞之吉,应地无疆。” 此时一曲已毕,李世民一时竟无法回神。 出尘纤指轻触琴弦,让琴音终止振动。 她缓缓抬头望向李世民,众人目光便也随她望过去。 出尘悄悄与夫婿对望一眼,此时他二人都明白,近日参研此曲,那琴音中的第三种琴意从何而来。 但见李世民逐渐回过神来,出尘便款款起身,盈盈施礼。 李世民竟也站起身来,众人便随他起立。 李世民朝出尘深深一揖:“此曲善莫大矣!只是不知曲名,尚望赐知。” 出尘回礼,说道:“不敢。多承二公子谬赞!只是此曲曲谱扉页已残,出尘竟也不知曲名。” 李药师对李世民躬身说道:“不如便请二公子赐名。” 李世民沉吟须臾,说道:“此曲大哉!可名之曰〈君子吟〉。” 李药师、出尘双双向李世民行礼致谢。 此宴此奏之后,李世民对于出尘,从此仅存亲敬,再无遐想。 且说他俩,一回到家,李药师便对出尘笑道:“你这娃儿,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 出尘浅笑轻盈:“这娃儿携一对鹌鹑去探望师父的前一日,已在妙常那儿见过她那二弟啦。 然而当时情景……” 李药师将爱妻款款搂入怀中:“是啊,斯情斯景,如何相告?” 出尘螓首倚在夫婿宽厚雄浑的胸前,良久,方才说道:“如今诸事已定,药师,过两日我想往昆明池走一趟,把两个孩儿接过来,顺便让四爷知道蕣华的消息。” 李药师点头同意。 想想又道:“然而玄庆的消息,却无须让蕣华知晓。” 这次轮到出尘点头同意。 章节目录 第79章 综论天下1 中国历史上,功成之后身退,而能得保全真的政治家只有三位,越的范蠡、汉的张良、唐的李靖。 然则句践忍狠、刘邦侮慢,惟有李靖得幸遇逢“千载可称,一人而已”的李世民。 历代皇朝中,万里戎马倥偬,而未尝败绩的军事家也只有三位,汉的韩信、唐的李靖、宋的岳飞。相对于韩信、岳飞的下场,可知李世民、李靖君臣得以善相终始,何其难能可贵! 且说如今,暮春三月,本当是浴乎沂青、风乎舞雩;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季节。然而洛阳城西四十里处,却有数万大军驻扎。 只因时值隋唐之际,乃是西京长安的大隋义宁二年,东都洛阳的大隋大业十四年。 在那诸营环卫的主帅帐内,正有两人对坐而谈。 上座一人二十郎当,身着明光铠甲,雄壮威武,他,是此次东讨副元帅李世民。 下座一人年近半百,仅着三卫服色,却难掩其岩若孤松、温如润玉的器宇轩昂,他,则是李世民心目中的“天下第一将才”李药师。 行辕外地,帐内沙尘难免。 李药师就着积尘,手指几番挥洒,案上已出现一幅简单地图。 他指着地图西方对李世民说道:“如今形势可说彼此均是三面受敌。然我军却最具优势,只须固守新安、宜阳,便无后顾之忧。” 他再指着地图中央:“王世充在东都,遭李密围攻数月,兵马早已疲弊。日前又渡洛水,与李密交战大败,更是士气全无。” 他又指着地图东北:“至于李密,他的根基是黎阳、洛口两仓。仓廪粮饷虽丰,然而当年文帝建仓,并没有考虑防御工事,因此极易攻取。” 他的手指移向东南:“宇文化及由江都而来,号称骁果甲士四十余万,其实半为馁卒、半为灾民。此刻只求充饥,哪有半分斗志?我军只消放出风声,但说李密正在放粮,宇文饥兵必定前去攻抢,李密则必得回师救援。如此两军自顾不暇,焉能追蹑我军?” 李世民击掌大赞:“精辟!精辟啊!” 李药师躬身谦谢,随后望向李世民:“只是李密救援两仓,却让东都缓一口气。洛阳西方向由段达戍守,他并未与李密接战,兵马健全。我军若想回师,却须防他。” 李世民问道:“不知先生如何计划?” 他二人为何率军来到洛阳城外?为何须要回师?李药师又如何计划? 这一切,都得从四个月前的事情说起。 且说?? 隋炀帝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唐军初入长安。 李渊立年仅十三岁的皇孙代王杨侑为天子,改元义宁,遥尊远在江都的杨广为太上皇。 当年不仅是大隋杨广大业十三年、杨侑义宁元年,同时也是长乐王窦建德丁丑元年、定杨可汗刘武周天兴元年、魏公李密永平元年、西秦霸王薛举秦兴元年、凉王李轨安乐元年、梁王萧铣鸣凤元年、梁帝梁师都永隆元年、永乐王郭子和正平元年?? 杨侑这位有名无实的皇帝,依李渊之意,诏封他为唐王。 当时唐军之外,天下已是“三十六路烟尘、四十八方兵马”; 唐军之内,李药师与李渊的嫌隙由来久矣,李世民的处境却更为尴尬。 他虽贵为唐王二公子,得封秦国公的爵位,可是一向与长兄、四弟并不融洽。 如今长兄李建成乃是唐王世子,四弟李元吉也有齐国公的爵位。 两人连手,对李世民虎视眈眈。 尤有甚者,父亲对他似乎也颇有戒心。李渊身边的幕僚中,以刘文静与李世民最为亲厚。可是唐军入关之后,李渊却把刘文静调去潼关,辅佐李建成了。 在李世民的心中,“平天下”是义无反顾的。然而在那之后呢? 父亲践祚,兄长成为当然的皇太子;再接下来,兄长继位之后呢? 对李世民来说,他必须争的不只是成败,更是生死。 现在,他是默默延揽天下人才,稳稳培植自己势力。 在李药师心中,“平天下”也是义无反顾的。可是如今,他已经四十有七了。 过去三十年间,神光大师、猿鹤二公、玄中子、徐洪客先后说他“壮志不减沛公”、“当有九五之分”、“溥天之大,尽可为你所有”; 然而代天行雨,误杀生灵,正如龙宫太夫人所说,他“前功尽弃”。 尔后轩辕古镜遗在太华西岳云堂净室的设色山水之中,当时他固然绰负“天命虽有不逮,难道人力便不可为”的豪情,却又遭遇龙师寻仇,导致身陷囹圄?? 所谓“剥极必复”、“否极泰来”,李药师身陷囹圄的时日,竟让他恰有机会定静思虑,而有所得。 其后李渊录囚,因有李世民援手,他才得以存活。 可他全然没有料到,唐王李渊的这位“二公子”李世民,竟是这多年来始终念兹在兹的“虬须龙子”! 为这位“龙子”做任何付出,李药师都毫无悬念。 早已年逾“不惑”的他,如今只觉,自己离“知天命”愈来愈接近了。 至于李世民,他对李药师是由衷的钦敬,对他的出尘夫人,更有一种说不出由来的亲敬。 只不过,眼前的李药师乃是甫出囚牢,擢于罪亡之余,李渊仅给予“三卫”之衔。 三卫是天子的仪卫,严声容重纹彩,以尊君而肃臣。 相对于李药师的才识、智慧、经验、能力,这样的职位实不只是一番两番的大材小用。 是以李世民将他延入自己军幕,待以上宾之礼。 这日在秦公府中,李世民又与李药师综论天下大势。此时隋帝国境内,有称帝者、有称王者、有称公者、有称总管者、有称将军者?? 两人对着大幅羊皮地图,李世民说道:“如今四海纷乱,生灵涂炭。我等岂可独善其身?必当吊民伐罪,以解倒悬!” 李药师长揖道:“公子胸怀万庶,以天下为己任,卑职自当勉附骥尾。” 章节目录 第80章 综论天下2 李世民伸手托住李药师的长揖,顺势握住他手,殷殷说道:“先生,如今在我幕中,眼下只有你我。你若如此拘礼,我俩如何开怀畅谈?” 他放下李药师双手,指着地图说道:“放眼华夏九州岛,先生可愿为我略述高见?” 李药师微微一笑,便也不再矜持,朗声说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如今自建旗号者虽众,然其荦荦大者,不过数家。” 李世民含笑颔首,望着李药师,等他说下去。 李药师侃侃而道:“我军出于太原,立足三辅,居有天下之中,得以放眼四海。然我方虽固有地利,却也须防多面受敌。所以用兵之首要,在于孤立一军,稳住他方,如此便可以各个击破。” 他说此话之时,心中自然浮现当年在徐洪客云堂净室中的那盘棋局。 李世民击掌而道:“照啊!果然所见略同!” 李药师谦谢,抬手指向地图西侧:“我军西有武威李轨、金城薛举,北有朔方梁师都、榆林郭子和。” 他手指移到河套以东:“河东又有马邑刘武周。” 他回身面向李世民:“诸军虽然皆与突厥有约,不得相互攻伐,但那薛举近在陇右,时时意图蠢动。” 李药师又指向地图东侧:“至于关东,北有渔阳高开道、涿郡罗艺,东有乐寿窦建德、任城徐圆朗、瓦岗李密。” 他再度回身面向李世民:“李密与我最近,却也为我扼住东方,使诸军并不直接与我对垒。”只听他语音一顿:“另有朱粲,人神共愤,有识者皆欲剿之,何独我军!” 朱粲窜据各地,所到之处动辄大肆屠戮,甚至以人肉为军粮,所以李药师说他“人神共愤”。 李世民频频点头。 此时李药师手指洛阳,直视李世民,说道:“然则东都尚有王世充辅佐越王,不奉我主正朔。” 大业十二年杨广南游江都,命皇孙越王杨侗留守东都洛阳,皇孙代王杨侑留守西京长安。 如今李渊已立杨侑为天子,改元义宁,所以李药师称杨侑为“我主”,以义宁年号为“正朔”。当时东都仍以杨广为天子,以大业为年号。 李世民点头道:“的是。陇右须防薛举;关东各路军中,王世充则为心腹之患。” 李药师恪守人臣之礼,遣词用语相当谨慎;李世民则颇为率性,将名义上同为隋臣的王世充,直指为“心腹之患”。 李药师于是顺着李世民语意,点头说道:“如今宇内崩离,天下丧乱,江都迟早有变。待得彼时,王世充若立越王,则天下将有两位大隋天子,未免棘手。因此对于东都,须当早作处置。” 李世民道:“然则东都与我之间,尚有屈突通。” 唐师渡河进入关中之后,曾遭屈突通由背后追击。虽经李世民攘退,刻下却仍在潼关东方,与李建成、刘文静对峙。 李药师道:“师出有名,名正方能全胜。屈突通身为隋臣,为隋守土,不得谓之为叛。我军若加讨伐,窃恐师出无名。何况??” 他望向李世民:“自建旗号之荦荦大者,固须各个击破,然其小者则宜招安,以防困兽之斗。比如霍邑之战,王师只斩宋老生一人,其余降者免死,所以万众归诚。如今若杀屈突通,窃恐两河豪杰生畏,竟会裹足不前。” 李世民道:“先生的意思是??” 李药师道:“屈突通不宜讨伐,然可胁降。” 李世民喜道:“如此甚好。”他与刘文静最相亲厚,只须一通书信,便能沟通情况。 此时李世民又道:“北方诸军形势,先生洞若观火。然则南方各地,却不知看法如何?” 李药师微微一笑:“海陵李子通、毗陵沈法兴、历阳杜伏威、豫章林士弘,众皆不足为意。惟有巴陵萧铣??” 他将话止住,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点头道:“的是。萧铣非但是南朝帝裔,又是兰陵世族,在南方根基既深,名望又广。” 萧铣的六世祖是建立南朝梁国政权的梁武帝萧衍,高祖父是编纂《昭明文选》的昭明太子萧统。萧统英年早逝,梁国皇位由其弟萧纲承继,是为梁简文帝。 萧统之子、萧铣的曾祖父萧詧心有不甘,依附北朝,在江陵另建后梁政权,是为后梁宣帝。承继其位的后梁明帝萧岿是萧铣的伯祖父,再传其位予萧铣的堂伯父萧琮。 后梁所依附的北朝,先是西魏,再是北周,后是大隋。所辖领域既小,又是傀儡政权。然则兰陵萧氏毕竟是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梁武帝萧衍可称一代学者,尤重佛教。 昭明太子萧统编纂《昭明文选》,对后世的影响更为深远。后梁诸帝克绍箕裘,均重学问,相对于同时期的北朝诸代与南朝陈国,后梁具有高度的文化素养。 隋文帝开皇七年,杨坚召萧琮入朝,废其帝位,后梁遂亡。萧铣的祖父萧岩,亦即萧岿之弟、萧琮之叔,不愿归顺大隋,投奔南朝陈国。 其后大隋伐灭陈国,萧岩遭杨坚处死,因此萧铣少时,家境颇为窘困。然隋炀帝萧皇后是萧琮之妹、萧铣堂姑,基于这层关系,萧铣在大业后期成为罗川县令。 罗川在今湖南汨罗,乃是萧梁故地。 萧铣不但因着家世出身,承袭高度的文化素养,而且秉性宽和,事母至孝。他以萧梁帝冑的身分,出任萧梁故地的官职,仁以治下,厚以待人,因此声名远播。 大业十三年,巴陵校尉董景珍与所属郡县起事叛隋,欲推董景珍为主。 然而当时社会,门第观念极重。董景珍自知出身寒微,难以服众,于是推萧铣为主。 其后沈柳生归附萧铣,推他为梁公。 萧铣遂以恢复梁祚为号召,将服帜改回南梁制度,一时近悦远来。就在李世民与李药师综论的当下,萧铣的势力正在迅速扩大。 此时李世民问道:“对于萧铣,不知先生可有想法?” 章节目录 第81章 综论天下3 李世民“你我一南一北,戡平大江大河”的心意,李药师原本清楚。 是以他此番综论,对北地群雄只略叙形势,对南方萧铣则进陈战略。 此时李世民豪情既现,李药师也不禁慷慨轩昂,扬眉而道:“待得彼时,天清地宁,盼随公子富国家、强社稷、兴教化、安百姓,以逞平生之愿!” 他二人四掌紧紧相握,眼神忱忱炽炽地对视。 良久,李药师方才说道:“萧铣部众之事,或以贿、或以间,均可徐缓图之。 眼前另有一事,则是迫在眉睫。如今山南以至巴蜀,尚未落入萧铣掌握,我军实宜尽速招安。” 李世民点头道:“正合我意!” 次日李世民即向李渊建议,迅速取下山南巴蜀。 他知道父亲极不愿意听到李药师这名字,更不可能给他建功的机会,因此并没有禀明这是两人商议的结果。 当时李渊恰好得到薛举进攻扶风的军情,便命李世民率兵击讨,另遣李孝恭招慰山南。 李孝恭的曾祖父李虎是李渊的祖父、李世民的曾祖父,因此他是李渊的堂侄、李世民的族兄。 数年之后唐军戡平长江流域,李药师虽为行军总管,名义上却在赵郡王李孝恭麾下。 不过此时,李孝恭仍是赵郡公,尚未得封郡王。“山南”则指终南山以南。 中国所谓北方、南方,在自然地理上以秦岭、淮河界分。秦岭山脉中段位于关中的南方,自古即称南山、中南山、终南山。 此时李渊认为,李孝恭足以戡平山南。至于河西,当时大隋的扶风太守窦琎是李渊已故夫人窦氏的族弟,早已有意投附唐军,李渊心里也早已将其地归入囊中。 如今薛举进攻扶风,窦琎军情吃紧,李渊急命李世民击讨。李药师原本就在李世民军幕中,因此他随李世民西出,李渊便没有表示意见。 薛举原是金城校尉。 金城即今日的兰州,李唐皇室自称先世出身陇西狄道,其地即在金城治下。大业末年陇西百姓饥馁,群盗蜂起,金城太守命薛举讨捕。 薛举却劫持太守,开仓赈济灾民。在荒芜饥馑的时代,有粮饷就有兵马。 于是薛举自称西秦霸王,掠官收马,招集羣盗,一时投效者颇众。 薛举先击溃河州的隋军,又得羌族首领率岷山兵众归降;继而攻下鄯州、廓州,尽有陇西之地。随后命长子薛仁杲向东进兵秦州、次子薛仁越向南进兵河池。 当时大隋的河池太守萧瑀,不但是隋炀帝萧皇后的幼弟,也是李渊的旧识。 他率兵拒敌,力阻薛仁越。然秦州很快便遭薛仁杲攻下,使得萧瑀面对薛仁越,情况更加危殆。 此时恰逢李渊进入长安。 对薛举来说,长安才是重中之重,于是按下河池攻势,率部众由秦州向东,进攻扶风。李世民、李药师都是不世出的军事奇才,不过短短十天,便将薛举击退 。萧瑀得到消息,即刻归附唐军,如此扶风、河池俱入李渊掌握。 同时在唐军势力的东端,刘文静已计擒屈突通,解送长安之后归降。加上李孝恭招慰山南也颇顺利,唐军一时大为振奋。 不过李世民却明白,薛举只是一时败退,绝不会就此停止东进。 他与李药师商议,李药师说道:“薛举残暴,自难凝聚人心,不须我方分化。他据陇西之地,东面与我军相抗,南面则有秦岭。薛举所辖尽是秦陇兵众,无人通娴水战,所以不图南进。西面则有武威李轨,他一向与薛举不和,我军不妨与之交通。北面又有朔方梁师都,他或与薛举结盟,我军却须防范。” 李世民点头同意:“李轨系出陇西,与我同为李氏,又同与薛举相抗,不难与之交通。至于梁师都??”他将话止住,望向李药师。 李药师微微一笑:“诸军皆与突厥有约,相互不得攻伐。薛举进攻扶风之前,扶风原困于贼寇,我军亦图下之。因此两军争取扶风,并非相互攻伐。如今薛举若欲结盟梁师都以攻我军,则必须得到突厥首肯。所以当务之急乃是连络突厥,以防薛举得逞。” 李世民问道:“依先生看,该当如何连络?” 北朝魏分东、西以来,突厥趁机坐大。 由南北朝以至隋初,突厥的势力远盛于华夏中土之内的任何一个政权。 毋宁说,当时亚洲大部的主人乃是突厥,并非中国。直至隋文帝时期,长孙晟设计离间,使突厥分裂。 其后一边作战、一边分化,终于在开皇中期,东、西两突厥均因内斗混战而趋衰落。 然而其后杨广荒诞淫佚,致使大业末年群雄并起,中土纷乱,遂使突厥得以再度强盛。 与突厥相邻的隋末群雄,包括薛举、李轨、梁师都、郭子和、刘武周、窦建德??当然也包括李渊,为避免遭诸军围攻,必须“结交”突厥。 突厥与群雄有约,相互不得攻伐。其实“结交”乃是谀美之词,当时无人有能力结交突厥,而只能臣附于突厥。 因此,薛举若欲结盟梁师都以攻李渊,就必须得到突厥首肯。唐军若想防堵两军结盟攻伐,也必须透过突厥。 诸般种种,李世民自然清楚。他只是希望知道,李药师的想法是否与自己相合;他更希望知道,李药师计划如何连络突厥。 李药师也明白李世民心意,说道:“我军出使突厥,可由两路,或出灵武道,或出马邑道。灵武道在薛举、梁师都两军之间,若走此道必遭迁延,只怕无法及时抵达突厥。若走马邑道,则只须避开与刘武周冲突。何况四公子刻下仍在太原,距突厥不过五百里地,快马仅须二日,便可抵达。” 李药师十分清楚,这些情势李世民也很明白,让他犹豫的却是,他那四弟李元吉。 于是不待李世民示意,即便继续说道:“都水监宇文歆为人机敏正直,与四公子又颇相得,如若由他出使,应可达成任务。” 章节目录 第82章 隋唐禅代1 李世民大喜,次日便向李渊建议,欲平灭薛举,宜一面遣使结交李轨,一面派宇文歆厚备金帛贿赂突厥。 当时突厥始毕可汗在位,然与关中、河东群雄连络,多通过始毕的三弟莫贺咄设。 莫贺咄设即是后来的颉利可汗,此时他的大帐设在五原之北。薛举的使者由金城出灵武道后朝北前赴五原,比唐军的使者由长安出马邑道后朝西前往,快了数日行程。 因此宇文歆抵达时,莫贺咄设原已应允薛举的请求,相约助以兵马,攻取长安。 幸好宇文歆卑辞厚礼,使得莫贺咄设改变心意,终令薛举希望落空。 这日午后,李药师又在秦府中与李世民综论天下,直至日暮方才离开。 尚未到家,远远就望见家门前停着一驾乌篷骡车,正在卸置箱笼。 他心知是出尘由昆明池回来了,登时大喜,抖擞缰绳快步上前,跳下马儿急急奔入,一把便将爱妻搂入怀中。 却见一名侍女,一手抱着德奖,一手催促德謇,命他拜见父亲。 八、九个月未见,两个孩儿都已长大不少。 想到这段时日波谲云诡,惊涛骇浪,倘有一线闪失,父子可能就已天人永隔,李药师更将两个孩儿紧紧抱在胸前。 此时出尘招手,一名汉子走进屋来,与那名侍女一同朝李药师下拜,口称“二爷”。 李药师定睛看时方才认出,那汉子名和璧,侍女名随珠,乃是李药王的一对得力仆从。 出尘说道:“这些时日多亏和璧、随珠照看德謇、德奖,相处甚是相得。大哥、大嫂知道咱们这儿须要人手,便命他二人同我回来。” 李药师心下感激,边命和璧、随珠起身,边说道:“还是大哥、大嫂想得周到。” 出尘道:“咱们家的规矩,和璧、随珠最是清楚。我想此后家里一应事务,就委他二人照管,不知可好?” 李药师自然应允。他得李世民青睐,日后责任必当愈加繁重,家里事务也益发须要谨慎照管。 连这一层,出尘都已虑及。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李药师不禁喟叹。 待随珠将德謇、德奖领入内室,和璧也退下之后,出尘才将家中情况大略说与李药师知道,并转述李药王之言:“大哥说道,唐王若欲戡平天下,幕中最缺水战人才。” 李药师赞道:“大哥远在昆明池颐养,然这朝中之事,他仍了如指掌。” 出尘点头道:“是啊,听大哥与四爷阔论局势,却不沾染,实是另一番境界!” “四爷”乃指杨玄庆…… 李药师只是默默点头。 出尘见状,轻声念道:“『鹊之强强,鹑之奔奔。』” 她凝视夫婿:“药师,而今而后,你当真便矢志以他为君?” 这里“他”则指李渊。 李药师深深看了出尘一眼。这个问题,非但是爱妻,只怕大哥、三弟、杨玄庆,也都悬在心上吧? 他伸手握住伊人柔荑,轻声问道:“『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出尘,你道杨隋不得天下人心,当真仅是因此?” “罄南山之竹、决东海之波”等语,出于祖君彦〈为李密檄洛州文〉。 出尘知道夫婿有话要说,因此只是静听默望。 李药师放下爱妻纤指,遥怀玄远:“师父曾经说过,南朝四代国主,宋主刘裕出身『田舍翁』;齐主萧道成与梁主萧衍虽同为兰陵望族,但较之王、谢诸大姓,犹为寒素;陈主陈霸先则出身小吏。他们建国,并不能得到南朝世族输诚拥戴,所以国势都不能强盛,国祚也不能长久。”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最重门第的时代。 出尘母系是南陈宗室,父系是南方大姓张氏。 李药师言下涉及出尘先人,然知她不会介意,只微带歉意地看了爱妻一眼,继续说道:“北朝何尝不是如此?关东清河、博陵两崔氏、范阳卢氏??关中京兆韦氏、河东薛氏??他们对于国主,又岂有鞠躬尽瘁之衷?” 此时出尘已煎成一鼎茶,分盛二碗。她边将一碗奉予夫婿,边说道:“然则北朝,虽有突厥掣肘,毕竟取下南朝。” 李药师吃了一口茶,缓缓点头,捧着茶碗说道:“这要归功于宇文泰创设府兵制。当年拓跋氏建立北魏,以胡人体系一统北方。他们知道若欲巩固政权,必须得到汉人世族支持,于是自称黄帝后裔。孝文帝更迁都洛阳,大刀阔斧施行汉化,皇族拓跋氏也改姓元氏。此举却招致鲜卑族人不满,酿成六镇之变。尔朱荣藉平乱之机壮大,牵起连串兵戎,终究造成魏分东、西。” 他再啜一口茶:“东魏居于关东,人文荟萃,民生富裕,远非关中西魏所能企及。然东魏不思进取,不久即为高氏所代,遂成北齐。西魏则有宇文泰,他施行新政,在文化上尊崇汉脉,在军事上维持胡风。他所创建的府兵制规定,必须出身京畿附近中等以上家境,胡族或胡姓的健男,方能荣膺府兵身分。如此非但当初改冠汉姓的胡人改回胡姓,且又广赐汉人胡姓。而随元氏、宇文氏由关东进入关中的士庶,无论胡汉,为能跻身府兵,纷纷更改郡望,自撰谱录。于是世族谱系大乱,人人自称关陇世冑,高门嫡裔。” 他将所余茶汤一饮而尽,放下茶碗:“宇文泰依鲜卑旧制『八部大人』传统,在府兵制下设八柱国。这八柱国中只有六柱国领兵,其余二柱国,一是宇文泰自己总领百揆,另一是广陵王元欣,他仅以西魏宗室挂名。不久宇文氏代西魏、建北周。北周的建立,得领兵柱国大力支持,因此他们地位持续崇高。自此以来,北朝称门阀者,咸推八柱国家,荣盛莫与为比。” 出尘知道领兵六柱国中,李虎是李渊的祖父,李弼是李密的曾祖父,独孤信则是杨坚的岳父,杨广、李渊的外祖父。 章节目录 第83章 隋唐禅代2 李药师继续说道:“领兵六柱国中有三家汉人,另有独孤信、于谨、侯莫陈崇三家鲜卑人。独孤氏的声势远盛于于氏、侯莫陈氏,却遭宇文氏清洗。如此北周国主虽是鲜卑人,兵权却多在汉人手中。其后文皇帝以国丈之尊独揽朝政,因有汉人权贵支持,终能得国。” 出尘再奉一碗茶予夫婿。她知道夫婿口中的“文皇帝”指杨坚。 李药师并不吃茶,只将茶碗放下,忱忱注视爱妻:“杨氏虽然得国,然其先人,却在李弼之下啊!” 出尘微微一怔,登时明白夫婿之意。他口中的“杨氏先人”指杨坚的父亲杨忠。 府兵制领兵六柱国之下有十二大将军,杨忠是李弼手下的二大将军之一。 李药师先前曾说,南齐、南梁国主虽同为兰陵望族,但较之王、谢诸大姓,犹为寒素。他们建国,并不能得到南朝世族输诚拥戴。 又说北朝崔、卢、韦、薛诸大姓对于国主,岂有鞠躬尽瘁之衷? 他要带到的,正是八柱国家,同样不会对杨隋输诚拥戴、鞠躬尽瘁啊! 出尘也将茶碗放下,说道:“所以杨隋之不得天下人心,并非仅在其罪罄竹难书,其恶决波未流,更因为其先人出身,无法得到柱国高门、望族世家的鼎力支持,可是?” 李药师不语,只缓缓点头。 出尘继续说道:“所以你那『李迪波大哥』纵使出身八柱国家,却仍要争陇西李氏的门第?” “李迪波大哥”乃指李渊。 李药师仍然不语,只是怔怔把翫桌上茶碗,缓缓点头。 出尘看在眼中,一时满心疼惜。 李药师出身陇西李氏,乃是关中首屈一指的高门,西晋以降,先祖屡屡尊居高位。 然而西魏、北周时期,他家并未改冠胡姓,无法跻身府兵。 直至杨隋建国,胡姓汉人改回汉姓,又有胡人改冠汉姓,李药王才得以追随诸舅,在武职上建功立勋,惜然又遭贬黜?? 只听李药师悠悠说道:“既是汉家高望的陇西李氏,又是胡1系尊荣的柱国门阀,如此出身,当世可说无人能出其右啊!” 出尘心中更加酸楚。 她很清楚,在当前无比注重门第的大环境之下,夫婿纵使文武才略俱优于李渊,纵使真能争得建国,日后也难以长治久安,因为无法得到柱国门阀、望族世家的鼎力支持啊! 寻思及此,她伸手握上夫婿双掌,轻声问道:“所以,药师,你??” 李药师凝视爱妻:“日前在秦府中我已对他说:『盼随公子富国家、强社稷、兴教化、安百姓,以逞平生之愿!』” 这里“他”指李世民。 出尘也凝视夫婿,待他说下去。 只听李药师轻叹一声:“三国迄今,垂四百年矣。天下分崩,宇内离析,战乱无日无之。” 他站起身来,负手踱步:“曹魏、蜀汉、孙吴、司马1晋以降,建国者三十有奇,惟有东晋、北魏国祚逾百,西晋、杨隋短暂统一。” 他转过身来面对爱妻,声调转为激动:“如此世道,置我华夏社稷、万民福祉于何地?” 出尘无比温柔地望着夫婿,眼神中满是钦佩,也满是不忍。 李药师的声调则恢复平静:“师父曾经训示:『同心协力,开创我华夏生民的安和乐利,让千秋万岁的后世同沾德泽。』爹爹也曾教诲:『若是生于桀、纣之世,吊民伐罪本是有节者分所当为;否则,若是只因一己之私,而置天下生灵于兵燹涂炭,纵使成就大业,也无颜见先人于地下。』” 他回身归座,面对爱妻朗声说道:“出尘,我今日之所为,自问无愧于天地。” 出尘仍是无比温柔地望着夫婿,缓缓点头。 李药师也望着爱妻,轻声说道:“当年西岳献书,出尘,你心中所思所念,当不止??” 他语音未毕,已被爱妻止住:“更早之前,悬瓮山巅,药师,你曾剖析三晋积弱之因。天下宇内,并非只我华夏啊。如今面对突厥,彼虽欲为强秦,而我岂可重蹈三晋之覆辙?” 北魏分裂以来,先有东魏、西魏,后有北齐、北周,相互对峙。突厥依违其间,坐收渔人之利。 当年便是大隋,也必须趁突厥内乱,方得以伐灭南朝。 如今北方群雄,更无人能不臣附于突厥。因此出尘此言,实是切肤之痛啊! 李药师深深凝视爱妻,轻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良久,才将爱妻放开,问道:“对于此事,大哥可有想法?” 出尘道:“大哥只说:『二弟是我李家男儿,无论作何决定,都能无愧于先人。』” 李药师站起身来,朝昆明池方向敬谨礼拜:“大哥知我!” 时序进入义宁二年,亦即大业十四年。 新正上元甫过,李渊便命李建成为东讨元帅,以李世民为其副,徇地东都。 所谓“东讨”,根据《大唐创业起居注》记载,名义上是讨伐李密。当时李渊仍奉杨侑为帝,以隋臣自居;王世充则在东都辅佐越王杨侗,同样仍是隋臣。 而李密自随杨玄感起兵开始,就已反叛大隋。 因此这时,李渊虽然意在东都,却只能以讨伐李密的名义,向东方出师。 李建成已在潼关,李世民则由长安出发。 然李世民大军抵达潼关之时,李建成却尚未整军完成。这位唐王世子摆足大元帅架势,命李世民为先锋,疾速东进。 这次东徇,李药师依然随在李世民军幕中。大军势如破竹,由潼关向东直入崤山,出函谷关,先取下新安,再向南取下宜阳。这两城距离洛阳都不过五、六十里,一在西北,一在西南,对洛阳形成包夹之势,随时准备推进。 就在此时,却由南方传来重大消息。 且说?? 杨广即位之后,十余年来开凿运河,广筑宫室,征伐高丽,游幸江都?? 大隋天下早已不复昔日荣景,而是田亩荒芜,盗贼充斥,灾民流离,叛军四起。 虽有忠臣直谏,却都遭到诛戮。 章节目录 第84章 隋唐禅代3 大业十二年七月,杨广第三度游幸江都。 至大业十四年,也就是唐军的义宁二年,暮春三月,李世民、李药师率军来到洛阳西方之时,杨广在江都冶游,已有二十个月,却全然没有离开之意。 随行官兵大都来自北方,人人企盼尽速北返。 杨广心知天下早已分崩离析,江河日下,纵想振衰起敝,无奈时不我与。 这位年届五十的皇帝拒绝面对自己造成的颓败,只能益发荒淫,沉溺酒色,藉以逃避现实。 此时他锐意尽失,预感末日逼临,往往揽镜自照,对萧皇后与近臣感叹:“大好头颈,谁当斫之!” 这年三月,宇文化及连络其弟宇文智及以及数字朝臣,直入皇帝内室,将杨广擒住。 杨广忿然说道:“我确实有负百姓。至于尔辈,荣禄兼极,何至于如此!今日之事,谁人为首?” 宇文化及不答,只命封德彝宣读罪状。 杨广怒斥:“封卿乃是士人,如何竟与彼等一般?” 封德彝一时惭愧得无地自容,不敢言语。 宇文化及命人斩杀杨广身边的皇室子孙,鲜血直溅上皇帝御袍;随后命人将杨广缢弒。 皇帝既崩,宇文化及原欲立隋文帝第四子杨秀,却无法得到起事诸人同意。 于是另立隋文帝第三子杨俊之子秦王杨浩为帝,尽诛其余皇室子孙。 他命陈棱为江都太守,自己带领早已无粮无饷的船队,一路打家劫舍,沿运河离开江都。 杨广崩逝,萧皇后命宫人取下床席裹住遗体,又拆解床板拼成棺木,草草掩埋。 宇文化及率军离开之后,陈棱找到皇帝灵柩,粗备天子礼仪,改葬于江都宫西方的吴公台下。 又将当时牺牲的王公,埋葬于坟茔两侧。 直至武德七年,李药师剿灭辅公祏后,李唐才将隋炀帝改葬于扬州雷塘。 此乃后话,且说当时。 杨广被弒的消息传入东都洛阳,王世充与数位重臣拥立越王杨侗为帝。 消息传入西京长安,李渊虚应故事,敷衍臣礼。 傀儡皇帝杨侑顺从李渊之意,将他进位为相国,总领百揆,并授予九锡之礼。 “九锡”是两汉、两晋以降,皇帝授予重臣的最高赏赐,包括九种通常天子才能使用的礼器。 曾受九锡的重臣,比如王莽、曹操、司马昭、杨坚等,后来不是其本人、就是其儿辈篡位。 此时的李渊,等于明白表示准备践祚。 他谕令外地各路军马即刻回京,以备征讨国贼宇文化及。 当时李建成甫出函谷关,尚未抵达前线;李元吉在太原;刘文静在潼关;李孝恭在山南;另有詹俊、李仲衮在巴蜀。他们收到诏书,均即刻返回长安。 惟有李世民,如今他在洛阳西方的前线。 他所面对的,并不仅是洛阳的王世充。 当时李密据有黎阳、洛口两仓,正率领瓦岗军围攻洛阳。而唐军西来,在洛阳之北与李密已经对垒。 加上宇文化及沿运河离开江都,到徐州后因水路不通,改行陆路,由东南朝洛阳而来。 其前哨在洛阳之南,与唐军也已逐渐接近。因此李世民的唐军,乃是三面受敌。 与长安相较,江都至洛阳的距离近了不少。 因此洛阳得到江都生变的消息,也比长安早了几日。 李世民一接获探报,便料定父亲必会撤军,以备登极大典。 但此时如果遽然回师,必遭王世充、李密、宇文化及三方夹击。撤军该当如何进行? 李世民自然要与李药师商榷。 当时中军已出新安、宜阳,驻扎在洛阳城西四十里处。 李药师就着帐中案上积尘,以手指挥洒出简单地图,剖析敌我四方的情势,建议引诱宇文化及攻抢李密粮仓。 李世民大赞“精辟”之后,李药师又指出撤军须防段达,于是李世民接着问如何回师? 李药师点向指画地图上的洛阳西南:“这一带山阜中有四座东周王陵,西面一山独立,乃是周灵王陵;东面三山并列,葬周景王、悼王、敬王,是为『三王陵』。其地山势蜿蜒起伏,是为『周山』;其下又有『周谷』,乃是东周采邑。其谷错综盘桓,每谷可藏万人。当年孙坚曾在此处设伏,大败董卓。” 李世民频频点头。 只听李药师继续说道:“段达多疑善猜,优柔寡断,却又恃勇好斗。我若起营,他必来追,恰可诱他入谷。我则先在谷中设伏,杂用宇文、李密、王世充三家旗号??” 听到此处,李世民不禁赞出声来。 段达性情游移怯懦,《隋书》说他“诸贼轻之,号为『段姥』”。 李药师只说“多疑善猜,优柔寡断”,实在客气。 何况他与王世充还相互猜忌! 因此这番安排,段达必定中计。 李世民一时顿觉,至此方才领略李药师丘壑之奥、兵法之奇,登时大为倾倒,庄容而拜:“先生真神人也!” 李药师赶紧拜倒还礼。 二日之后,伏兵布置完成。 唐军起营撤退,段达探知,果然率兵来追。 他进入三王陵中,先逢宇文旗麾,再遇李密大纛。 但见重重山峦、处处烟障,每逢溪谷迂回,又有鹿砦拒马。 段达年事已高,眼耳昏聩,极目似见条条出路,却又层层阻挠。 正自进退失据,竟又听得王世充号角,一片山鸣谷应,夹杂“活捉段姥”的嘈嘈呼声。 段达胡乱四处冲撞,自家兵马杂沓,死伤不知凡几。 此时却见唐师旌旗翾翻,鼙鼓揭天,前方绝巘之上,曲柄伞下,李世民与李药师正自对坐举杯,开怀畅饮。 段达大怒,拍马暴冲,竟自马失前蹄。亲兵挣扎将他救起,狼狈奔逃。 唐师一队轻骑驰来,直将段达追至洛阳城下,却也并未当真进逼。 东都守军仓皇紧闭西门,不敢再战。 段达大败的消息传至王世充、李密、宇文化及耳中,再无人敢追蹑唐军,李世民于是从容回师。 此役段达全军覆没,仅以身免。 章节目录 第85章 隋唐禅代4 李世民在高处看得清楚,对李药师说道:“先生这番旗帜,似是将三王陵依鱼复浦『八阵图』布置,却又另有新意?” “八阵图”是诸葛亮所创的阵法。 李药师也不禁佩服李世民的见识,微微躬身:“公子明烛万里!此番布置确是以鱼复浦『八阵图』为大旨,不过武侯原阵,利用江中垒石而成,乃为水战而设,并不全然适用于此。此地三座王陵并列,故将八阵变为六阵。又因三山之间略有距离,所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方便彼此呼应。” “隅落钩连曲折相对八阵为六图”是李靖所创的阵法中,较为早期的一套。 经此一役,李世民、李药师相互更为心仪投契。 李世民将宜阳、新安改置为熊州、谷州,命史万宝、任瓌各镇重兵,监控东都。 义宁二年四月,东讨大军凯旋回京。 唐王李渊大悦,加封李世民为赵国公。 麾下将士俱得封赏,李药师也得授开府。 所谓“开府”,就是建置自己的幕府,延揽自己的幕僚掾属。 回想当年,李药王得授开府之时,不过二十郎当;可如今,李药师却已年近半百了。 既云“开府”,首先必须有“府”,此时李药师得寻个大些的住处了。 不过这不须他费心,李世民早已胸有成符。 只是暂时尚不方便搬迁,因为眼下,整个京城都在准备新皇的登极大典。 得到太上皇杨广崩逝的消息之后,不待李渊下令,早有一班迎合上意的臣僚,攀附唐王力求表现。 李渊则剑履上殿,前后羽葆,出警入跸,俨然天子。 京中早将万事俱备,连皇子的衣冠都为李世民准备停当,只待这位“东风”归来。 当年五月初一,乙巳,皇帝杨侑颁下他在位的最后一道诏书。 先将自家杨隋痛切斥责一番,然后诰命:“今遵故事,逊于旧邸,庶官群辟,改事唐朝。”云云。 李渊辞让一番,百僚上表劝进,如此辞劝三回,李渊方才表态,“顺从”杨侑的“逊位”。 十余天后,日次甲子,李渊戴上十二冕旒,建立天子旌旗。 将大兴城改称长安城,大兴宫改称太极宫,大兴殿改称太极殿,登殿“受禅”。 三揖三让之后,接受皇帝玺绶。 随后告祭南郊,大赦天下,改隋义宁二年为唐武德元年。 全国罢郡置州,改太守为刺史。同时废隋律令,改行唐律;并置国子学、太学、四门学。 中央政府沿袭隋代的三省制,以尚书省为最高行政机构,其首1长为尚书令,正二品;左、右仆射为副,从二品。 其下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每部有尚书,正三品。 门下省的首1长为侍中,中书省的首1长为中书令,皆是正三品。 新皇帝发布第一批人事诏令,以李世民为尚书令,裴寂为尚书右仆射,刘文静为侍中,萧瑀、窦威并为中书令。 李渊太原起事,元谋立功,首推裴寂、刘文静。 此时裴寂位列从二品,而刘文静只是正三品。 刘文静自认功勋高于裴寂,不甘位居其下,颇有怨言。 皇帝接着大备法驾,迎高祖父以来数代神位祔于太庙。 追尊祖父李虎为太祖景皇帝,祖母梁氏为景烈皇后;父亲李昞为世祖元皇帝,母亲独孤氏为元贞皇后。 这位贞皇后是独孤信第四女,她的长姊是北周明帝宇文毓的皇后,七妹是隋文帝杨坚的皇后。三姊妹不但都是皇后,且是三个不同朝代的皇后,这在中国历史上乃是空前绝后。 因此她们的父亲,西魏八柱国之一,与李药师一般瓌伟魁秀的独孤信,被后世誉为“天下第一老丈人”。 李渊同时追谥元配窦氏为太穆皇后,改墓冢为寿安陵。 立李建成为皇太子,封李世民为秦王、李元吉为齐王,并追封已逝的李玄霸为卫王。 多位宗室亦封郡王,逊位的隋帝杨侑则得封为酅国公。 *********************** 新朝龙兴,新皇践祚,李世民成为尚书令,那可是中央政府的最高行政首1长。 然而他的副手,尚书右仆射,乃是裴寂。 这位老大人不但年长,而且行政经验丰富,更与他那皇帝父亲私交甚笃。 李渊登基之后,每逢临朝,必请裴寂同坐,散朝之后也将他留在宫中,对他言听计从。 有这样一位大人物当“副手”,李世民这皇子兼上司,也不过担个虚名罢了。 然则李世民认为,戡平天下才是眼前第一等大事,唐室内政不妨暂由裴寂辅佐父皇。 关于戡平天下,他最喜欢与李药师开怀畅谈。 这次因着登极大典,李孝恭由山南回来,便让他又多了一位可以论志交心的族兄。 李孝恭的身分虽是宗室,但他在亲族里的处境却颇为尴尬。 李渊的父亲李昞有二位兄长,均早殁;五位兄弟,依次为李璋、李绘、李祎、李蔚、李亮。李蔚有二子,李安、李哲,李孝恭是李安的次子。 北周后期,宣帝宇文赟荒淫无道,杨坚以国丈之位专擅朝政,意图谋篡。 北周宗室宇文招为匡扶社稷,联络皇亲贵臣诛杀杨坚,李璋也参与其事。 李安、李哲竟向杨坚告发自己的伯父,致使李璋遭到处决。 西魏时期府兵制下,李渊的祖父李虎位列领兵六柱国之一。 由西魏至北周,李虎家族始终拥护皇室。当时杨坚的父亲杨忠,只位列十二大将军。 李虎家族对于门第不如自己的杨坚,自然不会悦服。 所以李安、李哲投靠杨坚,出卖伯父,非但背叛皇室,也背叛整个家族。 因此李渊建国之后,四位叔父李璋、李绘、李祎、李亮的后代都得封王爵,只有李蔚这一支,无人封王。 李唐宗室自李虎以降,当时在世的子孙中,除李世民之外,有智谋、有器识的,首推李孝恭以及李璋之孙李道宗。 其次如李亮之子李神通等,便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 章节目录 第86章 三李初会1 李道宗年未弱冠,惟有李孝恭足堪重任。 因此年前招慰山南,李渊便派李孝恭前往。 与其他同辈相较,李孝恭可谓在李世民之外,权责最重的一人。 然他只是赵郡公,不像好几位族兄弟,都已得封郡王了。 李世民与长兄、四弟不睦,父亲对他又若有隔阂。 李孝恭虽得重任,却不得亲近,这样的人材,正是李世民延揽的对象。 新皇登极之后两人见面,一人说起徇地东都,一人说起招慰山南。 李孝恭听李世民叙述三王陵设伏,大败段达的始末,不禁血脉贲张,赞道:“这李药师,真神人也!” 李世民道:“李药师乃是前朝上柱国韩擒虎的外甥、大将军李药王的二弟。他不但深谙武侯阵图,对于孙、吴兵法,太公《六韬》、留侯《三略》,也无不精擅。” “太公”是姜子牙,“留侯”则是张良。 李孝恭道:“原来是将门世冑!”他略为沉吟,说道:“我在山南,虽说招抚三十余州,但降附者大都原本有心望安。真正棘手的萧铣,我却尚未能有对策。” 李世民道:“药师曾经与我综论天下,他对萧铣知之甚深。吾兄若是有意深谈,倒可与他结识。” 李孝恭喜道:“当真?殿下若肯引见,何幸甚哉!” 李世民道:“如此极好。药师方才得授开府,不日乔迁,我俩何不同去道贺?” 李孝恭却有些迟疑:“如此只怕冒昧?” 李世民扬袖一挥,笑道:“无妨!无妨!药师本是豁达君子,他那宅子还是我替他相中的,却不知他如何布置?自当前往一观。” 李孝恭欢喜地答应了。 当时的长安城,亦即隋代的大兴城,是隋文帝杨坚立国之后,命西域人宇文恺设计兴建的崭新城市。 宇文恺依据《周礼.考工记》制度,将此城建为“方九里,旁三门”的理想都城形式。城中北侧有子城,其内北半是皇帝的宫城,南半是官署的皇城。 子城之外则是官民生活的外郭,这里“九经九纬,经涂九轨”,以条条笔直大道界出匀称格局,包括东、西两市,以及一百零八坊。 其形势整饬方正,让二百余年之后的白居易,在《登观音台望城》诗中描述:“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坊内又有街道,划出区隅。 区隅之内则有巷曲,分成民宅用地,一般民宅占地约一唐亩。 李药师原本的住处,乃是他困于长安大牢期间由出尘仓促备办,正是这一亩大小的格局。 他们一家四口,加上少数仆从,生活于此倒也安适。 如今李药师晋身开府,李世民为他挑选的新居,虽远远无法与他日后的豪阔官邸相比,却也占地十亩。 当时李世民所居的承干殿位于宫城西侧,为方便日常往还,他为李药师挑选的宅子,也在长安城的西侧。 李药师将此新居安置停当之后,李世民便邀李孝恭一同造访。 李药师迎出大门,正要见礼,已被李世民止住:“药师,咱们说过的,私下相见,不拘这些。” 随后为李孝恭、李药师相互引见,彼此自有一番赞许谦让。 既是新居,李药师便请李世民、李孝恭四下游观。 李药师兄弟三人,长兄李药王在昆明池有私人的别业,三弟李客师在长安城也有自己的宅邸,因此李药师家里,人口颇为简单。 这新居内只布置出三个主体院落,却在东侧辟有颇大的庭园,园中凿有池水。 长安城地势东南高、西北低,此园东南流水入口处设有假山,形成山泉源涌之象。 李世民、李孝恭交口迭声地称赞,李药师则频频谦谢。 李世民赞叹之余,却又失惊:“这块宅地不过十亩,怎地这方池水,便有八亩?” 李药师指着池水彼岸假山之上的八角亭,笑道:“殿下可愿往那亭中一观?” 李世民甚喜,即与李孝恭一同随李药师步出东堂,绕过堂侧一株高大青槐,踏上池畔一仄婉转曲径。 但见苔痕滋荣,水光潋滟,修竹芊芊,垂柳依依,好个清幽境界! 三人一路游赏,穿过翠嶂洞门,越过白石小桥,行过一株堪堪八尺的矮槐,步向石阶,登上那八角亭。 来至亭中放眼临观,李世民登时觉得这池水远较适才所见为小,一时殊为不解。 然他尚未动问,李药师已笑道:“殿下请看,池水对岸,东堂格局远大于此亭,其侧两株青槐也甚高大。此亭则颇局促,其侧也植两株槐树,惟是变种,远较青槐矮小。如此隔池相望,都不免以为彼岸二槐与此间二槐大小相当。若此岸实体大于彼岸,则感觉彼岸渺远;反之,则感觉近在咫尺。” 李世民击掌道:“高啊!我等行军作战,也常以大小异于寻常的物事,来惑乱敌方对于我军位置的评估。吾兄竟将战阵之法用于庭园规划!” 李药师赶紧谦谢。 时序虽说已入仲夏,然而池畔翠柳点水,玄燕呢喃;池中青荷卷绽,碧鳞戏游。李世民笑道:“孤曾有一阕〈初夏〉诗,其中数句,竟与当前景致若合符节。”他随口吟道: 碧鳞惊桌侧 玄燕舞檐前 何必汾阳处 始复有山泉 李孝恭、李药师先后赞道:“好诗!” 李孝恭又道:“然亦须得好景相衬哪。” 李药师再度谦谢。 李孝恭此番到访,初识李药师,除见面、乔迁的贺礼之外,还携来数瓮他从山南带回来的剑南春。 此酒出于巴蜀绵竹,取当地千里沃野的五色优质谷粮,以鹿堂山古蜀王妃的“玉妃泉”水酿成。 这等绝世佳酿,《华阳国志》已有记载,两晋南朝更着声名。 这次由李孝恭带回长安,从此成为皇室贡酒。日后又将剑南春加工蒸馏,称为“剑南烧春”。 这是目前所知中土最早的蒸馏酒,亦即“烧酒”。不过当时李孝恭携来的数瓮,仍是酿造酒。 李世民则携来一对硕大鲤鱼,还养在水缸中。 李药师正要命人带往厨下,李世民却予制止,说道:“《诗经》有云:『炰鳖脍鲤。』我等今日何不一尝鲤鱼脍?” 他边说边将手一挥,身后便走出一名随从,原来他连斫脍的庖人都带来了。 李药师见状,即唤“随珠”。李世民先前下马之时,已知府中总管名唤“和璧”,此时听到“随珠”,又惊又喜,赞道:“『和璧』、『随珠』,先生真雅士也!只不知这随珠,可会弹雀?” 和璧,和氏之璧,见于《韩非子.和氏》,相传蔺相如将之“完璧归赵”,秦始皇将之琢成传国宝玺。 随珠,随侯之珠,“随珠弹雀”典故见于《庄子.让王》。 李药师躬身笑道:“家下使役,殿下取笑了。不过随珠不肯辜负名字,倒在弓矢上下过功夫。” 只见一名侍女一手提玉壶、一手持金盘,娉婷步入,朝上施礼。 李孝恭见李世民、李药师之间互动,不像主臣,倒似师友一般,便也不再拘束,赞道:“『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今日之会,实雅集也!” 他所引这四句,出于汉代辛延年〈羽林郎〉诗。 当时李药师家中,哪有玉壶、金盘?自然是李世民携来的。 章节目录 第87章 三李初会2 此时随珠先奉上果品酒肴,再为席上斟酒。三人依礼对饮之后,李药师说道:“前人有〈吴王斫脍图〉,又有〈王右军斫脍图〉。今日二王枉临斫脍,洵是盛会!” 〈吴王斫脍图〉、〈王右军斫脍图〉分别描绘孙权、王羲之欣赏斫脍并品尝鱼生的故事。 李世民酷嗜王羲之、王献之“二王”书法,李药师自然知晓。 当时李孝恭虽尚未封王,然毕竟是宗室,既得重用,封王不过迟早之事。 李药师以彼二王檃栝此二王,倒也成趣。 所谓“割不厌精,脍不厌细”,古人斫脍向以纤薄为上。 只见那庖人缕切,鸾刀若飞,应刃落俎,靃靃霏霏。 斫成之后,果然累如迭縠,离若散雪,轻随风飞,刃不转切。三人交口迭声地称赞。 那庖人将斫得飞薄的鱼脍铺陈在三只金盘中,饰以香薷花叶,与盛在小碟中的齑酱、盛在小盏中的酢汁一同分置于食案上。 所谓“举案齐眉”,古人称有足的托盘为“案”。 随珠先将一案奉予李世民,再将一案奉予李孝恭,最后奉予李药师。 盛筵席上,本应由数名侍者同时分奉食案。只是此时李药师方才开府,家中没有许多人手。 李药师见那金盘中,雪白鱼脍薄如蝉翼,铺迭盘上,隐隐透出雕金纹饰。 衬着香薷紫花碧叶,彷佛将这炎夏带起阵阵清凉。 那齑酱有梅、有姜、有芥,酢汁亦以梅醋调成,均是当季应时之味。 鱼脍搭配齑酢,入口甘鲜,润若融脂,兼有花叶清香、齑酱辛香、酢汁酸香,绝是隽永。就着剑南佳酿,风味尤其不凡。 李药师出身簪缨世冑,识得此中精髓,心道:“这位秦王殿下雅好华夏风品,与他那嗜尚胡俗的父皇颇有参商。” 于是说道:“古人所谓『八和齑』,夏日用梅,冬日用橘。殿下此脍,非但有梅齑,更佐以梅酢,实乃天成!” “八和齑”见于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其中又引北魏崔浩《食经》曰:“冬日橘蒜兖,夏日白梅蒜兖。” 这里“兖”即是“齑”。 李孝恭闻言,惊道:“在下识浅,仅知以梅和羹。 今日方知以梅和齑亦是古风,多承指教啊!”以梅和羹出于《尚书.说命》:“若作酒醴,尔惟曲糵;若作和羹,尔惟盐梅。” 李药师赶紧谦谢。 李世民则颇为自豪,说道:“『八和齑』以蒜、以姜、以橘、以梅,此齑则仅以梅、姜,不用橘、蒜。” 语毕眼望李药师,自是等他接话。 李药师笑道:“夏日无橘,而齑酱宜用新鲜橘皮,是以不用?” 李世民含笑点头,却仍望着李药师。 李药师略为寻思,说道:“古人肉脍多而鱼脍少,肉脍宜用蒜齑而鱼脍宜用姜齑,不知可是?” 李世民大喜,笑道:“照啊!吾兄实乃此中达人!” 三人觥筹交错之际,随珠又奉上槐叶冷淘。 “冷淘”是凉面的古称,若以研细的槐树叶芽和面,即可制成色泽碧绿的槐叶冷淘。 这是李药师家中所备,极为清简,却符合他此时身分。 《唐六典》记载:“太官令夏供槐叶冷淘。” 不过当时李唐初建,尚未有此制度。百余年后杜甫尝过宫中此味,曾赋〈槐叶冷淘〉诗赞曰: 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 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 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 此时但见那斫脍庖人又将鱼脍细切,佐槐叶冷淘供奉席上。宋代苏轼有〈二月十九日携白酒鲈鱼过詹使君食槐叶冷淘〉诗,记述以鱼生搭配槐叶冷淘: 青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 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 元代倪瓒《云林堂饮食制度集》则有“冷淘面法”,将鱼脍、虾生以姜、椒、醋、酱调味,以为冷淘佐食。 然而此时,李药师却是首度尝试鱼脍冷淘,未料无论形色、口感、滋味,竟都如此相搭! 席间笑谈之余,早已切入正题。 李药师将那日综论天下,与李世民所谈有关萧铣的种种,在在说与李孝恭知道。 说到萧铣部众各分派系,未必全听中枢号令,李孝恭大为叹服,赞道:“先生所见,大有丘壑!”却又问道:“然这只是萧铣劣势。我军由关中远赴山南,如何建立优势?尚请先生指教。” 李药师听闻此言,即知李孝恭也已清楚萧铣膏肓,不禁对这位赵郡公平添几分敬意,于是说道:“关中将士大都不谙水战,与其典兵远赴,不如当地征召。” 他侃侃言道:“当年蜀汉困于西南一隅,东征无力,北伐亦不成功,实肇因于未能得到蜀中人才诚心款附,无法善用所致。殿下南进,若能征召当地首领子弟,量才授职,如此,一则各族青年才俊尽能为我所用;再则子弟羁縻于我处,其族首领亦不敢轻举妄动矣。” 李世民、李孝恭一同击掌大赞。 李世民又道:“先生擢用山南人才之议,委实高明。然亦点到『关中将士大都不谙水战』,此乃我军软肋。尊兄当年曾随令舅攻伐陈国,虽未曾有大型水战,然亦率军跨渡大江。不知水军战阵,尊兄可愿稍事指点?” 李药师离席起身,对李世民深深一揖:“殿下,如今我朝龙兴,家兄顿首拜望,恨不能为圣人驱策。若非病恙,孰肯蛰居?” 李世民听得此言,显然有些失望:“尊兄贵体欠安,还盼妥为将养。”他略寻思,问道:“当年伐陈所用的五牙战船,乃是前朝太师杨素所造。先生与杨府有旧,不知可识得造舰人才?” 李药师心中一懔。五牙战船是隋代水军最主要的战舰,此船为杨素所造,众所周知。 然李世民直接问起杨府造舰人才,他可不希望这位精明的二皇子,由此联想到杨玄庆,于是谨慎答道:“殿下,隋师伐陈之时,臣尚年少,随父游宦赵郡。待杨太师返回长安,臣才与杨府有所往还,其间并未接触造舰人才。如今杨府凋零,当年巧匠只怕早已流落民间。然若诚心寻访,或许能得一二,也未可知。” 李世民闻言,显得甚是满意,说道:“擢用山南人才,乃是先生之议;如今寻访造舰巧匠,只怕也得倚靠先生。”他也起身离席,对李药师深深一揖:“经略山南之事,处处必得仰赖吾兄啊!” 李药师赶紧还礼,连道:“不敢!” 此时李世民转身,对正忙着离席起身的李孝恭说道:“若请药师草拟戡平萧铣之策,由吾兄献予陛下,不知可否?” 李孝恭自然大为赞同,三人当下便议定计划。随后李世民叹道:“如此南方不日可定!一旦取下江东,当品金齑玉脍。看来这『东南佳味』,二位必能先我而尝了。” “金齑”是金色的齑酱,特指“八和齑”;“玉脍”是玉色的鱼脍,特指以松江四鳃鲈鱼斫成的鱼脍,此松江即今日的吴淞江。 “东南佳味”则出于《大业拾遗记》,记载杨广游幸江都,吴郡进献松江鲈鱼之时,杨广喜道:“所谓『金齑玉脍』,东南佳味也。” 其实唐太宗的性情行事,与隋炀帝颇有类同之处。只是李世民纳谏,而杨广拒谏,其结果便有天壤之别。 章节目录 第88章 紫衣御史1 三李初会,李药师虽略微心惊,李世民、李孝恭则满心欢喜。 然而两位殿下竟尔连袂来到一名初授开府的新居致贺,多少有些耸人听闻,一时耳语遍传京师。 李世民原本有意为李药师缔造声势,于此颇为惬怀。 不过这事传到太子、齐王府邸,就不免起了另一番作用。 李建成、李元吉对于李世民延揽人才培植势力,早已心存不满。 他二人知道李药师与父皇之间素有嫌隙,本以为他不可能得到进用。 如今李药师非但得授开府,李世民对他又如此看重,两人于是相与计议,不妨如此如此?? 李渊建国之后,全国罢郡置州,实则是将一郡划分为若干州。 隋代全国不到两百郡,唐代统一之后,武德后期竟然多达五百余州。 新设的州治远多于旧有的郡治,因而出现许多空缺的刺史员额。 李药师在隋代早有多年行政经验,于是李建成、李元吉向父皇建议,任他为岐州刺史。 李渊明知道这两个儿子的目的,是将李药师从李世民身边调离。 他正打算遣李世民出讨薛举,希望一举深入陇西。 李渊的陇西出身乃是虚冒,李药师才是正统子弟。 届时进入陇西,李药师若与老家亲族联系,谱系上却未见李渊一支,岂不无端生出疑窦? 因此他也想将李药师从李世民身边调离,当即允准李建成、李元吉的奏请。 李世民并不介怀,他深信李药师足以应对一切。 然他率刘文静、殷开山等领兵西出,征讨薛举行前,仍给和璧留了一块令牌,让他可以随时出入自己军营。 与此同时,李药师也由和璧伴同西出,前往岐州赴任。他夫妻都很清楚,这次岐州刺史的任命,背后隐有其他权谋。 因此出尘并未随行,她与随珠带着两个孩儿,留在长安。 李世民出兵陇西,途中也要经过岐州。 就在秦王大军行出州界,李药师尚未就任的当儿,竟已有人上告,举报李药师谋反。 岐州位于陇西边境,如果刺史谋反,将岐州降于西秦,那不但李世民大军两面受敌,薛举更可以纵铁骑直趋长安,这是何等大事! 于是,李药师迅即便被缚绁下狱。和璧一面火速着人通知出尘,一面自己飞骑追上李世民,报告此事。 李世民毕竟仍是尚书令,当即着亲信前往处置。 孰料亲信回报,中枢已遣一位御史审理此案,不准自己插手。 李世民大惊。 此时征西大军已接近陇西边境,李世民深知薛举人马长途疾奔,粮草不济,无法持久,只求速战。 因此下令抵达前线之后,即筑深沟高垒,坚壁清野,稳守己阵,将薛举耗在当地。 如此既可折损薛举的锐气,又为自己争取几天时间。 他想此去岐州不过百十里地,快马一日便可来回,于是只带几名亲随,飞驰赶赴。 行前只私下告知刘文静一人,对外则称身体不适。 李世民十万火急地来到岐州,却见李药师端坐牢中,燕处超然。 那位御史已然离去,只在府衙留下案卷,以及两纸不同诉状。 他日前派来的亲信仍在当地,只说那位御史来后,便将诉状与原告一并带往京师。 然而行不多远,却发现诉状遗失。 御史大惊,严审随行人众,无奈遍寻不获,只得请求原告再写一纸。 那原告本是经人委派前来诬告,并不清楚诉状内容。 如今要他重写,只好胡乱拼凑,与原状自然大相径庭。 此时御史出示原状,便已证明诬告始末。 那名亲信又说,御史自觉遗失原状,有愧君上,无颜覆旨。 因知他是李世民派遣来此,便将那原告拘捕,与审讯案卷以及前后两纸诉状一并留下,嘱他转呈。 李世民速速浏览三份卷状,果如所述。 他当即将文书密封,正要加上钤印,却突然想到,自己刻下应在陇西前线,怎能到此钤印? 何况此事显与太子、齐王有所牵连,背后更有父皇、裴寂密切关注,自己还是低调为上。 于是将卷状与原告一并交予那名亲信,着他解往长安。同时密瞩最好能够追上御史,通盘转付,云云。 “有愧君上”、“无颜覆旨”,这是哪般托词?李世民满是狐疑。 然他还来不及询问李药师,却得到紧急军情。 原来陇西前线,殷开山见薛举兵少,竟不顾李世民军令,执意出击。 刘文静虽曾阻止,却也无法挡下。李世民知道薛举强悍,不可力敌,急急草书数字,命人飞骑制止。 可待他赶回前方,唐军竟已大败。薛举本要继续进击,不料暴病,匆匆退师。李世民也只得意兴阑珊地整军,返回长安。 至于李药师,待中枢行文下达,还他清白之时,朝廷早已另遣襄邑王李神符就任岐州刺史了。 李药师收拾行囊,由和璧伴同回转。 途中但见一弯新月斜挂天边,算算时日,竟尔已近中秋。 他不禁怀想,十三年前,大业元年的中秋,自己由洛阳回到长安来见杨素,劝说起事却遭拒绝。 那晚,他再度夜宿杨府客房,出尘从老槐树的树影下亭亭步出。 那幞帽黑靴、那紫衣银带、那绰约身影??他,一时竟深深沉浸在温柔的回忆中?? 原来月前?? 裴寂接获上告,举发李药师谋反,当即命人前往岐州,缚李药师下狱;同时进宫,向皇帝禀奏此事。 李渊听闻始末,心知肚明。 当初李建成、李元吉举荐李药师出任岐州刺史,就知必然有所图谋。 但他与李药师既有芥蒂,又想看几个儿子如何处遇此事,于是不动声色,只问裴寂意见。 裴寂对于皇帝心思,可谓一清二楚。 此事理当派遣一位御史,前往岐州按察。 他放眼望去,当时随侍皇帝左右的近臣,温大雅、陈叔达都与李药师有旧,萧瑀则甚孤傲,不肯便宜行事的。 只有散骑常侍段确,此人性嗜饮酒,并不沉稳机敏,因此说道:“按察此事,当遣一位御史,臣以为段确乃适当人选。” 李渊闻言笑道:“如此甚合朕意!”当即以段确为御史,授予决断之权,察若属实便可处分。 温大雅与李药师素来交好,陈叔达则是出尘的舅舅。 两人出宫之后,不约而同迅即私下通知出尘。 因此和璧将此事报与李世民知晓,随后赶回岐州探视李药师,再疾往长安奔去之时,出城不过百余里,才到五丈原,就见到出尘、随珠率领一行飞骑,迎面奔驰而来。 距离当时将近四百年前,蜀汉诸葛亮第五次北伐,大军便驻扎在五丈原上,与曹魏司马懿隔渭水相对峙。 五丈原是一方黄土台原,南倚秦岭、北瞰渭水。 从岐州到长安,一路都在秦岭、渭水之间。 但如五丈原这般,高岭与河水如此逼近,其间道途狭隘、地势险要之处,倒也并不多见。长安、岐州之间,五丈原乃必经之途,出尘、和璧原本都打算在此处等候御史,不想恰好同时抵达。 和璧率先报知,李药师尚称平安。 出尘听闻,暂且放下悬心,说道:“此次中枢所遣御史,乃是段确。其父段文振,前朝开皇年间曾被中伤,遭到除名。其后虽得平反,然段氏一门对于诬陷,至今深恶痛绝;对于昭雪冤屈,则甚感恩戴德。因此我等,不妨如此如此??” 和璧、随珠等人闻言,尽皆大为叹服,各自分头行事。出尘自己则仅率数人,匆匆赶往岐州?? 章节目录 第89章 紫衣御史2 且说段确。 他原本只是散骑常侍一介散官,如今成为握有实权的御史,颇为沾沾自喜。 待得吏部发出行文,他换过官服,接下印信,率领人马,浩浩荡荡西出长安,风风光光朝岐州前行。 这日来到五丈原,不免想到诸葛亮。 自己如今车驾仪仗,前呼后拥,威风或也不逊武侯当年。只是孔明乃“相父”之尊,仙风道骨,羽扇纶巾,自己却不好公然仿效。 于是来到驿站当晚,段确命随从设酒之后,便将众人斥退。 时当夏末秋初,正是溽热节令。此行囊中带有蒲扇,他自寻了一把,自斟自饮,自搧自诩?? 段确嗜酒豪饮,堪称海量。然而这晚独酌,不知为何,方才数杯下肚,便已昏昏醉倒?? 也不知昏醉许久,段确略微回神,只觉冷风飕飕,不自禁地一阵觳觫,登时惊醒。 醉眼昏望,四下阴风惨惨,魅影幢幢,冥路幽暗,凄森寒凉,全然不似人间气象。 此时只听远处传来脚步声,他方才意识到,自己蜷缩在一排栅栏边的阴影中。 只听那脚步声逐渐走近,经过自己之时似乎望了一眼,然后继续前行。 此时前方鬼气啾啾之处,亮起茕茕灯火,隐隐像是审案衙堂。堂上一人声音威猛,问道:“段文振,你来此做甚?” 段确听闻,登时大惊,盖因段文振,正是他已过世的父亲。只听段文振说道:“启禀大王,下官在世之日,曾受杨秀、苏威诬陷,遭到除名??” 段文振遭到除名期间,段确兄弟俱受牵连。 那段时日凄风苦雨,备受屈辱,段确永远无法忘怀。 只听堂上那位大王说道:“杨秀、苏威都已遭受果报,难道你还有所不满?” 段文振忙道:“不,不,下官不敢。只是今日听闻,当年为下官平反的主官亦已来到阴司,下官盼能略报恩德于一二。” 堂上那大王叱道:“阴司簿籍条列详陈,在这焰摩森罗殿里,岂容尔等图报私恩小惠!” 段文振正不知如何回话,忽闻外间有牛头马面奔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王的外甥李药师遭人诬陷了!” 那大王一听,勃然怒道:“这阳世间种种,愈发悖天忤地了!” 此时段文振却笑道:“大王莫怼莫忿,令甥此事,恰由小儿段确按察。下官今日特领小儿来此,愿受大王差遣!” 那大王喜道:“当真?那段确何在?” 段文振回道:“小儿乃阳世间人,不合进入此殿,如今已在栅外待命。” 登时即有牛头马面,举了火烛来到段确身前。只听段文振说道:“小儿福报甚浅,倘若平反此冤,盼能稍积功德。” 但见那大王翻阅案上文档,摇头说道:“此冤虽说能平,然功德不在段确,而在李世民。只因日前,李世民已将此案平反。” 段文振惊道:“小儿乃此案御史,岂能任由李世民审结?” 那大王细阅文档,说道:“阴司簿上这条功德原本归于段确,然日前却遭删除,移至李世民名下。” 段文振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如此小儿非但失却功德,也无法回京复命啊!”他当即跪拜叩首,求道:“还请大王援手!” 那大王翻阅文档,频频摇头。良久,方才微微颔首:“有了,那李世民并未亲自回京,只遣亲信将卷状、人犯解入长安,如今尚在道途。” 段文振喜道:“如此,则小儿即可取得卷状、人犯。”他行至段确近处,隔着栅栏,背着烛光,对段确说道:“我儿,你可听见了?此案卷状、人犯如今尚在道途,你可要设法取得。否则莫说功德,甚至难以回京复命哪!” 段确酒醉未醒,虽想与父亲说话,但是头昏脑胀。何况身前牛头马面所举的灯烛辉耀,他连睁开双眼都有困难,只能勉强说道:“爹爹,卷状、人犯既在秦王手中,孩儿怎敢强取?” 段文振大大不以为然:“你乃此案御史,口衔天宪,得以全权处遇,哪须忌惮秦王?” 段确犹自迟疑。 段文振薄怒,语声颇为不满:“你若不行此道,就自己想想回京之后如何复命吧。” 此时只听那大王冷冷说道:“孤王甥儿蒙冤,你竟不愿理睬!”说着便取朱笔,作势要往阴司簿上注记。 李药师的舅舅韩擒虎“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之事,非但明载于史册,当时更是尽人皆知。 段文振急道:“大王且慢!”他转向段确,殷殷说道:“为父也曾身受诬陷,蒙冤不白。对于助我平反之人,终生感恩戴德。你今逢此机缘,怎可不自好生为之?” 一语勾起段确当年随父蒙冤的惨淡回忆,当即应允:“只是孩儿当去何处寻那递解卷状、人犯的差人?” 段文振道:“你只须继续往岐州行去,自能得见。” 只听那大王说道:“段确,你若平反此冤,日后阴司簿上自会条列详陈。”他随即命道:“退堂!” 登时堂上茕茕灯火逐渐暗去,四周仅余昏昏惨惨,灰灰蒙蒙。 牛头马面边催段文振离开,边纷纷退去。 段文振趁牛头马面转身之际,特意放低声量,悄悄在段确耳边说道:“那人犯却知晓此案乃是秦王所审,你可不能让他去到长安,和盘托出啊!”语毕即匆匆离去。 又是一阵飕飕冷风,段确再度昏昏醉去?? 次日醒来,段确仍然隐隐昏沉。 回想夜间经历,不知是醉是梦,却是记忆清晰。 御史的仪仗随从早已待驾,段确上车继续前行,只在头昏脑胀之下密令亲信,留意递解人犯的官差。 行不多时,果然见有差人押送囚车。段确将那一行拦下,命交出卷状、人犯。 他原以为差人必会抗命,不料那人却笑道:“这卷状、人犯原本当由御史解往京师,我等也无意涉入啊!” 轻易便已从命。交付之后,当即离去。 段确拆阅文书,见到审讯案卷,附有前后两纸诉状,案情甚是明朗。 又想不能让那人犯入京,以免供出审理前后。 因此使出皇帝明确赋予的御史权责,立时便将那原告处决。 事毕之后,御史大人回京覆旨。 从李渊、裴寂,到李建成、李元吉,全都认定此事乃是李世民的杰作。 因此对于段确只是论功行赏,倒没有任何诘难。 至于李药师?? 他出了岐州大牢,由和璧伴同返家途中,边遥望天际渐盈的明月,边怀想十三年前,大业元年的中秋,自己由洛阳回到长安来见杨素,劝说起事却遭拒绝。 那晚,他再度夜宿杨府客房,出尘从老槐树的树影下亭亭步出。那幞帽黑靴、那紫衣银带、那绰约身影?? 李药师一路之上,脑海沉浸着温柔记忆,嘴角噙挂着甜蜜微笑,迤迤回到家中。 但见出尘大开中堂,盛装相迎。 李药师见到爱妻,竟不似已往那般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而是整肃仪容,倒身下拜。出尘盈盈灿笑,款款扶起夫婿。 原来??当时李药师遭到诬陷,被缚下狱,不数日便听说,中枢已遣御史前来审案。 他尚在斟酌,御史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待得远远窥见那位御史,幞帽黑靴、紫衣银带;面若潘安、手如王衍。 李药师登时亦惊亦喜,却强忍窃笑,俯首听命,但凭御史处置?? 此时,他将爱妻一把搂入怀中,柔声笑道:“你这娃儿愈发促狭了,哪像一位开府夫人?” 出尘俏笑道:“还不都是师父调教的?” 一句娇嗔逗得李药师大为开怀,心底不免隐隐自豪。当初安排爱妻留在京里,也可算是略有先见之明,不是? 夫妻二人言笑晏晏,相与步入内室,阖上门扉。 李药师轻手抱起伊人,吻上芳颊。 浅笑之间,语音已然杳不可闻,依稀似是:“但凭御史处置??” 章节目录 第90章 献策图梁1 武德元年八月,薛举病殁,薛仁杲嗣位。 李世民对于前次兵败耿耿于怀,自请出师,得到李渊允准。 这次李药师没有随行,因为李药王去世了。 社稷板荡时期,所有官兵照例夺情起复,移孝作忠。 虽然不得守孝,但丧礼总得备办。 李药师、李客师得到三十六日丧假,携眷赶回昆明池。 他们兄弟感情笃厚,却也只能节哀尽礼,将李药王的棺椁暂厝于昆明池南的山麓。 李药师虽然不在身边,李世民仍与他书信往还。 西秦军的优势在于素有“陇西铁骑”之誉的骑兵,骑兵的根本则在良马。 西魏、北周以至隋代,主要的养马牧场都在陇西,这里自然拥有最优秀的骑兵。 不过这方面唐军也不遑多让,北朝诸代都将陇西幼驹迁至关中,调教训练之后供朝廷使用。 李药师在隋代曾经任职驾部,对此非常清楚。 西秦军的劣势则在兵力。 薛举号称三十万大军,但陇西诸郡合计仅八万户,四十万口。 纵使极限动员,也不过八万人马。 西秦西方必须防御西凉李轨,还得留守其根据地折墌城,因此能够出师东方的,顶多两、三万兵员。 所以前次,殷开山才会因为敌军不如预期之众而执意出击。 不过这方面唐军同样窘困。 当时李渊麾下大约二十余万兵员,必须同时顾及太原、潼关、河东、山南等前线,还要守御长安。 因此能让李世民带往陇西的,也只有两、三万人马。 西秦军与唐军的最大差异在于粮秣。 隋代六大粮仓中,华州的永丰仓在李渊入长安后就由唐军掌控,陕州的常平仓在屈突通归降之后也进入唐军势力范围。 然而薛举起兵,靠的只是陇西的地方仓储。 因此李唐的财经状况,大大优于西秦。 分析敌我形势,李药师认为前次李世民的战术完全正确。 西秦粮秣不济,兵将靠的是一股锐气,过于急躁,缺乏耐心。 薛举时期已是如此,薛仁杲性格比他父亲更为酷烈,也更禁不起持久拖延。 于是李世民郑重告诫随行诸将,对方前次大胜,必定轻敌好斗,然而骄兵必败。 我军此时须筑深沟高垒,坚壁清野,以挫其锐气。 待敌方气衰,然后奋击,必可一战而破。 因此严令:“敢言战者斩!” 如此,两军相持将近三个月。 薛仁杲御下苛虐,暴勇无谋,时间一久,粮饷不济,非但士卒脱逃,甚至手下官吏都率众归降李唐。 此时唐军待战已久,李世民一声出击,劲卒快马奋勇酣战,大破西秦军于浅水原。 这年十一月,李世民率军直捣折墌城,擒缚薛仁杲而归。 薛仁杲伏诛,陇西遂平。 在李世民与薛仁杲对峙的两三个月中,“天下”局势丕变:李密归降李唐,这代表东都出现极大变化。 当初李世民接到李渊撤军的命令,依李药师之计大败段达,抽身返回长安。 那时东都附近,尚余王世充、李密、宇文化及三家势力。 李密听说宇文化及直扑黎阳抢粮,即刻回师救援。 如此,瓦岗军就变成两面受敌。 不过东都内部也有矛盾。 杨广遭到缢弒,王世充拥立越王杨侗。 对于东都来说,宇文化及缢弒先帝,乃是怙恶不悛的国贼,而瓦岗只是据地起事的草寇。 何况王世充专横跋扈,杨侗其实希望能借李密之手将他除去,于是遣人向李密示好。 李密大喜,率瓦岗军与宇文化及的江都军大战,将之逼退。 江都军中当初迫于形势追随宇文的隋臣,此时颇有几人投入瓦岗。 其中包括许敬宗,他入唐后成为秦府十八学士之一,至唐高宗李治时期曾经拜相,更是日后李靖碑的撰写者。 当时魏玄成也在瓦岗军中,不过他已改用学名魏征了。 江都军没有达到攻占粮仓的目的,后勤补给更加困难,接近哗变的边缘。 这年九月,宇文化及行至魏州,废黜秦王杨浩,自称大许皇帝,不久即将杨浩鸩弒。 至于李密,他大破宇文化及,满心以为东都即将迎他入朝辅政。 未料王世充却趁李密和宇文化及大战之机,在洛阳发动兵变,从此独揽朝政。 李密因此拒绝进入东都,而与王世充对战。 瓦岗大败,裴仁基、秦叔宝、祖君彦、程知节等俱被擒获;单雄信等则降附王世充。 李密遭到重创,率王伯当等西走长安,投奔李唐,以为必当大受礼遇。 然并没有得到预期的重视,不免怏怏。 李世民平灭西秦,缚薛仁杲凯旋。 李渊派李密前往迎迓,在豳州相遇。 李世民待他的礼数也并不隆重,李密更加失望。 此时的李世民,心思哪会放在李密身上?入朝覆旨之后,他的第一要务就是去访李药师。 李药师已从昆明池回到长安,李世民急着想问清楚,那位紫衣御史,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这三个月中,李世民早已将此事来回前后、前后来回地推敲,心里也早已有底。 于是这天他骑马前往李药师家中,身后还跟了一乘巾车,竟是秦王妃的法驾。 在这三个月中,李药师也一直在准备李世民到访。 然听说王妃一同驾临,却令他有些意外。 因为秦王妃长孙无垢,已怀有数月身孕。 不过李世民用这方法让出尘必须现身,倒也不失礼数。 于是夫妻二人一同迎出大门,未料从车中出来的,竟是蕣华! 原来将近一年之前,在秦王府的“家宴”中,蕣华、出尘相继抚琴之后,李世民便将蕣华纳入庭闱了。 此时蕣华已是侧妃,李药师、出尘依礼参见。 蕣华不受,扶起出尘;李世民也将李药师拦下。 四人进入正厅,入座之后,李世民先对李药王的后事略表致意,随即说道:“孤今日带蕣华前来,可是为要让她拜师的。” 说着便命蕣华以师礼拜见出尘。 出尘自然不受,扶住蕣华。 李药师躬身谢道:“臣妇何能?得殿下、王妃青睐!” 章节目录 第91章 献策图梁2 李世民却似笑非笑:“出尘夫人经天纬地,般般精擅。蕣华就是通天彻地,也难以学全啊!” 听李世民这般口气,李药师、出尘赶紧站起身来。 和璧将当初李世民所留的令牌呈予李药师,他夫妻一同双膝跪下,将令牌奉予李世民。 李药师道:“殿下所赐令牌,微臣擅予挪用,敢请殿下降罪。” 说着便与出尘双双拜伏。 李世民倒着实受了一礼,说道:“也罢,就算是这一拜,孤领受了,二位起来吧。” 他夫妻再拜起身。 只见李世民已换过一番和霁神色:“跟着我,难免要受些委屈,尚请二位担待。” 毕竟,李药师在岐州受到诬陷,追根究柢是冲着李世民来的。 李药师躬身道:“微臣性命,不只一次幸得殿下援手。” 他语音恳切:“殿下待臣屡有再造之恩,臣怎敢当『委屈』二字?” 李世民似乎当真开颜了,拉着李药师手笑道:“先生切莫将此小事放在心上。今日我是诚心带蕣华前来拜师的。” 说着将手一挥,随行人等便将礼品呈上。 李世民道:“出尘夫人琴剑双绝,盼能指点蕣华一二。” 蕣华、出尘双双起身,相互礼拜。 李世民点头道:“如此甚好。蕣华,你当时常前来请教。” 蕣华应了,出尘则忙道:“不敢!” 将李世民、蕣华送出门外,李药师、出尘互望一眼,相对深深吁了一口气。 且说李密归唐,李渊待他不薄。 可在李密心中,他与李渊同样出身八柱国家。 李渊能够建立大唐,立足关中,多少得利于瓦岗军在东都牵制群雄。 如今归唐,只得到光禄卿的官职、邢国公的爵位,不但得对李渊称臣,还居于诸多宗室子弟之下,心中不免颇为不满。 李密入长安后,瓦岗的广袤领地都由徐世绩掌控。 徐世绩整理州县资料、军民户口,上启李密。 李渊听说徐世绩有书启进予李密,却没有表章呈奏自己,颇觉意外,便向使者询问。 那使者奏道:“徐世绩以为人众土地都是李密所有,如果直接进献,是为自己邀功。应由李密上表,使之归为李密的功劳。” 李渊大赞:“此纯臣也!” 当即以徐世绩为黎阳总管,授予上柱国、莱国公等封号,并赐姓李。 徐世绩这一表态,就得到“公”的爵位、“李”的姓氏,基本上与李密是平起平坐了。 说回李密。 他衔命出迎李世民,回到长安之后,李渊又命他领兵前往黎阳招抚旧部。 让这位初降的一方雄主带兵返回自己的原据地,是否过于大胆?朝中自有思虑缜密的朝臣放心不下,奏请皇帝三思。 然李渊已有万全准备。 李世民平灭薛仁杲后,李渊加封他为太尉,着他建置陕东道大行台,出镇长春宫,潼关以东兵马全部受其节度。 李世民控有李唐的河东大军,李密手边区区万余兵员,哪能与之相抗? 李渊如此安排,自然有其用心。 首先,他想测试李密的忠诚。 其次,李密败于王世充后,应可回师黎阳,那儿还有徐世绩。 为甚么他没有这么做,却选择投奔长安?李渊想让李密回去,看看他与徐世绩如何互动。 然李密连第一道测试都没能通过。 他一出潼关,李渊即下旨将他召回。 李密大为惊恐,决定抗旨。 王伯当试图劝阻,李密不肯接受。 他率兵逃往襄城,投奔旧部张善相。 李世民遣盛彦师追讨,将李密、王伯当等全部斩杀。 张善相归降,李世民将襄城改置为伊州。 李渊诏命将李密首级传送予徐世绩,不,现在已是李世绩了。 李渊的目的,当然是想观察他如何处理此事。 李世绩何等人物,怎会不明白李渊用心?他上表请求收葬李密。 李渊不但允准,还将李密尸身一同送交给他。 李世绩衰绖发丧,大备威仪,以君臣之礼,将李密隆重葬于黎阳山南。 李密归降之后,李渊以淮安王李神通为山东道安抚大使,从李世绩手中接收瓦岗的人众和土地,于是河南十郡正式进入李唐版图。 至于李世民,他奉旨出镇长春宫,节度关东兵马。 长春宫位于同州,在今日的陕西渭南。 西魏、北周立足关中经略关东,便以此地为基础。 如今大唐节度关东,同样以此地为根据。 李世民来到长春宫,建置陕东道大行台,副手是刘文静。 刘文静在第一次征陇西失利之后遭到罢黜,此时才得以复起。 李药师也随在行辕,李世民又与他讨论军情形势。 李药师问道:“潼关以东兵马,全受殿下节度,这??” 李世民笑道:“说是这么说,然太原、山东未必听我节度。” 当时太原有齐王李元吉,主要防御刘武周;山东则有淮安王李神通,在宇文化及覆亡之后,主要面对窦建德。 李药师道:“如此,我军便只须专意经略东都。洛阳西北谷州、西南熊州、南方伊州皆为我军所有,现下关键乃是武牢关。” 唐代避李渊祖父李虎之讳,称“虎牢关”为“武牢关”。 李世民边听边点头,只是嘴角却噙着些许諔诡笑容,说道:“关键乃是武牢关,先生所言极是。不过??”他逼视李药师:“先生适才所说,我军『只须』专意经略东都??” 李药师眼神也现笑意:“太子坐镇京畿、殿下讨王世充、齐王讨刘武周、淮安王讨窦建德、庐江王与赵郡公徇山南、段驸马徇剑南、窦国舅徇陇右,如此两年之间,天下当可定矣!” 庐江王是李瑗,赵郡公是李孝恭。 段驸马是段纶,他是段确的二哥,尚李渊之女高密公主。 窦国舅则是窦琎,已故窦皇后的族弟。 李渊这番战略部署,以皇太子李建成居中,将开拓四方的责任交予近亲子侄,自己则负责稳住突厥。 如此掌控全局,充分展现做为开国君主的雄才大略。 而当时,“天下”已经没有任何一位雄主,能与李唐抗衡。 章节目录 第92章 献策图梁3 李药师虽大抵同意李渊的安排,却认为并非万全。 然而??他总不好直接指摘这位与自己曾有旧仇私怨的皇帝吧? 李世民显然也作同样心思,此时他依然逼视李药师,脸上笑意却更浓了:“先生当真作如是想?” 李世民既如此表态,李药师就也直言不讳了。 他深深一揖:“殿下恕臣无状。只怕刘武周、窦建德,仍须殿下费心。” 这回李世民是真笑开怀了:“只怕山南,也仍须先生费心哪!赵郡公宏略有容,非庐江王所能匹俦。然而??”他握起李药师双手,殷殷说道:“若是不得先生鼎力相助,仍难以功成啊!” 李药师再度深深一揖:“殿下折煞微臣了。殿下但有所命,微臣无不乐从。” 李世民笑道:“孝恭刻下,正等着先生的戡平萧铣之策哪!” 李药师躬身笑道:“臣敬谨领命。” 三李初会之后,李药师早已缜密思量戡平萧铣之策,详细条陈写就。 当日李世民尚有其他事务,因此李药师待到次日,方才进呈《图萧铣十策》。 李世民展读卷册,但见一笔俊逸正楷。 李药师早年师事玄中子,他出身琅琊王氏,家传一脉绝妙行草。 李药师曾得师授,又知李世民酷嗜二王书法,因此两人日常书信往来,都是一笔行草。 然这次是正式献表,虽知李孝恭必会另行摘抄,也应使用正楷。 只见卷首之后,便是“策一.经略夷陵”。 李世民问道:“这确然是当务之急,不过年前综论天下,先生不是曾说,首要乃是招安巴蜀?” 李药师微笑道:“如今益州已有段驸马啊!” 高密公主、段纶是李渊最钟爱的女儿、女婿。 李渊登基之后,妙常成为平阳公主。 她是李渊惟一的嫡女,然皇帝对于她的夫婿柴绍,还不如对段纶亲厚。 至于李孝恭这身分本就尴尬的堂侄,就更无法与段纶相比了。 因此李孝恭图萧铣,不能以巴蜀为根据,只好另择信州。 夷陵位于信州与萧铣之间,必须将这双方必争之地,及早纳入李唐版图。 李世民点点头,继续看时,便是“策二.勤产厚积”,其下只详述方法,并未提及因由,于是问道:“可是经略萧梁,特有所需?” 李药师道:“是。其后数策,所需甚巨。” 回话如此简短,李世民一听便知,李药师心中另有考虑,当下笑道:“先生思虑,当不仅止于此。” 李药师躬身道:“殿下明鉴!荆楚郢襄池泽千里,沃土无垠,孙吴取荆州而得以生息,蜀汉失荆州而难以北伐,俱因这带地区物产富饶,足可供应军资之所需。如今此富饶之域虽为萧铣所据,然我军亦扩有信州,军需不宜全数依赖关中,部分应可自给。” 李世民问道:“所以先生之意,『勤产』虽在我唐,『厚积』却未必尽然?” 自古北方游牧民族劫掠华夏,目的都是财物而非土地。 自西魏宇文泰创建府兵制以来,每当战胜,都任所属大肆劫掠,这实是府兵斗志旺盛的重要原因。 李世民不但出身北朝世系,更胤有鲜卑血脉,对此极为熟悉,很自然便以为李药师之意,是让唐军伺机劫掠萧梁物资。 李药师微笑道:“当初家舅伐陈,屡在秋收时节遣兵劫掠,废其农时,使其仓无积储。此计可以行于当年,乃因陈主昏昧。如今萧铣励精图治,我军若行劫掠,恐更令其上下一心。何况彼时,杨隋在江北备战八年;然则此时,我军却不可长久备而不战啊!” 他二人都明白,此时李唐的仓储,远不如隋文帝时期充裕。 于是李世民问道:“是以所谓『厚积』,乃是厚积于彼,以待我军之取?” 李药师站起身来,肃容躬身而道:“殿下,我军一旦取下萧梁,今日萧铣之臣民,即是我大唐之臣民啊!” 这几句话,实是当时胡汉文化价值的深刻分野。 李世民直直看着李药师,只见他拱手躬身,双目垂帘,虽未望向自己,却也毫不回避自己的眼神。 他当下站起身来,伸手托住李药师双臂,叹道:“能说此话者,惟有先生!” 李药师直起身来,望向李世民,说道:“能听此话者,也惟有殿下!” 他二人又一次四掌紧紧相握,眼神忱忱炽炽地对视。 半晌,李世民问道:“所谓『厚积』,非止钱粮,更是人心,可是?” 他继续问道:“先生与我莫逆于心,然此话却不宜多传,以免影响军心,所以并未明述于卷册之上,可是?” 这卷《十策》条陈乃是重大军机,日后能读到的,不过李孝恭、李渊等寥寥数人,然而此意却仍不宜直述。 李世民深明其意,李药师大为感激,再度深深一礼:“是。臣深谢殿下垂注!” 二人回身归座。 李世民继续展读卷册,其后便是“策三.贿间梁臣”,这是当初综论天下之时讨论过的。 再是“策四.招慰土家”,这是三李初会之日讨论过的。 接着则是“策五.修造船舰”,李世民问道:“先生寻访造舰人才,可有所获?” 李药师往昆明池奔李药王之丧期间,曾向杨玄庆询问造舰人才。 但他可没有打算对李世民提及杨玄庆,此时回道:“经臣多方打探,当年参与建造五牙战船的匠人多已作古。只听闻巴东有位巧手,乃是造舰匠人之后,然他只造渔船,不造战舰。” 当年杨素“居永安,造五牙”的永安,即在巴东。 李世民闻言大喜:“可曾见到此人?” 李药师摇头道:“尚未。倘若真是人才,该当前趋造访,以礼相请。” 李世民点头同意。 他再往下展读,见是“策六.教习水战”、“策七.善用地势”、“策八.顺择天候”,每策俱有详细条陈。 李世民笑道:“人和、地利、天时,俱在先生掌指之间矣!嗯??这顺择天候??据闻当年武侯善使六壬风角,莫非先生也精其道?” 章节目录 第93章 献策图梁4 李药师微笑道:“日月四时,风雷云雨,自有定期。武侯善知其验,并非当真能使六壬风角啊。” 李世民点点头,却指着条陈问道:“先生何以将陈兵之期,选在金秋?” 李药师道:“大江潦涨,荆湘在夏末秋初,淮扬在秋末冬初。由夔门至荆湘,金秋潮汛最旺,有利我军运行。” 李世民不禁仰天赞叹:“『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先生实当之无愧!” 李药师赶紧谦谢。 此时李世民眼神却闪过一丝狡黠:“孤原本以为,先生打算平灭萧铣之后,便与孝恭一道顺江而下,直入吴郡,去品尝鲈鱼脍哩。” 李世民年方二十二岁,长久与父亲、兄弟并不和睦,何尝能够享受亲情的温馨?因此每当面对李药师这位恂恂长者,心底总会不自觉地涌起亲爱孺慕之情。 然而李世民这孺慕之情,却触动了李药师心底最为脆弱的一丝心弦。 可他明白自己绝不能在这位殿下面前,将他当成“虬须龙子”,于是整理心绪,含笑说道:“殿下,那张季鹰命驾归吴,乃是『辟齐王东曹掾』。臣却还盼追随殿下富国家、强社稷、兴教化、安百姓,以逞平生之愿呢!” 西晋张翰字季鹰,吴郡人,《晋书》本传、《世说新语.识鉴》皆记载,他辟齐王东曹掾,因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命驾便归的故事。 “莼羹鲈脍”的美名,因他而流传千古。 李药师此言却让李世民一怔,赶紧收敛心神,继续展读卷册。 只见“策九.奇正用兵”,其下详述“敌实须用正”、“敌虚宜用奇”之道,其义甚是精微,当即问道:“虚实奇正实乃兵家总要。《孙子》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先生于此,似乎另有发明?” 李药师道:“兵法之要,必先贯通奇正相变之术,方能分辨虚实相应之形。若依此法鉴势度形,则敌之或以虚为实、或以实为虚,再也无从遁迹。如此方能或以奇为正、或以正为奇,以谋敌之不臧。” “奇”“正”相倚、相变之道,见于《李卫公问对》,这是李靖兵法的精髓。 此时他将之用于战略、战术,后世则成为他在兵学发展史上的伟大贡献。 李世民则是首度听闻奇正之变,他是天纵军事奇才,稍一寻思,便已略明其中旨要,登时叹道:“先生斯言,其时义大矣哉!” 李药师再度谦谢。 再往下读,便是“策十.安抚士庶”,其下却没有详细条陈。 不待李世民动问,李药师便说道:“陛下自起义师,一向怀柔抚远。战后安抚士庶,乃是朝廷恩赐,非臣之所能与也。” 李世民点头同意,将卷册收拢,站起身来,朝李药师深深一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先生不愧今之留侯耳。” 李药师随之起身回礼。 李世民将这卷《图萧铣十策》快马传给李孝恭,李孝恭再进呈李渊。 李渊甚为欢喜,全数采纳,当即下旨,以李孝恭为信州总管,将这十策落实。 李孝恭请求调李药师为副手,李渊也答应了。 于是李孝恭整装南下,李渊则向陕东道大行台发出诏令,调李药师前往山南。 《十策》的第一策是经略夷陵,然当李世民、李药师接到诏令之时,夷陵已经归唐,改置为硖州,李渊遣李药师先去增援硖州刺史许绍。 当时硖州北面、东北的襄州是王世充的势力范围;东面、东南、南面是萧铣的大军;西面、西北是神农架的原始森林,萧铣已鼓舞山区蛮族骚动;只有西南一隅,隔三峡可以连络上游的信州。 许绍在此捉襟见肘,处境艰难,因此李渊遣李药师前去增援。 李药师此行前往硖州,一路可不好走。 李世民为他饯行,席中除彼此预祝顺利之外,李世民也说道:“药师,你此去翻越南山,蛮獠阻道,我却无法多调一些兵马给你。” 李药师谢道:“殿下关爱,臣铭感五内。不过??”他微微笑道:“臣毕竟已开府数月,和璧那边也有一些人手。” 一语提醒了李世民,不禁笑道:“是啊,我怎地忘了?平阳公主曾建娘子军,亲执金鼓,府上出尘夫人也不遑多让啊!” 这一句话,便是同意让出尘随行。 李药师深深一揖:“多谢殿下垂注。” 他原本还想说些甚么,但没有说出口。 李世民似乎也想说些甚么,但也没有说出口。 章节目录 第94章 追踵神农1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李白这阕〈蜀道难〉,生动且浪漫地描绘了由秦入蜀之途的磅礡气势。 而在此诗出世之前一百余年,如今,李药师正率八百官兵,行在这峥嵘崎岖的蜀道之上。 诗仙感叹: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李药师虽不曾读过青莲居士的旷世杰作,然而当他身处天梯石栈之上,举头仰望夜空之时,出现在他眼前的繁星,真真就如近在区区举臂之遥! 这段时日,李药师已经不只一回仰观天象。 近来的星文,颇让他有喘不过气之感。 当然,那星文是在长春宫附近观测到的。 此时来至山巅,是否会不一样?他明知不会,但原本仍存有一丝侥幸。 如今一观,唉??果然一般无二。 这正是他在与李世民分手之前,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心事。 可是分手之前,李世民似乎也有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心事。 那是甚么?他还不及思索,已有斥候来报军情。 前方,有蛮族布防。 由长春宫前往山南,得先穿越秦岭,进入汉中。 当时穿越秦岭的途径有四,由西向东依次为“散关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 楚汉之际韩信曾在子午道上“明修栈道”,却到散关道上“暗渡陈仓”。 散关道亦称“陈仓道”。 四道中以子午道最为险峻,也最为快捷。 由关中乘快马经此道入汉中,只须七天。 刘邦“鸿门宴”后仓促逃离,走的就是子午道。 诸葛亮北伐,魏延屡次提出“子午谷之计”,也着眼于子午道。 百余年后红尘飞骑为杨贵妃快递荔枝,走的又是子午道。 李药师增援硖州,自然选择最为靠东且最为快捷的子午道。 此道出秦岭后先到金州,也就是今日的陕西安康。 由此再往西南,可到李孝恭所在的信州,也就是今日的重庆奉节。 若往东南,则可到许绍所在的硖州,也就是今日的湖北宜昌。 然两方向都须穿越大巴山,这带山中蛮獠多而汉人少,将近一百年后,柳宗元〈与萧翰林俛书〉中形容当地语言:“声音特异,鴃舌啅噪??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何况当年! 如今李药师率八百元从,正行过子午道,往金州方向赶去。 此时获报,前方有蛮族布防,当即下令隐去火把,衔枚疾走。 但见山林前方闪出数十蛮兵,李药师看时,却并不是针对自己。 一时只闻羽箭迭声而起,竟无一箭虚发,蛮兵应弦倒地。 李药师正自喝采,却在天光微曦、林雾迷蒙之遥,隐隐望见一骑快马,马上身影灵巧,不是出尘是谁? 李药师大喜,拍马迎上前去,只见爱妻身边,和璧、随珠双双相随,另有一名少年。 和璧随出尘前来,原在李药师意料之中。 但是随珠,她若离开府中,两个孩儿由谁关照? 出尘慧心,不待动问便即说道:“三嫂把两个孩儿接过去了。” 李客师虽是李药师之弟,但出尘比李客师夫妇年轻甚多,一向称他们为三哥、三嫂。 李药师只点点头,当下也不及细问。 此时天色渐明,两人领军朝蛮兵来路追去,直追出山坡林区。 往下一看,不免大惊!那些蛮兵连屯山谷,竟有数千之众!围住一路唐军,却是庐江王李瑗的旗号。 这次随李药师出行的将官中,最得力的副手是张宝相。 李药师命他带人前去解围,自己与出尘留在山头压阵。 此时出尘方才得暇,命随自己前来的那名少年拜见李药师。 那少年行礼,说道:“小人名唤薛孤吴,乃薛孤设之子。” 李药师一惊:“薛孤设之子!” 当即将薛孤吴扶起,紧握他手仔细端详,激动说道:“难怪看着眼熟!” 原来薛孤设曾在李药王帐下。 李药王遭到罢黜之后,薛孤设始终惦念。 数月前李药王过世,薛孤设也率诸子前往吊唁。 不过当时李药师只得三十六日丧假,加以丧礼千头万绪,并没有特别留意薛孤吴。 薛孤氏父子是北朝名将薛孤延的后人,家传一脉精湛武学。 如今正值用人之际,能得故人之子前来,李药师大为欣慰。 且说眼前。 张宝相迅即便将蛮兵驱散,会同那路唐军的将官来见李药师。 这位将官是金州总管府司马李大亮,他带领李药师一行进入府城,去见金州总管庐江王李瑗。 李瑗大为欢喜。 金州已与蛮族邓世洛多次交锋,府城屡受侵扰。 李大亮为李药师汇报,原来金州南方的大巴山区已被蛮族武装占据。 萧铣鼓舞蛮族骚动,阻挠唐军。 李药师若想由金州南下,无论往西南前去信州,或往东南前去硖州,都必须穿越大巴山。 因此他必须先助李瑗抚平蛮族,自己才能前行。 这带大巴山素有“神农架”之称,相传炎帝神农氏曾在此地搭架采药,亲尝百草。 这里至今仍有大片原始森林,许多少数民族聚居,何况当时!蛮族啸据深山,并不通晓战阵兵法,但是娴熟地貌。 因此李大亮饶是关陇世家出身,绰有文武才干,但是面对蛮族,却仍无法制胜。 李药师的思维则不仅止于“制胜”。 此时他手指地图,对李瑗、李大亮说道:“神农架北接金州,西至信州,南临大江。 原本东南有萧铣,东北有王世充。 王世充与北方诸军对峙,内部又严重决裂,无暇顾及西南,因此赵郡公方能顺利说得硖州来归。” 李瑗、李大亮频频点头。 李药师继续说道:“萧铣则与王世充不同。他对内励精图治,上下一心,对外怀柔抚远,审慎用兵。兰陵萧氏经略荆楚已逾百年,皆以财帛器物拢络蛮獠。蛮獠世居大山,岂有天下之志?所欲不过繁衍生息而已。萧铣可以拢络,我军难道不成?” 所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 李瑗虽非上士,却还不至于“下士闻道,大笑之”。 他听李药师这番话,不置可否,只朝李大亮望去。 李大亮可不同了,李药师这一席从蛮族立场设身处地的论述让他眼神大亮、心头大亮,登时对李药师躬身长揖:“先生斯言大矣,大亮敬谨受教!” 此时李药师为从四品开府,李大亮为正五品官衔。 然李大亮这一躬一揖,代表了他的主官庐江王李瑗。 李药师不合受礼,赶紧深深还礼。 李瑗虽不是昏眊之辈,但有李药师、李大亮为他筹划御敌,当下客套几句便即离席。 他离开后众人谈话更为自在,李药师、李大亮手下数名军官均参与讨论,薛孤吴显得特别兴奋。 章节目录 第95章 追踵神农2 李大亮是金州总管府最高阶的军官,李药师不便差遣,只请他调来几名通晓蛮语的兵士。 此时出尘、随珠扮作亲随,与和璧一同留在城中。 李药师则率八百元从以及借调的兵士,连夜进入神农架大山。 只见峰峦绵亘,密林遍野,纵使白昼,日光也难透入,何况夜晚。 李药师并未打算作战,只沿溪谷在月色下迤迤而行,倒也不曾遭遇蛮族袭击。 且行且往,众人耳边溪流的潺潺水声逐渐转成沌沌,继而沛沛、而漰漰、而湱湱、而渹渹??此时顺着溪流一转,但见一条通天白练,在皎洁月色之下倒挂眼前!原来是一道瀑布,由绝高山岩直下千仞,注入一潭深不见底的碧波之中。 映着周遭的蓊郁密林,沁着山间的芳冽精芬,清丽直如仙境! 然而此时,李药师、张宝相都已察觉,自己一行已遭蛮族包围。 只因蛮族非常清楚,他们行进的方向,必然来到这千仞山岩屏障,飞瀑激冲入潭,再无去路的尽头,所以先前并不急于袭击。 李药师一个眼神,张宝相便展臂一挥,八百元从当即张起盾牌摆成阵势,将李药师护在中央。 蛮族短箭如雨,却也无法穿透密如铁甲的盾阵。 李药师原想待蛮族箭势一轮过后,便命通晓蛮语的兵士表明自己来意。 岂料对方箭势繁复,一轮接着一轮,并无停歇之意。 且不知箭簇是否淬毒,若有兵士中箭,可是麻烦。 正犯愁间,却听得一阵枝叶杂沓声响,整群猿猴不知凡几,或窜或跳、或勾或挂,由蓊郁密林之中窸窣而出。 蛮族长期与山猿共处,此时毫不惊惶,只是短箭暂歇。 他们不愿伤及猴群,招来无谓对立。 至于李药师,可就烦恼了。 己方阵势虽然不乱,然而不明神农架中猴群习性。 野兽若是杂乱干扰,则恐伤及蛮兵,那么此行的目的,只怕便难以达成。 此时却见一团白蒙,由森森密林中缓缓浮现,直至来到近前,方能看得清楚,竟是一只巨大白猿!一时非但群猴噤声,全都朝那白猿蹲踞,就连蛮兵也将弓箭放下。 李药师身边一名通晓蛮语的兵士低声禀报:“将军,此白猿乃神农架群猴之王,因为通体纯白,蛮族视为神兽!” 听这兵士语调,他分明与蛮族一般,也将此白猿视为神兽。 李药师朝张宝相望了一眼。 张宝相一个手势,八百元从顷刻收起盾牌,迅即如同群猴一般蹲踞,仍将李药师护在中央。 一时八百盾牌全部朝向明月,将银光齐齐反射,粼粼闪熠如波。 李药师长身挺立其间,气势直如天神! 那白猿不动,李药师亦不动。 僵持半晌之后,李药师却见那白猿缓缓抓起双掌,五指撮拢捏紧,屈腕勾提至胸,同时目随头转,朝向左侧视去。 李药师突然明白了,他如白猿一般抓掌撮指,屈腕勾提,同时耸肩收腹,目随头转,提起脚跟,使出五禽戏中“猿躩”的起手式。 那白猿竟站起身来,遥遥与李药师对戏,不,实是对舞!一人一猿,就在这月色之下,直舞得天地为之变色,山川为之动容。 舞罢“猿躩”,白猿收势,回身坐下。 李药师却不停歇,顺着前势转圜,犹如行云流水,双膝微屈,双掌迭于腹前,瞬即举至头顶,竟有风雷之音!高举的双手掌心朝下,指尖向前,提肩缩项,挺胸塌腰,微微前倾,目光随之斜斜朝下。 这,正是五禽戏中“鹤展”的起手式。 果然如他所料,天际厉声长鸣,一尾白鹤划空而来。 其后,百十鸟群翱翔追随。 只见那白鹤,竟与方才那白猿一般,在半空中遥遥与李药师对舞。 此时东极已现微明,一人一鹤,就在这晨曦之间,直舞得日月为之交替,烟岚为之沉浮。 舞罢“鹤展”,李药师收势回归,兀立于盾牌阵中。 此时却见,不但群猴全都转为朝向自己蹲踞,随那白鹤而来的群鸟,也都朝向自己静立。 甚至那些蛮兵,也已朝向自己俯首。 只那一猿一鹤,却已仙踪杳然。 是的,这一猿一鹤,正是三十年前在天卦山北,与李药师曾有一面之交的猿公与鹤公。 此时杳然而去,李药师固然微感惆怅,但他明白仙家相助,乃是希望自己能够完成眼前的任务。 蛮族已有通晓汉语的兵士前来,对李药师躬身说道:“我族最是敬佩巫觋,还请师尊随我等前去,受我族礼拜。” 李药师心道:“原来他们将我当成能与禽兽沟通的巫觋了!” 他知蛮族极为尊崇巫觋,于是摆出一副师尊作派,庄严说道:“也罢!且请带路。” 那些蛮族见这位师尊言语温和,不怒自威,益发虔敬。 当即过来为李药师、张宝相等牵马,绕过碧波深潭,沿着千仞瀑布山岩与蓊郁密林之间的一条密径,蜿蜒向前行去。 此时天光已明,途中但见群山万壑,峰峦迭翠,峡谷开阖,奇洞天成,断崖飞瀑,锦石溪流,深山老林,云流雾绕,勾勒出一幅绵延无垠的巨幅青绿山水! 九弯十八转后,出现一泽千顷大湖。 湖水清澈宝蓝,倒映群峰浓绿、长空湛青。 时节虽已入夏,然神农架山势高峻,寒意料峭,植被仍是春景,林野繁花丰茂,杂树落英缤纷。 来至大湖之滨,四下豁然开朗,土地平原,棚屋俨然。 若非眼前棚屋形制与中土大相径庭,又无良田美池、桑竹阡陌,否则李药师只怕以为,自己如同晋太元中的武陵渔人,进入桃花之源了。 但见前方,蛮族部落的长老、巫师,在族人簇拥之下迎出。 他们早已得报,知道李药师是一位能与神兽、神禽沟通的师尊,故尔十分友善,架燃篝火,扬枹拊鼓,击节而歌,踏歌而舞。 接受蛮族的迎宾大礼之后,李药师命人送上携来的粮食布帛,表明来意。 当时蛮族仍赖渔猎采集维生,李药师颇费了一番唇舌,经由翻译,告知愿意教导耕作之法。 蛮族起初并不相信,但遇到这位能与神兽、神禽沟通的师尊,倒也愿意尝试学习。 蛮族热心留客,他们一行当晚便留宿山中。 距此十月之前,李药师在岐州遭诬期间,往来急报联系,在在多亏和璧。 李药师见他遇事机敏,便将通联等务交由他负责。 和璧训练出一批信鸽,让李药师虽在外地,仍能得到家中音信。 此时他便放出随行的信鸽,将消息报予和璧,转致李瑗、李大亮。 因此次日他们一行返回金州府城之时,李瑗派出的军士、农民已经启程入山,准备教导蛮族制造农具,辟田耕种。 章节目录 第96章 追踵神农3 值此仲夏,平地虽已田禾离离,而在山中却逢积雪初融,恰是适宜始耕的季节。 这年秋末,第一批农作便有收成。 不过那时李药师已离开金州,未能亲见。 神农架里蛮族部落甚多,他们遭遇的第一个部落位于大山北缘,本与山外屡有接触,彼此较为友善。 与这部落有所往还的蛮族,听说来了一位能与神兽、神禽沟通的师尊,竞相热情邀约。 李药师虽急于赶往硖州,但若不先招抚这些蛮族,自己却也无法前行。 于是他先后去到数个部落,与长老、巫师沟通,教导耕作之法。 这段期间出尘也将家里状况详细说与李药师知道。 当日李世民让蕣华来向出尘学琴学剑,蕣华倒真不时就往出尘这儿跑,而且总不忘带些宫廷御用的珍品。 次数多了,出尘不免动问。 蕣华便也明言,李药师搭救她父亲之事,她从头就清楚。 此时出尘见李药师并不觉得意外,问道:“你早知道了?” 李药师道:“原是怀疑,并不确定。想当初在秦府见到蕣华,若她认为玄庆是我杀的,对我们当不会毫无愠色。” 出尘问道:“难道??” 李药师点头道:“我确实怀疑,殿下让蕣华与我们往还,或许他对此事也有想法。” 出尘又问道:“如此说来,殿下也已知晓?” 李药师微微摇头:“我并不确定。不过就算殿下知晓,也不是甚么大事。只是??”他四下巡视一周,确定无人,方才继续说道:“我离开长春宫时,殿下似乎心里有事,欲言又止,却也不像是为此事。 这等情事或是放在心中,或是开诚布公,当不至于欲言又止。” 出尘道:“或许是为两个孩儿之事?” 说到此处,她突然失笑:“啊,我竟忘了说,秦王殿下的嫡长子诞生了。” 当时李世民住在太极宫西侧的承干殿,这位皇孙在此诞生,因此命名为李承干。 李药师却只是“嗯”了一声,因为此事他已知晓。 出尘继续说道:“三嫂进宫拜贺,要我带德謇、德奖随她同去。进到宫里,蕣华要将孩儿留下,说是秦王殿下的意思。三嫂和我都觉不妥,后来还是托三嫂关照。” 李客师夫人长孙无双是秦王妃长孙无垢的堂姊,秦府嫡长王子诞生,她自然要去向王妃拜贺。 李药师又只是“嗯”了一声。 出尘见夫婿如此寡言,不免好奇,问道:“药师,你可是认为,秦王殿下欲言又止,乃是为了此事?” 李药师摇头道:“不像。此事如同蕣华之事,或说或不说,都不至于欲言又止。” 出尘朝夫婿望了一眼,笑道:“你适才说殿下似乎心里有事,欲言又止。可依我瞧,药师,你自己才是心里有事,欲言又止啊!” 李药师不禁也朝爱妻望了一眼,她,总是如此细腻贴心!不过此时无心说笑,他只说道:“你随我来。” 出尘随夫婿来到院中,跟着他仰望夜空。 但见漫天清冽,繁星万点,荧荧煌煌,熠熠灿灿。 李药师先指向北天:“那是紫微垣,对应宫廷。” 又指向其侧:“那是太微垣,对应贵官。” 随后指向周边:“那是天市垣,对应士庶。” 出尘边听边缓缓点头。 此时李药师指向天市垣北侧:“那九颗星乃是贯索,若只见其中五、六,天下大赦;若是能见其七,将有小赦;若是九星皆见,则有大狱。” 他转头对出尘说道:“贯索九星原是庶民之牢,然《汉志》又有天牢六星,主贵官之狱。” 这里“汉志”指《汉书.天文志》。 出尘举头望去,果见贯索九星之旁,又有六星。 只听夫婿说道:“此时贯索九星、天牢六星皆见,将有贵官大狱。 而且??”李药师指着诸星之间的另一颗星:“而且其间又有客星。” “客星”即是现代的彗星、新星、超新星。 古人将客星视为“非常之星,其出也,无恒时;其居也,无定所。 忽见忽没,或行或止,不可推算。 寓于星辰之间如客,故谓之客星”。 出尘顺着李药师的手指望去,但见贯索九星、天牢六星之间,果然又有一星,拖着长长芒尾,忽明忽灭,或行或隐。 只听夫婿又道:“月余之前,客星初现于贯索东北,渐向南行。 不过七日,已侵入天市垣。 出尘??”李药师转过头来,肃容说道:“如此天象,非但主贵官大狱,而且还是冤狱啊!” 出尘“啊”了一声,心惊说道:“你是说??” 李药师摇头道:“别担心,不是我。 咱们前去或有凶险。 不过天象示警,还轮不到我这小小从四品开府。” 出尘“喔”了一声,放下心来,问道:“那么??” 李药师道:“月前酅国公薨逝,上谕追尊为隋恭帝,秦王殿下与刘文静都因此事回到京师,至今尚未离开。” “酅国公”是杨侑。 出尘登时问道:“难道此天象,是指酅国公?” 一语未毕,又摇头道:“不是,那并非冤狱。” 突然惊道:“药师,你??你是担心秦王殿下?” 李药师摇头说道:“也不是。 殿下乃是龙子,吉人天相。 我担心的是刘文静,他对裴寂早怀不满,认为自己功高,却居裴寂之下,难免会有怨言。 如今他回到长安,我是担心??”他轻叹一声:“我是担心,殿下与刘文静如今仍在京师,陛下却遣裴寂增援河东。 岂料??裴寂领了圣诏竟仍在京迁延,至今尚未启程。” 出尘惊道:“裴寂?他已多久没有领兵了?这是怎么回事?” 李药师闻言,心下一懔。 离开同州之后,他对长安、河东诸事仍然知之颇详,乃是因有和璧的信鸽往返。 然而其中详情,和璧竟连出尘都未告知!李药师当即决定,往后不但府中往来连系,便是军中通信事宜,也都交由和璧负责。 此时李药师便将河东形势,大略说与爱妻知道。 章节目录 第97章 辗转硖州1 杨广被弒之后,萧皇后带着幸存的幼孙杨政道北上。 窦建德对萧皇后甚是崇敬,将她迎到自己的领地安置。 其后宇文化及迫近,窦建德将之斩杀,首级传送予突厥始毕可汗。 不久始毕去世,其弟处罗可汗继位,遣使迎接萧皇后与杨政道,窦建德不敢不从。 处罗可汗立杨政道为隋王,流亡突厥的大隋百姓均奉其为主。 杨政道成为突厥的傀儡政权,与中原相抗衡,终究得靠李靖将之平灭。 此乃后话,且说当时。 窦建德大败宇文化及,得到宇文从江都带来的杨隋皇室宝器,以及随宇文北上的隋室旧臣辅佐,其实力已不是李神通所能抗衡。 另一方面,梁师都、刘武周联合突厥,由三路进攻李唐。 但始毕可汗突然去世,突厥连忙撤军。 承继大位的处罗可汗原准备继续发动攻势,李渊再度卑词厚礼,让处罗改变心意。 不过梁师都、刘武周都已发兵。 梁师都由灵武道进军,李渊遣延州总管段德操督兵出讨,将他阻住。 刘武周则由马邑道进军,南下并州。 此时他已得宋金刚率骁将尉迟敬德、寻相投附,迅即攻下榆次、平遥,直指太原。 李唐的太原主帅是李元吉,不足以对抗刘武周。 李渊急遣增援,却遭奇袭,全军覆没。 此时裴寂自请出师,李渊大喜,以他为晋州道行军总管,出讨刘武周?? 然而李药师这一大段叙事,并没有回答出尘的提问。 伊人眨眨双眸,再度问道:“裴寂?他有甚么统兵之能?为何领了圣诏竟仍在京迁延?这是怎么回事?” 李药师只见爱妻那澄澈通透的双眸中,映出漫天繁星,在月色下闪耀清辉。 而自己,却无法回答伊人的问题。 此时也只能无奈摇头,继续述说形势。 这段期间李唐不仅在河东陷入莫大困境,山东、河南同样烽烟四起,而且同样败绩连连。 山东道安抚副使陈政为部下所杀,导致李神通、李世绩被隔绝孤立。 在此之前,王世充其实相当羸弱。 他虽侥幸战胜李密,擒获裴仁基等多名瓦岗大将,但洛阳兵变之后,内部严重决裂。 他深知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发兵攻打谷州。 此时李世民已出镇长春宫,武德二年三月,王世充谷州前线的将领,包括秦叔宝、程知节等瓦岗旧部集体投唐。 这时李世民如果进击,王世充当无力抵挡。 可情况并没有如此发展。 为甚么? 出尘双眸中的漫天繁星,已经化成万点疑惑,但她并没有再问。 她非常清楚,夫婿如果能说,早就说了。 武德二年四月,王世充废黜杨侗,自立为大郑皇帝。 裴仁基及其子裴行俨连络数十人,图谋诛杀王世充,复立杨侗。 事态泄漏,全部被杀。 王世充为避免再有人试图复立,将杨侗鸩弒。 杨侗饮鸩之前,发出流传千古的帝冑悲音:“从今以去,愿不生帝王尊贵之家。” 当时裴仁基尚有家眷在外。 他死后得一遗腹子裴行俭,后来成为李靖麾下的杰出儒将。 ************************************ 由神农架往东,襄樊、南阳、郑州一带,曾是朱粲的势力范围。 隋唐之际各路兵马中,声名最为狼藉之辈,非朱粲莫属。 此人嗜食人肉,到处破坏城墙、掠夺资财,导致人民苦不堪言。 隋室马元规、吕子臧曾大败朱粲,可惜马元规未听取吕子臧的建议,没有乘胜追击,而让朱粲得有喘息之机。 武德二年闰二月,李孝恭甫到山南,便遣人说降朱粲。 当时朱粲手下将领多人背叛,部属纷纷响应,连手围攻。 朱粲不敌,顺势降附李孝恭。 此时马元规已入李唐,他有前车之鉴,劝李孝恭不可轻纵朱粲。 可惜李孝恭也未听取,而向李渊呈奏捷报。 这年四月,李渊派段确前去慰劳朱粲。 段确嗜饮成性,酒后口不择言,与朱粲当席龃龉。 朱粲竟将段确以及数十名随从全部斩杀烹煮,随后投奔王世充。 李药师与李孝恭原有怀柔招安的共识,但对朱粲这等人品,仍采怀柔之策是否得当?李药师也曾踟蹰。 不过当时朱粲近在神农架山区之东,李孝恭将之招安,李药师便可专意应对蛮族。 然他尚未抵达金州,便得到朱粲烹杀段确、投奔王世充的消息。 于是他在招安神农架的同时,终究仍须应对王世充。 李药师抚平神农架北缘数个部落之后,李瑗一再申谢,隆重欢送他们一行离开金州。 李药师、出尘率同八百元从,开始深入大山,朝东南行去。 通信之责先前已交予和璧,此时逐渐接近王世充的势力范围,须要随时探查动静。 这一路上张宝相数度表现不凡,李药师便将侦搜之任交付予他。 薛孤吴仍是少年心性,他见李药师与白猿对舞,慑服群猴,甚是歆羡。 其后也不知他使了哪般手段,竟与小猴渐熟,相互斗闹起来。 此时行入深山,李药师见薛孤吴不时与群猴结伴,缘枝攀藤,纵跃嬉戏,让张宝相等人莞尔,戏称他为“猴儿”,他也不以为忤。 不过入山之后,遇到的蛮族不再友善,迅即遭遇前此与金州官兵屡有冲突的邓世洛。 他有汉族血缘,通晓汉语,与萧铣交通日久,不复原始生民心态,而有更大的野心。 李药师先前邂逅的蛮族,每族不过数百人,至多上千人。 而这邓世洛,由萧铣处得到武装支持,已兼并许多部落,手下竟达数万之众! 李药师非常清楚,面对邓世洛,怀柔之策无法继续奏效。 另一方面,王世充于武德二年四月称帝之后,以其侄王弘烈坐镇襄樊。 张宝相侦知,王弘烈为防备李药师,已遣兵逼近神农架。 于是此时,靠近神农架东缘,李药师在西北、邓世洛在西南、王弘烈在东方,三股势力鼎立。 章节目录 第98章 辗转硖州2 其中任何一方若有所动,必然同时遭到其余两方合击。 而三方之中,李药师兵力最弱。 因此他虽急于赶往硖州,却不得不暂时缓兵,与邓世洛、王弘烈对峙。 此地为邓世洛所据,而李药师必须穿越才能前赴硖州,因此双方都不可能退却。 王弘烈则不同,对他而言神农架已在西境之外。 只要李药师不图东进,他并不想将大军久驻于此。 这段对峙期间,李药师心中其实相当焦急,因为影响整个江淮地区的梅雨随时可能到来,对于用兵、行军都会造成莫大困扰。 他遣张宝相放出风声,诱王弘烈侦知,唐军的目标并非王郑。 又因梅雨随时会来,王弘烈便将大军调回襄樊,仅留少数守军防备。 王弘烈退却的次日一早,李药师即在张宝相、薛孤吴等人陪同之下,登高远眺邓世洛的盘据之处。 但见一望无际的群山茫茫、烟树苍苍之间,邓世洛所部占据颇大一片山谷。 李药师回首问张宝相:“如若由你统兵,打算如何制胜?” 张宝相细观地势,说道:“邓世洛选在此处驻军,乃因其地易守难攻。他号称辖有数万之众,然观其驻扎之势,可战之兵估计不过一万。这些蛮族马匹虽少,但精熟丛林战技。我军纵有良马,在这大山之中却无法尽情施展。然我军训练精良,若有与其相应的一万精兵,足可取胜。” 李药师含笑颔首:“的是。可我军只有八百精兵,却当如何?” 张宝相寻思半晌,愧然摇头谢道:“属下实无良策。” 李药师微微一笑:“宝相,为将之道,在评估兵马之外,更要明晰天时地利。神农架林木蓊郁,因其气候潮湿。你看林木生长方向,当知全年大都吹东南风。你再看邓世洛这块谷地,颜色略黄,不若大山浓绿。想来他们砍伐林木,搭建棚屋,已使该处较为干燥。加以山谷出口,一在东南一在西北,因此谷中四季有风。邓世洛驻军于此,大有眼光啊!” 张宝相听得频频点头,但他并不知道这与用兵有何干系。 李药师心中暗自喟叹,这张宝相,终究并非大将之才啊。 不过他只微笑说道:“这带山中气候虽然潮湿,但是冬季雨少,要待夏季才有梅雨,刻下正是全年最为干燥的时节。而邓世洛寨中,则比他处更为干燥。因这山中大都潮湿,只怕亘古以来,鲜少有人想到在此使用火攻啊。” “火攻!” 张宝相听到“火攻”二字,登时大梦初醒,兴奋溢于言表:“府君,高啊!我军若遣人绕到东南放火,大火烧向寨中,他们必往西北窜逃。西北谷道甚狭,我军虽少,但只消堵住出口,必能生擒全寨!” 此时李药师是开府,部属均称他为“府君”。 “生擒!” 李药师欣慰地看了张宝相一眼:“为将而能有好生之德,甚好!甚好!” 张宝相躬身谢道:“府君教诲,属下不敢或忘。” 李药师继续微笑说道:“我军若遣二百人去东南放火,则西北谷口只有六百人。邓世洛所部少说也有万人,如何生擒?” 张宝相愣了半晌,问道:“可否向金州借调人马?” 想想又道:“此战军功若是尽归我等,只怕庐江王未必愿意借调。” 李药师点头道:“不错。” 他取出随身纸笔匆匆修书,交予张宝相:“你将此信送往金州,向庐江王借调人马,助你守住西北谷口。 信中已说此战乃是我等奉庐江王之命行事,军功尽归金州。 此外,先前数个部落大都不满邓世洛强势兼并,你也去向他们借些人马。 毕竟他们言语相通,可以安抚被擒的人众。” 张宝相应诺,即刻去了。 薛孤吴在旁边却显得有些不悦:“府君只派差事给宝相叔叔,那我呢?” 李药师看看他,笑问道:“阿吴,你与那些猿猴有多熟悉?” 张宝相等人戏称薛孤吴为“猴儿”,李药师却不便如此称呼。 若依北人习惯称他“吴儿”,又似“吾儿”,也不恰当。 出尘则依南人习惯称他“阿吴”,倒是合用,李药师便也称他“阿吴”。 只听薛孤吴低声短啸,啸声既不高也不长。 但见十数猿猴迅即便从周遭林中窜出,却也并不前进,只停在树丛之间。 薛孤吴道:“府君,阿吴可以啸声召唤猴群。 啸声若再高些、长些,便能有更多猿猴到来。” 李药师点头道:“甚好。” 他转朝向身边另一名军官说道:“君买,你着人取布帛,缝成长宽三丈的大方,并准备火油、车弩,去东南谷口待命。 我让阿吴随你过去,他召群猴喧闹,邓世洛必以为大军来攻,便不敢冲向火势。” 那军官名唤席君买,与薛孤吴一同应诺。 及至午后,先前各部蛮族派出的支持已陆续抵达,席君买也将诸般物事准备停当。 张宝相送出的信鸽也已到来,报知金州人马由李大亮率领,随他奔赴西北谷口,估计酉时便可就位。 李药师精算时程,待日暮后放起孔明灯,通知席君买、薛孤吴进行火攻。 席君买命人以火油浸润布帛,由两组弩手将前边两角系在车弩上,向两旁抻开。 席君买一挥手,两架车弩同时发射。 那三丈见方的浸油布帛立时随着弩势,飘向邓世洛寨中。 李药师在山巅遥观,他只道得多次尝试,弩手才能调整力道、方位,将浸油布帛射到邓世洛的粮仓上。 未料这第一发,那布帛便平平稳稳落在最为理想的位置。 李药师大是好奇,趁弩手再发之时极目而望,当下大惊!原来弩箭竟被飞鸟衔住,将浸油布帛带往粮仓上方! 定睛细看,却见那些飞鸟竟是野鹤!李药师原本度知,薛孤吴在短短时日之间即能与猴群沟通,必是猿公暗助;此时见到野鹤衔箭,知是鹤公所遣,一时大为感动。 连发数方浸油布帛之后,席君买即命射出系有艾火的羽箭。 章节目录 第99章 辗转硖州3 霎时火种点燃布帛火油,瞬即熊熊燃起,借着风力迅速蔓延。 只因神农架山区内难以使用火攻,邓世洛所部没有相应的训练,全军乱了手脚。 而邓世洛的消息不若李药师详实,尚未侦知王弘烈已将兵马撤回。 加以薛孤吴引猿猴啸闹山林,使邓世洛无法厘清在东南谷口放火的究竟是哪路敌军?人数若干?果如李药师所料,邓世洛不敢冲向东南,全军慌乱朝西北窜逃。 唐军守在西北谷口,擒获大批蛮兵。 中唐杜佑编撰《通典》,〈兵十三〉讨论火攻诸法,其中也包括“火禽”。 杜佑极为尊崇李靖,《通典》引述颇多卫公兵法,惜然未将此役载入,或许因为后人难以仿效?北宋路振《九国志.卷二》则记载“发机飞火”的火攻方式,原理即与此战略同。 且说眼前。 邓世洛驻军之处虽然较为干燥,可行火攻,但神农架山区纵已多月少雨,仍比山外潮湿。 因此火势并未大肆扩散,不久即成闷烧的浓烟。 对有防御火攻经验的军队来说,此时已可整军反击,不过邓世洛并没有此等能耐。 也因为火势并未大肆扩散,这次火攻造成的伤亡并不严重。 然而看在李药师眼中,已是大为不忍。 暗想若非敌我兵力过于悬殊,委实再无他策,否则绝不至于使用此法。 此役擒获的蛮兵许多来自遭邓世洛强势兼并的部落,无家可归,李药师便请李大亮妥为安顿。 如此数千蛮兵全归金州,成为李瑗、李大亮的功绩,他们自然乐意。 至于李药师,只带八百元从继续朝向东南,赶往硖州。 不料方才行得两日,竟已大雨滂沱。 原来这年当地梅雨来得特别迟,李药师不禁大呼“侥幸”!设若梅雨早来两日,或王弘烈晚退两日,就无法使用火攻。 如此,想要击溃邓世洛,将极为困难。 李药师先采怀柔之策,招安数个蛮族部落,让蛮族将他视为能与神兽、神禽沟通的师尊;后以火攻击溃邓世洛,更在部落之间形成传言,认为这位师尊能够驾驭火神,对他更加敬畏。 因此他率八百元从继续前行,纵使遇到少数与邓世洛交通声息的部落,此时也不敢稍有蠢动。 梅雨既来,连日霪雨,山区随时随处都有崩土落石,漫山遍野混成泥流,不时冲刷改道,致使寸步难行。 出尘原本担心,这般景象或许会让夫婿想起阿姊、想起龙子祠,不免格外留意。 却见李药师并未受到影响,偶尔还与张宝相等人讨论兵法,比如?? 李药师问身边众人:“日前我军火攻,若你等是邓世洛,当如何因应?” 竟无人能回答。 李药师叹道:“兵学、兵法都在兵书上,你等若想知兵,便应多读兵书啊!《六韬.虎韬》中有〈火战〉,讨论遭遇火攻之时,该当如何行止。” 他随口复诵〈火战〉文字,可惜众将并无兴奋期待的眼神,他也只能默叹。 神农架山区面积太大,原始密林太多,李药师前后费时月余,方才大抵招安。 击溃邓世洛后,他又收降数千蛮兵。 蛮族啸据山林,原本无意介入中原各家的逐鹿问鼎。 只是重山野岭之间生存不易,些许布帛器物,往往就能招徕归附。 当初萧铣即用此法拢络蛮族,现在李药师不过故计重施而已。 然而得到蛮族依附却有极大好处,如今行在这烟瘴密林之间,非但不再须要探路,甚至还可得到援引。 因此纵使在这饱受梅雨蹂躏的山间,李药师一行仍然顺利行出神农架,赶往硖州增援许绍。 许绍,安州人,祖父、父亲在北周、杨隋时期曾任楚州刺史。 李渊之父李昞任安州总管时期,李渊随父游宦,曾与许绍同窗,成为好友。 许绍在大业年间任夷陵郡通守,杨广被弒之后,他奉杨侗为主。 李孝恭来到山南,游说许绍投效老同学李渊。 此时恰逢王世充罢黜杨侗称帝自立,许绍便归附李唐,得授为硖州刺史。 李药师抵达硖州之时,已是武德二年七月。 三个月前许绍归唐以来,硖州时时遭到多方夹攻,捉襟见肘,处境艰难。 李渊早就告诉这位儿时同学,已遣李药师驰援。 可是许绍一等再等,却迟迟未见援军到来。 他已再度上书,得到李渊密函敕令,命他将这“迟留”的李药师问斩。 因此李药师一行来到硖州,远远就已望见,府城之外等着他的,完全不似两个月前去到金州,李瑗初见他时那般欢欣喜悦,而是??一队斧钺。 李药师方才抵达,当即被缚。 出尘跟在身边,但她对外是亲兵身分,夫婿又示意少安勿躁,她便没有出声。 李药师朗声问道:“许大人,不知下官身犯何罪?” 许绍的神色倒颇平和,说道:“李开府,下官五月间接获圣诏,得知你来『驰援』,如今却已经是七月。陛下震怒,责你『迟留』,命我将你问斩。不过??” 许绍语音稍顿,身后走出一个人来。 此人青袍皂带,羽扇纶巾,李药师、出尘却并不陌生,竟是袁天纲。 许绍接着说道:“过去三数月间,硖州屡遭夹攻,颇为局促,幸得袁真人前来相助,方才稍得缓解。袁真人甚是谦抑,对足下极为推崇,认为足下在神农架招抚蛮族,乃是替硖州阻住西方、西北之危。且说硖州存亡,必须仰赖足下。因此??” 许绍边说边走上前来,亲解李药师之缚:“因此下官已上表奏,拜请陛下三思。只是??只是刻下尚未接获圣谕,怕是得请李开府暂时委屈几日了。”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啊!然而眼下,李药师也只有深深向许绍、袁天纲致谢,并随许绍进入牢中。 在长安大牢、岐州大牢之后,这已是二十多个月来,李药师第三度进入牢房。 不过这次的牢房和前两次可不一般。 章节目录 第100章 奏捷开州1 山南气候潮湿,时值七月处暑,正是最为溽热的节令。 许绍显然挑了一间较为舒爽通风的囚室,清理得一尘不染。 室中几案灯烛、笔墨纸砚俱全,被褥虽是粗布,却颇轻软整洁。 许绍在囚室中设宴,迎接李药师到来,袁天纲作陪。 李渊进入长安之后,曾遣詹俊、李仲衮徇地巴蜀,招抚诸郡,改设州县。 袁天纲是益州成都人氏,他精擅六壬五行、风鉴相术,在当地颇具声名,遂成为首任火井县令。 “火井”现代称为天然气田,当地因有火井,故名,这里是全世界最早将天然气用为燃料的地方。 袁天纲来到硖州之后,战势虽然略为好转,却仍互有胜负。 席间许绍、袁天纲综述战情,李药师听后说道:“萧梁陵园、宗庙都在江陵,因此萧铣必以其地为都城。硖州扼守三峡出口,由此直至江陵,无险可守。所以萧铣必欲攻取硖州,纵使屡败,必仍屡战。” 许绍、袁天纲均表同意,并问取胜之道。 李药师道:“所谓『上兵伐谋』,二位战略策划甚佳,只是官兵基础训练不够精严。因此往往遇到关键时刻,无法突破战况。” 于是他命席君买辅佐许绍,改善基础训练的科目与方法。筵宴之后,席君买随许绍离去,袁天纲则留下叙谈。 此时没有外人,出尘便也入座。 然这里毕竟是硖州大牢,袁天纲又是客卿,不宜久留,于是话题很快便切入重点。 此时裴寂已出潼关,正沿汾水北上,而李世民、刘文静却仍滞留长安。 袁天纲告知,据他得到的消息,刘文静已经下狱,即将问斩。 李药师虽然心惊,倒也并不意外。 李药师最大的疑问依然是,河汾战情如此窘迫,现在增援为何竟派裴寂,而李世民却如如不动? 袁天纲淡淡一笑:“府君啊,你深得秦王倚重,最知殿下心思。此事如果连你也不清楚,他人又如何知晓?” 袁天纲这话,表面上是不清楚,实际上却已给了明确答复:增援派遣的是裴寂而不是李世民,原因在李世民而不在李渊。 袁天纲离开之后,李药师、出尘对坐,心中各有想法,只是不便侃侃而谈,彼此竟然无语。 还是随珠提醒,狱卒已经开始视察牢房。 出尘便与随珠一同离去,只留和璧照看李药师。 未几,袁天纲返回益州,席君买辅佐许绍训练官兵,也已渐有成效。 于是李药师建议,由张宝相协助许绍放出消息,让萧铣侦知,硖州既不再有袁天纲,李药师又已下狱。 萧铣大喜,下令由陆路、水路同时出兵。 陆路方面,萧梁西界以荆门镇与硖州的当阳城相望,三国时期著名的长坂坡之战,就在当阳城。 萧铣派步骑由此进攻,张宝相协助许绍将之击退。 水路方面,西陵峡的东端,北岸南津关由硖州扼守,南岸安蜀城则为萧梁所据。 萧铣遣舟师由此溯江而上,意图入侵巴蜀。 席君买辅佐许绍之子许智仁,率水军追入西陵峡,大破梁师。 萧铣两败之下,只得退守己阵,暂时不敢再行蠢动。 硖州捷报传入长安,李渊心底明白,若非李药师相助,许绍不可能全胜。 于是便算是赏许绍这位老同学的颜面,谕令赦免李药师。 ******************* 武德二年年初,李世民、李药师长春宫论兵,将《图萧铣十策》快递给李孝恭,再进呈李渊,得到采纳。 李孝恭得授为信州总管,整装南下。 他来到信州,当即开始执行《十策》,准备讨伐萧铣。 《十策》的第一策是经略夷陵。 李孝恭一到山南,首先说降夷陵通守许绍。 李孝恭得李渊授予“承制拜假”之权,有权任命归附的官员维持原有的职位,行使原有的权责。 于是李孝恭将夷陵郡改置为硖州,以许绍为硖州刺史。 所谓“三峡”,上游西起信州奉节的白帝城,下游东至硖州夷陵的南津关,包括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等三段峡谷。 如今上游有李孝恭,下游有许绍,扼守三峡险要,这图萧铣的第一策,便顺利完成。 《十策》的第二策是勤产厚积。 大业年间暴虐离乱,相对于受创最深的徐、兖一带,巴、蜀所遭兵祸并不特别严重。 李孝恭来此之后整顿政风,安抚百姓。 当李药师在神农架教蛮族耒耜之时,山南已在李孝恭的督理之下,四野禾苗离离。 然而勤产厚积,所积并不仅是产殖,更是士气民心。 许绍接纳李药师的建议,己方军士若为对方俘虏,虽然俱遭杀害;但己方若擒获对方兵卒,却给予物资放还。 硖州边境萧铣、王世充的将士有感于许绍宽仁,不愿入侵。 此后一两年间,硖州境内竟得暂时平静。 《十策》的第三策是贿间梁臣。 大业十三年,也就是后来的义宁元年,董景珍推萧铣为主,在罗川自建旗号。 不久,在颍川起事的沈柳生来攻罗川。 萧铣与之对战失利,便以恢复萧梁国祚为号召,招徕沈柳生。 沈柳生率部众归附,奉萧铣上位,是为梁王。 董景珍在巴陵得到消息,即遣徐德基前赴罗川迎谒梁王。 但还没有见到萧铣,便先遭遇沈柳生。 沈柳生认为自己率先奉萧铣为梁王,功勋应居第一。 可是董景珍等更早义附,位分只怕仍在自己之上。 于是他诛杀徐德基,意欲挟持萧铣。 萧铣手下兵众,大都原在董景珍帐下。 此时他招徕沈柳生,颇有制衡董景珍之意。 岂料沈柳生竟诛杀董景珍的部将,试图挟持自己。 他大为意外,对沈柳生说道:“杨隋政令不行,我原指望拨乱反正。 可现在竟先自相残杀,教我如何能够为你之主?” 说罢便拂袖而去,将要步出营辕。 沈柳生大惧请罪。 萧铣虽将他斥责一番,但对于杀害徐德基一事,竟然不再闻问。 章节目录 奏捷开州2 待萧铣回到巴陵,董景珍进言:“徐德基丹诚奉主,而沈柳生凶悖成性,擅自杀害忠良。现在如果不诛沈柳生,今后何以为政?” 董景珍势大,萧铣不得不同意。 于是董景珍将沈柳生问斩,致使随沈柳生归降的兵将全数溃散。 当初李药师综论天下,已经由此看出,萧铣部众各分派系,未必全听号令。 次年,也就是大业十四年、义宁二年、后来的武德元年,萧铣称帝。 隋室派张镇周、王仁寿讨伐,无法奏效。 杨广被弒之后,张镇周、王仁寿降于萧铣,在宁越郡起事的宁长真也来归附。 萧铣迁都江陵,修复园庙。 他以岑文本为中书侍郎,刘洎为黄门侍郎,规划军机国务,大举扩张势力。 当时在豫章起事的林士弘部众内哄,自相诛灭。 林士弘避走,其所据地也降于萧铣。 萧铣又向南拓展,得到多处归附。 当时岭南,除南越冯盎所据的番禺、苍梧、珠崖之外,皆为萧梁取下。 一时东自九江、西至三峡,南尽交趾,北拒汉川,从长江中游直至岭南,包括今日越南的中部以北,尽皆括入萧铣麾下。 萧铣的下一步就是西进三峡。 李渊见状,在武德二年二月遣李孝恭至信州取代李瑗,并将李瑗调往金州。 李孝恭到任之后,当即展开“贿间梁臣”的工作。 《十策》的第四策是招慰土家。 萧铣趁李唐在北方战场左支右绌之际,鼓动蛮獠骚扰李唐所属的山南诸地,一时金州的李瑗、硖州的许绍、梁州的庞玉、甚至信州的李孝恭,都备受其害。 然而李药师南下之后,萧铣的好日子很快就要成为过眼烟云了。 他先在金州,助李瑗招安神农架的蛮族;又在硖州,助许绍击退萧铣水、陆两路的进攻。 随后李药师边在硖州襄助许绍,边将日常进度上报信州的李孝恭。 毕竟他在硖州只是客卿,李孝恭才是他的主帅。 硖州的情况让李药师清楚认知,军国大事无论智略谋策如何详尽严谨,最终仍必须倚赖第一线的精锐士卒,将之确实执行,才能达成致胜的目标。 如此说来,倘若能够严选人才,加以特殊训练,岂不就能成就一般认为不可能的任务,完善一般认为不可能的奇袭? 李药师将这番大胆构想向李孝恭报告,李孝恭不但接受,更颇为赞赏。 只待李药师去到信州,就可以着手落实。 这时李孝恭在信州,将《十策》的第二策、第三策、第四策逐一按部进行,第五策修造船舰、第六策教习水战也已开始运作。 但是严选人才,将这支前无古人的精锐部队加以特殊训练,并为这支部队配备性能卓越的特殊战舰,还是得等李药师亲自过去执行。 公事之余,李药师与出尘相对,两人心中最惦记的,仍是秦王李世民。 这段期间,裴寂在雀鼠谷遭宋金刚突袭,全军覆没,只身退至河东。 李元吉逃回长安,致使太原以及广大的河汾地区失守。 李渊再度派人增援裴寂,可就还是没有李世民的动静。 其实若说完全没有李世民的动静,也并不确切。 太原起事以来,唐军中以刘文静与李世民最为亲厚。 但如今,刘文静与其弟刘文起,竟一同被处决了。 两《唐书》均记载,刘文静被告谋反之事,李世民曾一再为他请命,李纲、萧瑀也认为这是一桩诬告。 李纲是礼部尚书兼太子詹事,深受李建成礼遇,此时却为刘文静进言。 萧瑀则是李渊指定侦讯此案的两位重臣之一,另一位是裴寂。 萧瑀性格孤傲,行事高亢,几乎和所有同僚都有龃龉,此时竟也为刘文静申辩。 然而裴寂却说刘文静“多权诡而性猜险”,又说“今若赦之,必贻后患”。 直等到李渊决定将刘文静兄弟问斩,他才领兵离开长安。 刘文静临刑抚膺长叹:“高鸟尽,良弓藏,古人之言,诚不我欺!” 李渊登基之后,因李世民、裴寂、刘文静三人元谋立功,敕令特恕二死,也就是可以特赦两次死刑。 然这次刘文静事件,莫说特赦,连情节都是冤枉。 因此后世颇有史家认为,杀刘文静是初唐最严重的“失刑”。 至于李世民,自从唐军进入长安,李渊实质掌控政权之后,他就非常清楚,在自己和兄长李建成之间,他必须争的不只是成败,更是生死。 因此他一直默默延揽天下人才,稳稳培植自己势力。 如今刘文静受诛,让李世民失去中央政府之内最为有力的翼助,对他形成莫大的打击。 何况李渊不听李纲、萧瑀的进言,却采纳裴寂的建议,实际是在两个儿子相争之间,做出相当严厉的表态。 这,对李世民则是更大的冲击。 他,要如何反击呢? 李药师审时度势,寻思及此,不免想到袁天纲那句“你深得秦王倚重,最知殿下心思。 此事如果连你也不清楚,他人又如何知晓?” 此乃话中有话。 话题原本是,李渊派兵增援,为何是裴寂而不是李世民?这问的是李渊的心思,可袁天纲答的却是李世民的心思。 难道??难道竟是皇帝无法调动这位强势的二皇子? 如果从这方向寻思,就可以理解,为何裴寂六月接到任命,却迟迟没有动身。 直到李渊决定诛杀刘文静,他才提兵东出,迟至八月,方才抵达介休城外。 若再细品裴寂当时的进言: “文静才略,实冠时人,性复粗险,忿不思难,丑言悖逆,其状已彰。当今天下未定,外有勍敌,今若赦之,必贻后患。” 难道??难道这“后患”,指的竟是李世民? 为翦除秦王羽翼,所以诛杀“才略冠时”的刘文静? 甚至将李药师调离长春宫,也含有这层考虑? 若朝这方向想去,也就可以明了,河汾情势如此严峻,朝廷前后三次增援,何以却都没有见到秦王兵马。 章节目录 奏捷开州3 难道??难道数月前离开长春宫时,李世民似乎心里有事,却欲言又止,为的竟是此事? 李药师与李渊之间素有芥蒂,此事虽然并非广为人知,但听闻者也不在少数。 可是他将李世民视为“虬须龙子”之事,世上除他自己之外,只有出尘、徐洪客、袁天纲三人知晓。 在李渊与李世民之间,李药师私心里的情感所系,是毋庸置疑的。 然若撇开与“李迪波大哥”之间的私怨,李药师却不得不承认,李渊不但在当世群雄中最为杰出英明,就是与古代贤王相较,这位皇帝也未必逊色。 至于他的皇太子李建成?? 唉,这是李药师最最不愿触碰的问题。 纵使面对出尘,夫妻间也不肯多谈。 只是彼此意念相通,时或只字词组,便能心有灵犀。 这年八月,裴寂全军覆没;九月,李元吉逃回长安,太原陷落;十月,唐军增援溃败;十一月,窦建德掳获李神通,胁降李世绩。 这样的战局让李渊深为震骇,他写了一道手敕给李世民:“贼势如此,难与争锋,宜弃河东之地,谨守关西而已。” 对李世民来说,这道手敕的意思就是:“如果你不肯领兵征讨刘武周,我们李唐就只能放弃河东,仅守关中了。” 这等于是父皇向自己表示让步。 于是李世民写了一份表奏给父皇:“太原王业所基,国之根本,河东殷实,京邑所资。若举而弃之,臣窃愤恨。愿假精兵三万,必能平殄武周,克复汾、晋。” 这等于是对李渊说:“现在你也不得不承认,想要收复河汾,必须得靠在下不才小可敝人吧?” 此时他父子之间的默契,已逐渐朝向让李世民“居于洛阳,自陕已东,悉宜主之。仍令汝建天子旌旗,如梁孝王故事”的方向发展。 李世民愿意出师,李渊大喜,亲自将他送出长春宫,回程还上华山礼祀西岳神庙。 秦王麾师出征,河汾战局即刻改观。 这年十一月,太尉、尚书令李世民东进,还特别到龙门“看望”了他的尚书右仆射裴寂一回。 裴寂原本希望自己能够立下战功,向皇帝证明,戡平天下并不必须仰赖李世民,但他显然没有这样的能耐。 出龙门后,李世民率军踏过冰封的黄河,来到绛州西南的柏壁,与宋金刚对峙。 李世民知道对方军无积储,只能虏掠为资,于是屯兵闭营,养精蓄锐,静待敌军粮尽。 然而一国之君在意的是国家财务、军资粮饷。 数月之前李渊不能容许李药师在神农架中“迟留”,此时他也无法接受李世民在柏壁战场屯兵。 他想李世民既在一方牵制宋金刚,恰可派人从另一方进军。 这年十二月,李渊遣军出师,遭尉迟敬德、寻相掩袭,唐军大败。 尉迟敬德、寻相继续进攻,李世民亲率劲旅截击,方才挡下。 刘武周、宋金刚的战略是刘在北、宋在南,夹击唐军,宋金刚的粮草须由刘武周向南输运。 时序进入武德三年,这年四月,李世民派人截断粮道,迫使宋金刚退师。 李世民率兵追击,先后在高壁岭、雀鼠谷、介休城三战皆捷,大获全胜。 尉迟敬德、寻相归降李唐,刘武周、宋金刚则逃往突厥。 李世民于是将整个河汾地区,北至并州,全部收复。 然而当年二月,唐军在北方陷于多面苦战之时,萧铣却趁机鼓动开州蛮冉肇则出兵,攻陷通州。 不数日,又进攻信州。 李孝恭接战失利,李渊诏命李药师前往增援。 于是李药师率领从长春宫一路跟随他的八百元从,与出尘、薛孤吴、和璧、随珠等,一同赶赴信州。 开州、通州都在信州之西,硖州则在信州之东。 由硖州之信州,可行陆路亦可行水路。 当时李唐的势力仅在大江之北,大江之南仍是与萧梁相争的地界,双方平日已然戒备森严。 如今萧铣既鼓动冉肇则出击,江中必定也有布防,若行水路,无法避免与梁军冲突。 然若行陆路,当时李唐在山南,惟一令萧梁忌惮的人物便是李药师。 对方必定在硖州、信州之间埋伏,设法截击援军。 于是李药师决定,既不援大江水路,也不采沿江陆路,而出硖州先往北行,取道山间。 这带山区位于神农架南缘,他们一行早有穿越大山的经验。 道途虽然崎岖,他们竟能日行百里,五日便即抵达信州城北的山间。 疾行之后,全军休整一夜。 这一路来山间猴群颇众,衔枚疾走途中,薛孤吴虽无法如往日那般同猴群戏耍嬉游,却也偶以啸声与之呼应。 此时李药师命他尝试召唤猴群,倒也多有响应。 次日未旦,全军整备。 李药师检阅将士,发号施令: “全军分为四队,每队二百。” “张宝相,着你领右军二百。” “诺!” “席君买,着你领左军二百。” “诺!” “薛孤吴,着你辅佐和璧,领后卫二百。” “诺!” “诺!” “估计天明之后,冉贼便会再攻信州。 一鼓,中军二百随我击其后营。 二鼓,左军亦出;三鼓,右军再出。 每军出时,着薛孤吴呼唤猴群鼓噪,扰乱贼方视听。” “诺!” “诺!” “诺!” 各军方才准备停当,便见冉肇则率数千蛮兵进攻信州。 李孝恭已避战多日,这日得斥候报知,李药师率军抵达。 可他只有八百人马,李孝恭实不知能发挥何许功效。 但李药师希望他领兵出战,李孝恭虽半信半疑,仍大排阵势迎敌。 只见冉肇则一挥手,便闻一鼓响起,一队蛮兵向前杀出。 然而与之同时,冉肇则却听得后方一阵骚乱,不知多少兵马如同来自云间,出于山中,直扑后营。 李药师一马当先,二百元从追随其后。 又有山间群猴鼓噪,惹起漫天尘沙,竟似数千军马! 冉肇则一时尚不及反应,下意识一挥手,二鼓响起,又一队蛮兵向前杀出。 章节目录 奏捷开州4 同时席君买率二百人马冲出山中,同样在群猴鼓噪之下,竟似数千军马,直捣冉肇则后营。 蛮獠生长于大山之间,深知猴群习性。 可他们没有料到,李药师军中竟也有人能够召唤猴群。 冉肇则方寸大乱,饬令转向,杀回后营。 他这第三鼓响起,张宝相也率二百人马冲出山中,同样在群猴鼓噪之下,竟似数千军马,冲向回师的蛮兵。 李药师攻向慌乱回转的冉肇则,不过数个回合,便将贼酋正法。 他晓谕蛮兵:“逃出免死!弃刀免死!” 2迅即得到五千余人降附。 他率军乘胜往西追击,收复开州、通州。 当初萧铣派遣东平郡王萧阇提埋伏沿江陆路,准备截击李药师。 日久未见援军,已自生疑,率兵由东方攻向信州。 李孝恭得知李药师大捷,全军士气大振,昂扬迎战之下,亦将萧阇提斩杀。 李渊接到捷报,大喜,将李孝恭由赵郡公进爵为赵郡王。 这回李渊当真龙心大悦,在朝堂上对众多公卿说道:“朕闻使功不如使过,李药师果展其效。” 于是诏发玺书,嘉勉李药师:“卿竭诚尽力,功效特彰。远览至诚,极以嘉赏,勿忧富贵也。” 还下了一道手敕:“既往不咎,旧事吾久忘之矣。” 又任李药师为信州总管府长史,兼摄行军总管。 这时在李孝恭之下,李药师已是山南的第二号人物了。 李渊深知在军事方面,宗室诸郡王中虽以李孝恭最为杰出,但若与李药师相较,还是差了许多。 于是下了一道手敕给李孝恭:“卿未更戎旅,可将三军之任,一以委诸长史。” 这是明白谕示李孝恭,军事方面听由李药师指挥。 幸好李孝恭先前已因着李世民,对李药师深为钦敬,否则此时,或许竟会生出嫌隙呢。 且说出尘,她来到信州之后,得李孝恭夫人安排住处,终于不必再以亲兵身分随在李药师身边。 此时见到一道玺书、一道手敕、一道册封,只是淡淡冷笑一声。 李药师笑问:“怎地,不欢喜么?” 出尘嗔道:“长史大人明知故问!” 李药师在爱妻面前,也可以像个孩子。 此时涎脸笑道:“好吧,就算长史明知故问,还是要请夫人赐知原委。” 出尘不禁失笑:“『旧事』如若当真忘了,却又怎会念兹在兹,下道手敕?” 李药师仍涎着脸:“或许人家担心,咱们不肯忘哪!” 出尘忍住笑意,敛容说道:“可不是!如今秦王殿下功高,『人家』可就想着拢络总管府啦。” 这里“总管府”是信州总管府,所指自然是总管李孝恭,以及他的长史,行军总管李药师。 李药师也收起笑颜,肃容点头:“说得甚是!所谓『使功』、『使过』,秦王未出师前,咱们击退蛮族,戡平神农架,那是『过』;如今殿下功高,无人能与匹俦,咱们收服蛮族,可就是『功』啦。” 出尘此时却又笑吟吟地望着夫婿。 李药师便也笑了:“怎么,莫非夫人担心,你家夫君竟会受到拢络?” 出尘“哼”了一声,嗔道:“『虬须龙子』又不是我的!” 她一甩头,乌黑柔亮的发辫随之扬起,转身作势离去。 李药师一把搂住爱妻,轻抚伊人亮丽蝉鬓,柔声轻叹:“夫人红颜如昔,然而你家夫君??” 出尘早已摀住夫婿双唇,止住他的感慨,同时倚上他那宽厚雄浑的胸膛?? 当时李瑗的金州、许绍的硖州,在军事上都归信州总管府节度。 他们得到李孝恭“招慰土家”的指示,均将掳获的蛮族编入治下,论功授职。 如此宽宏的待遇,随即得到更多土著投效。 李孝恭、李药师击溃冉肇则之后,同样以宽宏的待遇,收编所俘的蛮兵,也同样得到更多土著投效。 李孝恭的位分在山南为最高,所能授予的官职,在山南自然也就最高。 此时李孝恭依李药师之策,以高位厚禄,吸引当地土著首领子弟归附,对他们授以官职,却不赋予实权。 李孝恭日常将这些子弟带在左右,对外宣示广为援引、宽于拔擢之意,实际上却是将他们当成质子。 如此诸族首领各有顾忌,萧铣再也无从鼓动骚扰。 这图萧铣的第四策,便也完成。 ********************* 一泊沙来一泊去.一重浪灭一重生 相搅相淘无歇日.会交山海一时平 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 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 白居易这阕〈浪淘沙〉的前四联,生动传神地描绘了大江浪涛的永恒旋律。 在此诗出世之前两百年,如今,李药师与出尘的双骑,正并辔徐行在这白浪淘沙的大江岸边。 《图萧铣十策》的第五策是修造船舰、第六策是教习水战,这两项战备任务在长江沿岸诸州,原本长期都在进行。 李孝恭来到信州之后,只是更加勤督船舰工事、严核水战教习。 当时他所督造的船舰,仍以隋代“五牙”战船为基础。 “五牙”是杨素负责建造的战船。 杨素之妻郑氏性情悍戾,杨素曾讥评她说:“纵使我成为天子,你也不堪母仪天下。” 郑氏竟将此事向独孤皇后奏闻,杨素因而遭到隋文帝罢黜,谪居信州。 然而杨坚也是十分惧内之人,他是中国历史上惟一“唯皇后正位,傍无私宠”的皇帝,心中对杨素其实甚为同情。 当时杨隋正图进取南陈。 杨素来到信州,见江中船舰多是六朝以降的三层楼船,每船可容战士不过三百人。 他当即礼聘人才,设计五层楼船,上表献予皇帝。 杨坚大悦,拜杨素为信州总管,督造大舰,名曰“五牙”。 船上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左右前后有六拍竿,并高五十尺,可容战士八百人。 这五牙战船造成之后,不但在平陈之战中立下大功,而且其后隋炀帝开运河、下江都、取琉球、征高丽,在在皆以之为主力战舰。 章节目录 白浪淘沙1 尤其杨广第一次亲征高丽,曾令水军乘五牙战船从莱州出海,进入辽东接应陆军。 当时战船首尾相接达数百里,出师盛况亘古未有。 但是三十余年以来,萧梁对于五牙战船早已娴熟。 李药师在硖州时,因鉴于许绍战况,激荡出崭新思维。 他向李孝恭建议,组建一支能够执行特殊任务的特种部队。 旧式战舰难以支持特种部队的崭新思维,如今必须另辟蹊径,以创新概念修造船舰。 这造船话题,三李初会之日就已触及;他将《十策》进呈李世民之时,又曾讨论。 当年杨素建造五牙战船,他的诸子,包括杨玄庆,都随在身边。 杨玄庆与李药师同年,彼时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对于造船精奥虽然无法深入,但与高手匠人,尤其他们的孩子,却颇熟稔。 一年多前李药王过世,李药师前往昆明池奔丧期间,曾与杨玄庆谈及造舰匠人等事。 杨玄庆告知,他印象最为深刻的造舰匠人,是一位陆先生。 此人既懂设计,又能建造。 陆先生的儿辈与他是少年玩伴,杨素举家迁回长安之后,陆氏一家留在信州,听说仍以造船为业,不过只造渔船,不造战舰。 然而三十年来离乱沧桑,也不知道是否能再寻到他家。 其后李药师、杨玄庆多方打探,得知巴东有位造船巧手陆泽生。 他是陆先生之子,也是杨玄庆少年时期最为亲昵的玩伴之一。 李药师与出尘这日微服来到江边,正为寻访陆泽生。 江边造船人家不多,他二人沿户询问,倒也探得陆泽生的住处。 来至他家,无人应门。 虽能望见小院后方临水,却不便擅自进入,只是远观。 但见岸边泊有几艘渔船,却并未能看出,与其他匠人所造有甚相异之处。 然则咨询邻里,倒是人人竞夸陆氏渔船造得绝妙。 不过异口同声,都说陆泽生脾性古怪,若非兴味相投,否则轻易不肯替人造船。 李药师与出尘这次寻访,虽然未能得遇陆泽生,倒也不虚此行。 只因《十策》的第七策是善用地势,来到信州之前虽已熟读地理,但是抵达之后,仍要实地勘查。 首要勘查之处,便是鱼复浦“八阵图”。 广为后人熟悉的诸葛孔明“八阵图”是“水八阵”,另有“旱八阵”,也是武侯训练水师战阵的地方。 而这两地,都与陆泽生的住处不远。 三峡第一峡瞿塘峡就在信州,此峡上游西端入口最狭隘处宽仅百尺,极为险要,世称“夔门”,素有“夔门天下雄”、“夔门天下壮”之誉。 夔门南有白盐山、北有赤甲山,相对并立,形如刀削斧劈,绝是壮观。 百余年后杜甫卜居于此,他在〈夔州歌十绝句〉诗中,也咏这赤白两山: 赤甲白盐俱刺天 闾阎缭绕接山巅 枫林橘树丹青合 复道重楼锦绣悬 紧邻夔门的上游,有西瀼水由北汇入大江。 西瀼水即今日的梅溪河,水口的河床碛坝与鱼复浦后方赤甲山的山体相连,“水八阵”的故址即在此处。 宋代范成大有〈鱼复浦泊舟.望月出赤甲山.山形断缺如鼍龙〉诗,描述此处的雄阔气象: 月出赤甲如金盆.蹲龙呀口吐复吞 长风浩浩挟之出.影落半江沉复翻 天高夜静四山寂.惟有滩声喧水门 高斋诗翁不可作.我亦不眠终夕看 李药师与出尘来到此处,但见水口碛坝全由卵石砂砾覆盖,地势牢固,平旷开阔,长逾四百丈,宽约百五十丈。 除夏季三个月湮于水中之外,一年有九个月露出水面。 李药师不禁赞叹:“大哉武侯!驰骋冲杀,演练布阵,于此峡江地带,真舍此处而难觅也!” 两人策马行入碛坝,但见中有一阵,周回四百一十八丈,其内即是“水八阵”,垒石班班,依稀仍复当年阵仗。 李药师的“八阵图”承袭自师父玄中子,又有舅父韩擒虎授予临阵经验;出尘则是自习书卷而得。 因此出尘所知不若李药师深厚,但她往往突发奇想,能够激荡思维。 如今这对俪人边傍行边计议,如何善用地势演练水师。 “水八阵”往东北约莫三十里处,有石马河汇入东汉河,东汉河即今日的草堂河。 石马河口不比西瀼水口宽阔,但在夏季依然水浅。 武侯当年移石至此,作“旱八阵”。 如今虽已不全,然要复原却并不难。 夏季“水八阵”湮没之时,便可在此练兵。 东汉河汇入大江之处,便是白帝城。 这里原名子阳城,新莽末年为公孙述所据。 当地一口井中常有白雾升腾,形似白龙。 于是公孙述自称白帝,在此建都,更其名曰白帝城。 三国时期刘备伐吴,兵败夷陵,退守白帝城,忧伤成疾,临终在永安宫内托孤予诸葛亮。 白帝城是欣赏瞿塘雄景的最佳位置。 宋代陆游有〈入瞿唐登白帝庙〉诗: 两山对崔嵬.势如塞乾坤 峭壁空仰视.欲上不可扪 此时日已西斜,夫妻二人登高远眺,夔门壮阔尽收眼底。 正赞叹间,却有微风轻拂,飘来异香扑鼻。 两人策马寻去,原来香氛来自林间树上的小小白花。 李药师细审枝叶,但见其树并不高大,柯枝重出,叶片浓绿,滑亮如革,一时想到屈原〈橘颂〉: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当下说道:“《汉志》有言:『蜀汉江陵千树橘。』莫非这就是橘?” 这里“汉志”指《汉书.食货志》。 李药师生于北地,没有见过橘树。 出尘虽然生于南朝,但不过三、四岁时,陈国败亡,她被隋军缚绁北上,其后便不曾再回到南方。 此时虽然觉得这小小白花的香气依稀似曾相识,却对橘树已无印象。 听夫婿提到橘树,不禁大喜,笑吟曹子建〈植橘赋〉: 有朱橘之珍树.于鹑火之遐乡 禀太阳之烈气.嘉杲日之休光 体天然之素分.不迁徙于殊方 章节目录 白浪淘沙2 回到府中之后,出尘对随珠说起见到橘树等事,叹道:“年节时在硖州,曾有柑橘盈筐。现在却须等到入冬,才能再尝其味了。” 随珠只管抿着嘴笑,不一会儿,竟捧了一盘柑橘进来。 出尘惊道:“如今暮春时节,橘树方才着花,怎地竟有果实?” 随珠笑道:“柑橘能耐久藏,从开年放到现在,依然甘润可口。 只是陈旧品物,厨下怎敢奉于堂上?” 李药师听爱妻提及“暮春时节”,心下一懔:“暮春?今日恰是三月初三,不是?” “暮春”即是三月。 出尘亦是一怔,笑道:“是唷!今日正是『上巳』。咱俩虽往水边,却未秉蕑;虽临曲水,却未流觞。” “上巳”是周代已有的古风,在暮春时节往水边嬉游,以祓除不祥。 “秉蕑”出于《诗经.郑风.溱洧》,“流觞曲水”则出于〈兰亭集序〉,所叙俱是上巳情景。 此时李药师剥开一只柑橘,咀嚼起来。 今日无意之间,竟恰在上巳之辰,与爱妻并辔出行,临水祓禊。 一时但觉人世间的美好,恐亦不出于此。 他们先在金州耽了三月,戎马倥偬;又在硖州留了七月,入出囚牢。 直至来到信州,才有“家”的感觉。 尤其是出尘与随珠,已有将近一年未着女装,来到此地之后,终于恢复往常。 这段期间蕣华诞下一子,他是李世民的次子李宽。 李药师、出尘贺喜之余,出尘不免想到德謇、德奖,问道:“如今作息已定,便将两个孩儿接来,可好?” 李药师深深看了爱妻一眼:“咱们在此,善用土家首领子弟以为质子。两个孩儿留在京师,岂不也让人家放心?何况赵郡王的王子,也没有前来山南啊!” 出尘微微一怔,心知夫婿所言在理,原本欢愉的笑颜,登时黯淡下来。 李药师不忍,同意出尘修书寄予无双,传达心意。 次日一早,李药师便向李孝恭汇报,寻访陆泽生未果,但已勘查“水八阵”、“旱八阵”地势,准备在此训练水师,云云。 李孝恭却含笑说道:“原来先生执行『策七』,勘查地势去了。我还以为将军偕同夫人,当此上巳良辰,临水祓禊呢。” 李药师躬身笑道:“纯属巧合。若是上巳祓禊,怎敢不请殿下一同前往?” 李孝恭也笑了。 李药师又道:“年前在长春宫将《十策》呈予秦王殿下,秦王见第八策『顺择天候』选在金秋陈兵,还曾戏言,以为仆欲平灭萧铣之后,便与殿下一道顺江而下,直入吴郡,去品尝鲈鱼脍哩。” 李孝恭也不禁失笑,顺势说道:“我也是这么想哩!难道先生之意,竟非如此?” 李药师躬身笑道:“殿下取笑了!” 于是将当日在长春宫中对李世民解说,陈兵之期选在金秋,乃是因为大江潦涨,此时潮汛最旺,有利我军运行等事,在在说与李孝恭知道。 李孝恭边听,边不停赞叹。 李药师汇整告一段落之后,又道:“不过年前上陈《十策》,还没有筹建特种部队的构想。现在则要训练一支精锐,能在潦涨汹涌,敌方避之惟恐不及的天候之下,依旧执行任务。同时亦须建造特殊船舰,可在风浪涨天,敌船无法运行的水相之中,仍然无有倾侧。此二案若能达成,则出师便无不胜之理。” 李孝恭听毕,站起身来,对李药师长揖说道:“先生明彻天道,通达地理,实令孝恭佩服!便请先生总领训练精锐、修造船舰诸事。孝恭来到山南,已历寒暑春秋,执行『勤产厚积』之策,可谓略有小成。但请先生放手而行,资财庶务,孝恭自当配合。” 李药师连忙谦谢还礼,同时领命。 随后李药师再度与出尘并辔,前赴江边寻访陆泽生。 这天陆泽生不但在家,而且亲自应门,劈头便道:“见过长史、夫人!” 边说边只微微欠身。 对于陆泽生一眼便能认出自己二人,李药师并不讶异。 毕竟一位大匠,眼力过人也不在意料之外。 但见他只微微躬身见礼,李药师与出尘便也微微欠身,说道:“有扰先生了。” 这陆家前院停放搬运重物的推车,堆置龙骨板材等木料,与一般造船人家并无二致。 然而进入室内,李药师却大为惊诧。 这哪像是造船人家?竟比寺院更为精严整洁! 入座之后,侍僮奉上饮品。 一尝之下,竟是白水。 然这白水极尽甘美,绝非凡品。 李药师方自回味,却见那陆泽生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并不言语。 他突然惊觉,此人是在考校自己品水的功力。 可他于品水之道并不精擅,只能赞道:“清淳甘冽啊!此水绝非凡品。” 陆泽生对于如此点评显然并不满意,仍似笑非笑地望着李药师。 只听出尘说道:“天水轻灵,山水甘冽,俱优于江水、井水。先生此水,莫非出于山泉?” “天水”指天降之雨露,“山水”指山间之涌泉。 出尘话中有意引述夫婿适才说的“甘冽”二字,以示李药师虽不知此水出于山泉,却能尝出山泉之质味。 陆泽生显然识得出尘话中精微,先是赞道:“『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夫人实乃今之易牙!” 随后捧起自己的水杯,向李药师、出尘躬身致意:“不才狂简,失礼之至!” 他二人赶紧回礼。 李药师谢道:“拙荆冒昧,先生莫怪!” 陆泽生考校自己二人品水的功力,虽说狂简;而出尘试探他解语的能耐,也自冒昧。 不过李药师此刻还真庆幸爱妻有此冒昧的本事,否则自己不能识水,或许陆泽生竟要避席逐客哩。 陆泽生回礼之后,李药师才有机会取出携来的信物,说道:“在下曾与前隋杨太师的四公子相识,听闻先生与四公子乃束发之交,故携此物前来请见。” 边说边拆开所携信物的包覆,取出一件佩饰,交予陆泽生。 章节目录 碧海飞鹘1 陆泽生接过,但见这件佩饰非金非玉,只是小小一块卵石。 然他一见此石,便知其出于左近水边,乃是少年时期,常与杨玄庆一同把玩的物事。 他一时大为动容,慨然叹道:“果是玄庆之物啊!” 此话却让李药师也大为动容:“『玄庆』!原以为天下之大,再无一人如此称呼!” 出尘自幼便称杨玄庆为“四爷”,李客师则称他一声“四兄”。 如今乍听“玄庆”二字,若非初识,陆泽生又颇为自矜,李药师真想刻下便与他四掌相握。 陆泽生望向李药师的眼神,则是一派泠然:“足下与玄庆之事,在下倒也略有所闻。幸而日前得到玄庆音信,否则岂有今日之会?” 李药师于杨玄庆实有救命之恩,然传诸于外者却恰得其反。 听陆泽生此言,他也只有俯首谢道:“惭愧啊!” 陆泽生道:“如今虽知玄庆在昆明池颐养,然当年之事却尚未听他提及。故尔纵使明白足下来此之意,但在未得玄庆回复之前,在下实难有所定夺。” 李药师道:“不敢相强。” 陆泽生瞻望外间天色,说道:“估计回音明日便可到来,恐要劳烦长史大人再行枉驾了。” 辞出陆氏水岸小院,李药师与出尘回程途中一路默然。 两人都没有料到,一位造船匠人,言行竟尔如此高亢狷介。 再次日,李药师单人一骑,三度前往陆氏水岸小院。 陆泽生开门相迎,却未邀他进入室内,只带他在院中,边检视堆置迤逦的木料,边说道:“造船之材,一须富含油脂,二须隐有弹性。此地山中多生松、柏之属,大可就地取材。船桅须用直木,此地山中杉木端直,甚为合用。而龙骨则须大材,以楠木为最佳,此地亦有,益州尤多。” 此中所言乃是造船基础,李药师早已知晓。 但见陆泽生言谈之际心有旁骛,时而仰望天边,似有所待。 李药师看在眼中,并不多问,只是随他行止,亦步亦趋。 只听陆泽生继续说道:“木料采伐之后,须经寒暑燥湿、阴晴雨霁之炮炼,材质方得稳定,不易变形。这些木料堆置于此,已经盖有年矣。” 李药师心道:“州府船坞中积存的木料,堆置数十年者也所在多有啊。” 但他也不说破,依然顺着陆泽生,边逛边聊。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陆泽生仰望天边的眼神突然定住。 李药师随他望去,只见北方天际,浮现一抹信鸽轻影。 虽仍遥远,但他一望即知,那是经过和璧训练的信鸽。 陆泽生喜道:“来了!来了!” 语音中却难掩紧张。 李药师还不及思索他为何紧张,便听见东方天际隐有翙羽声息。 极目望去,但见朝阳熠烁之余,一尾鹘鹰划空而来。 四百余年之后,司马光有〈和圣俞咏昌言五物.白鹘图〉诗: 白鹘日边来.一息万里遥 横飞碧海晴.六翮寒萧萧 李药师眼前所见,正是诗中意境。 然他当下可没有咏物的情怀,只暗叫一声:“不好!” 陆泽生就不如李药师那般镇定了,他显然仓皇失措,大叫一声:“不好!” 鹘鹰是世上飞行最速的鸟类。 但见这尾白鹘先是直上云霄,再以俯冲之姿,瞬息扑向信鸽。 那信鸽飞行速度虽远逊于白鹘,然回翔翾翻甚为灵巧,闪身疾转之际,堪堪躲过白鹘袭击。 白鹘一时无法止住扑冲之势,直至渺远方才回转。 然它显然不肯轻纵,再度俯冲扑向信鸽。 此时信鸽已来至小院不远之处,理当减速降落。 然它若是放慢,更难躲过白鹘利爪,是以只在小院上方盘旋,竟是不敢停歇。 此时白鹘扑击信鸽,已在小院空中不过数仞高处。 李药师长身纵跃,轻巧上了树梢;再由树梢横起,将那白鹘挡下。 信鸽十分机灵,趁此瞬息余裕,已驻落在小院房舍的窗棂之间。 陆泽生解下系在信鸽跗跖骨上的小竹筒,取出笺函,自去展读。 这边白鹘遭李药师挡下,显然甚为不甘,竟向窗棂上的信鸽扑冲过去。 李药师自幼惯于搜狩,于禽鸟习性知之甚详。 适才一搏之下,便知此鹘勇猛异常。 这时见它不懈,更起了一番爱惜之心。 于是只飞身轻手拦截,不肯伤它。 那信鸽也自优游,竟尔停在窗棂之间,不惊不噪,似是笃定李药师必会替它拦下白鹘。 瞥见信鸽这般样貌,李药师也只有莞尔自嘲。 那白鹘一击,被信鸽躲过;再击、三击,都遭李药师拦下。 它与生俱来的猛禽烈性,已然勃发。 尤其信鸽那副鸟样,看在鹘鹰眼中,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时它竟不再袭击信鸽,却直朝李药师攻来。 李药师动了收服此鹘之念,心中将它当成可敬的对手,或踞或跃、或翾或翻,与那白鹘搏击起来。 猛禽如同猛兽,虽然可在短时间内疾飞、疾驰,可以一次性地猛烈攻击,但是耐力不足。 这白鹘一击信鸽不中,竟然回转,已令李药师刮目;待它再击,依然猛烈,更让李药师瞠然;及至三击,实则已是强弩之末。 李药师既然将它当成可敬对手,自然不肯乘它之危,于是面对白鹘,只是防御,并不进攻。 那白鹘甚有灵性,此时并不猛攻,而施展出诸般巧妙,似乎也在试探李药师的能耐。 陆泽生早已读毕杨玄庆的来函,此时立在信鸽停驻的窗棂之侧,一人一鸽一同旁观李药师与白鹘互动。 未几,那白鹘已然力竭。 但它并不远去,只在低空巡弋。 李药师知它有意相交,但恐利爪伤人,于是从马背上取出护臂,戴上左手。 那白鹘果然翩翩而下,驻落在李药师左腕之上。 李药师好生抚触它浑身的洁白翎翮,与它沟通。 又知它须进食,而身边并无长物,于是再行抚触一回,便放它离去。 那白鹘临去,冷然傲视信鸽一眼,倏忽搏扶摇而上九霄。 章节目录 碧海飞鹘2 李药师目送白鹘。 陆泽生走近过来,叹道:“一尾禽鸟,足下竟也用心若是!” 李药师解下护臂,边收回马鞍旁的革袋中,边说道:“万物莫非天生,本无贵贱之别,况此白鹘甚有灵性。” 陆泽生领李药师进入室内,侍僮奉上白水。 陆泽生说道:“适才读过玄庆书信,方才得知足下义行。” 他捧起水杯,向李药师躬身:“在下鲁钝,尚请谅鉴!” 言毕将水一饮而尽。 李药师也举杯将水一饮而尽:“为所当为,何敢言义!” 陆泽生正襟危坐,直视李药师,庄容说道:“既是玄庆故人,请容在下无状。当今天下纷乱,豪杰竞起。足下如此才具,难道并无四方之志?” 李药师也正襟危坐,直视陆泽生,庄容说道:“三国迄今,垂四百年矣。天下分崩,宇内离析,战乱无日无之。今我若助大唐戡平天下,廓清宇内,则可出士庶于水火,解生灵于倒悬。若是仅为一己之私,则置我华夏社稷、万民福祉于何地?” 陆泽生叹道:“字字铿锵,字字铿锵啊!” 他站起身来,朝李药师敬谨躬身:“『其自任以天下之重』,请受在下一礼!” 李药师赶紧起身还礼,忙道:“不敢!” 陆泽生并不归座,只微笑道:“日前贤伉俪往『水八阵』祓禊,曾来小院瞻顾,可有所见?” 李药师微有一丝赧然,原来自己二人前日行止,全都看在陆泽生眼中。 然他乃豁达之人,也微笑道:“让先生见笑了。愚夫妇眼拙,并无所见。” 陆泽生笑道:“如此,则请随我来。” 李药师随陆泽生行入内院,三弯五转之后,来到一处门前。 陆泽生取钥解锁,将门推开。 倏地,李药师本能地倒抽一口气!此屋满室生香,竟尔来自眼前金丝楠木巨材,堆积不知凡几!另有南海柚木、东瀛花柏、蓬莱红桧??俱是珍罕的造船木材。 李药师莫说识得,有些甚至未曾听闻。 他忍不住上前,伸手抚触金丝楠木之温润。 只听陆泽生微笑道:“若是沾染汗渍,其香益盛。” 他不待李药师多留,径自进入前方一室。 李药师依依不舍,离开噙香珍木。 然他进入第二室,又自眼前一亮!凡船板合缝所需,如桐油、石灰;篷索所需,如火麻、绦绞;锚缆所需,如青篾、火杖??诸般物事琳琅满目,而罗列齐整。 李药师不及细览,已被陆泽生领入第三室。 此室略形凌乱,与一路所见的精严整洁颇有异同。 室中一艘尚未完成的舫船??不,不是舫船。 李药师稍微留意,当即看出,这并非舫船,而是一艘具体而微的巨舰!他趋前细观,但见此船龙骨,竟以榫卯接合。 榫卯工艺虽是华夏制作家具的传统精粹,但在唐代之前,这种奇巧的接合方式并未用于造船。 李药师细翫这模型船体的榫卯,其精妙不知比用于家具者高出凡几。 又设想放大之后的实体,其雄伟劲健,更不知何其令人浩叹! 陆泽生见李药师一眼便看出此船之精微奥妙,慨然说道:“此乃家兄毕生心血。他二人若在,见有今日,不知竟会如何欢喜!” 语音中竟微微颤抖。 李药师道:“尊府一脉家传,令兄自也是此中达人。” 陆泽生道:“长兄海生、次兄湖生,他二人之修为,岂是泽生可以望其项背!” 陆氏兄弟俱精造船之术,李药师毫不意外。 然对他兄弟之名,倒是有些好奇,问道:“府上陆氏,却以海、湖、泽为名?” 陆泽生道:“伯言未必放言,士衡岂能权衡?舍下祖籍吴郡,先人隐居荆楚。我辈兄弟因生于海、湖之域,故名。” 李药师见陆泽生说此话时,隐隐然有傲色,突然想到,“伯言”是陆逊之字,“士衡”是陆机之字,而他祖孙,正是吴郡人士。 他当下朝陆泽生躬身施礼:“不知先生乃是昭侯、平原哲嗣,失礼了!” 陆逊追谥昭侯;陆机曾任平原内史,世称“陆平原”。 岂料陆泽生并非躬身还礼,而是朝李药师拜倒,敬谨说道:“陆氏阖族,愿听明公差遣!” 这一声“明公”,便是奉李药师为主公之意。 李药师赶紧拜倒还礼,说道:“药师此身奉献大唐,自主尚且不能啊!” 陆泽生仍俯伏在地,说道:“泽生但随明公之所之!” 陆机死于西晋八王之乱,遭夷三族。 陆泽生这一支乃是经人援手,方得存活。 是以他对李药师不计毁誉搭救杨玄庆之举,感受特别深切。 加以这两日接触,李药师的器度、人品、才具、修为在在令他心折,所以愿意从此追随。 李药师再拜之后,扶起陆泽生。 他来此的目的,原本希望能将陆泽生援为信州之用。 此时陆泽生只愿追随自己,倘若峻拒,只怕让他拂袖而去。 既然无法回避,不妨顺其自然。 陆泽生领李药师行出屋外,但见陆氏子弟已齐聚中庭,各依长幼排列有序。 见他二人出来,同声拜倒。 陆泽生随之拜倒,恭声说道:“陆氏阖族拜见明公!” 李药师拜倒还礼,轩声说道:“诸位高义,药师铭感!” 随即将陆泽生扶起。 陆氏子弟再拜而起,循序退下。 陆泽生请李药师回到初时聊谈的外间。 此时内院再无声息,也不知那许多陆氏子弟都去了何处。 陆泽生道:“史君请坐。” 李药师为开府时,部属称他“府君”。 如今他成为信州总管府长史,部属改称“史君”。 陆泽生这一声“史君”,便是表明在外人面前,他二人一是信州长史,一是造船部属。 侍僮再度奉上白水。 李药师一尝之下,此水质味轻盈灵澹,与前不同。 想起昨日爱妻曾说:“天水轻灵,山水甘冽,俱优于江水、井水。” 于是说道:“此水轻灵,莫非乃是天水?” 陆泽生躬身道:“奉予史君,自当择取天水。” 章节目录 碧海飞鹘3 李药师还礼道:“不敢!先生于水,可谓深知其奥。” 陆泽生笑道:“不知水,焉知舟?漕运、湖泊、峡江之水大有所别,行于其间之船,怎能相同?” 李药师道:“先生斯言大矣哉!” 他略为沉吟,说道:“由汉之楼船,至隋之五牙,战舰形体日益高大。然我如今图取萧铣,将训练精锐,能在潦涨汹涌之下执行任务;同时得有船舰,可在风浪涨天之中无有倾侧。这船不须高大,但求稳健快捷,不知先生可有想法?” 陆泽生寻思片刻,说道:“应无不成之理,请容在下筹划。” 李药师谢道:“有劳先生了!” 李药师告辞,陆泽生送出。 李药师方才上马,东方天际又有翙羽声息,正是那尾白鹘。 它遥遥追随李药师直回府中,方才远去。 次日微明,李药师便取禽兽之肉陈于庭中,那尾白鹘果然前来就食。 随后他往见李孝恭,汇报与陆泽生聊谈等事。 至于陆泽生乃陆机后人,以及他以自己为“明公”等事,则略过不提。 李孝恭听说陆氏非但是世代传承的造船大家,更藏有珍罕造船木材,大喜而道:“还请先生引见。” 李药师应了,传陆泽生进入,彼此见礼。 李孝恭极为礼遇,亲自带他检视信州最大的船坞,途中不免问起珍罕木材等事。 陆泽生悄悄望向李药师,见他微微摇头,便回道:“此为祖上数代积藏,大人若有所用,当以成本出售。” 李孝恭喜出望外。 再次日,陆泽生又来请见。 当时李药师正在甄选堪予特战训练的人才,便命他在书房等候。 李药师进来时,见陆泽生已取用书房中的笔墨,伏在地上绘图。 李药师忙道:“先生若须绘图,不妨便用此间书案。” 陆泽生起身谢道:“不敢!” 随即拿起图纸:“史君请看。” 李药师看时,但见一幅接着一幅,全是白鹘飞行的英姿,当下大为不解。 陆泽生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同理,风可载鹘,亦可覆鹘啊!” 李药师登时领悟,拊掌赞道:“高啊!” 他拿起图纸,一幅接着一幅细观,指着其中一幅说道:“俯冲之时,收翅最为快捷,然却易于倾侧。” 又取另外几幅边看边道:“如此肩翅略张而腕翅紧收,形成前宽后窄之势,则既可乘风疾飞,又可调节平衡。” 他放下图纸,仰天而叹:“所谓『列子御风』,『御』之一字,方是精髓啊!” 陆泽生则叹道:“闻一而知十,史君实乃天纵奇才!” 此时那白鹘竟也来至中庭上空。 他二人出来看视,但见白鹘或直上、或俯冲、或巡弋,竟似演予他们校阅。 他二人细观肢势,详论精微,大有所获。 李药师戴上护臂,召那白鹘下来,爱抚它浑身的洁白翎翮。 却突然发现,此鸟甚至指爪,亦且洁白如玉!一时叹道:“如玉!如玉!就称你为『玉爪』,可好?” 这年李药师年届知命,虽因备战而未能做寿,然得此珍异猛禽,亦堪慰磊落襟怀。 就在几日之间,李药师已严选特战人才,亲自加以训练。 其余水战教习,则交由张宝相等着手,自己只督导检阅。 一时西瀼水口河床碛坝的“水八阵”上,无论晴雨,日日都见驰骋冲杀,演练布阵。 陆泽生也将战舰设计完成。 李药师细研图纸,将自己特战之需提出讨论,陆泽生再行修改细节。 这款大唐流传后世的卓越战舰,于焉设计完成。 陆泽生请李药师为战舰命名。 李药师略为思索,说道:“便称之为『海鹘』吧。一则其形制源自碧海飞鹘,二则谐音『海湖』,以兹纪念二位尊兄。” 陆泽生闻言拜伏,感激涕零。 李药师将战舰的筹划呈予李孝恭,李孝恭甚喜,全盘接纳。 不但拨出款项,而且依李药师之议,在江湾隐蔽之处寻一深水港坞,供陆氏家族秘密造船。 不多日,出尘寄予无双,希望将两个孩儿接来山南的信函,已有回音。 果如所料,无双不赞成把孩子送到山南,然而她话说得委婉。 当时中央所设的官方学府,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 七品以上官员子弟入四门学,五品以上子弟入太学,贵族及三品以上子弟则入国子学。 国子学极为尊贵,生员名额只有三百。 不过时当国朝初建,高官人数不多,国子学的名额并未招满。 无双认为,德謇已经七岁,正是入学年龄。 现在他常跟李孝恭的孩子玩在一起,又有蕣华关照,可以进入国子学。 这样的机会,委实不宜轻易放弃。 李药师、出尘却都明白,以李药师目前的身分,孩子当入太学。 但若得人关照,则可进入国子学。 无双只提李孝恭、蕣华,却未说她自己。 她是秦王妃长孙无垢的堂姊,德謇、德奖又住在她那儿,由她关照。 这层关系,只怕更为有力。 出尘虽然希望能将孩儿接来身边,但无双所说,确实也是不宜放弃的良机。 何况李药师日前还说,孩儿留在京师,也可让“人家”放心云云,那才是更为紧要的考虑。 因此她与夫婿一同修书,表示同意无双之言,同时向她深深致谢。 此时李药师在信州的工作,主要有三方面。 其中“策三.贿间梁臣”由李孝恭主导,他从旁辅佐;“策五.修造船舰”由他主导,陆泽生辅佐。“策六.教习水战”又分为三项,均由他主导。 特战项目原本由他亲自训练,渐上轨道之后,他调张宝相过来辅佐;传统水战项目交由席君买辅佐;另有野战项目,则交由薛孤吴辅佐。 此外“策七.善用地势”须勘查地势,“策八.顺择天候”须记录天候。 李药师在百忙之中只消稍得一丝余裕,便由和璧等亲随陪同,前往探勘大山曲折,记录大江水文。 每年开春之后,高山冰雪渐融,涓滴顺江而下,冬季的枯水期随之结束。 章节目录 碧海飞鹘4 及至春末夏初,江水开始将西瀼水口的碛坝卵石湮于水中。 “水八阵”的迭石阵势露出水面的部分愈来愈少,终至仅余李世民曾经许其不死。 李渊只得赦他极刑,流徙蜀地,后在途中为仇人所杀。 至于窦建德,则被斩于长安。 窦建德是仁义大度的豪杰,王世充则是嫉忌狭猜的奸佞。 此时斩窦建德、流王世充,颇有史家认为,在冤杀刘文静之后,此事可谓初唐第二度“失刑”。 不过对李世民来说,王世充称自己曾经许其不死,李渊便赦他极刑。 这不啻是父皇又一次确认当初的默契,让他“建天子旌旗,如梁孝王故事”。 然而此时的李世民,已经不再仅以“居于洛阳,自陕已东,悉宜主之”为满足了。 章节目录 戡平萧铣1 李世民砥定河洛的消息传至信州,不,这时已是夔州了,欢声雷动!一百四十余年之后,杜甫有〈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几乎恰是此情此景的素描: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此诗抒叙唐军平定安史乱后诗人的心境。 诗中所述的外间情景、内心情愫,竟与此时的李药师如出一辙! 惟一差别只在最后一句。 如果改为“便下夷陵向江陵”,就堪堪恰是此时的李药师。 是的,此时李药师的所思所虑、所系所念、所盼所望,正是“便下夷陵向江陵”。 过去一年多来,李孝恭、李药师在夔州,不,当时仍是信州,兢兢业业,日日万几,将《图萧铣十策》逐一稳定落实。 《十策》的第九策奇正用兵,是战阵当下的临机决策。 第十策安抚士庶,则是朝廷恩赐。 当初李药师将《十策》上呈李世民时已说,“非臣之所能与也”。 至此,《十策》中属于战前工作的前八策,已有七策准备万全。 惟有第三策贿间梁臣,进行却不如预期。 早在三年之前,萧铣帐下已有沈柳生杀徐德基、董景珍杀沈柳生诸般事件。 可是时至今日,何以萧梁朝中竟无大事? 原来,萧铣身边有位中书侍郎岑文本。 此人非但才猷粲然,文倾江海,而且洁身自好,贿间无由。 更重要的是,他能协调人和。 对于这岑文本,李药师愈来愈是刮目相看。 当时萧铣扩展声势,已有一段顺遂的时日,手下诸将渐趋骄横自专。 萧铣为抑制将帅气焰,以务实农耕为借口,下令罢兵。 受到影响的将臣原本已有怨言,李孝恭、李药师顺势离间,事半功倍。 首先反叛的是董景珍之弟董景琦。 他不愿释出兵权,策划起兵。 然而机事不密,遭萧铣诛杀。 当时董景珍身在长沙,萧铣召他返回江陵。 董景珍大惧,遣密使来见李孝恭,意欲归附。 萧铣得知,遣张绣攻长沙。 董景珍溃败,突围奔逃,为部下所杀。 张绣建功,益发跋扈。 萧铣不满,亦将他诛杀。 先是董氏兄弟,再是张绣,萧梁主臣之间嫌猜渐深,内部不和浮上台面。 至此,《十策》的第三策贿间梁臣,也已达成关键性任务。 于是李药师以信州总管府的名义,遣硖州剌史许绍进攻萧铣的荆门镇,一举而下。 当时王世充在洛阳节节失利,辖下州县纷纷降附李世民,硖州北面已经少有战事。 这次山南唐军向东取下素有“荆楚门户”之称的荆门镇,声势更是大振。 时序进入武德四年。 李药师又以信州总管府的名义,遣黔州刺史田世康进攻萧梁西境。 此黔州是隋代的黔安郡,位于巴地,唐代改置为黔州。 南北朝以降,冉氏、向氏、田氏便是巴地蛮族的大姓。 田世康身为土著巨室而为李唐效力,可知《十策》的第四策招慰土家执行有成。 田世康出师,取下五州、四镇。 经由此役,李药师对萧梁的战力,已经了如指掌。 这段期间,萧铣亦曾数度发兵试探信州。 李药师仅以传统部队御敌,海鹘精锐的机要分毫不肯显露,以使萧铣误判彼此实力。 至此,李药师认为已是正式出兵的时机,于是请李孝恭上表,向皇帝奏报执行《图萧铣十策》的进程。 这年正月底至二月初,不过数日之间,李渊先后得到李孝恭准备攻伐萧铣、李世民准备进取东都的表奏,龙心大悦之余,只怕另有一番顾虑。 李渊的三位嫡子分为两派,相互争斗,实非他这为父为君者所乐见。 李世民的军功远远凌驾长兄、四弟之上,他不甘居于太子之下的态势,甚为明朗。 当初李渊为削弱李世民气势,诛杀刘文静。 可李建成、李元吉只图打压李世民,自己并无建树。 正当圣虑忧烦之时,李孝恭、李世民的两份表奏先后抵达御前。 战事顺利固然令人欣慰,但是李世民的气势愈来愈高,却让李渊愈来愈感不安。 回想一年多前,河汾战场节节失利。 若不是自己对这位二皇子让步,李唐或许连“王业所基,国之根本”的太原都无法守住,当真只能“弃河东之地,谨守关西而已”。 结果李世民一旦出师,便即所向披靡。 如果这次他再砥定河洛,那么不但太子、齐王从此无法与秦王抗衡,只怕连自己这位父皇,都再不能奈这位二皇子如何。 如今两份表奏并列御前,倒是提醒了李渊,在李世民之外,大唐还有李孝恭、李药师。 尤其那李药师,他统兵的能力只怕竟与李世民在伯仲之间。 李渊与李药师虽有嫌隙,但身为一国之主,当此用人之际,难道不能施惠拉拢? 寻思及此,李渊便将眼前这份信州表奏再度细读一回。 只见虽是李孝恭具名,却显然是李药师执笔。 其中提到《十策》的“策九.奇正用兵”,认为如今萧铣形势已虚,建议使用奇袭。 李渊当即一切依奏,并将信州改为夔州,以示重视。 不但如此,李渊还将年前给李孝恭的手敕,“卿未更戎旅,可将三军之任,一以委诸长史”云云,告知随侍身边的臣僚。 皇帝虽然自许用人有道,但听者都很清楚,这是万乘之尊公开宣称对于李药师的重视。 此话传到信州,不,现在已是夔州了,自李孝恭以下,人人额手称颂,李药师也只有谦谢。 出尘听说之后,仍如年前一般,只是淡淡冷笑,甩甩发辫。 此时正值柑橘当季,李药师见爱妻娇嗔,含笑拿起一只掷予伊人。 出尘特意随着夫婿剥食柑橘的节奏,亦步亦趋。 李药师不禁失笑,知道爱妻示意,彼此心思相通。 所谓“功高震主”,并不仅止于外臣,就是贵为皇子,也无法幸免哪! 自此夔州正式进入攻伐萧铣的用兵状态。 章节目录 戡平萧铣2 这年六月,李药师以夔州总管府的名义,遣黄州总管周法明进攻萧铣的安州,一举而下。 至七月,李世民砥定河洛的消息传来,夔州欢腾!这时李药师已将海鹘特种部队训练精熟,也将一般部队由石马河口的“旱八阵”迁回西瀼水口的“水八阵”,继续训练。 至此李药师来到夔州将近一年有半,经过两次由春入夏、由夏至秋的实地观察体验,他对大江潦涨不但熟悉,预测水文的能力简直已如神验。 “神验!” 听夫婿说出这两个字,出尘笑出声来。 李药师笑问:“有这么可笑么?” 出尘强忍住笑,故作正经:“不可笑!当然不可笑!” 语毕依旧笑出声来。 李药师却止住玩笑,正色说道:“这当真不是说笑。咱们一年多来日日浸淫『八阵图』,你想武侯当年,何以将此八阵名为天、地、风、云、龙、虎、鸟、蛇?” 出尘略为寻思:“八阵原为一体,分之为八,乃是将分合之道融入其间。如此经过训练,便可以在战阵之际或虚或实,或奇或正,灵活运用,变幻无方。然以天、地、风、云、龙、虎、鸟、蛇为名,却将这八阵分为不同层次,似乎??似乎??” 李药师击掌赞道:“当年舅舅曾对我说:『可以与我谈论孙、吴兵法数术之人,除你而外,更有何人?』如今我却要说,可以与我谈论虚实、奇正之人,除你而外,更有何人!” 出尘得夫婿夸赞,欢喜娇羞之余,仍然问道:“既然如此,武侯却为何仍将此八阵分别命名?” 李药师道:“天、地之名,本乎旗号;风、云之名,本乎幡帜;龙、虎、鸟、蛇之名,本乎队伍之别。如此诡设物象,实则何止于八种?” 这段论述,略见于《李卫公问对.卷上.第九》。 出尘想想,又问:“既是『诡设物象』,何不废之?” 李药师摇头道:“不可废!不可废!你可知这龙、虎、鸟、蛇之名,如今又以四音象之?” 出尘点头道:“这四兽之阵,乃是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而宫、商、角、征、羽五音,宫音居中。其余四音,商为西方,象虎;角为东方,象龙;征为南方,象鸟;羽为北方,象蛇。” 她想想又问:“如此,岂非诡而又诡?” 李药师笑道:“正是。假之以四兽之名,以及天、地、风、云之号,又加之以商金、角木、征火、羽水之配,此皆兵家自古之诡道。正因已有诸多诡道,其余诡道就难有渗入的空间。否则??” 李药师一语未毕,已听得爱妻笑如银铃:“否则诡道四起。届时咱们这位诡道祖宗行军总管师父,要如何更以诡道使贪使愚?” 李药师大为开怀:“你这娃儿,当真可教!” 他夫妻这段聊谈,略见于《李卫公问对.卷中.十二》。 两人正自言笑,外间却传来亲兵禀报,有圣旨到。 出尘赶紧协助夫婿端整衣冠,让他出去接旨。 未料李药师离开后,亲兵又来禀报,有秦王妃专给长史夫人的赏赐。 因着李药师得李世民倚重,出尘于秦王府并不陌生。 然她自认与正妃无垢并不熟稔,而与侧妃蕣华最为亲近,因此以为是蕣华托钦使带东西过来。 不想这次赏赐当真来自无垢,而且并非物事,竟是两箱钱币。 虽是小小两箱,不及百斤之重,但是远自京师翻越秦岭而来,意义着实不凡。 原来?? 隋末动乱以来,群雄称帝称王者不知凡几,各自发行钱币。 李渊建国之后原本沿用隋代的五铢钱,其后疆域愈来愈广,境内各种钱币浮滥混乱,民间不胜其弊。 于是在武德四年七月废五铢钱,发行开元通宝。 在此之前,历代货币一两均为十二钱。 开元通宝首创十进制的货币制度,对于后世,甚至东亚、东南亚、西亚诸邻国,均产生深远的影响。 这种钱币轻重大小适中,远近携带方便,形状外圆内方,承袭“天圆地方”的哲理。 币上文字、用词皆出于初唐大书法家欧阳询手笔,其字含八分书、篆书、隶书三体。 其词先上后下、次右后左,读为“开元通宝”;若是从上而右、至下而左回环读之,则为“开通元宝”,其义亦通。 当时不但中央铸钱,皇帝更赐予秦王、齐王各三炉,裴寂一炉,听任自行镕铸。 无垢信上告知,镕铸之前进呈蜡样,她见着实可爱,把玩不忍卒释,竟不慎掐上指甲痕迹。 因此秦王府所铸的钱币,与其他钱币略有异同。 出尘赶紧细审,果在钱币侧边见到隐隐掐痕。 但见这钱铸得甚是精美,形状规矩,厚薄匀称,辉映大书法家的文词,让她爱不忍释,心想,难怪无垢会掐上指痕。 待李药师回来,他果然也得到新铸钱币。 不过那是中央所赐,没有无垢的掐痕。 李药师把玩秦王府的钱币,不禁也自神往。 出尘则听说,御赐钱币人人皆有,大抵随官阶而有差等。 但秦王妃的赏赐,却只给了李孝恭夫人和自己。 夫妻二人赶紧上书致谢,秦府这边,李药师自然也得多写一封。 谢表之外,李孝恭又上准备出兵的表奏。 李渊诏发巴、蜀之兵,以李孝恭为荆湘道行军总管,李药师摄行军长史,统十二总管,由水路出夔州;以庐江王李瑗为荆郢道行军元帅,由陆路出襄州。 如此水路、陆路齐下,大举进击萧铣。 李药师曾在金州助李瑗击退蛮族,非常清楚他的能耐,哪堪胜任行军元帅?这次表面上以李瑗为陆路主帅,乃是采用第九策“奇正用兵”中的“敌虚用奇”之策。 纵有长久疑忌,皇帝在军事上终究接纳了自己的主张。 李药师的嘴角,也不免泛起一丝笑意。 谕旨既下,李药师当即日占龟筮,夜观天象,全然一派“神验”的武侯典范,只祈风起云涌。 大江潦涨,由夔门至荆湘,金秋潮汛最旺,知之者不乏其人。 然而哪天潦涨?潮汛多盛?常人却仍莫测。 章节目录 戡平萧铣3 李药师则不同。 这一年多来他勤勘地势、详录天候,于他人“莫测”的天候与水文,他已可由天象预知。 此时他高调占筮观星,正是要在己军、敌军双方心中造成印象,他,“善使六壬风角”。 及至九月,竟然当真“风起云涌”!李药师知道三峡上游即将降下豪雨,带起大江潦涨,于是以黔州刺史田世康出辰州道,黄州总管周法明出夏口道。 自己则准备随时与李孝恭自夔州顺江东下,全面进击萧铣。 及至十月,峡江开始潦涨。 即便是夔州诸将,也少有人知道李药师训练特种精锐、建造海鹘战船的目的。 此时但见波涛汹涌,声势骇人,不免纷纷建请,待水落后再行进军。 李药师道:“兵贵神速。我军今日发兵,萧铣尚未得知。当趁江水潦涨,倏忽抵其城下,攻其不备,必可一举而成。如此天赐良机,绝不可失!” 李孝恭则非常清楚李药师的布局策划,自然应允。 于是,在风雨中,李药师检阅装备万全、列队齐整的海鹘特种部队。 这五千精锐中有巴人、有蜀人、有荆人、有楚人,更多来自附近的原始大山,而甚少来自关陇。 一年半来,他们与李药师、张宝相亲爱精诚、休戚与共;而今,满心企盼前赴即将改变天下大局的战场。 李药师凝视每一双沉着坚毅的眼神,给予发自心底的关爱与激励。 萧铣这边果如李药师所料,以为主帅是金州、襄州的李瑗。 又以为江水潦涨,水师无法前进,根本没有备战。 李药师率张宝相以及特种精锐登上海鹘战船,待潦涨最猛的波峰过后,冒着风雨出发。 海鹘不负所托,船身随滔天巨浪猛烈高低起伏。 虽然人人必须紧扣舷桁方不至于倾跌,但毕竟乘风破浪,顺江而下。 紧随海鹘之后,席君买辅佐李孝恭率领大队水师登上五牙战船,同样顶着苍莽浪涛,顺江而下。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百余年后诗仙这阕〈早发白帝城〉,行经与当天夔州唐师相同的江程。 然而青莲居士所经历的,不是风雨的天候、激猛的浪涛,没有二千余艘战舰齐发、连贯江面的盛况,更不曾体验唐师当时严肃的军威、勃发的斗志。 眼前,李药师率军浩浩出师。 正是因着他们舍命的奋战,才得以孕育有唐一代的繁荣,滋润人文艺术的沃土,造就多元鼎盛的社会。 后世这傲视寰宇艳绝古今的唐诗,才有机会生发茁壮。 三峡上游西起夔州奉节的白帝城,下游东至硖州夷陵的南津关。 其上游入口属李唐疆域;下游出口,北岸南津关虽由李唐扼守,南岸安蜀城则为萧梁所据,两相对峙。 这里是峡江沿岸萧梁领地的西端。 李药师率海鹘精锐,乘浪穿越三峡的五百里江程,首先取下安蜀城。 他知道李孝恭紧随其后,可以着手接收,于是率部经过硖州,继续顺江东下。 硖州亦即夷陵,由此直指萧梁都城江陵,堪堪即是“便下夷陵向江陵”。 硖州是峡江沿岸李唐领域的东端,至江陵约莫五百里江程,两岸已全是萧梁守军。 李药师率部顺江朝向东南,不出百里便是荆门。 海鹘精锐抵达之时,萧梁当地兵员还在抢救潦涨造成的灾害。 完全没有料到,唐师如同天神降世一般,瞬息来到眼前,慌乱之间已被击溃。 荆门之后便是宜都,在李药师率海鹘精锐突袭之下,萧梁兵员同样迅即溃败。 荆门、宜都之间,大江之南有清江注入,萧梁骁将文士弘领数万精兵屯驻于此。 他仓促率军迎敌,旋即也被李药师击败。 溃逃之际,溺死者数以万计,唐师掳获梁军战舰三百余艘。 文士弘领残部且战且走,李药师则率海鹘精锐追击,直下二百里江程,来到百里洲。 这里距江陵仅余二百里,文士弘勉强整兵再战,又被李药师击败。 百里洲是万里大江之间最大的江心洲,江水在此分流,成为南、北二支。 荆门、宜都、清江口都在大江南岸,而江陵则在北岸。 文士弘原本试图将李药师牵制在南岸一方,然此时离自家都城已经太近,于是率水师退入百里州之北的北江。 李药师击破荆门、宜都,李孝恭前往接收之时,萧梁的鄂州、鲁山已向唐师请降。 此时李药师续率海鹘精锐追击文士弘,李孝恭则率十万水师紧随其后,途中又接获萧梁江州、睦州等五州请降。 年前为抑制将帅气焰,萧铣以务实农耕为借口,下令罢兵,此时留宿都城的禁卫仅有数千。 他听说文士弘败退,唐军已进至江陵二百里外,大为惊惧,仓猝之际下诏调兵。 然李孝恭、李药师执行贿间梁臣之策有成,萧铣对握有兵权的将臣深为忌惮,早将大军远调,哪能立时召回?行军途中越岭渡江,就算疾速前行,最近的驻军也得多日之后方能抵达。 此时的江陵,只得闭门拒战。 夔州唐师从瞿塘峡顺江直下八百里,至此深入萧梁疆域已有三百里。 李孝恭一路接收李药师的战果,只觉梁军不若预期强劲。 又见李药师仅凭五千海鹘便能致胜,自己手握十万大军,不免跃跃欲试,于是准备进攻文士弘。 李药师却不同意,劝道:“文士弘乃是骁将,他所领的兵士来自荆、楚,素以剽锐著称。此次只因仓促应战,方才措手不及。他新败之后已迅速休整,如今诸军必会并力死战,只怕不易取胜。” 李孝恭显然未被说动。 李药师只得继续劝道:“萧铣在慌乱之际试图救败,运兵策略未能审慎规划,难有长远考虑。我军不妨泊于南岸,不与梁师争锋,暂且缓兵一日,静待敌军气衰。萧铣部众连夜研议,估计明日必有部分留守,以抗击我军;另有部分出城,往各方抵御。兵分则势弱,我军便可乘机出击,没有不胜之理。” 李孝恭显然还是未被说动。 章节目录 戡平萧铣4 李药师心中暗叹一声,说道:“《孙子》有言:『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此时他深深一揖:“尚望殿下体察。” 只因前此接连数战,全都疾速获胜,李孝恭这时不免有些轻敌。 他只对李药师笑笑,留这位李世民钦佩的“天下第一将才”、日后溥天景仰的“战神”、“军神”,领海鹘精锐泊于大江南岸压阵,自己则率大军巨舰出击。 果如李药师所料,萧铣诸军奋力死战。 李孝恭不敌,败退下来。 萧铣获胜,诸军伺机乘舟收掠遗在江中的军械,人人扛负锱重,络绎奔忙。 李药师见对方舟楫纷乱,当即一声令下,麾师进袭,大破散乱于江中的梁军。 李药师率海鹘精锐乘胜追讨,李孝恭则率大军紧随其后。 唐师直抵江陵,登陆屯营。 休整之后继续进攻,击破萧梁数字骁将,俘获甲卒四千余人。 接着拿下水城码头,擒获舟舰无数。 李药师请李孝恭将所获舟舰全数散入江中。 诸将不明所以,纷纷反对:“破敌所获的军资,自当为我所用。如今散入江中,岂非又入敌军之手?” 李药师耐心解释:“萧铣所辖南出岭表,东据洞庭,地域极其广袤。我军远从夔州而来,悬军深入,如果不能迅速攻破江陵,一旦对方援兵抵达,便使我军前后受敌,进退两难。待得那时,纵拥舟楫又有何用?不如将船舰散弃江中,使其塞江而下,让萧铣援兵见到,必以为都城失守,不敢轻进。如此往来觇伺动辄旬月,恰予我军时机,将待援的江陵取下。” 这类疑兵之计,古今中外用之多矣。 然以如此巨额的军资诱敌,只怕除这位旷世仅见的李神验药师君之外,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李孝恭前战未听李药师建言,结果失利。 此时决定遵从长者、智者之议,将擒获的梁军舟舰,全数散入江中。 果如李药师所料,萧梁各路援军见到江中舟舰散弃,以为江陵失守,不敢贸然前进。 李孝恭、李药师勒兵包围江陵。 萧铣内外阻绝,难以决定是战是降,便与岑文本商议。 岑文本认为当以百姓福祉为重,谏请出降。 萧铣接纳其议,对群臣说道:“上天不助萧梁,国祚不可复持。若必待力屈,则百姓受难。奈何以我一人之故,陷百姓于涂炭乎!” 于是设置太牢,告祭太庙,随后下令开门出降。 守城将士、江陵士庶罗列道途,跪拜涕泣。 萧铣率群臣缌缞布帻,来到李孝恭军门拜诣:“当受死者惟我萧铣一人,百姓无罪,愿莫戕杀。” 于是唐军进入江陵,诸将准备大肆劫夺。 岑文本虽为待罪降臣,只因心存故国生民,悃悃进言:“江南之民,隋末以来便困于虐政。其后群雄争斗,今之幸存者皆是锋镝之余,跂踵延颈以望真主。如今萧氏君臣、江陵父老决议归附,实乃期盼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唐军倘若纵兵俘掠,致使士庶失望,只恐自此以南,无复向化之心矣!” 《十策》的第二策“勤产厚积”微言大义,李药师已论及,“我军一旦取下萧梁,今日萧铣之臣民,即是我大唐之臣民”,李孝恭自然清楚。 此时听岑文本所请,当即说道:“自此而后,已往萧梁之臣民,即是我大唐之臣民,自当严禁劫掠,以安生民。” 岑文本感激涕零。 诸将又进言:“梁之将帅,与官军拒斗而死者,罪状甚深,请籍没其家,以赏将士。” 李药师则说道:“王者之师,义存吊伐。梁之将帅为其主君作战而死者,乃是忠臣,岂可视同叛逆,籍没其家?我军新定荆、郢,但宜弘扬宽大,以慰远近之心。” 李孝恭同意。 于是秋毫无犯,城中安然。 南方各地州县听闻,相继望风款附。 萧铣归降之后数日,当初见到江中舟舰散流,以为江陵失守的援兵,方才陆续到来,先后竟有十余万之众。 见到江陵“果然”失守,纷纷释甲请降。 李孝恭、李药师戡平萧铣,将萧梁君臣解送长安。 李渊列数萧铣罪状,萧铣回道:“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萧铣不得天命,以至于斯;若以此为罪,则无所逃死矣!” 竟被斩于长安。 皇帝诏授李孝恭为荆州总管。 唐代的“州”有上州、中州、下州之分,荆州非但属上州,而且原是萧梁的都城江陵,归唐之后改置为荆州。 其政治上的重要性,远高于山南其他诸州。 李孝恭由夔州迁调荆州,自是晋升。 李药师则得授上柱国,赐爵永康县公。 他的曾祖父李欢是北魏的永康县公,祖父李崇义是北周的永康县公,父亲李诠是隋代的永康县公。 至此,李药师终于取得这家传数代的爵位。 张宝相、席君买得授郎将,薛孤吴、和璧得授督卫。 陆泽生无意仕途,但须要官职以便继续辅助李药师,此时成为参军事。 官爵之外,有功将士也获得丰厚的财物赏赐,李药师得到二千五百段官绢。 “以物易物”是亘古的交易模式,先秦以至隋唐,始终维持“钱帛兼行”的财经体系。 这二千五百段官绢的用途等同货币,尤其此时正值货币改制的初期,官绢甚至比钱币更为实用。 此外,李药师还得到罕见宝物:于阗所献的金玉蹀躞带。 “蹀躞带”原是草原民族的实用腰带,在皮带上加钩环,便于系物以随身携带。 南北朝时期这种腰带已在北朝广为风行,及至唐代,更成为官服的配带。 蹀躞带由带鞓、带胯、带头、带尾组成。 带鞓常是革质,带胯、带头、带尾则以金属或玉石制成,固定于革带上。 带头、带尾用以系带;带胯则位于革带中段,每胯皆有钩环,用以系物。 蹀躞带系在腰上时,带胯以及所系的对象,均在两侧以及腰后。 既是官服腰带,蹀躞带的形制、材质自有规范。 章节目录 大衍易数1 一至三品用金玉胯,共十三枚;四品用金胯,十一枚;五品用金胯,十枚;六至七品用银胯,九枚;八至九品用鍮石胯,八枚;流外官及庶民用铜铁胯,不得超过七枚。 此时李药师得授上柱国,已是正二品勋官,有资格使用十三胯的金玉带。 然则此带为于阗进献的三条玉带之一,于阗自古即是美玉产地,此带又是皇室贡品,其精美自不是一般金玉蹀躞带所能比拟。 出尘见到此带时,这件宝物置于镶金装饰的木匣中。 单是那只木匣,便已备极精巧。 匣内上层有盒,盒中分格,置有各式佩件;下层则是十三胯的金玉带。 出尘拿起这条金玉带,只见那十三枚玉胯,玉之粹者若含怡然,泽者若涣释然。 中间七枚为方形,两侧各有三枚,呈如意祥云形状,此即“七方六刓”。 每枚玉胯均镶有金,并以金固定于革带上;又各附金环,以系挂佩件。 出尘成长于杨素府邸,对于蹀躞带并不陌生。 然而如此精美的金玉带,她也是第一回见到。 她再细审上层分格盒中的佩件。 唐初三品以上的职事官佩带金装刀、砺石;一品以上则有手巾、算袋、佩刀、砺石。 中唐之后五品以上武官又有“蹀躞七事”,包括佩刀、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等七件。 砺石是磨刀石;针筒是细长的小筒,可贮纸卷。 “契苾真”及“哕厥”均是鲜卑语的音译,前者是用于雕凿的锲子,后者则是用于解绳结的锥子,汉语称为“觿”。 出尘先助夫婿将此带系在腰上,随后再系佩件。 他夫妻虽没有使用过十三胯的蹀躞带,以往毕竟也曾见过。 然这盒中的佩件,却与以往所见大不相同,件件精美可爱,显然装饰之意远甚于实用。 何况并不只有十三件,该当如何系挂?倒是颇费思量。 但见其中有二件金线绣制的精美锦囊,两人知道应佩于方胯两端的第一枚刓胯上。 此外,那大小一对金鞘佩刀应佩于两侧刓胯上,便于顺手取用。 其余,比如二只火鉴、大小二锲、大小二觿,似乎都不宜同时佩戴。 正思量间,外间却报秦王暨王妃驾到。 李药师一时不及解下佩了一半的腰带,赶紧偕出尘一同迎出。 李药师回到长安之后,这是他与李世民第一次私下相见。 原来李世民砥定河洛,皇帝诏谕秦王功大,前代官衔皆不足以称之,特置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之上。 及至十月,又命秦王开天策府,延揽文武掾属。 至于让李世民“居于洛阳,自陕已东,悉宜主之。 仍令汝建天子旌旗,如梁孝王故事”云云,竟不再提。 于是李世民援引文武掾属入天策府,李客师也在其中。 只是现在李药师已有正二品的上柱国身分,却不再适合进入天策府,任职掾属了。 李渊这步棋,下得可真精准! 当然李世民也不会任由父皇摆布,他以海内浸平为端由,开文学馆。 他所居住的承干殿位于太极宫西侧,此时便在宫城西方建馆,延揽四方文学之士。 以杜如晦、房玄龄居首,另有于志宁、苏世长、薛收、褚亮、姚思廉、陆德明、孔颖达、李玄道、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颜相时、许敬宗、薛元敬、盖文达、苏勖等,共十八人,也就是后世著名的“秦府十八学士”。 又命大画家阎立本绘制十八学士图像,褚亮题赞,此即〈十八学士写真图〉。 这天李世民终于得空,偕同无垢来访李药师与出尘。 李药师在山南的两三年间,李世民连得数子。 蕣华所出的次子李宽,未满周岁竟然夭折,出尘这次回京,已数度入宫探慰。 三子李恪的生母是杨广之女,前隋的公主。 四子李泰则是无垢的次子,此时李药师、出尘自是连连道贺。 李世民又带来一箱秦府所铸、留有无垢指甲掐痕的开元通宝。 而且这并非普通钱币,竟是一箱金币!莫说当时,就是开元通宝问世多年之后,金币仍然十分罕见。 这些金币并不做为货币使用,而用于馈赠或赏赐。 李药师与出尘赶紧谢恩。 李世民、无垢双双将他二人扶起,李世民笑道:“些许薄礼,不成敬意。但想上柱国大人与夫人赏赐下人之时,或许还用得上。” 他二人再度躬身行礼,李药师谢道:“殿下取笑了!” 李世民却望着李药师腰上那佩了一半的金玉蹀躞带,笑道:“取笑?先生,你这胯带,才真让孤想取笑哩!” 说着便伸手,要去解那挂在带上的大小一对金鞘佩刀。 和璧赶紧上前,取下那对佩刀,奉予李世民。 出尘早已命人将所余的蹀躞带佩件,连同木匣一并取来。 李世民将那对佩刀放回匣中,又将各式佩件逐一检视,取出一枝佩笔。 这笔的笔管、笔韬均为奇木所制,木色近黑,隐现金丝;又有金质冠纽,并有金环连结笔管与笔韬,以防脱落。 李世民要将这笔系在右侧第二枚刓胯上,和璧赶紧接下,为李药师系上。 李世民再检视佩件,又取出一支小笛。 此笛以金丝乌竹为管,金质箍饰,做工极为精巧。 和璧依李世民之意,为李药师系在左侧第二枚刓胯上。 李世民来回细审,显然甚为满意。 他一边示意将其余佩件收起,一边笑道:“天下可以居马上得之,焉可以马上治之乎?如今海内浸平,孤所以开文学馆。” 他握起李药师双手,殷殷说道:“药师,你可别忘记,要随孤富国家、强社稷、兴教化、安百姓啊!” 盼追随李世民“富国家、强社稷、兴教化、安百姓,以逞平生之愿”等语,李药师曾经说过两次,却没想到李世民竟记得如此清楚。 李药师也不禁动容,与李世民手掌紧紧相握,悃悃说道:“此臣平生之愿,岂敢旦夕或忘!” 章节目录 大衍易数2 两人眼神,又一次忱忱地炽炽地对视。 良久,李世民方才说道:“久闻贤伉俪精擅茶道,不知??” 李药师笑道:“为殿下煎茶,亦是臣之宿愿。但请殿下稍待,容臣取下这蹀躞带。” 李世民击掌笑道:“若佩蹀躞带而煎茶,恐是一绝!” 待李药师取下腰带,回到厅中时,和璧、随珠已将茶桌、炭火、水釜、茶碗诸般物事备置停当。 看来这次李世民是当真打算品尝李药师的茶道,自己茶饼、茶果一样也没有带来。 李药师便也不问,径自取出茶饼;随珠随之奉上茶果。 李药师刚从山南回来,自然带了一些荆楚的极品新茶。 此时他虽一边煎茶,一边解说此茶来历,但李世民却显然心不在茶。 他细问戡平萧铣的细节,听说李药师使用诸葛亮的八阵图练兵,又仿诸葛亮借天候以壮军心,不禁笑道:“先生着实深得武侯精髓!” 李药师赶紧谦谢。 李世民又道:“然先生用兵,却在武侯之上。孔明一生谨慎,不肯逡巡用奇。” 他对李药师的“奇”、“正”之道已甚了然,可以琅琅上口,此时问道:“当年魏延『子午谷之计』即是『用奇』,而孔明未予采纳。不知先生于此,有何看法?” 李药师笑道:“武侯〈隆中对〉有言,魏武『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必待『天下有变』,方可图之。然而当时,并未『天下有变』啊!” “魏武”指曹操,曹丕称帝之后,追尊曹操为魏武帝。 李世民道:“所以先生认为,魏延之计无法奏效?” 李药师道:“能否奏效?臣不敢臆断。然魏延之计直指长安,纵使奏效,取得长安之后,又待如何?马超也曾取下长安,却无法东出潼关,魏延如何便能超越马超?” 他见李世民边聆听边点头,便继续说道:“设若魏延当真取得长安,届时四周皆是曹魏兵马,蜀汉长安之间,如何运送粮秣?如此,则长安焉能久守?” 李世民击掌道:“是的。蜀汉羸弱,兵员不及曹魏之半,战马更远逊于北方。悬军深入长安,根本无法久守。” 他寻思半晌,又问:“所以司马懿亲阵祁山,因知孔明不会直指长安?” 李药师道:“是。臣以为,曹魏之世能得暂安,应归功于晋宣屯田之策。” “晋宣”指司马懿,司马炎称帝之后,追尊司马懿为晋宣帝。 他施行军事屯田之制,使得“国以充实”。 此时李药师又煎一鼎新茶,奉予李世民与无垢。 李世民只管赞赏好茶,却未继续聊谈。 相识四年以来,李药师已对李世民了解甚深。 极品新茶的话题他不接口,代表心不在茶;而司马懿屯田的话题他不接口,则代表他并未打算此时讨论。 于是李药师也不再多言,只继续煎茶。 李世民细品香茗,状甚陶醉,朝向无垢叹道:“如此品味意境,世间何处更有!” 他转而凝视李药师:“药师,吾儿承干开年之后便要四岁。先生之子德謇、德奖,这两年常随客师夫人进宫,与承干已相熟稔。孤想他俩若能入住宫中,承干也可学些品味意境,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李世民此话虽然说得客气,但这无疑是道命令。 两年半前出尘离开长安时,蕣华已说,秦王希望将两个孩儿留在宫中。 当时出尘觉得不妥,托言未曾问过李药师,才得以将他俩托给无双关照。 此时李世民亲自开口,无垢又说她甚为喜欢德謇、德奖,他夫妻自然不便再度婉拒。 这次他夫妻回到京师,才将两个孩儿接回来没有几日,竟然又要送入宫中,出尘自是万分不舍。 幸好李世民应允,旬日便让他俩回家小住,并非常在宫中,出尘方才放下心来。 不数日,宫中已遣车驾来接。 依依送走爱子,出尘陡然发现,夫婿似乎竟比自己更加心事重重。 她默默随他走回内院,进入书斋。 李药师从书架上取下放置蓍策的木椟。 出尘见状,知道夫婿准备占演易卦,当即焚起一炉沉香。 随珠则将笔、墨、纸、砚备妥。 李药师望向随珠,笑道:“你不是想学占卦吗?来??”他命随珠取过《易传.系辞》,说道:“翻到〈上传.第九〉。” 随珠依命而行。 李药师道:“你读,我演??”他望向出尘,将文房四宝推到爱妻身前,笑道:“夫人写。” 出尘微微一笑,接下纸笔。 随珠则躬身应了一声“是”,读道:“『大衍之数五十。』” 李药师从木椟中取出一只帛囊,从帛囊中每五支一数,取出五十支长约一尺的细杆,说道:“这是蓍策。” 出尘在纸上写下“蓍策”二字。 李药师道:“『蓍』者,言草之耆也。百年而一本生百茎,一茎百节,极致之象也,故占易者必以之计算。” 出尘将他所言,一一记在“蓍策”二字之下。 随珠又应一声“是”,继续读道:“『其用四十有九。』” 李药师将一支蓍策放回椟中,只留四十九支。 随珠接着读道:“『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 李药师将蓍策随意分为二组,说道:“以象两,两仪者,阴、阳也。” 又从左手蓍策中取一支夹在小指与无名指之间,说道:“这是『挂一』。如此共成三组,以象三。三才者,天、地、人也。” 此时随珠望着,却读不下去了。 李药师与出尘相视一笑,出尘写下“揲”字。 李药师道:“此字在此读作『舌』。《说文》曰:『揲,阅持也。』边阅数、边持取也。比如方才我取蓍策,每五支一数,便是『揲』。” 《说文》是《说文解字》的简称。 随珠再应一声“是”,读道:“『揲之以四以象四时。』” 李药师道:“四时者,春、夏、秋、冬也。” 他从左手蓍策中每四支一数,取出放到案上,最后手中仅余三支。 章节目录 大衍易数3 出尘知道随珠又要读不下去了,不待她迟疑,已写下“扐”字。 李药师道:“此字读作『勒』。” 随珠仍应一声“是”,继续读道:“『归奇于扐以象闰。』” 李药师道:“『奇』者,余也。” 他将所余的三支蓍策夹在无名指与中指之间,说道:“这便是『扐』。” 随珠同样应了,继续读道:“『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 李药师笑道:“这里断句,是『五岁再闰,故再扐。』”他取右手蓍策,再度每四支一数,取出放到案上,最后手中仅余一支。 他将这一支夹在中指与食指之间,说道:“这是『再扐』。『五岁再闰』意谓每五年中有二闰年。” 此时李药师左手中,前后所夹总共五支。 他将这五支蓍策放回椟中,说道:“这是『而后挂』。” 随珠正要往下读,李药师将她止住,说道:“至此为『一变』。一变中有『四营』,是为『两仪』、『三才』、『四时』、『五岁再闰』。这二、三、四、五之数,只为容易摘记讽诵。实则十九年七闰,未必『五岁再闰』。” 至此案上仅余四十四支蓍策,李药师以这些蓍策重演“四营”,即为“二变”。 其后案上仅余三十二策,他再以此重演“四营”,即为“三变”。 最后案上仅余二十八策,他再将之“揲之以四”,得到七组,说道:“七数为奇为阳,此乃『少阳』。” 他另取纸笔,在纸笺中央靠下记上一横,说道:“『四营』、『三变』而成一爻,这第一爻,『初爻』,因是阳爻,称为『初九』。” 出尘在她那张纸上写下“爻”字。 他重将五十支蓍策全部取出,再演“四营”、“三变”。 这次最后余下三十二策,“揲之以四”得到八组。 他一边说道:“八数为偶为阴,此乃『少阴』。” 一边在初九上方记下中断的一横:“这是第二爻,因是阴爻,称为『六二』。” 《易》以九称奇数、阳数,以六称偶数、阴数。 随后三度“四营”、“三变”,将所余“揲之以四”,又得七组,“少阳”。 他在六二之上又记下不断的一横,说道:“这是第三爻,因是阳爻,称为『九三』。” 李药师道:“爻数由下而上,象征万物由地向天生长,人事由低向高擢升。” 他看看自己所写的纸笺,颇为满意:“如此已成三爻。一阴居两阳之中,是为火。” 他边写下“火”字,边继续说道:“此三爻或阴或阳,共有八种排列,即为『八卦』。八卦上下相迭,共有六十四种排列,即为『易卦』。” “八卦一卦三爻,易卦一卦六爻。每爻四营、三变,六爻共十有八变。” 他指着《易传.系辞》上的文字说道:“这里所说,『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就是这演卦的仪式。” 他边将蓍策收回帛囊中,置入木椟内,边说道:“这演卦仪式称为『筮仪』。 《礼记.曲礼》有言:『龟为卜,策为筮。』『卜』是以龟甲占凶吉,『筮』是以蓍策占亨否。” 出尘则在她那张纸上写下“卜”、“筮”等字。 李药师先将自己所写的纸笺、出尘所写的笔记、以及《易传.系辞》交给随珠。 转头又对一直随侍在侧,未曾发言的和璧笑道:“和璧,你先给随珠备上蓍策,让她试演吧。” 和璧、随珠双双以师礼拜谢李药师与出尘,正要离去时,却被出尘叫住。 只见她从书架上取下三部《周易》,拿给李药师。 李药师失笑道:“瞧瞧,我竟忘了。” 他从三部书中选了一部交给和璧:“既知演卦之法,其余不须我教,你二人自行读书便可。” 他二人再度拜谢,欢欢喜喜地转身出去。 和璧、随珠十分解事,心知主公、主母有事相商,将侍从、侍女全数带离。 此时书斋里只他夫妻二人,出尘笑道:“师父,这『大衍之数』,何以竟是五十?” 李药师深深看了爱妻一眼,笑道:“你这娃儿,真想问这?” 李药师演易之初,出尘已知他是试图经由占卦的过程沉淀心神。 此时见他三爻即止,不往下占,便知他已臻于定静,于是笑道:“那么??这『娃儿』??却该问些甚么?” 她移坐至李药师身后,边为夫婿推拿,边问道:“所谓『卜以决疑』,无疑,何须占卜?” 李药师长长吁了一口气:“是啊,无疑??”他遥望玄远:“既将此身许国,确实再没有一步,可以由我作主。” 他轻声叹道:“疑,又有何用?只是??”他转过身来,与爱妻相对:“如今德謇、德奖入宫,将来,他们还能是咱家的孩儿吗?” 出尘握住夫婿双手:“何以有此一叹?连那『虬须龙子』都是咱家孩儿,何况德謇、德奖?” 李药师明知爱妻是在安慰自己,摇头苦笑道:“『虬须龙子』!赵郡之事,莫说虬须龙子,如今只怕连德謇、德奖,都不好说了。” “赵郡之事”乃指赵郡有李渊祖坟之事。 出尘哂然一笑:“虬须龙子与他那家爹爹??呵呵??咱家德謇、德奖可不一样。” 李药师闻言开怀:“极是!” 然他神色又转凝重:“可如今,你家夫婿却夹在虬须龙子与他那家爹爹之间哪。” 一听此言,出尘瞬时也凝重了,说道:“当初不接两个孩儿前去山南,为的是让人家放心。如今德謇、德奖虽说『入宫』,实际却在天策府中啊。” 李药师点头苦笑:“是啊,我不入天策府,就让德謇、德奖入天策府吧。” 出尘轻叹一声,问道:“那么??” 李药师仍是苦笑,摇头慨叹:“放心吧,陛下是不会让我留在京里的。如今秦王殿下又是天策府、又是文学馆,陛下哪能放心?已将几位秦府掾属外放。原本克明也要外迁陕州,是玄龄力谏,才将他留住。” “克明”是杜如晦的字。 李药师再叹一声:“这般情况之下,陛下却怎会让我留在京里?” 出尘听夫婿此话,也只有默然。 章节目录 云梦潇湘1 果如李药师所料,不数日圣旨已下,诏命他检校荆州刺史,招慰岭南,得承制拜授。 他回京休沐不及一月,如今却又风尘仆仆,启程南下。 初唐建制,总管掌军务,并非每州皆设,常以一位总管执掌多州军务。 刺史则掌政务,每州皆有。 一般惯例,设有总管的州,总管兼摄本州岛刺史,以掌政军实权;或任命一位相对弱势的刺史,行使官僚职责。 此前在夔州时,李孝恭为总管,兼摄刺史。 李药师则为总管府长史,兼摄行军总管。 只因李渊敕命李孝恭“将三军之任,一以委诸长史”,所以在实务上,李孝恭掌政务,李药师掌军务。 先前皇帝已授李孝恭为荆州总管,此时却不再以李药师为总管府长史,而检校荆州刺史。 出尘那晶亮深邃的双眸中,不免又出现万点疑惑。 李药师微微一笑,问道:“你当知道何谓『检校』?” 出尘轻盈一笑:“怎会不知?这是两晋、南北朝时期开始出现的官衔,原为勾稽查核。如今则意为阶段性的兼任,并非正式官职。” 当时皆以较高职位检校较低职位。 及至武德八年,才开始以较低职位检校较高职位。 听闻此言,李药师只微笑注视爱妻。 出尘当即颖悟:“所以,你将这检校刺史,就当是个虚衔?” 李药师笑道:“孺子可教矣!” 出尘嫣然一笑:“所以这次,你打算只管招慰岭南?” 李药师点头道:“不错。” 他凝视爱妻:“此行将会经过湘君的洞庭、帝女的三湘,这个季节,途中估计不会遇上江水暴涨,夫人是否有意同行?” 李药师原本知道这会是个沉重的话题,是以他尽量说得轻松、说得温柔。 然而,出尘那轻盈嫣然的笑颜,仍剎那间凝重下来,只是默默摇头。 当时文武官员各处迁调,家眷无法同行乃是常态。 是以他夫妻所思所念,并非自己二人的聚散离合,而是??两个孩儿。 李药师也只能在心中默叹,温颜将爱妻搂入怀中:“夫人留在京里,两个孩儿出宫之时,到底有家可回。” 出尘则面现坚毅神色:“药师,你尽可宽心。我必会让德謇、德奖清楚,他们是谁家孩儿!” 当初由长春宫随李药师出山南的八百元从,在破冉肇则的战役中仅少数受伤,在平萧梁的战争中则略有折损。 他们来自关中,战后随李药师由山南将战友遗体带回家乡,亲眼见到这位长官如何重视部属的后事。 他们原已对李药师的智识、魄力无比景仰,此时更加由衷爱戴。 这次他们原可归建至关中诸军,却全都执意继续追随这位难得的好长官。 于是李药师在和璧陪同之下,率薛孤吴以及七百多位从南下。 出尘、随珠则留在长安。 这次走的依然是子午道,他们一行翻越秦岭,出大巴山,便到硖州。 许绍已经去世,他的长子早逝,次子许智仁继任硖州刺史,此时偕幼弟许圉师,以侄辈之礼接待李药师。 许圉师在唐高宗时期曾经拜相,他的孙女是李白的第一位夫人。 离开硖州再往东南,便到荆州。 李药师抵达之后的首要大事,乃是前往总管府,拜谒李孝恭。 自古帝王权术,往往使用“制衡”,让手下两股势力相制相衡。 一则彼此争相立功,让在上位者容易取得成效;二则双方互相较劲,均难撼动在上位者的权柄。 比如眼前这位皇帝,非但在太子、秦王之间制衡,在北路、南路两军之间制衡,而且戡平萧铣之战,以李瑗为元帅,却以李孝恭出奇兵,更在这对堂兄弟之间制衡。 如今皇帝以李孝恭为荆州总管,又以李药师检校荆州刺史。 如果加上当年“卿未更戎旅,可将三军之任,一以委诸长史”的敕令,则此时荆州总管、检校刺史的权责,可说完全重迭。 李孝恭会怎么想?李药师无意揣测。 只是他与李渊的嫌隙由来久矣,能有这位相处颇为相得的赵郡王,在自己与皇帝之间形成缓冲,他是求之不得啊。 于是李药师来到总管府,依最隆重的礼仪拜谒李孝恭。 李孝恭也依最隆重的礼仪还礼,随后将李药师延入书房。 这里曾是萧梁都城,殿宇气势较诸夔州总管府,不知高出凡几。 他二人在这略感陌生的环境里对坐,气氛却很快便回到既往。 简单问候之后,李孝恭便切入主题:“海鹘部队、战船均已调来荆州,可随先生招慰岭南。于此之外,不知先生尚须多少人马?” 李药师对荆楚郢襄的军备了如指掌,知道李孝恭负责山南半壁大局,手中人马并不宽裕,于是说道:“当初萧铣试图救败,曾由江表调来十余万援军,如今尚有部分留在荆州。倘若能从其中调出五千步骑、五千水军,加上五千海鹘,交我带往岭南,便足矣。” 李孝恭问道:“岭南广袤,先生仅须一万五千人马?” 李药师谢道:“多承殿下垂注。岭南虽称广袤,然土著酋领各部所属,彼此非但不能联手,甚且相互抵制。是以此次南巡,怀柔多可奏效,不须多带人马。不过??” 他语音一顿,站起身来,朝李孝恭深深一揖:“不过尚有一事,恳请殿下允准。” 李孝恭笑道:“先生此言,未免见外。” 李药师仍然长揖:“恳请殿下调李大亮为南巡副手。” 李药师这一“请”,虽让李孝恭意外,却也“请”到李孝恭心坎里。 当初在金州时,李大亮便是李瑗的司马,目前仍随李瑗在襄州。 如今李孝恭、李瑗互有较劲之意,若能将李大亮调离李瑗左右,实则正中李孝恭下怀。 李孝恭深深看了李药师一眼,这位“先生”竟将正中自己下怀之事,说得似是他所恳请,当下说道:“先生欲以李大亮为副手,实得其人。但想调用襄州将官,仍须圣诏,待我上表便是。” 李药师躬身长揖:“多谢殿下。” 章节目录 云梦潇湘2 李孝恭并不知道,两年半前李药师在金州初遇李大亮,便已惺惺相惜。 李瑗为人怯懦,跟着那样一位郡王,李大亮难显身手。 现在既有机会,李药师就设法将李大亮从李瑗身边调离。 但听李孝恭笑道:“如今南巡已有副手,然先生离开之后,荆州却当如何?” 戡平萧铣的过程中,李药师对岑文本印象深刻。 其后两人曾经深谈,得知彼此胸怀所系,全是烝民福祉。 此时李孝恭既然动问,李药师便回道:“前梁中书侍郎岑文本,既有治世之才,又有高洁之德,且对荆楚郢襄极为熟悉,实乃可用之人。” 于是李孝恭以岑文本为荆州别驾,将一应庶务交由他负责。 表奏诏书往来费时,李药师不待李大亮到来,便先率水、陆、特战诸军,出发前赴岭南。 月余之前戡平萧铣,当时来降的州县仅限于萧梁北部,与李唐相邻的山南、江汉一带。 至于萧梁南部,岭南直至交趾的广大地区,则尚未归附。 李药师南巡的任务,便是接收这片江山。 《十策》的第十策是安抚士庶,李药师曾表示此策“乃是朝廷恩赐,非臣之所能与也”。 如今皇帝却将这中央等级的职责交由他来执行,还赋予他“承制拜授”之权,对于拉拢李药师,李渊着实展现了极大诚意。 “岭南”意指五岭之南,五座山岭由西至东,包括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 五岭界分长江流域与珠江流域,在气候、地质、物产、习俗上造成明显差别。 《淮南子.齐俗训》比较胡人、越人习俗,有云:“故不通于物者,难与言化。” 岭南与中原文化之迥异,可见一斑。 由长安之荆州,取道陆路;由荆州出岭南,则行水路。 李药师仍以张宝相统领海鹘精锐,以席君买统领水师。 李大亮尚未到来,他暂时自领步骑,由薛孤吴辅佐。 陆泽生也率陆氏家族随军南下,毕竟海鹘战船惟他们有能力维修保养。 相处一年半来,李药师深知陆氏之能绝不仅止于造船,此时便将各种工事均交由陆泽生负责。 其余后勤,包括厩养、樵汲、炊事之属,则与通信一并交由和璧负责。 两个月前大军由夔州下夷陵、入江陵,乃是征战;这次同样乘船浮大江顺流而下,情景却全然不同。 特战、水师、后勤由张宝相、席君买、和璧统领,先后登上船舰。 薛孤吴也学着独当一面,在李药师监督、张宝相等指导之下,号令步骑、马匹循序上船。 一时数百船舻弘舸连舳,贯江而下,犹如长鲸吞航,修鲵吐浪。 惟有陆泽生,李药师留他同乘旗舰。 陆泽生学富五车,他虽视李药师为主,李药师却视他为可相与语之友。 何况此时,李药师还有要事与他相商。 这日他二人同立船尾,扶舷东望,但见湖泊沼泽星罗棋布。 李药师远眺江汉,说道:“『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日。』这云梦泽之浩瀚,犹如先生腹笥之便便,可谓人同其名啊。” 这里所引出于《战国策.楚策一》。 陆泽生躬身谢道:“不敢承史君谬赞!” 他接着说道:“『王车驾千乘,选徒万骑,畋于海滨。』以『海』称之,则尤见其大。” 这里所引出于司马相如〈子虚赋〉。 陆泽生此言再度表明,自己远不如二位兄长海生、湖生。 李药师点头道:“先生祖上,能人辈出啊。昔大司马领荆州牧,屯江津戍与羊佑相对,大宏信义,谈者以为华元、子反复见矣。” 这里所引节自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江水》,“大司马”指陆抗,他是陆逊之子、陆机之父。 陆泽生谢道:“史君过誉了!” 他正要继续,却发现李药师正自极目西顾。 他随之望去,但见青天白云之间,一尾鹘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由天际划空而来。 陆泽生又惊又喜:“玉爪来了!” 却见李药师已取护臂戴上,就在这转圜之间,九霄之遥的玉爪白鹘,已瞬然驻落在李药师左腕之上。 这猛禽眼神虽仍满是兀傲,但李药师悉心抚触它的洁白翎翮,它也安之若素。 此时大江前方出现山丘。 《水经注.江水》:“大江右径石首山北。” 这里是舰队停靠的第一处。 由荆州出发,大江流向大抵南奔,时或东顾,两岸皆是平野。 来至石首山,江水始折而向东。 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记载:“自竟陵南至大江,并无岗陵之阻,渡江至石首,始有浅山。石首者,石自此而首也。” 李药师、陆泽生方才下船,就见薛孤吴飞奔而来。 原来玉爪白鹘甚是孤傲,除李药师外,莫说旁人,甚至陆泽生它都不肯搭理。 惟有薛孤吴,它倒偶尔一顾。 稍早薛孤吴远远望见白鹘飞到李药师船上,早已迫不及待。 此时上岸,他自是片刻也不肯再等。 李药师知道张宝相自会顾及薛孤吴暂领的步骑,便让他随自己和陆泽生登山。 边行边问:“第一次带兵,可有心得?” 因着薛孤氏对李药王不离不弃,李药师看待薛孤吴便多了一份子侄之情。 薛孤吴仍是少年心性,一边眼角不肯离开玉爪白鹘,一边说道:“那些兵士怯怯生生,一口南音,无趣得紧。” 李药师与陆泽生含笑对望一眼,转向薛孤吴说道:“他们国破,降于我军,如何能够不怯不生?你可要好生训练,让他们将来与你一般勇健,切不可无端责骂啊。” 薛孤吴咋舌道:“阿吴哪敢无端责骂?宝相叔叔要打我的!” 他说得甚是真切,李药师、陆泽生都不禁失笑。 陆泽生微笑道:“哈疼暖咯!” “哈疼暖”是湘语宝气逗趣之意,“咯”则是湘语常用的句尾助语,薛孤吴听兵士们说过。 此时从陆泽生口中说出,不觉一惊:“泽生伯伯,怎么您也??”边说边望向李药师。 李药师道:“阿吴,你若同你泽生伯伯一般,多学几句南音,或许兵士们更愿意听你话呢。” 薛孤吴若有所悟。 章节目录 云梦潇湘3 此时山势逐渐陡峭,陆泽生并非武人体魄,攀行须人搀扶。 薛孤吴不让随行军士代劳,亲自上前服侍。 李药师看在眼中,含笑颔首。 这带山间笔架山、马鞍山、龙盖山连绵挺立,隔开大江与洞庭。 登临而望,但见上凌霄汉,下接平壤,左带荆江,右襟洞庭。 其中龙盖山,山中有石湫,相传为龙窟,常有雾霭笼罩,故名。 其侧有山底湖,水色湛蓝如天,倒映青山英姿,相传汉代便有羽士居此潜修。 一行人来到山中,触目青松苍劲,翠柏蓊郁,风物融洽,景色怡然。 偶遇一二樵子,虽未必是修真高士,然皆有击壤而歌之态,着实可掬。 李药师却不知道,后世为纪念他的遗泽,在此建有李卫公祠。 下山之后再度上船,顺江东行。 此时已是用餐时分,陆泽生多所忌口,便与陆氏家族一同乘船,调换和璧过来陪侍。 出石首山不过数十里,便是调弦口。 李药师对和璧说道:“据传伯牙自郢都浮江东下,因避风雨而在此处停泊,偶遇子期。伯牙随心鼓琴,意在高山,子期便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意在流水,子期便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这『调弦口』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和璧点头道:“自古知音难遇啊!” 想想又道:“二爷与夫人,便是千古难遇的知音。” 李药师望向和璧,他可不喜欢带有任何一丝阿谀的语意。 和璧赶紧改口:“听闻那龙盖山、山底湖,倒像是高山、流水。” 李药师收回眼神,却听和璧似是自言自语,可又故意让他听见:“龙盖山青翠如英雄,山底湖湛蓝似??” 这回李药师是当真转身,盯向和璧了。 只见和璧隐含窃笑,匆匆退下。 不一会儿,却又笑吟吟地捧了一碗羹汤过来?? 前行数十里,便是华容县。 李药师对和璧说道:“世传范蠡墓有三处,一在曹州定陶,一在亳州蒙城,另一就在这里。王隐《晋书.地道记》曰:『陶朱冢在华容县,树碑云是越之范蠡。』” 唐代官修《晋书》之前有“十八家晋史”,东晋王隐《晋书》便是其中之一。 和璧听李药师之言,并不言语,只抿着嘴,明着做出一副有话想说却强忍不说的表情。 李药师知他由范蠡想到西施,想到方才说的英雄,以及没说出口的佳人,还故意要让自己知道??一时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如今出门在外,出尘不在身边。 陆泽生高亢,薛孤吴少年。 惟有和璧插科打诨,却带给李药师些许“家”的慰藉。 于是此时,他索性便与和璧相视大笑起来。 午后来到君山。 此山古称湘山,因着屈原《九歌.湘君》,后世改称君山。 绕过此山转折向南,便离开大江进入洞庭,抵达岳州。 这里是今日的岳阳,亦即萧梁的巴陵,戡平萧铣之后改置岳州。 《水经注.湘水》记载:“凡此四水,同注洞庭,北会大江,名之五渚。” “四水”指湘、澬、沅、澧,在岳州“同注洞庭,北会大江”。 三国时期刘备、孙权争夺荆州。 东吴大将鲁肃驻守岳州,当时称为“巴丘”。 他在洞庭湖操练水军,在湖滨修建阅军楼,是为“巴陵城楼”。 六朝以降,这里虽仍是军事重地,但其风光之壮阔绮丽,已为诗人青睐吟咏。 当时洞庭湖的水域远大于今日。 李药师率舰队由大江进入大湖,井然有序地泊入港湾。 岳州刺史杨思礼亲率所属前来恭迎,他已听说李药师军容严整,不喜宴乐,于是见礼之后,便请李药师登上城楼。 登楼远眺,李药师但见夕阳余晖映照洞庭,衔远山,吞大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有感而道:“『经途延旧轨,登闉访川陆。水国周地险,河山信重复。』正是此情此景啊!” 这里所引出于东晋、南朝之际颜延之的〈始安郡还都与张湘州登巴陵城楼作〉。 历来多有诗家吟咏洞庭,这是其中最早的一阕。 杨思礼身为岳州刺史,自然熟知此诗,接道:“『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存没竟何人?炯介在明淑。』斯人也,而有斯言矣!” 两人相互推许谦谢一番。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后世称此楼为“岳阳楼”,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之誉。 迁客骚人常会于此,唐宋大家风邀云集,留下诸多名篇佳作。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更为千古所称颂。 此时已近黄昏,李药师不肯劳烦当地,数度辞让之后,自回船上歇息。 次日一早,杨思礼将李药师迎往岳州府衙,当地仕绅耆老已在恭候。 岳州原是董景珍起事之地,其后奉萧铣为主,所属尽归萧梁。 然而不过数年,萧铣竟将董景珍诛杀,当地士庶自是难以释怀。 因此李唐取代萧梁,百姓并无怨尤。 此时李药师征询风俗,问民疾苦,善尽招慰之责。 岳州在洞庭湖东端,舰队离开之后往南行去。 李药师、陆泽生一同乘船,但见朝晖自东升明,一时兴起,相与击舷而咏,吟《九歌.东皇太一》之曲: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午后来到洞庭湖南端的沩港,这里是潭州城北惟一能容大型舰队的港湾,当晚即停泊于此。 后世因为李靖南巡,曾率舰队停泊,善抚士庶,深得百姓爱戴,遂将此港改称“靖港”。 潭州即今日的长沙,萧梁亦称长沙,归唐之后改置潭州。 如同岳州,潭州刺史姚懿也亲率所属前来恭迎,他是开元名相姚崇的父亲。 次日李药师同样会见仕绅耆老,当地与董景珍也素有渊源,对于李唐取代萧梁并无怨念,李药师同样问询抚慰。 此后直至桂州,每到一处大抵如此,不再赘述。 其后舰队离开洞庭,转入湘水,溯流向南,进入岳麓山。 这里后世以“岳麓书院”闻名,当时尚无书院,然有南朝道士徐灵期的《南岳记》:“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 章节目录 云梦潇湘4 岳麓山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因位于衡山北麓山脚,地势最低,故曰“为足”。 继续溯水而上,便到株洲。 舰队在此由湘水转入渌水,上溯来到醴陵,炎帝陵便在左近。 李药师命张宝相等率舰队泊于醴陵,自己轻车简从,前往炎帝陵。 原来李大亮传来音信,皇帝以他为安州刺史,随李药师南巡。 他得张善安告知有意归唐,要求先与李药师会面。 张善安,兖州人,大业末年在淮南起事。 他攻下庐江郡后,前往豫章依附林士弘。 林士弘对他并不信任,不允许他进入城内,只让他在南塘扎营。 张善安不满,攻打林士弘,烧毁豫章城墙。 萧铣趁双方争斗,进攻豫章,取得其北直至九江的地区。 林士弘,饶州人,大业末年起事,攻占豫章郡城。 曾大败隋军于鄱阳湖,攻占南康,自称楚帝。 当时北至九江,南至番禺,皆为他所领有。 其后败于萧铣,退保南郡,仅余豫章、南康、循州、潮州等数地。 李孝恭、李药师戡平萧铣之后,颇有萧梁余众投靠林士弘。 他得以重振声势,括有部众数万,领地跨越五岭南北。 此时李药师南巡,而张善安与林士弘有隙,若能得他归唐,对于“招慰”林士弘必有大用,因此李药师应允会见。 来到炎帝陵,张善安表示愿意支持唐军,但有条件:归唐之后得授总管之位。 张善安部众既少,领地又狭,任为刺史都颇勉强。 他的要求超出承制拜授的权限,李药师必须向李孝恭请示。 后世醴陵有“靖兴寺”,相传为李靖所建;又有“李卫公祠”,为当地百姓感念李靖之德泽所建。 离开醴陵,舰队转回湘水,继续溯流而上,右手一带已全是南岳大山。 这日来到衡州,此地即是今日的衡阳。 《南岳记》曰“回雁为首”,回雁峰就在衡州,据传因“北雁南飞,至此歇翅停回”而得名。 另有云密峰,亦为南岳七十二峰之一,俗称禹王碑的“岣嵝碑”就在这里。 《南岳记》记载:“云密峰有禹治水碑,皆蝌蚪文字。碑下有石坛,流水萦之,最为胜绝。” 当地胜景虽多,李药师却无暇逐一临观。 离开衡州,继续溯湘水上行,即到永州,潇水在此汇入湘水。 莫说当时,就是中唐以至两宋,永州之地依然是“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顿惊且伤”,属于偏远边陲。 因此获罪的大臣,比如寇准、范纯仁、蔡京等宰辅,柳宗元、苏轼、苏辙等文豪,都曾被贬永州。 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便是谪居永州时的山水游记,然这八篇吐嘱优美的鸿文成就于两百年后,李药师并未能够读到。 这天李大亮赶到永州,追上舰队,来见李药师。 他明白李药师调他辅佐南巡的美意,忱辞致谢,彼此尽欢。 次日舰队转入潇水,溯水而上。 因有李大亮统率步骑,李药师便将薛孤吴留在身边。 潇水之东是九疑山,但见山青水绿,明澈灵秀,好不可人!李药师、陆泽生一面游观,一面引郭璞《山海经》、郦道元《水经注》等典籍交谈,又是“罗岩九举,各导一溪”,又是“岫壑负阻,异岭同势”,又是“游者疑焉,故曰九疑”??薛孤吴听得不耐,去寻白鹘,可玉爪也不甚搭理他。 正自百无聊赖之际,却听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大舜之陟方也,二妃从征”等语,薛孤吴不禁问道:“『帝之二女』、『二妃』,可是帝尧之二女、帝舜之二妃?” 李药师点头道:“正是。帝舜陟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 薛孤吴对苍梧之野、九疑零陵没大兴趣,只问道:“听说二妃啼泣,泪洒竹上而成斑竹,可是就在这里?” 李药师点头笑道:“士庶相传,确实有此一说。” 薛孤吴喜道:“咱们回程可得取些斑竹,带给夫人。” 出尘待他如子,他也时时念着这位和煦的长辈。 陆泽生微笑道:“哈疼暖咯!” 薛孤吴白了陆泽生一眼,李药师则与陆泽生相顾莞尔。 *************** 李药师率舰队由湘水转入潇水,溯水上行,不久已到荆州总管府辖域的南界。 由此再往西南,便进入交州总管府;若再往东南,则进入广州总管府。 这带地区自秦代括入华夏版图以来,曾先后隶属于交州、广州、荆州。 莫说当时,就是现代,这里仍是少数民族聚居之处。 李药师早有与蛮獠交流的经验,便随当地土著登上九疑大山。 但见巨木葱茏,林海苍莽,遍眼皆是浓密的石枞、香杉,当然更有猗猗斑竹。 “大舜窆其阳,商均葬其阴”,帝舜之陵称为零陵,其庙在九疑山南。 李药师由陆泽生、薛孤吴等陪同,越过重重密林,来到山阳拜谒舜庙。 随后行至崖边,举目远眺南国。 他背倚九疑山,东河就在脚下。 隔河与萌渚岭相望,彼岸已是“五岭”之一,地属岭南了。 眼前这带地势非但位于荆、交、广三州之界,更有东河、西河汇流,无论陆路、水路,都当交通枢纽。 李药师在此新建县治,是为江华县。 土著仍多以渔猎采集维生,他便配合天候地貌,传授耕牧技术,带领原民进入农业社会。 后世感念他抚民之泽、教化之恩,许多地方建有李王庙、李卫公祠。 在九疑山停留期间,陆泽生注意到一件瓌宝:汉代蔡邕〈九疑山铭〉的碑拓。 南巡之后李药师将之携回朝中,欧阳询、令狐德棻等编修《艺文类聚》时,将此帖收录。 不过当年的碑铭、碑拓早已无存,今日所见的玉管岩〈九疑山铭〉碑,乃是南宋修葺舜庙时所立。 且说当时。 李药师一行顺潇水回到永州,继续溯湘水南进,前往桂州,此地即是今日的桂林。 桂州乃是“岭南门户”,湘水的源头就在这里。 章节目录 招慰岭南1 从洞庭前往岭南,船只须在此地由长江水系的湘水,进入珠江水系的漓水。 两者之间,有秦代所筑的渠道相通。 秦始皇平灭六国之后,开始经略岭南。 为运送南征的兵马军需,在越城岭间开凿渠道,沟通湘水与漓水,是为“秦凿渠”。 漓水上游邻近零陵的一段,当地称为零水,故此渠又称“零渠”。 零渠是世上最古老的运河之一,更是目前所知最古老的盘山渠道。 建成之后直至清代,一直是岭南与中原之间的交通要冲。 离开永州不过一日,便到零渠东端。 此渠虽是沟通南北的重要渠道,但有数段水位甚浅。 由荆襄前来的大型船舰,只怕难以通行。 此前李药师常将陆泽生留在身边,就是与他商讨航运工事。 他们早已遣人在湘水进入零渠之处建设城廓,以便军马船舰暂驻。 这处城廓邻近湘水、漓水源头,李药师名之曰“临源”,此即今日的兴安县。 一到临源,李药师、陆泽生便巡视渠道。 零渠堪称旷世的伟大建设,与都江堰、郑国渠合称秦代三大水利工程。 他们瞻仰先贤杰作,但见湘水中建有人字形的分水坝,东侧为“大天平”,西侧为“小天平”。 两者间有“铧嘴”,前锐后钝,状似犁铧,故名。 铧嘴将上游水流分为二支,七分经大天平流入北渠,再汇入湘水;三分经小天平流入南渠,再汇入漓水。 此即所谓“湘七漓三”。 “天平”的主要功能是调节水量,以松木为桩,取长条大石直插迭砌,层层相扣,状似鱼鳞,称为“鱼鳞石”。 其上又平铺巨石,凿穴灌铁浆以锭固。 陆泽生一时叹为观止,赞道:“此渠分水之巧妙,若有灵犀!” 李药师拊掌赞道:“好个『若有灵犀』!斯可称『灵渠』矣。” “灵渠”之称,于此伊始。 他二人又沿南渠前行,但见这段渠道远较北渠为长,也较狭窄,在山谷之间盘旋蜿蜒。 陆泽生早已构思解决较大船舰通行之策,备有腹案。 这日视察之后回到临源,便与李药师彻夜研讨,绘成草图。 次日将图示予所属,命人在水浅处砌筑“陡门”,用以抬高水位,以利船舰通行。 由此开始终唐之世,南渠共设陡门十八处,使得通行更加便捷。 后世继续增设,总计三十余处。 此乃后话。 且说?? 岭南自古即是“百越”之域,这里族群虽众,然都使用“戉”,因此中原概称之为“越”。 “戉”是“钺”的古字,意为长柄大斧。 《周礼.大司马》注:“戉,所以为将威也。” “钺”在百越是普及的工具、武器,然在北人心中,却长期象征君主、大将的威权。 为免南来军士见到“钺”时受这象征意义影响,李药师请李大亮过来商议。 李大亮道:“夏商之际,『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当时仍以钺为武器。商周之际,『武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则已将钺视为威仪。盖因钺之形制沉重,灵活不足,故不再用为武器。” 这两段皆引自《史记》,前者出于〈殷本纪〉,后者来自〈周本纪〉。 李大亮出身关陇世家,绰有文武才干,他与李药师一般深谙书史。 李药师点头道:“是的。然则百越,何以至今仍使用这『形制沉重,灵活不足』的器物?” 李大亮道:“钺者,大斧也。若以之为武器,多视执斧者的身形而定斧头的重量、斧柄的长度。若以之为工具,则斧头轻而斧柄短。百越土家的身形本不若北人高大,且既以之为武器,又以之为工具,必使其钺轻短,便没有『形制沉重,灵活不足』的问题。” 李大亮的是人才!李药师笑道:“与君聊谈,何其快哉!” 李大亮躬身笑道:“不敢!” 他不待李药师动问,便继续说道:“如今可取百越之钺,用于柴樵釜爨,使军士习以为常。” 李药师赞道:“高见啊!” 这段期间,临源城外,陆泽生率陆氏子弟督建陡门,工事严谨;临源城内,和璧则率后勤部队使用斧钺劈柴砍瓜,状颇戆钝,还有意让兵众见到。 陆泽生嗜洁,偶尔路过这颟顸之肆,总是转而他顾。 不日陡门建成,李药师率舰队从临源由湘水经南渠进入漓水,直下桂州。 武德四年十月之后因有闰月,是以他们离开荆州虽已两月,此时方才十一月。 萧铣的桂州总管李袭志祖籍陇西,其祖父在北周曾任信州总管,其子李玄嗣一直留在当地。 李孝恭初到信州,便命李玄嗣带书信至桂州劝李袭志归附。 李袭志之弟李袭誉已入李唐,他便联络永平郡守李亮度,相约一同投唐。 李药师来到桂州,李袭志即率所部诸州来归,得授为桂州总管。 李渊则将李袭志召回长安。 桂州位于五岭最西的越城岭间,湘水、漓水源头都在这带山中。 此地位于岭南北部,已不属荆州总管府所辖。 皇帝授李药师为岭南道安抚大使,检校桂州总管。 在此之前,李药师虽已是南徇地区政军事务的实际负责人,但名义上仍在李孝恭麾下。 此时成为岭南道安抚大使,便在名义上、实务上都成为节度一方的大员。 当然,初唐岭南乃是天涯海角的边陲,绝不是炙手可热的中央权贵,比如裴寂,有意垂涎之地。 莫说当时,就是两百年后,韩愈因谏迎佛骨入宫,遭贬为潮州刺史,来到岭南。 他在〈潮州刺史谢上表〉中如此形容: “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界上,去广府虽云纔二千里,然来往动皆经月。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程期,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 然较韩愈的表奏更早两百年,在更加原始的天候、地理、人文环境之下,也难不了李药师。 他虽没有读过昌黎先生的大作,但身为浸润兵学的旷世奇才,对于“毒雾瘴氛,日夕发作”的风土,却相当明了。 章节目录 招慰岭南2 此时他与李大亮商讨。 李大亮道:“嬴秦、两汉、杨隋先后进军岭南,每次战略均远胜于百越,战事也常告捷,可却伤亡惨重,大抵均是天候地气所致。” 李药师叹道:“是的。伏波将军何等人物,竟也病逝壶头山。” “伏波将军”指东汉马援,李靖对他甚为敬佩,《李卫公问对》中多次提及。 李大亮也叹道:“如此人物,竟受薏苡明珠之谤!” 马援第一次南征百越,得知交趾土产薏苡可以“轻身省欲,以胜瘴气”,在班师回朝时载回一车。 他去世后遭人诽谤,将薏苡讹为南土珍珠,竟被定罪!此事史称“薏苡明珠”、“薏苡之谤”。 李药师点头道:“然其德泽,留惠予我辈后人啊。” 薏苡之外,赤小豆也能消水肿、解热毒,两者皆是岭南土产。 李药师命和璧在当地采购,加入官兵的膳食中。 李药师、李大亮也研议岭南形势。 百余年后杜甫有〈寄杨五桂州谭〉诗: 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 梅花万里外.雪片一冬深 两人决定以气候相对宜人的桂州作为指挥中心。 桂州虽然地处中原与岭南之间的交通要冲,但旧有城邑狭小简陋,无法容纳由荆襄南来的大队人马。 于是新建城廓,在此处理政军事务,此即后世所称的“桂林衙城”。 三个月前,约与李孝恭、李药师兵发夔州、突袭萧铣的同时,萧梁交州总管丘和,率长史高士廉北上觐见萧铣。 适逢萧梁败亡,丘和便以交趾、日南归附。 丘和有子十五人,其中丘行恭因牵飒露紫,成为“昭陵六骏”石刻上惟一的人物,因而名留千古。 高士廉则是长孙无忌、无垢兄妹的舅父兼养父。 丘和年事已高,盼能回归中土。 皇帝应允,让他与高士廉一同北返。 又有刘洎,他原是萧梁的黄门侍郎,萧铣遣他经略岭南,已得五十余城。 然他尚未回报,萧梁已被戡平。 此时李药师南巡,刘洎以所获州郡来归,得授为康州总管府行军总管。 早先便与李袭志相约投唐的永平郡守李亮度也来归附,李药师承制拜授,改永平郡为藤州,以李亮度为刺史。 时序进入武德五年,俚族首领杨世略来归。 杨世略出身粤东潮州大姓,世为当地土著首领,向以本族福祉为先。 他原向林士弘称臣,但见林士弘于萧铣尚不能敌,何况于李药师?这年二月,他以循州、潮州来降,得李药师授为循州刺史。 与此同时,李药师派出的钦使王义童说降泉州、睦州、建州等三州,得授为泉州刺史。 藤州、循州、泉州等六州降唐,对林士弘造成极大打击。 他倾尽兵力,遣其弟由南康南下,围攻循州。 四个月前李药师曾在炎帝陵与张善安会面,张善安表示愿意支持唐军进攻林士弘,条件是总管的位分。 李药师向李孝恭请示,得到允准。 此时张善安便由豫章南下,攻取庐陵、南康,前来降附。 李药师承制拜授,改南康为虔州、豫章为洪州、庐陵为吉州,以张善安为洪州总管。 林士弘的都城南康被张善安占领,士气顿时溃散,迅即便遭杨世略击败。 林士弘率余众躲入山洞,不久病死,其残部为张善安剿灭。 此时已是四月,林士弘既灭,李药师即率舰队离开桂州,顺漓水南下。 由桂州至阳朔的这段漓水属石灰岩溶蚀地形,有大面积的岩溶峰林地貌,山峰奇特苍翠,石壁嶙峋峭拔,洞穴殊姿异态,江水清澈纡回。 韩愈〈送桂州严大夫〉诗描述此地胜景: 苍苍森八桂.兹地在湘南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 户多输翠羽.家自种黄甘 远胜登仙去.飞鸾不暇骖 宋代王正功的名句“桂林山水甲天下,玉碧罗青意可参”,其中“玉碧罗青”即是檃栝韩愈诗句。 如今李药师正行在这玉碧罗青的绝色山水之间,他虽衔命南巡,这段行程却十足陶冶性情。 尤其时值孟夏,风光绝是旖旎。 一路顺流而下,船行甚速,傍晚已入苍梧。 李药师承制,改苍梧郡为梧州。 此地是漓水、郁水、西江三江交会之处,往东南顺西江而下,可抵番禺,也就是今日的广州;往西南溯郁水而上,可抵郁林,也就是今日的玉林;诚可谓制霸南国山河的节点。 李药师来到梧州,宁长真与其叔父宁宣以宁越、郁林、合浦之地请降。 《旧唐书》称宁氏为“西原蛮”,世居广容之南、邕桂之西,家族雄踞一方。 此时降附李唐,李药师承制拜授,改宁越为钦州,以宁长真为钦州刺史。 宁宣归降后旋即去世,李药师新设姜州,以宁宣之子宁纯为姜州刺史。 得到宁氏家族效忠之后,李药师已掌控岭南的绝大部分。 惟一尚未归附的地方势力,只有冯盎。 冯盎,十六国时期北燕国主冯弘的后人。 当时北魏强盛,冯弘无法力敌,遂率大部族人撤至高句丽;另有族人冯业,率三百人渡海归降南朝刘宋。 冯弘之后,冯业率族人定居番禺。 这支冯氏与南朝、南越保持均势的亲善,子孙不但曾在南朝数代为官,冯业的曾孙冯宝,更娶南越大姓冼氏之女为妻。 冼夫人是俚人首领,她辅佐冯宝调停南越与南朝之间的冲突,促进双方交流,并引朱崖各部族归附南梁,是为崖州。 冯盎是冯宝、冼夫人之孙,曾在隋代为官。 隋亡之后奔回岭南,成为南越各支的首领。 当时自九江至交趾,包括番禺,多为林士弘所掌控。 林士弘诛杀地方官员,进据州府,冯盎起兵讨伐。 在当地土著之间,冯盎声势极大。 两军交兵,双方士卒大抵皆为土著。 冯盎只须除下盔甲,大呼:“尔等识得我乎?” 往往便让对方弃械而拜,于是取下番禺、苍梧、珠崖等地。 其后林士弘与张善安反目,萧铣趁机进攻,林士弘败走,其所据地皆降于萧铣。 章节目录 招慰岭南3 当时冯盎已统辖十二州,领有数千里土地,颇有人劝他自立,他未予采纳。 然冯盎虽无意逐鹿问鼎,却不愿归附中原。 因此先前林士弘、萧铣前来游说,都遭他回绝。 如今李药师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位南天霸主,于是再度与李大亮商议。 李大亮道:“冼夫人以降,冯氏皆以本族福祉为先,所以先后归附萧梁、南陈、杨隋。三者之于冯氏,皆采怀柔之策。林世弘、萧铣则对冯盎用兵,如此冯氏岂肯降服?” 李药师道:“是的。然萧梁、南陈、杨隋之于冯氏,也并非一味怀柔,而是恩威并施。” 李大亮躬身道:“大亮受教!” 李药师含笑还礼,问道:“如若由你统帅,当从何处着手?” “『恩威并施』!” 李大亮寻思半晌,说道:“『恩』者,或可减免其地税赋?” 李药师仍是含笑:“甚是。然我并无减免税赋之权。” 李大亮略显踧踖。 李药师拍拍他背膀,说道:“大亮啊,『恩』者,『因心』也,当因冯氏之心而行啊!” 李大亮登时颖悟,眼神大亮:“是啊!冯氏敬冼夫人如神,或可从敬祀冼夫人着手?” 李药师颔首赞道:“甚是!” 李大亮接着说道:“而『威』者??”他转身指向地图:“冯盎领地虽广,然东南临海。其西隔海与交州、爱州相望,陆地则与宁氏的钦州、姜州相接。其北是李亮度的藤州、刘洎的康州;往东则是杨氏的循州、潮州。他的领地,已全为我方包抄。” 他见李药师含笑颔首,便继续说道:“冯氏既以本族福祉为先,我若陈兵于其边境,示以威仪,使其士庶日惟惶恐,夜难安枕,则冯盎必难久持。” 李药师道:“此计甚佳。然冯氏领地边境长逾千里,我当陈兵于何处?” 李大亮略为寻思:“岭南酋领首推冯氏,其次即是宁氏。两族相互接壤,战事不绝。如今宁氏已归我朝,想来若在宁氏与冯氏接壤之处陈兵,效益最佳。况且其地就在左近,往来甚为便捷。” 李药师拊掌赞道:“足下的是将才!” 李大亮谢道:“不敢!每得与史君接谈,必定大为受益,大亮无任感佩!” 梧州与冯盎领地,只隔一水相望。 次日李药师命张宝相、席君买率舰队停驻于此,每隔数日便在江水中盛大操演,以示威仪。 自己则与李大亮率步骑登上陆路,往南直入郁林、合浦,在雷公岭上驻军,逼临冯盎领地的西境。 他并不进攻,却也不撤离。 只是居高临下,壮盛军容,遥对冯盎施以压力。 及至五月初一,李药师由陆泽生、薛孤吴陪同,只带数名亲随,前往冯盎领地。 当时两军并未交战,双方也都有意维持友好,因此一行人顺利进入博白县城。 他们虽着微服,但冯盎治军何等严谨,自然知晓身份,却也未予拦阻。 在岭南,尤其在冯盎的领地中,冼夫人被尊为“圣母”,各处都有祀奉的庙宇。 李药师来到当地的冼夫人庙,诚敬礼拜,随即离去。 五月十五,他们再去。 六月初一、十五亦去。 七月初一,他们又去。 这次礼拜之后,方才起身,便有一位王者威仪的壮硕人物,盛服冠冕而来,对李药师拱手见礼:“李将军!” 南人大多短小精悍,此人则几乎与李药师一般伟岸,何况如此气派!李药师一见即知,此人必是冯盎。 他既以“将军”相称,李药师便也拱手还礼:“冯将军!” 冯盎道:“将军数度枉驾,竟未知会在下,岂不见外?” 李药师笑道:“只是前来礼拜圣母,不敢惊扰!” 冯盎拱手道:“冯盎代先祖母谢过。” 又道:“此处闲人络绎,敢请将军移驾。” 李药师数度来此,原希望能与冯盎晤谈,自然应允。 冯盎备有车驾,他请李药师上车,陆泽生、薛孤吴则骑马相随。 行不远处便见一座庄园,冯盎请李药师进入。 行过三进院落,来到中堂正厅,冯盎肃客。 李药师仅由陆泽生陪侍进入厅内,薛孤吴等俱在厅外伺候。 李药师、冯盎分宾主坐下,陆泽生则与冯盎的亲随一般,侍立在侧。 侍者奉上茗饮茶果,两人相互客套之后,冯盎说道:“在下曾入长安,有幸谒见越国公。听闻贤伉俪也与杨太师有旧?” 冯盎曾在隋文帝时入长安,其才识颇令杨素惊艳,赞叹:“不意蛮夷中乃生是人!” 李药师见他开门见山便提此事,想来希望拉近彼此,用意颇佳,于是说道:“当年杨太师恩威,及于四海!” 冯盎拱手道:“听闻尊夫人乃南陈帝冑?” 李药师也拱手道:“不敢!南陈立国,谯国夫人厥功甚伟。” 冼夫人曾得隋室册封谯国夫人。 冯盎道:“不敢!” 李药师道:“谯国夫人有言:『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此『好心』乃是将家国安危、子民福祉系于一心。将军何不承袭先人之高风?” “三代主”指萧梁、南陈、杨隋。 冯盎叹道:“『家国安危、子民福祉』!然此三代,无一能保我三十年平静,尚不如南越王和辑百越,惠我百年安康。” “南越王”指赵佗,秦末乱起,他在百越称王,直至汉武帝年间,南越才归于汉室。 赵佗享寿百有四岁,他的时代正值中原纷争,他却为岭南带来百年平静。 李药师微笑道:“难道尊驾意在师法南越王?” 他知冯盎如若有意师法赵佗,就不会现身相见了,此话只是为对方开启畅言之机。 果听冯盎轻叹一声,说道:“师法南越王!早有人劝进啊。然我冯氏居于南越,至今已有五代。本州岛牧伯,惟我一门;子女玉帛,皆我所有。人生之富贵,少有能如斯者。我今只恐不胜负荷,上坠冯氏祖业,下愧百越子民,何敢有称王之想?” 此时他凝视李药师:“尊驾来此旨意甚明,然我南越之域,所求乃是百世安康啊!” 李药师深深一揖:“将军胸怀所系,俱是烝民福祉,实令药师敬佩!” 章节目录 芙蓉园宴1 此时他也凝视冯盎,语调轩昂:“然我大唐却不同于萧梁、南陈、杨隋。我朝立于中疆,怀顾八荒,必将再造炎汉之皇皇!” 冯盎闻言先是一怔,还礼之后若有所思:“『立于中疆,怀顾八荒,再造炎汉之皇皇』,发聋振聩,发聋振聩啊!” 他再度凝视李药师:“如今岭南八十余州、五十余万户,皆在吾兄掌握。而在吾兄麾下??” 他朝陆泽生望了一眼,继续凝视李药师:“请恕在下直言,就以这位陆先生为例,只怕在他心中,无人堪比吾兄。何况尊夫人,更是南陈帝冑。然听吾兄所言,竟尔并无一分私心?” 李药师听他改口称“吾兄”,问及“私心”,便也凝视冯盎,庄容重复两年多前曾对陆泽生所道之言:“三国迄今,垂四百年矣。天下分崩,宇内离析,战乱无日无之。今我若助大唐戡平天下,廓清宇内,则可出士庶于水火,解生灵于倒悬。若是仅为一己之私,则置我华夏社稷、万民福祉于何地?” 冯盎闻言,缓缓呼一口气,叹道:“字字铿锵,字字铿锵啊!” 他沉吟须臾:“然大使今日来此,所问兹事体大。尚请略宽时限,冯某旬日之内必有回复。” 李药师听他改口称“大使”,便是承认自己为大唐南巡的身份,于是说道:“总管若能止戈修文,乃是天下之福,药师静候佳音。” 辞别冯盎,回到雷公岭上,李药师当即令水、陆诸军暂停操演。 果然不出旬日,冯盎便遣子弟前来谒见,表达归附之意。 李药师虽有承制拜授之权,但冯盎是南越诸族的首领。 如今以十二州来附,该当授予的官位太高,超出他的权限,于是上表请命。 皇帝将冯盎领地划为高、罗、春、白、崖、儋、林、振等八州,拜冯盎为上柱国、高州总管,其诸子弟均得授官爵。 冯盎来附之后,李药师已将岭南各地尽皆收归,怀辑九十六州,六十余万户。 当时全国不到二百五十万户,李药师此次收归的人口约占四分之一。 而所取得的州县面积,更与李唐原有的领土相当。 李渊连续接获捷报,十分欣喜,特下优诏,公开宣示对李药师的嘉勉。 李药师因见岭海陋远,久不见德,若非震威武、示礼义,则无以孚民望。 因此每下一地,便率兵巡视。 所过勤问疾苦,延见长老,宣布天子恩意,于是远近悦服。 至此,大唐上柱国永康县公李药师,不但已将《图萧铣十策》圆满贯彻完善,且将岭南诸部一并归入李唐版图。 如此以武力为后盾,兵不血刃便取得广大疆域,实乃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伟大功业。 武德五年七月,李药师招慰岭南,功成圆满,回到长安。 这次南巡,他数度得到皇帝褒勉册封,圣眷甚隆。 如今载誉而归,高官显贵争相筵宴。 房玄龄也遣人致上请柬。 当时房玄龄是天策府记室,官职品秩虽然不高,但他与杜如晦同为秦府十八学士之首,文名满天下。 三十余年之前,他曾与李药师同列玄中子门墙,此时便以故旧之名,邀李药师通家与宴。 房玄龄夫人出身山东世族范阳卢氏,礼数法度严谨,性情刚肃贞烈。 房玄龄年轻时身体文弱,有次病重,自觉无法康复,便对卢氏说道:“我今病革,你尚年少,不可寡居。望我去后你能择善而适,让我能够放心。” 卢氏悲切涕泣,竟将一只眼睛剔出!以示绝不二嫁。 房玄龄从此对她,又敬又畏。 李药师入唐,至此已有四年八月。 最初的一年半,他与房玄龄同在秦府,出尘与卢氏夫人也见过面。 然而出尘性情旷达,与卢氏颇有异同,因此并未成为通家之好。 这次房府邀宴,出尘倒还罢了,最紧张的却是和璧与随珠。 因为卢氏治家严俨,而他二人辅佐出尘持家,虽然规矩端谨,但合家上下氛围一向轻松。 何况这次筵宴不在房府,而在芙蓉园内。 家下人等的一言一行,都暴露在众人眼前。 他两人可不愿让自家执事,成为他人笑柄。 因此自从李药师应允房府邀宴之后,和璧与随珠就对家人重申规矩,从严治下。 李药师看在眼中,也自欣慰。 出尘则另有一番顾虑。 这次筵宴既是通家与会,自然包括德謇、德奖。 两个孩儿非但从未见过独目又严厉的房家伯母,而且过去三年之间,先是跟着三婶长孙无双,后又住入秦府,行为举止多少沾染鲜卑贵人之风,只怕卢氏不喜。 出尘将自己的顾虑告知夫婿。 李药师倒不放在意下,笑道:“从何时开始,你这娃儿竟关心起他人观感?” 出尘狠狠白了夫婿一眼。 李药师朗笑声中,将爱妻搂入胸怀,柔声安慰:“放心吧,这是在芙蓉园里,又不是在庙堂之上。就是孩儿嬉闹一些,也不妨事!” 芙蓉园即唐宋诗人钟爱的“曲江”。 这里原是天然池沼,秦代在此建设离宫“宜春苑”。 汉武帝因见其地水岸曲折,改名“曲江”。 隋代修建大兴城,亦即后世的唐长安城,将此池纳入城廓之中。 隋文帝以“曲”名不正,诏令改之。 当时开凿黄渠,引义谷水注入,将水域扩大甚多,同时在池中多植莲花,改名“芙蓉园”。 及至唐玄宗时期,再度扩建园林,又将此池改回“曲江”旧称。 盛唐的曲江不但多有亭台胜景,其左近又有大雁塔。 科举进士及第之后“关宴”,雁塔题名、曲江流饮、杏园探花??有一系列的狂欢庆贺。 然那是百余年后的风流,当时才是武德五年,芙蓉园内还没有许多亭台,大雁塔也要三十年后方将建成。 不过池中的芙蓉,可一点儿也不比后世逊色。 时序虽已进入孟秋,芙蓉池中莲花却依然盛放,诚如曹子建〈芙蓉赋〉所赞: 竦芳柯以从风 奋纤枝之璀璨 其始荣也.皦若夜光寻扶桑 其扬晖也.晃若九阳出旸谷 章节目录 芙蓉园宴2 李药师、出尘来到芙蓉园时,房玄龄、卢氏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儿遗直、遗爱已在等候。 李药师早已遣人去宫里接德謇、德奖,但迟迟未见到来。 他也无可如何,只能致歉。 “芙蓉蹇产,菡萏星属;丝条垂珠,丹荣吐绿;焜焜韡韡,烂若龙烛。” 见到如此美景,出尘自然怀想〈芙蓉赋〉“擢素手于罗袖,接红葩于中流”的逸趣。 无奈卢氏夫人一派肃穆,她也只得端坐,聆听夫婿与房玄龄对谈。 李药师、房玄龄虽然曾经同在秦府,但当时戎马倥偬,加以国朝初建,庶务冗杂,并没有机会闲话私事。 如今海内浸平,彼此携眷相对,终于可以聊谈既往。 两人先从玄中子说到茶道、琴艺??这些出尘都不陌生。 此时房玄龄却将话锋一转,问道:“近日杜参军为《中说》作〈文中子世家〉一篇,吾兄可曾知晓?” “杜参军”指杜淹,他是杜如晦的叔父。 王郑败后,杜淹入唐,原想投效李建成。 房玄龄见他善于阴谋,或对李世民不利,于是将他荐入天策府,任兵曹参军。 杜淹甫入天策府,便作〈文中子世家〉,附于《中说》之后,谓此书为文中子王通所撰。 然而《中说》所载,多有玄中子当年授予李药师、房玄龄的学问。 可杜淹〈文中子世家〉却写道:“门人自远而至,河南董常、太山姚义、京兆杜淹、赵郡李药师、南阳程元、扶风窦威、河东薛收、中山贾琼、清河房玄龄、巨鹿魏征、太原温大雅、颍川陈叔达等咸称师,北面受王佐之道焉,如往来受业者不可胜数,盖千余人。” 王通年龄少李药师十三岁,少房玄龄五岁,李唐建国之前已然去世,得年三十有奇。 若说如许之多初唐名臣,由如许之远尽皆前趋师事,“北面受王佐之道”,如何可信?而其中“赵郡李药师”一句,更是不知所由何来。 此时李药师听房玄龄提及此事,微微笑道:“玄龄啊,师父封关之后,你才回到齐州,便举进士。而我,离开赵郡就到长安。咱们何时成为『河汾门下』,前去『北面受王佐之道』啊?” 房玄龄笑道:“照呀,是以殿下一见其文,便命封存。” 李药师微微颔首,却又笑道:“然八公诣淮南,容状由衰老枯槁振衣立成童幼。咱们师父,又岂不能?” 八公诣淮南,容状返老还童之事,见于东晋葛洪《神仙传》、干宝《搜神记》。 房玄龄听闻,方与李药师相与拊掌而笑,却见侍从疾奔而来,报说秦王殿下驾到。 他二人赶紧弹冠振衣,率领家人快步迎出。 但见李世民身后,不但有无垢、蕣华,还跟着几个孩子,德謇、德奖都在其中。 为首是一名四岁顽童,出尘并不陌生,那是李世民的嫡长子李承干。 李药师见德謇、德奖的穿著竟与王子一般,心中暗暗皱眉。 李世民宽袍大袖,昂首阔步,轩然而来。 见礼已毕,李药师、出尘又命德謇、德奖拜见房伯母。 然他二人身着王子服饰,倒让卢氏无法受礼。 其后在李世民示意之下,孩子们随着李承干,拉着房遗直、房遗爱,在随从陪侍之下,跑去玩了。 这边李世民尚未就座,便说道:“药师、玄龄,孤听说你们今日通家欢叙,前来打扰,实因久闻『碧筩杯』之典,却未尝亲试其妙。如今虽已出伏,时序仍在处暑。又有二位雅士在座,不如??”他挥手一招,芙蓉池中便摇来一艘画舫。 “碧筩杯”是曹魏正始年间故事。 相传当时齐州刺史郑公悫,常在三伏之际,率宾客至历城之北使君林中,醉把青荷。 “三伏”指初伏、中伏、末伏。 末伏在立秋之后初庚,十日之后“出伏”。 此时李世民率先登上画舫,众人鱼贯相随。 已有内侍就池中摘取带茎的大片莲叶,置于放砚台的格架上,将莲茎从格架下方伸出。 又有内侍捧来醇酒,倾于架在砚格上、形如敞口大杯的莲叶中。 一名宫人将一支银簪奉予蕣华,蕣华再奉予无垢。 无垢示意蕣华上前,蕣华便在莲叶、莲茎相接之处,以银簪刺穿。 早有内侍将莲茎尾端转成弯曲朝上,如象鼻形状。 莲叶、莲茎刺通之后,醇酒便顺着莲茎涌出。 内侍捧着这“碧筩杯”,奉予李世民。 他就着莲茎吸酒,赞道:“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冰,古人诚不我欺!” 内侍又将“碧筩杯”奉予李药师、房玄龄,两人相互谦让,先后吸饮。 另有内侍、宫人再备一套“碧筩杯”,奉予二位王妃、二位夫人。 又有内侍网取池鱼,交由庖人斫脍,奉予席上。 后世苏东坡〈泛舟城南〉诗之三,形容的正是这番情境: 碧筩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 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 李世民此番前来,当然绝不仅为把酒斫脍。 这艘画舫是一楼船,李世民将李药师、房玄龄延至楼上之后,很快便将谈话带入主题。 他细问李药师这次南巡的种种,李药师一一详禀。 说到子虚云梦、洞庭潇湘,李世民也不禁神往;说到灵渠分流、陡门闸水,李世民则击掌赞叹。 随后李药师说到招慰岭表、徇地南越。 李世民细细听毕,问道:“此番一路顺遂,未曾遭遇抗拒?” 李药师道:“大抵顺遂。惟有迢远边陲,零星数地,未能预闻国朝皇恩。经臣谕知,即欣然悦服。” 李世民笑道:“多亏先生怀辑之功。” 李药师连忙谦谢。 李世民又问:“可有一二杰出之士?” 李药师道:“前梁岑文本才猷粲然,文倾江海,而且洁身自好,贿间无由。尤其他能协调人和,抚平纷争。当初萧铣朝中因有此人,致使『贿间梁臣』之策事倍功半。其后梁军败绩,亦是岑文本进言,谏请当以百姓福祉为重,才让萧铣决定出降。我军进城之后,又是岑文本讽劝,倘若纵兵俘掠,致使士庶失望,只恐自此以南,无复向化之心矣!诸将从善如流,方才得以顺利南进。” 章节目录 芙蓉园宴3 李世民点头道:“此人胸怀悲悯,思虑透澈,以民为贵,实乃治世之才。他现下身在何处?” 李药师道:“臣检校荆州,如今荆州庶务,皆由岑文本处分。” 李世民点头道:“如此甚好。” 他向房玄龄望了一眼,房玄龄躬身应诺。 李世民接着问道:“可还有其他人?” 李药师道:“另有刘洎,性情通达,任事严谨,而且敢言。” 李世民点头,又向房玄龄望了一眼,房玄龄同样躬身应诺。 岑文本、刘洎得李药师举荐,后来在贞观年间俱曾拜相。 此时李世民再问:“冯盎其人,先生如何看待?” 李药师道:“冯氏居于南越,已历五代;首领诸族,亦有三世。冯总管在前朝,便以岭表生民为重;其后据地自持,也是为保士庶。他若欲自立,当在萧铣之前。” 李世民则笑道:“孤却听闻,冯盎归附,乃是因为出尘夫人?” 李药师长揖至地,谢道:“臣惭愧。臣妇三岁即入长安,与冯总管并不相识。” 李世民失笑道:“药师,孤可没有他意。” 李药师再度躬身道:“臣不敢。” 李世民又问:“如此说来,南方悉定?” 李药师略一迟疑,回道:“是。臣以为岭南悉定。” 李世民笑出声来:“药师啊,孤问『南方』,你却答『岭南』。当初『你我一南一北,戡平大江大河』之誓愿,怎地,你竟没有放在心上?” 李药师也笑了,躬身谢道:“殿下取笑了,臣何敢一时或忘?臣奉旨招慰岭南,然而江东??”说到此处,他语声稍顿。 李世民右手一抬:“但请先生直言。” 李药师道:“是。吴王豪放疏阔,安抚江东,只是??”他望了李世民一眼,继续说道:“只是臣听闻,吴王此次入京,以辅公祏留守丹阳,却将兵权交予右将军王雄诞??” “吴王”指杜伏威,他与辅公祏都是齐州人,少年时即为刎颈之交。 隋末两人起事,转战进入江淮,杜伏威自称总管,以辅公祏为长史。 宇文化及缢弒隋炀帝之后,曾试图招徕杜伏威。 他不接受,而向东都杨侗称臣。 其后王世充鸩弒杨侗,杜伏威当初不愿臣事弒君的宇文化及,此时同样不愿臣事弒君的王世充,于是归附李唐。 武德四年李世民征讨王世充时,杜伏威曾出兵协助。 因得杜伏威归降,使王郑、李唐在江东大局的声势易位。 于是李渊封他为吴王,赐姓李,班位甚至在齐王李元吉之上。 然而皇帝对于这位吴王毕竟不能放心,诏他进京。 月前杜伏威离开江东,虽将留守丹阳的重任托付予辅公祏,却将兵权交给王雄诞。 杜伏威如此安排,显然对辅公祏有所警惕。 李世民早已将局势看在眼中,此时听李药师之言与自己若合符节,登时仰天而叹:“英雄所见,实乃英雄所见啊!” 李药师赶紧谦谢。 李世民握起李药师双手,说道:“药师,如今河北尚有刘黑闼、徐圆朗,孤分不开身。江东之事,仍须仰赖先生!” 当时窦建德旧部推刘黑闼为王,与徐圆朗在洺州起事。 如若没有房玄龄在侧,他二人又要四掌相握,忱忱炽炽地对视。 然房玄龄对李世民甚是恭谨,李药师便也不愿显得突兀,于是只躬身应诺。 此时李世民转身,已准备下楼,却突然停住,回首问李药师道:“药师,你们与逊陈乐昌公主,可还维持联系?” 李药师道:“臣与徐处士偶有书信往来。” 乐昌公主是出尘的九姨,她的夫婿徐德言分属李药师的长辈。 此时李药师不便称徐德言为驸马,便以处士称之。 李世民点点头,走到楼梯口,却又转身:“药师,若得空时,同出尘夫人去看看平阳公主吧!” 李药师陡然一惊,方才想起,这次回到长安,这许多高官显贵筵宴,却没有见到柴绍与平阳公主的请柬。 他愣了剎那,但见李世民已步下楼梯,便赶紧跟随下楼。 楼下众人听得李世民下来,无垢早已率蕣华、出尘、卢氏起身相迎。 画舫摇回岸边,李承干等孩子们已在等候。 上岸之后,李世民即率妻妾孩儿回宫。 遗直、遗爱、德謇、德奖显然都玩得相当尽兴,然而此时,除遗直仪容尚称端整之外,遗爱、德謇、德奖身上都已沾了不少尘土。 卢氏见状,容色不悦。 李药师便赶紧率家人告辞。 李药师、出尘回到家里,随珠带德謇、德奖进去更衣;李药师则问爱妻关于平阳公主之事。 出尘道:“药师,每当柴驸马出征,妙常必定随行,这你是知道的。今年正月秦王出讨刘黑闼,柴驸马、妙常也都随军东行。” 李药师点头道:“这我知道。秦王殿下一出,迅即取下相州,其后又取邢州。燕郡王则取下定州等四州,与秦王会师,二月间已经攻拔洺水。” “燕郡王”指罗艺,他归唐后得赐姓李氏,册封燕郡王。 出尘道:“其后两军争夺洺水,互有胜负。殿下与刘黑闼相持六十余日,至四月中,陛下诏秦王回京。” 李药师又点头道:“这我也知道。殿下离开洺水前线,将大军交予齐王统领。回京后便上陈攻取徐圆朗之策,随即又往黎阳前线,至七月初,再班师回朝。” 他夫妻这番对话轻描淡写,因为彼此都很清楚,这段期间,刘黑闼先是击溃淮安王李神通与罗艺的联军,再大败李世绩,又擒俘薛万均、薛万彻兄弟,半年之间基本上已恢复窦建德往昔的领地。 说到此处,出尘脸色却转趋凝重,注视夫婿,低声说道:“殿下回转,实因妙常受伤。” 李药师大惊,失声而道:“有这等事?你怎不早说!” 出尘道:“此事并未让外间知晓。你才回来不久,各家府邸筵宴不绝。我原想等略为清静之后,再告诉你。现在殿下既命咱们前去拜望,必有原因。” 章节目录 山雨欲来1 李药师即唤和璧。 他原想命准备拜帖,次日往平阳公主府拜望。 未料和璧进来之时,报说方才已经接获请柬。 次日李药师、出尘去到平阳公主府。 柴绍迎出来时,身形明显消瘦。 进入厅中,妙常竟须侍儿扶持,方能勉强起身。 李药师、出尘看在眼里,痛在心头。 平阳公主李妙常是李渊惟一的嫡女,李世民惟一的胞姊。 李渊太原起事之初,她与夫婿柴绍都在长安。 得到李渊家书,柴绍即前往太原,妙常则退居司竹。 当时天下已乱,山中不乏亡命之徒。 妙常变卖家产,招募群众,在家仆马三宝辅佐之下,说降多股长安周边义军。 隋军虽频频讨伐,却都被击退。 妙常幼年时期即与出尘交好,两人都习武艺、读兵书,深明治军之道。 当初妙常领兵据地,攻下周边郡县。 她申明法令,约束军士,严禁乘胜劫掠,因此远近悦服,奔赴者甚众,得兵七万人,号称“娘子军”。 李渊、李世民在禹门口渡过大河,进入关中之后,妙常率兵前往会合。 从那时起,她与夫婿柴绍便各自开府,出征之时夫妻军幕往往并陈,一时传为佳话。 如此一位英勇健朗的奇女子,如今勉强起身,见礼之后,却只能由侍儿搀扶,倚回软榻之上。 李药师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倒是妙常示意,柴绍便引出尘坐上榻沿。 侍儿移来两张胡床,让柴绍、李药师都能靠近软榻而坐。 妙常伸出双手,一手握住出尘,一手朝李药师招呼。 李药师赶紧上前,伸手让她握住。 妙常澹然一笑:“贤伉俪可还记得,咱们在杨素府中捉蝈蝈儿?转眼三十年矣。” 出尘深知妙常提及此事,必让夫婿想起出岫阿姊。 不过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只是陪她闲话聊谈。 侍儿奉上香茗、茶果,柴绍着放在一旁,随即命左右退下。 此时厅中只余他们四人。 妙常挣扎起身,出尘、柴绍扶她坐起。 她却换过一番神色,对李药师说道:“李公子,我可以再这样称呼你一回吗?” 李药师赶紧起身,长揖谢道:“殿下折煞微臣了。” 妙常命他坐下,说道:“李公子,我儿时的玩伴,现下只有出尘还在身边。我同母的兄弟,也只与世民最为亲厚。李公子啊,如今世民有难,我能倚靠的,也只有贤伉俪了。” 李药师忙道:“殿下何出此言!” 妙常叹一口气:“当初太原起事,直至长安,皆是世民之功。太子内不自安,乃与元吉协谋,各树党友倾轧世民。加以母后早逝,如今父皇宫中诸妃争宠,年幼皇子十余人,他们的母妃也多与太子、齐王结交,在父皇跟前谮愬世民。” 李药师并不是未曾听闻这些宫闱事端,只是他已年逾半百,阅略博雅。 莫说湮远旧事,就是前朝杨隋废立太子,他甚至亲身经历。 眼见杨素、史万岁等牵涉其中,无论成败,后果都甚不堪,他委实不愿让自己重蹈覆辙。 只听妙常继续说道:“去年此时河洛砥定,父皇命除乘舆法物、图籍制诏之外,其余财宝玉帛,全部分赐将士。世民依诏,已将数十顷田产赐予淮安王。却有张婕妤为自家父亲向父皇求赏,父皇手敕赐之。淮安王以世民所予在先,不肯交出,张婕妤便向父皇哭诉。父皇怒责世民:『难道我的手敕,竟还不如你的教令?』世民虽为自己辩解,然终不为父皇采纳。” 妙常诉说李渊不听辩解之事,却让李药师想起刘文静的冤死。 往往,事实究竟如何,远不如维护皇权来得重要。 此时妙常双手拉着李药师,说道:“李公子,无论如今你我是何位分,你永远是我出尘妹子的夫婿。而世民,他永远是我最最亲爱的二弟。你想,将来??世民他??他能有活路吗?” 李药师心中暗自轻叹一声:“殿下??臣??臣??” 妙常却继续说道:“另有一事。如今后宫嫔妃,颇有人怂恿父皇再度立后。” 此言一出,倒让李药师瞬时一懔。 眼下太子、秦王、齐王三位皇嫡子之间已如此相煎,倘若再度立后,形势更不知将如何纷乱。 只听妙常悠悠说道:“李公子啊,你毕竟是我大唐的上柱国、永康县公、岭南道安抚大使、检校总管、刺史。纵使不为世民,妙常也盼公子着意于我大唐基业、生民福祉!” 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李药师。 他站起身来,长揖至地:“大唐基业、生民福祉,臣毕生万死莫辞。” 妙常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几丝血色。 李药师、出尘离开平阳公主府时,两人心上都不知有多少思绪。 然而坐在车中,却是相对默然。 回到家里,只见随珠捧来一只木盒。 打开盒盖,霎时满眼金光灿灿。 原来家人已将日前德謇、德奖换下的王子服饰整理妥善。 出尘取出看时,但见两件锦袍,襟袂促小贴身。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鉴于中原服饰宽衣博带,并不适合弓马,于是推行胡服骑射。 胡服袍袴紧窄,便于灵活行动。 这两件锦袍便是胡服形制,而剪裁作工无比细致。 其材质烂熳绚丽,底纹粼波闪闪。 面上织有林树,树下有人物骑马驰射;又有狻猊、虎貙、橐驼之属,绝是精巧。 随珠问如何处置?李药师道:“先收着吧。咱家孩儿穿过,总不能再送回宫里。” 随珠应了一声,将两件锦袍收回木盒中,一并拿出去了。 望着随珠背影,出尘笑道:“如此,明日我又得入宫谢恩了。” 李药师笑道:“只怕要你入宫,不只谢恩这么简单。” 出尘闻言,当即敛起笑颜,低唤一声:“药师??”欲言又止。 李药师哂然一笑,握起爱妻双手,忱忱说道:“出尘,姑且不论『虬须龙子』,只说四、五年前,若是没有秦王与妙常,你家夫婿如何便能安然踏出长安大牢?此等情义,我又岂会须臾忘怀?” 章节目录 山雨欲来2 出尘带些无奈地微微一笑:“我原知你不会忘怀。然这终究是自家私事,再怎么说,也不该左右你对大局的考虑。” 李药师眼神中满是对爱妻的感激,轻唤一声:“出尘??”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之后,李药师收拾心绪,凝神说道:“若说对大局的考虑??” 他站起身来,边负手踱步,边谆谆说道:“师父曾经训示:『同心协力,开创我华夏生民的安和乐利,让千秋万岁的后世同沾德泽。』这才是我平生之所愿哪!” 他语音一顿,边踱步回身,边继续说道:“爹爹也曾教诲:『若是生于桀、纣之世,吊民伐罪本是有节者分所当为;否则,若是只因一己之私,而置天下生灵于兵燹涂炭,纵使成就大业,也无颜见先人于地下。』这则是我必须谨守警惕的。” 出尘点头道:“当年我从昆明池回来,你便提过师父的训示、爹爹的教诲。” 她也站起身来,握上夫婿厚实的双手:“药师,你的所思所虑,所行所为,非但无愧于天地,更是承继亲、师之志啊!” 李药师再度感激地望向爱妻,良久,方才说道:“『全性保真,不亏其身;遭急迫难,精通于天。』想那『九五之分』、『溥有天下』应该只是手段,并非目的。师父所训『开创我华夏生民的安和乐利,让千秋万岁的后世同沾德泽』,那才应该是目的。” “全性保真”等语,出于《淮南子.览冥训》。 此时他略寻思,随即轩声说道:“『为道者当先立功德。』爹爹所教,旨在救天下生灵于兵燹涂炭。你我生于这分崩离乱之世,恰可以为自己立大功德、为世人建大功业。如此机遇,想来竟胜于升平世道、嘉泰年华哩!” “为道者当先立功德”出于《抱朴子.对俗》。 出尘颔首微笑:“『为道者以救人危,使免祸,护人疾病,令不枉死,为上功也。』” 这段话亦出于《抱朴子.对俗》。 李药师不禁慨叹:“夫人深知吾心!” 他略一沉吟,引《老子》之言道:“『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放眼如今,吾当审时度势,与世推移。既然乱世出世,以平天下、积功德为目的,而其过程必当依附一位明主。” 他殷殷凝视爱妻:“吾之所忠,忠于本心而已。吾所忠者,乃天下人,并非一人。因忠于天下人之事,所以择主而事。择谁为主?当以生民之安和乐利,为吾之首要考虑。” “『择主而事』!” 出尘一声赞叹:“能为生民立命,便是天下第一等人。因怀生民福祉,所以『择主而事』,更是莫大功德啊!” 李药师紧紧握住爱妻柔荑,心绪澎湃汹涌。 出尘也紧紧握住夫婿手掌,语调中满是崇敬:“『立于中疆,怀顾八荒,必将再造炎汉之皇皇』,这是何等胸襟,何等视野!” 她顺势挽着夫婿,边相携归座,边感叹道:“李密、萧铣若能有此『择主而事』的胸襟视野,又何至于倾覆?” 李药师慨叹一声:“三国迄今,垂四百年矣。世道人心,早已习于九州岛幅裂,相互攻伐!对于他们来说,『炎汉之皇皇』不过四百年前一传说耳!” 他怀望玄远:“遥想三国鼎立,兵燹涂炭将近百年。东汉末期全国人口五千六百余万,然至西晋初期,却仅有一千六百余万。想这百年之间,人民??唉??人民??” 出尘听得明白,夫婿话中虽说“三国”,实际意指当今皇帝、太子、秦王之“鼎立”,于是说道:“相争既不可免,吾人之所思,当在尽其可能减少对于生民、社稷的损害,可是?” 李药师无比欣慰,含笑开颜:“正是!” 他侃侃言道:“如今天策府中,非但武将班班,又延揽十八学士。这十八人以杜、房为首,克明临机能断,玄龄善建嘉谋,最为秦王倚重。” “其后即是于志宁,他出身西魏八柱国之门阀,胤有鲜卑血脉,甚得胡人推崇。延他入府,旨在宣扬虽为文学开馆,亦兼重胡、汉之高望。” 于志宁的曾祖父于谨,是八柱国中的领兵六柱国之一。 “李道玄、李守素分别代表关中、关东宗法,引宗长入幕,使四海世族归心。又有陆德明、孔颖达,他们是学者,有学者入幕,令天下儒生向往。而苏世长、颜相时的言论,往往能为陛下采纳,可在朝中发挥影响。姚思廉、虞世南则是陛下所不能用者,而秦王能用,更向世人展现了大度与雄心。” 此时李药师凝视爱妻:“你看,延揽这十八学士,是否等同将宇内民心,尽行收揽?” 出尘听得心惊,叹道:“是啊!经你一番分析,果然宇内民心,尽入秦王彀中矣!如此??” 只见李药师环顾周遭,确定再无他人,方才低声谨慎说道:“出尘,你可曾想过,陛下斩窦建德、流王世充,天下臣民如何看待?后世史家如何看待?窦夏故地旧部又如何看待?窦建德可是仁义大度的豪杰,而王世充却是嫉忌狭猜的奸佞啊。” 出尘怔怔望着夫婿,待他继续。 李药师的话语更加含蓄谨慎:“太子居于关中,齐王则领襄州。王郑败后,河洛可谓尽为秦王所有,如若再得山东??” 出尘听闻此言,心惊不已,颤声说道:“药师??你??你是说??” 李药师微微摇头:“我并不知,也无意揣测。” 此时他语音气势转为轩昂:“然我却知,我华夏九州岛切不可再裂土称王,鹬蚌相争,任由突厥坐收渔利!” 出尘神态已转为歆然心折。 只听李药师继续说道:“秦王现下,在外扩有河洛,在内又有天策府。其声势,可谓大势已成,势不可当。而我可以做的,则是因势利导,翼助殿下构思阻力最小的成功之道。如此对于生民、社稷的损害,方能降至最低。” 此时他轻抚爱妻纤指,笑道:“一旦功成,你我便得连袂携手,逍遥林泉,优游容与,岂非至乐!” 出尘听得悠然神往,遥思玄远。 章节目录 山雨欲来3 然而此时,大事毕竟尚未功成。 她想起明日还要入宫谢恩,当即收拾心神,问道:“那我明日入宫,该当如何应对?” 李药师道:“你可说与蕣华,我俩自会配合秦王行事。然而在外则应不露声色,以安陛下、东宫之心。” 出尘答应了。 然她想想又道:“妙常伤势堪虞。记得你与磬玉山孙真人曾有一面之缘,不知可否向他请教,或许有所帮助?” 一语提醒了李药师。 他当即修书一封,命人送往磬玉山,奉予孙思邈。 次日出尘入宫,李药师则忙于筵宴,至晚方归。 一回到家,出尘便将宫内所闻,告知夫婿。 原来短短两日之间,又生事端。 李世民、李药师、房玄龄浮舟芙蓉园当天,杜如晦外出,经过尹德妃父亲住家门前,竟遭家僮围曳坠马,群厮殴辱,杜如晦的手指都被折断。 事后尹德妃竟向皇帝哭诉,只说秦王僚属凌暴其家。 李渊大怒,责李世民:“连朕的妃嫔之家都被你那些僚属欺凌,何况百姓之家!” 李世民深自辩解,却让李渊更为不悦,盛怒而道:“你长久典兵在外,受些书生影响,愈来愈不像朕家的皇子了。” 这话委实让李药师一惊。 皇帝、太子、齐王皆习于北朝以降的鲜卑胡俗,与他们相较,秦王则明显喜好华夏风品。 比如前日在芙蓉园中醉把青荷,就全然是汉民族崇尚的情怀意境。 出尘又说,秦王原居于承干殿,皇帝以他功大,赐他崭新宫室,是为“弘义宫”。 此宫位于太极宫北、内苑之西,自成一区,正在大兴土木。 “太极宫北、内苑之西!” 听到此处,李药师一时失惊。 “是唷!那是宫城之外呢!” 见到夫婿失惊,出尘立时明白,此举哪是“皇帝以他功大,赐他崭新宫室”?而是??将秦王迁出宫外,令他远离朝堂啊!寻思及此,他夫妻一时面面相觑。 不过当此多事之秋,秦府一时未将德謇、德奖接入宫中,李药师终于能和两个孩儿短暂相处。 德謇已经九岁,活泼好动,堪堪就像年轻时的李药师。 德奖则已七岁,较为好静,常让李药师、出尘想起出岫。 令人欣慰的是,这两个孩儿虽与皇室贵裔亲昵,却并未失却名门世家子弟应有的典范。 毕竟在国子学与宫中,教习仍然相当严谨。 不数日,孙思邈已有回音。 李药师的信中只说故旧受伤,拜请援手,并未明言伤者是谁。 然孙思邈,却显然清楚他是为谁所请,而且在他之前,早已有人请过这位名满天下的一代药王。 孙思邈信中说道,伤者时在黎阳,伤后退回相州,立即延请当地名医甄权诊治。 他说甄权精擅针灸,亦通汤药;而他则以汤药为主,兼习针灸。 此番疗伤,甄权实则比他更为适任。 一番谦逊之后,这位药王又说,甄权难得来到京师,不妨趁此机会,请他诊视李药师左足的旧伤。 他已修书送予甄权,云云。 果然次日,甄权便备拜帖,来到李药师府中。 甄权是南朝以至隋唐的传奇医家,当时已经年逾八十。 他早年因为母病,与其弟甄立言精究医术,专习方书,青年时期已负盛名。 杨隋平灭南朝之后,甄权曾任职于秘书省,不久称病致仕。 这次因着平阳公主,世人才得以再度瞻仰前辈名医的风范。 这位年高德劭的一代医家来访,李药师隆重接待,礼数周全。 他原本知道,孙思邈如此审慎,安排甄权与自己相见,绝不会仅为诊视自己的足疾。 果然,甄权为他切脉,告知旧伤虽未根治,然已保养得宜之后,便谈到其他。 甄权首先提及,平阳公主之伤骨碎外露,毒性深入,已经形成痈疽,难以收口。 现在虽以针灸之术控制毒性范围,避免扩散,却并非长久之计。 李药师精研兵法,自幼便常听舅舅、大哥谈论金创外伤,其后亲临战阵,体验更为丰富。 日前见到妙常,心中已自有底。 因此甄权之言虽然让他痛心,倒也并不意外。 此时甄权却站起身来,长揖说道:“老朽另有不情之请,尚望史君成全。” 李药师赶紧起身还礼:“但请大国手直言。” 甄权说道:“老朽近日入出天策府,数度见到贵府二公子。他虽年幼,却已心定神凝,加以骨格清奇,非但能传史君的武学,更是难能可贵的医家奇才。不知史君可否允准,让二公子在官学之外,也略涉猎医家?” 此事虽在李药师意料之外,但他已知德謇活泼好动,而德奖沉凝好静。 他虽未曾想过让德奖习医,但能得甄权这样的名医相中,有幸亲炙,总是机缘。 于是他向甄权深深一揖:“犬子何德,受大国手青睐。若能得大国手提点,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甄权甚是欢喜,连连谦谢。 他取出携来的几部入门医书交予李药师,便告辞离去。 两日之后,孙思邈竟也遣人送来几部入门医书。 看来,认为德奖与医道有缘的名医,不仅甄权一位。 ************ 时序进入武德五年八月,李药师回京述职不过二旬,皇帝便敕建洺州、荆州、交州、并州、幽州五大总管府,位阶在他州之上。 李孝恭升任荆州大总管。 李药师此时除是岭南道安抚大使之外,仍检校荆州刺史、桂州总管,便与李孝恭一道返回南方。 这次出尘仍未随行,她要留在长安陪伴妙常。 年前李药师衔命招慰岭南,离开荆州时曾荐岑文本为荆州别驾,负责一应庶务;其后又授刘洎为康州总管府行军总管。 他二人在萧铣朝中一是中书侍郎、一是黄门侍郎,对于萧梁故地极为熟稔。 此时李药师回到南方,见他二人已将治地整理得井然有序,深感欣慰。 然而岑文本在荆州,刘洎在康州,年前随他南徇的李大亮又已返回安州,都不在身边。 幸好还有陆泽生,对南方尚称熟悉。 章节目录 桂州日月1 当初招慰岭南,由荆州带出的五千步骑、五千水军都已归建,李孝恭希望继续由席君买统领,将他留在荆州。 海鹘精锐则让李药师留在桂州,仍由张宝相统领。 薛孤吴、和璧等则也来到岭南。 李药师深知,刘黑闼、徐圆朗之所以能在山东得到广泛支持,是因窦建德亡后,皇帝未能妥善安抚窦夏余众与当地民心。 前此招慰岭南,他虽也曾访民情、察民意、排民忧、解民困,然当时以接收领地为首要,并未深入整顿。 这次回到南方,当着意于安定民生,抚慰人心。 这些方面,他与陆泽生商议。 陆泽生道:“知人善任,兴利除弊。须先知人善任,方能兴利除弊。比如当初以郑善果招抚山东,便是既不知人,也非善任。” 平灭窦建德后,李渊以郑善果为山东招抚大使。 陆泽生只认李药师为主,对于李渊,他批评起来毫不留情。 然只须不至于太过,李药师也不多干涉,只笑道:“盼先生对于药师,能同样直言不讳。” 陆泽生只微微欠身,继续说道:“郑善果去到山东,所任各州总管、刺史,没有一位窦夏旧部。这些原本叱咤疆场的故将遭到排斥,居于闾里,心怀不忿,难免闹事。州府官吏不能通达情理,只顾以法绳之,或加捶挞,致使众皆惊惧不安。” 他望向李药师:“在我岭南则无此情事,盖因史君知人善任哪。” 李药师盼陆泽生直言不讳,原意在于指过斧正,此时他却称美夸赞。 李药师也只能暗暗自嘲,笑道:“那不过是谨遵圣谕,承制拜授罢了。” 陆泽生仍然只是微微欠身,继续说道:“高州冯氏、钦州宁氏、循州杨氏俱是岭南大姓,世为部落首领,善抚族人。康州刘洎、藤州李亮度、泉州王义童亦有识人治事之能。” 这段话里,陆泽生将过去数月之间归附李唐,得承制拜授的岭南总管、刺史悉数道来,只差一人。 李药师深明其意,颔首说道:“惟有洪州张善安,先生却未提及。” 这回陆泽生则深深一揖:“史君明鉴!” 李药师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对于洪州,我等须加警惕。” 陆泽生称是,继续说道:“至于兴利除弊,二者互为表里。如今天下尚未砥定,只怕江东,仍须史君费心哪。” 李药师闻言一懔,他从未将自己与李世民的谈话告知陆泽生,而他却洞若观火!然转念一想,陆泽生出于吴郡陆氏,乃是名将陆逊、路抗之后,对于江东形势观感特别敏锐,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微笑说道:“先生明烛万里,药师佩服!” 陆泽生微笑躬身:“不敢!” 接着说道:“所以史君在此,必须征集府兵,以备江东,此其一也。稽核户口田籍,调收税赋,此其二也。岭南城廓弊陋,亟待建设,此其三也。百越民风强悍,当兴教化以移风俗,此其四也。” 对于前三项,李药师均颔首同意;对于第四项,他则略为沉吟:“移风易俗,须当谨慎为之啊!” 陆泽生躬身道:“是,属下敬谨受教!” 于是李药师将征集府兵的军政交予张宝相,以薛孤吴为辅;将建设城廓的工事交予陆泽生,以陆氏子弟为辅。 其余二项则由他亲自主导,财税以和璧为辅,兴学以当地士人为辅。 张宝相受命主持军政,问道:“不知史君意欲征集多少兵员?” 李药师赞道:“问得好!三国时期,兵员大抵皆与户数相当,约合每户征一兵员,致使民生凋弊。西魏至今的府兵制,约合每四户征一兵员,而士庶得以生息。如今岭南户口田籍虽尚不完备,但估计有六十万户。若以既有兵员为基础,再行征集,共得十五万,则既足以充裕军政,又不至苛扰民政,如此甚佳。” 张宝相应诺,带领薛孤吴同去征兵。 初唐府兵的遴选,根据《唐律疏议.擅兴》:“拣点之法,财均者取强,力均者取富,财力又均,先取多丁。” 当时府兵待遇优渥,须要经过竞争方能入选,而入选者又多为地主、富农子弟,因此在社会上广受崇敬。 这实是制度设定的初衷,以俾延续北朝传统的“尚武”风气。 征得府兵之后,张宝相、薛孤吴所面临的问题,却是如何将当地兵员融入体制。 岭南土著用兵方式与中原颇为不同,有“诗鬼”之称的中唐诗人李贺,在〈黄家洞〉诗中形容当时当地的土著军士: 雀步蹙沙声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镞 黑幡三点铜鼓鸣.高作猿啼摇箭箙 彩巾缠踍幅半斜.溪头簇队映葛花 在此诗出世之前近二百年,岭南归入大唐之初,当地民情风俗、精神归依与中土的差异,则比诗中所叙更为悬殊。 李药师以《孙子.行军篇》教导所部:“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 又道:“爱设于先,威设于后,不可反也。若威加于前,爱救于后,无益于事矣。” 这段论述见于《李卫公问对.卷中.十三》。 陆泽生的任务则是工事。 岭南天候、地气、物产皆与中土迥异,房舍也不相同。 关中住宅多以夯土为墙、瓦片为顶;岭南房舍则常以竹为主、以木为辅。 竹木房舍最怕失火,可能殃及全村。 不过岭南潮湿,火灾并不多见。 他们最大的灾害,颇让李药师、陆泽生意外,竟是虎患。 当时华南虎为数甚众,而岭南土著城廓甚少。 为避李渊祖父李虎之讳,唐代称虎为“猛兽”。 这种猛兽攻击村落,严重者甚至造成全村伤亡。 于是陆泽生在各地建设城廓,帮助土著杜绝虎患。 建成之后原民欢腾,歌舞庆贺。 《旧唐书.地理志》所记载的“城乐”,即是这类歌舞。 财税方面,唐代赋役的租庸调制度,武德七年四月才开始实施。 当时只有租调二制,按丁课征,这种制度的基础在于核实户口田籍。 章节目录 桂州日月2 前此李药师南徇,已责成各地总管、刺史度量土地、普查人口,据以授田。 初唐纳租的时间,依当地作物收成之期进行敛集;纳调的时间,则在八月征收,九月输往京师或指定的地点。 这次李药师回到岭南,正值当地秋谷收成的时候。 岭南天候、地气适宜水稻的生长,物产丰饶,纳租绰绰有余。 然而纳调?? 初唐纳调以绢为基准,绢是丝织品。 不产丝的地区则折为布,布是麻织品。 岭南养蚕缫丝、种麻织布的风俗,均远不如中原普遍。 因此这年纳调,未能征收完备。 岭南括入唐室不及半载,李药师原可上书,请求宽贷输调期限。 然而他在当地见到一种特殊的织品,名为“古贝”,其细者则为“白?”。 “古贝”已较麻布为胜,“白?”更加细软洁白,可比丝绢。 这是木棉织品,以花絮纺纱织绩,是俚族的古老传统工艺。 六百余年之后,这种技术才由黄道婆传入中土。 当时只有交州、广州才有,其他地方,尤其大唐帝都所在的关中,此物则十分珍贵稀罕。 李药师寻思,何不以白?、古贝替代部分绢帛,缴纳税赋?于是上书进陈当地情况,并以关中本位比较织品的价值,白?、古贝自是相对昂贵。 因此这年纳调,岭南所缴的数量虽少,而价值却高。 朝廷十分欣喜,下诏嘉勉。 李药师将奖赏广施于地方,让百姓感恩戴德。 日后中央颁布“租庸调”新制,即依李药师以白?、古贝替代部分绢帛的成例,将“调”改为“随土地所宜”,而不仅限于丝绢与麻布。 然而在交州、广州之外,其余地区没有白?、古贝。 李药师让和璧招募民工,助陆泽生进行工程施作,以工资向民间购入织品,上缴国库。 这是以徭役替代纳“调”的变通,亦是“租庸调”制度纳“庸”的前身。 织品之外,李药师在当地还尝到一味奇物。 当时中土的酒均是酿造酒,酒精浓度颇低。 连州却有一种酒,少饮即醉。 这是将酿造酒加热,承取滴露而得,亦即后世的蒸馏酒。 李药师忆及,四年前三李初会,李孝恭带来数瓮巴蜀绵竹的剑南春,那可绝是美酒!若将剑南春依法加热,承取滴露,不知会是何等风味?于是他将连州烧酒的技法捎给李孝恭。 李孝恭依法蒸酒,竟然得到前所未有的佳酿,开启后世“剑南烧春”的滥觞。 兴学方面,李药师拨出款项,征求士绅办学,将中枢取士之法带入岭南。 不过当时州级、县级的学校,还只是草创的规模。 在巡视四方的过程中,李药师来到康州。 隋文帝伐灭陈国之后,因其地有端溪,在这里置端州。 隋炀帝改州置郡,以之为信安郡。 归唐之后,李药师承制拜授,将信安郡分为端州、康州,以刘洎为康州总管府行军总管,统摄端、康、封、新、宋、泷等六州。 此时刘洎除向李药师汇报诸州行政之外,特地请他前往羚羊峡。 端州、康州、羚羊峡都在今日的广东肇庆,距离广州不过百余里。 广州别名五羊城,素有“五仙人骑五色羊执六穗秬而至”的传说。 端州则另有一说,称原有六羊,抵达广州之前途经其地,仙人因见峡江险峻,山川秀美,放下一羊而成羚羊峡。 李药师来到此处,但见江边两山相扼,峡谷陡峭水流湍急,绰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乃是天然险要。 在这山高林密、峭壁嶙峋、层峦迭翠、摩崖千尺之间,又有南朝所建的古剎。 刘洎并未带李药师上山访剎,而是来到江岸。 这里遍是盘根抱石的古榕树,其叶浓密,经冬犹绿,覆盖如伞。 伞下绺绺榕须,随风习习飘飖。 李药师赞道:“如许景致,实非北地所能得见啊!” 端溪即在左近,溪涧积有因地动而坠落的山石。 刘洎拾起一块奉予李药师:“史君请看。” 李药师检视把翫,但见石色青紫,质密而重,寻思说道:“此石温润而厚,如玉而重,如若以之制砚,不知可否?” 刘洎深深一揖,笑道:“史君,高啊!下官着人以此石制砚,不意墨色漆亮,久贮不干。” 李药师喜道:“当真如此?” 回到府衙后,刘洎请李药师试用以端溪山石制成的砚台,果然磨墨无声,发墨如涌。 视察之后,李药师将此砚带回了桂州。 陆泽生见砚石青紫中偶有青绿圆点,小者如芥子,大者如五铢。 其间或有黑精,其外又有月晕,赞不绝口,此即后世极品端砚的“鸲鹆眼”。 日后李药师将此砚携回长安,终使端州端砚与歙州歙砚、临洮洮砚、绛州澄泥砚并列“四大名砚”,其中又以端砚为首。 在体察民情、广施德政、建设地方、典兵兴学的同时,李药师并没有忽略军国大事。 他在长安的幕府,每隔数日便会送来邸报,附上僚属的抄注,间或也有出尘的信函。 武德六年二月,悬心半年之后,噩耗终究传来。 平阳公主薨逝,出尘伤恸欲绝。 李渊对于诸女,私心里最宠爱的或是第四女高密公主。 然对平阳公主这位惟一的嫡女,他在父爱之外,甚且带有几分敬意。 毕竟,她是如此一位千古罕见的奇女子。 皇帝谕令礼官,依《谥法》“明德有功曰昭”之义,谥平阳公主曰“昭”。 葬礼诏加前后羽葆、鼓吹、大辂、麾幢,又有班剑四十人,以及虎贲甲卒。 这样的殊恩,已超出律订的体制,让执掌宗庙礼仪的太常寺提出异议:“依礼,妇人无鼓吹。” 李渊不以为然:“鼓吹乃是军乐。唐师初起义军,公主便在司竹举兵,响应义旗,其后又屡次亲执金鼓,克敌建勋。远在周代,文母已列『十乱』。公主功参佐命,不是一般妇人所能匹俦,怎可没有鼓吹!” 章节目录 桂州日月3 “十乱”指辅佐周武王姬发治平乱世的十位功臣,包括文母、周公、大公、召公、毕公、荣公、大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等十人。 其中“文母”是周文王的正妃、周武王的母亲太姒。 于是,平阳昭公主成为中国历史上,封建皇朝中,第一位,也是惟一一位,得到军礼下葬的女性。 丧礼之后,出尘希望散心,请得李世民允可,带着两个孩儿前往桂州,与李药师相聚。 这年德謇十岁、德奖八岁,他们来到桂州,最开心的莫过于薛孤吴了。 陆泽生、张宝相、和璧等都将他当成孩子,现在德謇、德奖到来,他终于可以当哥哥了。 此时征兵、军政都已渐上轨道,薛孤吴但有空闲,便要过足当“哥哥”的瘾。 德謇、德奖初到,但觉事事新奇。 毕竟岭南非但天候地气、风土物产、言语习俗皆与北地迥异,还有这里的人??他们在长安虽也见过“昆仑奴”,但从未想过竟有如此之多,甚至家里也有。 “昆仑奴”是唐代对于黑人使役的称呼,他们来自交州、崖州海外,中唐之后在所多有。 然而时当初唐,北方尚不常见。 李药师与冯盎相敬相惜,这次他甫到桂州,冯盎便送来十名昆仑奴,说他们既勇健又顺从,甚为得力。 这些昆仑奴最初只在府中协助和璧,后来和璧逐渐忙于公事,李药师身边的琐事,竟多由昆仑奴服侍了。 薛孤吴来此已有半年,他当真如兄长一般,不时带领初来乍到的两个弟弟,或在府中熟悉环境,或至外间攀山越岭。 桂州三冬少雪,四季常花,山水之美,历来受到文人青睐。 其山危峰兀立,怪石嶙峋;其水澄澈清明,晶莹如镜;其洞玲珑剔透,形态万千。 然而孩子们的心思,却不在此。 桂州山间多猴,这日三人见到一只毛如金丝的小猴,依偎在母猴身边,绝是可爱。 薛孤吴早已习惯与群猴嬉戏,此时同那母猴逗闹半晌之后,母猴竟然容他抱起小猴。 他让德謇、德奖轮流怀抱爱抚,几个孩子开心之至。 此后每隔数日,三人都要再入山间寻那小猴。 那母猴也是一身金丝,其尾尤其硕美,竟与猴身等长。 不过孩子心性,更爱那只小猴。 薛孤吴已经能与土著沟通,听当地人称这绝美的金丝猴为仙猴,几个孩子对之更是疼爱无比。 这日三人正自逗弄小猴,一阵风声呼啸,冷不防竟有一只猛虎,正正扑向小猴!母猴警觉最早,天性使然,全不顾及自身安危,横向直冲虎身。 华南虎是体型较小的虎,而这母猴身长三尺,其尾亦长三尺,一冲之势竟将虎身撞开几分,堪堪错过怀抱小猴的德奖。 薛孤吴吓坏了,挽起长弓箭射猛虎。 虽然射中,但是一支羽箭,并无法重创猛虎。 德謇震骇之余仍颇机警,拉起怀抱小猴的德奖,便往树上窜去。 李药师兄弟自幼惯于搜狩,父母也任他们自由,不多管束。 出尘何等女子,当然不会过于干涉孩子们的行动。 但是德謇、德奖毕竟年少,他们随薛孤吴进山,出尘也会带着随珠远远跟随。 此时她俩也吓坏了,同时连发数箭,箭箭中的。 然而那只猛虎,仍自困兽犹斗。 所谓“云从龙,风从虎”,这等风声惊动了玉爪白鹘,它长鸣一声,直往山间疾飞。 李药师听见声息,也追出来。 然待他到来,猛虎已经倒地,母猴也已气绝。 那小猴哀戚不已,抱着母猴尸身悲鸣。 李药师轻叹一声,想起《玉篇》中有“猓然”。 这是一种长尾猿猴,书中记载“生相序,死相赴,取一猓然,数十猓然可得,盖聚族而啼,杀之不去。” 这小猴如此依恋已经气绝的母猴,难道便是“猓然”? 李药师抱起母猴尸身,小猴追来依附,坚决不肯或离。 此时已有军士奔来,抬起猛虎尸身。 德謇、德奖从树上跃下,跟随父母回到府衙。 百余年后青莲居士挥洒〈白马篇〉,其中“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一联,便是当下实景。 然诗仙句中何其豪阔奔放,此时众人却在惊心之余,犹怀哀思。 桂州总管府衙的内邸中堂上,李药师端坐正位,出尘一旁相陪,地下跪着薛孤吴、德謇、德奖。 张宝相已赶过来,与和璧、随珠、几名军士一同侍立在侧。 堂外则有“猛兽”、母猴尸身,以及紧抱母猴的小猴。 李药师眉头深锁,对跪在眼前的三人说道:“你们三人,一未违犯军法,二未触忤家规,却闹得沸沸扬扬,可真有本事!” 薛孤吴叩首道:“过错全在属下,愿领史君责罚!” 德謇、德奖也叩首道:“孩儿皆有过错,愿领爹爹责罚!” 李药师正色道:“既未违犯军法,又未触忤家规,却要我如何责罚?你们自己倒是说说!” 薛孤吴灵机一动,说道:“史君,不如将那猛兽尸身交给属下,容属下善加鞣制,献予史君。” 李药师“哼”了一声:“这倒像是便宜了我!” 薛孤吴见李药师脸色缓和下来,赶紧说道:“属下早已有意猎取猛兽,鞣其毛皮献予史君,故此不算责罚。 如今另有母猴,而两位弟弟或许尚未通晓鞣制毛皮之术,不如便与属下一同整治那母猴?” 德謇闻言,赶紧说道:“爹爹,不如趁此机会,便让孩儿与弟弟在功课之余,学习鞣制毛皮?必不敢因此怠忽了功课。” 德奖在旁连连点头。 李药师问到:“仅仅如此?” 德奖机灵,当即说道:“孩儿与哥哥,必会好生照顾那小猴。” 李药师终于满意地点头。 这日之事,除陆泽生外,可说人人参与。 只有陆氏家族,他们对于与己无关的事务,向来不闻不问。 然而两个孩儿若要学习鞣制毛皮之术,李药师却得去找陆泽生。 薛孤吴不是不会,然与孤洁挑剔的陆泽生比起来,功力差得太远。 高人当前,李药师自是要让两个孩儿,学习最为精湛的绝艺。 数日之后,桂州总管府中多了几只幼虎。 原来昆仑奴通晓虎性,在协助陆泽生处理毛皮时发现,那是一只生育不久的雌虎。 他们得到李药师允准,带领薛孤吴、德謇、德奖去到山中,找到虎穴,将已饿得奄奄一息的幼虎,悉数带回府中。 章节目录 名将归心1 武德六年开春,岭南与江东之交开始出现乱象。 半年前泛舟芙蓉园时,李药师、李世民曾经论及,杜伏威入京,以辅公祏留守丹阳,却将兵权交给王雄诞,显然对辅公祏有所警惕。 不过短短数月,他们预见的情事,已经显露端倪。 李药师年前招慰岭南,让他留有深刻印象的人物不在少数。 刘洎的文治、冯盎的威武、杨世略的爱民??他都心存敬意。 然而张善安,却让他有所警惕。 此人少年时期即是盗贼,隋末群雄不少曾为盗贼,但往往是为情势所迫。 可这张善安,似乎却是盗贼心性。 当年他投靠林士弘,不得信任,绝非偶然。 年前他助李唐攻伐林士弘,所思所念并非生民福祉,而是个人利禄。 此等样人,李药师自然不会轻忽。 他已得到情报,张善安与辅公祏时有往还。 因此这年春夏之交,张善安在洪州造反时,李药师便知道辅公祏准备起事了。 灵渠陡门行船费时,他命张宝相将海鹘精锐从桂州调到临源。 如此一旦乱起,特种部队便可以顺湘水疾航,进入大江,直下江东。 张善安则很清楚李药师的能耐,他不敢西进,只得向东攻掠。 李渊虽遣张镇周由舒州南下击讨,但张善安已经攻陷孙州了。 唐初江东形势纷乱,杜伏威、李子通、沈法兴、林士弘、陈棱之间相互攻伐。 在这许多地方势力中,惟有杜伏威归附李唐,但也只是名义上奉李渊为主,中枢在实质上并无法号令江东。 及至武德五年,陈棱、沈法兴、林士弘已先后覆亡,李子通也遭杜伏威击败,解送长安。 此时放眼江东,杜伏威是惟一雄主。 然而放眼“天下”,江东之外已全是李唐河山。 于是李渊召杜伏威入朝,试图实质掌控江东。 杜伏威离开江东,以辅公祏留守丹阳,却将兵权交给右将军王雄诞,此举颇令辅公祏不满。 杜伏威对自己这位总角之交知之甚笃,他先前以阚棱为左将军、王雄诞为右将军,不让兵权落入辅公祏之手。 辅公祏怏怏不平,遂与故人左游仙佯装学道辟谷,韬晦隐忍。 此时杜伏威带阚棱进京,行前还特意叮嘱王雄诞:“我去长安之后,你切莫失职,以免辅公祏生变。” 不出所料,杜伏威刚离开丹阳,辅公祏、左游仙便图谋起事。 然兵权在王雄诞手中,辅公祏难以染指。 于是他诈称接获杜伏威来信,对王雄诞的忠诚表示怀疑。 王雄诞受激,心生不忿,称疾不肯视事。 辅公祏趁机夺取兵权,随后遣人告知王雄诞图谋起兵之事。 王雄诞大为懊悔,不肯附逆,遭到缢杀。 辅公祏又伪造书函,指称杜伏威在长安遭李渊扣留,无法返回江东,只得令他起兵。 江东将士原以王雄诞、阚棱为首,此时王雄诞因有“贰心”已被“正法”,阚棱又遭长安“扣留”,于是同仇敌忾,支持辅公祏。 他遂于武德六年八月称帝,国号宋,起兵反唐。 当时李唐的势力非但尚未真正及于江东,就是淮南、淮北、江汉诸地,也并不十分稳固。 辅公祏逆旗一举,趋附者颇众。 李渊想诏时在并州的李世民为元帅,出兵江东,但他竟然不肯离开,因为?? 两年半前,颉利可汗为救王世充而进寇汾阴,李渊调刘世让回去抗衡之后,刘世让便留在并州。 其间颉利曾设法说降刘世让,无法得逞;又试图寇关,也被刘世让挡下。 刘武周败亡之后,其副手苑君璋依附突厥,当时他与刘武周旧部高满政都在马邑。 刘世让戍守马邑南方的崞城,他一面以厚赏引诱马邑士卒来降,另一面以骑兵扰掠马邑四郊,破坏农粮作物,苑君璋束手无策。 此时李唐遣使招降,高满政知道马邑民众心向长安,便劝苑君璋降唐,苑君璋不从。 高满政引兵夜袭,迫使苑君璋亡奔突厥,随即以马邑归附大唐。 苑君璋去到突厥,必欲将刘世让除却。 他一面引突厥大军进犯马邑,李渊急调李建成驻军北境、李世民屯兵并州;另一面遣人向李渊告密,称刘世让私通突厥,李渊竟然轻易相信! 李世民屯兵在刘世让左近,深知此乃诬告,上书为他辩白。 然而此时李渊对李世民已深为忌惮,李世民愈为刘世让辩解,李渊便愈认定此人必不可留。 正当此时,传来辅公祏起事的消息。 李渊便诏李世民为江州道行军元帅,命他征讨辅公祏,实则是要将他调离河东。 然而李世民为刘世让之事,一时竟不肯离开并州。 李渊只好另诏李孝恭为元帅,率水师出江州;以李药师为其副,率交、广、泉、桂诸军出宣州。 并以怀州总管黄君汉出谯亳,齐州总管李世绩出淮泗,加上任瓌、张镇周、卢祖尚、周法明、阚棱,七路行军总管均受李孝恭、李药师节度,进讨辅公祏。 此外,又以李大亮为江东安抚使。 发兵诏令来到岭南,出尘即与随珠收拾行囊,带两个孩儿回京。 李药师则下达紧急军令,一面向交州、广州、泉州调兵,命每州各出三千步骑赶往宣州;一面命张宝相率海鹘精锐速下江州,与李孝恭会师。 同时送出三封急件,一呈李孝恭,请他以江州总管李袭志为水军总管;一致李袭志,请他协助李孝恭;另一致李大亮,请他留意张善安。 自己则率陆泽生、薛孤吴、和璧等,领三千桂州步骑疾赴宣州。 途中李药师与陆泽生商讨情势。 陆泽生道:“戡平萧铣之前,我军在夔州备战一年有半。如今仓促出师,亟须通盘谋划。” 早在三李初会之时,便已议及献策图梁。 若从那时算起,戡平萧铣可谓备战三年有奇。 然李药师不提这些,只点头道:“调集兵马颇费时日,估计诸军会齐,当在数月之后。” 陆泽生道:“是。当年萧铣东有林士弘,北有王世充,必须多方布署,无法专图我军。如今辅公祏则无后顾之忧,只与我军为敌。此人甚工心计,他早怀异心,进入丹阳自建旌旗之后,吴王旧部都得加官晋禄,因此众皆悦服。同时他也知兵,当年以数千兵卒击溃李子通数万大军,进占丹阳。此次起事更是整修兵器甲冑、储运粮秣军资,一切早已有备。” 章节目录 名将归心2 这里“吴王”指杜伏威。 李药师点头道:“是的。因此我想,他必不会仅守江东,而会主动出击。” 果如所料,在他二人研议的同时,辅公祏已遣徐绍宗进攻海州,陈政通进攻寿阳。 李孝恭、李袭志、李大亮皆与李药师有旧,接获信函,先后回复表示应允。 然李大亮尚未赶到,张善安已经动手。 且说??周法明接到进讨辅公祏的诏令,在荆口屯兵,隔江即是张善安所据的夏口。 这日周法明在舰上饮酒,见有渔艓靠近,众人不以为意。 不料船上并非渔民,而是张善安的刺客,竟将周法明袭杀。 此时李大亮已到江州,他将张善安直追至洪州,用计擒获,解送长安。 张善安辩称并未与辅公祏交通,李渊一时也没有将他治罪。 李孝恭当时则在襄州,接到诏令,出发前与诸将筵宴。 席间命人取水,端上来时,清水竟突然变为血水,在座尽皆失色。 李孝恭却举止自若,说道:“这正是辅公祏授首的征兆!” 当即便取血水一饮而尽,满座尽皆叹服。 李药师在行军途中得知周法明遇刺,深自惋惜;然而听说李孝恭席上清水变为血水之事,却不免暗笑。 他率兵途经鄱阳湖时,张善安已被擒获。 抵达宣州时,广州、泉州兵员皆已先到,交州则因路远,人马尚在途中。 圣诏既然明令“率交、广、泉、桂诸军出宣州”,李药师就必须在此集结诸军。 待得交州兵马到来,扎营停当之后,即率陆泽生、薛孤吴、和璧等赶赴舒州,与李孝恭会师。 当时已是武德七年一月,其余七路行军总管,不,现在仅余六路了,都已抵达。 次日李孝恭升帐,六路行军总管中,竟只有与李孝恭友好的卢祖尚诣帐参见。 其余五路将领有四路姗姗来迟,李世绩甚至根本不到。 李药师由张宝相、席君买处得知,情况经常都是如此。 李药师期期以为不可,去见李孝恭。 李孝恭正不知如何是好,当即向李药师请教。 李药师道:“张镇周是舒州总管,又是本地人士,政声极好,自视颇高。月前辅公祏遣陈当世进攻猷州,被他击破。如今来到他的地界,须得有所作为,方能令他心服。李世绩、黄君汉、任瓌曾随秦王殿下砥定河洛,心向秦王;阚棱则来自江东,心向吴王。” 李孝恭苦笑道:“是啊,秦王、吴王都是亲王,孤却只是郡王,难以让他们心服啊。” 李药师正色道:“殿下切莫妄自菲薄。如今殿下身为元帅,肩负戡平江东之重,须得令行禁止。” 李孝恭语气仍颇无奈:“『令行禁止』!可如何做到?” 李药师道:“李世绩虽然年轻,却绰有军功,极受秦王看重,黄君汉、任瓌皆以他为马首。如若能使李世绩心服,则黄君汉、任瓌必也听令。张镇周原在两可之间,一旦淮泗、谯亳诸军效命,他必不再抗拒。彼时诸将归心,阚棱纵使骄矜,却也无法自专。” 李孝恭喜道:“极是!然先生能使李世绩心服?” 李药师躬身道:“请殿下容仆设法。” 回到自己帐中,李药师命和璧取来秦王平窦建德、王世充、刘黑闼、徐圆朗诸战的邸报,彻夜研读。 有不足处,还去向李孝恭调阅。 次日一早,李药师仅带薛孤吴,微服往访李世绩。 德謇、德奖并未将那金丝小猴带回长安,此时随大军来到舒州,李药师要薛孤吴将它带上。 这次进讨辅公祏的各路人马中,除李孝恭的荆州水师、李袭志的江州水师之外,就属李世绩的齐州水师,兵员、船舰最为完备。 李孝恭以李袭志为水师总管,要将李世绩的水师,与其他水师一同交由李袭志统筹调度,李世绩可不愿意。 这年李世绩年方三十一岁,却已是上柱国、曹国公、右武候大将军、齐州总管。 他深得皇帝宠信,又曾随秦王征战,立下军功无数。 当此而立之年,不免心高志傲。 这次进讨江东,李世绩首度归于李孝恭麾下,但他只将李孝恭视为未更戎旅的一介郡王。 至于李药师,虽然盛名远播,却也未曾谋面,或许名过其实,也未可知?何况这次带来六千步骑、六千水师,俱是齐州精锐。 李世绩心下认为,单凭一己之力,便足以剿灭辅公祏。 李药师、薛孤吴来到齐州总管的辕门外时,李世绩正在江边督练水师。 得军士报知李药师到访,他毕竟是皇帝敕命的副元帅,李世绩不好失礼,只得回营接待。 他途中边驰行边盘算,无论如何绝不能把齐州水师交出。 李世绩策马行来,远远便已望见,辕门之侧立着两人两马。 前立一人年约五旬,瓌伟疏阔,气定神闲。 其侧一人牵着两匹骏马,年方弱冠,虎背蜂腰,英气勃发,肩头蹲踞一只金丝小猴。 半空中还有一尾白鹘,翾翻盘桓,惊得李世绩的骏马一声长嘶。 他赶紧下马,将坐骑交予左右,自己快步前行。 李药师则遥望,那李世绩年方而立,步履雄健,虎虎生风。 待走近来,但见剑眉星目,精华内蕴,好一位万中难寻的青年将军!这是两位名垂青史的传奇将相第一次相见,心底彼此暗暗喝采。 不过李世绩并没有忘却眼前的任务:拒绝交出齐州水师。 他远远便向李药师拱手为礼:“李世绩参见安抚大使!” 李药师见他不称“副帅”,而称“安抚大使”,并不介怀,只还礼道:“李药师冒昧来访,盼未耽搁将军公务。” 李世绩道:“不敢!只是舟师乍到,不明地势水文,故尔前去探勘,并非要紧公务。” 他略为停顿,问道:“不知大使所为何来?” 李药师见他无意让自己入账,微微笑道:“听闻总管喜好茗饮,不知可否叨扰一碗?” 如此要求,莫说是副帅,就是一般将领,李世绩也不便峻拒,于是将李药师延入自己帐中。 章节目录 名将归心3 此时薛孤吴已将两匹骏马交予营中军士,随李药师行至李世绩帐前,只在帐外侍候。 帐中已有军士备妥茶桌、炭火、水釜、茶碗诸事,李世绩从贮茶的箱笼中取出一件纸囊。 唐人煎茶,先以炭火焙炙茶饼,再用石碾研细,过罗筛出茶末,便可煎水投茶。 其讲究者,必定现焙现研、现筛现煎。 但也可将茶饼先行焙妥,以纸囊封贮,使不泄其香。 然而此时李药师眼前所见,这位青年将军取出的纸囊中,所贮竟是已研细的茶末,直接投入釜内的沸水中。 时当初唐,品茗之风尚未普及,只是贵族所翫。 李药师出身簪缨世冑,又曾亲炙玄中子,习得精绝茶道。 李世绩则出身富户,入唐之后方才接触茶事。 若将茶饼先行焙妥,以纸囊封贮,已恐泄其真香。 如他这般非但先行焙妥,更已研细、过罗,李药师深知,纵以纸囊封贮,也无法保存茶香。 何况沸水投茶,也不允当。 然而此来非为切磋茶道,因此并不说破。 李世绩在茶中加入盐花、酪浆、椒末、姜末诸事,分盛二碗。 一碗奉予李药师,一碗自品,状甚自得。 李药师先赏茶面汤花,再闻茗茶芬芳,微笑道:“这莫非是福州方山之露牙?” 言毕细细品尝。 李世绩笑道:“大使安抚岭南,自当尝过此茶。” 李药师神色却转趋凝重:“不瞒总管,我在岭南初尝此茶之时,恰好得到一位青年军事奇才,因为误判军机,导致全军覆没,单骑脱逃的消息。当时真是深感痛惜啊。” 李世绩一懔:“不知大使意何所指?” 李药师道:“武德四年十二月,刘黑闼攻陷冀州,进逼宗城,总管应当记得?” 李世绩一听之下,脸色陡变。 只因李药师所说“全军覆没,单骑脱逃”的青年将军,正是他自己。 当时李世绩在宗城只有五千步卒,刘黑闼攻陷冀州,遣苏烈率数万大军进逼。 他只得弃守宗城,往西退保洺州。 敌军追击,五千步卒全军覆没,李世绩单骑脱逃。 此役是唐军与刘黑闼对战的关键,因着宗城失守,刘黑闼直下洺、相、黎、卫等十余州,迅即便将窦建德旧地大抵收复。 幸好不久李世民出师,击败刘黑闼,将他逼入突厥。 这次战役是李世绩平生之耻,虽已过去两年,但他每思及此,都有椎心刺骨之痛。 孰料李药师竟当面提起,李世绩勃然而怒:“大使何意?难道特地来此羞辱于我?” 李药师却泰然自若,淡淡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当时诸将亦皆失守,非你一人之过。” 此时他凝视李世绩:“然你是人间龙凤,将中翘楚,留下此败岂不遗憾?我今并非羞辱于你,而是将军,你难道不想究其因由?” 两年以来,李世绩时时苦思此役,始终不得其解。 他知李药师精通兵法,难道当真知其因由?此时他勉力按下怒气,问道:“大使之意,莫非如若你在宗城,当时竟能取胜?” 李药师摇头道:“非也。如若我在宗城,当时也难取胜。但我却可设法,避免后续全线溃败。” 李世绩心高志傲,只因年少功高。 但他亟思进取,听闻此言怦然心动,当下敛容,低头说道:“恳请大人指点。此役五千男儿死于非命,十余城池相继沦陷,实乃世绩平生之耻。适才末将失礼,尚请大人海涵。” 他口中称谓已从“大使”改为“大人”。 当年在洛阳西方的军幕中,李药师曾就案上积尘指画地图,与李世民商讨形势。 此时江边润泽,积尘不多,但有茶汤。 李药师边蘸取茶汤,边说道:“知耻近乎勇,好学近乎知,将军着实令人钦佩。” 李药师手指几番挥洒,茶桌上便出现一幅简单地图。 他在地图上指点:“将军请看,刘黑闼率军南下,先取定州,再取冀州,又逼宗城。宗城虽小,却是关键。此城一失,洺州再无屏障,其余诸州自也难保。” 李药师所说这些,李世绩再清楚不过,登时说道:“大人所论极是。然诸州形势世绩了然于胸,因知宗城难守,故尔退保洺州。” 李药师微笑道:“然则洺州可曾保住?” 李世绩恨恨说道:“洺州乃窦夏旧都,城中豪强心向窦建德,与刘黑闼里应外合,不曾保住。” 李药师只是澹然浅笑,望着李世绩。 李世绩被这含笑眼神望得略不自安,寻思半晌,豁然开朗:“宗城一旦失守,洺州必不可保。因此当初『弃守宗城以保洺州』的战略,是说不通的。” 李药师仍自浅笑:“极是!极是!” 李世绩道:“然我只有五千兵马,如何能敌苏烈数万大军?大人当时若在宗城,又当如何作为?” 李药师依旧澹然浅笑:“将军,当时我军括有河洛,将军何以只看宗城一隅?” 李世绩急急说道:“然我当时只有宗城一隅??”说到此处,李世绩倏地发现,眼前此人非但神色丝毫没有改变,仍是澹然浅笑望着自己;甚至坐姿也丝毫未曾稍动,始终泰然自若。 这不变、这澹然、这不动、这泰然,让他顿时惊觉,眼前之人高大无比、深邃无比,竟似可以与泰山相比肩、与东海相颉颃! 李世绩当下银牙一咬,站起身来便向李药师拜倒:“世绩出身草莽,不知兵法,盼以大人为师,恳请大人不弃!” 李药师赶紧起身,想将李世绩扶起。 然李世绩定在地上,不肯起来。 李药师不好以武相强,只得说道:“将军久经战阵,将兵之能并不在我之下。我只多读几部兵书,岂敢为你之师?” 李世绩仍不肯起来,毅然说道:“世绩真心相求,盼大人有以教我,切莫推辞。” 李药师见他如此,轻叹一声:“你可以我为师,我却不可以你为徒,否则日后朝中不好相处。若你不弃,我便将我所学,尽数说与你知,可好?” 章节目录 威震江东1 李世绩大喜,再拜而道:“能得大人指点,得遂平生之愿,实乃世绩大幸!” 李药师引李世绩归座,重新点蘸茶汤,在茶桌上指画地图:“懋功请看,宗城虽小,却是止住刘黑闼南下的关键。若想保住洺州,以至相、黎、卫等诸州,则宗城绝不可失。” “懋功”是李世绩的字。 李世绩恭谨应道:“是。” 李药师问道:“区区五千步卒,无法抵御苏烈数万大军,却又不可弃城而去,该当如何?” 李世绩面现坚决神色:“守。死守。” 李药师点头道:“是的,然却不仅如此。刘黑闼十一月中攻陷定州,当时你应已知他拥大军。至十二月初,他攻陷冀州,进逼宗城。这其间有将近二十天时间,你除应筑深沟高垒,坚壁清野,准备死守之外,还应向外求援。” 李世绩默然。 以他年少功高的傲气,如何能够轻言“求援”? 李药师微微一笑,他也曾经年轻,也曾意兴风发,岂会不明其理?此时温颜说道:“若向左近城池求援,你或不肯,而他们自顾不暇,也未必能来援你。但是,若向秦王求援呢?” 李世绩眼神一亮:“是啊,我应早向秦王禀报,不该等到城池陷落,败绩传入长安。” 他冷汗涔涔而下:“那迟了一整个月啊!” 李药师点头道:“秦王若早知晓,必会传檄河洛。” 他望向李世绩:“你在宗城坚守,必能等到援军。无论如何不济,也不至让五千大好男儿,尽数丧于敌手。” 李世绩虎目含泪:“世绩有愧啊!” 李药师率薛孤吴辞出齐州总管的营辕,李世绩亲自将他二人送回岭南大使的军幕,途中向薛孤吴问起金丝小猴、玉爪白鹘。 提到金丝小猴,薛孤吴兴高采烈,说起他亲手为李药师鞣制的“猛兽”毛皮,可惜没有携在身边。 那金丝母猴毛皮却在,只因小猴若无母皮,不肯安宁。 李世绩听说“猓然”的义行,也自嗟叹。 薛孤吴说得兴起,又提及昆仑奴带他三人入山,探得虎穴,将幼虎带回豢养等事。 李世绩对昆仑奴并不熟悉,不知他们通晓虎性,更从未听说豢养“猛兽”之事。 此时薛孤吴娓娓道来,让李世绩听得津津有味。 然而提到玉爪白鹘,薛孤吴就安静多了,只怏怏说道:“若在副帅帐下序位,我肯定排在玉爪之后。” 李世绩朗声大笑,对薛孤吴说道:“若在副帅帐下序位,我更要排在足下之后哩。” 他们一行经过其他诸路总管的营区,黄君汉、任瓌、张镇周等见李世绩前倨后恭,面面相觑。 惟有阚棱,仍自高置。 回到营区,与李世绩作别之后,李药师便向李孝恭汇报造访李世绩的始末,只将拜师一节隐去。 李孝恭闻言大喜。 此时这位赵郡王心情甚好,李药师觉得可以对他提及清水变为血水之事,于是将帐中执事支开,略带调侃地含笑说道:“殿下炼制丹药之术,益发精进了。” 他二人原本私交甚笃,历经戡平萧铣一战,李孝恭对李药师更是敬服。 此时知道自己清水变为血色之术已被李药师识破,登时哈哈一笑,说道:“微末伎俩,原知无法瞒过先生法眼。” 李药师躬身笑道:“不敢。” 随即问道:“此术略有二法,在灯烛掩映之下,乍看皆似清水变为血水。一法将水饴转为砖红,一法将水蜜转为樱红,不知殿下使用何法?” 这里“水饴”是麦芽糖水,古人将谷物制成的糖统称为“饴”;“水蜜”则是蜂蜜水。 李孝恭惊道:“原来竟有二法!我却只知其一。日前所用,乃是水蜜之法。” 李药师正色说道:“水蜜转红之法,须先蒸馏松脂,或是熔制石碱。水色转红之后,其内难免残留余脂、余碱,多饮惟恐伤身。” 他深深一揖:“尚盼殿下常以善养贵体为念。” 李孝恭明白李药师是真诚关心自己,便也还揖:“先生所嘱,孝恭必不敢逡巡或忘。” 次日一大清早,李世绩便来到李孝恭大帐之外,立候升帐。 黄君汉、任瓌、张镇周等得知,纷纷提早赶到,向李世绩打探消息。 李世绩轻声细语,似乎竟与等候面圣一般恭谨。 然对态度的倏然逆转,却也并未说出所以然来。 阚棱则在升帐前最后一刻,匆匆赶到。 李孝恭升帐,宣读四年前皇帝给他的手敕:“卿未更戎旅,可将三军之任,一以委诸长史。” 接着说道:“如今长史已是副帅。” 他当着众人之面,将帅印、宝剑、兵符移交给李药师。 李药师接下三件信物,登上帅位,李世绩率诸将参拜。 阚棱虽不服气,此时也只得勉强随众行礼。 李药师发号施令,以李袭志为水师总管,舟舰全数归他统筹。 李世绩率先应承,其余总管只得跟进。 旬日之后舟舰、水师编组完成,李药师便与众将讨论情势。 李袭志是最早抵达舒州的将领之一,他引大家走近墙上悬挂的羊皮地图。 这地图上两个最为明显的标示,一是唐师驻扎的舒州,一是辅公祏的都城丹阳。 李袭志指着两处,说道:“舒州与丹阳都在大江之滨,其间陆路、水程均不过数百里。” 他指向舒州东方百余里处:“日前冯惠亮的前军溯江直上枞阳。” 李袭志转过身来,对众将说道:“幸得大帅英勇,亲率水师,将彼等拒于枞阳之外。” 六路行军总管中颇有人认为李孝恭不谙军事,因此李袭志特意强调李孝恭亲率水师的战绩。 不过当然,他所率的水师由张宝相、席君买统领,当时战舰之上,张、席二人紧紧护在李孝恭身旁。 李袭志回身,指向丹阳南方百余里处:“现下辅公祏布重兵扼守当涂。” 又指向当涂西南:“他以冯惠亮、陈当世领三万水军屯于博望山。” 再指向当涂东南:“这一带是青林山,辅公祏以陈正通、徐绍宗率三万步骑屯于此处,与冯惠亮所部形成犄角之势。” 章节目录 威震江东2 随后指回博望山,以及隔大江与之相望的梁山:“在博望山与梁山之间,冯惠亮牵上沉江铁锁,意图截断我军水师东下。又在西岸筑堡垒,东岸修却月城,城栅强垒延袤十余里,意图阻拦我军步骑东进。” 李袭志言毕,朝李药师微微躬身,退在一边。 李药师点头回礼,向众将问道:“各位可有破敌之法?” 任瓌年龄最长,率先说道:“冯惠亮、陈正通军容壮盛,城栅坚实,不宜正面进攻。” 黄君汉表示同意:“不如绕道直取丹阳,只要击破辅公祏,冯、陈自会出降。” 张镇周也表示同意两人之议。 李药师望向李世绩,他明显在等自己表态。 再看卢祖尚,他则在等李孝恭示意。 至于阚棱,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此时李药师说道:“诸位将军高见!冯惠亮、陈正通所领的水、陆二军虽是精锐,辅公祏亲率的兵马又岂不劲勇?若说冯、陈所设的江锁城栅难以攻破,难道辅公祏守御的石头城就能轻易拔取?” “石头城”在丹阳西郊,滨临大江,地势险要。 李孝恭听得频频点头。 李药师继续说道:“石头城易守难攻,我军如若径往丹阳,一时无法取下,就得在城外滞留旬月。待得那时,进则未能荡平辅公祏,退则有冯、陈为患,不免形成腹背受敌之势,如此恐非万全。” 李孝恭深以为然,李世绩、卢祖尚也表示同意。 李药师接着说道:“冯惠亮、陈正通皆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岂会畏惧野战?如今坚守不出,必是辅公祏严令,命他们拒战,欲挫我军锐气。此时我军如果进攻,反倒出乎他们意料。” 他语音一顿,沉声说道:“剿灭贼寇的先机,便在此一举!” 他随即发号施令: “黄君汉,着你率所部随本帅由陆路进攻冯惠亮。” “诺!” “李世绩、任瓌,着你二人率所部由陆路进攻陈正通。” “诺!” “诺!” “阚棱,着你攻取梁山。” “诺!” 这毕竟是军令啊! “李袭志、张镇周,着你二人统领水师由水路进军。” “诺!” “诺!” “李大亮,着你截断冯惠亮、陈正通粮道。” “诺!” “卢祖尚,着你奉大帅坐镇中军。” “诺!” 正如李药师所料,冯惠亮、陈正通奉辅公祏之命,坚壁拒战,欲措唐军锐气。 然他们屯兵在外,须靠丹阳输运粮秣,所以李药师遣李大亮前去截断粮道。 冯惠亮军粮秣用罄,补给却无法运抵,只得夜袭唐师中军抢粮。 李孝恭知他无意交战,只以羸弱残兵敷衍,将他困在当地。 与此同时,李药师已率精锐突破芜湖,直取冯惠亮大营。 冯惠亮仓皇回师救援。 李孝恭早已有备,在张宝相、席君买辅佐之下,率水师追击。 双方在博望山苦战,杀伤、溺死者超过万人。 冯惠亮不敌,遁回丹阳。 李孝恭、李药师由水、陆双方乘胜追击,转战百里有余。 阚棱率军攻上梁山。 他是杜伏威的亲信骁将,辅宋兵卒原本以为他遭李唐扣留,此时见他到来,纷纷弃甲罗拜,阚棱轻易便将梁山拿下。 陈正通得知冯惠亮败走、梁山失守,军心大溃,不敌唐军,也往丹阳奔逃。 于是陆路唐军取下博望山、梁山、青林山。 水路方面,李袭志、张镇周率多艘重舰持续猛冲,挣断沉江铁锁之后,李孝恭便率主力战鉴,顺大江直迫丹阳。 李药师则由陆路,领轻骑率先攻入丹阳。 辅公祏大惧,弃丹阳东走,欲逃往左游仙所守的会稽,据太湖收拾残众,整军再战。 李药师却怎会让彼等得有喘息之机?他命李世绩率所部追击,擒获冯惠亮、陈正通等。 辅公祏只身逃窜,为当地民众捕获,送至丹阳枭首。 此时已是武德七年三月,江东悉平。 辅公祏起事之初,宣称是奉杜伏威之命行事。 李孝恭进入丹阳,封存文书解送长安,其中包括杜伏威命辅公祏起事的书函,也包括辅公祏与张善安往来的信件。 皇帝命斩张善安。 杜伏威则已在月前“暴薨”,此时家小遭到籍没。 杜伏威命令起事的书函乃是辅公祏伪造,李渊不查。 直至李世民即位之后,杜伏威才得到平反。 江东既平,李世绩趁北返之前来访李药师。 这才发现,李大亮、李袭志、张宝相、席君买??全围着李药师讨教兵法。 薛孤吴最年少,他助和璧为众人奉酒。 李世绩自去斟酒,奉予薛孤吴。 当时李世绩非但是齐州总管,更是上柱国、曹国公、右武候大将军,爵位甚至高于李药师。 薛孤吴不敢受他之酒,惊道:“总管大人!” 李世绩微笑道:“薛孤将军,若在副帅帐下序位,末将要排在将军之后哩。” 众人尽皆大笑,便不把李世绩当成外人。 李药师为众将讲述“奇”、“正”之变。 他从《老子》的“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孙子》的“以正合,以奇胜”,直说到自己对于“奇”、“正”的分析与运用。 比如?? 两年多前山南之战,萧铣因嫉忌重臣,将诸多领兵将帅外调,使都城江陵兵力空虚,因此主要使用奇兵。 这次江东之战,辅公祏意在起事,都城丹阳以当涂为屏障,内外兵力坚实,因此必以正兵为本。 然而奇中有正、正中有奇。 戡平萧铣之战中,文士弘乃是骁将,必以正兵对之;剿灭辅公祏之战中,冯惠亮欲坚壁高垒以虚我军,故以奇兵断其粮道。 此乃奇中有正、正中有奇。 “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微言大义,实则远远不仅于此。 然而此时诸将初次听闻“奇”、“正”之变,李药师只能从浅显之处说起。 毕竟如李世民那样的天纵奇才,首度接触“奇”、“正”之义便能有所领悟发明,实乃千古难遇。 在李药师私心中,“虬须龙子”才是他最为得意的弟子啊。 江东之战唐军虽然获胜,但伤亡逾万,清理战场颇费时日。 章节目录 威震江东3 李药师的八百元从在山南战后已有折损,这次斲伤更多。 他虽修为深湛,却仍难免痛惜,于是在陆泽生陪伴之下,踏青散心。 陆泽生并非武人体魄,登山须人搀扶,便以薛孤吴随行。 当初李药师奉诏出师,先在宣州集结岭南诸军,随后直下芜湖。 日前他率精锐疾取冯惠亮大营,亦曾策马驰越青林山。 这带江山绰有胜景,不过彼时锐意征战,心无旁骛,此时便思寻幽访胜。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百余年后诗仙这阕〈望天门山〉,天门两岸对出的青山,便是西岸的梁山与东岸的博望山,今日称为西梁山、东梁山。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青莲居士这阕〈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更可谓是千古绝唱。 然而眼下,暮春三月,李药师一行经过青林山、芜湖,来到宣州,一路但见“往往孤山映,处处春云生”,又见“漠漠轻云晚,飒飒高树林”,然却不见高楼。 谢朓,南朝齐人,世称“小谢”,其族伯谢灵运则是“大谢”。 谢朓曾任宣城太守,他钟爱这带山水景致,赋有诸多诗篇。 李药师、陆泽生来到其地,自然节引谢朓的山水诗,又是“望山白云里,望水平原外”,又是“云端楚山见,林表吴岫微”,还相与评赞: “『里、外』『端、表』原是平凡不过的语汇,小谢却以之突显不同景物之间的方位关系。” “是的。『里、外』对比尤有深度,已超出目视所见的范畴,而及于白云缭绕、平原掩映之下的山与水。” 薛孤吴听得无趣,自与金丝小猴戏耍。 可惜这带山中少有猴群,不知可是因为白鹘盘桓,所以鸟兽噤声? 这厢陆泽生说道:“小谢在宣城太守任上,曾筑『高斋』以为郡署。视事高斋,吟啸自若,而郡亦治,何等风华!” 李药师点头道:“是的。惜然『高斋』不复存矣。” 陆泽生则指向宣州城北一山:“然敬亭犹在焉!『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依依便在眼前。” 陆泽生所指正是敬亭山,此山是宣州地方胜景,谢朓有〈游敬亭山〉诗。 李药师闻言,叹道:“若有高斋堪登,则景致益发殊胜矣!” 日后李药师任职扬州期间,戮力促成宣州谢朓楼的重建。 后世文人,比如李白,方得以登楼赋诗。 谪仙极爱小谢,极爱这带山水,不但在诗文中屡屡提到,甚至将自己的墓地选在此处,“白纻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 宣城西南二百余里,便是黟山,亦即今日的黄山。 数月之前他们由桂州驰往宣州途中,也曾经过这里。 此时李药师见陆泽生往黟山方向远眺,想到传说中容成子、浮丘公曾来此处炼丹,笑道:“『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正是先生丰采!” 这里所引,出于郭璞〈游仙诗〉。 陆泽生也笑了:“不敢承史君谬赞。仆只想容成子、浮丘公选在此处炼丹,实有所见。此山满是老松,便是炼丹之余的松烟,也是制墨的逸品啊!” 陆泽生当真“实有所见”,他看中的黄山松烟,日后胶制“徽墨”,成为名满天下的文房四宝之一。 至于李药师,此次离开桂州之后,逐步直上青云,未再回到岭南任职。 他在南国的一两年间,虽然也曾巡行各处,但仍以桂州为主要治所。 今日广西境内,留有多处纪念李靖的遗迹。 比如桂林七星山,七峰并峙,宛如北斗,山下有李卫公庙。 梧州岑溪亦有李卫公庙,或称广德庙。 梧州苍梧则有太平庙,祭祀李卫公。 梧州藤县东方又有卫公山,建祠祭祀李卫公。 附近各地祠庙,更是不知凡几。 “傩”是极古的崇拜、祭祀文化,唐代宫廷在立春前一日,盛大举办“追傩”大典。 今日岭南仍有“傩戏”,桂林地区傩戏中最重要的男性角色,便是“李令公”。 “令公”原是对尚书令的尊称,只因李靖曾任中书令,当地人亦尊称他为“令公”。 李令公在桂林傩戏中有三重面相:本相、善相、化相。 李靖初到其地,以武将身分招慰岭表,怀辑降附,故以红面武相为其“本相”。 其后善治地方,广受景仰,故以白面文相为其“善相”。 傩仪的主要要求乃是驱魔,人民期待李靖化作神煞,斩妖除邪,故以金面兽相为其“化相”。 李药师治理岭南期间,深植善政基础。 他离开后,李渊以李袭志接任桂州总管,继续善治其地。 四十余年之后,唐高宗李治以陈政入闽,卒于任上。 其子陈元光接替父职,在数十年的善政基础上,于泉州、潮州之间建设漳州,得后世尊为“开漳圣王”。 李靖之孙李伯瑶从陈氏入闽,曾任漳州司马。 去世之后漳人为他设立祭坛,祀于开漳圣王庙,成为开漳李氏的始祖。 **************** 武德七年三月,剿灭辅公祏后,李孝恭、李药师进驻丹阳。 皇帝大悦,设置东南道大行台,拜李孝恭为行台右仆射,李药师为行台兵部尚书。 东南道大行台的层级次于陕东道大行台,右仆射已是最高首长,兵部尚书则居其次,他二人实质上统辖江东诸地。 此时隋末起事的各地势力,除梁师都仍在突厥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之外,其余已全数为大唐所灭。 于是李渊诏废领有实质兵权的各地总管府,改置为只掌军政而无兵权的都督府。 东南道大行台也成为扬州大都督府,拜李孝恭为大都督,李药师检校大都督府长史。 章节目录 扬州行1 李渊深知江东之战,李药师实居首功,诏他进京,在庙堂上当众嘉许:“李药师乃萧铣、辅公祏膏肓,古之名将如白、韩、卫、霍,岂能及也!” 白、韩、卫、霍指白起、韩信、卫青、霍去病。 皇帝又垂询岭南施政经验,李药师一一回禀。 他特别着重南隅与北地风土人情的差异,虽未建议修法,李渊却深明其意。 四月初一颁布崭新律令,将旧有税赋的租调制改为租庸调制,其中颇多参考李药师在岭南施政的经验。 官职、嘉许、垂询之外,又有赏赐。 李药师得到官绢千段、奴婢百口、良马百匹。 府中突然多出这许多人口马匹,可够出尘、和璧、随珠忙了。 李药师却明白,皇帝、秦王父子嫌隙日深,双方都想拢络自己。 身为人臣,行事若有半步差池,只恐万劫不复。 且待京中诸事告一段落,还是尽速回到扬州为上。 此前李世民已回长安,现在李药师进京,彼此自会相见。 六年前那“你我一南一北,戡平大江大河”的壮志豪情,如今已然实现,怎不令人欢欣振奋,激动万分?两人一番慷慨昂扬的平生交心之后,李世民便问兵法:“先生昔日以奇兵击萧铣,此次则以正兵破辅公祏,可是?” 李药师道:“《孙子》有言:『战事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 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所谓『分合为变』,在战场上由将所指,瞬息推移,孰能分奇正之别!所谓『形人而我无形』,此乃奇正之极致也。” 此段大略见于《李卫公问对.卷上.第四》。 李世民大为激赏:“深乎!深乎!” 他寻思半晌,又问道:“秦人严刑峻法,使军民畏我而不畏敌。这种治兵之道,使孤深感疑惑。先生在岭南则以善政凝聚人心,并不多施刑法,便可使万众怀德,可是?” 李药师躬身道:“是。《孙子》有言:『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因此为将者治兵,当先以仁爱结于士卒,然后可以使用严刑。如若未能先以仁爱凝聚军心,而只依靠峻法,如此统兵,则不易成功。” 李世民却问道:“然而《尚书》有言:『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这又如何解释?” 《尚书》此言认为,威严超过仁爱,则能够成功;仁爱超过威严,则无法成事。 李药师道:“施加仁爱在先,行使威严在后,不可先后倒置。如果先以严刑峻法加诸兵众,其后再以仁爱补救,那将无济于事。《尚书》所言,乃是归纳以往经验而审慎提出告诫,并不适用于治兵之初的规划。因此《孙子》之言,方足以行诸万世而不易!” 此段大略见于《李卫公问对.卷中.十三》。 对于李药师的见解,李世民大为叹服。 然他随即提到,刘世让已被斩决,家小遭到籍没,不胜感慨。 如同杜伏威,刘世让也要等到李世民即位之后,才能得到平反。 此时李药师既得赐予奴婢百口,李世民便与他商议,让刘世让的家小以奴婢身分进入他府中,李药师自然从命。 刘世让夫人行止合仪,进退有度,出尘对她甚是敬重,阖府皆称她为“刘婶”。 隔不数日,袁天纲来访。 此时袁天纲已入天策府兵曹,成为文学馆学士。 李客师也在天策府中,因此袁天纲入府之事,李药师已有所闻。 然他知道,袁天纲造访,必有要事。 袁天纲精擅六壬五行、风鉴相术,早已朝野知名。 李药师得赐众多人口马匹,自须扩建府邸。 于是借口求教园林建置等事宜,与出尘一同将袁天纲延至园中,登舟泛入柳荫池心。 此时李药师在京师的府邸虽不甚大,然而时序正值春夏之交,斯情斯景如诗如画,恰如百余年后杜甫〈曲江二首〉所叙: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不过舟中论谈,却与外厢所见的旖旎景致大相径庭。 袁天纲直接切入主题:“出岫姑娘已然出世。” 李药师、出尘同声惊呼,小舟都被震得微微摇晃。 他夫妻清楚记得,徐洪客曾说出岫出世之后,与自己二人还有一面之缘,并嘱袁天纲为之引见。 今日袁天纲到访,想必即为此事。 果听袁天纲说道:“当年师伯曾说:『二十年后,天下升平,届时当有武官携眷入京,你等不妨在东城相候。』华岳一叙,至今匆匆二十年矣。” 李药师点头道:“如此,我等自当在东城相候。只不知该于何日前往?” 袁天纲笑道:“史君啊,如今尊驾圣眷正隆,又得秦王青睐,出入仪卫开道。如此前往东城,如何使得?” 李药师也笑了:“不如愚夫妇扮作足下亲随,可成?” 袁天纲长揖笑道:“如此委屈贤伉俪了。” 他仔细推演,说道:“二位不日离京,莫若出京之后再行折返,与贫道在东城会合?” 李药师击掌道:“如此甚妙!京中人等俱以为我俩已然出京,不至引人瞩目。” 李药师此番东出,并非领兵作战,而是前往扬州任所,因此阖府同行。 他所得赐予的众多奴婢马匹,大都直接在江东收受,此时随行多为旧属,他夫妻乔装潜行,甚为方便。 来到东城,袁天纲已在等候。 见他二人到来,便一同前往驿馆,来见武士彟。 原来当年徐洪客所谓“武官”并非武职官员,而是武姓官员。 武士彟是李渊太原起事的元从之一,此时他由益州都督调迁荆州都督,进京述职,暂驻驿馆。 袁天纲是益州人,又曾在益州任火井县令,此时拜望理所应当。 武士彟早已听闻袁天纲盛名,见他到来极为热络,将夫人由后堂请出。 这位杨氏夫人是武士彟的继室,袁天纲审其面相,说道:“仆按夫人骨法,必生贵子。” 武士彟甚喜,唤两子武元庆、武元爽出来。 章节目录 扬州行2 袁天纲说道:“此二子皆能保家,官可至三品。” 又见仆妇携一女童,乃杨氏夫人长女。 袁天纲说道:“此女亦可大贵,然不利其夫。” 此女乃是武则天之姊,日后的韩国夫人。 其后又有一乳母,怀抱一婴儿,身着男装。 袁天纲略看一眼,说道:“此子神色爽彻,不易识鉴。可否令他行走,以便端详?” 此婴儿即是身着男装的武则天,当时仍在襁褓,方学站立,尚未能够行走。 袁天纲如此要求,是要让李药师、出尘可以看得清楚。 那乳母勉力扶持武则天站立,虽然未能行走,袁天纲已大惊道:“此子龙睛凤颈,贵人之极也。” 又转至其侧再三审视,显得更为惊诧:“此子若是女儿,则尤不可窥测,日后当为天下之主矣!” 袁天纲如此作态,乃是因为那勉强站立的襁褓婴儿见到李药师与出尘,竟然目不转睛,挣扎朝他们行去。 而李药师,也已出现惊容。 这年李药师五十有四,在宦海中几经沉浮,在战场上阅历无数,自身修为又已渐入大成。 如今乔装潜行,竟然难掩惊容,实出袁天纲意料之外。 幸而那婴儿站立不稳,瞬即跌坐,武士彟及家人忙于照料,便没有特别留意袁天纲身后这两名“亲随”。 袁天纲见状,赶紧敷衍数语,随即告辞。 三人步出驿馆之时,李药师竟略形踉跄,须得出尘扶持。 幸好和璧已在等候,与出尘一同服侍李药师上车,追上东行的大队人马。 出尘见夫婿竟似有些失神,并不多问,只默默相伴。 这日晚间停驻灞上,这里正是李药师邂逅出岫之处。 出尘原担心夫婿更为伤感,却见李药师神色已趋平和。 孟夏月夜,夫妻相对。 李药师叹道:“遥想当年你那阿姊,她是何其温柔娴雅!” 此语感慨无限,出尘怎会听不出来?她以纤指握起夫婿那双厚实的手掌,问道:“可是?如今?” 李药师再叹一声:“出尘啊,此事??我从未说过??”凤折鸾离当日情景,出尘早已知晓;然而出岫最终入土的点滴,李药师却从未说过。 此时他将自己如何在大雨中眙望??再眙望??如何将沾在出岫脸上的尘土,一丝一缕都拭干净??细细说与出尘知道。 说到此处,李药师显得无力又无奈:“出尘啊,你阿姊她眉心之间溅了少许血渍,我却怎么也清除不去。幸好那一点朱红,也并未损她颜色。” 出尘登时惊呼:“今日那襁褓婴儿,眉心却也有一点朱红!” 李药师先是微微点头,表示同意爱妻之言,随即却又缓缓摇头:“可那婴儿,他那眼神??” 出尘竟也先是点头随即摇头:“是啊,他那眼神哪像是个婴儿?更哪有丝毫阿姊的韵致!” 她陡然想起夫婿曾经说过,阿姊离世之前又急又气,拚着最后一口气恨恨说出“绝不能与唐国公罢休”、“若再世为人,必当绝他后代”等语,不禁怔怔望向夫婿。 却见李药师站起身来,紧握双拳,神色无比坚毅:“你我如今誓保大唐,为的乃是富国家、强社稷、兴教化、安百姓!” 在李药师果决的语音之余,出尘却几乎能感觉到,夫婿左足的酸软。 于是边顺着他意说道:“是啊,此乃你我平生之愿!” 边款款站起身来,搀上李药师左臂,相与步入房中。 次日车驾继续东行,不日抵达扬州,岂料江东情势竟已丕变。 剿灭辅公祏后,李渊诏令籍没参与叛乱诸人的田地家产,可李孝恭竟将阚棱、王雄诞的财产也一并籍没了。 王雄诞是因拒绝参与叛乱而遭辅公祏缢杀,阚棱则曾随杜伏威入京,再南下参与平乱,两人都不该遭到处置。 王雄诞已死,而阚棱仍在扬州,他愤然找李孝恭理论。 李孝恭不满阚棱倨傲,竟以辅公祏所诬的通逆罪名,将他也处死了。 此外,这次李药师入京,皇帝分明谕示,要将扬州大都督府的治所移至广陵。 但李孝恭却丝毫没有离开丹阳之意,还选在丹阳西郊,滨临大江地势险要的石头城上,大兴土木建设宅第。 这??登时让李药师意识到,自己与这位赵郡王之间,开始有了距离。 皇帝既命将扬州治所移至广陵,无论李孝恭是否积极,李药师都必须开始行动。 好在自从三年之前,李渊命李孝恭将三军之任一以委诸李药师之后,对于李药师的决策,无论在军事上或政事上,李孝恭从来都无异议。 因此李药师自顾准备迁移扬州的治所,李孝恭自顾着手兴建自己的宅第,倒也互不干涉。 早在《尚书.禹贡》的时代,扬州便是“九州岛”之一。 不过〈禹贡〉的扬州,与唐代的扬州并没有直接关系。 初唐“扬州”的辖地甚广,包括长江以北的广陵,亦即今日的扬州,以及长江以南的丹阳,亦即今日的南京。 这里自古即是兵家必争之地。 春秋战国之际吴越争霸,句吴便在此地立国。 汉代发动七国之乱的吴王刘濞,曾在这里“铸山煮海”。 及至三国时期,这里成为曹魏、孙吴相互攻伐的重镇,双方在大江两岸各置“扬州”。 江北曹魏的扬州以广陵为治所,江南孙吴的扬州则以丹阳为治所。 丹阳或称建业、建康,三国以至南朝,前后六朝建都于此。 丹阳虽曾是六朝故都,但在南朝末期已然流民哀怨,四野萧条。 陈国高僧昙瑗有〈游故苑〉诗,铺叙当时景象: 丹阳松叶少.白水黍苗多 浸淫下客泪.哀怨动民歌 春溪度短葛.秋浦没长莎 麋鹿自腾倚.车骑绝经过 萧条四野望.惆怅将如何 杨隋、李唐的建国承袭西魏、北周,均以关陇为根本。 对于绰有南朝“王气”的丹阳,难免怀有戒心。 隋文帝伐灭陈国之后,即以广陵为扬州的治所,而任由屡经兵燹的丹阳残破没落。 隋炀帝则对这带地区情有独钟,将扬州改置为江都郡,仍以江北的广陵为重心。 章节目录 扬州行3 杨广在这里建江都宫,三度游幸。 于是大业年间,江都成为隋帝国境内的第三大城市,仅次于西京长安与东都洛阳。 隋末群雄竞起,以南方为基础的豪强,均觊觎丹阳的“王气”,希望能够据此称王。 杜伏威归唐之后,李唐将江都郡改回扬州。 李渊如同先前出身关陇的帝王,欲将扬州的治所移往江北的广陵。 然而当时杜伏威只是名义上向李唐称臣,李渊也只能任由他仍以丹阳为行政中心。 及至辅公祏自立,依然定都丹阳。 如今辅宋既灭,李渊自要贯彻迁移扬州治所的决心。 然而此时的李孝恭,或许在戡平萧铣、剿灭辅公祏的两次大胜之后,认为自己的战功在宗室中仅次于李世民,因此自负起来。 反正身边有李药师这样一位副手,公事不须他操心,他往往也操不上心。 于是索性方自高置,率意而为。 李孝恭喜好丹药,前此让帐下诸将失色的清水变为血水之术,虽被李药师识破,他仍颇为自豪。 此时筑第于石头城上,更让他栩栩然自觉能与天清地宁之一气,相通相达。 至于李药师,每月朔、望依例会携出尘前往丹阳,拜见李孝恭夫妇。 李孝恭绝口不提公事,只以华丽舞乐、奢豪酒筵款待。 此时他们之间的交集,基本上便仅止于此了。 李药师只得径自进行扬州的新政。 大业已来,这带地区先因隋炀帝游幸,频遭官府需索;其后又连罹兵祸,百姓凋弊已极。 此时更因李孝恭对阚棱、王雄诞处置不当,引起民怨。 对于李孝恭的行事,李药师只能劝谏,无法干预。 对于百姓的忿恚,李药师却明白,若能改善士庶生计,民怨自会逐渐消弭。 于是到任之后立即开始巡视,深入了解民情。 他既有岭南的施政经验,又有陆泽生、张宝相、席君买、薛孤吴、和璧等文武僚属,协助他整顿地方,活络经济,大幅改善人民生活。 对于广陵的规划与建设,李药师更是缜密精心。 早在岭南时期,德謇已喜欢追着陆泽生参与诸般工事。 及至鞣制“猛兽”、金丝母猴的毛皮,陆泽生更发现,德謇对此既有兴趣、又有巧思、还有创意。 李药师知道之后,便让德謇拜陆泽生为师。 此时规划建设广陵,德謇追随陆泽生,更是边学边作,兴致盎然。 然而这座焕然一新的广陵城,直要等到武德八年,李药师、李孝恭先后离开之后,扬州的治所方才正式迁移过来。 此后世人心目中的“扬州”,即是当时的广陵。 从此开始,经过长期且持续的发展,及至唐代中叶,扬州已富甲天下,经济地位甚至超过西京长安与东都洛阳,成为帝国境内首屈一指的商业城市。 这段期间皇帝诏命,将隋炀帝改葬于雷塘。 这迁葬的工事,也是李药师监督、陆泽生主持、德謇边学边作。 贞观年间李靖平灭突厥,将萧皇后送回长安。 萧皇后上表请求身后能与杨广合葬,得李世民允准。 于是这次所筑的墓穴,遂成为隋炀帝与萧皇后合葬之处。 此乃后话,且说当时?? 出尘与李孝恭夫人原本相处融洽,但此时李孝恭夫妇在丹阳,她则随夫婿在广陵,无法经常往来。 然而徐德言、乐昌公主却在左近。 三十余年之前,徐德言、乐昌公主离开长安之后,便一直住在会稽。 他们听说李药师来到扬州,兴奋不已。 只是徐德言已年近七旬,乐昌公主也已六十有奇,无法亲赴扬州。 于是遣两个儿子徐士颀、徐士硕前来,邀请李药师合家过访。 李药师公事虽然繁忙,但乐昌公主是出尘的九姨,分属亲长,理当前往拜望。 端午过后,江南进入梅雨季节,许多任务事必须停顿。 于是他夫妻安排行程,合家前往会稽。 这里是出尘的故乡,她幼时离开之后,这是第一次回来。 江南风物她已记忆不清,然而吴侬软语不时传入耳中,那轻细绵雅的声息却让她数度蓦然回首,恍惚竟似亲人呢喃。 半年之前李药师由岭南入江东,乃是领兵作战,并未能以闲适的游人情怀前来苏杭,体验江南风华的温婉,更不用说从未到过此处的德謇、德奖。 他们虽曾读过“烟雨江南”,也曾在桂州经历梅雨,然而此时身历其境方才明白,江南的“梅熟而雨”并非烟雨,而与桂州一般,乃是滂沱大雨。 江南自古即是水乡,由广陵之会稽,徐氏兄弟领他们取道水路。 盖因梅雨风势不大,并不影响船行。 出广陵往南,首先须涉渡大江。 四百余年之后,王安石赋有〈泊船瓜洲〉诗,形容此地风光: 京口瓜洲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瓜洲是广陵的渡口,大江对岸的京口,则是今日的镇江。 由此往南便入江南运河,经苏州、杭州到会稽,即是由古吴故地前往古越故地,沿途全是吴越春秋的遗迹。 此情此景之下,大概除德謇、德奖之外,无人见到李药师与出尘,能不联想到少伯与西子。 不日抵达会稽,来到徐德言府上。 徐德言出身东海徐氏,汉魏以降,他家便是山东大姓。 祖上随晋室南渡之后公卿辈出,世代显贵。 徐德言的祖父徐陵是南朝著名文学家,编有《玉台新咏》。 他与庾信齐名,文风号称“徐庾体”。 徐陵在梁武帝萧衍末年入仕,至陈后主陈叔宝登基后去世,历仕九朝,官至尚书左仆射,所以徐德言得以尚乐昌公主。 此时徐氏家业虽已不如既往,但在江南仍然广受敬重。 在徐德言、乐昌公主心目中,李药师始终是“恩公”。 此时大开中堂,两人亲自迎出正门。 李药师见这徐府,虽然占地颇广,屋宇绵延,然而形制婉约秀雅,与关中崇尚雄浑的建筑风格相较,好似钟鼎山林,各得其趣。 章节目录 扬州行4 李药师带来的赠礼包括端砚,徐德言、乐昌公主一见,便爱不忍释。 当时端砚方才开始生产,并不著名。 而且形式质朴,不似后世有诸多雕饰。 然正因其浑然天成,又有形如鸲鸪眼的点精圆晕,让自幼惯看物华天宝的二位长者格外珍视。 又有鹦鹉杯,杯上有青绿斑纹,杯内光莹如云母。 这是以鹦鹉螺壳制成的酒杯,乃是岭南珍异。 不过徐氏夫妇出身南朝帝冑,对此杯并不陌生。 然李药师更携来以岭南“绿粉”酿成的美酒。 “绿粉”是岭南的绿色酒曲,酿成之酒色如翡翠,盛在鹦鹉杯中,堪堪便是日后卢照邻〈长安古意〉诗中“翡翠屠苏鹦鹉杯”的风华。 当然此酒并非“屠苏”,那是岁酒,只在年节时饮用的。 次日天气略晴,徐德言、乐昌公主亲自相陪,领他们游赏会稽城门、城墙。 会稽城最初是越王勾践所筑,规模短小。 其后逐渐扩大,周长超过二十里。 三十年前杨素为越国公时,再度扩建越国城墙。 如今李药师、出尘所见,就是这周长将近三十里的隋代城墙,后世称为“杨素罗城”。 他们一行相互结缘,均是因着当年的越国公杨素。 如今瞻仰故人所建的越国罗城,实是无比幽思怀远。 无论在徐府中,或是在城墙前,徐德言都发现,德謇对于建筑形制极感兴趣。 不但上下左右、前后里外地审视,而且提出的问题,往往让亲长也难以作答。 于是表示有位从弟徐法言,对构筑之学颇有所见。 当初李世民建置陕东道大行台,徐法言还曾参与工事。 此时他也在会稽,徐德言便建议,请他过来指导德謇。 李药师自是大喜:“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德謇由此机缘,得陆泽生、徐法言两位大家的启蒙与教诲,尔后在贞观时期,成为将作少匠。 徐德言、乐昌公主又带他们出城,来到一处祠堂。 出尘一见,登时泪如雨下,原来这竟是她娘家张氏的宗祠!出尘的曾祖母是梁武帝萧衍之女富阳公主,祖母是梁简文帝萧纲之女海宴公主,母亲是陈宣帝陈顼之女寿昌公主,也就是乐昌公主之姊。 父祖数代驸马,各自陪葬皇陵,与她张氏一脉,倒似疏了渊源。 这番情怀,也只有徐德言、乐昌公主最能体会。 因此他们回到南方,除恢复自家徐氏基业之外,也设法联络姊夫张氏的亲族,修葺宗祠。 出尘三、四岁时离开江南,去到长安,只能偶尔接触母系逊陈皇室的亲人。 对于父系张氏,早已失却联系。 此时见到张氏宗祠,又有亲人应徐德言、乐昌公主之召前来,感动得涕泪滂沱。 她与李药师率德謇、德奖与亲人见礼,一同祭拜先人,随后自也深深拜谢徐德言、乐昌公主。 对于出尘、德謇、德奖之拜,徐氏夫妇欣然领受,然却如何也不肯受李药师这位“恩公”之拜。 不过“恩公”之称,李药师自也是绝对不肯领受的。 会稽宴游之后,李药师与出尘带着德謇、德奖返回广陵。 这一程洗礼,非但让他们深深沉浸在亲情与往事中,也获得宝贵馈赠。 他们带去端砚,徐德言、乐昌公主便回赠湖笔。 湖州制笔可上溯至晋代,南朝时已闻名,后世更与徽墨、宣纸、端砚并称文房四宝。 徽墨是以徽州黄山松烟制成之墨,徽州当时称为歙州;宣纸则是宣城之纸,两者都要待到中唐之后方着声名。 茶道是南国风尚,当初李药师与出岫结识,也援茗饮为媒。 此行在徐府中见到越窑茶具,李药师、出尘皆爱不忍释。 于是徐德言、乐昌公主便以一套越窑茶具相赠。 越州更是极品茗茶产地,时序又逢三春新芽季节,于是在茶具之外,赠礼亦包括越州春茶。 百余年后,茶圣陆羽《茶经.四之器》有云:“碗,越州上。” 当时最受珍视的瓷器,北有邢窑白瓷,南有越窑青瓷。 陆羽从品茶的观点比较二者,认为:“或者以邢州处越州上,殊为不然。 若邢瓷类银,则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 始于东汉的越窑,当时已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 东晋以降,越窑烧制两种瓷器。 一者较为常见,胎质粗松,呈土黄色,外施青黄釉或黄釉。 另一则为精品,胎质致密,呈炭灰色,外施青釉。 后者又有两种,一属窑变,在青釉上有小而密集的褐斑。 当年李药师在师父玄中子洞府中使用的青釉褐斑茶碗,便是这种。 另一釉色纯青,其上佳者刻有莲瓣纹。 此次徐德言、乐昌公主所赠的茶具,则是这种。 至于为后人视为绝品的“秘色”越瓷,莫说初唐,就是中唐成书的陆羽《茶经》,也未曾提及。 此行既访故人,又忆旧事,李药师竟似丝毫未曾思及出岫阿姊,出尘便知,必有其他情事,更让夫婿悬心。 此时夫妻对坐,翫越窑冰瓷,烹越州新芽,果然听李药师说道:“日前得知,武士彟有二子二女,并非三子一女。” 当时武则天之妹尚未出生。 出尘回想月前离开长安时,随袁天纲去见武士彟家人的情景,问道:“莫非那襁褓婴儿,并非男子?” 李药师点头道:“不错。” 出尘随即想到,袁天纲当时曾说:“此子若是女儿,则尤不可窥测,日后当为天下之主矣!” 一时不禁愕然。 李药师轻叹一声:“不过一月之前,我尚在想,还是尽速回到扬州为上。 可现在,心却像是悬着。” 此时武士彟在荆州,那女婴又未满周岁,出尘细想,让夫婿悬心的应非此事。 于是问道:“可是因为殿下?” 李药师再叹一声:“数月以来,刘世让、杜伏威之事,总让我想起当年的刘文静。” 章节目录 浮生偷闲1 出尘闻言,怔怔望着夫婿。 当年刘文静是因翼助李世民而遭到翦除,如今杜伏威与刘世让,亦均与李世民交好,这??不过夫婿没有开口,出尘也就不言语了。 这段期间李药师在扬州,除仍不明李孝恭的意向之外,政务颇为顺遂。 这年九月重阳,合家竟得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相携登高。 李药师多年以来戎马倥偬,这许久未曾享有的天伦之乐,对他家竟是一种奢华。 秋风起后,南国进入松江鲈鱼的季节。 汉末左慈当着曹操之面,由铜盆中钓出的,便是此鱼;西晋张翰念兹在兹,为之辟官赋归的,也是此鱼。 而隋炀帝幸江都,吴郡献上松江鲈鱼时,皇帝曾说:“所谓『金齑玉脍』,东南佳味也。” 以松江鲈鱼斫成的鱼脍,洁白如雪,莹润如玉,称为“玉脍”。 “金齑”则是玉脍的佐味,这是“八和齑”,以八种食材和成,其中包括橘皮与栗黄,使齑酱色泽如金,故名。 金齑之外,搭配玉脍还须“香薷花叶”。 如此紫花碧叶,间以素鲙,方得鲜洁可观。 合家享用这传颂湮远的金齑玉脍,虽然其乐融融,但李药师却难免略感惆怅。 无论是五年前在长春宫中向李世民献策之时,或是四年前在信州府内与李孝恭论兵之际,都曾提及“一道顺江而下,直入吴郡,去品尝鲈鱼脍”。 而今东南佳味当前,李世民、李孝恭却未能与共,能不慨然? 深秋也是湖蟹的季节。 当时江东水文与现代颇为不同,如今以大闸蟹闻名的阳澄湖,当时直通于海;而丹阳南方宣城一带,则有广逾三百亩的湖泊,是为“丹阳大泽”。 此泽自古出产绝美湖蟹,曾得吴王孙权盛赞,赐名“花津蟹”。 三国以降,花津蟹名声远播,一如今日的大闸蟹。 李白曾经七游宣城,赋有〈月下独酌〉诗四首。 其中第一首最为后人所熟知,而第四首末四句写持螯对酒,其中之蟹即是花津蟹: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李药师、出尘虽然未曾读过百余年后诗仙的杰作,却早在青莲居士之前,便已品尝花津蟹的鲜美膏腴。 值此玉露金风的深秋时节,薄霜敷地,桂子飘香,持螯对菊,桐荫举觞,那是何等情怀!李药师不禁感叹:“如今方知花津蟹名副其实,当真是对『花』吮膏,齿颊生『津』啊!” 李药师虽是扬州副座,但实质上负责全部政军事宜。 他们合家一出,必是前呼后拥。 虽因实施善政,人民对他极为景仰,感念及于全家,但他仍觉扰民,不肯轻易出游。 次年三月上巳,竟须托言再访徐德言与乐昌公主,一家人才得以轻车简从,一游会稽山阴之兰亭。 此行全家再度祭拜张氏宗祠。 出尘携来一袭紫衣献于坛上。 这袭紫衣是她父亲的遗物,出岫与李药师初度之夜,曾着此衣;出尘与李药师初度之夜,亦着此衣;七年之前为解李药师岐州之冤,出尘假扮御史,又着此衣。 这袭紫衣,实是她张氏一门,与李药师之间结缘的恩物啊。 而且?? 武德四年八月,中枢新制舆服敕令,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 如今李药师既是正二品上柱国的勋官,又有从二品永康县公的爵位,夫妻俱得以服紫。 此时出尘将这袭父亲的紫衣献于先人灵前,不仅以表无尽的思亲之情,更有一番无愧于祖上的自豪啊。 然他们从会稽回到广陵,一时间竟瞠目结舌!原来,桃花未落,琼花已绽,点缀得满城缤纷。 扬州琼花天下无双,广陵琼花又以大明寺为最盛,于是合家一同前往游观。 大明寺建于南朝刘宋大明年间,故名,至当时已有一百六十余年历史。 李药师、出尘带着德謇、德奖来到山间,进入寺中。 但见花树繁茂,树间琼花错出,硕大如盘。 其色淡黄,一花九朵,瓣大而厚,芳香馥郁,果在其他地方从未见过。 其间又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轻盈娇妍的嫣红桃花,与蕴藉丰润的淡黄琼花相伴,掩映在雄浑斑驳的古剎之前,令人尘虑尽涤。 时当清明节气,正是烟雨江南之期。 大明寺位于广陵西北蜀岗的中锋上,由此朝东南眺望,眼下一片清雅的江南水乡,徜徉在温柔的烟雨蒙蒙中。 李药师正自赞叹,却突然发现两个孩儿不知哪儿去了。 回头问时,和璧却只笑答“自会回来”。 原来德謇、德奖已经来此数回,起初原为鉴赏古剎构筑,后来则与一位游方僧人交了朋友。 那僧人知道李药师曾与神光大师讲谈《楞伽经》、参悟《易筋经》,早有请见之意,想来此时两个孩儿必是寻那僧人去了。 果然不久,便见他俩引着一位青年僧人前来。 那僧人合十见礼:“贫僧玄奘,见过长史大人。” 李药师见这玄奘法师容貌庄严,年岁虽轻却举止端正,对他生了好感,于是回礼道:“小儿屡入山门净地,有扰大和尚清修。” 玄奘施礼道:“不敢。 二位公子非但颇有法缘,更让贫僧见识名门风范,何幸之如!” 李药师回礼道:“大和尚忒谦了!” 接着问道:“听闻大和尚乃是云游至此?” 玄奘道:“是。 贫僧原在洛阳净土寺,其后游方各地求法。 曾从三位法师习《摄大乘论》,从二位法师习《杂阿毘昙心论》,却觉各师所传皆有异同。 因听闻扬州惠休法师于此二论别有所见,故特前来求法。” 玄奘此言极是谦逊,他原本天赋绝顶,加以勤参佛法,当时虽然年轻,却在洛阳、蜀中已甚知名。 年前他在荆州天皇寺讲此二论,广受好评。 李孝恭之弟汉阳王李瓌,也曾亲临受法。 然而当时,李药师对于玄奘其人其事并不清楚,只是问道:“不知大和尚与惠休法师讲谈《摄论》、《杂心》,可有所得?” 章节目录 浮生偷闲2 至少他还知道,《摄大乘论》简称《摄论》,《杂阿毘昙心论》简称《杂心》或《杂心论》。 玄奘道:“惠休法师之见,与先前各位法师之论又有所别。 其间差异,贫僧以为,或许竟是因为各家所读的经论,乃是不同译本?” 李药师对于佛经虽不陌生,但从未想过,经论的翻译竟能造成诠释的偌大差异,不禁击掌而赞:“大和尚此言,绰有所见!” 玄奘施礼道:“不敢。” 李药师则问道:“若是因为译本不同,以至于诠释各有所别,不知大和尚可有撷择取舍之法?” 玄奘道:“贫僧以为,惟有前赴西天,求取佛陀法典,方可知其所本,而能有所撷择。” 李药师闻言一懔,这可是宏图大愿啊!然瞧这玄奘神情,显然竟将此事当真。 于是说道:“大和尚志行可嘉!只是此愿宏大,如何达成,不知可有计较?” 玄奘道:“为此贫僧已习梵文,只须去到西天,得见佛陀法典,自谓当可辨明妙谛。” 李药师点头道:“如此甚好。 若有本座可着力处,尽管直言。” 玄奘施礼谢道:“长史大人惠持助法,贫僧铭感五内!” 与这玄奘法师一席谈话之后,李药师但觉通体清净,回到家中,竟颇不思荤肉。 然不待他吩咐,当天晚膳,随珠已备一席斋素。 她命厨下以新鲜桃花瓣制成桃花粥,佐以各色春菌、春笋、春蕨、春芽,实是清雅已极。 三十余年之后,禅宗五祖弘忍大师在黄梅东山建寺传法,一时四方信众络绎不绝。 当时寺中以煎春卷、烫春芽、烧春菇、白莲汤接待游方僧侣、朝山香客,名之曰“三春一莲”,盛况流传千古。 那三春一莲的旨趣,或与李药师府中此膳,略有异曲同工之妙。 清明、谷雨之后,节气入夏,已到鲥鱼肥美之时。 相传东汉光武帝刘秀的故人严光,不受帝阙征召,披羊裘钓于富春江上,所钓即是鲥鱼。 富春江是钱塘江上游,新安至富阳的一段;其中位于桐庐的一段又称桐江。 春夏之交,这段江水不但盛产鲥鱼,而且景致绝佳。 南朝梁国吴均在《与宋元思书》中盛赞此地风光: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 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富阳距离会稽,不过百里之遥。 当此鲥鱼季节,徐德言与乐昌公主又邀李药师全家,前去品尝人间绝味。 “鲥”字从鱼从时,最是讲究不时不食。 此鱼出水即死,纵使短程输运,亦难免有失其美。 因此欲尝鲥鱼真味,必得临江垂钓,或是浮舟江上。 这日李药师一家再度由广陵南下,徐德言阖府则由会稽西行,至富阳会合。 此时只见另有数乘飞骑,由南方绝尘而来。 原来富春鲥鱼汛季,恰是岭南荔枝初熟之节。 莫说当时,就是一百五十年后,荔枝仍然颇为罕见。 白居易作〈木莲荔枝图〉寄朝中亲友,还生怕众人不解,特意记其名状,形容荔枝曰:“树形团团如帷盖。 叶如桂,冬青;华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 朵如蒲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 大略如彼,其实过之。” 然则:“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 李药师一家来到扬州之后,屡受徐德言、乐昌公主盛情款待,这次他终于能够有所回馈。 徐德言、乐昌公主当年在逊陈宫中,自然尝过荔枝之美。 然而现在他们已经非属皇室,纵使依然颇有家资,但若想品尝这四百余年之后,得苏轼誉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南国异果,只怕也非易事。 于是李药师特意着岭南旧部,将数篓荔枝以飞骑快递至富春江边。 乐昌公主见到,拉着出尘双手,眼眶都湿润了。 荔枝之外,这数乘飞骑也带来岭南名酒“灵溪”与“博罗”。 灵溪酒以灵溪之水酿成,其水源出泠君之山,最是清冽。 博罗酒则是桂花酿,博罗盛产桂树,以其花酿酒,无比甘醇。 徐德言早已备妥一艘游船,邀李药师合家登舟,泛入富春江心。 当此立夏之节,江边新柳乍翦,沿岸柳花串串,煞是惹眼。 徐德言、乐昌公主年事已高,此时虽已入夏,然江心风大,两人留在舱中。 只命两个儿子招呼客人去到舱外,观看渔人捕鱼。 但见罟师撒网,每网都能捕上不少鲥鱼,尾尾肥美。 然而送至游船之旁,庖人却屡屡摇头,偶尔才选取一尾。 李药师不免好奇动问。 徐士颀道:“此鱼之美厥在鳞脂。 因此拣选鲥鱼,首重银鳞细骨。 其中绝美者,又有『樱桃颊』。 ”李药师细审,果见庖人所选的鲥鱼,尾尾银鳞细骨,颊红如樱。 只见庖人先将鱼鳞刮下,却不丢弃。 再除去肠胆,然后只用洁布拭净,并不以水濯洗。 随后去骨。 鲥鱼多刺,其细如毛,然那庖人似乎熟知每根鱼刺的位置,动作既快且准,稳中甚至隐含节奏。 李药师叹为观止,引《庄子.养生主》赞道:“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此时庖人已将鲥鱼整理妥善,准备斫脍,徐氏兄弟便请客人回到舱中。 但见这鲥鱼脍红肌白理,轻可吹起;薄如蝉翼,两两相比。 沃以老醪,和以椒芷;入口冰融,至甘旨矣。 斫脍之外,鲥鱼最宜清蒸。 历来皆知此鱼之美全在鳞下脂肪,因此后世《本草纲目》说“连鳞蒸食”,《遵生八笺》则说“蒸熟去鳞供食”。 然而徐府席上,却另有一番南朝皇室的讲究。 庖人先将鱼去鳞,再将鳞片以银针丝线串起,吊在锅盅之内。 蒸时水汽煊腾,鳞脂渐溶,涓滴落在鱼上。 章节目录 浮生偷闲3 调味不用盐花,只在鱼身淋下女儿红,覆上薄片火朣,蒸成自然擎盘散馥,明透鲜美。 这是李药师首次品尝鲥鱼,然他日后纵使端揆,恐亦无法再得如此精绝的美味。 斫脍、清蒸之外,庖人又将鲥鱼肉切丝和羹。 八十余年之后,韦巨源铺陈名传千古的“烧尾宴”。 其中一味“白龙”,即是以洁白的鳜鱼肉切丝和羹。 黄河流域历来重视鲤鱼,然“鲤”“李”谐音,犯了皇室之讳,所以韦巨源不用。 而在帝都长安,也无法能有刚出水的“樱桃颊”,更无法找到能将鲥鱼骨刺剔除尽净的庖人。 三味鲥鱼之外,又有缹鹅。 这是北魏《齐民要术》记载的菜式,原以秫米研制成酪,搭配鹅肉。 在徐府席上,则以杏仁研制成酪,取代秫米酪制作缹鹅。 杏酪之芳香细腻更胜于秫米酪,后世著名的“杏酪鹅”即是源自此味。 庖人更即席取李药师所赠的荔枝,去皮去核,只用果肉,酿入河虾仁,以青苦瓜为底座,蒸成一味。 荔枝晶莹的果肉中,透出河虾仁的朱红,映衬苦瓜的青绿,其色绝美。 而荔枝甘酸偏热,苦瓜清苦性寒,两者不但在滋味上相辅相成,在药理上也相佐相济。 入口细予品尝,风味更见层次。 二百余年之后,南汉末代君主刘鋹曾在荔枝成熟之期设“红云宴”,以荔枝入馔,不知能有此宴几分风华? 此外又有现掘山笋,连箨煨熟之后去壳,每支剞成塔形,立于盘中,淋上荠菜末和成的汤齑。 春荠、春笋甘鲜幼嫩,原本已是绝味。 亦且以翠绿菜羹挂在玉白笋塔之上,更见烟雨江南的绰约丰姿。 还取田间瓜花,酿以小蕈、苍耳之属,虽是土产微物,然若精于撷择,便成殊胜之味。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甜品则有月季花馅的太师饼、樱桃馅的天花饆饠等等,都是绝美的当季时鲜。 太师饼是酥点,相传始于商纣的太师闻仲。 天花饆饠则是蒸点,其外皮以“天花粉”制成,这是以菱根捣澄而成的淀粉。 至此,有“中国三大名鱼”之称的黄河鲤鱼、长江鲥鱼、松江鲈鱼,李药师与出尘俱已遍尝。 这席富春鲥鱼之燕,虽不是他们所曾品味最为奢华的豪宴,然其精雅细致,却绝非奢豪所能匹俦。 只不过此宴之后,李药师在江南的优游闲适,很快便要结束了。 然他平生之所愿,乃是开捭盛世,并非享受安逸。 此时他在江东,已经做到“兴教化、安百姓”;下一步便要进入中央,去实现“富国家、强社稷”的理念了。 李药师离开江东之后,未再回来任职。 然而他的善政深植民心,当地百姓在今日的安徽芜湖、江苏镇江、浙江湖州、浙江安城等地,都建有李卫公祠、李卫公庙,以卑恒久膜拜祭祀。 李药师善治扬州期间,长安并不安宁。 就在他夫妻谈论,与李世民友好的刘世让、杜伏威均遭翦除的同时,中枢发生兄弟阋墙事端。 武德七年六月,豳州玉华山的仁智宫修成,皇帝前往避暑。 李世民、李元吉随行,李建成则留守长安。 李建成令庆州都督杨文干招募骁勇,输运盔甲。 负责输运的属官却向皇帝告密,谓太子谋逆。 同时又有宁州人上参,谓李建成从罗艺处调突骑三百人,补实东宫诸坊。 李渊震惊,召李建成至仁智宫觐见。 李建成大惧,叩首不已,涕泣谢罪求恕,痛悔几至晕厥。 李渊怒将李建成扣押,同时急遣宇文颖飞骑传召杨文干。 宇文颖与李元吉有私交,向他密报。 李元吉大惊,密令宇文颖将李建成遭到扣押之事告知杨文干。 杨文干得到消息,当即起兵。 李渊召李世民平叛,然李世民尚未抵达庆州,杨文干已遭僚属诛灭,宇文颖也在乱中被杀。 事后皇帝却将此事定位为“兄弟不睦”,命李建成回长安留守,而归咎于东宫掾属王珪、韦挺,以及天策府掾属杜淹,将他三人流放巂州。 此一事件后世论者甚多,认为颇有天策府或齐王府在背后操作的痕迹。 然李世民终究成为天子,史书“为尊者讳”,多将此事归咎于李建成。 《资治通鉴.考异》则引刘餗《隋唐嘉话》,以史笔备录,谓在正史的记载之外,尚有“人妄告东宫”之说。 当时李药师远在扬州,对于此事内情,实也并不清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刘世让被杀,突厥除却忌惮,对于北境的寇掠便比已往更为频繁。 李世民奏请于并州屯田,虽为朝廷樽节输运粮秣的开支,却无法制止突厥入侵。 李渊刚从仁智宫返回长安,便有朝臣上奏,认为突厥寇掠是因觊觎长安繁华,因此建请迁都。 “突厥觊觎繁华,因此建请迁都?” 初闻此事,出尘真不知该觉可气还是该觉可笑。 李药师微笑道:“是啊。 说突厥之所以屡寇关中,乃因为子女玉帛皆在长安。 如果焚毁长安,迁都他处,则外寇自会止息。” 见夫婿如此气定神闲,出尘登时又觉可气又觉可笑,咤道:“是唷,长安又不是我的故乡,我急甚么?” 她才祭过娘家宗祠,自觉通体浸润祖先德泽。 李药师见爱妻娇嗔,伸手将她搂入怀中,笑道:“是唷,你急甚么?有秦王殿下哪。” 出尘心知是自己急躁了,却不肯遽认,反而一甩螓首,让缕缕发辫轻轻敲打夫婿面颊。 李药师哈哈一笑,吻上芳泽:“夫人永远都是三十年前那个娃儿。” 如此柔情,总是能让伊人化为绕指?? 迁都事件果如李药师所料。 李世民知兵善战,李建成难与抗衡,更不要说李元吉、裴寂等怯战之辈了。 因此与他们亲近的朝臣,都赞成迁离长安。 李渊便命宇文士及前往山南,相堪承舆,择地建都。 听到此处,出尘忍不住问道:“山南?怎地竟是山南?” 章节目录 救援潞州1 李药师笑道:“夫人可是想到洛阳?” 出尘原想,隋代以来洛阳即是东都,宫室早已完备,迁都相对简易。 然她略一斟酌,便明其理:“是了。 砥定河洛全靠秦王,当初又有『居于洛阳,自建旌旗』之议。 如今洛阳全是秦王势力,太子、齐王、裴寂怎会愿意将都城迁到那里?” 李药师击掌激赏:“的是!” 接着问道:“山南却怎么说?” 出尘娇笑道:“师父又来!” 然她寻思半晌,神色却凝重下来:“山南,那可是赵王势力啊!” 此次朝议迁都,必不肯迁至秦王势力范围。 中枢属意山南,显然认为赵王并不倾向秦王?那么?? 李药师神色也凝重下来:“是啊。 这盘局,我也尚在琢磨啊。” 迁都之议,朝臣自非人人赞同,却无人敢犯颜直谏。 李世民只得亲自表态:“戎狄为患,自古有之。 想我大唐建国以来,精兵所向无敌。 如今若是只因突厥扰边,便遽然迁都以避,岂非贻四海之羞,为百世之笑乎!” “贻四海之羞,为百世之笑!” 李渊听得心头一震。 他毕竟是一代开国雄主,登时决定放下顾全太子、齐王的私情,改由大处着想,停止迁都之议。 李建成、李元吉却不甘让费心策划的迁都之议就此烟消云散,他们联络内宫妃嫔,在皇帝耳边浸润:“突厥虽然屡为边患,但其目的不过就是财物,给些货赂自会退兵。 如今秦王托言抵御外寇之名,欲行总揽兵权之实,只怕意图谋篡啊!” 出尘听到此处,不禁笑出声来:“如若当真给些货赂自会退兵,当初又何须建请迁都?” 每与爱妻聊谈时政,李药师总有“得妻若此,夫复何求”之叹。 此时他一番激赏之后,继续将自己所得的讯息说与出尘知道。 剿灭辅公祏后,大唐一统天下的格局已定。 突厥颉利、突利二位可汗,一则见受其扶持、与李唐敌对的各方势力,可说已全被歼灭;再则又见李唐皇室诸子阋墙。 他们深知若不趁此内斗之隙予大唐以重创,往后可能再无机会。 遂在武德七年八月倾尽全国人马,由原州、忻州、并州、绥州等多路,大举入寇。 突厥飞骑疾速南驰,薄近渭水北岸,长安戒严。 李渊诏李世民、李元吉出兵御敌,在豳州南方的五陇阪遇上颉利、突利的万名铁骑。 当时关中霪雨已久,粮秣无法运行。 唐军疾行跋涉,已然疲惫不堪。 加上军需器械受潮,难以发挥功效。 因此京中朝臣将领,大都认为此战堪虞。 前线将士,包括李元吉在内,更是惊恐。 李世民却很清楚,皇室阋墙并不是李唐专利。 颉利与突利之间,同样相互猜忌,矛盾对立。 李元吉既不肯出战,李世民便独自应敌。 他率百名精骑驰往敌前,对颉利、突利叫道:“我国已与可汗和亲,约定彼此互不侵扰。 今日贵国何以负约,深入我国领域?我乃大唐秦王,素知可汗能武,便请出阵与我独斗。 如若不然,贵国纵以大军袭我,我也仅以此百名精骑应战,便足矣!” 这里“和亲”指李唐将宗室女嫁给处罗可汗的长子郁射设阿史那摸末。 颉利不清楚唐军虚实,笑而不答。 李世民再度引骑前行,遣人对突利叫道:“你我早有盟约,遇有急难当彼此救援。 如今你却引兵相攻,如何竟无丝毫香火之情!” 突利亦不回答。 颉利原以为唐军必不敢战,此时见李世民轻骑出阵,又听到“香火”等语,不免怀疑突利另有图谋。 突利之妻是隋炀帝的幼女淮南公主,她非但不敌视李唐,更有位姊姊是李世民的侧室。 此时李世民三度引骑向前,即将涉渡沟堑。 颉利赶紧制止:“秦王无须渡堑,我来并无他意,只希望与贵国重申旧有盟约!” 当即领兵略为退却。 此时豪雨愈下愈大,李世民却率唐军连夜冒雨行进,突厥不免大惊。 李世民又遣人去向突利陈述,或战或和之间对于他的利弊。 突利但觉深合己意,表示愿与大唐结盟。 此时颉利意欲出战,突利却不肯配合。 颉利只得遣突利与从叔阿史那思摩去见李世民,请求议和。 李世民应允。 突利则表示希望与李世民结为兄弟,李世民也同意。 于是彼此订立盟约,双方撤军而去。 出尘倾听夫婿陈述,早已数度血脉贲张。 此时叹道:“秦王殿下伐谋、伐交、伐兵,入彼之间,攻彼之虚,真人杰也!” 这次事件之后,突厥依旧骚扰频仍,然不再是举国倾巢而出。 各地唐军面对区域型的战役,虽然互有胜负,但大抵能将突厥阻于国境之外。 因此突厥气焰,已然大不如前。 其后九个多月,唐室与突厥之间没有再度发生大规模的冲突。 吐谷浑、党项、羌、獠等部,虽也时而寇边,但边防驻军便已足堪应对。 时序进入武德八年。 此年六月,颉利进寇灵州。 李渊得报,以张瑾为行军总管,温彦博为行军长史,出御突厥。 至七月,颉利再寇恒州,边防驻军无法抵御。 皇帝先前已命姜行本截断石岭道,以阻突厥南下,此时又命张瑾屯石岭、李高迁趋太谷,同时命李世民出蒲州。 然至八月,突厥已强行越过石岭,寇掠并州。 接着进攻灵、沁、韩、潞等州。 李渊急诏李药师率江淮诸州之兵出潞州,又遣任瓌屯太行,以御突厥。 当时将扬州治所移至广陵的相关工事,李药师已经完成,李孝恭却迟迟不肯搬迁。 朝廷先前已将李药师升任安州大都督,但他尚未赴任,又接获出兵抵御突厥的诏书。 在此之前,大唐在长江流域只设三处大都督府:上游的益州、中游的荆州、下游的扬州。 这新建的安州大都督府,位于荆州与扬州之间。 这些“上州”的大都督不是亲王便是郡王,李药师非常清楚,皇帝以自己为安州大都督,是要他完成建置大都督府的任务。 章节目录 救援潞州2 正式的大都督头衔,还是要留给皇族的。 李渊实不愧为雄才大略的开国君主。 对于李药师这样的人才,他能放下过往的恩怨,予以重用。 然而李药师的才略实在太高,不过短短六年之前,他才率领区区八百官兵,由长春宫前赴金州、硖州。 随后,先是荆湘、再是岭南、又是江东,他逐一顺利取下。 现在放眼南方,李药师已是军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人。 然在唐代,南方的重要性远不如北方。 当时大唐军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人是李世民,其次就是李药师了。 如此人物,让李渊不得不有戒心。 因此他交予李药师的任务,比如前次率岭南诸州之兵出讨辅公祏,这次率江淮诸州之兵出御突厥,都是以新进府兵远赴异域作战。 这样的任务,除李药师之外,翻遍古今汗青,只怕再无人能胜任。 然而,李药师完成任务之后,无论得到多高的封赏,皇帝仍只将他留在地方。 李渊,是绝不可能让李药师进入中央,参与国家决策的。 纵使留在地方,李渊也不让他在同一任所停驻过久。 毕竟,无论下属或是人民,对李药师的衷心景仰,让皇帝不能不防啊。 李药师接到安州大都督的任命,立即前往丹阳,向李孝恭辞行。 李孝恭一如既往,以华丽舞乐、奢豪酒筵款待。 然而这时由李孝恭的神色言行举止,李药师已能明显看出,因为不当服食丹药而造成的损伤。 可他和李孝恭之间,已不如五年之前那般亲厚。 何况此时即将离开李孝恭麾下,他也并未多言。 不过李药师尚未离开扬州,又接获出师潞州抵御突厥的诏命,他迅即点兵,率军出发之前,着陆泽生将江淮之米运往洛阳,以备京师之需。 出尘则准备带全家返回长安,正待去向李孝恭夫人辞行。 听闻运米之事,笑道:“运往洛阳,以备京师之需?呵呵!” 李药师边检视行囊边朝爱妻笑道:“你这娃儿!” 毕竟洛阳,可是李世民的势力范围呢。 然待李药师抵达潞州之时,张瑾已在太谷遭遇突厥,对战大败,全军覆没。 张瑾单骑脱逃,投奔潞州。 可他的行军长史温彦博,却遭突厥掳获。 颉利率十余万兵马,在朔州大肆劫掠。 这次突厥入寇如同既往,从河东的马邑道、河西的灵武道两路分进。 河西一路在灵州即被任城王李道宗率边防驻军击败;转寇绥州,又被李世民阻住。 河东一路则如入无人之境,由朔州、代州、忻州、石岭、并州、太谷、沁州、韩州大举南下,此时已侵入潞州边境,正往府城推进。 潞州都督黄君汉曾参与剿灭辅公祏之战,对李药师甚为敬佩,早已期盼他率兵到来。 但此时见他只带来一万人马,且是江淮兵员,心中着实觉得难有胜算。 张瑾初败,更不认为这一万江淮士卒,能奈突厥十余万铁骑如何。 李药师问前线战况。 张瑾将突厥形容得无坚不摧,自己则吐诉得老泪纵横。 李药师望望黄君汉,黄君汉会意,对张瑾说道:“老将军辛苦了,请先歇息。” 张瑾已有年纪,日前被突厥杀得亡魂丧胆,现下又担心回朝之后不知能否保命,惊骇交迫,当然愿意歇息。 张瑾退下之后,李药师让张宝相、席君买、薛孤吴等参与讨论。 黄君汉率先问道:“对于战况,不知大人看法如何?” 此时李药师是行军总管,在这次军事行动上,位阶高于黄君汉。 李药师道:“欲保并州、太谷,必须坚守石岭。 张瑾原有数万精兵,虽难战胜突厥十万铁骑,但坚守足矣。 而他竟放弃石岭,退守并州,怎能不败?” 他对张瑾颇有意见,因此提到时只直道名姓。 张宝相等从未见过李药师如此生气,都不敢吭声。 黄君汉面对张瑾那副模样已有半日,气头仍未稍缓:“张瑾自跨宝驹飞奔前来,完全不曾顾及本部将士!” 李药师深知此刻不是生气的时候,登时按下心绪:“暂且不论这些,只说如何应敌。 听闻陛下已遣李世绩将军驰援,可是?” 黄君汉道:“是。 然他只怕还要两日,方能赶来。 可计算突厥脚程,快则今晚、迟则明早即会到此。 不知大人可有计较?” 李药师道:“我朝今日战力,尚不足以力抗突厥。 所以年前秦王殿下在五陇阪将之攘退,乃是诱之以利、策之以谋,而不直撄其锋,刻下我等也当如此。 突厥入寇向来只为金帛财货,不为土地城池,因此我等??”他当即下令,让黄君汉、张宝相等分头备战。 潞州城北东面是山,西面则有湖。 次日黎明,黄君汉率本州岛官兵进入东面山地布置,张宝相、席君买则在府城北门之外排开阵势。 一年多前他们进入扬州之后,便从阚棱、王雄诞、冯惠亮、陈正通等江东骁将的旧部中,严选健壮加以训练。 如今这些兵士,已是熟谙李药师阵法的江淮精锐。 诸葛武侯鱼复浦“八阵图”,最初原为水战设计,七年前在三王陵,李药师将之用于陆路,配合地形加以变化,成为“隅落钩连曲折相对八阵为六图”。 其后他在夔州,亲身体验武侯当年的“水八阵”与“旱八阵”,进而发展出“六花阵”。 这六花阵变幻无方,“八阵为六”可在方阵、圆阵、曲阵、直阵、锐阵,与“内环之圆外画之方变为六花”的六边形阵之间,随机变化万千。 此外还有“六花开方校阅阵”,以及专为车战设计的“六花七军车徙骑布列阵”。 然而一年半前,在江东战事中并未用上,此时却恰可用于抵御突厥。 且说颉利可汗率领铁骑疾速南奔,抵达潞州城外时不得不停止。 这一路来他们每到一处,唐军皆是闭门拒战,没有料到,这仅有五千守军的小小潞州,竟然开门摆阵!颉利朝前审视,但见阵间银盾反射朝阳,眼前兵马何止五千,少说也得上万!此时斥候来报,方才得知李药师已经抵达。 章节目录 救援潞州3 正在此时,颉利但见两人双骑由城门中奔驰而出。 当先一人紫袍金铠,年约五旬,不怒自威,气吞山河,颉利知他便是李药师。 其后一人青袍银铠,二十出头,英气勃勃,傲视万方,颉利却不知他乃是薛孤吴。 六花阵盾牌翾翻,粼光熠熠,腾腾如浪。 也不见阵式避让,那两人双骑竟如踏浪一般,瞬息来至阵前。 羽箭射程约莫一百五十步,是以双方皆停留在二百步开外。 李药师当先发话:“颉利可汗,我乃大唐李药师。 你与我唐秦王殿下彼此有约,互不相犯,今日何以毁约?” 颉利叫道:“李药师,我有十万大军,你却只有一万人马。 我念你大名鼎鼎,从未打过败仗,不想毁你名头,快快闪开!” 李药师微笑道:“你只见眼前这一万人马,殊不知秦王殿下在绥州战胜你军之后早已回转,正领五万精兵,由西方抄你右翼;李世绩将军也已赶到,正领五万精兵,由东方抄你左翼。 你怎不想想,该当如何北返?” 颉利怒道:“你等专说大话,今日无论你说甚么,我都不信!” 他正要麾师,未料一支羽箭射来,直插在他马前不过十步之处。 颉利大惊,他知突厥兵士大多可射一百五十步,唐军则稍逊。 然而这支羽箭,射程竟接近二百步之遥!颉利放眼望去,知道此箭来自李药师身后那名小将。 当年李药师在子午道上见到薛孤吴时,他才十五、六岁,已有一身武艺。 如今他已二十出头,成长茁壮,体魄、臂力都渐臻于颠峰。 他见颉利向他望来,挽弓又是一箭,再度落在颉利马前十步之处。 颉利也挽起长弓,但自忖无法将箭射到李药师马前十步,只得放下。 此时薛孤吴勒马上前十步,三度挽起长弓。 颉利赶紧下令退后十步,方才站定,薛孤吴第三支箭已射到颉利方才站立之处。 李药师引骑走到薛孤吴身前,说道:“颉利可汗,李某所部,至少百人有此射程,你可要以身涉险?” 颉利不语。 李药师再上前十步,向右方挥手说道:“可汗请看,李世绩将军已率所部抵达东方山区。” 颉利往东一看,果见山中隐有旌旗,与李药师所部花色不同。 李药师又向左方挥手说道:“可汗再请看,秦王殿下已率所部抵达西方湖区。” 当时李药师在南,背对朝阳;而颉利在北,面对晨光。 李药师又利用六花阵盾牌,将阳光折射反射,尽朝颉利眼神闪耀。 颉利已遭强光熠烁,目眩神摇,此时往西望去,但见朝阳辉映之下波光粼粼,水气氤氲之间竟有兵马,似与城门外那花花阵式略同?? 只听李药师笑道:“颉利可汗,你部南下,已劫掠朔州、代州等八州,收获颇丰,所负甚重。 若你就此退去,李某不愿己方受损,必不追蹑。 若你执意前进,届时玉石俱焚,你等岂非白来一趟?” 他言毕方才想到,颉利未必能够听懂“届时玉石俱焚”等语。 无论颉利能否听懂字义,但显然听懂李药师的语意。 此时他略为斟酌,但觉李药师所言在理,心下虽不甘愿,却仍咬牙将手一挥,撤军北返。 黄君汉率所部在东方山区挥旗吶喊,直到突厥全数远离。 颉利则遣使与大唐议和。 当时已是暮秋,入冬之后北国风雪严寒,除零星战役之外,突厥暂时不再有大规模的进寇。 此役李药师未损一兵一卒,便迫颉利退师。 《旧唐书.李靖传》记载:“时诸军不利,靖众独全。” 李药师在潞州将颉利可汗阻住,迫使突厥议和之后,返回安州。 他在潞州停留的时间虽然极其短暂,却给当地人民留下深刻印象。 今日山西长治市辖下,潞城、长治、武乡、沁县、襄垣等地,都有李卫公祠,不少亦称灵显王庙或灵泽王庙。 灵显王、灵泽王都是后代帝王给予的封诰,与他代天行雨、西岳献书等传奇有关。 因着扣释太子、朝议迁都等事件,李药师知道朝中随时可能发生巨变,于是让出尘带领全家前来安州。 每逢李药师领军出师,出尘必回长安,以安朝廷之心。 其后总要待到新职任所一切就绪,才让家人过去。 可这却是头一回,李药师才到安州,便催促他们过去。 出尘心下便也明白,朝中变局已经迫在眉睫了。 然而长安尚无巨变,扬州却已出事。 李孝恭迟迟不肯迁往广陵,已被削去扬州大都督之职,解往京师。 皇帝以李神通之弟襄邑王李神符接掌扬州,他一到任,就将治所正式迁往江北了。 李药师原任的长史之职则由李袭志之弟李袭誉接任,他在李药师整顿地方、活络经济的基础上,加以兴修水利、灌溉农田,使扬州益发繁荣。 李药师与李孝恭同在夔州、荆州时期,彼此相得甚欢;来到扬州之后,虽然不再热络,却也并无芥蒂。 如今李孝恭入于缧绁,出尘自然关心,不免问起。 李药师轻叹一声,问道:“当初进讨辅公祏,赵王出发之前筵宴诸将,席间清水变为血水之事,你可知道?” 出尘点头道:“知道。” 李药师又叹一声:“我从岭南去到舒州,曾与赵王谈及此事。 他乃是将松脂蒸馏,混入水蜜之中再行加热,水色即会转呈樱红。 借着灯烛掩映,乍看便似清水变为血水。” 这时轮到出尘轻叹一声:“人家得意之事,你又何须说破?” 李药师摇头道:“不得不尔哪。 水蜜之中难免混有松脂,多饮只恐伤身。 但是显然,赵王不希望我干预此事。” 出尘哂道:“也就那么一次,又不餐餐都饮。 人家可是郡王,哪能事事都听你的。” 李药师却问道:“你离开扬州之前,去向赵王妃辞行时,可曾见到赵王?” 出尘摇头道:“不曾。 嗯??我已许久不曾见到赵王了。” 章节目录 酣战灵州1 李药师再叹一声:“是啊,你是没有见到。 我去向赵王辞行时,从他神色言行举止之间,已能明显看出服食丹药所积之毒。” 出尘闻言失惊:“当真?” 李药师缓缓点头:“当真。” 他沉默半晌,又道:“不过,赵王此次是因谋反被执。” 出尘更加错愕:“谋反?” 李药师语调甚是无奈:“辅公祏灭后,陛下即有旨意,将扬州大都督府的治所迁往广陵,赵王却迟迟不肯离开丹阳。” 出尘哂道:“那也只是慢旨,与谋反还有一段距离吧?” 李药师却似笑非笑地望着爱妻。 见夫婿这般神色,出尘顿时明白了:“丹阳乃是江东六朝故都。 杨隋取下江南,立即便将扬州治所移至江北的广陵,难道竟是忌惮丹阳的『王气』?” 李药师点头道:“先前杜伏威也不肯迁离丹阳哪,不是?如今辅公祏既灭,赵王仍不肯迁离丹阳,你说陛下会怎么想?” 出尘听夫婿此言,当下轻叹一声,摇头说道:“赵王非但不肯迁离,还在石头城上大兴土木,炼制金丹,这??” 说到此处,出尘突然发现,夫婿依然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她一时惊觉:“难道??难道??”她四下环顾一周,确定并无他人,方才低声问道:“难道先将你调离扬州,随即扣押赵王,这一前一后,竟然并非巧合?” 李药师此时深深凝视爱妻,问道:“依你说,咱们该将此事当成巧合,还是??不然?” 出尘深深吁一口气,好似欲将全身气力吁尽。 她委身斜斜倚上案头,悠悠说道:“难怪那天谈及朝议迁都,有意迁往赵王势力的山南之时,你就曾说,这盘棋,尚在琢磨啊!” 李药师默默点头,并不言语。 时序进入武德九年。 这年仲春,风雪严寒之后,突厥又开始大规模从东、西两路犯境。 二月,入寇原州,为边防唐军击退。 三月,先寇绥州、再寇灵州、又寇凉州;四月,续寇朔州、原州、泾州。 皇帝再度急诏李药师为灵州道行军总管,抵御突厥。 九年之前,李药师在马邑郡丞任上,曾与刘武周率领的突厥兵略有接触。 但直至半年之前,他才直接面对颉利可汗。 这次经验让他对突厥战力有更深刻的了解,知道他们机动性虽然极强,却不擅长持久战、地形战,尤其拙于攻城。 随李药师救援潞州的一万江淮精锐原已通习六花阵法,来到安州之后,又特别加强持久战、地形战、守城战的训练,可说已经近乎无坚不摧。 李药师接到诏令,即率数百元从领这一万精锐疾速北上。 途中探知,颉利的十万大军,正沿大河西套的河谷南进。 黄河河套有西套、东套之分;东套又有后套、前套之分。 西套河谷大都是开阔的平原,惟有南端大河入口处的硖石,山河之间谷道甚窄。 而突厥一旦通过硖石,便又进入平原,可以直下泾州。 半年前李药师抵达潞州时,颉利大军已寇掠八州,收获颇丰,所负甚重,因此可以诱之以利、胁之以势,令他退师。 然而此时颉利方才进入大唐疆土,绝不愿意空手而还。 因此这次,只能硬战。 可是彼此兵力悬殊,无法力敌,只能坚守。 西套河谷一带,能以少数兵力阻挡突厥大军之处,惟有硖石。 硖石即今日宁夏银川的青铜峡,乃是黄河中上游的第一峡谷。 李药师来到此地,但见峡口两山犬牙交错,山壁高逾百尺,相距亦仅百尺,恰如龙门锁蛟。 《淮南子.兵略训》有言:“硖路津关,大山名塞,龙蛇蟠,却笠居,羊肠道,发笱门,一人守隘,而千人弗敢过也,此谓『地势』。” 硖石,正有这样的地势。 当地乃是天险,只须推些大石阻道。 李药师激励部众:“突厥擅长平原策马,而硖石地形难以策马,正是尔等天敌,却是我军优势,此其一。 突厥靠的是锐气,硖石地形使其无法凭借锐气冲锋,却让我军有险可守,此其二。 突厥不耐久战,硖石地形无法作机动战,只能作持久战,而这恰是我军强项,此其三。 我军有此三强,只须据险以守,挫其锐气,待其力竭,则突厥必败,我军必胜!” 一万精锐齐声吶喊:“诺!” “诺!” “诺!” 且说??颉利率领十万铁骑狂飙,沿河谷南奔,来到硖石。 这里是西套少见的峡谷,两侧高山,山上迭满大石;峡间河水,水边滚满大石;正是最不利于马匹行进的地形。 颉利破口大骂,然再如何怒骂,也无法改变地势,只得耐着性子蹭蹬而行。 旋即,便见石山之上出现“唐”、“李”大纛。 颉利半年前才见过这军旗,知道来者是李药师。 果然,李药师出现在石山绝巘之上,含哂微笑:“颉利可汗,半年不见,别来可好?” 颉利暗骂一声,不予理会。 李药师仍是含哂微笑:“颉利可汗,这山间有我的弓箭手,记得能射二百步的神箭手吗?” 话未说完,薛孤吴已经现身,一箭射去。 然距离太远,接近颉利时力道已弱,被颉利挥刀拨开。 颉利怒骂一声,叫嚣道:“纵使你有百万支箭,也射不了我十万雄师!” 李药师仍然微笑:“峡中也有伏兵。” 话未说完,颉利就见前方路狭处,出现李药师的军旗。 颉利叫道:“纵有硖石、有羽箭、有伏兵,也挡不了我军健儿。 前此你军截断石岭道,我军还不是强行越过!” 李药师轻叹一声,说道:“你既自寻死路,我也莫可奈何。” 他一挥手,唐军开始放箭。 颉利有十万雄师,李药师却只有一万人马,所携羽箭也远远不及百万之数。 明知无法力敌,李药师的战略只在阻挡突厥穿越硖石。 双方兵力悬殊,颉利又怎会不知?他只道戮力奋进,必能强行踏越。 章节目录 酣战灵州2 李药师却清楚突厥铁骑身着厚层革甲,不易射穿,只命弓箭手专射马匹。 马匹是突厥军士的命脉,在这大石滚满的峡河之间原本已难行走,受伤之后一旦倒地,更几乎无法站起。 但颉利自恃人多,久久不肯退却。 当天由天明直到申时,酣战将近六个时辰。 突厥马匹损伤实在太多,所部又已渐趋力竭,颉利才决定放弃。 早在隋文帝时期,便在河套地区的胜州、夏州之间,画出四百余里土地,供突厥内附的部众作为畜牧之用。 隋炀帝改州为郡,大业末年郭子和所据的榆林郡即是胜州,梁师都所据的朔方郡则是夏州。 郭子和原本臣附于突厥,唐师由禹门口西渡大河,进入他的领地之后,他即归降唐师。 榆林郡位于河套东北,西北另有五原郡。 李渊进入长安之后,五原郡亦来归降。 然而李建成认为五原、榆林绝远,居民与突厥交相往来,官吏无法禁止,因此议请废弃城廓,将百姓迁至灵州。 李渊照准,于是河套一带的大片土地,便被割予突厥。 此时这带地区,仍为依附突厥的梁师都所据。 颉利退出硖石之后,便乘羊皮筏子渡河,进入河套,率铁骑向南疾驰,狂飙飞越大片突厥牧民的栖息之地,眼见便要攻入泾阳。 李药师并不追击,只率军前往豳州,截断突厥的北归之途。 颉利见状,只得再度与唐室议和,罢兵返回北地。 过去数月之间,李药师已将安州大都督府建置完成,此时李渊以年仅七岁的皇六子李元景为安州大都督。 硖石酣战之后,皇帝将李药师调任灵州大都督,出尘再度带领全家来到灵州。 当时灵州总管是任城王李道宗,他是李渊四叔李璋之孙、李渊堂侄、李世民族弟。 他十七岁时便随李世民讨刘武周,其后又随之平窦建德、破王世充,立有无数军功。 初唐宗室中,就属他与李孝恭最为当代所重。 武德五年,李道宗年方弱冠,已经独当一面,总管灵州。 梁师都曾自变量万突厥铁骑包围灵州,却遭李道宗击破。 其后突厥又与梁师都连手,遣郁射设阿史那摸末入侵,又被李道宗逐出。 几个月前突厥再度入侵,当李药师尚在赶往救援潞州的途中时,李道宗已将进寇灵州的突厥侧翼击退了。 这位青年骁将如今二十四岁,他与李世民交好,经常听闻李药师的盛名。 如今李药师来到灵州,李道宗兴奋无比,他与李世绩一般,敬李药师如师。 前线酣战的同时,朝中却在争议废除佛法。 太史令傅奕上疏,建请废佛,尚书右仆射萧瑀与之激辩。 李渊原本不喜僧道,认为他们逃避徭役税赋,于是下诏沙汰,京师准留佛寺三所、道观二所,诸州则仅准各留一所,其余皆予以罢除。 不过旋即发生玄武门之变,李渊被迫退位,此诏未及实施。 否则??李渊崩后,李世民所上的谥号是“大武”。 如果此诏得以实施,则这位大武皇帝,便成为继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灭佛之后的第三“武”。 如今所谓“三武灭佛”,或许便轮不到二百年后,李渊的十二世孙唐武宗李瀍了。 京师之内的斗争,远不止于宗教。 李建成、李世民不和久矣,只是已往尚未浮上台面。 然两年前玉华山的扣释太子事件,已揭开东宫与天策府之间阋墙白热化的序幕。 当时李世民住在弘义宫,因位于太极宫之西,又称西宫。 李建成在东宫宴集宗室,李世民、李元吉、李神通等都受邀与宴。 李世民的酒杯中竟是鸩酒,饮下之后当即心肺绞痛,吐血数升。 幸好李神通也在席中,将李世民扶回西宫。 李渊听闻,亲自往弘义宫探视。 他一面下手敕给李建成,说李世民不擅饮酒,往后不得再召他宴饮。 另一面则对李世民说道:“你等兄弟如此不能相容,如若同在京师,必定纷争不绝。 还是依我当初之意,让你去洛阳自建天子旌旗,如梁孝王故事。” 类似的承诺或表态,李渊已经说过多次,然而总是不了了之。 这次再提,李世民又怎会当真?何况李世民的声势已然大壮,就算这次父皇当真,他也不愿将关中拱手让给李建成了。 此时他声泪俱下,在榻上对李渊叩首不止,泣道:“母后早逝,如今若让儿臣远离父皇,儿臣怎忍?” 李渊见状,也莫可奈何。 此时纵使李世民愿意离京,李建成、李元吉也不肯轻易放他东出洛阳,将关东轻易让给李世民了。 他们并不清楚李药师、李世绩的意向,还以为当真如同情资显示,他二人只是旁观,因此认为己方与天策府势力相当。 李建成戮力将李世民身边的文武僚属一一驱离,在李渊面前谮愬杜如晦、房玄龄。 于是皇帝下旨,将杜、房逐出天策府。 武德九年五月,曾经发生“太白经天”。 六月初一,朔日,又见“太白经天”。 古人认为太白经天主天下革、民更王。 《史记.天官书》则云:“秦之疆也,候在太白。” 太白主西维、主秦之疆,而李世民是秦王,又居于西宫。 因此主管天文历法的太史令傅奕密奏:“秦王当有天下。” 恰在此时,突厥郁射设阿史那摸末渡河,进入河套。 他所部人数既少,又未劫掠,何况李药师、李道宗近在咫尺之遥的灵州。 李建成却将此事夸大,说成突厥万骑入塞,围困乌城,建议由李元吉督军北征。 “秦王当有天下”的天象,着实令李渊不安。 他希望太子、齐王建功,于是采纳李建成的建议,遣立场偏向东宫的罗艺、以及名义上为东宫僚属的张公谨,辅佐李元吉北征。 他又希望压制秦王势力,因此李元吉要求调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以及天策府的精锐甲士随同北征,皇帝也答应了。 章节目录 酣战灵州3 当时天策府的文武人才虽然远盛于东宫,但在长安城内可调用的武装部队,则无法与之相较。 东宫人马原本多于天策府,何况还有齐府。 宫中又有禁军,虽然直属皇帝,但李建成是太子,在京中经营已久,与他们的关系远非李世民所能比拟。 若再将天策府的骁将、精锐全部调去辅佐李元吉,则李世民在长安,可谓仅余孤身一人了。 杜、房已遭驱离,当时天策府内李世民最能信任之人,一是内兄长孙无忌,二是长孙的舅舅高士廉。 他们都知道,“秦王当有天下”的天象造成皇帝猜忌,此刻天策府已濒临生死存亡的关头。 只是己方武装部队实力如此薄弱,一旦起事能否成功?只怕仍在未定之数。 然则天示异象,似乎有利于天策府?但是如果行动,实在并无把握。 他二人建议占卜以决吉凶,李世民同意了。 就在此时,冲进来一个人,抓起为占卜所备的龟甲便往地上掷,说道:“所谓『卜以决疑』。 如今事已再无所疑,为何仍要占卜?倘若卜而不吉,难道就不行动?” 此人正是张公谨,他名义上为东宫僚属,实则是天策府亲信。 李世民等三人怔怔望着他,只听他说道:“已得常何,三日后玄武门由他值守。” 常何原是李建成安插在宫内的将领,其后受到收买,成为天策府的内应。 此时又有天策府潜伺东宫的王晊前来密报。 次日李建成在昆明池设宴,为李元吉饯行,随李元吉出征的诸将都须出席。 其中多有天策府武将,因此李世民也受到邀约。 王晊报说太子、齐王将趁此宴谋刺秦王,而待尉迟敬德等人随齐王去到北境之后,便将他们坑杀。 李世民当即密召杜如晦、房玄龄。 两人乔装道士,进入天策府。 众人商榷之后,制定大略方向。 次日至昆明池与宴,众人皆有戒备,当无大碍。 后日由李世民向李渊禀报昆明池情事,当晚必有妃嫔将消息传予东宫。 再后日皇帝必召太子与齐王询问此事,该日常何当值,他二人必以为无虞。 那时天策府将士已进入宫门,则大事可成。 当前最为左支右绌的,仍在武装兵员。 须要人手之处有四: 其一,李世民进宫,得有人随行卫护。 这里定下李孟尝、刘师立等七人。 其二,胁持李渊君臣。 这里分为文、武两方面。 文者,萧瑀、温大雅、陈叔达、宇文士及当天至御前议事;武者,尉迟敬德、段志玄率七十甲士,事先由常何领入宫中,埋伏包围君臣议事之处。 其三,在玄武门外围剿东宫、齐府援军。 对方派在此处的将领,根据张公谨的情资,是东宫的薛万彻、冯立,以及齐府的谢叔方,兵员大约一千。 天策府则以侯君集、程知节、秦叔宝三人,率所余的七百余名甲士,在此阻挡东宫兵将进入宫门。 其四,常何只是玄武门的当值统领。 在他之上,还有李渊的亲信敬君弘、吕世衡统率北衙禁军。 然能动用的八百甲士,已全数分至前三处,连弘义宫、天策府的守备都极薄弱,何处再寻人手应对禁军? 众人沉默片刻之后,房玄龄说道:“公谨可至此处。 常何原已在此,他二人在外人眼中都属东宫,可以连手混淆视听。 太子、齐王一旦发现有变,必命后援入宫。 此时便可设法引敬君弘、吕世衡以为东宫谋反,让他双方对战。” 杜如晦击掌赞道:“此谋极是!此事原本是因吾王禀报昆明池情事而起,东宫乃是待罪的一方。 如此顺理成章,应能让禁军以为东宫谋反。 只是『对战』或许不足,须得『混战』,使双方无暇澄清,方可成事。” 所谓“房谋杜断”,《旧唐书》史臣论曰:“盖房知杜之能断大事,杜知房之善建嘉谋。” 由此可见一斑。 李世民听闻此议,便问张公谨:“你与常何二人,能否造成『混战』?” 张公谨略一斟酌,说道:“不敢有瞒吾王,臣实并无把握。” 他再一思量,又道:“然若能有第三者混入其间,则其事可成。” 可是??天策府甲士已经全员分配,犹嫌不足,哪来人手充任“第三者”?众人登时再度沉默下来。 当此燠热的暮夏六月,众人聚集密议,空气似乎都将要凝结。 良久??终于,长孙无忌打破沉默。 他语调甚是兴奋:“臣有一计。 若至大牢之内开释囚徒??” 他话尚未说完,已是一片惊喜交赞。 李世民也笑道:“是啊,未经演练的凶顽之徒,若要他们队伍齐整,绝无可能。 然若要他们制造混乱,则无人能出其右啊!” 当时高士廉是雍州治中,主管州府牢狱,便由他前往开释囚徒。 另由长孙无忌调集天策府以及各府邸备用的甲冑与兵器,暂予这些囚徒使用。 除此之外,还得考虑事成之后的景况。 须处理处大略有二: 其一,京师之内。 长安城四面城墙各有三门,城北子城四面亦各有三门。 子城之内南是官署的皇城,北是帝冑的宫城,两者之间城门更多。 内内外外这许多城门各有驻军,李建成常在长安,与驻军大都有所往还。 当天这些驻军或许不及应变,但得防备日后反扑。 因此事成之后,须得立即掌控各处城门,换上亲信。 天策府中人手不足,必须择选新人,这方面由张士贵负责。 其二,京城之外。 当时洛阳虽有张亮,但他前此已遭怀疑,东宫必有防范。 因此事成之后,屈突通得立即赶往洛阳,负责稳定局势,这方面的考虑主要在于防范幽州。 至于当天,皇帝会在何处视事?这只怕得等李世民禀报昆明池情事之后,方能知晓。 众人围着宫中布局的羊皮地图,设想数处可能的地点,讨论纲要。 此时天已微明,李世民与众将都得准备前往昆明池参与饯行之宴,纷纷离去,仅余杜、房等谋士继续参详细节。 章节目录 秦王践祚1 昆明池是汉武帝刘彻为训练水军而开凿的人工湖泊,池北建有皇室苑囿,是历代帝王搜狩宴游之处。 池中设有戈船数十,楼船百艘。 太子选在此处为齐王饯行,甚为允当。 然而这天,池畔满是杀伐之气。 饯行酒宴正酣,东宫埋伏的人手冲出,欲刺秦王。 天策府所备的人手虽然不多,但全是勇士,何况尉迟敬德等猛将亦在现场。 李世民佯作受伤,在天策府将士卫护之下,回到西宫。 次日李世民仍作带伤之态,迟至午后才在左右扶持之下,向父皇禀报昆明池之事,同时揭发东宫与后宫有私。 李渊大怒。 此日是六月初三,己未,太白再度经天。 午前太史令傅奕又向皇帝密奏:“太白入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李渊几经考虑,他想“秦王当有天下”只是天象,而太子、齐王的行径非但已动干戈,更有秽乱后宫之嫌。 于是决定次日召太子、齐王陛见,并宣辅政重臣同至海池询鞫其事,还叮嘱秦王提早参与。 李世民回到天策府时,众人已围着羊皮地图详勘细节。 唐代赫赫知名的大明宫当时尚未兴建,帝阙仍在隋代所建的大兴宫,也就是唐代的太极宫。 宫城之北是内苑,李世民所居的弘义宫位于苑西。 宫城与内苑之间,西有玄武门,东有安礼门,北衙左右禁军便屯驻于此。 宫城之东则是太子的东宫,其北有玄德门。 海池位于太极宫西北隅,玄武门邻近此处,门外便是李世民所居的弘义宫。 李渊将询鞫地点定在海池,让李世民在心中高呼:“天助我也!” 不过当天并不只有天策府在秘密筹划。 李世民向父皇禀报昆明池情事之后,张婕妤已遣人通知李建成。 李建成与李元吉商议,李元吉认为不妨托疾不朝,以观形势。 李建成则认为兵备已严,何况李世民受伤,无须回避。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日次庚申。 一早,受召参与询鞫的重臣,包括裴寂、萧瑀、温大雅、陈叔达、宇文士及、封德彝、窦诞、颜师古等齐聚海池,随皇帝登舟。 尉迟敬德、段志玄率领七十甲士,已由常何放行入宫,埋伏包围海池。 李世民在左右扶持之下,“负伤”蹒跚进入玄武门。 门外有侯君集、程知节、秦叔宝率七百余名甲士,“确保秦王安危”。 李建成、李元吉亦由少数侍卫护从,由东宫进入太极宫。 东宫、齐府的千名兵员则由薛万彻、冯立、谢叔方率领,停驻在东宫北墙的玄德门外。 李建成、李元吉行至临湖殿时查觉有异,当即跃上快马,往东宫方向奔逃。 李世民上马疾追,首先射杀李建成。 李元吉欲射李世民,却三射而不中。 此时李世民的坐骑竟遭林中树枝勾住,连人带马仆跌在地。 李元吉追来,夺下李世民的长弓,便要将他扼杀。 尉迟敬德驰马疾速奔至,他曾空手夺下李元吉所舞之槊,李元吉对他极为忌惮,当即放下李世民,往武德殿方向奔逃,瞬即便遭尉迟敬德射杀。 北城墙外薛万彻等惊觉有变,率军逼近玄武门。 敬君弘、吕世衡仓促率北衙禁军阻拦,正要开始问话,却不知从哪儿冲出来一群甲冑驳杂、旗帜紊乱的散兵游勇,正是长孙无忌带来的囚徒奇兵。 他们不问是非,见人就砍,造成东宫、齐府属军与禁军混战。 乱中敬君弘、吕世衡双双被杀,北衙禁军群龙无首,临时听从常何指挥,与东宫、齐府属军对战。 玄武门内则有张公谨,他奋力将宫门关闭。 此时尉迟敬德将李建成、李元吉枭首,由玄武门上高高传出。 东宫、齐府将士见状,登时无心恋战。 薛万彻、冯立、谢叔方一同潜逃,遁入终南山中。 至于李渊,他正泛舟海池,与众臣议事。 李世民奉召,由尉迟敬德扶持,来至御前。 皇帝还不及认清是谁,就见一名身长八尺、腰围合抱、面黑如炭、擐甲持矛的悍将,以迅雷之势,横眉竖目地冲到眼前,正是尉迟敬德。 李渊大惊,问道:“今日谁人作乱?卿又为何来此?” 尉迟敬德回道:“太子、齐王作乱,秦王举兵诛之,惟恐惊扰陛下,故遣臣来宿卫。” 李渊略一思索,已知大要,便向身边众臣问道:“未料今日发生此事,众卿以为该当如何?” 萧瑀、温大雅、陈叔达、宇文士及都已归附天策府,此时所论自不外乎,太子、齐王在唐师初建义旗之时就未曾参与,其后又无功于天下。 只因嫉忌秦王功高,所以意图加害,秦王只得诛讨。 秦王功盖四方,率土归心,陛下若以国士待之,将国务委之,则必再无事端,云云。 封德彝、窦诞、颜师古等见事已至此,秦王又在现场,当即顺势表态认同。 李渊见这许多重臣,惟有裴寂不语,心知已无转圜余地,于是说道:“善哉!此吾之夙心也。” 当时玄武门外,东宫、齐府属军仍在与北衙禁军、天策府甲士对战,其间还夹杂囚徒奇兵。 尉迟敬德奏请皇帝降下手敕,谕令诸军皆受秦王节度。 宇文士及取出先已备妥的制令,由侍臣用印之后宣敕。 李渊命太子詹事裴矩晓谕东宫、齐府将士,令他门散去。 此时皇帝唤李世民上前,温颜抚慰这位仅存的皇嫡子:“近日以来,朕颇有投杼之惑啊!” “投杼”典出“曾参杀人”事件,曾参之母惑于谣言,投杼踰墙而逃。 在此李渊自谓几乎惑于谣言,冤枉了李世民。 据传李渊天生四乳,可知身形肥硕,副乳明显。 当时又值盛暑,李渊坦胸而坐。 李世民跪在父皇身前吮其胸乳,号恸良久。 李建成的五子、李元吉的五子尽数受诛。 李世民采纳尉迟敬德之议,谓罪逆仅止于李建成、李元吉,并不及于东宫、齐府掾属,于是冯立、谢叔方现身自首。 章节目录 秦王践祚2 薛万彻原本不肯出山,经李世民多次晓谕,方才现身。 李世民认为他们忠于职守,乃是义士,皆予开释。 玄武门喋血之后三日,李渊立李世民为皇太子,并下诏曰:“自今而后,军国庶事无分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二十九岁的李世民,从此成为大唐实质的君主。 数日之后,新一代的东宫掾属建制完成。 宇文士及为太子詹事,长孙无忌、杜如晦为太子左庶子,高士廉、房玄龄为太子右庶子,尉迟敬德为太子左卫率,程知节为太子右卫率,等等。 李建成的东宫旧属中,李世民认为最具才干者,是王珪与魏征,然他两人都常劝谏李建成及早除却李世民。 王珪已因扣释太子事件而遭流放巂州,此时便召见魏征。 当着群僚面前,李世民厉声责问:“你为何要离间我兄弟!” 群僚面面相觑,魏征却举止自若,回道:“先太子若早接受魏征建言,必无今日之祸!” 李世民既赏识魏征之才,又知他是李药师、房玄龄的师弟,便不再责难,转而礼遇。 同时将王珪,以及与他同遭流放的韦挺、杜淹,全部赦回。 消息传到灵州,李药师欣喜已极,对出尘说道:“想我中土,自西晋八王乱起,分裂战乱近三百年,至隋文帝再造统一之局,何等难能可贵!岂料未及三十载,纷乱又起。 如今局势砥定,我大唐将入盛世,看来生民社稷,终于能有一段好日子了!” 出尘望着夫婿,似笑非笑:“你就这么笃定?” 李药师笑道:“怎么不?你可曾见到历代有哪一位人君,能像秦王??喔??当今太子殿下这般恢宏大度,英明神武?你又可曾见到历代有哪一位人臣,能像你家夫君这般?” 出尘支颐,浅笑盈盈:“这般如何?” 李药师朗笑声中,往爱妻额头点了一指:“你这娃儿,就爱调侃你家夫君!” 出尘娇笑道:“调侃?还没开始哩。 怎么,师父不欢喜?” 他夫妻此时都欢喜得像是孩子。 如此娇嗔,李药师能不抱起伊人?却听怀中爱妻吟吟笑道:“只不过,千古未见的『这般』人臣,如今还在这七十二连湖垂钓哩。” 灵州位于西套,这里有黄河上游难得见到的湿地生态,湖泊星罗棋布,素有“七十二连湖”之誉。 至于“垂钓”,自是调侃夫婿,如今还在学姜太公钓于蟠溪哩。 李药师略一迟疑,问道:“你真不解?” 出尘夸张地大大摇头:“侬真不解。” 李药师心知爱妻明明得解,便也调侃:“猜也不猜?” 出尘仍是夸张地大大摇头:“猜也不猜。” 李药师心知爱妻定是要他亲说出口,于是将伊人轻轻放下,悠悠说道:“『只怕难以驾驭』!是啊,只怕难以驾驭!” 这六个字,正是当初长安录囚,李渊欲将李药师除去的原因。 出尘笑道:“改两个字。 改成『这般』难以驾驭,才是。” 出尘此言,乃是接上她适才调侃的:“这般如何?” 如此,李药师先前所言就变成:“你又可曾见到历代有哪一位人臣,能像你家夫君这般难以驾驭?” 李药师朗笑声中,又往爱妻额头点了一指。 是啊,无论他有多少功勋,皇帝也不会让他进入中央;纵使留在地方,李渊也不肯让他在同一任所停驻过久。 这,就是原因啊。 只听爱妻又吟吟笑道:“这般难以驾驭之人,怎地这般笃定,殿下必会让你进入中央?” 李药师嘴角泛起微笑。 这微笑,却不仅是欢喜,也不再是调侃,而是发自内心的欣慰:“因为,他有前人所未曾有的远见;因为,他有前人所未曾有的意志;因为,他有前人所未曾有的器度;因为??”李药师眼中神采熠熠,逼视爱妻:“因为他是『虬须龙子』啊!” 出尘支颐仰望夫婿,满眼又是崇拜,又是疼爱。 此时李药师神色却坚毅沉稳下来,语调犹如宣誓:“所以,你家『这般』夫君,定要助他证明,他能驾驭千古难以驾驭之人!” 就在他夫妻言笑晏晏之际,大唐国境内外,都生事端。 在益州,大都督窦轨长期与僚属不合,往年已曾斩决多人。 玄武门事件之后,他指长史韦云起是李建成党羽,将之斩杀。 另一僚属郭行方大惧,逃回长安,方免一死。 在幽州,大都督李瑗结交罗艺旧部,与李建成往来密切。 李瑗个性怯懦,李渊知他没有统军能力,遣王君廓为其副手。 李瑗既得李建成看重,又有王君廓辅佐,竟栩栩然以一方人物自居。 玄武门事件之后,李世民召他入京。 李瑗大惧,囚禁钦使,遭王君廓缢杀。 李世民对王君廓大加封赏,以他为幽州都督。 不过王君廓行为放纵,不久便遭弹劾。 他欲投奔突厥,却在途中被杀。 此乃后话,且说当时。 李世民取消天策上将府,将原有的掾属调入中央。 初唐中央政府三省之中,尚书省权责最高,李渊称帝之后以李世民为尚书令。 如今李世民践祚,由此开始终唐之世,再没有实际掌权的尚书令。 这时的尚书省,以萧瑀为左仆射,封德彝为右仆射,长孙无忌为吏部尚书,温大雅为礼部尚书,杜如晦为兵部尚书,屈突通为工部尚书。 门下省,以陈叔达、高士廉为侍中。 中书省,以宇文士及、房玄龄为中书令。 李建成的旧属裴矩为户部尚书,王珪、魏征则为谏议大夫。 李孝恭先前遭检举谋反之事,已因查无实据而获开释,此时拜为宗正卿。 武职方面,尉迟敬德、程知节、秦叔宝等为大将军,侯君集、段志玄、薛万彻、张公谨、李客师等为将军。 是的,李客师此时也已进入禁军十六卫府,成为右府将军。 然而长安城中,依然不见李药师那瓌伟魁秀、浩气泱泱的身影。 章节目录 秦王践祚3 事实上,敕封他为刑部尚书、参图国政的诏书,他已接获。 只不过?? 武德九年八月,皇帝李渊下诏,传位予皇太子李世民。 如同八年之前皇帝杨侑下诏,禅位予唐王李渊一般,李世民辞让一番,李渊不准。 如此辞诏三回,李世民方才表态,“顺从”父皇的“逊位”。 从此,李渊成为太上皇。 八月初九,甲子,李世民即皇帝位。 十二日之后,丙子,立长孙无垢为皇后。 至十月,立李承干为皇太子。 几个月前,李药师在灵州击退颉利大军之后,突厥仍继续寇扰西会州、秦州,都由边防驻军抵御。 其后又寇兰州,李渊遣柴绍将之击退。 随后再寇陇州、渭州、秦州,都由柴绍击退。 过去五年之间,梁师都期期为颉利谋策,时时寇扰李唐。 此时玄武门事件传入突厥,他认为大唐政权不稳,建议即刻进攻。 这年由春至夏,突厥已测试大唐所有的边防驻军,非常清楚不能从李药师镇守的灵州进攻。 由于梁师都对李唐的了解,突厥知道镇守泾州的罗艺,立场偏向李建成。 因此,李世民即位不过数日,颉利、突利便亲率十余万铁骑绕过灵州,从泾州入寇。 玄武门事件之后,李世民将罗艺晋封为开府仪同三司。 然他原有的右武卫大将军,却由程知节取代。 后者品秩虽然不如前者,却掌实际兵权。 罗艺失去中枢重权,仅余州府部众,此时面对突厥入寇,竟然旁观! 于是,颉利、突利的铁骑如入无人之境,飞越泾州,直扑长安,转眼进至武功。 武功距长安不过百余里之遥,京师戒严。 数日之后突厥进至高陵,这里与长安仅隔渭水相望,相距不到百里! 得到突厥入寇的消息,李世民急调尉迟敬德出泾州。 可他才出长安,便在城北不过六十里处的泾阳遭遇突厥左翼。 尉迟敬德不愧大唐猛将,他大破突厥,擒获俟斤,斩首千余。 这是此次突厥入寇以来,大唐获得的第一场胜利。 颉利、突利率领的突厥主力,则迅速进至渭水便桥北岸的桥头。 “便桥”通常指临时搭建的简便桥梁,渭水便桥则否。 唐代长安与渭北之间有三座位居冲要的永久性桥梁,便桥是其中西首的一座。 长安北面城墙距渭水不过数十里,突厥可谓已经兵临城下! 颉利遣心腹执失思力进入长安晋见李世民。 执失思力面对这位大唐新君,夸夸言道:“我国二位可汗率领百万雄师,已经来到眼前,明日便可攻入长安。” 李世民甚为不悦,说道:“朕与你家可汗早已议和,前后馈赠金帛无数。 你家可汗却负盟约,引兵深入我国境内,难道不觉有愧?你国虽是戎狄,也该稍有人心,怎可将已往恩德全数置诸脑后,反倒来此自夸强盛?朕现在就先将你正法!” 执失思力没有料到,在自家声势如此壮盛的情况之下,李世民竟然毫无惧意,当下心虚请罪。 萧瑀、封德彝在旁,因对这次战事没有信心,都认为还是礼遇来使为上。 李世民则认为:“朕今若放此人回去,倒让彼等以为我国畏怯,便会更加骄矜。” 于是下旨,将执失思力囚禁。 随后李世民率高士廉、房玄龄等六人,乘轻骑亲出玄武门,来到渭水便桥南岸的桥头,与颉利隔渭水喊话。 李世民气势高亢,责颉利负约。 此时李唐各路大军陆续集结,罗列在李世民君臣身后,旌旗甲冑遮蔽山野。 颉利未见到执失思力,眼前只有气吞山河的李世民,豪阔昂扬地矗立在唐师的壮盛军容之前,当下疑窦丛生。 李世民则命各军列阵以备,只他一人逼近岸边,与颉利喊话。 萧瑀不愿皇帝涉险,拦住马头劝谏。 李世民道:“朕已筹划良妥,非卿所能与知。 突厥之所以胆敢倾国而来,直抵京畿,只因以为我国内部动乱,朕又新登帝位,朝中不稳。 朕今如果示弱,他们不免更加蛮横,纵兵大肆劫掠,让局势难以掌控。 所以朕一面轻骑单出,以示睥睨;一面炫耀军容,以示必战。 两者都出乎彼等意料,令他们不知如何应对。” 萧瑀听到此处,已将皇帝的马头松开。 李世民扬鞭指向颉利,气势高亢:“彼等深入我国已逾千里,怎会没有后顾之忧?此时如果交战,必能克敌制胜;如果议和,也必取得优势。 震服突厥在此一举,卿等旁观便是!” 萧瑀当然无法与知,李世民将敕封李药师为刑部尚书、参图国政的诏书送入灵州之时,另遣长孙无忌送去一道密旨,与他商榷应对突厥之策。 李世民、李药师都已料到,突厥必会趁大唐皇祚易替之际,麾师犯境。 李世民希望观察罗艺动向,而以李药师为后盾。 只是突厥行动出乎意料之快,疾速便已飞越泾州。 李药师见罗艺并未御敌,迅即由灵州南下,扼守豳州险要,截断突厥归途。 此时颉利身在渭水便桥,得知归途又被李药师截断,而左翼又遭尉迟敬德铩羽,只得再与唐室议和。 李世民二度亲出玄武门,与颉利在渭水便桥上斩白马为誓,订立盟约,颉利罢兵北返。 这是唐室面对突厥,最后一次屈辱求和。 待得三年半后,李靖就要执颉利于阴山,建立旷世功业了。 萧瑀见颉利由泾州至长安,原本势如破竹。 此时却在渭水便桥上盟誓订约,退回北地,一时更加钦佩眼前这位新皇帝的英明神武,问道:“突厥原本骄横,现在却来请和,自行退却。 不知此事陛下竟是如何筹策?” 李世民道:“突厥兵马虽多,其心并不同德。 由可汗至部众,所思所念只在金帛财货。 卿等也已看到,议和之时可汗独在渭水彼岸,群僚却来我处拜谒,不过贪求多得些许赏赐罢了。 当时我若设宴,将彼等灌醉擒缚,趁机率军突袭,其势必如摧枯拉朽。” 章节目录 贞观新猷1 萧瑀等人听得频频称是。 李世民又道:“卿等还不知道,朕早已命长孙无忌接应李药师,截断突厥北归之途。 颉利若不请和,待他战败奔逃,便会遭遇李药师率劲旅迎头痛袭,后方又有朕率大军追击。 因此倘若只想战胜突厥兵马,易如反掌!” 萧瑀等人面面相觑,这位新皇帝的筹策,当真完全出乎他们所能臆想。 只听李世民又道:“朕今不欲兴师,只因即位不久,国家尚未稳定,百姓尚未丰足。 当前首要之务,乃是清静无为,与民休息。” 他说此话之时心中所想,便是“富国家、强社稷、兴教化、安百姓”十二字,萧瑀等人自然更加不会知道。 李世民继续说道:“如果此时便与突厥对战,一来我国必也损失重大,二来两国结下深怨,彼等从此锐意生聚,秣马厉兵,如此我国戡平突厥的目的,便更难以达成。 因此现下我国必须卷甲韬戈,而以金帛餍足对方。 他们既遂所欲,从此志得意满,骄矜怠惰,不再矢志备战。 我国则养精蓄锐,枕戈待旦,然后一举将之歼灭。 所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便是此意啊!” 此时新皇帝凝视萧瑀,问道:“朕的心意,卿可明白?” 萧瑀被凝视得甚不自安,顿首再拜:“圣虑精微深湛,远非臣所能及!” 至于李药师,当他接到一卷诏书、一道密旨之时,心中如有一股暖流,熨贴无比。 他将此事告知爱妻,出尘竟也不语。 夫妻二人感念在心,几乎落泪。 刑部尚书之职,原在意料之中,意外的乃是参图国政,这虽没有宰相之名,却已是宰相之实!还有那道密旨,这等同让他自行决定何时进京、如何进京。 如此,待他们进入长安城时,大殿之上便已是李世民,而不再是李渊。 李药师即将成为三省六部之中,第一,也是惟一,在新皇帝登基之后,步入庙堂的新阁员,这是何其惬心的安排啊! 于是,在唐室与突厥议和之后,李药师率部由灵州返回长安。 出尘带领全家,也都换上戎装,在亲卫前导后拥之下,自京师西城三门的北首一门,开远门,进入长安。 大唐武德九年九月,上柱国、永康县公、刑部尚书、参图国政李药师夫妻,双双并辔执缰,带着德謇、德奖,堂堂步武,皇皇昂首,浩浩泱泱地稳稳迈进这座如今已然翻开崭新一页的大唐帝都。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纔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 王维这首〈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诗,作于唐肃宗李亨干元元年三月,描述大明宫宣政殿陛见的情景。 当时安史之乱尚未完全平定,郭子仪收复长安不过半年,太上皇李隆基、皇帝李亨回到京师方才数月。 然而渔阳鼙鼓动地以来,皇室西行蜀中之后,此时终于回到大唐帝都。 百官得以再度进入大明宫中陛见,心情激动感怀之深,若非亲身经历,只怕难以形容。 当天退朝之后,中书舍人贾至作〈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诗,以记其胜。 与之唱和的同僚除王维之外,还有杜甫、岑参等人。 这里“两省”指门下省、中书省,那是武则天执政之后中央政府的最高行政机构,与初唐以尚书省为首的体制,已然大相径庭。 大明宫是中古全世界最为辉煌壮丽的宫殿群。 有唐一代的帝王,在李世民之后,高宗李治、武后则天、中宗李显、睿宗李旦、玄宗李隆基、肃宗李亨、代宗李豫、德宗李适,都曾以“天可汗”的身分,在这里接受“万国衣冠”的朝拜。 然而如今方当武德九年,距离〈早朝大明宫〉诸诗唱和,尚有一百三十余年岁月。 这年八月甲子,李世民即皇帝位。 九月望日,上柱国、永康县公李药师,第一回以刑部尚书、参图国政的身分,誾誾步入朝堂。 当时大明宫尚未开始兴建,大唐帝都的大内,仍在太极宫。 不过此时朝堂并不在太极宫,而在东宫。 只因李渊虽已退居太上皇,却不肯迁离太极宫,是以李世民虽已践祚,却只能留在东宫。 李唐立国之初,将隋文帝时期宇文恺设计兴建的大兴城改称长安城。 城中北方是宫城,宫城正中大兴宫改称太极宫,宫南正门昭阳门改称承天门。 宫中正殿大兴殿改称太极殿,殿前正门大兴门改称太极门,殿后的朱明门未曾更名。 朱明门之北是宫内最为宽阔的横街,横街对面的中华门改称两仪门,门内的中华殿则改称两仪殿。 早在《周礼》时代,宫廷已有“三朝”,外朝、治朝、燕朝,是天子会见诸侯群臣之处。 太极宫承天门相当于外朝,唐代称为大朝,每年冬至、元正除旧布新,皇帝驾临此门陈乐设宴;每当四夷朝贡,皇帝亦在此门接见宾使。 太极殿相当于治朝,唐代称为常朝,每月朔日、望日,皇帝在此殿临朝。 两仪殿则相当于燕朝,唐代称为内朝,皇帝常日听政,即在此殿视事。 东宫亦有具体而微的“三朝”,南方正门永春门为外朝、大朝,正殿显德殿为治朝、常朝,其北的丽正殿则为燕朝、内朝。 往昔李药师曾在太极宫的三朝觐见李渊,然这东宫的三朝,他却未曾涉足。 这年李药师五十有六,他虽没有读过日后〈早朝大明宫〉诸篇诗作,然而此时,当他迈入东宫,前往陛见的途中,全心全意念兹在兹的理想与憧憬,却正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也正因有贞观明君贤臣的纵横捭阖、鸿图伟创,贾至、王维、杜甫、岑参等后世臣僚,方才有幸浸淫“天可汗”治下万邦来朝的上国威仪。 这年十月朔日当有日蚀,自古皆将“有蚀之日”视为不吉。 章节目录 贞观新猷2 事实究竟吉或不吉?未必应验。 然这却是玄武门事件之后的第一次日蚀,李药师知道皇帝肯定将会有所举措。 他可不希望,自己第一次以阁员身分参与朝会,是在那样的日子。 因此当年八月晦日,李世民与颉利可汗在渭水便桥上斩白马、立盟誓,李药师将牵制颉利的任务完善之后,当即快马加鞭返回长安,以便赶上九月望日的治朝陛见。 自宇文泰创建“八柱国”开始,北朝以至杨隋,一直维持“八座议事”的制度,唐初亦然。 如今朝堂上的“八座”,除三省各有两位首长是为正职宰相之外,还有杜如晦、李药师两位“参图国政”。 这日李世民在显德殿中,见刑部尚书、参图国政的班位不再空缺,龙颜大悦,对李药师说道:“卿可来了,让朕好等!” 李药师疾趋出班,拜伏御前。 李世民谕令平身,李药师一时竟然无法站起。 只因眼前端坐龙御的这位年轻皇帝,虬须已然成形,状貌完全便是当年太华西岳之上、云堂净室之内、设色山水之中的那位龙子。 李药师不禁虎目噙泪,他得先行整理心绪,方才能够谢恩起身。 朝会之后,皇帝将李药师留下。 在大队内侍前导后拥之间,李药师跟随李世民步出东宫正殿,往殿后行去。 显德殿之北便是东宫之内最为宽阔的横街,对面则是丽正殿的正门丽正门。 来到横街,李世民停下脚步,朝西依依而望。 看在李药师眼中,皇帝陛下的心思清楚无比。 这条横街,往西通过数道宫门,出东宫后便可直趋太极宫的东门晖政门,进入太极宫,接上太极宫内的横街。 此时李世民依依西望,他望的是太极宫啊!他望的是,何时才能将太上皇请出太极宫,让自己成为这巍巍宫廷、峨峨大内的真正主人? 然而对于宫廷大内诸事,李药师从来不愿沾染。 此时皇帝不语,他也不语。 少顷,李世民方才轻叹一声,回身往北,迈入丽正门。 他屏退左右,对李药师说道:“吾兄今日,心绪有所起伏啊!” 这里是燕朝、内朝丽正殿的前庭,君臣在此已属“燕见”。 唐代刘餗《隋唐嘉话》记载:“太宗燕见卫公,常呼为兄,不以臣礼。” 李药师长揖至地,谢道:“臣无状,尚祈陛下谅鉴!” 李世民伸手将他扶起,含笑说道:“何事竟令吾兄如此起伏?” 从第一次见到李世民开始,李药师就非常清楚,自己绝不能在这位年轻人面前,显露丝毫“虬须龙子”的心思。 此时回道:“陛下,想我大唐,即将进入我华夏旷古以来从所未有的盛世,臣岂能不有所动心?” 李世民听得心胸疏阔,点头说道:“的是。前朝不过三十七年,再往前数,北朝、南朝诸代,多者不过数十载,更无一代能够一统天下。想我大唐,绝不步其后尘!” 他竟愈说愈是激动。 李药师却已将心绪平复,含笑躬身:“是。臣誓随陛下富国家、强社稷、兴教化、安百姓!” 这后半句,李世民已停下脚步,随李药师一同齐声,慨然乐道,犹如咏叹。 此时他君臣二人,竟又四掌紧紧相握。 李药师虽不便直视皇帝,但他知道,眼前这位虬须龙子,正忱忱炽炽地注视着自己。 略停须臾,李世民继续前行。 此时他抬眼朝向北方,再度依依而望。 不过这北望却是遥望,目光及于天际。 李药师知道,皇帝望的不再只是宫内,更不止于大唐。 他望的是北疆、他望的是胡廷;他望的是阴山马坝、他望的是大漠狼烟!他语调意兴昂扬:“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吾兄可有雅兴?” “封狼居胥”是西汉霍去病将匈奴逐出漠北,登狼居胥山筑坛祭告天地之事。 “勒石燕然”则是东汉窦宪在燕然山大破北匈奴,命班固作《封燕然山铭》刻石记功之事。 两汉以来,这二者即被视为武将功业的至高荣誉。 李世民之言,听得李药师豪情鹄起,登时随之遥遥北望,引《封燕然山铭》轩声而道:“『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臣但盼铄王师、剿凶虐,更甚于封山勒石啊!” 君臣二人畅怀开颜,阔步向前。 然而不过数武,李世民脚步却放慢下来:“『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 他停下身来,朝向李药师:“若论千秋『久逸』,百世『永宁』,只怕未必如此轻易!” 李药师道:“是。大漠天候地气不宜农耕,因此两汉纵使将匈奴逐出,也无法移民实边,作长远之计。然塞外水草丰美,若是闲置,又岂会无人觊觎?” 李世民点头道:“的是!不宜农耕,又不可闲置……” 他略沉吟,望向李药师:“不知吾兄可有想法?” 李药师道:“隋文当年,在胜州、夏州之间画出四百余里土地,供突厥内附部众作为畜牧之用……” 胜州、夏州与灵州比邻,李药师任职灵州大都督期间,已深入了解该地的天候地理、社会民风。 此时他语音未毕,李世民已击掌赞道:“无法徙农民实边,便以突厥内附部众缓冲疆界,照啊!” 李药师躬身称是,继续说道:“然这带地区不过四百余里,今日突厥所领之地,则远有过之啊!” 李世民点头道:“的是。因此不能仅以牧民视之,可是?” 李药师谢道:“陛下明鉴!取其部而不灭其国,羁縻其君以为陛下之臣,使之分统其民,进而相互制衡。『以夷伐夷,国家之利』,此耿秉、班超之策也。” “以夷伐夷,国家之利”出于《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这个策略最初由耿秉提出,其后班超沿用。李世民再度击掌赞道:“吾兄之言大矣哉!” 他略微沉吟,寻思说道:“然在以夷伐夷之前,须先击溃突厥。当年勘平萧铣,吾兄曾陈《十策》。如今面对突厥,不知可有想法?” 章节目录 贞观新猷3 经略突厥的战策,李药师早已不知几经筹划,此时回道:“若以《十策》为基础,面对突厥,首当取下河南,次则畜养马匹。其后贿间、招慰、工事、人和、地利、天时……当年勘平萧铣的原则,在在均可用于击溃突厥啊!” 当时的“河南”并非今日的河南,而指黄河之南的河套地区,亦即胜州、夏州之地。 李药师虽只寥寥数语,然他君臣对于《十策》俱皆了如指掌,烂熟于胸。 李世民心中略作复盘,说道:“如今河南困于梁师都,若欲将之取下,却不似徇巴蜀、收夷陵那般轻易。吾兄可有想法?” “欲取梁师都,当以水战!”李药师语调坚定铿锵。 “水战?”李世民先是一怔,继而击掌赞道:“水战!” “是。臣在灵州,见突厥与梁师都往还,渡河俱乘羊皮筏子。彼等未娴造船之术,只将河水视为弱水,世代相传『其力不能胜舟』。我军只须……” 李药师一语未毕,李世民已拊掌而笑:“照啊!我军只须顺流而下,截断突厥后援之途,则梁师都尽在彀中矣!” “陛下明鉴!”李世民一时大喜,问道:“吾兄所部造船、水军人才,可都已在灵州?” “往昔水军皆以张宝相、席君买统领,他二人已在灵州。造船则以陆泽生为首,他刻下仍在扬州。” “陆泽生,这名字『泽被苍生』,倒与朕的『济世安民』若合符节啊!” 此时李世民心情绝佳。 李药师躬身笑道:“陛下折煞臣等了!” 他接着说道:“年前陆泽生并未随臣北上,只因没有料到北地也有造船之需。如今却也并不急于调他前来,不妨先着他征集造船所需的材资。” 李世民笑道:“如此甚佳,就听吾兄之议。” 李药师躬身领旨。 李世民却又沉吟半晌,喃喃说道:“至于畜养马匹……” 他凝神踱步须臾,方才问道:“不知吾兄认为,击溃突厥,须要多少兵员?” 古代征战,步兵大抵一人一骑,这马并不用于乘骑,而用于驮负兵士所携的兵器甲冑等物,称为“驮马”。 骑兵则一人二骑,一匹驮马,另一匹供战阵交锋之时乘骑,是为“战马”。 战马非常娇贵,除战阵、训练之外,平时绝不舍得乘骑。 此外大军还须有牵挽粮秣、锱重的“挽马”。 马匹若有余裕,兵士才得配备代步之用的“乘马”。 时值武德九年,过去十余年间,华夏大地烽烟四起,马匹损失至为惨重。 尤其可供繁衍的母马,虽已下旨向全国严征,也只集得三千匹,极度匮乏。 他君臣均久经战阵,明白纵使戮力畜养,也无法在短期之间迅速扩充良马的数量。 然而皇帝所提之问,李药师早已不知几经通盘推演,当下侃侃回道:“兵有三势,一曰气势,二曰地势,三曰因势。一旦机势成熟,突厥可取,届时便依马匹之数,而定兵员之数。” “兵有三势”是大唐军神卫景武公李靖流传后世的经典军事名言。 此时李世民闻言,眼神大亮:“所以一旦机势成熟,吾兄自有取胜之道?” 当时突厥欲与大唐协议,颉利可汗愿给马三千匹、羊万口,以换取车服玉帛。 李世民正值两难之际,他愿意释出财宝,但与马匹羊只相较,他更希望换得陷于漠北的华夏子民,包括温彦博,得以回归中土。 然而大唐,实在须要马匹啊。 不过此时,李药师并不知道两国协议之事。 他见皇帝眼神大亮,于是回道:“是。所谓『奇正用兵』,善用兵者,无不正,无不奇,使敌莫测,故正亦胜,奇亦胜。” 李药师更加没有料到,自己短短一段论述,让李世民不再两难。 因着这段论述,非但温彦博得以还朝,甚至让突厥误判情势,以为大唐不缺马匹。 此时他见皇帝频频颔首,便继续说道:“所谓『机势成熟』,乃是贿间、招慰有成,弓刀悉备,士卒劲勇,地势、天候有利于我军。” 李世民原本频频颔首,此时突然定住:“『弓刀悉备』!诸般兵器工事品类繁多,何以单说弓刀?” 李药师心下不禁大赞,这位皇帝,当真将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聆听仔细啊! 感动之余更觉庆幸,得遇如此锐意国是的人主,何其舒心!此时他深深一揖:“陛下明鉴!突厥轻装骑兵优于我军,我军步兵、重装骑兵则优于突厥。因应轻装骑兵的疾驰,我军可先以步兵立射,阻其锐气;待其迂回趋近,再以重装骑兵排成刀阵,如此便可破之。因此面对突厥,诸般兵器之中,弓与刀乃是重中之重。” 此时轮到李世民开颜大赞:“高啊!欲以步兵、重装骑兵击破轻装骑兵,吾兄之议,可谓不二法门!” 李药师赶紧谦谢。 李世民缓缓点头:“如今诸将多重骑射。然而应对突厥,以步兵配合重装骑兵,立射却更为紧要啊!” 他略事斟酌,继续点头:“甚好!甚好!如此朕便亲教诸军士卒习练弓矢。” 李药师躬身称是。 李世民却又含笑注视李药师:“听闻吾兄所部,有一神射少年,曾将颉利可汗吓阻于潞州城北,可是?” “是。此子名唤薛孤吴,乃北齐太子太傅薛孤延后人。”李药师边响应边暗想,自己所部的人才,这位皇帝陛下竟然如数家珍! 李世民点头道:“如此,吾兄可调薛孤吴前来。只不知他现在何处?” “薛孤吴现在灵州。” “灵州距此四日马程。如此便将教射定于七日之后,可成?” 李药师再度躬身领旨,心中暗想,信鸽由长安至灵州,须得一至二日。 这位皇帝陛下,将时程掐得可真精准! 李世民又笑道:“朕想陆泽生造船,张宝相、席君买训练水军,俱能独当一面,并不须吾兄亲赴灵州。只因眼前尚有两件大事,得我大唐刑部尚书替朕去办。其一,《武德律》虽已较前朝宽仁,但仍留有若干肉刑,宜当去除。” 章节目录 殿庭教射1 李药师有些踧踖:“陛下,执行既定刑律,臣自问尚堪胜任。然制订新修法典,却并非臣之所长啊!” 李世民朗声笑道:“便桥会盟之前,朕已遣长孙无忌接应吾兄,可是?” 刑名律法之事,初唐无人能出长孙无忌之右。 李药师当即明了皇帝之意,躬身说道:“臣明白了,臣明日即往吏部拜望。” 李世民又道:“新修法典乃重大事业,不必急于一时。 倒是另有一事,却颇急切。 如今不仅刘文静、刘世让、杜伏威皆须平反,还有裴仁基父子以及尧君素,也不可任其埋骨荒冢啊。” 为刘文静、刘世让、杜伏威平反,李世民这多年来念兹在兹,李药师原本清楚。 裴仁基父子心向大唐,因谋诛王世充事败而遭屠戮,可谓大唐忠魂,也当得李世民旌扬。 然而尧君素始终为隋守土,抗拒唐军,李世民却因他对杨隋固守忠义,克尽臣节,因而予以表彰,这就当真是胸怀“天下”的大器大度了。 李药师的心绪,登时回复到早先步入朝堂,初见“虬须龙子”端坐龙御时的激动,虎目竟又湿润,赶紧俯首躬身:“圣虑仁德,泽被前朝,臣敬谨领旨。” 李药师离开东宫之时,日已过午。 他去到刑部,将皇帝为刘文静等人平反,并表彰裴仁基等人的谕令交代所属。 此事当归礼部主理,刑部仅须配合,并无大事。 待得返家途中,已近黄昏。 今日陛见,李药师深切体认这位年轻皇帝的恢宏大度、英明神武。 想到四年之前曾对冯盎说过:“我朝立于中疆,怀顾八荒,必将再造炎汉之皇皇!” 那等豪阔愿景,如今已然触手可及,怎不令人激昂振奋?然则与此同时,李药师心底却隐然泛起一丝异样…… 不过眼前家门在望,今日天未明便即外出,日已暮方才归来,心想爱妻或许会以“夙兴夜寐,靡有朝矣”揶揄,他嘴角便不自觉牵上微微笑意。 当即撂下那丝异样,一抖缰绳,加快脚步返回家中。 没有料到进入家门,出尘神情却颇凝重。 原来望日大朝,不仅他这位刑部尚书朝觐皇帝,三省六部诸位夫人也都入宫参见皇后。 当着诸多妃主命妇,长孙皇后转达皇帝谕旨,告知房玄龄夫人卢氏,要赐给房玄龄二名侍妾。 卢氏当殿抗旨,拒不接受。 李药师闻言,轻叹一声:“范阳卢氏毕竟是关东大姓啊。” 出尘凝视夫婿:“药师,你曾说过,南朝国主建国,并不能得到世族输诚拥戴;而北朝大姓对于国主,又岂有鞠躬尽瘁之衷?” 李药师缓缓点头,又轻叹一声:“若连咱们都能看出,则在其位者,只怕感受尤深哪。” 接连两声轻叹,却让出尘听出,夫婿言下另有所思:“药师,怎地我却觉得,你这话中,才是感触尤深?” 李药师望向爱妻,她,总是如此细腻贴心!卢氏之事触动他心底那丝异样,此时便将稍早陛见的情景,约略说与伊人知道。 出尘却听得心惊:“所以,咱们这位在其位者,非但对你麾下部将知之甚详,甚至和璧所畜信鸽的能耐,他都了如指掌?喔,不仅如此,他甚至有意让你知道!” 李药师只默默点头。 在其位者驾驭臣下,原本如此,不是? 出尘微微一叹,盈盈上前,握住夫婿厚实的双掌。 往常这双手掌总是温暖和煦,此时却有些许冷硬。 只听她柔声说道:“药师,无论怎么说,他,毕竟是『虬须龙子』啊!” 此言却让李药师一懔。 对自己二人而言,这位在其位者,并不仅是皇帝,他,更是“虬须龙子”啊。 但是这层心思,这位年轻皇帝却泯然不知。 无论他如何敬重自己,也仅止于明君对于贤臣的敬重。 然而……为君者能够如此,已属难能可贵,不是? 寻思及此,李药师稳下心绪,同时倏地想起,稍早在东宫横街之上,这位年轻皇帝,不,这位虬须龙子,朝太极宫依依西望的神情。 眼下太极宫里,还住着那位断言自己“难以驾驭”的太上皇啊! 于是他缓缓点头,轻声说道:“是啊!你家夫君曾说:『定要助他证明,他能驾驭千古难以驾驭之人!』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哪!” 出尘但觉自己手握的夫婿双掌,先是逐渐恢复往常的温暖和煦,继而转为沛然的浑厚坚毅…… 次日李药师即前往吏部拜会。 虽然吏部、刑部同属尚书省,首长都是正三品的职事官,但初唐吏部尚书的排名不但在刑部尚书之前,更在门下省的首长侍中、中书省的首长中书令之前。 此时李药师以参图国政的身分参与“八座议事”,跻身宰相之实,不过若依惯例,那通常归于吏部、兵部两位尚书。 这原本当属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的位分转给了李药师,虽说是皇帝对李药师特示荣宠,却也是因长孙皇后固请,不愿自己兄长的权位过于突出。 因此今日李药师来见长孙无忌,非仅为议公事,也要略叙私谊。 长孙无忌见李药师前来,全在意料之中。 他与李世民少年时期即已交好,其后成为郎舅,长期互动频繁,关系极为亲厚。 参图国政的位分转予李药师,长孙无忌并不介怀;而李世民意欲新修法典之事,他更早已知悉。 于是三言两语,便将诸事议定。 不过,长孙无忌却有其他事宜,要与李药师协商。 李世民践祚之初,首要即是汰换执掌实权的中央政府首长,这在两个月前便已砥定。 其次则是调整朝臣的爵封以及实质禄位,这方面则因为突厥入寇而有所耽搁。 直到便桥议和、突厥退兵之后,才有机会论及。 此时长孙无忌取出一纸草笺,对李药师说道:“六月之事陛下叙功,以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侯君集,以及在下最为功高,意欲晋封国公,赐食邑三千户。” 章节目录 殿庭教射2 他边说边将纸笺递向李药师。 所谓“六月之事”乃指玄武门事件,李药师自然清楚。 此时他不接长孙无忌递来的草笺,只微笑道:“此乃陛下恩旨,实非在下所当预知。” 长孙无忌笑道:“药师啊,陛下对你特为亲厚,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你瞧如今,玄龄、克明,以及你、我,都已入阁;敬德只通军武,不谙朝政。 但是侯君集……” “克明”是杜如晦的字。 侯君集这名字,悬在李药师心中已有一些时日。 此人与尉迟敬德一般,原本出身行伍。 然他却与尉迟敬德不一般,并不以军武职事为满足,进入秦府之后便发愤读书。 玄武门事件中,侯君集居功甚伟。 新皇登基之后,如果没有将李药师由地方调入中央,那么是否,侯君集便有机会跻身入阁之列? 因此,长孙无忌一提侯君集这名字,李药师立即知道他打算讨论什么,当即说道:“辅机,在下毕生之所愿,乃是富国家、强社稷、兴教化、安百姓。如今忝居庙堂,得以辅佐明主,已遂平生之愿。其余品秩禄位,皆非在下之所欲啊。” “辅机”是长孙无忌的字。 长孙无忌击掌而道:“与君对谈,何其宽畅!” 他另取出一卷草笺,打开来与李药师一同阅览。 只见这是功臣食邑的实封名单,前一纸草笺上,敕封国公各三千户的食邑只是名义,这里所列,才是实封的禄位。 第一行只有一个名字,裴寂,一千五百户。 长孙无忌笑道:“武德四年铸造开元通宝,裴司空得赐一炉,听任自铸。如今收回炉铸,改赐一千五百户食邑,相较于前,实是大为不如啊!” 所谓一千五百户实封食邑,乃是一千五百户人家的税赋繇役,包括租、庸、调,都归裴寂所有。 这约相当于一千五百户人家的过半产值,乃是极大数额的资财。 然则裴寂原可自行铸钱,相当于今日得以合法自印钞票,两相比较,一千五百户的赋役可就大为不如了。 纸笺上第二行有五个名字,长孙无忌、王君廓、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各一千三百户。 长孙无忌方才曾说,玄武门事件有五人最为功高,这里却只见其四,少了侯君集,却多了王君廓。 长孙无忌说道:“陛下认为侯君集进入秦府资历尚浅,又不似王君廓,独力遏止幽州之乱。”这里“幽州之乱”指玄武门事件之后,幽州大都督李瑗意欲谋反之事。 接下来是长孙顺德、柴绍、罗艺、李孝恭,各一千二百户;其后才是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各一千户。 长孙无忌说道:“陛下认为,侯君集功勋与张公谨等相当。” 随后是李世绩、刘弘基九百户;高士廉、宇文士及、秦叔宝、程知节七百户。 再其后,六百户的名单中则有李药师,与安兴贵、安修仁、唐俭、窦轨、屈突通、萧瑀、封德彝、刘义节并列。 长孙无忌打开这份名单之后,李药师一直没有说话。 此时说道:“辅机,如果可以,不妨将在下更退一列。” 长孙无忌凝视李药师,说道:“六百户实封,实已愧对吾兄。” 李药师同样凝视长孙无忌,神情恳切:“辅机,舍下在三原早已置有祖产,家兄在昆明池又曾遗留田庐,而今舍弟亦在朝中。 实封六百户亦或四百户,其差别只是些许禄位,对于在下的意义,实则远远不及如今得以立身中枢,能与吾兄畅谈啊!” 此言出诸至诚。 盖因魏晋以来,世族大姓几乎把持社会上全部的政治权势与经济利益。 当时的社会,“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而其基础则根植于两方面。 其一是对于知识的垄断。 宋代出现活字印刷术之前,书籍极其昂贵。 隋代虽然已有雕版印刷,但书籍的传承,主要仍旧依赖手抄,绝非一般庶民所能负担。 李药师出身陇西李氏,乃是当时首屈一指的世族大姓,甚至李唐皇室,也自称系出陇西李暠之后。 十六国时期天下分崩离析,而陇西位于河西走廊,因有地理上的天然屏障,所受的战火蹂躏,远不似其他地区严重。 又有前凉张氏、西凉李氏先后在此立国,奉行“文化兴邦”的政策,让陇西得以“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魏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绝扶衰,五百年间延绵一脉”。 其二则是相互联姻以巩固双方家族的地位。 李药师的母亲出身陈留韩氏,其族在北魏时期便已显赫。 他的外祖父韩雄,在西魏、北周时期将家门带入巅峰。 诸舅韩擒虎、韩狩虎、韩洪虎克绍箕裘,都是大隋名将,其中尤以韩擒虎最为天下所称。 李药王夫人出身河南达奚氏,李客师夫人出身河南长孙氏,俱是鲜卑国姓。 李药师自己,年轻时节虽然拒绝了家族安排的联姻,然而出尘夫人,毕竟也来自南陈皇裔、吴郡张氏。 李药师出身这等簪缨世冑,自幼往来皆是高门巨族,惯看权势富贵。 对他们而言,社会地位、经济优渥是与生俱来的既有,从来不曾匮乏,也从来无须冀求。 他们所重视的,是如何善用这等天赋优势,从而在修身、齐家之后,能够辅国安民,平治天下,得以有所成就。 如今李药师已立身中枢,参图国政,掌握施展抱负的契机。 而这,恰是李渊吝于交托,而李世民已然授予的。 反观秦府旧部,大抵并非如此。 以侯君集为例,他在进入秦府之后,才有机会读书。 然而纵使荣膺高位、纵使发愤读书,在当时注重门第的社会里,仍然难以攫获世族大姓的认许。 他们没有簿状谱系,没有门荫祖产,若想跻身上流,惟有凭借官位利禄。 比如程知节、李世绩,都是在得封国公之后,才能与清河崔氏、河东薛氏联姻。 章节目录 殿庭教射3 因此这国公爵位、这实封食邑,对于侯君集那样的新贵来说,是极为重要的资源。 对于李药师这样的簪缨世冑,则否。 长孙无忌出身鲜卑国姓,自然清楚李药师此言出诸至诚。 他心有戚戚焉,握住李药师双手:“吾兄盛情,在下必当据实以奏。” 李药师离开时,长孙无忌亲自将他送出,却又加了一句:“药师啊,侯君集毕竟是我关陇子弟,不是?” 李药师心中一懔。 此时已行至吏部门楼,李药师对长孙无忌微微躬身:“是。侯君集的是关陇子弟。” 两人随即行礼作别。回到家中,李药师一见爱妻神色,便知又有事端。 原来他前往吏部拜会的同时,皇后又召三省六部诸位夫人入宫。 皇帝亲临接见,当面谕知房玄龄夫人卢氏,要赐给房玄龄二名美人。 卢氏再度当殿抗旨。 李世民神色不豫:“你是愿意不妒而生,或是宁可因妒而死?” 卢氏凛然说道:“妾宁可因妒而死。” 李世民即命内侍备酒,赐予卢氏:“如若当真,且饮此酒。” 卢氏年轻时节,有次房玄龄病重,自觉无法康复,便对她说道:“我今病革,你尚年少,不可寡居。望我去后,你能择善而适,让我能够放心。” 卢氏悲切涕泣,竟将一只眼睛剔出!以示绝不二嫁。 房玄龄从此对她,又敬又畏。 此时这位卢氏夫人倔然兀立于帝后御前,睁着一只独目,当着诸多妃主命妇,接过酒樽。 她脸色虽然惨白,神情却无比坚毅,毫无悬念便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随后,她却也并未如何。 只听皇帝叹道:“如此刚烈,朕尚畏怯,何况玄龄!” 出尘娓娓叙述,李药师默默听毕,也只能缓缓摇头,问道:“这前前后后,你便都看在眼中?” 出尘哂然一笑:“师父啊,如若换作你在当下,可会『便都看在眼中』?” 李药师也笑了。 只听伊人巧笑倩兮:“如若『某人』立于当下,只怕是眼观鼻、鼻观心,作垂帘入定状吧?” 爱妻如此揶揄,为的是让自己宽心,李药师怎会不知?他轻吁一口气,含笑将伊人搂入怀中…… 三数日后,薛孤吴抵达京师,来见李药师,并与李德謇、李德奖欢叙。 此时李药师在长安的住家,仍是他八年前得授开府之后布置的十亩宅邸。 这八年间他屡建奇功,已由从四品开府晋升为正三品刑部尚书,更有正二品上柱国的勋衔、从二品永康县公的爵位,单是朝廷赏赐的奴婢,便有百口之众。 这原本堪称宽敞的十亩宅邸,如今虽不至于人满为患,却也颇有熙攘之态。 宅中正院西斋,原本用为客房。 然而……三年前刘世让蒙冤受戮,家小遭到籍没,经李世民安排,以奴婢身分进入李药师府中。 日前皇帝谕令为其平反,自不好让他们继续屈居下房。 此时西斋已然整理停当,准备供刘世让夫人母子入住。 但他们知道薛孤吴即将抵达,想将此间留予客人下榻,一时不肯迁入。 可薛孤吴也知道西斋是为刘氏母子所备,自也不肯占用,只去东厢李德謇处借住。 于是这府中难得的三间空房,竟然依旧留白。 次日便是显德殿庭教射之期。 显德殿是东宫正殿,月余之前李世民即位,登极大典即在此殿举行。 此时皇帝大张旗鼓,谕令在此殿的前庭举行教射,诸将尽皆振衣鼓舞,跃跃欲试。 这日皇帝盛陈威仪,亲临教射,对诸将示谕:“戎狄侵盗,自古有之。 如若边境少安,人主即逸游忘战,则再有寇掠,便莫之能御。 如今朕不命汝等穿池筑苑,只令专习弓矢。 闲居无事之时,朕为汝等之师;突厥入寇之际,朕则为汝等之将。”他振臂开阖,气势恢弘:“如此我中国之烝民,则庶几可以少安!” 这番谕令,自是宣示不忘二十余日之前,突厥兵临长安城下之事。 此时皇帝示意,左右执事当即高声宣谕:“传薛孤吴!” 薛孤吴快步前趋陛见。 李世民对庭中将士说道:“年前颉利入寇,直下朔、代、忻、并等八州,强行越过石岭、太谷,直至潞州方被拦阻。当时诸军不利,惟有潞州得以保全,便是因为薛孤吴的射术将其遏制。年初颉利再度入寇,又是因为薛孤吴的射术,才能在硖石将颉利震慑。因此朕特意命他入京,让他今日在此演练。” 皇帝随即下令薛孤吴试射。 显德殿前庭长宽各约二百四十步,唐军将士如若能设百步,已属中上。 因此殿庭的箭靶,设在八十步外。 薛孤吴一射,正中靶心。 皇帝命再射、三射,均中靶心。 众将士大都有此能耐,此时并不以为意。 皇帝命将箭靶移至百步之外,薛孤吴又是三射连中靶心。 再移至一百二十步外,同样三射连中。 此时将士中,便已开始出现叫好之声。 皇帝又命将箭靶移至一百五十步外,这个距离,突厥兵士约莫半数可射,然而大唐将士,有此能力者却不及半。 此时薛孤吴已射得兴起,不待皇帝谕令,直接连射三箭,箭箭中靶,庭中将士便开始骚动了。 皇帝转头望向李药师,李药师微微躬身颔首。 于是李世民又命将箭靶继续后移,直移到一百八十步外。 这里已接近显德门,执事人等赶紧招呼门外的羽卫后退,以免遭到误伤。 先前薛孤吴试射,每箭似乎只是顺手捻来率意而为。 及至箭靶移至一百五十步开外,方才打起精神。 此时距离已有一百八十步,但见他聚精会神,前脚如橛十字不成,后脚如瘸八字不就;肩肘虎口三窝相对,左睛聚小右睛聚大。 只将三箭接连射至靶上,非但庭中将士登时群情沸腾,高声哗然,就连与李世民、李药师一同站在丹墀上的尉迟敬德、秦叔宝、程咬金等诸卫大将军,也都出声喝采。 章节目录 石麟玉笋1 李世民先前虽已知道薛孤吴善射,但着实没有料到,他的能耐竟然高超至此,不禁击掌盛赞。 只因箭箭中靶倒是其次,主要在他三箭相连,其间几乎刻不容发!将士中就算有人能够射得如此之远,也无人能于瞬息之间接连发射。 更何况,薛孤吴先前已经射了十余箭。 当时的弓,尚未设有“弦垫”。 每发之后因为弓弦反弹,震得手指异常疼痛。 总得略事休息,待血液流畅之后,方能再射。 然而眼前的薛孤吴,他竟能在电光石火的霎时之间,一射再射而面不改色! 这年薛孤吴二十有四,膂力正值颠峰。 过去十数月间,他两度以射术震慑颉利可汗,自己也颇引以为豪,因此更加致力于精练射术。 然而往往,习练总是受制于手指疼痛的极限,而不得不停歇。 后来他异想天开,在弓臂两端张弦之处加垫,未料竟可大幅降低弓弦反震的劲道,从而克服手指疼痛的关键问题。 此时皇帝命薛孤吴上前,赐予厚赏,并取他的弓让诸卫大将军传阅细翫。 众多方家相继引弓搭箭试射,果然感觉弓弦反弹之力,都被弦垫消除殆尽,不免啧啧称奇。 于是自此开始,大唐百经战阵的君臣合力研议,遂使“弦垫”逐渐成为有唐一代造弓的标准。 教射之后二日,定勋臣爵邑的圣诏颁下。 皇帝命陈叔达于殿前当着众臣唱名示谕,随后说道:“朕所叙的勋赏未必允当,卿等如若另有所见,不妨各自表述。” 唐代的爵封,有王、公、侯、伯、子、男六等。 其中“王”又有亲王、嗣王、郡王之分,亲王为正一品,嗣王、郡王为从一品。 除极少数例外,王爵仅授予皇子以及近支宗室。 “公”则有国公、郡公、县公之别,国公为从一品,序位在嗣王、郡王之后。 郡公为正二品,县公则为从二品。 在此之前,大唐原有的公爵包括: 魏国公裴寂 宋国公萧瑀 江国公陈叔达 郢国公宇文士及 霍国公柴绍 翼国公秦叔宝 宿国公程知节 曹国公李世绩 …… 而李药师仅为永康县公。 新授的国公则包括: 齐国公长孙无忌 邢国公房玄龄 蔡国公杜如晦 黎国公温大雅 吴国公尉迟敬德 樊国公段志玄 潞国公侯君集 此外亦有新晋郡公、县公: 义兴郡公高士廉 定远郡公张公谨 襄武郡公刘师立 武水县公李孟尝 如今多人得授为从一品的国公,而李药师依旧仅是从二品的永康县公。 然他澹然立于殿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垂帘入定模样,似乎周遭之事,全然与己无关。 不过他眼角余光仍然掠到,侯君集冷冷望了自己一眼。 毕竟他得封为潞国公,难免沾沾自喜。 李药师的曾祖父李欢是北魏的永康县公,祖父李崇义是北周的永康县公,父亲李诠是大隋的永康县公。 这爵封原本应由大哥李药王承袭,然他却因败绩而遭除名,废为庶人。 直到五年之前,李药师勘平萧铣,才得封为大唐的永康县公。 能够再度取回这家传数代的爵位,对于李药师的重要性,岂是侯君集这等爆起窜升的新贵,所能心领神会? 然则秦叔宝、程知节等,却因多人得授与他们比肩的国公之位,自己却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提升,而当殿争功,纷纭不已。 此时只听淮安王李神通奏道:“陛下,当初太原起事,臣迅即在关中举兵,随后便与平阳昭公主合势。 臣响应义旗,远在他人之前。 房玄龄、杜如晦等,不过操弄刀笔,今日所得的勋赏却在臣之上,臣心不服。” 皇帝严肃说道:“义旗初起,叔父虽然首倡举兵,却也是因为隋室追捕,叔父不得不设法自救,以求免祸。然则数年之前,窦建德吞噬山东,叔父全军覆没;其后刘黑闼再合余烬,叔父非但未能将之平定,甚至望风奔北。” 他话锋一转:“至于玄龄、如晦等人,他们运筹帷幄,以智计安定社稷,厥功之伟,犹如萧何之于汉室。因此论功行赏,他们实宜居于叔父之先。” 此时皇帝抬眼,深深将众臣扫视一轮,继续说道:“叔父于国、于朕皆是至亲,然朕却不可因此而滥施私恩,让叔父所得的赏赐,与居功至伟的勋臣同列!!!” 李神通的父亲李亮是李渊的八叔,因此他是李世民的堂叔。 秦叔宝、程知节等听皇帝此言,心生警惕,相互商议言道:“陛下至公,于淮安王尚且无私于心,我等何敢不安其分!” 由是方才不再继续争论。 此时却听房玄龄奏道:“陛下,秦府不少旧人并未得到升迁。他们奉事陛下已有多年,如今反而位居前东宫、齐府僚属之下,难免有所嗟怨。” 事实上此次的晋封名单,十足偏袒秦府旧部。 房玄龄此言,明显便是为皇帝搭桥抬轿。 果然听得皇帝说道:“王者惟有至公无私,方才能让天下心服。朕与卿等日常衣食服御尽皆取诸于民,因此设官分职,必当以民为本。朕惟有拔擢贤才,择而用之,岂能以新旧而定先后?如若新进的人才优于旧属,难道竟要舍新而取旧?” 此时皇帝举目,遥视殿外,沉声说道:“如今不论其人或贤抑或不肖,只论直言嗟怨,又怎是为政之体!!!” 房玄龄是皇帝最为倚重的臂膀,众人见他进言,尚且遭到驳复,便更加不敢心存异议了。 皇帝又说道:“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道,各随其时。” 他先前已在秦府文学馆收聚天下书籍,得二十余万卷。 此时便下旨,在显德殿东北的弘文殿之侧设置弘文馆,藏书于此。 又选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等,以本官兼学士。 并以三品以上官员子孙三十八人为弘文馆学生,李德謇、李德奖都在其列。 时序进入武德九年十月。 这月初一,朔,日蚀。 章节目录 石麟玉笋2 自古皆将“有蚀之日”,尤其日蚀,视为不吉,帝王往往下诏罪己。 这是李世民登基之后的第一个有蚀之日,李药师早已料到,此日皇帝定会有所举措。 果然此日李世民下诏,恢复李建成宗籍,追封为息王,谥曰“隐”;至于他的太子位分,则要待到贞观十六年方才得到追赠。 皇帝同时追封李元吉为巢王,谥曰“刺”,不过他的宗籍,则要待到高宗李治时期方才得以恢复。 此时李世民将他二人及其受诛的子嗣,以礼改葬于长安西南郊的高阳原。 发葬之日,昔日东宫、齐府旧属,包括王珪、魏征等,皆陪送至墓所。 不数日,皇帝立八岁的嫡长子李承干为太子。 太子是备位国君,最重要的“职责”,便是为继位做好准备。 因此太子之下,也置有完善的文武僚属,以备将来辅佐新君。 然而李承干年少,此时李世民为他所作的安排,辅导性质大于辅佐。 文职方面,李世民专为太子所设的学馆崇贤馆,要到贞观中期方才成立。 此时的太子学馆,是他先前所立的弘文馆。 皇帝以窦琎为太子詹事,于志宁为太子左庶子,孔颖达为太子右庶子。 窦琎是李渊太穆窦皇后的族弟,不但家族累世联姻帝室,自己又虔信佛教。 这样的出身背景,让他对于艺术的兴趣远高于政治。 他精擅书法、音律、构筑之学,不久后即转任将作大匠。 因而此时太子身边诸事,皆以于志宁、孔颖达为首。 他二人非但早已跻身“秦府十八学士”之列,于志宁的曾祖父于谨,更与李世民的曾祖父李虎,同居西魏八柱国中的领兵六柱国之位;而孔颖达,则是孔子的三十二世孙。 武职方面,李世民任李药师以本职兼行太子左卫率。 左卫率是太子十率府之首,这是东宫最高的武职官员,理论上负责东宫的军事防务。 然而当时李世民依旧住在东宫,因此东宫的军防,实质上由皇帝的禁军十六卫负责。 除此之外,李世民又以三品以上官员长子为太子僚属,李德謇又在其中。 承载着皇帝恩宠的谕旨,一道接着一道颁下。 李药师的心情,却一次比一次沉重。 因为每一道谕旨,都关系到两个孩儿。 李世民曾命他兄弟入居宫中,让他们成为李承干的玩伴。 旬日前他二人进入弘文馆,成为太子的同窗。 此时李德謇又以高官长子身分,成为太子的僚属。 而皇帝任李药师为太子左卫率,目的是让他教导太子兵学。 李承干自小与李德謇、李德奖熟稔,定会要求他们陪自己一同习武。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自古即有明训。 李药师忧患未然的心情,出尘最是清楚。 然则聪颖灵慧如她,此情此景也只能陪伴,难以解忧。 幸而很快,便有转机…… 为刘文静等人平反,并表彰裴仁基等人的谕令下达执行之后,各家幸存的眷属均上表谢恩。 刘世让夫人以及仅存的两名幼子,当初经李世民安排,以奴婢身分进入李药师府中。 如今获得平反,阖府均为他们贺喜。 而裴仁基遭王世充杀害之后,得一遗腹子裴行俭,此时年方八岁。 他由族叔裴思谅陪伴,来到长安,先后前往礼部、刑部办理一应规程。 裴仁基系出闻喜裴氏。 汉代以降,裴氏便是河东士族的显望,与薛氏、柳氏并称“河东三着姓”。 魏晋之世,闻喜裴氏与琅琊王氏同盛一时,人才辈出,有“八裴八王”之称。 及至北朝,裴氏家族更见兴盛,分出中眷裴、东眷裴、西眷裴、洗马裴等房支。 裴仁基出身中眷裴,由北周至杨隋,父祖数代官高爵显。 他曾是大隋的光禄大夫,其后投奔李密、王世充,更得重视。 在他遭到杀害之前,中眷裴是裴氏族中最为显赫的一支。 如此人物得到圣谕表彰,其子嗣来到京师,礼部尚书温大雅亲自接见。 其后来到刑部,李药师也依礼接见。 然而当他见到裴行俭时,竟然失惊! “此儿真乃天上石麒麟也!” 这是李药师回到家中,见到爱妻,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是谁家儿郎,能得『吾兄』如此盛赞?” 见到夫婿欣喜,出尘自然也轻快起来。 “天上石麒麟”典出徐德言的祖父徐陵。 徐陵年方数岁之时,随家人往见南朝的有道高僧宝志上人。 宝志在梁武帝时为帝师,与菩提达摩、傅大士合称梁代三大士。 流传至今的《慈悲道场忏法》,也就是广为后人所知的《梁皇宝忏》,即是宝志率十位高僧,为超度梁武帝郗皇后所作。 徐陵往见宝志之时,上人已年逾九旬,见到此子,极为赏识,手摩其顶而赞曰:“此天上石麒麟也。”贞观年间姚思廉着《陈书》,李延寿撰《南史》,皆将其事载入书史之中。 此时只听李药师说道:“裴行俭,裴仁基之子。” “裴仁基竟然留有子嗣?” “是啊,我也是因这次平反表彰之事,方才得知。” “听闻裴仁基长子裴行俨,有『万人敌』之称。未料他的幼子,竟是天上石麒麟!只不知,『吾兄』意欲如何培植这位石麒麟?” 李药师深深看了爱妻一眼,自己的心思,伊人在在了然于胸啊。 他先是遥望玄远,轻声引《后汉书.耿弇列传》叹道:“所谓『三世为将,道家所忌』。” 随后注视爱妻:“出尘,吾家已然数代为将,你我也都不愿德謇、德奖再事杀伐。裴行俭则不同,如今他父亲虽得表彰,但他自家,毕竟没有能够传承祖上的勋业。纵使仍有家世为后盾,但若希望有所成就,则必须自行奋斗。” 此时他昂首轩声:“而我,自问在他自行奋斗的过程中,尚有能力相助一臂。” 出尘缓缓点头:“想法固然不错。然则如今,裴氏故旧所在多有啊。” 章节目录 石麟玉笋3 李药师注视爱妻:“话是不错,然则裴仁基出身中眷裴。” 当时朝中位分最高的裴氏族人,首推裴寂,其次则是裴矩,他二人皆出于西眷裴。 西眷非但原本便不如中眷,裴寂更只是眷中旁支。 然在裴仁基故去之后,中眷失却支柱。 裴行俭的成长环境,虽然仍有家族做为后盾,但在各房支中,中眷却已不及过往受到推崇。 李药师、出尘俱出身世家大族,明了大姓族中各房支对外共荣、对内较劲的心态。 听闻夫婿此话,出尘当即点头道:“是了。” 接着寻思问道:“不知裴行俭此次来京,在何处落脚?” 李药师再度深深看了爱妻一眼:“他们借住于礼部官舍中。” 出尘似是有些意外:“当真?如此之多可以落脚之处,他们却都不去,只往官舍借住?” 裴寂、裴矩之外,裴氏在京城中还有不少族人,比如裴行方,他出身洗马裴,母亲是太穆窦皇后之妹。 此外还有姻亲,比如魏征夫人裴氏。 又有故旧,比如秦叔宝,他在隋代便是裴仁基麾下的猛将,曾经追随裴仁基投效李密、王世充。 然这许多人物,裴思亮都没有带裴行俭前去依靠。 此时李药师仍深深注视爱妻,缓缓点头。 出尘也深深注视夫婿:“所以,你打算过去探视?” “的是。我想他们,或许乐意见到我吧?”李药师笑逐颜开。 次日午后,公事告一段落,李药师即前往探视裴行俭。 裴思谅也是一代人物,对于李药师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只引领裴行俭依礼参见。 李药师略为寒暄之后,便表明来意,直道自己视裴行俭为“天上石麒麟”,意欲协助培植。 百数十年之后,韩愈《杂说四.马说》有言:“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裴思谅虽然未曾读过后世名文,但此时见到李药师,却正是“得遇伯乐”的心情,大喜过望之余,当即对李药师诚挚拜谢。 不过数日,裴思谅便将裴行俭带往李药师府中,将他留下。 自己再三拜谢之后,方才依依离去。 且说…… 此时东宫储位砥定,旬日之间,太上皇的后宫也有所晋封。 太穆窦皇后早逝,李渊立国之后,曾先后有意立宇文昭仪、崔嫔为后,她二人皆固辞不受;另有杨嫔,她是杨素之女、蕣华之姑,一向善待李世民的眷属。 此时李世民将宇文昭仪、崔嫔、杨嫔等三人晋封太妃之位,这封号相当于,皇帝承认她三人的地位,分属自己的长辈。 随后便是皇帝后宫的晋封。 初唐皇后之下,有贵、淑、德、贤四妃,俱为一品。 此时长孙皇后以北周太傅韦孝宽的曾孙女为韦贵妃,以蕣华为杨淑妃,以阴世师之女为阴德妃,以隋代幽州总管燕荣的孙女、隋代观王杨雄的外孙女为燕贤妃。 武德年间李世民不受待见,他的侧妃都是出自掖庭的罪臣眷属。 如许之多的后宫晋封,出尘自须入宫一一拜贺,当然更为蕣华欢喜。 蕣华十分谦逊,只说这是长孙皇后依诸侧妃的年龄齿序位分,并非特别恩宠。 后宫定分之后,紧接着便讨论宗室的爵封。 当初李唐立国,李渊为巩固皇权,师法炎汉大封宗室。 李渊高祖父李熙以降的宗族兄弟子侄,乃至童孺孙辈,数十人皆得封王位。 玄武门事件之前,这些宗室王族大都偏向当时的皇帝与太子。 如今李世民践祚,自然有所处置。 这日数位近臣随侍,李世民似是随口问道:“遍封宗室,对天下究竟是利是弊?” 房玄龄、杜如晦在秦府日久,亲身体验长年遭受排挤打压之苦,早已料到皇帝意欲整饬宗室。 然左仆射萧瑀是后梁明帝之子、隋炀帝萧皇后之弟;侍中陈叔达则是陈宣帝之子、陈后主之弟。 他二人出身南朝皇族,立场偏向宗室。 于是当日,此事并未达成共识。 旬日之后,定功臣实封食邑的圣诏颁下。 名单上共有四十余位功臣,皆与上月李药师前往吏部拜会长孙无忌时之所见并无二致。 惟有李药师自己,则如当日所议,“更退一列”,与李孟常、段志玄、张亮、杜淹等同班,各得四百户。 至于尉迟敬德、侯君集、秦叔宝、程知节等,都是首度见到这份名单。 其中尉迟敬德得到一千三百户,侯君集得到一千户,秦叔宝、程知节各得到七百户。 尉迟敬德与长孙无忌、王君廓、房玄龄、杜如晦并列,位次仅在裴寂之下,自然没有异议。 秦叔宝在武德年间颇受李渊赏识,他虽曾参与玄武门事件,事前却并不似长孙、房、杜、尉迟等那般积极,因而此时也不敢争功。 然则侯君集、程知节等,却认为自己功勋与尉迟敬德相当,尤其不该在王君廓之下,颇为不满。 不过他们也都见到,这份实封名单上的李唐宗室,仅有李孝恭一位,李神通竟榜上无名!根据月前颁定勋臣爵邑之时的经验,想来这次李神通必会再度力争。 然而没有料到,这次不待李神通发难,陈叔达已自不可忍。 将近七十年前,陈叔达的先祖建立南陈,取代萧瑀先祖建立的南梁。 萧瑀的祖父却在北朝扶持之下建立后梁,与南陈相抗衡。 如此,两家祖上原有扞格。 当时大唐中枢,南朝帝裔以他二人位分最高,自然难免相互较劲。 此次实封食邑,萧瑀得到六百户,而陈叔达竟未列名!这,对陈叔达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当殿提出质疑。 萧瑀时为尚书左仆射,位居百揆之首。 然他性格孤傲高亢,当时新进的宰辅,包括房玄龄、杜如晦等,都与他若有隔阂,他原本已然颇为不忿。 此次实封食邑,房、杜各得到一千三百户,远高于他的六百户。 而今陈叔达还要当殿挑衅,这,对萧瑀更是此而可忍,孰不可忍! 章节目录 平康建邸1 于是这两位前朝的皇子、当朝的宰辅,竟尔当着满朝重臣,在御前相互指摘,渐至忘却此时已是李唐,而不再是萧梁、南陈。 御座之上,皇帝的脸色愈来愈是凝重,然他二人竟未放在意下。 毕竟短短百余日前,李世民还仅是一介不受李渊待见的皇子。 而他二人,不特自出生即是皇子,先前更早已是深得李渊宠信的重臣。 这,对李世民而言,又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日前他二人反对宗室降爵,已让皇帝不豫;此时终究触怒龙颜,当殿下旨,责他二人“不敬”,一同罢黜。 面对这一切,李药师一如月前颁定勋臣爵邑之时,同样澹然立于殿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垂帘入定模样,似乎周遭之事,全然与己无关。 而侯君集,竟被眼前诸事震慑,未及留意李药师的神态。 未几传出邸报,上载圣谕:“朕为天子,所以养百姓也,岂可劳百姓以养己之宗族乎!” 于是除淮安王李神通、赵郡王李孝恭、任城王李道宗等寥寥数字之外,诸宗室封郡王者尽皆降为县公。 出尘听闻邸报等事,笑道:“月前颁定勋臣爵邑之时,不是才说淮安王无功于社稷吗?” 李药师一指点上伊人螓首,笑道:“你这娃儿,又来!” 出尘笑得更开怀了:“怎地?尚书大人却不同意?” 李药师无言,只是一把将爱妻搂入胸前。 只听怀中伊人浅笑吟吟:“料想过不多久,淮安王便也能够得到实封食邑,可是?” 李药师朗声笑道:“可不是?” 果然如他夫妻所料,不过数月之后,皇帝便拜李神通为开府仪同三司,赐实封五百户。 东宫、后宫、勋臣、宗室,人事逐一完善。 接下来的两个月,中枢各部门在新秩序之下运作,开始进入常轨。 刑部执掌天下刑法,除本部掌典宪律令断狱决罪之外,又有都官掌徒隶、比部掌勾覆、司门掌关禁。 各部之下所属,中外百司各有常规。 李药师不须事必躬亲,而仅依循政令,总其职务而行其制命。 这段期间李药师的心力,主要用于东宫。 在他心目中,将储君培育成英明君主,才是重大事业。 李承干承袭双亲的优点,聪敏有识颖悟好学,深得父皇母后钟爱。 这年李世民的诸子中,嫡长皇太子李承干八岁,蕣华所出的次子李宽早夭,隋炀帝之女杨氏所出的三子李恪七岁,已随长兄进入弘文馆。 长孙皇后所出的四子李泰六岁,他,以及更为年幼的其他皇子,都还没有入馆就学。 弘文馆的功课,午前主要学文,由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孔颖达主其事。 午后则大抵习武,由左卫率李药师主其事。 此时李世民仍然居于东宫,国是之余,也甚关心诸子的课业。 这日午后,李世民又来到弘文馆。 当时李药师先已教导兵学,此刻正带着孩子们在庭中排设阵势、习练武术。 这群孩子自然以李承干居首,他总拉着李德謇、李德奖在身边。 看在李世民眼中,早就习以为常。 然而这日,他注意到李德奖身边还跟着一名眼生的孩子。 弘文馆的课业,并不因为皇帝到来而停顿。 孩子们排列齐整,挥指踢蹬、提摘伸飞,李世民一见即知,这是《五禽戏》中猿戏、鸟戏的转折。 不过在动作之外,孩子们口中同声念念唱唱,似有“无名”、“盐梅”等语,李世民一时也无法听得真切。 告一段落之后,李药师带领孩子们过来向皇帝见礼。 随后李承干上前抱着父亲亲昵笑道:“爹爹,近日可有趣了。老师让我们边舞步边唱诵,记得又快,舞得又顺。” “喔?这多好啊!” 李世民边轻抚爱子,边向众学子问道:“你们唱的都是些什么?” 众学子齐声唱道: 兵之道.切忌起无名 不止少功虚效力.逡巡反祸复危倾 容易勿言兵 统军帅.不可比盐梅 相政乖亏犹可救.朝纲虽失亦能回 兵败国倾危 这些唱词自此之后多有续编,后世辑成《李卫公望江南》,亦称《兵要望江南》。 流传至今,尚存约五百首。 此时李世民听得频频颔首,对李药师说道:“学子稚幼,难以理解深奥兵学。如此编成唱词,边舞边诵,确实记得又快,舞得又顺。吾兄果然高明!” 李药师谢道:“臣不敢。臣在家中看孩子们嬉闹,偶得此想。” “喔!”李世民边回应,边怜爱地望向李承干。 李承干见父亲望向自己,兴奋说道:“爹爹,是啊!孩儿听说老师家中可热闹了。德謇、德奖现在都有同伴,德謇有阿吴,喔,是薛孤将军;德奖则有行俭。” “行俭?”李世民望向李药师。 “裴行俭。裴仁基之子,刻下在臣家中暂住。”李药师回身命裴行俭上前行礼。 李世民见此子正是适才跟在李德奖身边,让自己注意到的那名眼生孩子,笑道:“裴仁基骁武雄健,裴行俨万人莫敌。看来这孩子,颇有乃父乃兄之风哪!” 裴行俭拜谢。 他虽年幼,然得家世熏陶,应对进退中规中矩。 李世民则向李药师问道:“他刻下住在吾兄家中?” “是。臣见他资质颇佳,故让他进入弘文馆,侍奉太子殿下。” 李世民见裴行俭与李承干年龄相若,当即明白李药师的心意。 他所备的教材如果裴行俭能够接受,大抵便也适合李承干。 对于自己选中如此称职的太子左卫率,皇帝心下不免平添几许自豪。 然而未料,日后李承干受家族遗传的“风疾”所苦,而未能成就大才;裴行俭却因得此造化,竟成为不世出的一代名将。 且说当时…… 众学子童心未泯,李世民又心情甚佳,大伙儿一时言笑晏晏,信誓旦旦。 在天真烂漫的童言童语之间,李世民意识到,薛孤吴借住在李德謇的东厢中,裴行俭则借住在李德奖的西厢中,心里顿时生出一些想法。 章节目录 平康建邸2 于志宁、孔颖达听说皇帝驾临弘文馆,此时先后赶来。 然而他们一到,众学子顿时收起适才的随性,变得揖让有节、行止有序。 李世民也不再说笑,转而展现人君的堂堂威仪。 李药师则指导孩子们排设阵势、习练武术,继续当日的课业。 次日即有谕旨,赐房玄龄、杜如晦、李药师甲第各一区。 当时三省诸位阁员大都原是中枢高官,在长安城中已有颇具规模的府邸。 惟他三人的居处,与新任职位不堪相称。 于是皇帝赐予甲第,房玄龄得到务本坊内的一区,杜如晦、李药师各得到平康坊内的一区。 三者皆位于皇城东南,出入皇城、宫城甚是便捷。 李德謇对于构筑工事一向极感兴趣,听说自家要建新宅,兴奋不已,央着父亲请陆泽生进京。 然而时序已入雪月,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 何况陆泽生先前已奉旨敕,开始征集为灵州造船所需的材资。 因此李药师给陆泽生的信中,也仅能请他趁公务闲暇之余,就便进京一趟。 腊月岁除,新春伊始。 正月朔日,改元贞观。 这年天下并不平静。 变乱方面,武德九年玄武门事件之后,李世民虽已晓谕,罪逆仅止于李建成、李元吉,并不及于他人。 然而过往与李建成亲近的宗室,仍然无法自安。 先前已有幽州大都督庐江王李瑗谋反,为手下王君廓所杀。 贞观元年上元甫过,燕郡王罗艺即据泾州谋反,为左右所斩。 至四月,又有凉州都督长乐王李幼良谋反,伏诛。 至十二月,则有利州都督义安王孝常谋反,伏诛。 这四桩谋反事件背后各有权谋。 比如李瑗之事,实是王君廓欲藉除却李瑗以为自己邀功,事后也如愿取得封赏。 然他行为放纵,不久便遭弹劾。 他欲投奔突厥,却在途中被杀。 又比如罗艺之事,他在武德后期,原任十六卫中的右武卫大将军,兼领十二军中的天节将军,执掌实质兵权。 然李世民践祚之后,将他明升暗降,致使他在其后突厥入寇之时,按兵旁观。 诸般事故罗艺于心有愧,原已惴惴不安,其后又遭人挑拨,终于起兵。 处遇谋反事件,必定攸关刑部。 李药师虽任刑部尚书,执掌天下刑法,然唐代司法的“大三司”,刑部掌制裁、大理寺掌审判、御史台掌督察。 谋反事件主要由大理寺审判、由御史台督察其审,刑部则仅依判决循例制裁。 武职方面,李药师虽任太子左卫率,然权责仅止于东宫所属。 因此戡定谋反等事,与他无甚相关。 李药师的治世大才,早在岭南桂州、江东扬州时期,已然绰有施展。 进入中枢之后,他参图国政,跻身宰相之实,所参与的机事,则是更为远大的宏图伟创。 且说这段时期…… 朝政方面,贞观元年三省重臣迭有更替。 先是尚书右仆射封德彝去世,由吏部尚书长孙无忌升任,所遗吏部以杜淹接任。 其后户部尚书裴矩去世,由礼部尚书温大雅转任,所遗礼部以李孝恭接任。 萧瑀则在六月复任尚书左仆射,却在十二月又遭黜免。 侍中高士廉、中书令宇文士及亦先后去职。 内政方面,当初隋末豪杰并起,各自拥众据地。 李渊建国之后,全国罢郡置州,为招徕群雄,往往将一郡划分为若干州,让投效者多能得授刺史之位。 大业年间全国不到两百郡,武德后期竟然多达五百余州,而当时辖内不足三百万户,仅约一千五百万人口。 李世民长久领兵在外,早已觉察民少吏多之弊。 于是这年二月大加省并,依山川形势将全境划为十道,是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 他又深明“官在得人,不在员多”之义,命房玄龄汰除京官,文武总共仅留六百四十三员。 然此时“汰除京官”的目的,远不仅止于精减人事。 数月前刑部尚书、参图国政李药师回到长安,迈入朝堂的第一天,首度以阁员身分参与望日大朝之后,曾与李世民论及经略突厥之策,其中包括“贿间”。 这番名为“汰除京官”的举措,实为施行“贿间”的铺陈。 自从北魏孝文帝推行汉化以来,北方外族大都歆羡华夏的政治体制。 于是此时遭到汰除的京官,许多受到突厥招徕,去到北地,为颉利可汗所用。 然而这些在名义上遭到“汰除”的京官,其中颇有大唐的情报人员。 他们顺势投奔颉利,进入突厥的政军体系中。 李药师身为刑部尚书,辖下“司门”掌关禁,这相当于今日的海关。 此次混在“汰除京官”中的大唐情报人员,他们分别何时出关?如何出关?出关之后前往何处?等等均须李药师妥善安排。 而后续的通联等任务,在在更须刑部与兵部、鸿胪寺协同宏观掌控。 此外还有…… 民政方面,大业后期民生凋敝,十余年间狼烟四起,烽火不绝。 如今战事虽然大抵告一段落,但人民生活尚未能够安定。 这年暮春,长孙皇后率领内外命妇躬亲蚕事,以彰显朝廷对于民生的重视。 然而天命不从人愿,这年夏季山东诸州大旱,秋季关东、河南、陇右沿边诸州霜害秋稼,岁末则关中饥馁。 凡此种种,均须朝廷赈恤。 李药师得到四百户实封食邑,当此荒年歉收,无法征得税赋倒是其次。 主要问题在于,所属子民有些无以维生,甚至贩儿鬻女,方能勉强存活。 如同朝廷须得赈恤各地灾民,李药师也要设法,为治下这四百户人家寻觅生路。 恰好这年他正营建自宅。 且说,年前李药师得赐甲第一区之后,当即修书恳请陆泽生得空进京协助。 一年多前李药师由扬州调往安州时,陆泽生并未随行。 他家祖籍吴郡,四百年前祖上为避祸而迁至巴东。 章节目录 平康建邸3 直到追随李药师,才因缘际会得以返回江东,自有一番认祖归宗的感慨。 其后李药师前赴潞州、灵州,都不特别须他辅佐,于是他便带领陆氏子弟留在南方。 此时李药师请他协助,他自是尽速整装北上。 陆泽生来到北地,首先处理灵州的造船公务。 这次的造船工事,与七年之前为图萧铣而造船舰的情境,大为不同。 当时面临强悍的山南水师,修建海鹘战船乃是重大军事机密。 此时则应对不谙水战的突厥部族,造船工事非但无须隐蔽,公诸于目反能收到震慑之效。 他亲自去到灵州,观察山川水文,选定造船处所之后,便将部分陆氏子弟留在当地,准备展开工事。 灵州虽有林产,然而木料砍伐之后,须经多年晴雨寒暑之炮炼,方能成材。 新斫木料不堪大用,陆泽生已遣部分子弟,兼程将他在南方征集的造船材资,循序运往灵州。 陆泽生自己,则带领少数子弟来到长安。 李药师家中早已颇为熙攘,不过陆氏并不须他安排,自行寻了住处。 李药师当时所居的这座十亩宅邸中,正院西斋因为刘世让夫人母子、薛孤吴都不肯入住,仍然空置。 此时则恰能让陆泽生随时留宿,只因长安城中有宵禁之法,陆泽生确实偶或须得暂借。 陆泽生到来,最欢喜的自然是李德謇。 他早已数度前往平康坊探勘自宅的建地。 当时的长安城,是四十五年之前,隋文帝命当时年方二十八岁的宇文恺规画设计,兴建而成,隋代称为大兴城。 此城东西十八里百五十步,南北十五里百十五步。 东南高而西北低,其间有六道天然隆起的岗阜。 远自《谷梁传》以来,华夏一向以山南、水北为阳,这是因为北半球“日之所照曰阳”之故。 咸阳就是如此选址,位于九嵕山之南、渭水之北,山、水俱阳,故称“咸”、“阳”。 而隋大兴唐长安城则在渭水之阴,东南高而西北低。 宇文恺为平衡阴阳,将《周易》干卦的纯阳之象,带入都城的擘画之中。 宇文恺当初的设想,是将这六条天然隆起的岗阜围入城中,以之比作《周易》干卦的六爻。 由低往高,由西北往东南,依序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 干卦的卦象,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六爻如六龙,乘之以御天。 初九潜龙勿用,阳在下也,于是将这里设为内苑与禁苑。 九二见龙在田,德施普也,于是在此岗上置宫殿,是为宫城。 九三终日干干,反复道也,于是在此岗上立百司,是为皇城。 外郭城在宫城、皇城之外,是官民生活之处。 这里“九经九纬,经涂九轨”,以条条笔直大道界出形势方正的匀称格局,包括东、西两市,以及一百零八坊。 九四、九五、上九三岗,都在这里。 其中九五飞龙在天,大人造也,于是在此岗上置道观、佛寺以镇风水,此即崇业坊的玄都观与靖善坊的大兴善寺。 上九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于是在此修芙蓉园,以平缓盈久之突兀。 至此干卦六爻已用其五,所余九四一岗,或跃在渊,进无咎也,成为高官显贵颙望的宝地。 皇帝赐予房玄龄、杜如晦、李药师的三区甲第,都在这九四岗上,堪称帝都城廓之内,无与伦比的宅邸位置。 长安城中,南北向正中一条大道,东西广百步,是为朱雀门街,北起皇城正南朱雀门,南至长安城正南明德门。 此街两侧,东西各有两坊之地,南北则有九坊。 这三十六坊因位于宫城、皇城之南,每坊仅开东西二门。 其余七十二坊,每坊则有东西南北四门。 皇城之南,朱雀街东,第一坊为兴道坊。 往东第二坊为务本坊,房玄龄得赐的甲第即在此坊。 务本坊再往东,即为平康坊,杜如晦宅在此坊南门之西,李药师宅则在东南隅。 这三处甲第均形状方正,每宅东西一百五十步、南北一百五十步,约莫百亩,甚为宽广。 李药师目前所居的十亩宅邸,虽然颇为熙攘,但这新得的百亩甲第,却也大得惊人。 当时李药师初入中枢,心心念念都在国是,对于自宅并无定见。 既然李德謇兴致勃勃,陆泽生又乐意指导,李药师便让他二人主理建设宅邸之事。 然而国朝初建,民生并不富裕。 为君者意欲营造宫室,尚且斟酌再三,为臣者岂可僭越?因此李药师谆谆叮嘱,一切务必以素朴为要。 这处百亩甲第,东面、南面皆是坊墙。 北面是贯通平康坊东门、西门的主要街道,隔街对面是阳化寺。 西面则是次要街道,对面是菩提寺以及三曲民宅。 长安城内三品以上高官的宅邸,允许在坊墙上开门。 这处百亩甲第最理想的大门位置,便是开在南坊墙上。 李药师同意李德謇、陆泽生所提的开门位置,但对于他们规画的门楼高度,则有意见。 李德謇不解:“爹爹,这门楼并未逾越体制啊。” 李药师笑道:“德謇哪,体制所限,只是不可逾越,并非不可退让啊。” 李德謇仍然不解:“附近不少宅邸,也都是同样高度呢。” 李药师仍然笑道:“旁人所做所为,咱们何必亦步亦趋?” 李德謇望向陆泽生,希望他为自己说话。 陆泽生却笑道:“是啊,咱们何必亦步亦趋?” 他转向李德謇:“德謇哪,这门楼不必尽往高处设想。若是规画得当,略低一些,同样可以大气磅礴,态势恢弘。” 陆泽生不肯违逆父亲,李德謇也只得顺从。 他们谨遵李药师要求的素朴,将这百亩甲第由西至东分为长形的三块。 东、西两块暂且搁置,只将居中一块规画出来,房舍足敷使用而已,另加简单的庭园。 毕竟这是皇帝的恩赐,过于局促也不合宜。 待得规画完善,已是春耕之期。 章节目录 平康建邸4 李药师虽有四百户实封食邑可供役使,但考虑农时,一时不予差遣。 李德謇则在陆泽生指导之下,开始搜集营造所须的材资。 然而这年夏季,山东诸州大旱。 关中虽未成灾,却也受到牵累。 秋季沿边诸州霜害秋稼,关中再度受到影响。 双重的天灾,渭水流域虽都不是主要灾区,但两者重迭之下,却让这自古即有“金城千里”、“天府之国”美誉的八百里秦川,严重遭受殃及。 入夏之后,李药师已命李德謇增加庭园中轩阁亭台的规画。 李德謇不解,而父亲不说,他只得去问母亲:“阿娘,如今天灾频仍,咱们营建宅邸,应当更为简约才是。爹爹怎地原本要求素朴,此时却反其道而行?” 出尘只说道:“你爹爹行事,必有其深意。咱们虽然一时不解,日后当能明了。如今你只须依你爹爹之命放手去做,无须多虑。” 庭园,后世称为园林,隋唐时期则称“山池院”,是华夏建筑文化的精髓特色之一。 早在殷商姬周,已有苑囿池沼。 及至秦汉,这类建设已不限于帝王宫禁,而开始出现少数私家园林。 魏晋时期,山水诗人、清谈隐士更将庭园的风貌,从传统的对称庄严,带往自然随性的韵致。 初唐山池院的规画,虽尚不如两宋明清成熟,却已和合儒家“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道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医家“与天地相应,与四时相副”的精神,展现出天人合一的格局。 初唐赋役施行租庸调制。 李药师的四百户实封食邑,依律应在秋收之后,向他缴纳粮食布帛。 然而这年秋季歉收,不少人家甚至难以餬口,哪有能力缴纳粮食?历朝历代每逢荒年,人民无以为继之时,大约只有两条出路。 一是贩儿鬻女,二是贱售农地。 如此一方面损失丁口,渐至无人种田;另一方面损失农地,渐至无田可种。 长久以往形成恶性循环,终究造成民变,导致亡国。 然则贞观一朝,君臣励精图治。 对于夏季山东大旱、秋季诸州霜害秋稼,皇帝一方面开仓赈恤,另一方面免除租赋。 领有实封食邑的朝臣,包括李药师,大都上行下效。 李药师则更进一步,秋季农闲之后,他开始大兴土木,营建自宅。 出尘立即明白夫婿深意,笑道:“晏子因路寝之役以振民,尚书大人已然『远其兆』,想来必也『重其赁,徐其日而不趋』?” 这里所引,出于《晏子春秋.齐饥晏子因路寝之役以振民》。 所谓“重其赁”,意为提高匠人的工资;“远其兆”,意为增加营建的工程;“徐其日”,意为放缓修造的进度;“而不趋”,意为也不催促完成的日期。 如此,灾民能有收入,家户得以维生。 后世“以工代赈”的概念,即源自于此。 此时李药师颔首:“的是。”然又笑道:“仅止于此?” 出尘略为寻思,笑道:“是了。当初退让门楼高度,更有远见。日后无论何人,寻常路过,触目所及,首先便是较同侪略低的门楼。如此先入为主,其后入内,纵使见到重重院落、迭迭山池,也不至于另生他想。” 李药师舒扬欣悦,徐缓展臂,轻柔将爱妻搂入怀中。 时序进入贞观二年。 开春之后,内阁人事又有一番异动。 长孙无忌自请去职,史书记载的原因,是他于公于私皆与皇帝过于亲昵,非但朝臣侧目,他自己也觉不妥,固求逊位。 长孙皇后又为之力请,李世民只得允准。 于是长孙无忌卸下尚书右仆射的职事官位,成为开府仪同三司,更能将时间精力专注用于制订律法。 他以《武德律》为基础,至贞观十一年将《贞观律》编定完成。 其后又在唐高宗永徽年间重修,撰成《永徽律》,并在律条之后附上注疏。 后世将《永徽律》与注疏合称为《唐律疏议》,这部律法完善结合华夏文化中的“礼”与“法”,其影响之深远,不但及于两宋明清,延续至今,甚至广及于东亚、东南亚的许多国家。 此乃后话,且说当时…… 月前左仆射萧瑀遭到黜免,此时右仆射长孙无忌又已去职,大唐中枢居首的两席宰辅之位,俱皆悬阙。 皇帝以兵部尚书杜如晦检校侍中,然因吏部尚书杜淹患疾,又以杜如晦兼摄吏部。 此时天子仍在东宫作息,因此仍以兵部尚书总监东宫兵马事。 与此同时,皇帝并以刑部尚书李药师检校中书令,仍兼领太子左卫率。 杜如晦、李药师二人原有参图国政之衔,此时非但成为名副其实的宰相,更是朝中兼职最多的阁员。 然而李药师不只成为正职宰相,他很快又要再度将兵,“入相”的同时,亦且“出将”。 只因过去这年秋冬,大唐固然霜害秋稼,关内旱荒;突厥更遇寒灾,平地大雪数尺,羊马多遭冻死,人民饥馁萎顿。 颉利可汗担心大唐见其国力疲弊,惟恐竟要乘机兴师北上,因此以会猎之名,率先领兵进入马邑境内。 远自战国时期,赵国将马邑纳入版图以来,这里就是中土、北狄相争之地。 历经嬴秦、两汉、三国、两晋、北朝、杨隋,直至初唐,依然未曾稍改。 此时颉利虽然声言会猎,贞观君臣却很清楚,他其实是在两国交界之处设置军备。 于是李世民遣鸿胪卿郑元璹出使突厥,核实消息。 游牧民族国运之兴衰,端视其羊马之多寡。 郑元璹来到塞外,但见其部民饥畜瘦,乃是将亡之兆。 他回朝禀报,认为突厥已然日薄西山,谅其所余岁月,不会超过三年。 朝臣中也颇有人建议,乘突厥疲弱之机发兵袭击。 然李世民并未采纳,而说道:“不过年余之前,朕才与突厥结盟,如今反复背弃,是为不信;因彼人之灾为己方取利,是为不仁;乘彼人之危为己方取胜,是为不武。” 章节目录 出将入相1 他环视众臣,语音铿锵:“因此,纵使突厥种落尽叛,六畜无余,朕终究不予袭击。必待其有负于我,然后讨伐。” 众臣闻言,不免纷纷赞叹天朝有道,人君圣德。 这日退朝之后,皇帝又将李药师留下。 他随李世民步出显德殿,越过横街,行入丽正门。 一踏进这燕朝前庭,李世民立时停下脚步,转身对李药师说道:“吾兄今日,又是眼观鼻、鼻观心,恂恂然似不能言呵!” 李药师只得躬身谢道:“臣不敢!” 他深切明白,刻下梁师都尚未剿灭,弓刀尚未齐备,马匹尚未健壮,因此击讨突厥的时机,也尚未成熟啊。 李世民轻叹一声,转身继续前行。 不过他并没有走进丽正殿,而往西步入宜秋宫。 李药师随皇帝进入宫中,只见这里的陈设,却与往日不同。 殿堂正中布置一鼎硕大盘案,其中贮满粟米。 李世民笑道:“吾兄可还记得,当年徇地东都,你我驻扎在洛阳城西。吾兄曾就着案上积尘,图画敌我形势?” 李药师躬身笑道:“历历如在目前哪!” 李世民指着那硕大米盘,笑道:“如今,你我便可以此为案。” 自从马援为东汉光武帝刘秀“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以来,六百年间,米盘推演已是兵家常事。 然宜秋宫中这一米盘,却与寻常迥异。 除其特为硕大之外,案上有一河套形势的曲流,不在米盘西北,而在南方。 李药师一见即知,皇帝意欲讨论突厥形势。 他非常清楚,面对突厥,李世民心中有不少痛处。 首先,太原起事之初,李渊曾对突厥称臣,此事绝不适合此时碰触。 其次,李世民数度拒绝众臣击讨突厥之议,都是因为大唐战备尚未完善,故尔此时论及,并无效益。 其三,梁师都仍在突厥奥援之下,盘据胜、夏二州。 其四,杨广之孙杨政道亦在突厥扶持之下,成立傀儡政权。 其五,李世民原与西突厥统叶护可汗议定和亲,却因颉利阻挠,以致未能成真。 而后三者,都与“分化离间”、“远交近攻”的策略有关。 于是此时,李药师躬身领命,阔步上前。 米盘之侧有筒,筒中贮有小旗。 他取出一把小旗,说道:“四十余年之前,突厥二分之后,东突厥与大隋为邻。 启民可汗倚恃杨隋暗助,居于碛口,与西突厥相抗衡。”他边说边将一面小旗插在今日内蒙古二连浩特西南。 大漠中部有阴山横亘东西,将戈壁分隔为漠南、漠北两部分,碛口是两者之间的重要通道。 李世民微微颔首,示意继续。 “启民之后,其三子继立,是为始毕、处罗、颉利。只因始毕、处罗皆不永年,所遗诸子年幼,尚不足以独当一面,是故两度皆以弟继兄位。如今颉利在位八年,始毕、处罗诸子已逐渐成长,各自皆有所部。” “始毕长子泥步设的领地在东方,是为突利可汗;次子欲谷设的领地在北方。处罗长子郁射设在南方;次子拓设亦在北方。” 李药师边说边在第一面小旗的三方,插上四面小旗。 其中拓设即是阿史那社尔。 “启民另有幼弟沙钵罗设,其领地在西方。又有三名幼子,其中叱吉设、步利设亦在南方,延陀设则在北方。”他边说边在第一面小旗的三方,又加上四面小旗。 其中沙钵罗设即是阿史那苏尼失。 此时米盘之内,在中央小旗四周,共有八面小旗,东、西各一,南、北各三。 李药师将手中所余小旗置回筒中,指着米盘说道:“如今颉利四方八设,并无一设是其嫡系啊!” 听到此处,李世民击掌赞道:“吾兄这一席话,放眼突厥洞若观火啊!” 李药师赶紧谦谢。 李世民则点头说道:“突厥新立可汗,大抵均须年满十八。颉利继位之时,泥步设已经十七,接近可立的年龄。当时必有始毕嫡系意欲拥立泥步设,因此颉利必须以他为突利可汗。” 李药师道:“是。颉利初立之时,郁射设年方十四。两年前他已二十,必须有所建树,方能在诸部之间奠定威信。处罗可汗曾经戮力经略河套地区,因此当时郁射设渡河进入河套。” 至此,米盘上的小旗皆在河套之外。 这时李药师虽没有将郁射设那面小旗移至河套之内,但仅仅在米盘上一点,造成一指印记,已令李世民颇有怵目惊心之感,说道:“不只是郁射设,如今欲谷设、拓设、叱吉设、步利设、延陀设,也都已经二十了。”他边说边逐一指向米盘上的诸设小旗。 李药师道:“是。突厥诸部年轻一代已渐掌权,如若同心协力,确是我国大患。然则眼前形势,却并非如此啊!” 李世民点头道:“的是。两年之前,颉利与突利已有芥蒂,对诸部亦有戒心。因此一旦得到华人赵德言,当即宠信有加。赵德言恃宠弄权,变更突厥旧俗,迭加烦苛政令,致使子民生怨。于是造成诸部与颉利更加疏离,也让颉利益发忌惮诸部,反倒信任羁縻诸胡。诸般种种互为因果,猜疑疾忌每况愈下哪!” 李药师躬身道:“是。颉利若是兵强马壮,也还罢了。如今寒害成灾,内外用度均陷于匮乏,使他必须加重对于诸部的聚敛。这造成诸部更加难以存活,只得叛离啊!” 此时他走到米盘另一侧,由另一只小筒中取出一把颜色与先前不同的小旗。 先在北方插上数面:“碛口之北,有十五部铁勒,以薛延陀、回纥为盛,依违于东、西突厥之间。”又往东方插上数面:“突厥之东,有奚、霫、契丹、室韦、靺鞨诸部。” 再往西方插上数面:“其西则有西突厥,西南又有吐谷浑、高昌、罽宾、叶护诸部。” 此时李世民笑道:“吾兄之意可是,于其内部分化离间,于其外部远而不可攻者,则可以利相结?” 章节目录 出将入相2 李药师深深一揖:“陛下圣明,洞悉臣意。” 与这样一位皇帝问对,委实舒畅!他心下不禁暗赞。 此时他将手中所余小旗置回筒中,指着米盘北方说道:“铁勒十五部中,以薛延陀为最盛,诸部皆以其为马首。如今颉利强势征敛,诸部不服,臣以为正可以结交薛延陀。” 他又指着米盘东方说道:“东方诸部以室韦、靺鞨为大,然皆甚为湮远,臣以为不妨以结交突利为先。” 他再指着米盘西方说道:“吐谷浑向与颉利交好,所幸往返二国之间,或须经由我陇西诸州,或得取道于西突厥。因此臣以为,在此当以断其交通为要。” 李世民听得击掌而赞:“吾兄大有所见!” 李药师谦谢之后,再度指着米盘,朗然说道:“突厥起于西海之右,其后迁至金山之阳,原是北凉匈奴沮渠氏之下的一部。归于柔然之后,便专事锻铁。当时柔然括有瀚海之滨、剑河之源,东至契丹、室韦,西至吐谷浑、高昌,漠北之境无有强于彼者。然则突厥,却能灭此无比强盛之国。” 他语音铿锵,说到柔然疆域时,手掌由米盘西端直画向东端;说到突厥攻灭时,手掌再由东端直往西端,画向米盘上原属柔然的大片土地。 他走到李世民身前,轩声而道:“夏之『天下』,只在中原。 商之『天下』,则及于山东。 周之『天下』,不但括有中原、山东,又及于吴、楚。 秦、汉之『天下』,则更及于陇西、交趾。 如今我朝虽已戡平大江大河,廓清四海,然则,仍未脱出汉之『天下』啊!” 李世民听得豪情万丈,慨然说道:“当年启民内附杨隋之后,曾以『圣人可汗』之号上隋文。”他伸手握住李药师双手,语声昂扬:“朕又岂能瞠乎其后!” 此时他君臣二人,不但四掌紧紧相握,眼神竟又再度忱忱炽炽地对视。 这日李药师回到家中,将与李世民问对之大略,说与爱妻知晓。 出尘听毕,俏脸含哂,说道:“你对突厥与诸胡的了解,也忒清楚了吧?” 李药师微笑道:“你,这是担心?” 出尘依然含哂:“你,却不担心?” 李药师轻叹一声:“担心,又有何用?” 他深深凝视爱妻:“我等乱世出世,乃是以平天下、积功德为目的,岂能因为担心而有所踟蹰?” 出尘仰望夫婿,满眼又是崇拜,又是疼惜。 在贞观君臣以分化离间、远交近攻之策应对颉利可汗的同时,颉利也以同样策略应对西突厥。 当时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在位,他同样以远交近攻之策应对邻国。 他在东方与大唐交好,连手抗拒颉利;在西方则与拂菻结盟,共同征伐波斯。 一时其北方的铁勒、其南方的罽宾尽皆归顺,统叶护将西突厥带入极盛,成为西域强国。 然而…… 颉利成功离间西突厥诸部,统叶护遭到暗杀。 原本臣附于西突厥的诸国一时大乱,纷纷叛离。 铁勒诸部向以薛延陀为首,此时便推薛延陀的夷男为共主。 消息传到长安,李世民大喜,遣使册封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 夷男得铁勒推为共主,原本还颇忐忑。 此时得到大唐认许,欣喜过望。 他遣使向大唐进贡,并在郁督军山下建立牙帐。 不过双方遣使往还,颇费时日。 夷男的使节,要到来年初秋方才抵达长安。 且说当时…… 颉利得到夷男成为共主的消息,大怒,遣欲谷设讨伐,被夷男击败。 夷男乘势进攻,颉利的北方三设无一能敌。 颉利又遣突利出师,再度失利。 此时臣附于薛延陀的诸部,版图东至靺鞨、西至叶护、南接沙碛、北至俱伦水,疆域约相当于今日蒙古国的范围。 北境之外诸国之间,局势如此波谲云诡,于是皇帝紧急下诏,任李药师为“关内道行军大总管,以备薛延陀”。 再度得到军职任命,原在李药师意料之中。 然而这“关内道行军大总管”…… 初唐府兵,在武德后期,皇帝领有十六卫、十二军。 十六卫中,十二卫统领天下府兵,其余四卫统领宫禁府兵。 而十二军,或称关中十二军,则统领关中府兵。 其中军区职权,无疑有所重迭。 李渊喜用制衡之术,让臣下一则竞逐、一则抵牾。 李世民在武德时期,深受父皇制衡之苦。 登基之后,当即有所举措。 他在房玄龄、杜如晦辅佐之下,不动声色地将关中十二军的将领或外调,或架空,或除名。 年前罗艺谋反,便因为他当时已意识到兵权逐步遭到稀释,仅余虚衔。 在关中十二军已退出中枢政治舞台的此时,李世民竟然将“关内道行军大总管”的职权,交给李药师!这里“关内道”与“行军大总管”两者,都有开创历史的意义。 一年之前,李世民将全境划为十道。 “关内道”是其中第一道,所辖领地基本上就是先前的“关中”。 他原已将关中十二军的兵权悉数释除,此时竟又全部交予李药师! 而“行军大总管”的职衔,更是前所未有。 李渊时期曾在上州设大总管府,平时只掌军政,没有兵权。 战时则另任命元帅或大元帅,而这头衔只授予近支宗室。 有些实际节度兵事,以李世民为代表;更多则只是挂名,其下设置实际节度兵事的行军总管,比如李孝恭之于李药师。 也就是说,李渊时期,近支宗室之外的朝臣,战时的最高职衔仅止于行军总管。 因此这次行军大总管的任命,可是有唐立国以来,首度以非宗室成员,出任名副其实的战事主帅! 李药师接到这样的任命,自然立即入宫谢恩。 李世民问道:“对于薛延陀的兵备,吾兄可有规画?” 事实上,“关内道行军大总管”的职权,与“以备薛延陀”的职责,是有所矛盾的。 大唐与薛延陀之间隔着突厥,如何能以“关内道行军大总管”的兵备,应对薛延陀? 章节目录 轩车东访1 如果此时皇帝问的是关内兵备,则表明职权与职责之间,以前者为要。 然而此时皇帝问的是薛延陀兵备,也就表明,两者之间以后者为重。 当时薛延陀与大唐之间非但并无冲突,而且同与东突厥为敌,彼此实为盟友。 不过不久之前,李世民才在朝堂之上当众说过,“纵使突厥种落尽叛,六畜无余,朕终究不予袭击。必待其有负于我,然后讨伐”云云,岂可不过旬月,便成为自己口中“不信、不仁、不武”之徒? 所以这里的任命,其名虽为“以备薛延陀”,其实则是“以备突厥”。 于是此时,李药师回道:“欲规画薛延陀兵备,必先对其深入了解。欲交通薛延陀,则向西可出凉州,向东可出营州。营州渺远,臣意先往东方一行。” 李世民略为诧异:“吾兄意欲亲自前往?” “是。”李药师躬身响应之后,随即侃侃说道:“山东、河北原是窦夏故地,窦建德、刘黑闼败后,其众将不得进用,居于闾里,为患乡民。然臣以为,其故将之中颇有能人,若可擢为陛下所用,亦可免其乡人之患。一者为国再者为民,岂非善哉?” 李世民略一寻思,便知李药师心意,笑道:“吾兄所指,可是当年先取宗城,再下洺、相、黎、卫诸州的苏烈?” 李药师回道:“陛下明鉴,正是苏烈。” 李世民点头道:“确是不可多得的猛将啊!” 二月二日新雨晴 草芽菜甲一时生 轻衫细马春年少 十字津头一字行 白居易这首〈二月二日〉轻盈鲜妍,全然青春年少的清新爽澈。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李商隐这首〈二月二日〉的前四句则旖旎绮丽,满是春暖花开的温柔妩媚。 二月二日成为文人墨客踏青赋诗的佳节,是中唐之后的风流。 然而初唐的仲春,天候同样东风日暖,地气同样芽甲时生,万物同样无赖有情。 这,乃是“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的时节啊。 而今,渭水之上,正有一叶孤舟顺流下行。 舟上两位中年士人引觞对酌,上首一位气定神闲,却隐隐然不怒自威,正是李药师;下首一位温文尔雅,却难掩其傲骨嶙峋,乃是陆泽生。 水滨另有一队巾车随行,领队一位青年将军英姿勃发,却藏不住赤子可掬之态,则是薛孤吴。 他从来不喜陆泽生那孤介离群的习性,此时见舟中二人引觞对酌,他虽有军令在身,不便饮酒,却举着一只空觞,向天猛翻白眼。 诗圣如若见到此时的薛孤吴,只怕竟会早百数十年,便谱出“阿吴韬羽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的情景。 只听李药师笑道:“咱们此行或命巾车,或棹孤舟,真是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啊。” 陆泽生含笑应了一声“是”,侧身取过一张瑶琴,随手抚弄。 李药师倾听琴韵,和着音律吟道:“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随即击掌赞道:“高啊!可是先生新作?” 陆泽生谦谢一声:“不敢!” 随后边继续抚奏,边说道:“陶令〈归去来兮〉立意高远,仆已苦思数月,却仍无法将其整曲谱就。”陶渊明曾任彭泽令,故尔世称“陶令”。 陆泽生边说边将已谱成的半曲重新演绎,弹到“或命巾车,或棹孤舟”,琴音便戛然而止。 只听他说道:“令君,咱们这孤舟午后即到潼关,明日将到陕州,届时就得换乘巾车了。”李药师此时检校中书令,部属称他为“令君”。 李药师点头道:“的是。陕州之后这段水程,可不适宜行舟。” 陆泽生点头道:“是。陕州之后,即到砥柱、三门。大禹治水,在此遇山陵阻隔,将之凿穿以通大河。然后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在水中宛然砥柱。” 李药师点头道:“的是。大禹前后三凿,三穿既决,水流疎分,犹如三门。” “砥柱”、“三门”的名称原由俱见于《水经注.卷四.河水》,当时尚没有“三门峡”的名称。 陆泽生点头称是,继续引《水经注》说道:“『自砥柱以下,五户已上,其间百二十里,河中竦石杰出,势连襄陆……其山虽辟,尚梗湍流,激石云洄,澴波怒溢,合有十九滩,水流迅急,势同三峡,破害舟船,自古所患。』这段水程,确实不适宜行舟啊。” 李药师点头道:“江淮粮食运往长安,多可经由水路。惟这一带必须转为陆路,最为耗时耗费。” 陆泽生再度点头称是,说道:“我陆氏于造船,虽说略有心得,然若想在三门砥柱溯河上行,仍无法单凭舟楫,而必须借助纤挽。如运粮食,船载过重,无法纤挽上行,则必须将整船所载转为陆路。行过此程之后,再转回水路输送。如此来回负荷,确是全程途中,最为耗时耗费的节点。” 贞观之后,大唐国势鼎盛,关中人口遽增,造成长安数度缺粮。 数字皇帝,包括武后,都曾亲率百官前往洛阳就食。 其中关键,就在于这三门砥柱水陆道途转运粮食的耗时耗费。 此乃后话,且说当时。 在他二人聊谈之间,船行已到潼关。 此次东访,以陆泽生衔命前往盘龙山建寺为名,并未惊动地方官府。 一行人在潼关过夜之后,次日经过崤山、函谷关,即到陕州。 再次日改行陆路,百二十里途程之后即到渑池。 其后或命巾车,或棹孤舟,经过洛阳、郑州。 洛阳原是杨隋的东都,其繁华曾经犹胜于西京长安。 然而隋末几经战乱,早已颓败萧条。 其后成为王郑的首府,七年前李世民讨灭王世充之后,即命斲毁洛阳宫室,因而此时,此地仍是满目疮痍。 他们途中匆匆路过,并未多留。 郑州之后转往北行,便到相州、洺州。 章节目录 轩车东访2 洺州是窦夏故都,苏烈的家乡冀州武邑就在左近。 他二十岁时,已领兵为家乡清剿贼寇,名传四里,不少乡民前来投靠。 其后他投效窦建德,也是因着地缘关系。 因此李药师推测,窦建德、刘黑闼覆灭之后,苏烈必仍留在当地,且能拥有自己的势力。 这次出行之前,他已命人探访。 果如所料,苏烈在洺州、冀州一带混迹江湖,宛然当地一霸。 不过他不再以苏烈为名,而改以字行,是为苏定方。 数年之前,李唐戡平窦建德、刘黑闼之后,李渊以郑善果招抚山东,并未能够处理妥善。 窦夏众将不得进用,居于闾里,为患乡民。 官吏动辄以法绳之,或加捶挞,致使众皆惊惧不安。 于是苏定方招揽旧部,一则协力抗衡官府,二则也为众人谋求生路。 李药师得知,此时苏定方手下,已有一班工匠。 只是他们对于李唐怨念甚深,若想直接招抚,只怕不易成事。 所幸恰好…… 四十年前,李药师曾在蓟州盘龙山巅邂逅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因缘际会,一同经由《楞伽经》参悟《易筋经》。 当时他便发愿重修大师曾经驻锡的小庙,以便日后供奉。 于是此时,不妨便以建寺为名东访,一则得偿夙愿,再则或能因此请得苏定方出世。 陆泽生早已备妥重修小庙的图样,来到洺州,便将有意鸠工施作的讯息释出。 这两年关东先遭大旱,又遇蝗灾,中枢虽已减免税赋,开仓赈济,但人民生活仍然备极艰辛。 此时听说有贵人还愿修庙,不但供食宿,还能挣工资,各地工班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只是多数工班见到图样之后,均摇头退出。 这图样绘制得详细无比,莫说每一根梁柱的用材、尺度,要求得巨细靡遗,甚至每一出斗拱中的每一处榫卯,都标示得详实精微。 “那样的要求,根本无人能做。”这般风评传到苏定方耳中,激起他好胜的天性。 “怎会无人能做?苏某偏要试试!” 然而当他见到图样,一时也懵懂了。 “是何等人竟能绘出这般图样?好似每一敲槌凿都无法脱出他的笔下!” 苏定方一则好奇,再则想为手下兄弟寻些活路,三则自忖,届时若真出现矛盾,就凭自己以及手下兄弟,用强也能镇住这帮外来势力。 毕竟依他的经验,这些新朝贵人,最擅长的便是欺压百姓。 “我苏某人可不像你想的那般容易欺压!” 基于这样的信念,苏定方与陆泽生签了合约,带领众兄弟来到蓟州盘龙山。 盘龙山有五峰、八石,向以“上盘之松、中盘之石、下盘之水”的三盘胜境名闻遐迩。 当年慧可大师曾经驻锡的小庙,便在西峰山巅的么矫巨松之间。 若论览风掠景,这里无疑是让人心旷神怡的胜境;不过若论施作工程,可就令人望峰嗟叹了。 苏定方早已知晓盘龙山的景况,且他手下兄弟也颇有些能人。 加以陆泽生给的工资甚为丰厚,虽然规则条列繁琐,但一开始,苏定方的工班却也尚能忍耐。 然而旬日之后,陆泽生愈来愈是吹毛求疵。 东边嫌炊烟熏了松针青翠,西边厌吆喝扰了琴韵清幽。 对于施作过程更加不通情理,只消一处细节没有经他过目,便动辄要求拆卸,重行审视方罢。 许多设计尤其迂回曲折舍本逐末,简直自寻烦恼,完全没有必要。 苏定方已数度试图与陆泽生协商,以求或可略为变通。 陆泽生非但不依不饶,反而一派尔等粗鄙无可救药的态度。 若是寻常工班,此时中断工作打包回府也就罢了。 然则苏定方何等人物?他岂肯半途而废! 这日苏定方终究忍无可忍,来找陆泽生理论。 两人争执不下,甚至拍案指画。 薛孤吴担心陆泽生安危,也赶过来。 苏定方全然不为所动,气势愈来愈高,声音愈来愈大。 就当这剑拔弩张之际,内间步出一位王者风范的人物,对苏定方拱手说道:“苏将军!” 苏定方汹汹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三原李药师。” “你……你怎会在此处?” “这小庙原是在下发愿重修。” 苏定方若有所悟:“所以这陆某人,乃是为你办事?” 李药师点头道:“正是。” 苏定方闻言,又惊又怒:“你……苏某一向敬你英雄,然你可知,这陆某人……” 李药师淡然含笑:“苏将军可是要说,这位陆先生吹毛求疵,不通情理?” 苏定方忿忿说道:“不仅如此。他那图样荒诞虚妄,任谁也无法造得出来。我等与他商榷,盼能改用可行之法,达成相同效果,可谁知他……” 此时他见李药师依旧淡然含笑,突然明白了:“你……你早已知他如此行事?” “正是。”李药师仍是淡然含笑:“苏将军,错非如此,怎能请得尊驾出世?” 苏定方闻言一怔,当下怒道:“你……你是有意难为苏某?” “是耶?非耶?” 李药师收起笑颜,正色说道:“苏将军,你大好人才,难道愿意终身埋没于此?” 苏定方登时沉默。 半晌方才低声说道:“墨翟、鲁班皆以工技传世,得为匠人,未必便是埋没。” 李药师凝视苏定方,庄容说道:“同为匠人,墨翟解带为城,以牒为械,与鲁班设攻城之机变,掌指言笑之间,便左右一国之存亡。尊驾屈居于此,却如何能够为国为民?” 苏定方长叹一声:“为国为民!苏某也曾有此宏愿哪。然则……” 他原本避开李药师的目光,此时却转为直直对视,沉声说道:“值得苏某效命之国,如今安在?” 李药师目光转为柔和,温颜说道:“当年衔命招抚山东的钦使,确实未能善尽宣达圣意之责,致使将军受累。如今此人已入缧绁,将军何必囿于往事,定要画地自限?” 这里钦使指郑善果,当时他已遭罢黜,身陷囹圄。 章节目录 轩车东访3 苏定方闻言,寻思片刻,沉吟须臾,方才缓缓说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苏某如今胼手胝足,自得其乐,何须出世,为贵人所驱策?” 李药师见苏定方原本已有些许转圜之意,却又迟疑不前。 他早已琢磨过苏定方可能会有的疑虑,此时笑道:“尊驾这是讥讪李某了?苏将军啊,人生在世,何能不受驱策?纵使得能阔有天下,也须受天下人之驱策啊!” 苏定方低头不语。 如他们这般胸怀天下的英豪,非常清楚若在其位须谋其政的道理。 李药师温颜说道:“将军当年先取宗城,再下洺、相、黎、卫诸州。如今朝中多少贵人,都曾于你手下落败。李某不敢保证,他们心中毫无芥蒂,但至少能尽己之心,力求将军得到公允对待。” 苏定方依旧低头不语。 李药师继续温颜说道:“苏将军,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比比皆不在你意下,李某佩服!然这许多兄弟跟着你,难道你竟打算,让他们全数终老于版筑之间?” 这话深深打动了苏定方。 他可以一生潇洒,快意江湖,然而跟着他的这些兄弟……他抬头望向李药师,哑然说道:“驱策!能够驱策我等者,惟有不忍人之心哪!” 此时他的眼眶,已然隐隐泛红。 李药师盯着这双泛红的眼眶,赞道:“不忍人之心者,天地浩气之所存!” 他上前一步,伸手拍在苏定方肩头,诚挚说道:“李某适才所谓尽己之心,力求公允,一诺既出,决无反悔!” 苏定方却侧身脱开李药师的手掌,盯着他冷然说道:“李令君,如今大唐之患,首在北境。 朝中这许多贵人,个个能征善战,骁勇威武,难道不足以克敌制胜?何须令君舟车劳顿,亲来河北,定要寻得苏某?令君自身,难道便无其他顾虑?” 李药师微微一惊,没有料到这苏定方居于闾里,竟将朝中诸事看得如此透澈!皇帝以自己为“关内道行军大总管,以备薛延陀”,又与自己详推突厥情势,其意非常明显,日后面对突厥,将以自己为主帅。 届时麾下,若全是旧日天策府的娇矜悍将,如何能服自己统御?回想当年辅公祏之战的景况,便是前车之鉴哪。 想到这里,李药师深深再看了苏定方一眼。 此时他改口称自己为“令君”,终究算是承认了大唐的官方身分,于是点头说道:“李某此行,确有其他考虑,不敢有瞒。” 苏定方双手抱拳:“令君行事坦荡,胸怀无愧,苏某佩服!” 此时他直视李药师:“然令君在朝中,自主尚且未必,纵使尽心,又何能护得苏某公允?而苏某,又岂肯让他人护得公允?” 他略一停顿,望向李药师:“如今苏某愿随令君入朝,但仍有一不情之请。” 李药师扬臂一挥:“尽管直言。” 苏定方抬头挺胸,昂然矗立,凛凛说道:“将来首战所获,须归我兄弟所有。” 这次李药师不再是微微一惊,而是大为失惊:“你……你这是……你可知……” 将征战所获中饱私囊,可是重罪啊! 苏定方依旧抬头挺胸,昂然矗立,豪不退让。 李药师迟疑片刻,方才长叹一声,点头缓缓说道:“好,我答应你。” 苏定方倒身下拜:“苏定方叩见令君,拜谢令君!” “定方请起!” 李药师边伸手扶起苏定方,边说道:“李某痴长年纪,如此称呼,盼不见怪。” 苏定方甚是激动,躬身叫道:“令君!” 李药师再度拍上苏定方肩头,只感觉他微微一颤。 李药师笑道:“定方,你且收拾收拾,便带领兄弟随我进京吧。” 苏定方却瞥了陆泽生一眼:“令君,定方在此,尚有工作啊。” 李药师朗声笑道:“有陆先生在此,这小庙却不须你挂心。” 苏定方躬身道:“是!” 他又瞥了陆泽生一眼,却转身向薛孤吴抱拳见礼:“薛孤将军!” 薛孤吴笑道:“你没见他们都称我『阿吴』吗?定方,咱俩岁数相当,就以名字互称,可好?” 苏定方再度抱拳,叫道:“阿吴兄!” 他较薛孤吴年长,但薛孤吴追随李药师日久,且早有正式官职。 “可别!” 薛孤吴暗暗指向陆泽生,悄声对苏定方说道:“我胡子有那么长吗?” 苏定方开颜笑道:“阿吴!” 薛孤吴拍拍苏定方臂膀,笑道:“咱们这位陆先生,正如令君适才所说,吹毛求疵、不通情理。他那股荒诞虚妄的劲儿,可不仅是对你一人!” 说着向陆泽生作一鬼脸,拉着苏定方出去了。 陆泽生望着两人背影,无奈叹道:“哈疼暖咯!” 李药师也不禁失笑。 陆泽生面色却转为凝重,对李药师缓缓摇头:“王翦要赏、萧何贪赃,令君哪……” 王翦要赏、萧何贪赃,均是功高震主,自污以求免祸的故事。 前者见于《史记.王翦列传》:“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后者则见于《史记.萧相国世家》:“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 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上心乃安。” 此时李药师面色也转为凝重,问道:“先生可有更好的法子?” 陆泽生缓缓摇头,眼神中既是钦佩,又是不忍。 只听李药师叹道:“唉……定方……这可要耽误他的前程哪。” 他眼神中也满是不忍。 然而苏定方所思所念,则全是窦建德、刘黑闼败后,自己兄弟所受的屈辱。 他定要在首战之后,便让这些兄弟得以安顿家小,再无后顾之忧。 至于往后,那是往后之事。 于是次日,他便特意来向陆泽生赔礼。 陆泽生岂是狭隘之人?彼此前嫌尽释,相与尽欢。 区区建寺工事,却不劳陆泽生亲自坐镇,他让身边数名陆氏子弟接手。 章节目录 外弛内张1 这座寺庙建成之后,矗立千载几经更名,直至大清康熙年间,方才定为“万松寺”。 近代重修,成为盘龙山群寺中最大的庙宇。 如同《重立宗派碑记》所撰:“青山绿水,梦月松风,庙貌之威赫,佛像之庄严,居然畿东一梵剎也。” 且说……李药师待陆泽生将诸事安排停当,准备一同返回长安。 临行之前,却收到营州都督薛万淑遣使送来书信。 日前李世民与李药师论谈兵备,曾经提及欲交通薛延陀,向西可出凉州,向东可出营州云云。 此时凉州都督李大亮、营州都督薛万淑都已接获相关旨敕。 薛氏兄弟三人,薛万淑居长,薛万均行次,薛万彻最幼。 薛万均、薛万彻当初都在罗艺帐下,罗艺败后,薛万均入秦府,薛万彻则入东宫。 玄武门事件之后,薛万均得到封赏;薛万彻虽获赦宥,却并未得进用。 如今薛万淑既知李药师东访,便致函请他将薛万彻留在帐下,希望将来能有机会立功。 而携此函前来的信使,正是薛万彻。 李药师正值用人之际,自是应允,当即回函致意。 于是此行回程,薛孤吴可欢喜了。 他不再“举觞白眼望青天”,而与苏定方、薛万彻空觞代美酒,剑歌渭水湄。 诗仙如若见到此情此景,只怕也会早百十数年,便谱出“五陵年少灞桥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意兴。 李药师、陆泽生看在眼中,也自欣慰。 待得李药师一行回到长安,已是三月下旬。 他将苏定方等人名字报予兵部,让他们入了兵籍。 方才安顿妥善,便得到颉利可汗发兵击讨突利可汗的消息。 两个多月之前,凉州都督李大亮、营州都督薛万淑接获备战突厥的旨敕之后,均从分化离间、远交近攻双管齐下。 突厥东方的奚、霫等数十部率先叛离,降于大唐。 突利主领东方,这次诸部叛离,颉利大怒,责怪突利。 随后突厥北方的薛延陀、回纥等部发兵,击败欲谷设、拓设。 颉利遣突利领兵出讨,突利又败,轻骑奔还。 颉利益发震怒,将突利拘捕鞭挞。 突利原已甚为怨忿,颉利又数度向突利征兵。 突利忍无可忍,于是上表大唐,自请入朝。 李世民阅毕表奏,对众臣说道:“已往突厥国势强盛,绰有百万胜兵,恃之侵我中土,凌我华夏。对内又骄矜傲慢,不知仁爱其民,以致失却人心。如今突利自请入朝,若非穷途困顿,迫于无奈,岂肯如是?朕听闻此事,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突厥势衰,则我边境可得稍安,故以喜;然朕若失道,他日亦将步突厥覆辙,能无惧乎?” 此时他殷殷叮嘱群臣:“众卿但宜不惜苦谏,以辅朕之不逮!” 至于颉利发兵击讨,突利遣使求援之事,皇帝与众臣研议:“朕与突利结为兄弟,有急不可不救。 然朕与颉利亦有盟约,奈何?” 杜如晦认为:“戎狄无信,迟早定会负约。今日倘若不因其乱而取之,终将追悔莫及。所谓『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此古圣贤之道也。” “兼弱攻昧,取乱侮亡”出于《尚书.仲虺之诰》。 与此同时,契丹酋长率其部落来降。 契丹原为突厥属地,如今叛入大唐,颉利大怒。 他知梁师都是大唐的心腹之患,必欲剿灭,于是遣使入唐,希望能以梁师都换取契丹。 李世民不允,对使者说道:“契丹与突厥乃是不同部族,如今前来归附我朝,汝等没有理由阻挠。梁师都则是中国之人,盗我土地,暴我百姓,突厥却庇护于他。我朝兴兵征伐,汝等竟屡次救援,实不足取。而今梁师都已如鱼游釜中,何患不能为我所有?纵使一时无法拿下,也绝不会以归附我朝的子民来与汝等换取。” 李世民所谓“鱼游釜中,何患不能为我所有”等语,绝非虚言。 一年半前灵州开始建造船舰、训练水军,此时均已有成。 这让河套之外的突厥与河套之内的梁师都,往来的交通几乎全遭截断。 如今颉利表示愿以梁师都换取契丹,便在无意之间泄露军机,他已无力庇护夏州。 于是李世民当即派遣柴绍出击梁师都,颉利虽然发兵声援,却无法渡河南进。 套内只有郁射设部落的少数兵力,轻易便遭唐军击溃。 柴绍麾军包围梁师都的根据地朔方,突厥无法来救。 未几城中食尽,梁师都的从弟梁洛仁袭杀梁师都,降于大唐。 八年前唐军击溃刘武周之后,其副手苑君璋依附突厥,造成刘武周的根据地马邑,在大唐、突厥之间辗转易手。 一年前苑君璋虽然归降,马邑却大抵仍为突厥所据。 鉴于未能一举取得马邑的前车之鉴,这次李世民在遣柴绍出击梁师都的同时,更以关内道行军大总管李药师,拥整个关中军备为其后盾。 颉利不敢蠢动,于是夏州顺利括入大唐版图。 至此,大唐立国第十一年,终于将隋末群雄尽数平灭,自皇帝至百姓皆大欢喜,歌舞以庆。 李世民命太常寺修定《唐雅乐》,兼采南朝梁、陈的吴、楚之音,以及北朝周、齐的胡、夷之韵,交相斟酌,考以古声,宛然大焉! 这年正值出尘四旬之寿,平康坊府邸又方将落成。 当此举国欢腾之期,李药师设新居安宅之宴。 此宴不以寿辰为名,然亲朋好友除贺乔迁之喜外,也都备了寿礼。 李世绩、李道宗、李大亮等边将,张宝相、席君买等旧属,虽然不在长安,无法亲自道喜,却都提前着人送来贺仪。 及至正日,李药师新宅之内布置得玉屏焕彩,宝鼎焚香,钺旄胪列,金鼓并陈,既彰显文相的雍容高华,又展现武将的肃穆威仪。 府前大街两侧驻满羽卫,直排列到长安城中轴线的朱雀大街上。 房玄龄、杜如晦等宰辅,长孙无忌、李孝恭、尉迟敬德等勋贵,孙思邈、袁天纲等高逸,都携家眷先后莅临。 章节目录 外弛内张2 冠盖繁华、衣香鬓影之际,李药师与出尘都留意到,李德謇与杜如晦之女杜徽音之间的儿女情致,不免想到三十余年之前,杨素寿宴席间的李药师与出岫。 杜如晦夫妇同样看在眼中,两家索性当场论亲,更是喜上加喜。 房玄龄也有女儿,长女已内定为李渊第十一子李元嘉的王妃,次女则尚年幼。 他虽也有意与李药师结亲,但见李德奖不时去到孙思邈身边,与这位大国手之女孙兰方多所互动,只得作罢。 不多时,于志宁、孔颖达随李承干一同到来。 宰辅、勋贵子弟,包括李德謇、李德奖,都前趋陪侍太子。 其后,李世民也率皇后长孙无垢、淑妃杨蕣华一同驾到。 李世民命皇后的凤辇、淑妃的銮舆先行入内,自己则在府门之前步下御辂。 他先抬头看看门楼,随后转身朝西望去。 这里是长安城内里坊之间的主要大街,按律只有寺庙、官署,以及三品以上显贵的宅邸,才得以在坊墙上开门。 因此平康坊南墙上,除坊门外只有三门,由东往西依次是李药师府门、菩提寺山门、杜如晦府门。 平康坊之西是务本坊,此坊没有南门,南墙上只有二门,房玄龄府门与国子监南门。 再往西则是兴道坊,已在视线之外,无法看得真切了。 李世民边瞻望边点头,对李药师说道:“常人建造宅邸,总是力求宏伟,不达体制之限必不肯止。 惟有吾兄,却将门楼建得谦逊。 朕先前听闻,原本不解,如今一观方才明白。 城东地势略高于城西,若尽体制所限而建……” 他抬手遥指西方,笑道:“则吾兄府第的门楼,将高于国子监的门楼了。” 李药师躬身谢道:“臣不敢!!” 房玄龄宅、杜如晦宅都在李药师宅西方,地势略低。 因此门楼虽尽体制所限而建,也不至高于国子监的门楼。 此时李世民进入府内,并不传步辇,只听李药师之所荐,信步游观,还特意命李孝恭随行。 三人都不免想起十年之前,李药师十亩宅方将建成,相与畅游的往事。 如今这百亩甲第虽然开发不及其半,却已是旧宅的数倍。 而三人的身分,更远非昔日可比。 然则此时,却无法如当年那般随兴,或踏苔痕曲径,或穿翠嶂洞门,或越白石小桥,或登八角高亭……不免略有惆怅之意。 李药师见状,使一个眼色,薛孤吴便命人放出玉爪白鹘。 但闻众家宾客一阵喧哗,只见一尾白鹘由日边划空而来,瞬息却又搏扶摇而上九霄,倏忽已至万里之遥。 长安城上渺远的碧空,经它横飞而过,竟似乎有萧萧寒意,肃肃出乎天。 左右奉上护臂,李药师戴上之后,便召玉爪下来。 这白鹘虽然生性兀傲已极,却至有灵性。 见李药师将它带到李世民跟前,便也不拒皇帝抚触。 李世民见这鹘鹰翎翮喙爪尽皆雪白,爱不忍释。 又听说它名唤玉爪,更加欢喜。 此时内侍上来提点时辰,他君臣便放开玉爪。 李世民由李药师前引,来到中堂。 入座之后,即命随行太常演奏新编的雅乐。 李药师呈上酒肴,他特意仿效当年之会,玉壶斟酒、金盘献脍。 酒,仍是剑南春;脍,则不用鲤鱼,而改用鳜鱼。 只因“鲤”、“李”谐音,天家虽未禁食鲤鱼,然而臣下以之献上,毕竟有失恭谨。 酒肴之后移步高轩,再进茶食。 薛孤吴率领马队,在军乐伴奏之下,舞步向皇帝致敬。 其后又进果点,一班勋贵子弟蹴鞠为戏,李世民亲击羯鼓助兴。 终席之后,皇帝颁行赏赐,随即离席起驾。 然李世民并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前往李药师宅西的菩提寺捻香。 菩提寺是隋文帝开皇二年,大兴城建成之后,首先修筑的庙宇之一。 如同其他佛寺,前庭也是东有钟楼、西有鼓楼。 李世民见此钟楼、鼓楼并不高大,不致窥伺李药师宅院,于是厚加赏赐,方才回宫。 皇帝离开之后,勋贵宰辅相继告辞。 或由李药师亲送,或由李客师代行。 惟有袁天纲,直至傍晚,仍毫无请退之意。 李客师知他有事要与李药师聊谈,便自先行回府。 李药师领袁天纲进入书斋,昆仑奴奉上茗饮。 当时和璧虽然仍在府中,但他已有正式官职,不合继续执役。 他已训练出一批昆仑奴,服侍李药师左右。 昆仑奴只粗通言语,于中土文化浸淫甚浅,对外往来又颇单纯。 由他们日常随侍,倒能省却暗通消息的顾虑。 袁天纲率先开口:“令君哪……” 边说边缓缓摇头。 李药师微笑道:“道兄可是对于今日结亲之议,不尽认可??” 袁天纲仍然摇头:“令君既知,却又何必??” 李药师收起笑颜,轻叹一声:“儿孙自有天命。这段姻缘并非我定,既是天命,何由我为?” 袁天纲也轻叹一声:“日前泓师云游至京,盛赞尊府门楼,曰居于此者,必能旺壮五世。贫道今日来此,原欲为令君贺。” 李药师拱手谢道:“多承金口!!!” “不敢!”袁天纲说道:“诚如陛下所言,尊府门楼若尽体制所限而建,则将高于国子监门楼。 而房相、杜相二府的门楼皆尽体制所限而建,实测或并未高于国子监,然因宅邸地势略高,已与国子监形成竞逐之气。房、杜俱是文相,宅邸却与国子监相扞格而不相倚持,只恐未能旺壮子嗣哪。” 李药师只是缓缓点头。 袁天纲轻叹一声,继续说道:“杜相宅邸的地势又略高于房相,竞逐之气,应验之期,只怕更为紧迫啊。” 袁天纲之言,日后果真逐一应验。 杜如晦次子杜荷、房玄龄次子房遗爱皆尚公主,先后卷入谋反事件,遭到处决,且都牵累二人之兄杜构、房遗直。 李药师的爵位则依律传承五世,其后这座府邸为李林甫所得。 章节目录 外弛内张3 李林甫不但加高门楼,甚至西邻菩提寺的钟楼,都因惮其权势而移到庙庭西侧。 尔后李林甫遭到籍没,未尝不可说是因果。 此乃后话,且说当时。 平康坊府邸既成,陆泽生便来辞行。 钟鼎山林各有天性,他终究无意仕途,但愿回归故里,甚至皇帝也无法相强。 贞观年间编修《晋书》,一百三十二卷中,李世民仅为四篇纪传亲自撰写史论。 其中晋宣帝司马懿、晋武帝司马炎的历史地位无庸赘言,其余两篇,一是王羲之,另一则是陆机、陆云兄弟。 李世民酷嗜二王行草,世所尽知。 然他对于陆氏兄弟的重视,或与陆泽生不无干系。 刘世让夫人也带两个儿子前来辞行。 刘世让得到平反之后,他们不必再以奴婢身分寄居李药师府中,但也不愿返回故里。 只因当年刘世让蒙冤受戮,他们遭到刘氏族人摒弃。 这些年来,倒因为随李药师去到扬州,刘世让的两个儿子跟着陆泽生办事,学了不少生计。 于是此时,他们决定跟随陆泽生前往南方。 李药师、出尘虽然十分不舍,却只能深予祝福,并厚赠财资。 迁入崭新府邸之后,李德謇、李德奖都有了属于自己的院落。 当年李药师的十亩宅原是李世民所赠,此时便转赠予薛孤吴。 裴行俭本就只是暂时借住,他裴氏家大业大,早在长安增置了产业。 当初只因不愿与裴寂走得太近,方才应允李药师之议,借住在他府上。 此时裴寂已遭罢黜,奉敕返回故里,裴思谅便让裴行俭迁入自家的宅第。 于是,这新居虽比旧宅大了将近十倍,府中人数却少了许多。 李药师在新居中辟了别院,让薛孤吴、苏定方、薛万彻等人随时可以留宿,因为…… 贞观初期,朝中风气崇尚简素。 而今李药师却设新居安宅之宴,李世民也御驾临幸,尽欢半日。 他君臣如此高调作态,无非是要让消息传至突厥,令颉利可汗以为大唐平灭梁师都后,已然心满意足,多少减缓防御之心。 实则此时,大唐备战并无一日松懈。 将近两年之前,李药师首度以阁员身分参与望日陛见,其后与李世民谈及“机势成熟,突厥可取”。 当时李药师曾说:“所谓『机势成熟』,乃是贿间、招慰有成,弓刀悉备,士卒劲勇,地势、天候有利于我军。” 如今贿间、招慰已有所成,当前之首要,在善备弓刀、精练士卒,以待地势、天候之有利。 及至此时,军器监造弓、锻刀、制甲,太仆寺养马,都在如火如荼地抢进。 这些事务的进程,都须经常与李药师参议。 李药师便以薛孤吴协调造弓,以苏定方协调锻刀,以薛万彻协调训马。 因此他们三人,都不时须在李药师府中留宿。 也是将近两年之前,首次显德殿庭教射,李世民见到“弦垫”之后,就已下旨,让薛孤吴参与库部造弓等事。 一张良弓的制造,动辄费时经年。 造弓须要“六材”,是为干、角、筋、胶、丝、漆。 弓的构造,则包括弓背、弓面、弓弦。 弓背指射时面向目标的一面,又有三部分,两侧一对弓臂,中间一段弓弝,均为木制,即六材中的“干”,好的干材能让箭射得远。 弓面指射时面向射者的一面,以兽角制成,即六材中的“角”,好的角材能让箭飞得快。 弓背贴上兽的腱筋,即六材中的“筋”,好的筋材能使弓有弹性,让箭射得深。 弓背、弓面以兽胶黏合,即六材中的“胶”,好的胶材能使两者和合,让射者容易控弦。 “丝”用于制造弓弦,“漆”则修饰并保护弓的表面。 六材悉备之后,才有条件开始制造良弓。 冬季斫干、春季煮角、夏季治筋,至秋季,再以胶将前三者结合成弓,随后上漆。 待得隆冬冰冻之时,检视弓体是否变形、髹漆是否剥裂。 如果一切符合要求,来年春季便可安弦。 弓臂末端安弦之处装有弓弰,可以增强弓弦的蓄势,并减低拉弦所须的力道。 这次新造之弓,弓弰之侧又加弦垫。 这样的制程,前后须时超过一年。 而步兵与骑兵,所用的弓又不相同。 步兵使用长弓,以射程为优先考虑。 骑兵则用角弓,因其较短,便于骑马携带。 为方便骑射,角弓的上弓臂长于下弓臂。 凡此种种,李药师只与薛孤吴讨论,将需求绘成图样,交予库部造弓。 除非李世民动问,对外并不多做解说。 冷兵器时代的战阵之间,远程兵器首重弓弩,近战则须长兵器。 长兵器中以“矛”最早出现,商代已有,最初只是将两头削成锐利的长木杆,其后才在木杆一头绑上锋利的金属。 汉代中期出现“枪”与“槊”,后者因为适合骑兵使用,亦称“马槊”。 南北朝至隋、唐之间,“矛”与“枪”的名称已逐渐混用,不做区隔。 此时李药师让苏定方协调锻造的,则是一种全新的特殊长兵器,称为“陌刀”。 此前的长兵器,包括矛、枪、槊、戈、戟、铍等,金属部分大抵形如短剑,既不长也不宽,使用时着重击、刺,而非劈、砍。 这次新造的陌刀,则同时适合击、刺、劈、砍。 四年之前,在剿灭辅公祏的战事中,李药师曾经见到阚棱使用一柄长约一丈的两刃刀,这种长兵器杀伤力极强。 阚棱来自齐州,当地后来曾为窦建德、刘黑闼所据,于是李药师询问苏定方,是否知道这种武器?果然,苏定方对此并不陌生,他曾在军中遇到几位来自高句丽的同僚,也使用类似的长兵器。 这种剽悍利器与矛、枪之类长兵器的差别在于,其金属刀头特别长,足占全长之半,一丈长的陌刀,刀长五尺、杆长五尺。 两侧开刃如剑,而其宽度若刀,故称“陌刀”。 陌刀虽然杀伤力极强,但也有不少缺点。 章节目录 玄奘度关1 首先,锻造费工费料,极为昂贵。 其次,使用之人必须魁伟雄健,比如阚棱就以魁伟著称,高句丽民族也多雄健。 而且,使用之人须要经过严格训练。 于是此时,李药师不仅以苏定方协调锻造陌刀,更让他将所带来的兄弟组建成陌刀队。 如同七年之前,李药师以经过特殊训练的特种水军部队击溃萧铣,现在他要组建特种骑兵部队,加以特殊训练,以期击溃颉利。 无论步兵、骑兵,都得仰赖马匹。 步兵至少一人一骑,骑兵则至少一人二骑。 贞观初期,可供繁衍的母马数量严重不足,全国“鸠括残烬,仅得牝牡三千”。 幸好当时,太仆寺有位少卿张万岁,他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杰出的养马专家。 十余年前,李药师任职马邑郡丞时,张万岁也在马邑。 当时他追随刘武周,斩杀马邑太守王仁恭。 刘武周败亡之后,张万岁与尉迟敬德、寻相等一同入唐,起初并未得到重用。 李世民登基之后,以他为太仆少卿,负责厩牧、典厩、典牧,以及各地监牧。 在他治理之下,从贞观初年至唐高宗麟德年间,短短四十余年,便让可用之马从七千匹激增到七十万六千匹!李世民用人惟才,在在可见一斑。 张万岁进入太仆寺,不到两年时间,已将可用之马从七千匹繁育为三万匹。 料想再过一年,当可增至六万匹。 不过马匹中的多数,只能用为驮马、挽马、乘马,惟有最为精良的驹骏,才可用为战马。 而战马,不但须要训练,更得与骑士经由互动相处,形成稳定情谊,方能在战事中发挥最佳功效。 这协调选马、驯马方面的工作,李药师交予薛万彻负责。 至于甲冑,屈原《九歌.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已有犀牛皮制成的玄犀甲与朱犀甲。 汉代则有玄甲,南北朝至隋唐又有黑光铠。 李世民为讨窦建德、王世充而创建的特种部队,也以玄甲名传后世。 古代无论皮制或铁制的甲冑,大抵皆呈玄色或朱色,这是因为“髹漆”。 《韩非子.十过》:“尧禅天下,虞舜受之,作为食器……流漆墨其上……禹作为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画其内。”早在三代之前,华夏髹漆技术就已十分成熟。 除用于食器、祭器、家具、乐器等木胎器皿之外,也将甲冑层层髹漆,如此更能防御敌方兵器的砍刺。 漆树自古遍布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珠江流域。 然而突厥所领的地区却不生长,无法制作髹漆甲冑。 因此相对于突厥,中土的甲冑具有莫大的优势。 不过玄甲造价过高,只能留给少数精锐。 李药师计划让苏定方的陌刀队使用,甚至为战马也配备相应的具装马铠。 这方面的协调工作,他则交由和璧负责。 贞观二年九月,突厥再度寇边。 朝中毕竟并非人人知晓,李药师这位“关内道行军大总管”,究竟计划如何“以备薛延陀”?于是便有辅臣建议修缮古长城,以作为防御。 长城的修筑,始于春秋战国时期。 《诗经.小雅.出车》记载:“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当时的长城,除用于抵御游牧民族入侵之外,也用于各国彼此互防。 秦代、汉代为强化边防,也均修筑长城。 李世民的视野,则远不仅止于防御。 年初他曾与李药师在宜秋宫中作米盘推演,李药师综论突厥诸部与诸胡之后,便即畅言夏之“天下”、商之“天下”、周之“天下”,以至秦、汉之“天下”。 当时李世民曾叹,突厥以“圣人可汗”之号上隋文,自己岂能瞠乎其后! 于是此时,矢志扬旗北指的大唐天子对群臣说道:“突厥灾异频仍,天象示警。 颉利却不知所畏怯,反躬自省,敬天修德,依然暴虐无度,以至于骨肉相攻。 他的败亡,已在旦夕之间。 如今朕正有意为我大唐扫清沙漠,哪须劳民伤财,远赴北境修筑障塞!” 自此而后,有唐一代便不再有修缮长城之议。 时序进入贞观三年。 这年二月,皇帝以房玄龄为尚书左仆射,以杜如晦为尚书右仆射,并将李药师由刑部尚书迁为兵部尚书。 又以魏征为秘书监,参豫朝政,加上王珪守侍中,李药师检校中书令,“贞观之治”的执政团队,正式上位。 在李世民心目中,宰相班底其实有明显的排序,依次为房玄龄、杜如晦、李药师、王珪、温彦博、戴冑、魏征等。 只因魏征在后世的名声太盛,以致让人容易忽视,在他之前尚有多位贞观贤相。 比如戴冑,他和魏征同样经常犯颜直谏。 此时戴冑虽然尚未参豫朝政,但先前他任正四品上的尚书左丞时,魏征任正四品下的尚书右丞。 如今戴冑升任正三品的户部尚书,魏征则升任从三品的秘书监。 魏征的仕途并非一蹴而跻,他也是在贞观体制之下,按部就班循序渐进。 然而这次调整执政团队,另有更重要的原由,只因李世民必须将李药师调任兵部尚书。 前此杜如晦任兵部尚书,他虽并不擅长行军作战,但对于军政后勤等方面的工作,执行能力绰绰有余。 与他同时,李药师任刑部尚书,负责安排情报人员出关,混入突厥体系等工作,都与杜如晦协力同心。 此时先前的任务已经蔚然有成,接下来,李世民准备投入军事力量,戮力经略突厥。 这个工作,除备战之外,更须继续遥控情报人员。 而这两方面,李世民都只信任李药师。 因此,他必须将排序在李药师之前的房玄龄与杜如晦,提升一个层级。 这日早朝之后,皇帝又将李药师留下,再度讨论备战突厥等事。 告一段落之后,李药师躬身说道:“臣另有一事,欲请恩旨。” 章节目录 玄奘度关2 李世民含笑说道:“吾兄从来不请恩旨,今日此事必是大事!” 李药师长揖谢道:“臣不敢!” 原来……四年之前,李药师曾在扬州见到玄奘。 当时玄奘已表示有意远赴西天,求取佛陀法典,嗣后其志更坚。 贞观元年,玄奘来到长安之后,便求见萧瑀,请求出关。 萧瑀不但崇信佛法,且是当时的尚书左仆射。 玄奘前去见他,可谓深得其人。 然而…… 杨坚、杨广、李渊都不喜僧、道,认为他们不事生产,出家只为逃避赋役。 因此不但对于出家的条件限制严苛,而且出家之后的驻锡之所,皆由官方造册注记,不得私自迁徙。 武德七年,玄奘欲由益州大慈寺前赴荆州天皇寺说法,却未请获允准,只得私自出行。 因此他来到长安之后,向刑部司门司申请出关,受到前科影响而未能如愿。 其后他向萧瑀求助,萧瑀也曾向李世民请求恩旨,但是未得允准。 年前玄奘也曾来向李药师求助,不过当时李药师身为刑部尚书,不好自己破例。 如今他转为兵部尚书,便将此事当成兵部公事处遇。 他知李世民已听萧瑀陈述玄奘意欲西行求法等事,于是只将玄奘的人品志节,择要加以强调。 随后说道:“武德七年,玄奘未经允准,私自由益州大慈寺前赴荆州天皇寺。有此前例,臣供职刑部之时,依律不得予他度关过所。” “过所”相当于今日的护照。 李世民只缓缓颔首,示意继续。 李药师微微躬身,继续说道:“年前汰除冗官之后,颇曾有人并未请得过所,便私自度关,前往北地。当时玄奘若有私度之念,当能成行。然他并未循此途径,便知其心昭昭,天日可表。” 他见李世民依然只是缓缓颔首,没有接口,于是再度继续:“如今我朝不以闭关自守为意,而将放眼西域。臣以为经略西域,必先明晰当地地理民风。玄奘若由长安出发,前赴天竺,途中布道讲经,非但深入接触各国地方士庶,而且出家人徒步苦行,恰可以计步数而推里程……” 李药师一语未毕,已被李世民朗笑打断:“好一个『计步数而推里程』!如此,但凡玄奘行经之地,皆可以绘制成地图,可是?” 李药师躬身称是。 此时皇帝凝视眼前这位“吾兄”:“药师,两年之前时文也曾对朕提及此事。 可他只知讲论玄奘西行对于佛法有大帮助,并未能够议及宏图国是,让朕无法允准。 如今朕若准你之议,只怕难杜悠悠之口哪!” “时文”是萧瑀的字。 李药师笑道:“臣不敢请陛下准臣之议,但请允准玄奘度关。” 李世民笑出声来:“吾兄这是让朕准你便宜行事呵!” 他略一寻思,便即点头:“甚好!甚好!如此安排,玄奘便非由官方所遣,不致让外邦生出戒心。” 他抬手一挥:“朕准了。” 李药师长揖至地:“臣代玄奘拜谢陛下恩旨!” 言罢便欲告退。 “且慢!” 李世民哪能忍得住好奇?问道:“不知吾兄打算让他如何度关?” 李药师微微一笑:“如今李大亮为凉州都督,玉门关在他辖下。臣的二子与他的二子久未相叙,意欲前往瓜州,一同出关狩猎。” “出关狩猎!”李世民眼神瞬时闪起光亮,迅即却又黯淡下来:“如今朕即便有意狩猎,也不得如愿哪!” 李药师私心里对于眼前这位“虬须龙子”虽然难免疼惜,但是当着他面,仍然谨守人臣之礼:“陛下善重龙体,实乃社稷之福!” 且说…… 李德謇、李德奖得知可以出关狩猎,兴奋不已。 然则他们此行,奉有圣谕父命,要将玄奘蒙混送出玉门关。 既是狩猎,自然要带玉爪白鹘同行。 此外,六年前在桂州所得的金丝小猴、华南幼虎,虽然曾随他们兄弟前赴扬州、灵州,此刻却并未在身边。 只因小猴、幼虎都已成长,而先前的长安宅邸不过十亩,又位于帝都繁华之域,不宜豢养野生动物。 金丝猴原本随在薛孤吴身边,其后他为殿庭教射而匆匆进京,便将金丝猴与三只华南虎一同留在灵州,托李道宗关照,由数名通晓虎性的昆仑奴调教饲养。 此时张宝相、席君买都在灵州,他们与薛孤吴听说出玉门关狩猎之行,人人心痒难搔。 无奈李药师不允准,他三人也只得作罢。 李道宗就不同了,他是当今天子的族弟,少年时期便随李世民讨刘武周、平窦建德、灭王世充,一直是皇帝最为亲近的皇族成员之一。 何况李世民非常清楚,李德謇、李德奖此行,随行人员愈庞杂,愈容易让玄奘蒙混度关。 于是李道宗上书请旨,轻易便得到允准。 此行李道宗不但臂鹰携犬,还带上金丝猴与华南虎,并有数名昆仑奴随行。 他们从灵州南下,至雄州转向西行,前往凉州。 李德謇、李德奖、玄奘一行则由长安西行,经过秦州、兰州,抵达凉州,与李道宗会合。 当时李大亮任凉州都督,甘州、肃州、瓜州、沙州都在其辖下。 其中凉州、甘州、肃州、沙州即是汉代的河西四郡,依次为今日甘肃的武威、张掖、酒泉、敦煌。 瓜州则是今日的甘肃瓜州,玉门关即在此地,这里是出入西境的襟喉。 李德謇、李德奖与李大亮之子李守一、李奉一重聚,无比兴奋。 李道宗与李大亮之子虽不相识,但彼此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其中又以他年岁居长,很快便熟稔起来。 然而李道宗毕竟是灵州大都督,又是郡王,于是李大亮亲自排宴款待。 一时厅堂之上丝竹杂陈,鼓乐齐鸣;觥筹交错,满座尽欢。 都督府另为随行人等在外厢设置筵席,众人也都兴致高张,热闹非凡。 此行玄奘混在李德謇、李德奖的亲随卫队中,他常年勤于行脚,肤色、体能都与武人无异。 章节目录 玄奘度关3 何况当时出家人剃度之后并不烧烫戒疤,因此纵使不戴巾冠,也没有暴露身分之虞。 不过出家人戒荤戒酒,玄奘自己虽无所求,然在筵宴之际,他杵在欢歌畅饮的众人之间,却不免有损大伙兴致。 于是他自请随至厅堂服侍,李德謇便答应了。 席上李大亮将李道宗延至上座,又请李德謇、李德奖两侧相陪,自己则居于主位。 酒过三巡,李大亮告罪离席,于是李奉一、李守一得以入座。 此时席上全是年轻人,或仗剑讴歌,或踏鼓阔论,委实豪情干云,逸兴遄飞。 讵料此时,外间急报御史驾临。 这位御史不待延请,直趋堂上。 但见一群年轻后生酒酣耳热,肴核狼籍,登时面现不豫之色,指名要李大亮来见。 唐代的御史台是中央政府的监察机构,在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之下,设有六名侍御史,掌风闻奏事,纠举百寮。 李世民登基之后,特别重视官箴,更耳提面命,要求众臣“不惜苦谏,以辅朕之不逮”,于是御史的实质权限大幅提升。 这位御史的品秩虽然只是从六品下,李大亮却不敢怠慢,赶紧出来接待。 筵宴虽不违法,但被御史撞见,毕竟有些尴尬。 何况还是一群年轻人,夸踞中堂讴歌阔论。 那御史气势汹汹,沉声说道:“堂堂凉州都督府上大堂,岂可毫无章法,任由一群后生喧哗?” 李大亮不亢不卑,微笑说道:“大人且请息怒!这里并非凉州官衙大堂,而是下官内邸中堂。 在此宴饮,并无不妥。” 那御史却仍声色俱厉:“若是大人在此宴饮,自无不妥。然而眼下,席上并无大人。” 御史如此咄咄逼人,李大亮不便驳斥,李道宗却已心生不满。 他对随侍在侧的昆仑奴使了一个眼色,这名昆仑奴名唤马里库多,当即领命退下。 李道宗则对御史说道:“御史大人,本爵任城王李道宗,在凉州都督席上宴饮,不知是否有违法纪?” 那御史没有料到竟有郡王在座,先是一怔,躬身行礼:“见过王爷!” 旋即恢复逼人语气,对李大亮说道:“本史今日前来,另有要事。日前京都庄严寺走失一名僧人,名唤玄奘。他早有意西行,欲闯度玉门关,不知李都督可曾听闻?” 李大亮故作惊骇之态:“闯度玉门关!下官职责所在,若是由他度关,可是失职!多承御史提点,大亮无任感念!” 那御史“哼”了一声:“可如今李都督府上人马杂沓,怎知那玄奘并未混在其中?” 李大亮尚未回答,一旁李道宗早已听不下去了。 他起身上前,沉声说道:“大人所谓『杂沓』人马,皆随本爵由灵州前来,怎能混有京都庄严寺僧人?” 他随即喝道:“来人!” 此时只见三只华南虎在马里库多导引之下,迤迤进入堂上。 那御史大惊! 李道宗哂然笑道:“御史大人想必亦曾听闻摩诃萨埵太子『舍身饲猛兽』之事?倘若真有佛子在此,当效七地大菩萨之悲心,不会吝惜一己之皮囊。如此,则纵有猛兽当前,亦不至于为难大人。大人何惊之有!” 为避李渊祖父李虎之讳,有唐一代皆称虎为“猛兽”。 马里库多听得此言,便特意让三只华南虎步向那御史近前。 御史边闪躲边说道:“好说!好说!显见那玄奘并未在此处,本史告辞便是。” 李大亮则不愿开罪于那御史,亲自将他送出。 岂料一出中堂,玉爪白鹘似是有意,朝那御史直冲过来,惊得他闪躲不及。 金丝猴也在一旁咧嘴嬉闹,学那御史闪躲走避的状貌,似是嘲笑其人窘态。 御史益发愠怒。 玉爪先前早已抟扶摇而直上,此时却又出于九霄,腾乎云气,翩翩驻落在李大亮饲养猛禽的架上,惊得其余鹰隼一阵骚动。 那御史心念一动,对李大亮说道:“李都督,本史见你所饲这许多猛禽中,就属这白鹰最是雄健,如此名禽,岂可不献予陛下?” 鹰飞翔时,前臂与翅尖线条和缓;鹘飞翔时,两者之间的翼角则甚明显。 而这御史,竟然鹰、鹘不分。 李大亮心中暗笑,口中却只说道:“大人所见甚是!感谢赐教,大亮这就上表献鹰。” 那御史离开之后,李大亮当真上表。 不过表奏所言并非献鹰,而是:“陛下久绝畋猎,而使者求鹰。若是陛下之意,深乖昔旨;如其自擅,便是使非其人。” 李世民见到表奏,也自摇头。 他怎会不明御史所求之“鹰”,乃是何人所有?于是下了一端诏书给李大亮,后世称为〈赐凉州都督李大亮诏〉: 以卿兼资文武,志怀贞确,故委藩牧,当兹重寄。 比在州镇,声绩远彰,念此忠勤,无忘寤寐。 使遣献鹰,遂不曲顺,论今引古,远献直言,披露腹心,非常恳到,览用嘉叹,不能已已。 有臣若此,朕复何忧,宜守此诚,始终若一。 《诗》云:“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古人称一言之得,侔于千金。 卿之此言,深足贵矣。 今赐卿金壶瓶金碗各一枚,虽无千镒之得。 是朕自用之物。 其中所引“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之句,御史若是见到,当不明了意何所指。 此乃后话,且说当时。 那御史离开之后,李大亮问李德謇:“此行出关狩猎,你们打算何时回来?” 李德謇恭谨回道:“家父有命,三月底前回到长安。” 李大亮点头道:“甚好!” 他与李道宗对望一眼,对李德謇、李德奖说道:“令君既有交代,你们就别误了行期。” 李德謇、李德奖一同躬身答道:“是。侄等必不敢有误行期。” 李大亮点点头,又对李奉一、李守一说道:“你二人可听到了,三月下旬之前回来,不要误了两位李公子的行期。” 章节目录 瀚海河西1 李守一、李奉一一同躬身答道:“是。孩儿必不敢有误行期。” 在场一众人中,只有李大亮、李道宗明白,此次出关狩猎,为何李药师不允许张宝相、席君买、薛孤吴同行,还要求李德謇、李德奖必须在三月底前回到长安。 众人商议行程。 此时已入二月下旬,若要在不到四十天内,由凉州出玉门关,然后返回长安,时间非常紧迫。 这次李道宗带金丝猴、华南虎南行,目的是将它们交还予李药师。 若携它们狩猎,非但没有帮助,反倒影响行进速度。 于是李道宗命马里库多等人,先行将金丝猴、华南虎送入长安。 李德謇、李德奖、玄奘一行原本有二十余人,如今加上李道宗一行,李守一、李奉一一行,合计足有五、六十人。 他们浩浩荡荡,驳驳杂杂,一同出了凉州府衙,往西前行。 这五位同宗的年轻人只知要送玄奘度关,并不知他身负“计步数而推里程”的任务。 玄奘的初衷虽是徒步苦行,但由凉州经甘州、肃州,至瓜州出玉门关,若是步行,单程便须二十余日。 回程纵使策马疾驰,也须十余日方能抵达长安。 而这只是途中,尚未计入“出关狩猎”的时程。 他想玉门关之内,各地里程早已熟知,并不须他再行计步。 于是姑且应允这群王孙公子,与他们一同以马代步。 一群年轻人大喜。 他们虽有要务在身,但这“要务”名义上是出关狩猎。 几位好友难得相聚,怎肯将这大好机缘,全然用于赶路?于是商议之下,决定先往大马营一行。 汉代霍去病击败匈奴之后,河西走廊归入华夏版图。 这带地区有多座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其间形成狭长平原,如同走廊,故名。 河西走廊中段西南侧,祁连山与焉支山之间,地势平坦水草丰美,艮古以来便是羌、月氏、匈奴等部族驯养良马的草场。 其地又产红花,可制染料与胭脂。 因此匈奴战败,失去这带草原,哀戚而歌: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霍去病取得河西走廊之后,以这片草原为基础,始创军马场,是为“大马营”。 其后直到现代,这里仍是繁育、驯养军马的基地,山丹军马场更是目前全世界历史最久、面积最大的军马场。 由汉至唐,这带地区能够出现名震天下的“陇西铁骑”,就因为具有大马营的良马。 当时太仆少卿张万岁繁育马匹,也以大马营为根据地。 由凉州直至瓜州、沙州,整个河西走廊都在李大亮辖下。 因此李守一、李奉一的随从中,自有精熟地理的向导,带领他们前行。 众人一路攀山越岭、涉水度涧,三日之后,来到一处天然石垭。 远望似乎山穷水尽,再无道途,未料爬上垭口,眼前竟出现大片草原。 这里今日称为“祁连山草原”,名列“中国最美六大草原”之一,而当时,其余五大草原都尚未括入大唐版图。 过此垭口,往前便是一带缓降草坡。 时值仲春之末,山中触眼仍大抵是一片枯黄,其中仅冒出点点嫩绿,间有三五成群的牛羊,直绵延至渺远。 两侧则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巍峨大山,矗立在万年冰封的银妆素裹之中。 张万岁已亲自在此等候。 毕竟他们一行,李道宗是灵州大都督,李德謇、李德奖是兵部尚书关内道行军大总管的公子,李守一、李奉一则是凉州都督的公子。 他们此行,想来必有兵机要务,更不要说,还奉有出关狩猎的圣谕。 张万岁倬是一代人物,可不似先前那位御史一般眼拙。 他依礼接待这几位王孙公子,不多问也不聒絮。 李道宗表明来意,要寻几匹上好的乘马与驮马。 他五人虽有各自的宝驹,但随行人众的马匹不够精良,难免耽搁行程。 只消他们要的不是战马,张万岁便毫无悬念,一切应允,更让他们在往返玉门关途中,可到驿站更换马匹。 他们一行随张万岁前往马场。 先来至山峦高处,但见一望无际的谷地,遍野皆是青绿,静谧地徜徉在两侧大山之间,完全不似他们原先预想,以为可以见到万马奔腾气势磅礡恢弘大器震撼乾坤。 张万岁见这几位王孙公子眼神中明显透出疑惑,当即笑道:“所谓『牧马』,每年春、秋两季须得『转场』。仲春由谷中转移到高坡处放牧,仲秋再转回到谷中过冬,如此牧草才有机会生长。旬日之前方才转场,因此谷中无马,牧草也才开始萌芽。” 众人纷纷点头。 李道宗则问道:“这牧草,可是博望侯通西域,为饲养天马而带回来的苜蓿?” “博望侯”指张骞。 张万岁笑道:“是,苜蓿实乃牧马隽品。高阳太守有言:『长宜饲马,马尤嗜。此物长生,种者一劳永逸。』” “高阳太守”指北魏时期《齐民要术》的作者贾思勰。 张万岁见他五人闻言之后,各自若有所思,便知他们想着《齐民要术.种苜蓿》中所言:“春初既中生噉,为羹甚香。” 于是笑道:“如今虽已是仲春之末,然若想摘几叶嫩苜蓿和羹,倒还是有的。” 他五人闻言大乐。 李道宗拊掌笑道:“阁下真不愧是当今的金日磾、卜式!” 张万岁躬身笑道:“不敢承殿下谬赞。” 他们一行随张万岁前行个把时辰,方才来到高坡马场。 张万岁已着人备妥苜蓿羹,搭配简单面饼,让这几位王孙公子尝鲜。 他久经官场,知道这些出身贵冑的年轻人惯见甘旨膏腴,珍馐美馔并不容易讨好,山家清供反倒能邀青睐。 其后来到马厩,这里有无数良马。 张万岁知他五人俱皆熟读《齐民要术》,于是带领他们边浏览马匹,边引书中之言,让他们由实物中明白什么是“头为王,欲得方”;什么是“目为丞相,欲得光”;什么是“脊为将军,欲得强”;什么是“腹胁为城郭,欲得张”;什么是“四下为令,欲得长”。 章节目录 瀚海河西2 同时明白什么是“三羸”,什么是“五驽”。 他五人虽然自幼娴习骑术,然而惯常所见全是良驹。 此时听张万岁月旦众马,尤其“三羸”、“五驽”之论,着实有趣。 不过这里可用的马匹太多,他们也不知该当如何择取。 于是便听张万岁之议,选了足够的乘马与驮马。 除此之外,李道宗还为玄奘要求一匹曾经往来瓜州、伊吾之间的识途老马,这可让张万岁为难了。 大马营是繁育马匹的马场,育成幼驹之后,择其优者迁至关中,再经调教训练,供应朝廷之需。 已堪使用的马匹不会再回到大马营,更不要说历经风霜的老马了。 不过张万岁自有管道,可以取得这样的马匹,于是应允待他们抵达瓜州之后,便着人交付一匹识途老马。 次日一早,一行人离开大马营,继续西行。 再次日便抵达甘州,此地汉代、今日均称张掖。 随行的那位向导对几人说道:“甘州城西有黑水,亦称弱水,相传『其力不能胜舟』,却也未必尽然。” 李道宗笑道:“的是。突厥未娴造船之术,只将河水视为弱水,以为『其力不能胜舟』。” 他转头对李德謇、李德奖说道:“大总管则着人在灵州造船,阻挡突厥渡河,以切断梁师都外援;又拥关中军备为其后盾,我军方能顺利取得夏州。” 这里“大总管”指李药师,李道宗语气中满溢对于他的钦佩与景仰。 李德謇赶紧谦谢:“小弟代家父谢过殿下谬赞!” 他继续说道:“然《山海经.海内西经》有言:『海内昆仑之虚……洋水、黑水出西北隅……弱水、青水出西南隅……』似言黑水、弱水未必是同一条水?” 此言一出,这群年轻人登时兴奋起来,竞掉书袋。 “《史记.夏本纪》曰:『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泾属渭汭。』” “《水经》云:『弱水出张掖删丹县西北,至酒泉会水县入合黎山腹』。” “《史记.夏本纪》又曰:『道九川,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 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 “郑氏引《地理志》曰:『弱水出张掖。』” “郑氏”指郑玄。 “《淮南子》则云:『弱水源出穷石山。』”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还不时问那向导,究竟谁说得有理?那向导频频又摆手又摇头:“诸位尽皆满腹经纶,哪是小人所能企及?” 这向导书读得虽然不多,却甚有社会历练,知道若再任由这群年轻人继续掉书袋,迟早要起争执。 于是他话锋一转:“小人虽不清楚黑水、弱水之源,却知道甘州城西这条水,近日恰有鱼汛。” “鱼汛!” 一群年轻人更兴奋了:“今日可有?” 那向导笑道:“白天肯定是没有的。至于今夜是否能有?” 他略为沉吟:“虽不确定,但若想过去看看,亦无不可。” 五个年轻人同声欢呼,毫无异议,准备前往水边宿营。 只听那向导又笑道:“每年秋冬候鸟南飞,都在此地暂驻。春夏北返,又来此地停歇。待咱们从玉门关回来,或能见到成千上万的候鸟迁徙哩。” 五个年轻人再度同声欢呼,决定当天便在水边扎营。 这条水,无论称为黑水或是弱水,源出于昆仑山,往北流出祁连山后,随着山势渐缓,在河西走廊的平原中流淌,形成多片绿洲。 其中第一片便是甘州,水流所经,颇有几处湿地与湖泊。 那向导寻了最大的一处湖泊,让各家随从在靠近河流入湖之处扎营,说是鱼汛若来,溯流产卵,将会在这湖泊河流交汇之处争涌,最有可观之处。 趁着尚有天光,那向导又带众人前往坡边、水湄摘采野菜。 其他人倒还罢了,惟有李德奖最是兴奋。 值此仲春下旬,遍地皆有野菜萌芽。 他随甄权、孙思邈习医已有一段时日,只见这些野菜,颇有一些是可以入药的时鲜。 比如他们日前才尝过的苜蓿,草芽清嫩可食,且有益利五脏、轻身健人之效。 又比如荠菜,非但甘芳鲜美,更有利肝和中、明目益胃之功。 还有蕨菜之鲜、胡荽之香、酸苋之酸、苦菜之苦、椒芽之辛……真可谓是三甘皆备,五味俱全。 又有各色春菌地衣。 那向导十分谨慎,不让他们碰触,只自己偶或撷取一二,轻手放入腰间小篮中。 李德奖探头看时,只见其中竟有几枚珍贵的羊肚菌,不免啧啧称奇。 非但地面有野菜,树上也有春鲜。 比如楤木,其树多刺而无枝,山人谓之“鹊不踏”。 其树顶部丛生叶芽,鲜嫩可折,爽脆适口。 又比如槐树、柳树、胡桃树,此时正值着花季节,槐花、柳葚、胡桃纽皆是甘芳时鲜。 还有榆钱、松树叶尖、柏树叶尖……在在皆是触手可撷的美食。 然而河西不生椿树,因此在中土绰有“开春第一鲜”之誉的香椿嫩芽,却不见于此地。 夕阳黄昏之际,一行人在水岸生起篝火,一则煮水,一则取暖。 各色野菜虽可当成“春日春盘细生菜”,卷饼而食,然树芽、花序、叶尖等等,则须经过爨烫,方才适合供食。 不过篝火之旁,只有他们五位王孙公子兴奋大嚼,玄奘以及随行人众,却只在一旁围观。 盖因野菜树芽,皆是庶民在饥荒时节聊以果腹之微物,只有这些出身世家大族的簪缨贵冑,才会将之视为难得的美食。 那向导则在岸旁寻了几块石头,自顾研磨。 李德奖过去看时,不觉惊喜,兴奋叫道:“这是戎盐?” 引得大伙儿都聚过来。 古代将西境外族称为“西戎”,当地自盐泽中提取的食盐,称为“戎盐”。 因含有不同的矿物质,形成颜色美丽的结晶。 李德奖能够识得,因其也可入药,有却血益气、明目固齿之功。 “戎盐”是西境所产结晶食盐的泛称,那向导手中这几块,则是羌族所制,细分则称“羌盐”。 章节目录 瀚海河西3 不过他有先前“黑水”、“弱水”的经验,此时不再多作介绍,只点头说道:“是。公子所见极是,此物正是戎盐。” 李守一以手指沾了些许盐末,入口略尝,问那向导:“适才怎不取来,让我们就野菜而食?” 那向导笑道:“大公子,小的身边就这几块戎盐,现在磨碎了,耽会儿好就鱼鲜哪。”众人方才罢了。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除玄奘外,没有一人肯安分就寝。 只见漫天星斗,闪烁夜空。 李奉一取出一支羌笛,吹将起来。 及至午夜时分,下弦月才由东方缓缓升起。 那向导请五人各携水盆,涉水来至河流入湖之处,噤声静候。 银色月光掩映的湖面原本一平如镜,待不多时,先是远方水花扬泼,细碎的浪声由远而近,原来鱼汛已至。 那向导示意众人继续噤声静候,犹如埋伏俟敌。 转瞬之间,开阔的湖面出现一整片鳍鳞激溅出的粼光涛音,霎时众人周身全是鱼群,随手一舀,就可以舀上整盆整盆满抱鱼卵的鱼鲜。 但见月色之下湖水之中,鱼群蜂拥人众欢腾,满盆满盆的鱼鲜,络绎送来篝火之侧。 数量委实太多,也不及逐一剖腹刮鳞,只将鱼身裹满碎盐,便以细杆串起,围着篝火,在沙地上插成一圈。 原来这位向导,稍早已着人取来未上箭镞、箭羽的箭杆,用于串烧鱼鲜。 待得五位王孙公子换上一身干爽,尚未来到篝火之旁,烧烤鱼鲜的香腴,早已飘入营账。 他们先后赶过来,众随从取了鱼串,首先奉予李道宗。 李道宗正要入口,那向导连忙制止:“殿下请稍待!” 他快步上前:“这鱼没有经过剖腹刮鳞,还裹满戎盐,若是直接入口,只怕全是苦味。”他边说边剥开一尾鱼腹,指着其中鱼卵说道:“这鱼如此烧烤,只有鱼卵可口。” 李道宗看时,但见那鱼腹中的卵囊十分饱满。 取出一尝,连声喊道:“你们快尝,这滋味也太美了!” 众人尝时,果然鲜美无方,纷纷笑道:“佐酒尤其难得!” 那向导又取来烧烤的羊肚菌,请五人品尝。 其鲜美甘芳腴润,让李德謇连声大赞:“实乃天下珍味啊!” 不过羊肚菌甚少,尚不够他五人浅尝,随行人众只能闻香。 幸而美酒倒是丰足,众人就着或盈或罄的缾罍,拍击咏赞。 所谓“击缶而歌”,“缶”原是盛酒浆的瓦器。 《旧唐书.音乐志》记载:“缶……古西戎之乐,秦俗应而用之。” 于此古西戎之域,击此古西戎之乐,佐此古西戎之盐,尝此……古西戎想必也曾尝过的鱼鲜。 当年穆天子驾八骏西巡之酣畅,谅也不过如此。 次日众人晏起,拔营继续西进。 行不多时,但见左首大山隐约焕彩,宛如色幡当空飘飖。 一时众人不免恍惚,是否昨夜酒喝多了?相互征询,确定并非眼花之后,发现愈往前走,大山高下层迭的颜色,竟尔愈见绚丽! 原来此时,他们正行经祁连山北麓红色砂砾岩系堆积增生,形成特殊地貌景观的区域。 这种地貌的色彩,若在正午炎阳之下,只能见到隐约层迭。 然待日光西斜之后,颜色却益发明艳。 于是此时,他们决定当晚在此扎营。 这五名年轻人虽是王孙公子,却都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 日昨熬夜烤鱼,耽误了作息,当晚便早早入眠。 次日昧旦即起,却见玄奘起得更早,已自进入早课。 他们不去惊扰玄奘,只再远望焕彩的祁连山。 但见微明之际,朝云映着晨曦,夹着初升残月,托在半空之间。 而那露蒸雾绕的山色,较前一日黄昏时分更加锦绣斑斓,灼艳明焕,灿若七彩丹霞! 不知哪位引了一句曹丕的〈芙蓉池作〉:“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 又一位接道:“上天垂光采,五色一何鲜。” 随即,又是充满青春朝气的欢言: “丹霞固然不错,此时却是残月。” “华星亦非出云,而是即将没入。” “鲜妍何止五色?七彩璀璨缤纷!” “如此,仅有『上天垂光采』一句应景!” 几人朗笑声中,各去开始自己的早课。 其后继续西进,不日抵达肃州。 这里是河西走廊括入大汉版图之后,所置河西四郡中的第一郡,汉代、今日均称酒泉。 《汉书.地理志》应劭注:“其水若酒,故曰酒泉也。”此水即今日流经酒泉市区的北大河,唐代称为金河。 颜师古注:“旧俗传云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 相传霍去病取下其地之后,倾酒于此泉中,与众军士同饮。 泉边景色清佳,有“半亩澄潭,一汪皱绿”之誉。 出肃州往西,即是河西走廊戈壁滩间最为狭窄的山谷,是为石关峡。 汉武帝所筑的第一处玉门关就在此处,明代则在此设置嘉峪关。 当时汉关仅余遗址,明关尚未建成。 他们途经此地,但见山势险要,巍峨雄踞,景色绝是壮观。 又行数日,便到瓜州。 《汉书.地理志》记载:“古瓜州地生美瓜。” 此地至今仍然出产名闻遐迩的蜜瓜,不过他们行经之时,蜜瓜尚未结实,仅有瓜花。 李德謇、李德奖想起,四年前在富春江中,徐德言、乐昌公主席上,曾经见识酿有小蕈、苍耳之属的瓜花,此时便让人依法备制。 李道宗、李守一、李奉一品尝之下,纷纷盛赞不已。 唐代的玉门关为东汉明帝时期所建,位于瓜州城西。 他们来到瓜州之时,已有一老者在此等候,说是张万岁着他交付一匹识途老马。 这马看来比那老者更老,通体赤红如铁,甚是羸瘦。 莫说众人,连玄奘也不免怀疑,如此老瘦之马,如何能够越渡沙碛? 那老者见众人迟疑,当即笑道:“此马其身赤者,盖往返伊吾已十有五回。其羸瘦者,则所耗粮秣仅常马之半。” 众人方才罢了。 章节目录 瀚海河西4 这日一行人住在瓜州城中,却听说凉州又下达追缉访牒:“有僧字玄奘,欲入西蕃,所在州县宜严候捉。” 李守一叹道:“不知家父又是受到何人催促!” 李道宗点头道:“令尊向以惠政知名,曾因百姓饥荒,卖所乘之马以济助贫弱。剿灭辅公祏后,因功得赐奴婢百人,令尊又不忍以衣冠子女为贱隶,一皆放遣。” 此时他缓缓摇头:“如今却须应对此等胥吏之咄咄!” 李守一赶紧谦谢:“小弟代家父谢过殿下谬赞!” 他躬身说道:“如今能随殿下为陛下办事,得尝所愿!” 玉门关之名,乃因古来商贾为将玉石由西域输入中土,大都取道于此,故称。 这里是北道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商队使节麇集。 他五人既然来到这西域美石的贸易枢纽,自然也要四处游观,把翫于阗美玉,以尽“王孙公子”在世人心目中的天职。 他们甚至有意张扬,以使路人尽知,灵州大都督任城郡王,率兵部尚书检校中书令的二位公子、凉州都督的二位公子,将于次日出关狩猎。 如此,自然无人能够设想,这行人中竟然有位“随从”,即是凉州都督戮力追缉的僧人玄奘。 而在片刻之前,那位交付识途老马的老者,已将这名“随从”引介认识一队骆驼商贾,让他们结伴西行。 于是次日一早,玄奘与那识途老马,便随同商队出关,朝西北前赴伊吾。 五位王孙公子则鲜衣怒马,臂鹰携犬,在众多随从簇拥之下高调出关。 关外便是冥水,也就是今日的疏勒河。 冥水之外已是大唐与东、西突厥之间,三方领地彼此浑沌之域。 他五人无意引起争端,于是止步水滨。 彼岸漫眼尽是戈壁瀚海、莽莽黄沙,远处沙丘则是赭红颜色。 他五人望着玄奘与那骆驼商队渡水之后渐行渐远,直到莽莽戈壁与赭红沙丘相连之处,逐渐消失在那一线之间…… 目送玄奘远去之后,他五人决定沿冥水南岸西行。 由此往西约莫四百里,另有一处汉关遗址,乃是汉武帝所筑的第二处玉门关。 霍去病取下河西走廊之后,汉武帝“列四郡,据两关”,“四郡”即河西四郡,“两关”则是这先后两处玉门关。 两关都在其南另建副关,以形成守御的犄角之势。 第一处玉门关的副关是锁阳城,因其盛产汉药锁阳而得名。 第二处玉门关的副关则是阳关,因其位于玉门关之南而得名。 他五人往西,沿途“狩猎”二三日后,便在冥水之滨见到汉代为储备粮秣而建的昌安仓。 由此往南约莫二十里处,便是沙州,此地汉代、今日均称敦煌。 至今闻名寰宇的敦煌石窟虽在十六国时期便已开凿,然直至武则天时期方才臻于鼎盛。 何况时序已入三月中旬,一行人无暇游访石窟,当下勒马兼程折返凉州。 至于去程途中那位向导提及的候鸟迁徙,更无缘顾及欣赏。 李道宗旋即往东北驰赴灵州,李德謇、李德奖则向东南赶回长安。 李德謇、李德奖赶回长安复命,原想好生休息几日。 却发现非但家中,甚至整个京师,隐隐都有肃杀气氛。 原来…… 将近两个月前,房玄龄、杜如晦、李药师、王珪、魏征上位,组成新的宰相团队。 这代表李渊时期的宰相班底无一留任中枢,李世民完全掌控朝堂。 更重要的是,李渊最亲密的老战友裴寂已被免职,甚至不准留在京师,敕令返回故里,随后又遭流放。 这意味李世民作为大唐君主的威望已然根深柢固,远非太上皇所能撼动。 李德謇兄弟回到长安时,李世民曾经居住的弘义宫,亦即西宫,已经整理完善,准备“请”太上皇李渊迁入。 此时他二人方才明白,原来父亲要求三月底前回来,其实是为让李道宗能够及时赶赴灵州。 毕竟这等大事,须得防备突厥乘机滋事。 贞观三年四月,太上皇李渊“下诏”,将弘义宫更名为大安宫。 他将李世民的政绩好生夸赞一番之后,随即宣布迁入大安宫。 此宫位于整个宫城,不,整个长安城地势最为低洼的西北方。 当初李渊“以秦王功大,赐崭新宫室”,在太极宫北、内苑之西修建此宫,自成一区,将李世民迁入。 此举非但令李世民的宫室远离朝堂,更让他居住于整个长安城最为低湿溽热的位置。 如今,李渊自己却迁入这“以功大而新修建”的“自成一区”。 由此开始,李世民正式入主太极宫。 这月望日大朝,李药师与三省僚友一同步入太极殿陛见。 端坐龙御的不再是太上皇李渊,而是今上李世民。 心情无比激动的,绝不仅李药师一人。 此时的宰相团队中,房玄龄端揆最早。 他一向夙夜尽心,惟恐一物失所。 及至杜如晦与他同任仆射,二人最是相得。 皇帝与房玄龄谋画国是,房玄龄往往响应:“非如晦不能决。” 待得杜如晦到来,却又表示:“当用玄龄之策。”所谓“笙磬同音,惟房与杜”,房玄龄善建佳谋,杜如晦能断大事,此即后世称道的“房谋杜断”,千百年来艳羡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李世民则认为,宰相之职首在广求贤士,随才授任。 至于听受辞讼,日不暇给,对于朝廷求贤并无帮助,因此颁下敕书:“尚书细务属左右丞,惟大事应奏者,乃关仆射。” 李药师与出尘聊谈此事,说道:“如此甚好。两年多前汰除京官之后,房相、杜相多所兼行,着实过于劳累。” 李药师早就看出,杜如晦身兼多职,精神体力皆已透支。 他既与杜府论亲,对于这位未来的亲家,自会多一分关切。 出尘却深深凝视夫婿,问道:“你当真仅作如是观?” 李药师也深深凝视爱妻:“莫非你并不仅作如是观?” 出尘仍然紧盯夫婿,缓缓点头。 章节目录 六道行军1 李药师温柔伸手,将爱妻搂入怀中,轻声一叹。 他夫妻心下都很清楚,皇帝已然开始着手整顿中央政府的权力结构。 周代以“三公”职权最高。 两汉以降,三公渐次成为优礼重臣的虚位,有名而无权,实权逐步转由尚书执掌。 及至魏晋南北朝,尚书令成为职权最高的朝臣。 李世民即位之后,不再有尚书令,而以尚书左、右仆射职权最高。 贞观元年十二月,左仆射萧瑀遭到罢黜;贞观二年正月,右仆射长孙无忌自请去职。 其后超过一年,尚书省左、右仆射之位悬阙,而以左、右丞代为处理尚书省的常务。 尚书左、右丞职位不高,并无仆射决策国是之权,只能代行常务之职。 年初李世民以房玄龄、杜如晦为左、右仆射,此时却又下敕谕:“尚书细务属左右丞,惟大事应奏者,乃关仆射。” 也就十分明显,意在压缩尚书省的决策权。 唐代尚书省的权力逐渐向门下省、中书省转移,甚至大权日益收拢于皇帝一人掌握,即是由此开始。 回头去看长孙无忌的“自请去职”,长孙皇后的“为之力请”,实则都是为君分忧啊。 且说…… 李世民对于李德謇、李德奖将玄奘送出玉门关,顺利完成任务,十分欣慰。 他已亲眼见到李药师的崭新府邸,知道李德謇曾深度参与修建过程,便命他拜将作大匠窦琎为师。 将作大匠执掌将作监,负责宫室、宗庙、陵寝等皇室以及中枢的兴建修造工程,兼领百工,相当于国家首席建筑师。 而窦琎,他是太穆窦皇后的族弟,母亲又是隋文帝杨坚的大姊,前朝的成安公主。 他河南窦氏在隋、唐两代,出过多位皇后、驸马,显赫无比。 窦琎的大哥窦抗,在武德时期也曾任将作大匠,其后入相;窦氏后代亦有子侄成为将作大匠。 李世民知道李药师服膺“道家忌三世为将者”的思维,不愿自家子孙再度为将。 此时这番安排,等同明白晓谕,未来将让李德謇循窦氏途径,成为将作大匠,进而入相。 至于李德奖,他已拜一代医家甄权、一代药王孙思邈为师,将来可以顺利进入殿中省。 皇帝也为李药师安排了几位学生。 李世绩、李道宗与李药师的关系,李世民相当清楚。 此时则命数名天策府旧部,包括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等,拜李药师为师。 当时张公谨为代州都督,刘师立为岷州都督,接到圣谕都极欣喜。 他们早已服膺李药师的治军之道,对他衷心敬佩。 侯君集则是右卫大将军,他私心里自诩并不逊于李药师,颇为不服。 李药师虽认为侯君集颇赋才具,但若希望成为杰出的军事统帅,有才固然重要,有德却更为关键啊! 当时李药师最主要的工作,便是经略突厥。 他以兵部尚书、关内道行军大总管的身分,总领贿间、招慰、军备等各方面的机事。 大者与皇帝讨论战策,中者与宰辅研议战略,小者与诸将详参战术。 张公谨、刘师立身处边塞,尚经常来函请教;侯君集人在长安,倒总是显得漫不经心。 几个月间,大唐在贿间、招慰两方面皆有重大斩获。 贿间方面,贞观元年以“汰除京官”身分投奔北地的情报人员,不少获得颉利重用。 他们传来的信息,让大唐全盘掌握各部族内政、经济、兵力的详细状况,以及相互之间的外交关系。 更重要的则是,颉利的亲信康苏密,已接受大唐货贿。 招慰方面,贞观二年,西突厥统叶护可汗遭到暗杀。 原本臣附于西突厥的诸国,推薛延陀的夷男为共主。 李世民遣游击将军乔师望携诏书、鼓纛前往,册封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 东、西突厥位于大唐与薛延陀之间,乔师望低调辗转,由玉门关出境,行经两突厥交界的双边模糊地带,戮力完成使命。 夷南遣其弟携贡品随乔师望入朝,抵达长安之时,已是贞观三年初秋。 李世民大喜,赐薛延陀宝刀、宝鞭,命之曰:“卿所部有大罪者斩之,小罪者鞭之。”这代表薛延陀已成为大唐藩属,颉利大惧,遣使称臣,请求和亲。 薛延陀的形势一旦稳定,张公谨立时上表,条陈突厥可取之状,此即后世所称的《条突厥可取状》: 颉利纵欲肆情,穷凶极暴,诛害良善,昵近小人,此主昏于上,其可取一也。 其别部同罗、仆骨、回纥、延陀之类,并自立君长,将图反噬,此则众叛于下,其可取二也。 突利被疑,轻骑自免;拓设出讨,匹马不归;欲谷丧师,立足无地,此则兵挫将败,其可取三也。 塞北霜早,粮糇乏绝,其可取四也。 颉利疏其突厥,亲委诸胡,胡人翻覆,是其常性,大军一临,内必生变,其可取五也。 华人入北,其类实多,比闻自相啸聚,保据山险,师出塞垣,自然有应,其可取六也。 李世民见到这折表奏,龙心大悦。 将近三年之前,他曾与李药师讨论经略突厥之策。 当时李药师表示须待“机势成熟”,亦即贿间、招慰有成,弓刀悉备,士卒劲勇,地势、天候有利于我军,方是进讨之时。 如今各方面的机势,都已成熟啊!于是大唐皇帝对众臣说道:“颉利欲与我朝和亲,却又声援梁师都,甚至数度寇边。如此背信弃义,实不可取!” 当即任命李药师为代州道行军总管,以张公谨为其副,北伐突厥。 这“代州道行军总管”之任,与先前的“关内道行军大总管”相较,非但低了一个层级,而且权责范围缩减许多。 李药师非常清楚,对于全面与颉利开战,李世民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 毕竟突厥,是与七百余年之前的匈奴一般强盛,常年纵马驰骋的善战民族啊。 遥想汉武帝北伐,前后五十年间,消耗巨资,靡费天下,将国库由极盛带入衰颓,犹不能将匈奴荡平,导致晚年下诏罪己。 章节目录 六道行军2 而此时的大唐国库,相较于汉武帝初期的大汉国库,根本无从望其项背啊! 过去十余年,不,过去数十年,突厥的势力远盛于华夏中土之内的任何一个政权。 与突厥相邻的隋末群雄,包括李渊,都曾向突厥称臣,那是何等屈辱!武德年间李唐将中土群雄逐一戡定,声势愈来愈强,致使突厥感到威胁。 因而从武德七年开始,突厥犯境的力道便一年强似一年,最后两年甚至必得将李药师由南方调到北方,直接与颉利对垒,方才能将突厥阻于北境之外。 李世民登基之后仍须隐忍,在渭水便桥之上,对颉利屈辱求和。 李世民、李药师都非常清楚,这多年的屈辱隐忍,所待便是厚积薄发,以期终有一天,大唐有能力直面突厥,全方位开战。 过去三年秣马厉兵,所图也都在此。 然而眼前,这最佳时机是否终于到来?当时朝中几经参议,并未能够达成共识。 毕竟这是无与伦比的大事,李药师教导稚龄学子,开宗明义也谆谆叮嘱:“相政乖亏犹可救,朝纲虽失亦能回,兵败国倾危。” 这次由代州都督张公谨条陈突厥可取,实是他君臣商榷之后,做出的投石问路之策。 两年半前苑君璋归唐,马邑却仍为突厥所据。 当年大唐击溃刘武周之后,虽曾将马邑改置为朔州,但其后此地又归突厥掌控,改回马邑旧称。 代州则是隋炀帝时期的雁门,与马邑相距不过百里,两地隔桑干河对望,自然各设军备,时有摩擦。 大唐平灭梁师都,取得夏州之后,曾经大肆欢庆,包括李药师设新居安宅之宴、让五位王孙公子“出关狩猎”等等高调作态,目的都在为使颉利松懈防备之心。 这次出兵则以张公谨上表请战为名,李药师遣人将消息传予康苏密,表示此举只是代州都督意欲掌控当地边境局势,让颉利以为大唐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意图。 在李药师接下代州道行军总管的任命,率军出发之前,他与李世民又作了一次米盘推演。 只因平灭梁师都至今,不到两年期间,局势已然大有变化。 北方戈壁大漠,中部有阴山山脉横亘东西,将之分隔为漠南、漠北,碛口是两者之间的重要通道。 突厥强盛之时,大汗居于碛口。 然则此时,漠北大部分已成为薛延陀的势力范围。 颉利北方的欲谷设、拓设、延陀设,都已退至漠北南缘,阴山北麓。 因此颉利的牙帐,只得往南移至定襄。 而在梁师都覆亡之后,颉利南方的郁射设,在河套之南的势力可说已不复存,叱吉设、步利设更没有能力南进,只得蛰居河套之北。 东方的突利则已与颉利决裂,自请归附大唐。 惟有西方的沙钵罗设,尚有能力声援颉利。 是以此战,大唐只须在西面遏制沙钵罗设的援军,在东面则监控突利,并抑止东方诸羁縻部落的干扰,便可直捣定襄牙帐,云云…… 这次的米盘推演,李世民只默听李药师阐述,除颔首赞同而外,几乎没有接口。 李药师分析大漠形势之后,接着便强调,基于后勤、马匹等等考虑,此番出征必须速战速决。 毕竟早在千百年前,《孙子》便已提出“千里馈粮……日费千金……故兵贵胜不贵久”,以及“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等原则。 他见李世民仍自颔首赞同,便又举荐东、西两翼适任的将领。 李世民听取李药师对于财务、人事等各方面的建言,始终只是颔首赞同。 告一段落之后,皇帝亲笔书写一纸手诏,交予这位自己心目中的“吾兄”:“兵事节度皆付公,吾不从中治也。”短短十余字,展现出多少毫无保留的信任! 李药师接过这端手诏,感动莫名。 然他除领旨谢恩之外,也没有多言。 毕竟此时君臣之间的莫逆,岂是言语所能表述! 这年九月,李药师率军来到代州。 随行不但有薛孤吴、和璧,还多了苏定方、薛万彻。 他与张公谨会师之后,首先便往桑干河推进。 因着大唐情报人员两年多来的分化,桑干河上游一带早已对颉利离心离德。 听说天朝大军到来,附近九位突厥俟斤,亦即部落首领,便率所属三千骑兵请降。 消息很快顺着桑干河传往东方,十余日后,原属突厥的四个东方部落,包括拔野古、仆骨、同罗、奚,均由酋长率众来归。 于是李药师顺利取得朔州,亦即马邑,及其周边地区。 战事的顺利超出李世民的预期,于是他在西方另辟战场,遣柴绍出击胜州。 胜州在夏州之北,位于河套前套地区的东北角。 这带地区原为郭子和所据,其后降于大唐。 然而武德后期,李建成认为其地绝远,居民与突厥交相往来,官吏无法禁止,因此议请废弃城廓,将百姓迁至灵州。 李渊竟然照准,于是河套一带的大片土地,包括胜州、夏州,便被突厥所据。 一年半前,大唐已将梁师都击溃,取得夏州。 此时李世民再遣柴绍出击胜州,并不只为夺回这片土地,更因为这里距离颉利的牙帐定襄,也就是今日内蒙古的和林格尔,尚不及二百里。 从胜州渡过大河之后直驱定襄,其间一马平川,皆是适宜疾驰的草原地形。 而朔州,与定襄距离将近四百里,其间多有丘陵山地,颇不利于行军。 此时颉利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然而他的处置方式,却出乎李世民、李药师的意料。 颉利并没有将重兵调至定襄,准备决战,而遣西方的沙钵罗设进犯河西。 凉州都督李大亮只以当地驻军抵御,轻易便将之击退。 颉利反常的处置方式,让贞观君臣意识到,突厥的疲弱,超出他们最乐观的评估。 于是,大唐贞观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日次庚申,李世民以颉利进犯河西为理由,正式下达全面讨伐突厥的诏令。 章节目录 六道行军3 他依李药师先前的举荐,任命六道行军总管,分道出击突厥,由西至东依次为: 灵州都督李道宗为大同道行军总管 左武卫大将军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 兵部尚书李药师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 并州都督李世绩为通漠道行军总管 幽州都督卫孝节为恒安道行军总管 营州都督薛万淑为畅武道行军总管 六道大军中,李道宗的大同道、柴绍的金河道属于西北的关内道军区;李药师的定襄道、李世绩的通漠道属于北方的河东道军区;卫孝节的恒安道、薛万淑的畅武道则属于东北的河北道军区。 这六道大军横跨整个大唐北境,动员十余万人马,是大唐立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 而参战的将领,非但是当时最理想的阵容,更可说是中国历史上其他时代尽皆难以望其项背的极致组合!!! 五道行军总管统率大军十余万,均受大总管李药师节度。 在这五位行军总管中,李道宗、柴绍、李世绩都与李药师熟识。 将近两年之前,薛万淑将薛万彻荐入李药师麾下,也算有旧,何况这次出师,薛万均又是柴绍的副将。 有趣的是,李道宗是从一品的任城郡王,序位在国公之前;柴绍是从一品的霍国公;李世绩是从一品的曹国公;薛万淑是正二品的梁郡公;甚至李药师的副将张公谨,也是正二品的定远郡公。 当时他们每一位的爵封,都高于李药师从二品的永康县公。 至于卫孝节,史书对于他的记载鲜少。 只知他出身夏县卫氏,是西晋著名美男子卫玠的后人。 最初仕隋为将,唐军进攻长安城时他曾出战,为唐军所败。 归唐之后随李世民出讨刘武周,在美良川击破尉迟敬德,可知也是一位骁将。 而幽州,原是罗艺势力的根据地,且经过李瑗、王君廓两次叛乱事件。 其后卫孝节出任幽州都督,显然甚得李世民信赖。 六道行军各有不同任务。 李道宗的大同道为左翼,他的副将是张宝相。 这里“大同”并非山西大同,当时的大同城位于今日内蒙古乌梁素海南端乌拉特前旗附近,在此可以遏制颉利西方的援军,包括沙钵罗设。 柴绍的金河道为左军,他取下胜州之后,渡过大河来至套外,沿金河,也就是今日内蒙古的大黑河,一路往北推进,目的是由西面威胁定襄牙帐后方。 李药师的定襄道为中军。 他所率的代州道部队在取下马邑之后,便改置为定襄道,即将穿越吕梁山,由南面向定襄牙帐前方推进。 李世绩的通漠道为右军。 他先出并州往北,再往西穿越吕梁山,目的是由东面威胁定襄牙帐后方。 卫孝节的恒安道为右翼,恒安位于云中之北,在此可以震慑颉利东方的援军,包括突利。 薛万淑的畅武道为再右翼,在此监控东方各处的动静,可以掩护稍早降附大唐的部落,同时抑止其他部落驰援颉利。 果如李药师先前的推演,李道宗一出灵州,便遭遇沙钵罗设。 李道宗何等人物,将之击退之后,顺大河先往北、再往东推进。 突利得知大唐出师,当即上表归附,不久郁射设亦率所部来降。 李世民甚为感慨,说道:“往者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常痛心。今单于稽颡,庶几可雪前耻。” 还有党项、靺鞨、东谢、南谢、牂柯……诸多湮远部落,都遣使前来朝贡。 各族服装迥异,或熊皮为冠,或金银络额,或身披毛帔,或韦皮行縢而着履……不一而足。 中书侍郎颜师古上奏:“昔周武王时天下太平,远国归款,周史乃书其事为〈王会篇〉。 今万国来朝,此辈章服实可图写。” 于是李世民命大画家阎立本将此景象绘制成《王会图》,直留传至今日。 然而人世间的事务,终究无法全美。 在诸多捷报之际,难免也有缺憾。 杜如晦十余年来朝干夕惕,宵衣旰食,心力早已透支。 如今经略突厥的前期工作告一段落,稍微轻松下来,随之当即病倒。 只得辞去全部职位,在家调理休养。 贞观三年十二月之后有闰月。 若依现代历法,不可能出现“闰十二月”,只是初唐历法与现代有所出入。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时期。 两个月前李药师取下马邑,所领部队由代州道改置为定襄道,但他并没有即刻麾师往定襄推进。 因为过去十余年来,马邑在大唐、突厥之间数度易手。 一旦率军离开,当地很可能又遭突厥进占,如此,便会让他陷于腹背受敌之境。 是以在北进之前,李药师必须先将马邑的局势稳定下来。 马邑与代州之间是桑干河上游,由此顺流而下,各部落的势力都屯驻于此河两岸。 李世民下诏,以六道行军讨伐突厥之后,李药师当即以大总管身分下令,命李世绩率军由并州北上,前往桑干河中游,掌控这一带局势。 又命卫孝节率军由幽州出兵,前往桑干河下游,掌控那一带局势。 然后李药师率军离开马邑,便不再有后顾之忧。 当时颉利西方的沙钵罗设已被李道宗击退,南方的郁射设则已降唐,东方的突利以及许多从属部落也已归附。 如今柴绍正由西面威胁颉利的右后方,李世绩即将由东面威胁其左后方。 而颉利的正前方,李药师则准备由南往北推进。 颉利的情资仅止于此。 在桑干河上游、中游、下游都被唐军掌控之后,他就无法获知对方的确切动向。 不过颉利对于这带地区极为熟稔,李药师虽已渡过桑干河,取下马邑,但他倘若试图北上,威胁定襄,首先必须穿越吕梁山。 其后又有三道天险,由南至北依序为善阳岭、紫河、恶阳岭。 这三处都在今日内蒙古的和林格尔县境,其中紫河即是乌兰木伦河,亦名浑河。 章节目录 突击定襄1 三者之所以称为“天险”,因其周遭地形崎岖破碎,原本便是定襄南面的天然屏障。 加以时值严冬,道途全被大雪掩埋,纵使熟悉地貌的当地居民也不敢轻易出行,何况远从南方数百里外北上的唐军!至于李世绩,他与定襄尚有一段距离,眼下还不致于造成燃眉的威胁。 颉利认为,当前最为紧要的,是防御由西面迫近的柴绍。 柴绍一旦由河套的东北角渡过大河,便进入白道川。 这里距离定襄仅有百余里地,其间一马平川,不消一日奔驰,便能进逼定襄。 当时的颉利,除固守定襄之外,其实尚有另一种选择:暂且放弃白道川,退守漠南、漠北之间的碛口。 不过,他却有其他考虑。 若是两、三年前,他会毫不犹豫便退守碛口。 因为当时突厥强盛,唐军纵使一时攻下白道川,也难以久守。 然而此时…… 北朝有一首〈敕勒歌〉,直流传至今。 当年北齐神武帝高欢为振奋军心,曾命丞相斛律金歌咏,并亲自与之唱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中“敕勒川”即是白道川,也就是今日的土默川平原,或称前套平原、呼和浩特平原。 这是黄河及其支流金河,也就是今日的大黑河,冲积而成的平川,幅员广袤,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水源丰富,气候相对温和,至今仍是内蒙古的“米粮川”。 春秋战国以来,这里即是华夏农耕民族与北方游牧民族相争的重要据点。 此前数百年间,这片丰美的平川,数度辗转于北朝、突厥之手,势强者得之。 突厥农耕虽不发达,但部族经济仍须仰赖这片望眼无垠的苍茫沃野之上,“风吹草低见牛羊”,宛若翻风绿浪一般的茵茵牧草。 两、三年前突厥强盛之时,漠南、漠北都在颉利掌控。 在当时的情况下,战时如果退守碛口,还有整个漠北作为后盾。 然而如今,漠北绝大部分已经沦为薛延陀的势力,北方的欲谷设、拓设、延陀设,都被逼至退居阴山北麓的狭小地带,并不足以用为生聚教训的基地。 更何况,过去两、三年间反常的酷寒严冬,使得漠北环境更加不适宜生存。 如今若让唐军取得白道川,颉利非常清楚,反攻的机会至为渺茫。 回想当年,颉利之父染干得隋文帝杨坚封为意利珍豆启民可汗之后,东突厥便以漠南、漠北为其根据。 三十年来,经过父子两代,启民、始毕、处罗、颉利四位可汗的戮力经略,国势曾经盛极一时。 如今漠北已失,若再失去漠南,莫说反攻,甚至族群的血统与文化,都将难以传承延续。 待得那时,就要轮到他们悲歌“亡我敕勒川,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白道川,使我青史无颜色”了。 此时的颉利,实有存亡续绝的莫大压力,幸好手边仍掌握十余万大军。 依他判断,大唐六道行军除柴绍外,距定襄最近的李药师,纵使穿越吕梁山,仍在三、四百里之遥。 其间既有三道天险的地势为其阻隔,又有飙风暴雪的天候为其屏障。 颉利认为,无论李药师如何用兵如神,也不可能霎时间便出现在举目触及的眼前。 而柴绍顶多领有二万兵员,过去三、四个月间,这路人马先取下胜州,再渡过大河,此时虽不至于兵困马乏,却也不能让颉利闻风丧胆。 李药师的目的,便是诱使颉利作出这样的错误判断。 他遣人将消息传予康苏密,让他以及其他情报人员向颉利进言,于是颉利将主要战力调往定襄西方,抵御柴绍的迫近。 李药师自己,则率三千轻装骑兵,先跨度酷寒严冻的吕梁山,再挺过冰封雪埋的善阳岭、紫河,疾速进屯恶阳岭。 这三千轻装骑兵,实是李药师刻下所能动用的全部兵力。 只因目的是要造成“迅雷不及掩耳”的效果,必须让全部战士策马疾行,这得调度三千战马、三千乘马、三千驮马、一千挽马。 而当时,大唐全境可用的马匹,总共只有六万!除提供北方六道大军的作战调度之外,这六万马匹同时必须顾及西境的边防。 此番突击定襄之战,李药师并没有让苏定方的陌刀队同行,因为重装骑兵的玄甲以及具装马铠过于沉重,难以疾行强度关山。 他命张公谨统领定襄道的其余部队,与苏定方一同随在他亲率的三千骁骑之后,穿越吕梁山。 这样的用兵方式,全然出乎颉利所能想象。 因此当他接获李药师已率军进屯恶阳岭的消息时,全然无法置信!他认定唐军不可能在那等天候之下,如此迅速便越过三道天险,因此毫无准备。 实则这是我大唐军神卫景武公用兵的惯常,从面对神农架的邓世洛、开州的冉肇则、山南的萧铣、江东的辅公祏,到抵御潞州、灵州的颉利,一向都是出乎意料之外,却似又在情理之中。 李药师知道颉利必定大为震骇,于是又让康苏密等进言,使得原已陷入慌乱的颉利相信,若非大唐倾国而来,否则堂堂主帅,绝不可能仅率区区三千轻装骑兵,便敢贸然孤军深入。 此时定襄西方,柴绍已与突厥遭遇战事;定襄东方,李世绩迫近的讯息也已传入颉利牙帐。 李药师非常清楚,必须在颉利有机会调度更多兵马之前,率先发动攻击。 于是他让全军休整一日,次日平明便特意放出风声,让颉利以为唐军已经蓄势待发。 北纬四十度的大雪节气,辰初方才天明,申末便已日落。 李药师只有三千人马,而对方则有数万。 因此他得虚张声势,让颉利以为自己在等李世绩大军到来。 而张公谨、苏定方所率,包括陌刀队重装骑兵在内的人马,穿山越涧所造成的动静,恰让颉利的斥候以为,正有数万大军衔枚疾走。 章节目录 突击定襄2 此行玉爪白鹘也随李药师来到前线,这日李药师放它直上霄汉。 鹘鹰是塞外民族特为钟爱的狩猎臂助,对之极其熟稔。 颉利早已得知李药师拥有一尾翘楚白鹘,敏锐非凡。 当时大汗牙帐从上到下,原已军心溃散。 仓皇准备遁逃之际,却不停接获唐军重兵压境的消息,又见白鹘凌空呼啸巡弋,不免一日数惊。 待得天色渐暗,李药师方才开始整队。 他在发兵之前激励士气: “过去多少时日逞弓磨刀,枕戈待旦,为的就是眼下这一刻!” “诺!” “前方的平川,烙着卫将军、霍骠姚的马蹄!” “诺!” “大汉的青史,刻着他们的功勋!” “诺!” 此时李药师语调益发昂扬:“大唐的荣耀,则等着我们!我们!我们!去!开!创!” 三千骁骑群情亢奋,齐声高呼:“诺!” “诺!” “诺!” 李药师一声令下,人人挥鞭呼喝,排列齐整的方阵,一阵接着一阵,依序朝向颉利的牙帐奔驰而去。 然则此时,颉利已率本部人马一路北撤,窜入阴山山脉,准备将牙帐暂设于铁山。 中唐诗人卢纶工于写景,他的边塞诗气势非凡,绰具盛唐意象。 他有〈塞下曲〉六首传世,其中第三首,写的就是此时的李药师: 月黑雁飞高 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 大雪满弓刀 李药师何尝不曾“欲将轻骑逐”?然则此刻,他必须先行稳住定襄。 他率军入城,颉利虽已遁逃,康苏密却仍在城中。 十年之前,处罗可汗将隋炀帝萧皇后及其幼孙杨政道迎至突厥,建立傀儡政权,其行政中枢“大利城”即在定襄之北。 流亡突厥的大隋百姓均奉杨政道为主,与中原相抗衡。 此时康苏密便执萧皇后、杨政道来向李药师请降。 时序进入贞观四年。 这年大唐中枢的新春,与过去颇为不同。 往年皇帝又是祭祀太庙,躬耕藉于东郊;又是大宴群臣,奏《秦王破阵乐》。 这年则因出动六道大军击讨突厥,仪式一概从简。 然而开年之后,李世民接获的第一道表奏,竟是李药师的捷报,何其振奋人心! 此时在定襄前线,张公谨、苏定方已率大队人马抵达。 然而紧随其后,出乎李药师意料之外,竟见到出尘率李德謇、李德奖,随同钦使一道前来。 钦使宣读圣旨。 皇帝晋封李药师为代国公,赏赐六百段官绢,以及多匹名马、诸般宝器。 李药师拜受之后,钦使笑道:“陛下还说:『往昔李陵提步卒五千,不免身降匈奴,尚得书名竹帛。如今卿以三千轻骑深入虏庭,克复定襄,威振北狄,实古今所未有,足报往年渭水之役。』” 李药师再度拜谢。 钦使又道:“陛下命二位代国公子奉代国夫人前来,迎前隋萧皇后进京。” 李药师敬谨领旨。 将钦使安排妥善之后,他夫妻进入后帐。 李药师不及叙怀,便忙问道:“陛下只命你迎萧皇后进京?” “还有杨政道。”出尘完全明白夫婿何以有此一问,因此重复强调:“陛下只命我来迎萧皇后与杨政道。” 李药师点头道:“明白了。” 当时颉利帐中,尚有杨隋的义成公主。 她于隋文帝开皇年间进入突厥和亲,三十年来,先后成为启民、始毕、处罗、颉利四位可汗的可贺敦,屡次运用权势影响可汗决策,支持刘武周、窦建德、王世充、梁师都等隋末势力,与李唐相抗衡。 至于萧皇后,她虽在突厥十年,却未曾有此等举措。 如今李世民特意遣爱妻前来,只命她迎萧皇后进京,便已明确表示,万乘之尊并无意让义成公主入朝。 李药师接着又问:“那么永康县公?” 县公虽然仅是从二品的爵封,这次讨伐突厥的每一位行军总管,甚至副将,爵位都高于县公。 然而对于这百余年来家传数代的公爵,李药师不免另有一番情感。 只见爱妻笑道:“陛下将之赠予大哥了。” 李药师听说,心中感怀之深,几乎哽咽。 李唐建国之后,李药王不曾出仕,身后也未得到封赠,让李药师颇为遗憾。 如今李世民将永康县公这家传的爵位,赠予他一向尊崇的大哥,对李药师而言,远比自己晋爵添禄,意义更为重大。 与此同时,颉利也遣执失思力前来,向李药师谢罪请降,表示愿意举国内附。 这已超出李药师所能决断的权责范围,于是他让执失思力随同钦使,以及爱妻、爱子,一道送萧皇后与杨政道进京。 萧皇后祖孙入唐,代表杨隋残余的政治势力,终于消亡尽净。 李世民十分重视,亲自接见。 十八年后萧皇后去世,她临终上表,请求与隋炀帝合葬,得到李世民允准。 于是她能够以皇后身分,葬入当年李药师任职扬州之时,在雷塘为杨广所修的坟茔。 颉利既已遣使请降,李药师便将兵马暂驻于定襄。 这里原先既是颉利的牙帐,又有杨政道傀儡政权的行政中枢“大利城”,当地派系势力、族群结构均甚为复杂。 李药师进驻之后,首先廓清各方势力,安抚闾里士庶,将局势稳定下来。 定襄之北百余里处,便是白道。 不数日,李世绩已率通漠道大军穿越吕梁山,沿阴山南麓西进。 他的任务原是由东面威胁定襄牙帐的后方,此时李药师既已取下定襄,他便进攻白道,顺利将之取下。 李药师得到消息,心下暗笑。 李世绩肯定也已得知颉利遣使请降等情事,然他脚步并不停歇,反倒继续西进,攻取白道。 而柴绍,他的任务原是由西面威胁定襄牙帐的后方,此时则已暂驻兵马。 他们几位将领对于战事原本早有默契,颉利倘若诚心归附,何必逃离定襄?如今他却窜入铁山,只遣执失思力前来请降,若非缓兵之策,岂能另作他想?不过,执失思力衔命前赴定襄的途中,必然经过柴绍布防的战区。 章节目录 突击定襄3 此时柴绍若持不知其事的态度,委实说不过去。 李世绩则不同,他大可当成未得停战军令,继续推进。 此时他既已取下白道,李药师便率部北上,前往白道城,与李世绩会师。 白道是一条穿越阴山的古道,白道川即因此道而得名。 阴山山脉东西绵亘二千余里,位于白道川之北的一段是其中段,狭义的阴山即指此段,今日则称之为大青山。 这一带的阴山山脉,南坡甚为陡峭,北坡则较平缓。 南坡这段至为艰险的爬坡山道,沿途山石皆呈白色,因而自古即称之为“白道”。 《水经.河水注》记载:“白道南谷口,有城在右,萦带长城,背山面泽,谓之白道城。自城北出有高阪,谓之白道岭。” 白道城即是今日内蒙古的呼和浩特,位于白道南端的山脚下;“高阪”上的白道岭位于白道北端的山顶上,在今日内蒙古的武川县境内。 而白道,则大约相当于今日呼和浩特与武川之间的呼武公路。 汉代古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的背景,就是白道。 此诗《昭明文选》注曰:“长城,秦所筑以备胡者。其下有泉窟,可以饮马。” 《水经注.河水三》则形容:“沿路惟土穴出泉,挹之不穷。” 当年郦道元来到此地,叹道:“余每读《琴操》,见琴慎相和,《雅歌录》云:『饮马长城窟。』及其跋陟斯途,远怀古事,始知信矣,非虚言也。”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击败林胡、楼烦之后,便在白道南方山脚下兴建云中城,并在北方山顶上修筑赵长城。 其后秦代、汉代的云中郡,便是这带地区。 北魏早期的都城“盛乐”,其故址即在杨政道傀儡政权的行政中枢大利城。 当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创设“六镇”,其中的武川镇,即是镇守白道岭的军镇。 其后西魏、东魏、北周、北齐、杨隋,以至李唐六代的皇室,都是“六镇”后裔。 杨坚的父亲杨忠、李渊的祖父李虎,更曾隶属于武川军镇。 对于初唐府兵而言,出白道上武川击突厥,绰有莫大的家国历史情愫。 贞观四年正月下旬,白道城中,李药师、李世绩接获圣诏。 皇帝已接受颉利请降,遣鸿胪卿唐俭前往铁山,协商归附事宜,鸿胪卿相当于今日的外交部长。 同时命李药师率领兵将,往迎颉利入朝。 李药师拜受之后,前来宣诏的钦使却又笑道:“陛下于此期望甚殷,鸿胪卿离京之前,陛下曾问:『卿观颉利可图取否?』” 李药师连忙问道:“不知鸿胪卿看法如何?” 钦使说道:“鸿胪卿对曰:『衔国维恩,亦可望获。』” 李药师躬身谢道:“多承中贵人指点。” 待钦使离开之后,李药师便问李世绩:“不知懋功看法如何?” 李世绩说道:“陛下问『可图取否』,鸿胪卿答『亦可望获』,这一『图』一『获』,但盼所指相同。” 李药师点头道:“所见果然略同。” 李世绩又说道:“颉利虽败,仍有胜兵数万。他不直驱漠北,而在铁山重设牙帐,只因刻下阴山北麓积雪未溶,牧草不生,无法供养马匹。不消一月之后,牧草初萌,谅他必会越度碛口,亡入漠北。待得那时,草长马肥,他便可以率部西行,投靠沙钵罗设。甚至更往西奔,依附九姓。” “九姓”指昭武九姓,包括康、史、安、曹等九姓胡人。 原在颉利帐下的康苏密,即来自康国。 当时九姓诸国均归属于西突厥。 李药师仍然只是点头,表示赞同。 于是李世绩继续说道:“漠北不但地域广袤,而且道途险阻。 颉利一旦遁入,我等便难追及。 届时荒漠之中,非但彼等行踪莫测,我军更须千里赍送粮秣,耗费甚巨。 不如……” 此时李世绩望向李药师,但见这位大唐军神也正望向自己,双眸闪亮,神采焕发。 这让李世绩的眼神也灼热起来:“刻下唐俭已至彼处,颉利部众必然松懈防御之心。我等不如趁此良机,潜行而往,必可一战即将颉利擒获!” 李药师闻言大喜,击掌赞道:“懋功所见,大合我意!” 他早已有意一举荡平颉利,也早有执行的策略。 然而受制于手边可动用的马匹数量不足,因此必须得到李世绩通力合作,方才能够落实。 此时这两位名垂青史的传奇将相,携手擘画后续战术。 圣诏既命李药师往迎颉利入朝,便由他前赴铁山大帐相“迎”。 李世绩则去碛口设防,以阻颉利遁往漠北。 李药师原有两万五千部众,然他由代州出发,先取马邑,再下定襄,都须派兵留守。 何况由马邑抢进恶阳岭途中,天候地势过于严酷险峻,难免有所斲伤。 于是此行,他仅点选一万精骑突袭铁山。 既是突袭,自须策马疾行。 一万精骑须要三万以上的马匹,他二人整合双方原有的良马,让战士用为战马。 颉利仓促遁逃,留下不少突厥马匹,虽然并非驹骏,却仍可以用为乘马、驮马、挽马。 为让战士在行程中最大程度保持体力,除一万战马之外,李药师更为他们配备了三万匹突厥马。 由白道城出白道上白道岭,再往铁山,单程约莫四百里,正常行军不消十日便可来回。 只是白道城已属高原,出白道上白道岭更是沿途攀高,加上寒冬积雪,道途极为艰难。 因此精算之下,李药师决定携带二十日粮秣,以备不时之需。 孰料将此计划告知张公谨时,他却大为失惊:“大总管,圣诏已许颉利归降,鸿胪卿又在彼处,如何能够击讨?” 李药师望了张公谨一眼,心下不免暗叹。 然他只是说道:“公谨哪,当年韩信破齐,可曾因为郦生在彼,而有所迟疑?所谓『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若能一举荡平突厥,如唐俭辈,何足可惜!” 章节目录 夜袭阴山1 “郦生”指曾经自称“高阳酒徒”的郦食其。 “将治大者”等语,则出于《列子.杨朱》。 张公谨闻言一懔,近一年来他以李药师为师,平日多所请教。 然而临到阵前,却连师者决策的考虑,竟都无法参透,自己也觉赧然。 这次突袭行军,路途分为两段。 前段即是“白道”,由南端至北端约莫百里,虽是险峻爬坡,但已为唐军所据。 只是两端之间无可屯驻之处,必须一鼓作气,由白道城直上白道岭。 因此李药师率一万精骑连夜出发,以期在次日天黑之前抵达北端。 白道是阴山山脉中段,惟一能够赍运粮草的通道,因此唐军若思北进,除此之外更无其他途径。 颉利虽已失却白道,但李药师知他熟悉地势,谅其必在白道岭上严设布防。 然正因为颉利对于白道了如指掌,他的思维模式便陷入惯性的窠臼。 由于天候严寒,地势险峻,加上粮草锱重,若依过往经验判断,唐军一次最多只能有两、三千人上行,于是颉利布下千余帐斥候。 突厥一“帐”相当于唐人一“户”,千余帐约莫五千人。 颉利认定,以五千部众应对两、三千攀援山岭的疲惫唐军,无疑绰绰有余。 可惜颉利所面对的,是千古第一军神李药师。 过去四年多来,从潞州、灵州、豳州,到月余之前的定襄,彼此多次照面,颉利却似乎永远无法想象,这位旷世军神用兵之玄奥。 他没有料到,唐军如果仅携带二十日粮秣,就不致受限于两、三千兵员的上限。 于是这日,大唐前锋一出白道,便在夜幕低垂中,望见突厥斥候的千余帐营火,完全在李药师的意料之中。 突厥斥候很快便发现唐军上岭,他们依经验判定,认为己方拥有辗压性的强势兵力,可以将敌方聚歼,于是通力上前迎战。 可惜事实却与他们的预期恰巧相反,己方倒被唐军的强势兵力聚歼。 待得他们发现情势不利,欲往大帐报信之时,却已经时不我与。 只因为…… 此战策略既是突袭,便绝不能让突厥斥候将消息传至颉利大帐。 李药师率唐军精准追击,将五千突厥斥候全数或袭杀或擒俘,无一遗落。 《孙子.谋攻篇》讨论用兵之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然而李药师此战,倍则尽擒俘之。 如此登峰造极的战绩,放眼古今中外,只怕也惟有我大唐军神卫景武公,堪能达成。 白道岭距离颉利的铁山大帐约莫三百余里,唐军一路追击,已又推进百里。 两日两夜以来,先攀险峻白道,再袭突厥斥候,唐军体力已经大量消耗,然而军心却是极度亢奋。 只因此刻,他们不但取下武川军镇的故地,而且发现,突厥兵力相当疲敝。 尤其他们的马匹,显然没有得到应有的照料。 当时已是二月上旬。 月前颉利仓促逃离定襄,无法携带粮秣。 铁山原本虽有兵马屯驻,但是大汗率领十余万部众突如其来,当地仓贮不足以供应所需。 又值寒冬,牧草不生。 而马匹是非常娇贵的战略资源,必须持续悉心照料。 颉利本部的用度尚且拮据,如何能够充分支持屯驻三百余里之遥的斥候?因此莫说兵员,这五千斥候的马匹,更加羸弱不堪。 唐军则正相反。 进驻定襄之后,全军得到充分补给。 这次突袭行前,又已准备妥善。 李药师见军士此时,虽疲累已极却亢奋无比,知道士气可用,于是只略事休整,便继续推进。 铁山是今日内蒙古的白云鄂博矿区,饶富稀土矿藏,当时突厥则仅知有铁矿,不知有稀土。 突厥建国之前,原是柔然下属负责煅铁的部落,冶炼技术在当时可称先进。 颉利逃离定襄之后,选择前来铁山重建牙帐,正因为这里有冶炼兵器的设施。 然而事有一利必有一弊,铁山周遭日以继夜锻造兵器的火光与声响,恰让颉利在没有斥候通报消息的情况之下,极难察觉唐军的迫近。 大唐贞观四年二月初八,日次甲辰。 经过一夜疾行,大总管李药师已率大军,来到距离颉利牙帐不过三十里处。 颉利如果诚心归降,理当早已出发,随唐俭前赴长安。 然而他们似乎真把唐俭当成高阳酒徒,将他留在大帐之内,日日盛陈膏腴,夜夜把酒腾欢。 唐俭居处其间,此时倘若尚不明白自身处境,如何能在以知人善任名传千古的李世民治下,担任鸿胪卿? 与此同时,在这膏腴腾欢的突厥大帐之外三十里处,旷世军神李药师勒马停缰。 他先抬眼遥望苍空,但见一弯弦月已悄然隐没,漫天星斗正明灭闪烁。 这代表午夜子时已过,高空既有云也有风。 随后他便伸臂轻抚甲冑,感触表面冰霰的温度与雾淞的湿度。 分析当下的时辰,以及周遭的风力、水汽、温度之后,李药师转向全军,仗剑直指天际,声如钟磬:“天助我唐!凌晨将起大雾,掩护我军突袭。” 星辰掩映之下,这位大总管的身影,崇高伟岸犹如天神!一时军心更为激昂,紧紧追随李药师彻夜抢进,途中已能望见铁山煅铁的火光。 不久天将破晓,前方山间的火光,竟在眨眼之际旋即隐去不见! 原来此时正值初春多雾的季节,晨曦一现,水汽悬浮,登时形成大雾。 张公谨随在李药师身边,昂然对左右说道:“占云卜雾!大总管竟能邀天之助,真神人也!” 此时无须李药师激励,军心早已愈加亢奋。 人人只盼跃马前驱,砍倒颉利的狼头纛,建立不世功勋! 李药师沉声下令: “苏定方,着你率二百玄甲陌刀为先锋!” “诺!” 苏定方振声应诺,二百兄弟得以先行,激动无比。 “其余部队,随我跟进!” “诺!” “诺!” “诺!” 苏定方率二百兄弟,执陌刀披玄甲,在大雾掩护之下潜伏而行。 章节目录 夜袭阴山2 李药师率大军紧随其后,衔枚疾走。 玉爪白鹘极有灵性,定静留在李药师身边。 于是,苏定方直逼近到距离颉利大帐不过七里之处,突厥方才惊觉。 敌方警戒一起,苏定方立即一声令下,二百兄弟奔驰出击。 所谓“甲坚兵利”,玄甲是历史上有名的坚甲,陌刀更绰有“人马俱碎”的威名。 尚在睡梦之间的突厥兵士哪堪抵挡?顷刻便遭突破。 李药师见状,也率大队人马前冲。 颉利才从宿醉中惊醒,只听漫山遍野全是唐军金戈铁马的呼啸嘶鸣。 他奔出帐外,但见多方军旗护拥一面熟悉的大纛,在晨雾笼罩之间阳阳飘飖飒飒作响,来者正是让他屡见屡败的李药师! 颉利手中虽然仍有胜兵数万,可是眼前迷雾蒙蒙,沙尘滚滚,根本无从估计李药师带来多少人马!于是当下毫不迟疑,迅即跨上宝驹,率领轻骑遁逃。 《新唐书.李靖传》赞曰:“世言靖精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为善用兵。 是不然。 特以临机果,料敌明,根于忠智而已。”这段史评实是斯情斯景的绝佳写照。 且说当时。 李药师率大军跃马直前,突厥闻声溃散。 只听苏定方大声吼道:“兄弟们,快拿!” 他这二百兄弟当年原是窦建德、刘黑闼的部属,怎会不知军规?听到苏定方叫“快拿”,却没人敢动手。 苏定方见状,再度吼道:“快拿!都给我拿!” 兄弟中有人明白了苏定方之意,叫道:“将军,不可以啊!” 苏定方登时又急又怒,厉声吼道:“都给我拿!这是军令!” 张公谨遥遥听闻,不明所以。 他望向李药师,但见这位自己崇敬仰慕的大总管神色坚毅,双唇紧抿。 他日前才因过问突袭之事,导致自己心下赧然。 此时虽然更加不解,却也不再开口。 李药师则遣人急速抢进颉利大帐,协助唐俭脱身。 此役唐军斩首万余级,擒俘突厥男女十余万人,羁获各种牲畜数十万口。 擒俘人众之中,包括义成公主及其子迭罗施。 李药师确认义成公主身分之后,便命绞杀。 日前李药师先领一万精骑出白道,往西北突袭颉利。 紧随其后,李世绩亦率所属出白道,往正北赶赴碛口。 这次战役,二李的良马全数交由李药师用于突袭,因此李世绩所部仅以步卒为主。 良马疾驰的爆发力虽然远胜于人类,但持久力却不如训练有素的步卒。 碛口位于今日内蒙古二连浩特西南方,距离白道岭约莫七百里路途。 李世绩率所部在海拔超过千米、崎岖坎坷的高原上疾行十日,抵达碛口。 果如两位李将军所料,颉利逃离铁山之后,便率部众奔往碛口。 由铁山至碛口,虽较白道岭至碛口略近,却也所差无几。 颉利纵有宝驹,然随他奔逃的部众,马匹久已欠缺调养,何况还有锱重随行。 更不要说,此时他们才从铁山出发,比李世绩率步卒从白道岭出发,晚了两日有余。 于是颉利率众戮力强行,来到碛口之时,见到的并不是期盼中的山谷通道,而是李世绩的旌旗。 这面旌旗虽不似李药师的大纛,令颉利望风丧胆,但是此时,随他奔逃的人马早已力竭。 勉强接战之后,仅有少数近卫愿随颉利撤退,其余突厥贵官全部率众投降。 李世绩掳获五万余人,缧绁而还。 至此,二李已将阴山北麓,直至大漠的大片疆土全部取下。 于是露布传檄,一方面发出捷报,另一方面通缉颉利。 捷报传至长安,李世民喜不自胜,对身边侍臣说道:“朕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往者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矢志必灭匈奴,以至于坐不安席,食不甘味。 如今只暂劳偏师,便无往不捷,令单于稽首,耻其雪乎!” 于是大赦天下,赐酺五日。 百年之后,王昌龄有〈出塞〉二首。 诗中场景虽极雄浑开阔,然其情怀却似另有感触。 在此则将二首结合,以卑彰显初唐意象: 骝马新跨白玉鞍 战罢沙场月色寒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不过当时,李药师、李世绩所部皆已不足万人。 李药师在铁山有十余万俘虏,李世绩在碛口亦有五万之众,都无法分兵追讨颉利。 于是颉利得以率领不足百人的亲随,在莽莽大漠之间,踽踽往西奔行。 他计划暂时先依附沙钵罗设,再投奔吐谷浑。 沙钵罗设阿史那苏尼失是颉利之父启民可汗的幼弟。 两年之前,李世民在宜秋宫设米盘,让李药师作推演时,颉利周围有四方八设。 如今,东方的突利已归附于大唐,南方三设与北方三设,不是也已降唐就是受制于薛延陀,惟有西方的沙钵罗设,尚能自保。 然而尚能自保,并不代表沙钵罗设既有能力又有意愿收留颉利。 几经盘算,颉利认为当前惟一可去之处,只有吐谷浑。 颉利的生母婆施氏来自吐谷浑,当年陪嫁的媵臣胡禄达官吐谷浑邪,此时仍然随在左右。 颉利初生之时,便交由吐谷浑邪负责照料;贞观八年颉利在长安去世,吐谷浑邪更自刎以殉。 这位来自吐谷浑的陪嫁媵从,实是颉利一生最为忠心的侍臣。 只不过颉利此行,并没有能够抵达吐谷浑。 四个多月之前,李道宗率大同道大军北讨,甫出灵州,便遭遇试图增援颉利的沙钵罗设,将之击退。 此时得知颉利前来依附,李道宗立时引兵进逼,胁迫沙钵罗设交出颉利。 颉利听闻风声,连夜奔逃藏匿。 李道宗不依不饶,问沙钵罗设纵放颉利之责。 沙钵罗设大骇,遣其子阿史那泥孰搜捕,在荒野山谷之间将颉利擒获。 此次六道行军讨伐突厥,张宝相是李道宗大同道的行军副总管。 他率军直逼沙钵罗设的大帐,阿史那苏尼失自知无力对敌,便以颉利为贽礼,向张宝相请降。 章节目录 台阁端揆1 于是张宝相代表大唐,接受沙钵罗设献俘归附。 至此漠南广袤之域,悉数括入大唐版图。 这日乃是三月之望,城外皓月当空,溥照峰前平沙。 数十年后,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诗中所写,便是当前的实境: 回乐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此时李药师甫由铁山经五原,也就是今日的包头,进入白道川;李世绩则仍在由碛口前往五原的途中。 他二人都必须以手边仅余的部众,一方面守住铁山、碛口,另一方面处理多者达十余万、少者也有五万的突厥战俘,那可不是轻易的任务。 若想以少数人马押解大批战俘出白道川,必须取道五原。 因为这条途径,比白道平缓多了。 原本已在白道川的柴绍,则先与李道宗会师,再携同归降的阿史那苏尼失、阿史那泥孰父子,一道押解颉利,前往长安还师奏捷。 李世民以雍穆庄严的隆重典礼,将俘获的颉利献于太庙,行饮至礼以飨先祖。 随后前往顺天楼盛陈仪仗,在官民士庶围观之下,颉利身被缧绁,被执至皇帝御前。 李世民当众历数其罪状,然因他在渭水便桥会盟之后未再大举入寇,故免其一死。 颉利哭谢。 李世民将颉利家人归还予他,与他一同安置于太仆寺中。 大唐贞观四年四月之晦,日次甲子,李药师、李世绩一前一后,双双紫袍金铠,高跨汗血天马,在张公谨等副将追随、诸多铁骑甲士拥护、万千百姓雀跃欢呼之下,经由京师西城三门的北首一门,开远门,进入长安城。 前行五百余步,通过安福门,便进入皇城。 再前行二百余步,北面即是大朝承天门,皇帝亲自在此迎候全胜凯旋的旷世军神。 李药师率诸将以大礼参拜皇帝,归还兵符。 随后回到家中,当即换上素服,前往杜如晦府上祭拜。 原来一个多月之前,唐师擒获颉利之后不过数日,杜如晦便已薨逝。 他不但曾是李药师的上宪,更是相互首肯的儿女亲家,如今溘然长逝,李药师自是深感惋惜。 距此两个月前,李药师取下定襄之后不久,四夷君长便或亲自,或遣使来到长安,拜请大唐天子上尊号为“天可汗”,以臣属自居。 华夏历史上最为光耀四海、威震八荒的全盛时期,因着李药师这位旷世军神的绝代功勋,于焉滥觞。 一个多月之前,李道宗、柴绍押解颉利可汗入朝。 李世民献俘于太庙之后,李渊大为感慨,叹道:“当年汉高帝困于白登,不能为之雪恨。而今我子则能荡平突厥,实吾托付得人,复何忧哉!” 当即于凌烟阁置酒,太上皇、皇帝召贵臣十余人,与诸王妃主欢宴为庆。 酒至酣时,李渊自弹琵琶,李世民则自起舞,诸王公卿迭起为寿,直至深夜方罢。 待得眼前,大获全胜的大总管李药师还朝,王公勋贵虽则争相筵宴,然而狂喜的程度,毕竟已不若当初捷报传入长安之时那般擎天撼地,让朝野轰动震惊。 甚至李药师自己,似乎竟也有些意兴阑珊。 这样的意兴阑珊,爱妻感受最为贴切,不免动问。 李药师轻叹一声:“出尘哪,你也知道,我取定襄之后,陛下曾经有言:『卿以三千轻骑深入虏庭,克复定襄,威振北狄,实古今所未有,足报往年渭水之役。』” 出尘点头道:“是。三数月前,我与两个孩儿随钦使一同前往定襄,亲耳听到中官口述。” 李药师再叹一声:“你可知道,我下铁山之后,陛下又说:『往者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如今只暂劳偏师,便无往不捷,令单于稽首,耻其雪乎!』” 出尘再度点头:“是,我也听过。” 李药师凝视爱妻:“又是『足报往年』,又是『耻其雪乎』,你不觉得……” 出尘登时瞠目结舌,诧然而道:“是唷,经你这么一说,这『足报往年』、这『耻其雪乎』,委实……委实不是容易启齿之事啊。” 李药师惨然一笑:“是啊,这『足报往年』、这『耻其雪乎』,便是你家良人的所作所为。” 李药师言下之意,出尘岂会不明? 这位令她崇敬仰慕的军神,这位让她亲爱疼惜的夫婿,如今完成那位自视绝高的在其位者,没有能够亲自做到的事; 又让那位傲视寰宇的万乘之尊,亲口说出并不乐意启齿的言语!寻思及此,出尘款款握上夫婿手掌:“所以,你……” 李药师紧握伊人柔荑,缓缓点头,凛然说道:“不错,我为此做了一些准备。” 出尘问道:“一些足以让御史弹劾,足以再度辨析『君君臣臣』的准备?” 李药师再度缓缓点头,悠悠引《老子》之言吟诵翫味:“『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出尘婉娩望向夫婿。 李药师只见爱妻眼神之中满是钦佩,又满是不忍,柔声引《老子》之言幽幽而叹:“『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果然不出数日,李世民便传李药师入宫。 李药师疾趋步入两仪殿,但见皇帝神色甚是不豫。 行礼之后,李世民递给他两端表奏。 李药师看时,一是温彦博所上,另一则是萧瑀所上,两端都弹劾他“军无纲纪,致令虏中奇宝,散于乱兵之手”。 李药师放下表奏,一语不发,顿即伏地叩首不已。 李世民沉声说道:“药师啊,定襄一役你须马匹,是以取用马邑所得之马;铁山一役你须马匹,故尔取用定襄所得之马。如若由朕领军,也会同样处遇。因此当时彦博上表,朕未予以采纳。” 此时皇帝凝视这位俯伏御前的“吾兄”,痛切说道:“药师啊,你可知彦博上此表奏,有多违逆其心?他身为御史大夫,幅奏按察乃是职责所在。朕见此举非他本意,为免让他愈加为难,只有将他调离御史台。” 章节目录 台阁端揆2 李药师依然一语不发,仍是伏地叩首不已。 李世民继续沉声说道:“你虽取用马邑、定襄之马,毕竟乃是征战所需,无可厚非。然则铁山战后已无须再战,你非但未将马匹妥善收管,反倒放任将士私取。药师啊……” 皇帝语调转为痛切:“你明知朝中亟须马匹,却为何……为何……” 李药师仍旧一语不发,继续伏地叩首不已,此时他额头上已渗出血痕。 皇帝语调依然痛切:“回想当初戡平萧铣,诸将意欲掠取,是你出言力阻。可如今……如今……” 李药师继续伏地叩首不已…… “如今将士掠取,你非但不予阻止,反而……” 李世民愈说愈怒:“反而闹得尽人皆知。你这是生怕时文不弹劾你?” “时文”是萧瑀的字,李世民将温彦博调离御史台之后,以萧瑀接任御史大夫。 李药师继续伏地叩首不已…… “如今此事,朕纵使有意不究,也已无法杜悠悠之口。不过……” 李世民语调转为平和:“不过朕非隋文,当年史万岁破达头可汗,有功不赏,以罪致戮。朕则不然,当赦你之罪,录你之功。” 李药师继续伏地叩首不已…… 只听皇帝巍然说道:“所谓『功懋懋赏』,朕且厚赏于你。” “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出于《尚书.仲虺之诰》,意谓勉于德者则勉之以官,勉于功者则勉之以赏。 此时李世民只赐予厚赏而不加封官职,其意明白无比,他认为李药师所立功勋虽大,于德却有所不足。 这次皇帝所赏,包括将李药师晋位为左光禄大夫,赐绢千匹,增加百户实封食邑,与前共计五百户。 当时左光禄大夫是从一品散官,所谓“散官”,单纯是叙授俸禄的位阶,既无职权亦无职责。 李世民当真明确展示出天子的态度,他提升了李药师的叙俸位阶,赐赠了用途等同货币的官绢,增加了实封食邑,每一项都是财禄之赏,而非职位之官。 李药师叩首谢恩,带着淌血的额头离开太极宫。 唐代官员入出宫禁一概骑马,因而此时,这位大唐军神淌血的额头,与他得到厚赏的消息,一同迅速遍传帝都。 李药师回到家中,直入内室。 出尘只略审视夫婿额头的伤势,便迅速助他除下官服,换上常衣。 李德謇、李德奖都已赶来,要为父亲包扎。 出尘只说道:“你们别在这儿忙,快随爹爹上前边去吧。” 果然,他父子三人方才来到前厅,便得外间来报,苏定方请见。 苏定方快步奔入厅中,但见李德奖正在为李药师敷药包扎,当即双膝砰然跪倒,一语不发,只是连连叩首。 和璧尚不及将他拉住,他额头已淌血不止。 李德謇也过来拉住苏定方,说道:“苏将军,切莫如此!” 苏定方虽被李德謇、和璧一左一右拉住,却仍奋力试图叩首,声泪俱下,叫道:“定方愧对令君!定方愧对令君!” 只听李药师说道:“定方,莫要如此!” 苏定方仍不肯止,不顾李德謇、和璧双边架持,继续奋力试图叩首,竭声叫道:“定方愧对令君!定方愧对令君!” 李药师沉声说道:“定方,这是命令!” 苏定方登时硬生生地止住叩首,却仍泪流不止,叫道:“令君!令君!” 声音已然嘶哑。 薛孤吴也听闻此事,连忙赶来,还是比苏定方晚了一步。 此时他也奔入厅中,见此状况,只微微朝李药师躬身见礼,随即走到苏定方跟前,说道:“定方,听我一句!” 苏定方见到薛孤吴,泪水更如泉涌,再度叫道:“阿吴,定方愧对令君!定方愧对令君!” 竟奋力试图对薛孤吴叩首。 薛孤吴对李德謇微微欠身,李德謇便放开苏定方,换让薛孤吴拉住他。 薛孤吴轻叹一声,说道:“定方,你是怎么了?就让大公子这么扶着?” 苏定方一怔,又转向试图对李德謇叩首。 薛孤吴沉声说道:“定方,够了!” 他使力将苏定方拉起来,环视厅中一匝,确定没有外人,方才正色说道:“定方,当初你向令君提出请求,我可也在现场,亲耳听闻,亲眼目睹。 难道你以为,令君答应你时,没有料到今日之事?” 苏定方更加激动起伏,哽咽叫道:“阿吴,定方愧对令君……定方愧对令君……” 薛孤吴轻哼一声,铿锵说道:“令君愿意成全于你,你就放在心上,感恩图报便是。如今来此哭闹,成何体统!” 苏定方一时语塞。 李药师微微一笑,温颜说道:“定方,过来,让德奖看看。” 苏定方见李德奖拿起药箱,要朝自己走来,赶紧上前,双膝跪在李药师榻前。 李药师又微微一笑,尚未开口,薛孤吴已抢着说道:“定方,你这是打算让二公子跪着给你包扎?” 苏定方闻言,总算稍微安静下来,恭恭敬敬地朝李药师叩首,依李德奖指示,坐上李药师榻侧。 李德奖包扎之后,苏定方致谢,再度走回李药师榻前,跪下叩首。 李药师朝李德謇望了一眼。 李德謇躬身领命,与李德奖一同整理药箱。 和璧则领昆仑奴收拾水盂火盆等什物,与薛孤吴一同告退。 此时厅中仅余李药师、苏定方二人。 李药师命苏定方上前,握住他手,叹道:“定方哪,此事对于你的影响,更甚于我啊!” 苏定方眼泪再度簌簌流下,连连摇头:“可定方是自愿,令君却是受累!” 李药师笑道:“你怎知我不是自愿?” 苏定方又是一怔。 李药师温颜说道:“定方哪,此事你若有错,惟一错处只在,当初你不明白我欲为大唐求才之殷切。” 苏定方似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李药师再度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总有一天你能明白,当今陛下何其恢宏大度,英明神武。” “令君……” 苏定方显然并不同意。 章节目录 台阁端揆3 对他而言,姑且不论过去多年的委屈,单是眼前李药师的景况,他就不能同意这“恢宏大度,英明神武”之论。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李药师仍是微微笑道:“定方哪,如今我只想问,你有什么打算?” 苏定方毫不迟疑:“如今定方只愿誓死追随令君,一生悬命,以赎前愆!” 这个问题他已经想过,也已经做出决定。 李药师笑出声来:“好啊,定方!你之所愿,先前在让兄弟得能安身立命,此愿已偿。 而今所愿,则在追随于我,我可以答应你,让你再偿所愿。 但是……” 他俯身前倾,凝视苏定方:“但是定方,你可曾想过我之所愿?我为大唐求才之所愿?” 苏定方闻言一怔,抬头望向李药师,惶然叫道:“令君!” 当初他愿意入唐,心中所思所念,全是他的兄弟。 他对李药师虽有敬意,但仅止于战场上的用兵如神。 苏定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短短两年之间,他对李药师的情感,已从风轻云淡的敬意,转化为衷心倾慕的景仰。 他原先以为,初战掠取物资等事,固然会让李药师受到牵累,但那是两人之间既有的协议。 万万没有料到,此时自己竟会愧恸得如此摧心裂肺! 只听李药师说道:“你可是想,如今纵使愿意助我得偿所愿,只怕也已错失良机?” 苏定方再度叩首:“令君,定方惭愧!” 李药师轻叹一声:“后续你遭闲置,看来在所难免。 然若由此一事,让你有所体悟,未尝不是机缘。” 此时他语调转为郑重:“如你所知,朝中多人以我为师。然他们各有所任,无法潜心向学。” 他深深凝视苏定方:“至于你,在你闲置期间,你若愿意,我便将所学尽授予你。如此,一方面让你追随于我,偿你所愿。另一方面你可传我所学,上效明君,下安百姓,如此亦可偿我所愿。不知你意如何?” 对于“明君”二字,苏定方虽不同意,但他此时并不辩驳,只正色说道:“定方敢不从命!” 他站起身来整肃衣冠,恭敬庄重地重行顶礼参拜:“弟子苏定方,拜见吾师!” 李药师含笑扶起:“还是寻常称呼便了。” 苏定方躬身道:“是!定方遵命!” 此时只听外间来报,中书侍郎岑文本请见。 他是李药师戡平萧铣之后,向李世民举荐的萧梁人才。 苏定方闻报,当即告退。 岑文本则在李德謇引领之下,步入厅中。 他一见到李药师,竟也立即试图下跪,李德謇赶紧将他止住。 他只得躬身至地,说道:“文本愧对令君!” 李药师微笑道:“景仁,这与你有何相干?” “景仁”是岑文本的字。 原来不久之前,中书侍郎颜师古因失职遭到触免。 温彦博为他进言,希望能让他复职。 不过李世民并未采纳,而改任岑文本为中书侍郎,专典机要。 此事并非李药师所举荐,而是岑文本的才学历练,已深得皇帝赏识。 但岑文本仍然认为,李药师遭温彦博弹劾,是因此事受到牵累,于是频频谢罪。 李药师好不容易才将岑文本安抚住,外间却又来报,庄严寺住持玄会法师请见。 庄严寺原本由玄奘住持,在他离京西行之后,由师弟玄会接掌。 当初玄奘意欲度关,萧瑀向皇帝请恩旨,未得允准。 其后李药师请恩旨,却得首肯,事后萧瑀自然有所耳闻。 这让玄会认为,李药师遭萧瑀弹劾,是因此事受到牵累,于是也来谢罪。 这日请见之人络绎不绝,直待得傍晚,李客师亲自来到门楼,以李药师须要休养为由谢客挡驾,方才消停。 不数日,李世民又传李药师入宫。 李药师步入两仪殿,正要朝上行礼,已被皇帝止住:“吾兄免礼!” 李药师仍躬身至地:“谢陛下。” 李世民命他上前。 内侍移来坐垫,让他对坐御前。 只听皇帝轻叹一声,摇头说道:“明哲以保其身,自污以免其祸,吾兄啊……” 李药师拜伏而道:“陛下……” 然而眼前这位“虬须龙子”,是否当真明白自己意欲再度辨析“君君臣臣”的深意? 李药师也不确定。 只听李世民再叹一声:“吾兄啊,你这是将朕置于何地?” 李药师再度拜伏:“臣惶恐!臣誓追随陛下,以逞平生之愿!” 听到“以逞平生之愿”六字,李世民微微一笑,声如讴歌:“富国家、强社稷……” 李药师也微微一笑,与皇帝一同讴歌:“兴教化、安百姓。” 讴歌停处,李世民轻叹一声:“吾兄啊,可大事尚未功成哪!” 他语调转为诚挚,庄容说道:“前此之事,朕意已有所悟,但盼吾兄莫要放在心上。” 李药师再度拜伏:“陛下折煞微臣了!社稷但有所需,陛下但有所命,臣敢不鞠躬尽瘁,竭诚以赴!” 李世民郑重说道:“好。所谓『德懋懋官』,朕意以吾兄为尚书右仆射,但盼吾兄不弃。” 一年半前杜如晦以疾辞位。 他原任尚书右仆射,摄吏部尚书,辞位之后这两个官职一直悬缺。 右仆射的工作由李世民亲自监督,吏部的职责则由左仆射房玄龄权为统摄。 此时,皇帝方才将兵部尚书检校中书令李药师,擢升为尚书右仆射。 从二品的尚书右仆射,品秩虽不如李药师已有的从一品左光禄大夫、从一品代国公、正二品上柱国,然左光禄大夫是散官、代国公是爵封、上柱国是勋位,都不执掌实权。 尚书右仆射则是执掌实权的职事官,当时朝中除尚书左仆射外,再没有比这更高的掌权之位了。 皇帝此举,当真充分表达了诚意。 何况李世民特意再度援引《尚书.仲虺之诰》,等同弥补前此只赏不封之憾。 晋封之外,皇帝又加赐官绢二千匹。 于是李药师赶紧起身,整肃衣冠,重行施礼,领旨谢恩。 章节目录 三原祭祖1 漠北鏖战数月,全胜归来之后,李药师得到三十六日休沐。 初唐仍维持汉代以降五日一休的体制,李药师领兵在外,数月未尝停歇,又可抵得假期,合计二月有奇。 此时他已台阁端揆,这年又逢六旬大寿,人生虽已臻于辉煌鼎盛之巅峰,却仍有数桩未竟的心愿。 三十二年之前出岫殒命,草草掩埋于姑射山龙子祠,当时父亲已然嘱咐,让她葬入李氏墓园。 十二年前大哥李药王去世,与大嫂的棺椁一同暂厝于昆明池南的山麓。 年前杨玄庆作古,李药王早已应允,让他葬在李氏墓园之侧。 于是此时,李药师决定以另类方式为自己作寿。 他要将这几位至亲的灵柩,一同安葬于故乡三原的李氏墓园。 出岫、杨玄庆的葬礼都属私事。 出岫的遗骨,得远从姑射山迎至京师。 李药师身居高位,不便亲出,便由李德謇兄弟奉出尘前往。 杨玄庆的身分更为敏感,权由和璧主理移灵事宜。 李药王就不同了。 数月之前,李药师成为代国公的同时,李世民将永康县公的爵位转赠予李药王。 此时更赐赠使持节、梓州诸军事、梓州刺史等官位。 因此李药王的葬礼,得以从二品的身分,由鸿胪少卿护其丧事。 李药师先将兄嫂的棺椁,依军礼迎至平康官邸,停灵四十九日,出岫、杨玄庆的棺椁皆附于其后。 官邸阖府缟素,衰绖发丧,大备威仪,白幔孝帐直罗列至门楼外的大街上。 灵前牌疏大撰“诰赠使持节梓州诸军事梓州刺史永康公李氏药王暨夫人达奚氏之灵位”,左有高道领诸道士打醮,右有高僧引众僧人拜忏,其外更有御赐的羽葆、鼓吹、班剑、卤簿等仪仗。 朝中宰辅勋贵,在野高逸世交,大都亲临吊唁。 惟有杜府,因杜如晦之丧仍在孝期之中,只能欠人代奠。 李世民则命太子李承干,以李药师学生的身分与祭。 而长孙皇后,更遣淑妃杨蕣华前来,让她可以追悼父亲。 这对帝后,于臣下实可谓是仁至义尽,李药师、出尘都不禁慨叹。 起灵之日,浇奠之后,便依军礼移棺发引。 先是一对九尺铭旌,其一大书“诰赠使持节梓州诸军事梓州刺史永康公李氏药王之柩”,另一则书“诰赠使持节梓州诸军事梓州刺史永康公李门达奚氏夫人之柩”。 又有仪仗前导,李药王的二子李修志、李修行引领执绋,李药师、李客师亲率孝眷扶榇。 一出平康坊,北面便是金光门︱︱春明门大街,沿街满是祭棚。 朱雀门前第一棚是帝后所设,其后往西,依次是东宫的祭棚,李承干由于志宁、孔颖达陪侍,亲临致意。 再次是亲王、郡王,各依位分顺序设棚,李孝恭、李道宗均亲临送殡。 当时李神通已去世,李孝恭仍是礼部尚书,李道宗则在荡平突厥之后奉召调回京师,迁任刑部尚书。 其后又有各家公主府的祭棚,柴绍等与李药师、李客师交谊深厚的驸马亦均亲至。 更有诸外戚府的祭棚,李客师夫人长孙无双是长孙皇后的堂姊,长孙无忌亲率子侄前来致意。 又有诸将军府的祭棚,已往天策府中与李客师相与共事的将领同样亲至。 随后即是中枢各省、各部、各寺、各监,以及李药师曾经任职的夔、荆、桂、扬、安等诸州代表所设之棚,一路直排列到金光门内。 出金光门后转往北行,沿路便是以房玄龄为首的各家祭棚。 房玄龄亲来致意,李药师亲自答礼。 以次各府各家,无庸逐一赘言。 由此直至三十里外的渭水之滨,素帐路奠不绝于途。 渡桥来至渭北,即入咸阳县境,又有当地官府仕绅前来迎送。 在此停歇一夜,次日李药师、出尘、李客师、无双登车,让李修志、李修行、李德謇、李德奖,以及李客师之子李大善、李大惠、李大志等人骑马,如此送葬队伍方得以加速前行。 出了县城,道途逐渐崎岖,乘车逐渐颠簸。 李药师、出尘索性下车,与李客师、无双一同跨上骏马。 此时节气已入处暑,秋高气爽,万里晴和。 放眼四顾,田野粟米穗实已现金黄。 李药师想起当年在长安县功曹任上,看着农人秋季收粟的情景,眼眶不禁湿润。 出尘原本正与年岁相当的侄儿、侄媳并辔,见状当即来到李药师近前,满眼询问神色。 李药师叹道:“隋末战乱之前,斗米不逾百钱。未料大业末年,洛阳竟至于斗米三千;武德元年,更高达八、九千钱之多!” 他再叹一声:“一夫之粮,日须脱粟三升,换算一月,便是九斗。 单是一月维生,一人便须七、八万钱……” 他又叹一声,摇头说道:“以致饿殍遍野……饿殍遍野啊!” 出尘婉娩伸出柔荑,隔着马匹握上夫婿厚实的手掌。 李药师望向爱妻,微微一笑:“其后天下渐安,贞观元年虽遇旱荒,关中饥馑,斗米值绢一匹,却已比十余年前好得多了。” 当时绢一匹约合五、六百钱。 出尘放开夫婿手掌,叹道:“但想过去三数年来,先是旱荒,再遭蝗害,又有大水。前年若不是你以工代赈,单是咱们这几百户实封食邑,就不知有多少人难以存活。” 李药师先是叹道:“是啊!” 随后扬臂高挥,边遥指四野,边欢声说道:“可你瞧,如今,田野穗实,已现金黄啊!” 他伸手握住爱妻纤指,两人对望,但见彼此眼眶,都因欣喜而湿润。 午后进入泾阳县境,同样有当地官府仕绅往来迎送。 于此又停一夜,再次日继续北行。 一到三原县界,便见大批仕绅乡亲,跟随当地官府前来相迎。 其后直至李氏墓园,又是素帐路奠不绝于途。 来至墓园之外,但见鸿胪少卿刘善因、将作少匠姜行本皆早已在此等候,李药师、李客师赶紧上前见礼。 章节目录 三原祭祖2 只因李药王从二品身分的葬礼,由鸿胪少卿护其丧事之外,李药师从一品的国公爵位,更由将作少匠协助整修家族墓园。 李药师的先祖世居陇西成纪,与汉代名将李广同族。 西晋以降,已有祖上历任刺史、太守等职。 五胡乱起,晋室东迁之后,李药师的高祖父李文度曾仕于西秦,任安定太守。 其后西秦为北凉所逼,降于北魏,李文度率族人入北魏,定居于京兆山北的三原。 李药师的曾祖父李欢曾任北魏河、秦二州刺史,永康县公;祖父李崇义曾为北周雍州大中正,广、和、复、硖、殷五州刺史,永康县公;父亲李诠则曾为隋代的赵郡太守,永康县公。 由北魏直至隋文帝时期,一百六十余年之间,李氏一直颇为显赫。 直至开皇末年,李药王因战败而遭到除名,籍为庶民。 然则即使在李氏先祖最为显赫的时期,爵位也仅止于永康县公。 如今李药师贵为国公,家族墓园的体制,便由将作监协助提升。 此时李药师一行奉李药王等人的灵柩前来,尚未抵达墓园入口,远远便见一色雪白卵石铺地,由官道直入神道。 墓园进口两侧,矗立一对石刻双阙,雕琢灵猿、仙鹤之象。 进入之后不远,越过一道白石桥,随即步上神道。 两旁先是一对望柱,再是成对的石羊、石马,以及相对的文、武石人。 在这双双罗列的众多石像后侧,遍植苍松翠柏,掩映远天素秋的烟飞云敛,气氛庄严肃穆已极。 再其后便是神道碑。 李药王、达奚氏夫人的石碑最新,排在列祖列宗之前,俱有螭首龟趺,上高九尺。 其后依序是父辈、祖辈、曾祖辈、高祖辈的列碑。 随后又过一道白石桥,便是棂星门、祭亭,仍是一色雪白卵石铺地,引领至墓道石门。 这日重门大开,迎棺入内,直至李药王、达奚氏夫人合葬的石室。 依军礼安葬之后,以墓志将墓穴严封,再行虞祭之礼,方才告一段落。 其后又葬出岫、杨玄庆。 此时不再依循军礼,而由家族人众咏唱〈蒿里〉、〈薤露〉之曲,备感哀戚。 只因逝者皆早已过三年孝服之期,下葬之后,李药师便率阖族禫除,换上吉服。 李药师首先向刘善因致谢,刘善因则代表鸿胪卿唐俭向李药师致意。 半年之前唐俭衔命前往铁山,与颉利商议归附事宜。 李药师却率军突袭颉利,可说不顾唐俭安危。 然而先前,在李药师转任兵部尚书之后,便与鸿胪寺连手负责敌后情报人员的工作,因此定襄战后,皇帝才会派遣唐俭前往铁山。 身处铁山大帐之时,唐俭心中非常明白,自己已被颉利用作人质。 若非李药师挥斥方遒,自己或许就要成为阻碍大唐荡平突厥、一统大漠的罪人。 而李药师,他由铁山返回长安之后,一直没有机会与唐俭就此事件深入沟通。 此时听刘善因转述唐俭想法,但觉胸怀大畅,于是便也细数唐俭经略敌后的功勋。 并说道,如果没有鸿胪寺这几年来对于塞北诸部的怀辑抚结,此次六道行军便不可能尽毕其功于一役。 李药师的真诚述怀,让刘善因也倾心言志。 于是相互推崇,彼此尽欢。 随后李药师又向姜行本致谢。 姜行本非但亲自主持这次修缮墓园等事宜,他更是李德謇在将作监的上司。 然他相当谦逊,躬身答礼,笑道:“下官奉旨办事,但愿能合相君之意。”当时尚书省左、右仆射是中枢品秩最高的宰相,故称“相君”。 李药师赶紧躬身谢道:“上承天恩,下臣感激涕零!” 姜行本自是不敢受礼,避在一旁。 彼此揖让之后,姜行本又道:“相君可知,如今东宫已有少傅?” “在下不知。”李药师微微摇头:“数月以来庶务繁冗,委实有失东宫职守。”言下颇有愧歉之意。 姜行本则笑道:“陛下以为萧少傅可专意东宫职事,不必续任御史大夫,亦不复得参预朝政。” 这里“萧少傅”指萧瑀,他性格孤傲高亢,过去担任宰辅之时,便经常在御前与同僚当庭龃龉,多次触怒圣颜,遭到罢黜。 其后担任御史大夫,又频频针对重臣的微小过失,便予亢颜表奏。 单说他继温彦博之后任职御史大夫,短短半年之间,就曾先后弹劾房玄龄、李药师、魏征、温彦博等。 李世民屡次不予处置,他仍不依不饶,让皇帝忍无可忍。 这次再度左迁,对萧瑀而言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李药师却很清楚,姜行本此时提及此事,必是皇帝授意。 对于两个多月之前让李药师额头淌血之事,李世民此举可谓极有诚意地表达了态度。 于是他对姜行本深深一揖:“多承相告,药师毋任感荷!” 姜行本还礼,又笑道:“将作监即将开始规画避暑夏宫等事宜,但盼大公子回京之后,能尽快前来共事。” 李药师自然应允,并代李德謇领命。 次日,李药师送刘善因、姜行本离开三原。 再次日,李氏阖府祭祀家庙。 日前归窆,由李药师奉旨主理。 此时祭祖,则由长房长孙李修志主祭。 来到宗祠,李药师方才发现,这里也已焕然一新。 家庙的规模虽然仍为旧有,前院甬道却是全新的白云岩板铺地。 两侧盆景夹道,苍松翠柏之外,又有紫檀、黄杨、红枫、银杏之属,皆是两两相对,栽在一色白石盆中。 站台之上设有青铜鼎彝等祭器,簋豆觥爵俱全。 前置秬鬯一卣,圭瓒副焉。 两侧又有瓶罂,供着折枝花卉;更有熏炉,焚着兰桂之香;其下则有编钟、编磬。 钟磬的“玉润金声”,搭配焚香的“兰熏桂馥”,一看即知,皆是姜行本奉旨备办。 家庙之内灯烛辉煌,锦帐绣幕之前,依辈分罗列神主名讳,李药王夫妇的牌位也已祔入其中。 章节目录 三原祭祖3 李氏阖族有官位者皆着朝服,其余则着道门、儒生衣冠。 李药王的永康县公爵位已依例由李修志承袭,此时他着从二品朝服,居中执圭。 李药师、李客师陪祭,分列左昭右穆之位。 李药师自是代国公的从一品朝服。 李客师因着与长孙氏的姻亲关系,始终追随秦王天策府,深得李世民信赖。 他在玄武门事件之后,已进入禁军十六卫府,成为右府将军。 此时更有丹阳郡公的爵位,身着正二品朝服。 钟磬雅乐交鸣,李修行献爵,李德謇、李德奖献稷。 阖族顶礼振动已毕,便由李德謇、李德奖燔烧黍稷沰以祝。 李大善、李大惠、李大志则依序以玉瓒盛取秬鬯,斟入李修行所捧的爵中,再奉予李修志,奠酒三巡。 气氛庄严肃穆,仪程行云流水,地道便是《诗经.大雅.旱麓》所赞颂的意象: 瑟彼玉瓒.黄流在中泹 岂弟君子.福禄攸降 随后奉铏进馔。 此时李药师、李客师的品秩,均得依少牢之礼祭祖,以五鼎四簋五俎六豆上供。 五鼎自以燔炙全羊居中泏,四品水陆禽兽之炙分置两侧。 四簋是四色谷食,五俎是五品经过切割的荤肉,六豆则是六色菹醢泩。 奉铏进馔已属吉礼,此时阖族再度顶礼,但是不再振动,而以吉拜为祝。 泑 礼毕,乐止,众人鱼贯退出。 归窆、祭祖都是李药师长久以来的心愿,此次他以还愿为自己花甲之年志庆。 于是葬事、祭事之后,李氏祖宅便洒扫一新,厅堂悬挂大红锦幔,内外俱皆张灯结彩,准备为李药师庆寿。 正房之内设有数张大案,上铺红毡,满置乡亲致赠的贺礼。 乃因回京之后才作正寿,此时只是左近乡亲以及李氏族人暖寿。 孙思邈隐居的磬玉山炔,距三原不过一日马程,他也前来贺寿。 这位大国手实是李药师最期待见到的宾客,只因突击定襄、夜袭阴山二战,都在酷寒严冻、冰封雪埋之时,疾速强行攀越崎岖险阻的山道,难免牵动左足的旧伤。 孙思邈为李药师诊脉之后,欢颜说道:“恭喜相君!贺喜相君!这左足旧伤,已得痊可。” 李药师笑道:“多承大国手金口,这两日确实好些。” 孙思邈笑道:“正是这两日哪。相君当年受伤之后,心绪郁结无比,以致肝经瘀滞,血脉不畅。” 他朝李药师脸上观望一过,欣然而道:“如今往事既了,瘀滞遂得悉除,经络于焉通顺。 故尔相君这旧伤,自然痊可。” 李药师拱手笑道:“大国手着实明晰天理,洞彻世道!” 孙思邈同样拱手笑道:“不敢当相君谬赞!” 此时他又检视李药师左足,说道:“此前虽受寒冻,幸而已无大碍,相君无须挂心。” 李药师躬身致谢。 孙思邈却又说道:“相君修为精湛,寒暑燥湿等外气,早已无法侵扰。这次竟让寒冻迫入体内,想是彼时思虑过甚所致。” 李药师叹道:“大国手真天人也!” 他略一停顿,凝视孙思邈:“道兄言及『思虑』,如今突厥荡平,国事之思虑总算可以暂缓。 然则家事……” 此时但见他端正坐姿,整肃衣冠,庄容说道:“大国手,小儿德奖这些年来多蒙调教,不胜之幸。不知依大国手之意,德奖可还能承训诲?” 这般言语态度,孙思邈何等人物,一听便知李药师之意。 于是同样端正坐姿,整肃衣冠,庄容说道:“相君,所谓『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此即二公子人品。不才乡野之鄙,幸得相君青睐,能与二公子切磋医道,其乐何如!” 李药师拱手躬身:“大国手忒谦了!” 当即便为李德奖提亲。 彼此俱是豁达疏阔的人物,一拍即合。 如此李药师的六旬寿宴,又加上与孙思邈相互首肯儿女亲事之庆,实乃好事迭至,喜不胜收。 李药师的花甲寿庆,在三原筵开三日。 第一日是三原地方官宴,第二日是李氏亲族家宴,第三日则犒劳奉李药王等灵柩北上的军礼仪仗人员。 荡平突厥之后,薛孤吴、苏定方、薛万彻、和璧俱已得到晋封,成为中郎将,同时也得到休沐假期。 在返家探亲之后,这次都随李药师来到三原。 前此他们统率仪仗,各有所司,不敢掉以轻心。 葬礼之后,终于可以略为放松。 李氏祭祖之日,他们还不便太过随性。 待得筵宴之时,可就再无顾忌了。 当时最为风行的运动型娱乐,首推蹴鞠。 这是现代足球的前身,战国以降,历代均将之用于提倡尚武精神、训练军事素养、激励竞争意识。 因此薛孤吴等人,对此极为精擅。 前两日的筵宴与他们无关,于是相约蹴鞠。 由战国至初唐,千余年来,蹴鞠早已成为一项非常专业的运动赛事,非但规则详备,对场地更有严格规范。 然在李氏祖宅附近,却无法找到合宜的场地。 这使得薛孤吴等人,感觉比赛时难以发挥所长,颇为郁闷。 汉魏以降,又出现另一种运动型娱乐,击鞠。 这是现代马球的前身,当时尚未风行,因此规则简单,对于场地没有诸多要求。 既然无法尽兴蹴鞠,薛孤吴等便牵来马匹,改为较量击鞠。 三原并非通衢广陌的大城市,当地乡亲对于击鞠多不熟悉。 尤其时值隋末唐初,二十年烽烟战火之后,马匹严重匮乏,更不利于这种运动的普及。 因此他们击鞠,莫说腾腾的精采赛事,单是昂昂的骏马良驹,都已让乡亲们大开眼界。 且说……三原地方官宴之日,官员仕绅向李药师拜寿,依序入席之后,首先相逐赞颂这位大唐军神的不世功勋。 李药师行礼如仪,连声谦谢。 宾主酬酢已毕,旋即宽章,让气氛轻松下来。 众人纷纷贺喜李药师与孙思邈订亲,然后便提及薛孤吴等人击鞠之事。 章节目录 民胞物与1 李药师连日以来甚是忙碌,并不知晓此事。 但见仕绅乡亲说得又是艳羡,又是好奇,心下却是一懔,先是笑道:“儿郎辈放肆了!” 紧接着又问道:“不知他们可曾伤及农稼?” 他念兹在兹,心下只想着由长安至三原途中,见到田野之间已现金黄的粟米穗实。 三原县令笑道:“相君且请宽心。诸位大人击鞠之前,惟恐伤及农稼,和大人还曾亲临卑署,垂询再三,确定无虞之后,方才开始击鞠。” 这里“和大人”指和璧。 李药师拱手道:“儿郎辈让钧座费心了!” 三原县令赶紧还礼。 旁边一位耆老则笑道:“相君,三原近日正值秋收,刈获之后田地空旷,方才能够跑马。因此诸位大人击鞠,必不至于伤及农稼,相君切莫悬心。” 李药师再度谦谢之后,席间恢复适才对于击鞠的艳羡与好奇,迭声称许并询问。 众人艳羡称许的是骏马良驹之赫赫昂昂,好奇询问的则是这些驹骏,与乡亲们印象中的马匹,差异竟然如许之大!莫说体型高了将近一倍,单说击鞠的各色装备…… 李药师含笑解释:“马有性情,如同人有性情。有些马的性情温和,有些则较为激昂。这击鞠,须选不温不激之马。” 薛孤吴等人用于击鞠的马匹,都是随同仪仗前来的军马。 军马中以战马等级最高,虽说“天马来兮从西极”,大宛的汗血宝马品种绝佳;但是当真用于战阵,却须经过数代杂交选配,育成本性激昂,训练之后又能服从指令的良马。 其次即是挽马,这须选用本性温和,体型壮硕的健马。 这次三原之行虽非战阵,却有一些马齿渐长,不再适宜出战的良马,随同仪仗前来。 连日用于击鞠的马匹,正是从这些除役的战马中选出,其品种之优越、训练之精湛,绝非民间习常能见。 然则选马、育马等知识技术乃属军机,李药师自然不会在此多说,因而仅以马匹的性情约略带过。 乡亲们点头交赞之际,李药师继续说道:“适才诸位提及马鬃与马尾。用于击鞠之马,必须理鬃束尾。否则奔跑挥杆之际,鬃鬣尾缕飞扬,若与球杆交缠,难免要让骑士与马匹一同陷于险境。” “理鬃”是修剪马的鬃鬣,“束尾”则是编结马的尾缕。 战马、挽马考虑安全,原本便须理鬃束尾,并非专为击鞠而备。 乘马、驮马经常也同样束理齐整,则是为彰显军容之威仪。 乡亲们状似若有所悟,再度点头交赞之后,李药师又说道:“儿郎辈又为马匹加上绑腿,那是因为奔跑之际,击球快捷迅猛,惟恐伤及马儿哪!” 乡亲们听毕,更是如思如慕,如醉如痴。 筵宴之后,李药师唤薛孤吴等前来,笑道:“『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你们玩得倒挺乐呵!” “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出于曹植〈名都篇〉,薛孤吴未必能懂。 然他惯听李药师与陆泽生掉书袋,直觉可以猜到相君大人在说什么。 此时李药师虽和颜悦色,薛孤吴却仍本能回道:“相君,我们击鞠可不敢伤及农稼,和叔还亲自去县里问过呢。” 和璧的年龄毕竟比他们大了一截。 薛万彻听薛孤吴之言,也猜到李药师之意,赶紧接道:“相君,农家还说,咱们跑马,恰好能替他们翻土哩。” 这话却让李药师心中一动,对他四人点头说道:“甚好!甚好!不过明日,你们还是再上那农家去道谢一回吧。” 四人领命。 次日李氏家宴之后,他四人回来复命。 薛孤吴、薛万彻比前一日更加兴奋,连说农家必是当真爱瞧他们击鞠。 他们带去礼品,农家先是坚决推却。 再三致意之后,方才千恩万谢地收下。 随后又请他们吃喝,又送他们土产,还不容他们不受,云云。 李药师频频颔首,笑问:“都是什么吃喝?什么土产?” 薛万彻抢着回道:“他家特意拿玉麦面蒸成整笼的小卷儿,搭配鲜蘑菜羹,可香了,说是要犒劳咱们。” 李药师失笑道:“那是莜麦,让你听成玉麦。那整笼的小卷儿是『栲栳』,或迭字称『栲栳栳』,又让你听成犒劳。” 他语声一顿,边寻思点头,边喃喃说道:“竟还能有鲜蘑菜羹,甚好!甚好!” 薛孤吴则说道:“那农家见我们吃得欢喜,执意要将剩余的鲜蘑全都送给我们。我们推说鲜蘑、菜蔬无法携带,只怕浪费,他们方才罢了。但仍定要我们收下粟米、莜麦,说是已经不知多少年头,没有这么好的收成了。” 他追随李药师日久,明白相君大人想知道什么。 李药师听得动容,连连点头,迭声说道:“甚好!甚好!” 眼角已自湿润。 和璧追随李药师更久,更明白他为什么问、想知道什么。 但他原是仆从出身,如今虽与薛孤吴等官阶相当,却总让着这几位年轻人。 至于苏定方,这两日竟也不甚言语。 待他四人告退之后,苏定方却又独自回来请见。 他来到李药师跟前,双膝跪倒,说道:“相君,定方明白了。纵使夏王……” 这里“夏王”指窦建德。 提及故主,苏定方依旧感触极深。 他双唇紧抿,似乎拼尽全身之力,方能将话逼出口来:“纵使夏王当政,只怕……只怕也无法让百姓日子过得更好。” 李药师扶起苏定方,含笑说道:“如此甚好!甚好!” 当下眼眶又自湿润。 两三年来的用心,终于见到成效,如何能不动情? 苏定方却深深望了眼前这位相君大人一眼,低头轻声说道:“然则……然则若是相君……” 李药师明白他心中所思,将他止住,温颜说道:“定方啊,然则若是四百年前,三国鼎立,相持不下,百姓日子过得可好?” 苏定方怔怔望着这位自己衷心倾慕景仰的老师,默默摇头。 章节目录 民胞物与2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李药师拍拍苏定方肩膀,微笑说道:“且把这些放下,想想明日筵宴,如何宣扬击鞠吧。” “宣扬击鞠?” 苏定方一脸茫然。 “定方啊,如你所知,历代皆将蹴鞠用于练兵,以俾增强体魄,锻炼军魂。然你是否想过,击鞠也能用于练兵?” “将击鞠用于练兵!” 苏定方眼神一亮,但旋即却又摇头:“击鞠得有足够军马啊。”然他略一寻思,眼神又恢复光亮:“如今除役战马渐多,确实可以用于击鞠!” “的是。”李药师神色郑重:“武德年间战事多在中土,以步兵为主,水师次之。然则往后,却须面对塞外诸部。这次荡平突厥,主要便是倚靠骑兵。因此将击鞠用于练兵,对于日后极为要紧。” “定方明白了!” 他恍然大悟,喜形于色。 于是次日,在犒劳军礼仪仗人员的筵宴上,苏定方与薛孤吴等大谈击鞠之乐,让众人听得尽皆心痒难搔,跃跃欲试。 由此开始,击鞠逐渐取代蹴鞠,成为大唐军中最为重要的运动型娱乐。 相对于蹴鞠,击鞠的速度更快,场地更大,因此对于策略、技术、思考,以及团队合作精神的要求,便比蹴鞠更高。 这种运动,可说将临阵所需的分析敌情、果断决策等能力,蕴含于赛事的电光石火之间,实是提升领导统御智识才具的绝佳方法。 数十年后,有唐一代的上层社会中,无论男女,几乎人人沉浸击鞠,难以自拔。 此乃后话,且说…… 当时的李氏祖宅,乃是将近两百年前,北魏时期,李药师的高祖父李文度所创置。 祖辈显赫之世,也曾增修扩建。 然而李药王遭到除名,籍为庶民之后,便不再有能力妥善维护。 至此各处屋宇,虽不至于满目疮痍,却已颇有沧桑之态。 于是李药师在返回京师之前拨出款项,用于整建祖宅,也算是给自己六旬寿辰的一件贺礼。 整建工程自然将由李德謇主理其事,不过眼下,他须先行赶回长安,参与将作监的公事,暂时尚无法将时间精力用在这里。 这日一行人辞别乡亲,首途折返长安。 一出三原,便是郑国渠故道。 薛孤吴等都随在李药师身边,听他说故事。 郑国渠堪称旷世的伟大建设,与都江堰、灵渠合称秦代三大水利工程。 此“郑国”并非国名,而是人名,他是战国时期韩国的水利大家。 郑国所处的时代,秦国以向东扩张为其国策。 韩、赵、魏等“三晋”紧邻其东,自然首当其冲。 赵国与秦国之间有大河为屏障,而魏国,早在魏惠王时期便修长城以御强秦。 至于韩国,在三晋中国势最弱,面对强秦只能智取。 韩桓惠王因知秦王嬴政好大喜功,便遣郑国前去游说,献策凿渠,说道凿成之后用于灌溉田亩,可使关中沃野千里。 这是韩国的“疲秦”之谋,企图使秦国将财物、人力用于国内,无暇布署东征。 当时的韩国,如同河东、关东的赵、魏、齐、燕等诸国,粮食农作皆以粟为主。 粟是极为耐旱的作物,在华北的天候地气之下自然便能生长,并不须要人工灌溉。 因此韩国认为,凿渠之举只会让秦国大兴土木,消耗国力,凿成之后却无法提供多少实质效益。 没有料到,当时秦国已自西域引进小麦,而小麦是非常须要灌溉的作物。 郑国渠凿成之后,导泾水出北山,向东流经三原等地,引入洛水,再注入渭水。 当真竟如郑国所言,灌溉田亩,调节旱涝,使得关中沃野千里,冬麦收成遽增,数十年间再无歉岁。 秦国粮仓满贮,兵民食用无虞,国势得以富强,甚至进而加速了秦国的东出。 短短六年之后,嬴政伐灭韩国。 再经九年兵燹,大秦统一“天下”。 说到这里,李药师不禁慨叹:“《孙子》有言:『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斯之谓也。我等此番能够一举荡平突厥,绝非仅凭弓刀战阵,更是三、四年来怀辑抚结、经略敌后之功啊。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尔等宜当谨记。” 薛孤吴等一同躬身称是。 李药师继续说故事。 郑国原是韩国派往秦国的密间,凿渠尚未完成,嬴政便已察觉郑国的阴谋,大怒,意欲杀之。 郑国为自己辩解:“微臣初始确实为间,然而渠若凿成,于秦亦有大利。臣虽为韩国延续数年之命,却为秦国建立万世之功。” 嬴政深以为然,便允许郑国继续督导凿渠工程的进行。 不过秦国长期以来重用客卿,包括秦穆公时期虞国的百里奚、秦孝公时期卫国的商鞅、秦庄襄王至秦王嬴政时期卫国的吕不韦等,早已造成秦国宗室的不满。 郑国事件导致长久以来累积的怨忿爆发于一朝,宗室联名上书,谏请驱逐客卿,于是嬴政颁下《逐客令》。 来自楚国的李斯,也在被逐客卿之列。 他上《谏逐客书》,提出“有容乃大”的概念,以“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为主旨,论述“跨海内”、“制诸侯”的战略,剖析逐客之害以及用客之利,认为“广纳贤才”才是统一六国、成就帝业的根基。 嬴政听取其议,撤消逐客令,正式重用李斯。 并从此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为国策,终究能有大成。 说到这里,李药师再度慨叹:“如今陛下不分地域、不分出身、不分族群,真正做到『广纳贤才』,方能开创『天可汗』之大业。只是……” 此时他环视薛孤吴等人,郑重说道:“只是你等都是武将,而突厥,乃至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各族皆有武将。你等如若放眼将来,希望能够有所成就,必须读书。惟有深入浸淫我华夏之固有文化,你等才能从根本上让外族武将难以逾越。” 章节目录 民胞物与3 薛孤吴等大有所悟,一同躬身称是。 众人言谈之间,已行至白渠,李药师继续说故事。 郑国渠凿成之后,灌溉关中百年,其间不时淤塞。 及至汉武帝时期,又开凿六道辅渠,仍然时通时塞。 其后朝臣白公,建请在郑国渠之南另凿渠道,是为白渠,后世或将此渠与郑国渠合称为“郑白渠”。 白渠仍由泾水导出,不过不入洛水,而直入渭水。 泾水泥沙颇多,白渠流经之处,非但为农田带来水源,也带来肥沃的沉积土壤,因此当时民间有歌曰: 田于何所,池阳谷口。 郑国在前,白渠起后。 举臿为云,决渠为雨。 泾水一石,其泥数斗。 且溉且粪,长我禾黍。 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李药师继续说道:“白渠导泾河之水入关中,使用闸门将灌溉渠道分为数支,这种闸门称为『斗』。” 他放眼四顾,指向田野远方:“你们瞧,那边便有一道斗门。” 薛孤吴随李药师所指望去,失惊道:“原来灵渠之陡门,便源自于这白渠之斗门?” 他曾随李药师招慰岭南,亲眼见识陆泽生督建灵渠陡门。 “甚是!” 李药师满眼欣慰赞赏:“咱们时时得向古人学习啊。不过陆先生所建的陡门,构造可比这里的斗门精巧复杂许多。也就是说,在向古人学习之后,更要在他们既有的基础之上,再创新猷。” 薛孤吴等躬身称是。 这日来到泾阳,停歇一夜。 苏定方又来请见,说道:“相君谆谆教诲,定方受益无穷。 看来向古人学习,非但必须读书,还得游观天下。” “的是!”李药师又是满眼欣慰赞赏:“所以诸葛武侯必先游观历练,方才能够写成『隆中三策』。” “是!”苏定方躬身受教,随后说道:“读书、游观皆是人事,我等尚可勉力而行。然则天道……” 他抬头望了李药师一眼,鼓起勇气说道:“比如半年之前,相君在铁山竟能占云卜雾;更早之前,相君在夔州又能呼风唤雨。如此参天之道乃从神授,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学习?” 李药师眼中欣慰赞赏的神色更盛,拍拍苏定方肩膀,朗声笑道:“你若想学,我便教你,又有何难?” 苏定方登时拜倒:“定方想学之至!但求相君赐教。” 李药师将他扶起,庄容说道:“放眼今日诸将,资质高者除你之外,便数并州都督与襄州都督。” 这里并州都督指李世绩,荡平突厥之后,他回到并州。 襄州都督则指张公谨,荡平突厥之后,他由定远郡公晋封为邹国公,转镇襄州。 苏定方躬身至地:“定方怎堪与二位都督相提并论!” 李药师再度将他扶起,叹道:“资质确实能够相提并论,惜然运势则否。” 他命苏定方与自己对坐,细观面容,说道:“你双眉粗壮而直,主个性威猛,绰有气魄,能成大事。可惜难以下人,须得蹭蹬之后,方通事人之道。” 苏定方低头称是,这说得可不就是这几年来的自己? 李药师继续说道:“你鼻梁高挺而窄,高则能有所聚,窄则流通细缓。因此年轻时节难有发展,须待中年之后,方得有所大成。” 苏定方躬身称是。 李药师再度细观,说道:“你耳骨刚强有根,往后数十年间,无论世道如何,你都能够屹立无虞。甚好!甚好!” 苏定方躬身称谢,神色之间却是一片茫然。 李药师见状,失笑而道:“定方啊,你道我说这些,皆从神授?非也!非也!不说盘古伏羲,只论三代以降,盖有数千年矣。其间生民,何止亿万!而人人面相不同、命运不同。我之所知,也不过是古来先贤,将其所见所识归纳综述,代代相传增益,而有所得啊。” 苏定方恍然大悟,躬身说道:“相君一席话,定方深受教诲!” 李药师点头说道:“面相如斯,天象又何不然?比如峡江潦涨,年复一年,大抵皆同。 我到夔州一年有余,两度勘查秋季天候水文,同时参照典籍,自然能观天象,而知潦涨之期。” 苏定方满脸钦佩至极的神色。 李药师又拍拍苏定方肩膀,微笑道:“再比如铁山晨雾。在那之前我虽不曾去过阴山,然各处晨雾在所多见。冬春湿气较重,日夜温差又大,尤其是在山间,但逢云淡风轻之夜,晨曦一出,必有大雾。此乃天象……” 他朗笑声中,特意重用苏定方适才所用的言语:“岂是我一凡夫俗子,所能占卜呼唤?” 苏定方也随之开颜,笑道:“相君天人,能知天象!” 他神情转为郑重:“是否能请相君赐知,定方如今当从何处学起?” “衷心向学,诚可嘉许!” 李药师眼神再度满现欣慰赞赏:“想来你已熟读《孙子》、《吴子》、《六韬》、《三略》,战阵经验又足。如今所缺……” 他望了苏定方一眼:“乃是练志养气之功。” 苏定方躬身道:“定方受教。然则……” 他望向李药师,不知从何问起。 只见眼前,李药师忱忱凝视:“现下在你心中,最最难以放下之事,便是夏王。而这,却也正是练志养气的绝佳。” 苏定方恭顺应道:“是!” “夏王之事,症结便在武牢一战。” “是!” “今日之前,你或不愿回想此战。然从此刻开始,你须放下心中抗拒,细细回想,夏王该当如何,方能不败。” “是!” 苏定方心中明白,眼前这位自己衷心倾慕景仰的师者,其实要求自己思考,窦夏为何失败。 苏定方如此从容淡定,让李药师又是激赏,又是疼惜。 当下仅他二人,李药师一时动容,握住苏定方双手,脱口而道:“为师年事已高,日后大唐,就靠你们年轻人了。” “老师!” 苏定方深刻感受到,这位师者的手掌温厚而坚定,喜乐之泪登时夺眶而出。 章节目录 鼎尝知秋1 待得李药师一行回到长安,平康坊府邸之内,庆贺花甲诞辰的寿礼,已然铺陈得琳琅缤纷。 大堂正中,悬挂一帧皇帝御笔挥就的巨幅“寿”字,自是二王行草。 其上又有一“寿”字,乃是太上皇手泽。 两侧各有四十九个“寿”字,皆是太子、诸王所书,字体各各不同,合为“百寿”。 李药师自须入宫,逐一谢恩。 寿宴之日,如同两年前的新居安宅之宴,又是帝后、太子亲临,诸王、宰辅、勋贵、高逸毕至。 这年秋收,天下大稔,米谷每斗不过三、四钱。 流民归里,海内康宁,加以突厥荡平,四夷宾服,而这,才是李药师心目中无与伦比的绝佳寿礼。 不过自从唐军击破颉利,半年多来,从中枢到民间,已不知筵开几许日、酒过若干席。 如今长安城中,虽不至于笙歌竟夜,然而大家对于筵宴,却难免已有些倦怠。 于是这日寿席,菜式绝不同于寻常。 当时正式筵宴,讲究色、声、香、味俱全。 色为视觉之娱,除厅堂陈设庭园布置之外,也取时鲜果品迭成壮观的“看盘”。 声为听觉之娱,除金鼓正声丝竹雅奏之外,又有捏面蒸成象形的“音声部”。 香为嗅觉之娱,除宝鼎焚香熏炉炙药之外,更设内贮丁香、肉桂、荳蔻、砂仁等各色香药的笼盒,流散香氛。 这日寿庆,色、声、香诸部的呈现,俱皆不离规矩。 然而“味”之一部,则大有新意。 厅堂之内敬奉茶果之后,便上下酒五盏。 此宴之酒以“醽醁”为主,这是魏征家酿的甘醴。 魏征自幼孤苦,贞观年间虽得重用,甚至入阁拜相,然却一直未曾得到实封食邑,因此家资始终寒薄。 幸而他家善制佳酿,京师勋贵筵宴,魏征便以醽醁为礼,甚得公卿高门称誉。 李世民更曾御笔亲谱〈赐魏征诗〉,赞此酒曰: 醽醁胜兰生 翠涛过玉薤 千日醉不醒 十年味不败 伴同醽醁美酒,席间逐次献上“下酒五盏”。 顾名思义,此五盏皆为下酒之馐错,菜式亦朴亦雅。 朴者为二色谷食,一是以新收的粟米搭配青小豆磨浆,酦酵之后炙成米豆炊饼;另一则是以三原乡亲致赠的莜麦磨粉,和面蒸成莜面栲栳。 雅者则为五盏膳馔,每盏一肴一羹,蕴含李药师曾经任职的山南、岭南、江南诸州。 其一是代表夔州的“夔门秋月”。 以赤色脯腊、白色盐烧拼成赤甲、白盐二山,以卵黄为明月,下有各色菌菇装饰流水形象。 佐之以芹、藻、苹、蘩等水生野菜调成的碧涧羹。 其二是代表荆州的“云梦潇湘”。 当时正值荷花将谢、莲藕初成的季节,取荷莲花心嫩房,实以鳜鱼块,蒸后仍维持莲蓬形状。 盘中以阳藿鳞片剞成莲瓣,以青瓜薄片拼成莲叶,装饰荷塘意象。 佐之以莲子、莲藕、荸荠、芡米、菱角等荷塘湖鲜调成的渔父汤齑。 其三是代表桂州的“山水桂林”。 以熏、炙、风、腌等味的各种禽肉拼成阳朔之山,以各色时蔬饰成漓江之水。 其间又有以代代剜穰而成的象形船舰,内盛拖浆油煎的栀子花瓣。 佐之以芙蓉花与豆腐调成的雪霞羹,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 其四是代表端州的“风华岭表”。 这是以当年在富春江中,徐德言、乐昌公主席上尝过的河虾仁酿荔枝为蓝本。 虽然荔枝季节已过,岭南却仍有毛荔枝,可用于制作这道美食。 佐之以湖沼虾、江珧蛤调成的虾蛤汤齑。 其五是代表扬州的“烟雨江南”。 这也是当年在富春江中席上尝过的佳肴,此时虽然没有春荠、春笋,却有同样甘美的山蔬、山笋。 佐之以汤焯笋蕨馄饨。 这五盏佳肴,从帝后到贵宾,无一不为之惊艳。 李世民盛赞道:“吾兄治军,能以区区兵马,在旬月之期,缔造前古未有之大功。而吾兄治家,又能以素俭微物,在肴羹之间,展演五湖四海之大雅!” 李药师赶紧率出尘朝上谦谢。 其实李药师心中,感喟尤其之深。 筹办寿筵之前,出尘曾问他想吃什么?当时他只交代,必定要有代表乡亲心意的莜面栲栳,此外不可靡费。 全然没有料到,家人竟然用心若是!二色谷食尽显秋收之丰饶、农家之欢愉;五盏膳馔则体现情境之深远、雅丽之无方。 然除代代、毛荔枝外,终席竟不见一样难得之物。 而这两种果品,也是岭南旧部捎来的贺礼,更能彰显李药师为大唐取下半壁江山的丰功伟绩。 来宾众多,只有帝后以及位分最高的贵客得以入席,而席上亦朴亦雅的韵致,也未必符合众人的喜好。 于是在庭园之间另设宴飨,这里有雄浑豪迈的各式烧烤,野放开阔的大块文章,契合初唐时节尊崇武德的阳刚风尚。 厅堂中的筵宴,着重仪式规矩,五盏肴羹之后,觥筹礼敬已毕,众人起身离席。 出尘将以长孙皇后、杨淑妃为首的贵主命妇,延至景物风华的水榭奉茶。 李世民则命太子、诸王、众臣不必随侍,自己在李药师前导之下,步入庭园中的喧嚣繁荣之境。 皇帝早已谕令众人且自饮食燕乐,不必接驾行礼。 因此只见池边林下,烟火起处,不时传来声声意兴蓬勃的青春欢笑,在在散发治世甫临的欣喜雀跃,以及展望未来的期盼憧憬。 李世民看得频频含笑颔首,然他最关切的,仍是太子李承干。 他抬眼瞭望,轻易便找到陪侍太子的近卫。 李药师随皇帝目光望去,知道圣心所系,当即引领前往。 不久已可见到,池边岸上围着篝火,插了一圈细杆,每杆均串有一尾沾裹碎盐的鱼鲜,飘来阵阵膏腴之香。 原来李德謇与李德奖,竟将他们一年半前,在翰海河西因缘际会偶得尝试的异域美食,复制来到家里。 池岸满铺碎石,不意李药师行走之间,左足却似一个踉跄。 章节目录 鼎尝知秋2 李世民忙道:“吾兄留神!” 李药师躬身谢道:“臣无状!” 继续趋前引路。 李世民却注意到,李药师的左足,似乎约略有些滞涩。 他一直知道这位“吾兄”左足曾有旧伤,更明白这次荡平突厥的过程,天候、地势、战况、补给……在在格外艰辛。 于是此时,这位大唐天子只在池岸浅尝烧烤鱼鲜,随后颁行赏赐,旋即起驾回宫。 宾客离去之后,李药师、出尘回到内室,换上便装。 两个孩儿进来请安,李德謇随即开始煎茶,李德奖则为父亲按压疏导。 出尘细看李德奖按压的手势,只见他在数处穴点,似乎略微迟疑。 两个孩儿告退之后,出尘就着适才的炉火继续煎茶,边凝视茶鼎边轻声问道:“你足伤日前已得痊可,可是?” 她俯身略拨炉火,随后抬眼望向夫婿:“此事你并未让德奖知晓,可是?” 李药师深深望了爱妻一眼:“然你却都已然知晓?” 出尘哂道:“相君大人哪,二十余年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你每日早课、晚课虽则不尽相同,然有几课始终未曾稍改,直到从三原回来……” 她略一寻思,微微摇头:“喔,不,直到你为德奖订亲之后,这几课却逐渐轻减。我原没有放在意下,但却见你今日左足滞涩……” 她望了夫婿一眼:“你的左足,已有许久不曾滞涩,可是?” 李药师默默听毕,缓缓点头:“的是。可我却未曾将此事告知于你……” 他寻思须臾,方才轻叹一声,温声说道:“出尘哪,定襄、铁山二战牵动旧伤,导致经络凝涩,血脉不畅。 然则葬你阿姊之后,瘀滞竟尔随之悉除。 如若不是孙真人告知,我自己也难以确定哪。” 出尘点头道:“孙真人实乃神人!” 李药师先是缓缓点头:“的是。” 随即却又寻思须臾,再度轻声一声:“然他当时也说,依我目前修为,『寒暑燥湿等外气,早已无法侵扰。这次竟让寒冻迫入体内,想是彼时思虑过甚所致。』” 他望向爱妻:“出尘哪,孙真人的深意,乃是说我虽已不受外气所侵,却仍难免受到思虑之扰啊。” 出尘也先是缓缓点头:“所以你未曾将此事告知于我。”随后温声说道:“然则今日,你竟受到思虑之扰?” 李药师伸手轻抚伊人纤指:“出尘哪,你我心愿,一向便是在富国家、强社稷、兴教化、安百姓之后,得以连袂携手,逍遥林泉,优游容与,可是?” “如思如慕啊!” 出尘先是悠然神往,遥思玄远。 不过她迅即便将自己从神往遥思之中拉回当下,轻声叹道:“然则今日……” “是啊,然则今日!” 李药师又是寻思须臾,轻叹一声,说道:“我等乱世出世,以平天下、积功德为目的。是以我日日自省,目的可曾达成?” 他站起身来,负手踱步:“荡平突厥之后,我便不时斟酌,如今还有什么工作,是除我之外,没有旁人能够完成的?” “可曾想到?” 此时出尘已煎成一鼎新茶,分盛二碗,将一碗置于李药师座席案前。 “想到二事。”李药师回座,细品香茗,状甚陶醉:“其一,我得为大唐培植能够承袭我之志业的人才。 如今懋功、弘慎、定方,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哪!” “弘慎”是张公谨的字。 出尘轻叹一声:“可惜定方不入陛下之眼哪!” 她略一寻思,却又轻哼一声,含哂而道:“另有一位入他之眼,可又不入咱们相君大人之眼。” “就你知道的多!”李药师忍笑,手指点上伊人额头。 出尘边闪躲边笑出声来,问道:“那么另一事呢?” “你都知道,何须我说?”李药师笑顾爱妻一眼,闲闲又啜一口香茗。 “好,那便由我来说。”出尘正色说道:“另一事,便是将你所知所学,著书立说。” “是唷!”李药师拍上自己额头,朝向爱妻戏笑揶揄:“瞧我怎地竟将此事忘却了?这可不是一年两年功夫,便能有所成就啊。” “你这是想哄谁呢?”出尘不禁失笑:“著书立说与逍遥优游,相辅相成呀!” 李药师拊掌大笑。 “说正格的……” 出尘收起谐趣,正色说道:“咱们聊这半日,你可还是没说,今日究是何事,竟能扰你思虑?” 李药师神色也转为凝重,轻叹一声:“是啊,今日!今日你可见到,魏王对于太子,并无恭谨之意?” 魏王李泰是李世民第四子,也是嫡次子。 出尘同样轻叹一声:“是啊,然陛下竟似视而无睹。” 李药师缓缓点头,再度叹道:“是啊。陛下又将晋王留在身边,躬亲鞠育。” 晋王李治是李世民第九子,也是嫡三子。 出尘怔怔望向夫婿,但见眼前这位不久之前方才立下亘古绝世功勋的旷世军神,容色满是疲惫,悠悠叹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怎么就……唉……怎么就……” 且说…… 孙思邈既已参与三原李氏祖宅的寿宴,又不希望自家定亲之事,成为平康府邸寿宴席上的谈资,因此当日并未出席。 然他听说李药师左足踉跄滞涩等事,自然要来探视。 他去到李药师榻前,亲自按压疏导,并让李德奖依法而行。 李德奖亦步亦趋,其间显然有些迟疑。 出尘笑道:“德奖,这里一位是你父亲,一位是你师父,又是未来岳父。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去做就是了,哪须要迟疑?” 李德謇毕竟年长两岁,又曾追随陆泽生规画兴建平康府邸。 回想往事,心中一动,说道:“德奖,当初规画府邸,爹爹指示门楼不必尽往高处设想,我曾不解。幸得阿娘教我,爹爹行事,必有其深意。咱们虽然一时不得其解,日后当能明了。如今你只须依爹爹、孙家伯父之命放手去做,无须多虑。” 李药师闻言,与孙思邈对望一眼,甚是欣慰。 章节目录 鼎尝知秋3 在李药师暂离中枢的几个月间,因有这位旷世军神统帅全局,六道行军获得全面胜利,大唐的对外关系,弹指之间产生擎天撼地的根本性改变。 西北各部君长率先拜请大唐天子上尊号为“天可汗”,各以臣属自居,对李世民敬呼“万岁”。 嗣后李世民对他们发出玺书,皆称之曰“赐”,自己署名“天可汗”。 至于东北各部,两年半前李药师出将入相,成为关内道行军大总管之初,曾与李世民米盘推演,当时便已指出“欲交通薛延陀,向西可出凉州,向东可出营州”。 如今突厥荡平,营州都督薛万淑遣人游说东北各部君长,奚、霫、室韦等十余部族先后归顺,都成为“天可汗”的藩属。 凉州都督李大亮也不遑多让。 颉利可汗、沙钵罗设入唐之后,北荒诸部相率内附,然而尚有诸设、特勤,以及突厥七姓种落等,仍散在伊吾。 李大亮遣人招抚,非但诸设、特勤归降,伊吾城主更率其属七城入朝。 大唐以其地置伊西州,同样成为“天可汗”的子民。 此时突厥领地尽入大唐版图。 原属颉利的部分,以吕梁山为界,将西方划为定襄都督府,东方划为云中都督府。 原属突利的部分,则设置顺、裕、化、长等四州。 颉利可汗被擒,解入长安,得大唐天子免其一死,将他与家人一同安置于太仆寺,廪食丰厚。 可想而知,颉利郁郁不得志,时或与家人相对悲歌而泣。 李世民原本有意以他为虢州刺史,但他不愿赴任,于是改授右卫大将军。 突利可汗降唐之后,得授为左卫大将军、北平郡王,位在颉利之上。 其后又授顺州都督,令他率其部落前往就任。 至贞观五年,他欲入朝觐见,然从顺州启程之后,尚未抵达长安,竟已病殁途中,李世民为他举哀立碑。 沙钵罗设阿史那苏尼失得授为怀德郡王、北宁州都督,后于贞观八年去世。 其子阿史那泥孰有擒获颉利之功,入唐后得赐名“忠”,是为阿史那忠,尚定襄县主。 这位县主是韦贵妃与前夫李孝珉之女。 阿史那思摩得授为怀化郡王。 他是颉利的从叔,因为长相与粟特人相似,在突厥一直无法得到信任。 然在颉利败亡的过程中,诸部落酋长大都弃颉利而降入李唐,阿史那思摩则始终不离不弃。 李世民嘉许他的忠诚,拜他为右武候大将军、北开州都督,赐姓李,是为李思摩,并令他统领颉利旧众。 又有右武卫大将军史大奈,原名阿史那大奈,在大业年间入隋,其后随李渊在太原起兵。 此时李世民以他为丰州都督。 另有中郎将史善应,他源出阿史那氏,曾祖、祖父皆为西突厥可汗,父亲褥檀特勤在开皇年间入隋。 此时李世民以他为北抚州都督。 还有康苏密,他入唐后得授为右骁卫将军,此时李世民以他为北安州都督。 当时突厥部落诸酋长,凡来到长安者,皆拜将军、中郎将,得封五品以上官职者竟有百余人,几乎占朝廷之半。 跟随他们入居长安的突厥从属,将近万家。 突厥亡后,其部落子民或北附薛延陀,或西奔西域,而降入大唐者,约莫十万人。 对于他们的处遇,皇帝与众臣商议。 颜师古、李百药、窦静、温彦博、魏征等先后提出不同看法。 其中温彦博曾遭颉利俘掳,困居北荒二年,对于突厥的了解,比他人更为深刻。 他建议依循东汉光武帝处遇匈奴的故事,“置降匈奴于塞下,全其部落,顺其土俗,以实空虚之地,使为中国扞蔽”。 魏征虽不同意,与他论辩,然最后皇帝认可温彦博的看法。 四年之前,李药师初入中枢之时,曾与李世民讨论“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之道。 当时他曾说:“取其部而不灭其国,羁縻其君以为陛下之臣,使之分统其民,进而相互制衡。『以夷伐夷,国家之利』,此耿秉、班超之策也。” 此说与温彦博之议,实则相同。 待得李药师假期届满,正式以尚书右仆射的身分回朝视事,已是贞观四年八月。 此时的李世民,实是威加四海,睥睨八方。 然而,当他第一次有机会单独与李药师议事时,这位“吾兄”却益发“恂恂然似不能言”,仅只表示:“陛下五十年后,当忧北边。” 毕竟北边,尚有薛延陀啊! 对于这位三十三岁的天可汗而言,五十年后之忧实在有些遥远,可以舒徐应对。 刻下,他要好好享受这由自己亲手创成的大唐治世。 荡平突厥之后四夷来朝,李世民为恢弘宫城气势,命将作监在太极殿庭东南隅建钟楼、西南隅建鼓楼。 诸部君长入宫,鸣钟击鼓为庆,其声浩然磅礡,穿云直入霄汉,但觉肃肃天朝威仪,赫赫震撼乾坤。 钟楼、鼓楼工事方才告一段落,李世民又下谕旨,诏发兵卒整建洛阳宫,以备巡幸。 侍御史张玄素上书力谏,他在宏论利害之后,痛心疾首地说道:“陛下平定洛阳之初,凡隋代宫室之宏奢侈丽者,皆令毁弃。至今未及十年,却又复加营缮。何以往日恶之,而今日竟欲效之?况且我朝今日的财力,远不及隋世当年。陛下倘若整建洛阳宫,犹如役使疮痍之子民,重陷亡隋之虐政,其弊恐又甚于炀帝矣!” 如此疾言厉色,让李世民不禁动问:“卿言朕尚不及隋炀帝,然若与桀、纣相较,却又何如?” 张玄素毫不退让:“倘使此役不息,难免同归于乱!” 李世民不愧是从善如流的千载人杰,能够按下私心之所欲,接纳张玄素的谏言,停止洛阳宫的整建。 然而不及旬月,他却又下谕旨,诏发兵卒修缮仁寿宫。 四年之前殿庭教射之日,当时那位矢志“作之君,作之师”的大唐天子,曾经亲口对众将士说道:“如今朕不命汝等穿池筑苑,只令专习弓矢。” 章节目录 谆谆循循1 眼前这位万乘之尊,似乎已将昔日枕戈待旦的戒慎恐惧,悉数置诸脑后。 散骑常侍姚思廉直言诤谏:“离宫游幸,乃是秦皇、汉武之事,固非尧、舜、禹、汤之所为也。” 李世民这次早有所备,说道:“朕有气疾,天候闷热之时益发剧烈,因此不得已而修夏宫,并非只为恣意游赏。” 李唐皇室家族遗传“风疾”、“气疾”,满朝皆知。 而仁寿宫的修缮,工程不若整建洛阳宫那般浩大,于是众臣不再谏阻。 月前归窆三原之时,姜行本曾对李药师提及:“将作监即将开始规画避暑夏宫等事宜,但盼大公子回京之后,能尽快前来共事。”其中所指,即是修缮仁寿宫等事。 于是回到长安之后,李德謇便正式进入将作监。 他身为国公之子,依律以六品职事入仕,成为将作丞。 当时的将作大匠窦琎,以及两位将作少匠姜行本、阎立德,都是一代大才。 李德謇得以追随巨擘,既兴奋又忐忑。 不过他仍有东宫僚属、弘文馆学生等身分,并不能将全部心力放在将作监的职事上。 修缮宫室之外,李世民又决定前往河西校猎,李药师衔命随驾同行。 和璧得授军职之后,随珠已随之除却奴婢身分。 然而每当李药师外出,随珠仍会过来陪伴出尘。 此时她督导家下人等为李药师整理行装已毕,率众告退之后,出尘边检视箱箧,边对夫婿笑道:“陛下践祚四年以来,每思畋猎,总有朝臣谏阻,怎地这次……” 李药师笑道:“你这娃儿!难不成依你之见,倒是你家夫婿该当谏阻?” “呵呵,你若谏阻,岂不拦了旁人晋身之途?” “怎么说?”李药师闲闲轻啜一口香茗,怡怡笑看爱妻。 “依我说呀……”出尘放下手边物事,过来夫婿身边坐下:“在你端揆之后,兵部尚书之位空出,让多少人颙望啊。” 李药师微微颔首,又啜一口香茗,依然笑看爱妻。 但见伊人神色甚是认真,侃侃而道:“讲武狩猎近于实战,能够明晰军士素质,从而检阅诸将常规训练是否精实。何况这次并非正式大狩,似乎是以校猎之名,行检阅之实。” 她朝夫婿嫣然一笑:“怎地依我所见,此行竟是为要甄选兵部尚书?” 李药师拊掌大赞:“所见极是!” 得到旷世军神称许,出尘一时满心欢喜,却又带有几分腼腆,让李药师看得中心荡漾。 然而伊人却已收起娇嗔,正色说道:“只是如今,曹国公都督并州、邹国公都督襄州、武阳公都督凉州,都无法参与校猎啊!” 这里诸公依次指李世绩、张公谨、李大亮。 “的是如此。”李药师轻叹一声,继续问道:“所以……” “所以此次校猎……”出尘语音铿锵:“实则仅有二位人选,任城王与潞国公。”这里二位指李道宗与侯君集。 “怎地?”李药师笑问:“柴驸马、吴国公、翼国公、宿国公……尽皆不在夫人意下?” 这里三位国公依次指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 “相君大人哪……” 出尘轻笑道:“为免外戚权重,长孙国舅尚且规避台阁,何况柴驸马?至于几位国公……” 伊人认真说道:“诸公俱是猛将,然则兵部尚书必须知兵,纵使不堪帅才,至少也得能读兵书吧。” 尉迟敬德、程知节骁勇有余,然却并非帅才,何况囿于出身,识字相当有限。 秦叔宝则在武德年间颇受李渊赏识,因此当初并未积极参与玄武门事件,来至贞观年间,便无法邀得天家圣眷。 不过这等情事,他夫妻纵使私下聊谈,也不肯明言。 只闻李药师再度拊掌而赞:“的是!” 出尘又是满心欢喜,含笑望向夫婿,继续说道:“潞国公则与诸公不同,他入秦府之后,当即发愤读书,因而甚得陛下青睐。” 李药师试探问道:“然则由他初入秦府算起,至今不过数年。读书并非朝夕之事,他再如何用功,也无法与任城王比肩吧?” “师父又来!”伊人巧笑清如银铃:“如今任城王执掌刑部,倘若转任兵部,难道竟让潞国公接掌刑部?刑部尚书须得通晓律法,哪是认字数年便可胜任!” “可不是!”李药师缓缓点头,轻叹一声:“看来任城王通晓书史,于此一事反倒成了负担……” 然而出尘此时,只是含哂笑看夫婿。 李药师明白爱妻揶揄之意,一指点上伊人额头,微笑说道:“这便如何?所谓熏渍陶染,潜移默化,如若能够爬罗剔抉,刮垢磨光,为我大唐砥砺人才,岂非上功?” 出尘仍是含哂,半嗔半笑:“小女子且在这儿,等看我大唐相君大人的能耐。” 李药师却颓然凭轼,缓缓摇头,望着爱妻喟然长叹:“只怕终究仍是『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哪!” 此时却得外间来报,苏定方请见。 李药师来到书斋,苏定方已在等候,手中捧着一帙卷轴。 展开看时,见是河北、河东一带地图。 由三原回京途中,李药师曾命他思考窦夏失败的原因。 因而一见此图,便知他前来请见的缘由。 “老师……” 苏定方望了李药师一眼,见他并没有制止之意,便继续说道:“窦夏之败,各家常说,皆因窦氏未能采纳凌敬之议,故尔失却先机。学生细思,却未必尽然。” 十年之前,李世民讨王世充,围困洛阳,迫使王世充向窦建德求援。 窦建德来到武牢关,与唐军对峙,无法前进,将士思归。 窦建德的参谋凌敬建议,先遣重兵渡河,攻取怀州、河阳,并派悍将守卫;随即大张旗鼓翻越太行,进入上党,必可传檄而定汾、晋;然后麾师壶口,直驱蒲津,当能尽收河东之地。 凌敬认为,若依此计而行,可有三利:其一,进入无人之境,取胜万无一失;其二,开拓疆土号召兵马,可使国势更加强盛;其三,可令关中李唐震骇,如此王郑的洛阳之围,自然解除。 章节目录 谆谆循循2 然而窦建德并没有采纳凌敬之议。 由当时乃至后世,论史者往往认为,此乃窦夏失败的重要因素。 李药师细细聆听,缓缓点头,满眼欣慰。 不过两月之前,由三原回京途中,苏定方仍称窦建德为“夏王”,此时却已改称“窦氏”。 只听苏定方继续说道:“当时窦夏将士思归,乃因取下曹、戴二州之后,人人有所斩获,只想赶回洺州。” 他指向案上地图,说道:“面对武牢,累月无法前进,难道渡河,便能弹指取下怀州、河阳?何况还得……” 他将卷起的地图往西方展开:“何况还得翻越太行……” 李药师取过案头一块水精,押在地图西端,避免图纸回卷。 苏定方见到这块水精,一时竟然哽咽。 只因这是他献给李药师的寿礼,完全没有料到,这位台阁端揆的相君,这位衷心景仰的师者,竟从如许之多的寿礼中,选了这件微物,置于日常使用的书案上。 当时水精远比玉石稀缺,然在苏定方心目中,献给这位师者的寿礼无论如何名贵,都属“微物”。 此时苏定方勉力按下激荡的心绪,继续说道:“翻越太行,进入上党,这里岂是无人之境,传檄便可砥定?如此迁延时日,军士思归之心只怕更甚,因而益发难以进取啊。” 李药师拊掌赞道:“极是!只因窦夏败绩,众人便将之归咎于窦氏未能采纳凌敬之议,然却未能深思,如若听取其议,竟会何如?而你……” 他拍拍苏定方肩膀:“却能不为众议所囿,进而细究其理,此其一也。” 苏定方赶紧谦谢。 李药师微微点头,继续说道:“当初无论凌敬所谋之议,亦或众将反对其议,皆以窦氏之胜负为考虑。而你,则能细审军士之心思,此其二也。” 苏定方再度谦谢。 此时李药师抚着那块水精,凝视苏定方:“见到这块水精,心绪激荡之余,竟能迅即稳住,不受羁绊,继续适才的论述。可知练志养气之功渐已有成,此其三也。有此三者,为师当为你贺。” 苏定方听闻此言,再也无法强忍,含泪拜倒,叫道:“老师!” 李药师将他扶起,略一沉吟,温颜说道:“定方啊,校猎之行明日建旗申令,后日启程。此时你不在营中督练军士,却来我处请见,想来当不仅为论述窦夏之事,可是?” 苏定方深深一揖:“吾师明鉴!” 他再度整理心绪,说道:“定方原本有一疑惑,不过已然得解。” 他望向李药师,语调沉稳:“此行校猎,定方原本难以取舍,是否戮力以求表现。幸得老师提点,遇事除考虑胜负之外,更应细审各方心思。因此,定方已知该当如何自处。” 李药师心中嘉许,点头说道:“甚好!甚好!” 苏定方拜谢之后,正要卷起地图,准备告退,却被李药师止住:“且慢!” 但见这位师者抚着那块水精,说道:“当年招慰岭南,也曾见过琼州水精;这次荡平突厥,又曾见到大漠水精。前者虽远胜于后者,却仍不如这块,通体晶莹剔透,澄澈无瑕。不知你这水精,来自何处?” 苏定方谢道:“微物不堪老师谬赞。这块水精,乃是定方义父所赐,理当来自东海。” 李药师知道苏定方的义父是高雅贤,他曾先后追随窦建德、刘黑闼,对苏定方极为赏识。 李药师点头道:“久闻东海水精特为纯净,置于水中恍若无物。如今得见,果不其然!” 此时日已西斜,余晖由窗棂之间筛入,在水精迎光一面闪出耀眼的丽泽。 然而穿透水精之后,由背光一面射出的昳焰,竟在地图上映出两道彩线!其间略呈狭角。 李药师握着那块水精,在地图上来回滑旋。 通透射出的两道彩线随之转圜,其间的狭角,竟也推移开阖! 苏定方看得瞠目结舌,叹道:“吾师神人!而能挥指天光!” 李药师哑然失笑,放开那块水精,招呼已经怔然忡然的苏定方:“来!来!你也当次神人,过来挥指天光!” 苏定方踧踖地伸手握上水精,忐忑地滞涩移动,浑未料到,透射水精的两道彩线,在自己的掌指之间,竟也能够转圜开阖!他一时大乐,望向李药师,双眸中洋溢着惊喜。 李药师示意继续,苏定方当即收敛心神,将那块水精如意回旋辗转。 但见两道彩线随着自己把翫,在地图上、书斋间四处飞舞跳跃。 喜不自胜之余,苏定方却也很快发现,那两道彩线之间的狭角有时也会合拢,使两线并而为一。 他试了几次皆是如此,不免又望向李药师。 李药师将那块水精摆定,使两道彩线并而为一,然后顺这一线方向朝窗外望去。 苏定方亦步亦趋,随之望去,但见眼前夕阳,正自迅速西沉。 不过须臾,日头已没,室间仅余黄昏天光。 然那并而为一的彩线,仍自映在地图之上。 苏定方再度把翫水精,但见仍然能将一线变为二线,或再变回一线,但随掌指移动,如意转圜开阖。 不过并为一线的方向却是固定,始终朝着日没之处。 李药师望望天光,说道:“明日一早建旗申令,你当回营督军,不合在此久留。” 他取出一只革囊交给苏定方:“这里有多种晶石,你得空时瞧瞧,都有哪些能让透射的光线转圜开阖?” 苏定方领命,审慎收妥革囊,行礼退出。 远在周代,国君便有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之礼,都是选在农闲期间讲武。 后世农业技术逐渐发达演进,农闲期间愈来愈短,搜狩之礼便也逐渐节略。 皇帝狩田礼仪繁复,盛唐之后,中枢虽仍偶或春搜,但仅以冬狩最为隆重。 当时仍值初唐,李唐立国以来战事不绝,此前尚没有机会举行冬狩之礼。 如今四夷宾服,天下大稔,冬狩所须的条件,似乎因缘俱足。 章节目录 谆谆循循3 然而…… 皇帝狩田属于军礼,依制当由兵部承诏备办。 此时李药师已台阁端揆,兵部尚书之位悬阙,无人主理冬狩。 李世民便以校猎为名,甄选兵部尚书。 校猎虽不是正式冬狩,然仍由兵部备办。 所属官员既知此行是为甄选尚书,无不兢兢业业,犹如临深履薄。 如同正式冬狩,在皇帝校猎出行之前一日,诸将兵士集合点阅,建旗申令。 当日一早,李世民全身戎装,典礼既毕,便依畋猎的舆服制度,乘上黑辂驾上黑马。 在皇帝之后,以李药师为首,率领同样戎装骝马的诸将兵士,跟随帝驾由安福门出皇城,再经开远门出京城,朝西而行。 沿途经过咸阳、始平、武功,便出岐州进入陇州。 所经诸地难免劳师动众,于是皇帝下旨,减赋赦罪。 陇州贵泉谷的猎场早已准备妥善,畋猎前日晚间,各军分为左、右两翼,以军旗为号令,将猎场合围。 畋猎当日,天方启明,军鼓号角声起,李世民高跨龙驹,前有骑兵仪仗引导,后有同样乘马的诸王公卿簇拥,堂堂进入围场。 骑兵军士驱赶早已备妥的禽兽,由皇帝王公前方奔驰而过。 李世民象征性地对空发射三箭,校猎仪典的正式规程,便在漫山遍野的嵩呼声中展开。 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等猛将率先上场,各有所获。 其后便是此行主角侯君集与李道宗。 军士接连将禽兽驱赶至他二人前方,然而在场诸将大都出身秦王天策府,纷纷暗助侯君集,将大型猎物往他的方向驱赶。 于是当天,二人所获猎物的数量虽然相当,然侯君集所射的大型猎物,则多于李道宗。 三日之后,御驾又往陇州鱼龙川的猎场校猎。 这日李世民亲自射取猎物,命快马送往大安宫,献给太上皇李渊。 至于侯君集与李道宗的比试,一如三日前的贵泉谷。 李世民龙心大悦,在行宫中授侯君集为兵部尚书,参议朝政,让他跻身宰相之列。 这次校猎,左仆射房玄龄并未随行,皇帝之下位分最高的职事官便是右仆射李药师。 侯君集拜受谕旨,朝上谢恩之后,当即谒见李药师。 李世民予以训勉,命他虔心向李药师继续学习。 侯君集谨领圣谕之后,众人便依序向新任的兵部尚书道贺。 随后驾返长安,李世民命将此行猎获的大兽,献于四郊之神,并向太庙、大社致祭。 又在凌烟阁设宴,择取猎获之优者,燕飨诸位宰辅。 酒酣耳热之际,皇帝对王珪说道:“卿识鉴精通,又善于谈论。如今席上,自玄龄以下,卿不妨悉加品藻。同时也可权衡,若与诸子相互斟酌,卿自谓何如?” 王珪领命,侃侃回道:“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房玄龄。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药师。敷奏详明,出纳惟允,臣不如温彦博。处繁治剧,众务毕举,臣不如戴冑。耻君不及尧、舜,以谏诤为己任,臣不如魏征。” 此时他转向皇帝,躬身长揖:“至于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臣于数子,亦有微长。” 年初李世民将温彦博调离御史台后,迁任中书令;又以户部尚书戴冑检校吏部尚书,参豫朝政。 两人皆成为宰相。 此时皇帝龙颜大悦,赐酒嘉赏。 诸位宰辅亦纷纷劝酒,称许其论确凿公允。 惟有首度参与宰相侍宴的侯君集敬陪末座,沉默不语。 李世民实则将这一切,悉数看在眼中。 自古帝王权术,往往使用“制衡”,让手下两股势力相制相衡。 一则彼此争相立功,让在上位者容易取得成效;二则双方互相较劲,均难撼动在上位者的权柄。 李渊喜用制衡之术,李世民在武德时期深受其苦,登基之后曾经有所举措。 然他迅即发现,当初在秦府中合作无间的股肱,此时已经出现派系。 自己用人虽然不分地域、不分出身,但是他们彼此之间…… 长孙无忌的态度,远在众人之先便已表露,而且颇为明显。 当初让他退出台阁,多少与此有关。 房玄龄来自山东,杜如晦来自关中,他二人始终笙磬同音,合作无间。 杜如晦去世之后,李药师上位,部分考虑也是因他来自关中。 当时其余诸位宰辅,王珪、温彦博来自河东,戴冑、魏征来自山东。 这次甄选兵部尚书,只在侯君集、李道宗之间斟酌,却未列入李世绩、张公谨,也是因后二者来自山东,而前二者则来自关中。 至于家世,李药师、王珪出身五姓七望,房玄龄、杜如晦、温彦博、戴冑也出身世家大族。 魏征家境虽称寒素,然他毕竟出身巨鹿魏氏,且是李药师、房玄龄的师弟。 而侯君集的家世,则尤为不及。 此时李世民命王珪品藻诸相,当然也想依此试探他的立场。 得知之后,皇帝望向自己右手边的李药师。 但见这位“吾兄”一如既往,眼观鼻、鼻观心,作垂帘入定状。 于是堂堂威临四海、睥睨八方的天可汗,也只能在心中暗自喟叹。 及至岁末,李世民又命太常寺举行大傩之礼。 “傩”是极古的崇拜、祭祀仪典,旨在驱鬼逐疫,是先秦巫觋文化的传承。 《周礼.夏官司马.方相氏》记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这里“难”即是“傩”,以方相氏“狂夫”四人为舞。 《论语.乡党》:“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郑玄注曰:“十二月命方相氏索室中驱疫鬼。”《周礼》注疏虽有“时傩,四时”之说,不过以暮冬“大傩”最为隆重盛大,自天子至庶人皆可参与。 汉代以降,则仅保留岁末的大傩,其余季节不再举行傩祭。 及至唐代,则将此“大傩之礼”订在立春前一日。 如同皇帝狩田之礼,李唐立国以来战事不绝,此前没有机会举行傩祭。 章节目录 箫韶九成1 及至荡平突厥,四境安宁,方才因缘俱足。 傩祭虽是舞乐,由太常寺备办,然而如同皇帝狩田之礼,大傩也属军礼,须得兵部参与。 玄武门事件之后,侯君集由从四品的车骑将军跃升为从三品的左卫将军,进爵潞国公,得赐千户实封食邑,旋即又擢升为正三品的右卫大将军。 然他性情矫饰,喜好矜夸,除同样以武勇自诩的秦府旧将之外,其余中枢重臣,包括同样出身秦府的房玄龄、杜如晦,对他都没有特别正面的评价。 至于李世民,一则欣赏侯君集愿意读书的心志,再则由地域、出身等各方面,考虑诸位宰辅之间的平衡,因而让他入阁,出任兵部尚书、参议朝政,此时实颇有些急于提升他在群臣心目中的分量。 这次举行大傩之礼,也希望侯君集在盛大的祭祀仪典中,能够有所表现。 傩祭之日,天方昧旦,诸卫仪仗已屯列殿阶。 卯正时分,旗正飘飘,金鼓齐鸣,皇帝驾临太极殿,诸王公卿侍立两侧。 一百四十四名侲子,均戴面具、着赤衣,分列六队,在同样戴面具、着赤衣的执事带领之下,由两侧宫门进入太极殿庭。 方相氏则戴黄金四目的面具,玄衣朱裳,身披熊皮,执戈扬盾。 太卜、太祝紧随其后,在鼓吹乐者簇拥之下进入殿庭,开始驱鬼逐疫的仪典。 宫城正门、皇城诸门早已备妥雄鸡、清酒。 方相氏带领侲子舞蹈歌咏,呼喝鼓噪。 太卜占吉,太祝告天之后,方相氏便率诸侲子前往各处城门,逐一举牲奠酒。 大傩之礼的仪典过程,气势震慑人心,虔敬直达天听,皇帝甚为欣慰。 他非常清楚,这一切的背后,是兵部与太常寺合作无间。 而这样的合作,绝非侯君集之力所能达成,而必须得到李药师的支持。 时序进入贞观五年。 新春之日,皇帝祭祀太庙,躬耕藉于东郊;大宴群臣,奏〈〈秦王破阵乐〉〉。 紧接着又下谕旨,诏令前往昆明池春搜。 只因岁暮开春,高昌王曲文泰来到长安。 将近两年之前,玄奘度关之后,历经数月苦行,去到高昌。 曲文泰的母亲张太妃笃信佛法,加以祖上来自中土,见到玄奘大为欢喜,命曲文泰与他结为兄弟。 又将他留在高昌,盘桓月余。 期间玄奘除弘扬佛法之外,也将大唐种种繁华昌隆,说与曲文泰知晓。 隋炀帝大业年间,曲文泰曾随其父曲伯雅入隋朝贡。 杨广除认许曲伯雅高昌王的位分之外,还将北周宗室女宇文氏封为大隋的华容公主,嫁予曲伯雅为后。 曲伯雅去世之后,曲文泰继位。 宇文氏依当地习俗,成为曲文泰的王后,这次也随之来到长安,并请求加入大唐宗籍。 李世民登基之初,宇文氏便随曲文泰有所进献,其后又收集西域诸国动静,屡次向大唐上奏,堪称有功。 于是此时,李世民应允宇文氏之请,下诏赐她姓李,封为常乐公主。 二十余年之前,曲文泰随其父入朝之时,正值大隋最为辉煌鼎盛之际。 杨广为夸示大隋之富强,诏命凡有西域官民入朝觐谒,所经郡县均须负责接待。 当时在西域、东都之间,诸郡县送往迎来,挥霍靡费,竟至于民不聊生。 这次曲文泰再度入朝,李世民原想遣人迎迓,以彰显大唐之威仪,却遭魏征谏阻。 曲文泰此次入朝,背景动机实则并不单纯。 只因大唐荡平突厥之后,欲谷设逃至高昌,掌控曲文泰,命他亲入大唐探查虚实。 曲文泰沿途没有得到接待,返回高昌之后便对欲谷设说道:“此番入朝,但见秦、陇之北城邑萧条,不复能与往昔大隋之盛相提并论。” 未料魏征谏阻迎迓,竟使欲谷设难以明晰彼此情势。 此乃后话,且说当时。 曲文泰尚在长安,他在前来大唐帝都的行程中,亲眼目睹的观感,虽然没有明言,但李世民何许人物,岂会毫无所觉?当时西域诸国因见曲文泰入朝,纷纷随之遣使上贡。 鉴于他们来时未曾迎迓,天可汗便下旨春搜,让四夷君长一同参与大典。 如同狩田、大傩,春搜也属军礼,须得兵部参与。 因此这次大猎之行,除让四夷君长见识天朝威仪之外,皇帝更希望侯君集当着众多西域使节面前,能够有所展现。 春搜的仪典,与三月之前的狩田大抵相同。 只是这次非为校猎,没有甄选中枢阁员的考虑,因此曲文泰等四夷君长随同天朝君臣进入围场之后,军士便三度驱赶禽兽,由皇帝前方奔驰而过。 一驱过时,左右整饬弓矢;再驱过时,左右奉进弓矢。 三驱过时,李世民引弓射矢,满山遍谷的卫队,瞬即扬起大唐天子的大纛。 猎物应弦委地,四野嵩呼“万岁”,音声回响,良久不绝。 其次便由四夷君长猎射,同样三度驱赶禽兽,同样在第三驱时引弓射矢,同样瞬即扬起各邦君长的旌旛。 然而旗帜之波澜壮阔、呼声之雄浑磅礡,其气势远远不如天朝上国的天可汗。 再其次,便由诸王公卿猎射。 在围场、猎物、军旗、山呼的刺激之下,侯君集似乎忘却自己不再只是武将,而是负责今日春搜仪典的兵部尚书,且是参议朝政的宰辅,竟然下场大肆猎射。 他毕竟是皇帝钦点,让李药师教导的学生。 于是此时,李世民望向随在御驾右侧的李药师,李药师也只能在马上躬身谢罪。 次日,皇帝大宴曲文泰等四夷君长,以及随行群臣。 再次日,时值正月十五,乃是上元之辰。 唐代之前,“上元”一词大抵用于天文律历,而不用于正月十五。 汉武帝刘彻曾在正月上辛之日,驾临甘泉宫祠太一之神,黄昏开始点灯,直至天明而终。 其后两汉诸帝效法,常在正月上旬点灯祠神,却也并未定于正月望日。 章节目录 箫韶九成2 这日李世民则命在昆明池点灯。 此池乃是汉武帝刘彻为训练水军而开凿的人工湖泊,池水浩渺,广三百二十顷,中有灵台、灵沼等胜趣。 此时更以万千灯烛,将之装饰成《诗经》中文王姬昌与民同乐,“麀鹿濯濯,白鸟翯翯”之象。 还有石雕的牛郎织女,对立于东西两岸,以灯烛装饰其间,浑然恍若天河景象。 又有玉石刻成、能够喷水的鲸鱼,先以火油杂于水中,便似喷出点点繁星。 其缛丽璀璨,诚如数十年后,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中所叙: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昆明池周围四十里,沿池步道全程点缀灯烛,无比辉煌绚烂。 四夷君长何曾见过如此锦绣繁华?夜间随同上国君臣游览,或沿池畔而行,或乘楼船而浮,或登高岗而望,一时竟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李世民见曲文泰等瞠目结舌的样貌,龙心大悦,下旨与民同乐。 自此开始,方逐渐有上元前后三日金吾不禁,夜游观灯的习俗。 又次日命驾回宫,在所获猎物中择其最优者送往大安宫,献给太上皇李渊。 随后,李世民便召见李药师、侯君集。 除嘉勉昆明池春搜的宏伟壮丽之外,也提到大猎仪典,入阁宰辅当以综观大局为重,无须亲执弓矢。 虽然瑕不掩瑜,皇帝还是提点这对师生,要求李药师对侯君集加意教导,同时叮嘱侯君集向李药师虔心学习。 李世民的言语,其实处处回护侯君集,避免让这位甫入台阁、见识犹浅的寒门人才感到窘迫。 然而依侯君集张扬的性格,却只听见皇帝对自己的嘉勉,以及对李药师的要求。 加上与他熟稔的秦府旧部,包括尉迟敬德、程知节等,都是类同的出身见识,而尚不如他愿意读书。 此时见侯君集虽已入阁,却仍愿与自己等人并肩骑射,震慑四夷君长,但觉大合声气,彼此更相狎昵。 惟有秦叔宝,他在隋代便已入仕,入唐之后更受李渊赏识,明白朝廷对于规矩法度的重视。 只是他非但不得李世民圣眷,又因历次作战负伤过多,此时病痛缠身,经常卧床休养,难以有所规劝。 苏定方则与侯君集截然不同,他对李药师心悦诚服,对于这位师者交代的功课更是格外用心,早已将李药师交给他的各种晶石分门别类透澈观察。 苏定方身边仍有一些义父高雅贤所遗的东海水精,手下兄弟又从突厥铁山大帐中取得不少大漠水精,他全都取来逐一琢磨,并将心得报与李药师知晓。 李药师只命他妥善收存这些水精,并没有布置后续用途。 接下来的数月,大唐的国事虽然蒸蒸日上,皇帝的家事却并不顺遂。 李唐皇室家族遗传“风疾”,这是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在古代属于绝症。 有唐一代多位皇帝,包括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顺宗李诵、穆宗李恒、文宗李昂、宣宗李忱等七位,都有罹患风疾的记载。 此时李渊的病势已经颇为明显,李世民也开始感到种种不适。 而李承干,他的情况竟比祖父、父亲更加严重,出现气血俱虚、阴阳偏废等症状。 群医束手,即便请来孙思邈,依然无能为力。 李世民甚是焦急,敕命道士为太子祈祷。 待得李承干略为好转,又立西华观为他还愿。 然至五月,李承干却又再度犯疾,病况更甚,出现半身不遂、四肢麻痹等症状。 李世民诏令,为母亲太穆窦皇后建慈德寺,为太子建普光寺,同时降天下囚徒之刑,以期上苍垂怜。 幸而此时孙思邈仍在长安,及时戮力救治之下,李承干偏瘫的状况得到缓解,不过终究遗下腿足偏枯之症。 这年东宫可谓诸事不顺,李承干的病情方才略为稳定,却又传来太子少师李纲去世的消息。 窦琎由太子詹事转任将作大匠之后,便由李纲接任詹事,不久李世民又将他擢升为太子少师。 李纲实乃一代人物,曾经先后教导杨坚的太子杨勇、李渊的太子李建成、李世民的太子李承干,竟然没有一位能够顺利继承皇位。 及至九月,仁寿宫修缮完成。 此宫高邈旷达,有凤凰舞翥之态,李世民取《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之义,将之更名为九成宫。 这是避暑的夏宫,而当时已入暮秋,于是谕令次年驾幸。 九成宫方才修成,李世民竟又意欲修复洛阳宫。 戴冑上表诤谏,痛陈“乱离甫尔,户口单弱,一人就役,举家便废”的景况。 皇帝虽表示嘉赏,却仍命将作大匠窦琎进行整建。 一年前有意修洛阳宫时,将作监已将诸多材资输往洛阳。 此时再度奉敕兴工,迅即便有所成。 然而李世民得到表奏,听说工程凿池筑山,雕饰华靡,一怒之下,竟命将之毁弃,甚至将窦琎黜免。 大约与此同时,李渊第八子酆王李元亨纳窦琎之女为王妃,李世民第三女南平公主则下嫁王珪幼子王敬直。 王珪出身五姓七望的太原王氏,他的夫人则出身京兆杜氏,乃是西晋大家杜预之后,也是诗圣杜甫的曾祖姑母。 当时公主下嫁,俱是翁姑依国礼参拜公主。 而王珪与杜氏这对出身高门大族的世家夫妇,竟命公主依家礼参拜翁姑。 对于世族的强势,皇帝早已圣心不豫。 与王珪的态度相较,此时窦琎显得甚是“知礼”,何况他还是太穆窦皇后的族弟,于是李世民很快便又将他官复原职。 李世民即位之初曾经下谕:“朕为天子,所以养百姓也,岂可劳百姓以养己之宗族乎!” 当时除淮安王李神通、赵郡王李孝恭、任城王李道宗等寥寥数人之外,诸宗室封郡王者皆降为县公。 此时却深刻感受到世家大族势力之强大,竟下令群臣研议封建。 魏征、李百药、颜师古等都认为不妥,李世民则命继续商讨。 章节目录 箫韶九成3 时序进入贞观六年。 一年之前,昆明池春搜之后,大唐天朝上国的繁华宏盛,让四夷君长叹为观止,交相称誉。 当时李孝恭已由礼部尚书转任朝集使,而由陈叔达接掌礼部。 他二人曾经先后上表,谏请封禅,李世民没有应允。 一年之后的此时,更多文武官员联名,上表谏请封禅。 李世民说道:“往昔秦始皇封禅,而汉文帝不封禅,难道后世竟会认为文帝之贤不及始皇?” 群臣的谏请并未因而停止,依旧上表不已。 皇帝几乎也要应允,然魏征却期期以为不可。 李世民问道:“公不欲朕封禅者,以功未高邪?” 魏征回道:“高矣。” “德未厚邪?” “厚矣。” “中国未安邪?” “安矣。” “四夷未服邪?” “服矣。” “年谷未丰邪?” “丰矣。” “符瑞未至邪?” “至矣。” “然则何为不可封禅?” 魏征侃侃说出一番道理:“陛下虽已有此六者,然我朝立于隋末大乱之后,至今户口未复,仓廪尚虚。而车驾东巡,千乘万骑,其间供顿劳费,并无一事易任。况且陛下封禅,必定万国咸集,远夷君长前来,皆当配置扈从。而我国中,如今自伊、洛以东,至于海、岱,其间烟火尚希,灌莽极目。若引戎狄前往,无异示之以虚弱。何况赏赉不赀,难以满足远人之望;且又给复连年,无法补偿百姓之劳。因此封禅之举,乃是崇虚名而受实害,陛下何为而用之!” 当时黄河发生水患,殃及数州,李世民于是打消封禅之议。 然而诸事,皇帝如若已有定见,群臣并无法当真让他改变心意。 比如九成宫,当初修缮,姚思廉就不认同;此时完工,即将驾幸,姚思廉再度谏阻。 如同当初,李世民又以“朕有气疾,天候闷热之时益发剧烈”为理由,仍然决定前往九成宫避暑。 贞观后期的贤相马周,此时已任监察御史,上疏言道:“东宫在宫城之内,大安宫则在宫城之外。 而大安宫的形制,尚且不如东宫。 如此给予四方的观感,似乎有所不足。 臣以为应将大安宫增修高大,卑孚中外之望。” 大安宫的前身弘义宫,当年是为秦王而修,其形制自然不能比照皇太子的东宫。 如今成为太上皇所居的宫殿,而尚不如东宫高大,确实有失观感。 马周疏中又道:“太上皇春秋已高,陛下宜朝夕视膳。九成宫距离京师三百余里,太上皇时或思念陛下,陛下如何能够前往请安?而此次车驾西行,是为避暑,太上皇却仍留居暑中,臣窃以为不妥。” 这位马周先生,他是没有能够见识当初李世民曾经遭遇的对待。 马周早年孤贫,怀才不遇,贞观三年方才来到长安,投入在玄武门事件中立有大功的常何门下。 常何一介武夫,素无学术,敷陈奏事便由马周代为草拟。 李世民见到这些表奏,大为赏识马周的才学,将他调入门下省,很快又任他为监察御史。 此时马周既然上疏,李世民便去到大安宫,请李渊一同前往九成宫避暑。 然而九成宫原是隋代的仁寿宫,将近三十年前,隋文帝杨坚来此避暑。 当时的太子杨广入宫陛见,随后杨坚便不明不白地崩逝。 对于此事,李渊心中积有深沉的阴影,他可不愿前去这处离宫,尤其不愿与李世民一道前往。 于是三月中旬,李世民启程前赴九成宫。 九成宫位于岐州,也就是大业时期的扶风郡,今日的陕西麟游。 距离长安虽不过三百余里,然而途中地势起伏,沟壑纵横,加以随行仪仗宏盛,四月上旬方才行至半途。 此时,竟传来张公谨病逝的噩耗! 玄武门事件之后,李世民着意培植的天策府旧部,以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最得圣眷青睐,命他们拜李药师为师。 李世民私心里最看重张公谨,因此两年半前北伐突厥,以他为李药师之副。 不过在他三人之中,以侯君集年事最长,进入秦府最早,玄武门事件中又立功最大。 再加上地域、出身等考虑,便让侯君集率先进入中枢。 实则皇帝心底,对张公谨却有更高的期许。 此时张公谨溘然长逝,李世民极为悲伤,亲自发哀涕泣。 当天日次壬辰,有司奏曰辰日忌哭。 李世民不予采纳,说道:“君臣之义,同于父子,情发于衷,安避流俗?” 李药师与张公谨相处的时日虽并不长,但在短短数年之间,既相从教习兵法,又相随荡平突厥,早让他对张公谨深为赏识。 李世民虽将张公谨与侯君集一视同仁,但在李药师心目中,却认为他的心性远非侯君集所能企及。 因此两年前与出尘论及能够承袭志业的人才,便已将他与李世绩、苏定方相提并论。 此时遽闻张公谨离世,李药师自是深为伤痛。 其实在李药师心底,对李道宗也甚为看重。 不过李道宗乃是郡王,纵使他视李药师如师,李药师也不便以师自居。 在他君臣相与伤逝的同时,行程中却发生饮水不足的问题。 当时原本就是春夏之际少雨的季节,这年又逢干旱,途中人马繁浩,饮水供应堪虞。 后半途进入山区,虽有林木遮阳,但取水却更加艰难。 抵达九成宫后,随行官员四处寻觅水源,几经试掘,终于在宫城西方树荫之下,泥土湿处,掘出一洼涌泉!众人大喜,赶紧以石为槛,造渠导水。 李世民获报,与长孙皇后一同前往视察。 但见此泉其清若镜,味甘如醴,登时龙颜大悦,即命立碑以记其事。 此碑即是名扬宇内,为后世誉为“天下第一铭”的《九成宫醴泉铭》碑。 历代方家不但将之品为“正书第一”,又有“三绝”之称。 一绝,撰文者魏征是千古难得的贤臣;二绝,书墨者欧阳询是千古难有的大书法家;三绝,贞观时期是千古难逢的治世。 章节目录 箫韶九成4 直至今日,此铭仍被奉为“楷书极则”。 且说……掘得甘泉,皇帝心情大好,即命宴会近臣,还命相互嘲谑取乐。 欧阳询因为书写铭文,大得皇帝嘉赏。 长孙无忌心有不忿,当席讥讽他的身形: 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 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 欧阳询来自潭州。 李渊年轻时节,随父游宦安州,曾经多次与他往还。 大唐立国之后,李渊授他为给事中,得以出入宫禁,常侍皇帝左右。 这样的背景经历,欧阳询自然不能对筹划玄武门之变的长孙无忌,有多少好感。 此时长孙讥讽他的身形,他哪肯善罢罢休?当即讪笑长孙的长相: 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 只因心浑浑.所以面团团 李世民原希望众臣相互嘲谑取乐,然而此时,长孙欧阳彼此讥讽讪笑,听在皇帝耳中,实在颇不乐意。 毕竟长孙无忌与长孙皇后是同胞兄妹,状貌神似,于是当下脸色一沉,对欧阳询说道:“卿难道不担心,此话传与皇后听闻?” 皇帝虽已偏袒,长孙无忌仍自怏怏。 宋代《太平广记》收有〈补江总白猿传〉一篇,内容对欧阳询含沙射影,暗指他是其母遭白猿所掠而生。 或曰此文之广为流传,即与长孙无忌有关。 且说宴会之后,李世民回到内宫,却感觉稍有熙攘之态,不若早前清静。 一问之下,原来…… 九成宫完工之后,天子驾幸之前,早有宫人先来清理布置。 此时帝后率大批仪仗侍从到来,先前的宫人便移到宫外的湋川官舍暂住,准备回京。 与此同时,李药师、王珪先后到来。 湋川官舍原是为接待外出官员而设的驿馆,此时便请宫人离开,让李药师、王珪入住。 部分宫人随即折返长安,但也有部分差事尚未完成,必得再行回到九成宫住宿。 只因事先未曾规画,导致内宫略显拥挤。 李世民先前已因欧阳询讪谑长孙无忌,感觉朝臣对皇后不敬;此时听说此事,更加不豫。 一时想到王珪命南平公主参拜翁姑之事,又想李药师乃是陇西李氏出身,却与王珪走在一起。 当下感觉这些世家大族,实在没把帝后放在眼中。 盛怒之下,即命究办。 魏征得知情事,赶紧入宫请见,说道:“李药师、王珪皆是陛下的心膂大臣,而宫人,只是皇后的扫除之役。大臣外出,须访地方官吏,督察朝廷法度;归来,则须向陛下禀报士庶疾苦。而官舍,是外出大臣会见地方官吏之处,官吏依律必须前来谒见。至于宫人,居于官舍不过是为方便食宿。” 此时他加重语气:“陛下如若因为此等琐事,而究官舍、甚至大臣之罪,只恐不益圣德,甚且令天下骇然!” 皇帝离开京城,必有重臣留守。 这次李世民驾幸九成宫,命左仆射房玄龄留居长安,摄理诸事。 因此右仆射李药师、侍中王珪,是此行随同圣驾前来岐州的大臣中,位分最高的职事官。 如今竟连他们的宿处,都没有能够安排妥善! 皇帝自知于理有亏,于是收回究办的成命。 然而李世民心中对于世族仍存芥蒂,不久即命高士廉、韦挺、令狐德棻、岑文本等,一同修订《氏族志》,着意要将李唐皇室置于第一,皇后家族长孙氏列为第二,压下其余大姓,方才告一段落。 贞观六年自四月至闰八月,夏、秋二季将近半年,皇帝都在九成宫听政。 荡平突厥之后,两年多来,非但戎狄来朝,四夷宾服,而且天下大稔,士庶丰足,真可谓是海宴河清,华胥之如。 朝中并无大事,君臣偕同避暑。 九成宫位于今日的陕西麟游,当地现存名胜,比如慈善寺石窟,虽在隋文帝杨坚修仁寿宫时已初始开凿,但要到唐高宗李治永徽年间,才大规模续建。 又比如千佛院摩崖造像,也要到永徽年间方才开创。 曾得王勃题诗的仙游观,同样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方得修成。 然而贞观君臣此番游访,也曾留给后世一些遐想。 比如相传长孙皇后喜爱的“蜜碗”,亦称为马蹄酥,便是这带地区至今乐道的著名小吃。 李药师则对当地名人胜迹更感兴趣。 九成宫在岐州境内,十五年前,他曾在岐州刺史任上遭遇诬告,幸得出尘营救,方能转危为安。 当时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没有闲情游赏。 两年之前陇州校猎,亦曾途经岐州。 只是期间宵衣旰食,孜孜国是,仍然没有余暇临观。 这次前来九成宫避暑,侯君集因母丧丁忧,并未同行。 李药师不须要抽出部分心神,花费在这位李世民钦点的学生身上,于是便能自在出游。 周代尚父太公望姜子牙展图之前,曾经钓于磻溪,其地便在九成宫西南百余里处,不过一日马程,李药师决定前往游访。 这次随行,除薛孤吴、苏定方、薛万彻、和璧之外,还有李道宗。 几人都知道李道宗曾与李德謇、李德奖一同“出关狩猎”,便不把他当成外人。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渭水》,对于姜子牙钓于磻溪,有相当详细的记载:“又东过陈仓县西……渭水之右,磻溪水注之,水出南山兹谷,乘高激流,注于溪中,溪中有泉,谓之兹泉。泉水潭积,自成渊渚,即《吕氏春秋》所谓太公钓兹泉也。今人谓之丸谷,石壁深高,幽隍邃密,林障秀阻,人迹罕交。东南隅有一石室,盖太公所居也。水次平石钓处,即太公垂钓之所也。其投竿跽饵,两?遗迹犹存,是有磻溪之称也。其水清冷神异……” 众人来到此处,但见果然石壁深高,幽隍邃密,林障秀阻,人迹罕交。 李道宗听李药师引《水经注》,提及“陈仓”,便问道:“老师……” 没有料到二字方才出口,李药师已躬身施礼:“殿下!” 李道宗一惊,赶紧还礼,改口说道:“相君适才提及陈仓,可就是当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处?” 章节目录 语默之趣1 “的是。”对于李道宗及时改口,李药师显然相当满意,颔首含笑而道:“由汉中入关中,或出祁山,或越秦岭。 当年穿越秦岭,仅有子午、散关二道。 据传韩信曾在子午道上明修栈道,却到散关道上暗渡陈仓。” “散关道”亦称“陈仓道”。 此时他继续说道:“实则当时,高帝以樊哙、灌婴佯攻祁山,另以韩信奇袭陈仓。” 李道宗又问道:“如今穿越秦岭则有四道,却不知褒斜、傥骆二道,又是何时修成?” 李药师道:“褒斜道成于吕后时期,傥骆道则成于三国时期。” 李道宗略一寻思,继续问道:“如此,则韩信北出秦岭,仅可经由二道。而武侯北伐,非但可出祁山,还可经由秦岭四道。何以韩信能成而武侯则否?” “大哉问!”李药师击掌而赞:“武侯时期,傥骆道尚未修成。正始年间曹爽伐蜀,方才首度由骆谷南越秦岭。甘露年间,姜维则由骆谷北出终南。” “正始”是曹魏少帝曹芳的第一个年号,“甘露”则是曹魏另一位少帝曹髦的第二个年号。 曹魏先后有曹芳、曹髦、曹奂等三位少帝。 “至于褒斜道……”李药师继续说道:“吕后年间地震,羌道、武都道山崩,散关故道山体大范围崩塌。其后非但道路迂回曲折,而且不再能通漕运……” 此时李药师眼神掠过身前诸人,但见苏定方已有恍然大悟之态。 “其后朝臣上书,谏请修通褒斜道。将褒谷、斜谷凿通,取陆路穿越秦岭,非但比震后的散关道平缓,更少四百里途程。若取水路,无论经褒水南通沔水,或由斜水北入渭水,皆可以通漕运。而此两水山间源流,相距不过百余里。” “沔水”指今日嘉陵江西源西汉水,“褒水”是其支流。 “斜水”古时亦称武功水,今日则称桃川河、石头河,是渭水南岸支流。 此时李道宗也听懂了:“所以由褒斜道输运粮秣,可以从南阳经沔水入褒水,舟船上溯,无法前行之时,便转陆运,再入斜水,如此便可直下渭水。” 他点头说道:“斜水在郿县入渭水,当时郿县为曹魏所据,因此武侯无法经由褒斜道运粮。” 李药师赞道:“的是!” 薛孤吴也明白了:“所以武侯当年,傥骆道尚未修成,子午道、褒斜道北口皆为曹魏所据,而散关故道崩塌,不再能通漕运……” 只听薛万彻抢着说道:“因此武侯若越秦岭,仅可由散关道。然而同样经散关道运粮,韩信通行无虞,武侯却必须另造木牛流马。” 李药师频频点头:“的是!的是!” 薛孤吴则问道:“有说旧时沔水直通汉水,可是?” 他毕竟曾随李药师去到南方,在夔州住过年余。 李药师点头道:“确实有此一说。相传亘古曾有天地大泽,其泽大哉!《庄子》以之与天地相比拟,谓之曰:『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沔水注入此泽,流出即为汉水。其水之浩渺,犹如《诗经》所谓『维天有汉』,故名之曰汉水。” 说到此处,李药师不觉朝天际望去。 当时正值七月上旬,天色又已渐暗,星空中一道天河,由东北跨向西南,宛若奔腾急流,一泻千里,众人随他望去,尽皆喟然赞叹。 李药师继续说道:“吕后年间地震,羌道、武都道山崩之后,天地大泽山口断裂,水向南面溢出,流入渝水,而不再入汉水。” “渝水”是嘉陵江的古称。 苏定方一直没有开腔,此时随这位师者望向漫天繁星,却突然脱口叫道:“相君!” 一时却又似乎不知如何说下去。 李药师满眼鼓励神色:“这里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是!” 苏定方躬身应了一声,当即侃侃而道:“我等行军若遇晴天,白昼可依太阳位置厘清方向,夜晚则可观察星象。然而若遇阴雨风雪,有时便会迷路。” 他望向李药师,但见这位师者仍是满眼鼓励神色,于是继续说道:“前此相君交代的晶石,却只消尚有天光,并不必须眼见日轮,也能依光线之透射而判定太阳位置。如此纵使遭遇阴雨风雪遮蔽天日,甚或身处大山烟迷雾瘴之间,仍可藉由晶石厘清方向。” 李道宗等四人都不知道晶石之事,十分好奇,纷纷询问。 苏定方笑道:“如今手边没有晶石,不知从何说起。且待明日回到营中,再说分晓。” 当晚一行人便在太公望曾经居处的石室中过夜。 时值孟秋,暑气未消,休眠于此幽隍邃密、林障秀阻的山间,绝是另一番爽澈。 次日一早北返。 皇帝出行避暑期间,中枢阁员可以借住官舍,其余人众则只能扎营而宿。 李道宗急于知悉晶石之事,当即让苏定方取来晶石,方便几人一同到他的官舍中参详。 李药师则回到湋川官舍,未料执事人员都在焦急等候,报知太子曾经来访,留下赐赠。 于是他赶紧换上官服,入九成宫谢恩。 更加没有料到,李承干一见到李药师,便如同见到亲人,拉着他直问:“老师,九成宫避暑,德謇、德奖怎地没有同来?” 李药师回道:“殿下,德謇任职于将作监,修缮九成宫时曾经多次往返。修成后已前往武功,继续将作监的职事。德奖则尚未入仕,因此不曾同来。” 李承干听说,竟然满脸委屈,全是央求口气:“老师,近日朝会之后若有闲暇,可以过来教我习武吗?” 一年之前,李承干因风疾导致腿足偏枯之后,便中止习武。 随后太子少师李纲去世,他原是东宫首席教授,只因年事已高,对于李承干的培育虽然悉心至意,却并不十分严厉。 他去世后,东宫教学由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孔颖达主其事。 他们两位都是大学问家,可惜不了解青少年心理,但知求好心切,对于太子的要求过于严格。 章节目录 语默之趣2 平康府邸寿宴之日,李药师见到李泰对太子不敬,李世民却采放任态度之后,便有意退出东宫事务。 其后于志宁、孔颖达执掌太子学科,均以文学为主,并不重视武学。 何况此行来至九成宫,掘得醴泉而立碑铭,其中“始以武功一海内,终以文德怀远人”等语,甚得皇帝嘉许。 如今中枢既已俨然一派“偃武修文”的态势,于是于志宁、孔颖达若不安排课程,李药师便不主动过问。 因此已有一段时日,他没有再教李承干习武。 然则此时,旷世军神眼前的李承干,压力显然已经大到,不是一名十五岁的青少年所堪承受。 李药师看在眼中,也自心疼,于是躬身回道:“臣遵命!!!” 此时已近黄昏,李药师陪侍太子闲话近况,李承干感动得几乎落泪。 两年多前,皇帝已命太子视事。 李承干在东宫僚属辅佐之下,将国事处理得条理分明。 然而家事……两位嫡亲母弟,一位对自己不敬而父皇不加约束,另一位则由父皇躬亲鞠育,倍加呵护。 这对李承干,是何其巨大的压力!此时的李药师,但见座前这位大唐储君,全是孤独与无助。 然而…… 李药师无法不想到,四十年前的杨勇、十年前的李建成。 许多事,不是自己插手是否能够改变的问题,而是,纵使能够改变,改变之后对于溥天烝民,究竟有何利弊? 李药师也只能在心中喟叹。 这段期间帝国内外大抵平静,只是随驾前来九成宫的众人,生活大不同于往常。 一开始时或许还能感到些许新鲜,几个月后却多少都已觉得难耐。 李世民两度在九成宫丹霄殿筵宴中枢阁员以及近臣,第一次宴会中,皇帝训勉众臣,当以隋炀帝覆亡为戒,不可因强盛而骄矜自满,众臣还颇雍容。 第二次可就不同了。 《九成宫醴泉铭》让魏征、欧阳询双双得到皇帝盛赞。 湋川官舍事件之后,李世民又以魏征检校侍中,进爵巨鹿郡公。 这次宴会中,长孙无忌不温不火地说道:“王珪、魏征原本与我等为仇雠,没有料到,今日竟然在此一同燕乐。” 此言一出,李世民顿时想起几个月前,长孙无忌与欧阳询相互嘲谑的场景。 他可不希望再度发生那等尴尬,于是赶紧打圆场,对长孙无忌说道:“魏征、王珪尽心所事,所以朕予以重用。” 随即转向魏征问道:“玄成啊,有时你的诤谏,朕不接纳。然后对你说话,你就不回应了,这却是怎么回事?” 魏征岂不明白皇帝心意?当下回道:“陛下,臣每常诤谏,总是对事。” 他虽不直接针对长孙无忌,然短短几字,已点出对人与对事的分际。 他继续说道:“每见一事,总是因臣以为不妥,方才诤谏。陛下若不接纳,而臣回应,岂不竟让此不妥之事得以施行?所以臣不敢响应。” 李世民微笑道:“响应之后再度诤谏,又有何妨?” 魏征正色回道:“往昔帝舜曾经训诫群臣:『汝无面从,退有后言。』臣若心知其事不妥,却在陛下面前貌似顺从,又岂是伯益、后稷事奉帝舜之道?” “汝无面从,退有后言”出于《尚书.益稷》。 李世民闻言,当即环顾群臣,开颜笑道:“旁人或许认为魏征举止疏慢,然而在朕眼中,却只觉他妩媚,正是因为他能如此啊!” 魏征起身拜谢:“陛下开诚布公,命臣知无不言,所以臣不揣愚昧,尽其所言。如若陛下拒不受谏,臣又岂敢一再触犯龙颜?” 魏征真是一位“妩媚”的良臣,而李世民更是一位“妩媚”的明君。 这次筵宴得他君臣连手“妩媚”,算是功成圆满。 但这却让李世民意识到,避暑的时日似乎长久了些。 加以节气已近寒露,长安不再溽热,于是隔不数日,便命起驾离开九成宫。 不过他君臣一行并没有直接回京,而朝南前往武功的庆善宫。 三十四年之前,李渊由谯州刺史调任陇州刺史,途经武功,借住驿馆,太穆窦皇后在此诞下次子李世民。 两年之前陇州校猎,亦曾途经武功,当时李世民便谕令将这自己诞生之处改建为庆善宫。 年前更在此宫之侧,为母亲修建慈德寺。 如今宫、寺皆已修成,李世民来到这诞圣之处,大宴贵臣,奏起〈秦王破阵乐〉,和之以《七德舞》。 这套乐舞发扬蹈厉,舞者被银甲、执银戟,交错屈伸,击刺往来,舞出破阵之象,以示不忘武德之本。 太常寺则为这次筵宴新编〈功成庆善乐〉,和之以《九功舞》。 这套乐舞则进退安徐,以童生六十四人编为八佾,着进德冠,屣履而舞,以象文德。 自此而后,这一武一文两套乐舞,即成为有唐一代冬至元正,皇帝郊庙飨宴的定则。 唐代官服着靴,乃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崇尚武德的舆服制度。 《九功舞》则屣履,彰显两汉魏晋的文德古风。 这样的服饰进入贞观天子的庙堂,在当时具有指标性质的意义。 魏征端坐席间,对于《七德舞》俯首不愿直视,对于《九功舞》则聚精会神谛观。 然而同样是这两套乐舞,看在出身北塞的贵官眼中,却有截然不同的观感。 此时李世民神气爽迈,意兴风发,赋〈幸武功庆善宫〉诗。 此诗以黄帝诞生的寿丘、汉高帝刘邦诞生的酆邑起始;接着提及“指麾八荒定,怀柔万国夷”的功业,以及“芸黄遍原隰,禾颖积京畿”的治绩;最后以〈大风歌〉终篇。 可谓将自己天命之子的出身、文韬武略的成就,尽寓于一诗之中。 可惜皇帝的爽迈风发,并不能让群臣感同身受。 九成宫原是隋代的仁寿宫,建成之后,杨坚经常在此听政,甚至改元仁寿。 其周边官舍虽说已趋老旧,毕竟仍堪使用。 章节目录 语默之趣3 庆善宫则由隋代的驿馆改建而成,其规模与九成宫不可同日而语,周边更缺乏官舍等辅助设施。 何况将作大匠窦琎,曾因整建洛阳宫过于华靡而遭黜免,其后虽已复职,但将作监对于宫室的施作从而格外谨慎,哪敢轻易另建官舍? 因此皇帝堂堂驾幸庆善宫,随行群臣却连宿处都难以安顿。 除三省六部必须经常入宫议事的中枢阁员之外,纵使三品以上的高官,都必须扎营而宿。 不少武将,比如尉迟敬德,对于这样的待遇原已十分不满。 此时庆善宫大宴,这一武一文两套舞乐,更加令他忿然。 尉迟敬德出身北塞,数年以来皇帝偃武修文的政治取向,与他的性情背道而驰。 加上此行扎营而宿的待遇,此宴两套舞乐的氛围,更让他郁闷烦躁无以复加。 而今此宴,竟又有重臣席次位于自己之上!让这位身长八尺、腰围合抱的悍将终于忍无可忍,当席提出质疑。 李道宗身为郡王,席次尚在尉迟敬德之下,于是他举出自己的位分,试图安抚眼前这位横眉竖目、面黑如炭的火爆莽夫。 只是尉迟敬德在玄武门事件之后,早已因为皇帝重相轻将,心生怨怼,屡次与中枢扞格,甚至曾因为与房玄龄、杜如晦产生冲突,而遭到外放。 此时面对李道宗,尉迟敬德眼中所见,不是曾经叱咤疆场的宗室郡王,而是得以入住驿馆的刑部尚书。 他勃然大怒,一拳挥出。 李道宗本能捂住受击的左眼,而鲜血却已渗过掌指之间,汨汨淌出。 李世民大惊,立时起身探视。 只见李道宗左眼无法睁开,只怕竟有眇目之虞! 皇帝大为不悦,当即谕令中止筵宴,对尉迟敬德说道:“朕往昔览读汉代书史,见到追随高帝平定天下的将帅,许多没有能够善终,常以为那是天子之德有所不足之故。因此践祚以来,总是加意保全功臣,但愿卿等开国的勋业,得以泽惠子孙。” 他语调益发严肃:“然你身居高位,却动辄违犯法度,这就让朕明白,当年韩信、彭越遭到诛戮,或许并不能归咎于汉高帝。” 此时皇帝环顾殿堂,对群臣朗声言道:“国家大事,唯赏与罚。非分的恩典,不可一再施为。” 随后回头直视尉迟敬德,语调峻厉:“望你整饬言行,好自为之,以免他日后悔莫及!” 当着满朝文武,皇帝如此声色俱厉,让尉迟敬德受到震撼,呆若木鸡。 他心知如若再不收敛,后果或将不堪设想,从此方才开始自我约束,检点言行。 筵宴之后,李药师前去探望李道宗。 李道宗有感而发:“前此瞻仰太公望垂钓之所,相君侃侃而谈。然在宴会阁员近臣的御筵席上,相君却眼观鼻、鼻观心,恍若不曾在场。” 离开庆善宫后,李世民又前往宗圣宫,此宫后世称为楼观台。 杜甫赋有〈秋兴〉八首,其中第五首的颔联:“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写的就是这代地区的沿途景色。 相传周康王时期,函谷关令尹喜在此结草为楼,以观天象,名之曰“草楼观”。 他在此观测到“紫气东来”,连忙赶回函谷关守候,果然见到老子乘骑青牛而来。 尹喜将老子迎至草楼观,在楼南高岗筑说经台,请老子讲授《道德经》。 其后历朝历代,都以此地为道教发祥之地。 晋惠帝司马衷曾经广栽树木,并将三百余户村民,迁来左近守护。 北魏、北周、杨隋的皇室,亦将此地视为道教圣宫。 李唐自许老子后裔,李渊建国之后,便敕命增建修缮,扩大草楼观的规模。 并在武德三年亲率文武百官前来拜祭,宣称“老君乃吾圣祖也”,将之改名为“宗圣宫”。 其后唐玄宗李隆基再度扩建,其妹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均曾来此隐居修道。 于是宗圣宫便在道教圣地之外,更成为李唐的皇家道观。 离开宗圣宫后,李世民首途返回长安。 晋惠帝当年栽植的树木早已成林,其中不乏枫槭、银杏之属。 此时正值深秋,枫槭殷红、银杏金黄,映着青青潦水、郁郁南山,放眼尽是无比辉煌璀璨的秋景。 然而渐往前行,殷红逐渐褪却,仅余点点金黄。 李世民不免动问。 左右回道:“银杏寿命可达三千余年,而枫槭不过三百。 晋惠帝植树至今,已逾枫槭年限,原栽早已不存。 宗圣宫左近因有历代皇室维护,枯竭之树得以再植新株。 此地离宫渐远,后世不曾有人重栽,因此枫槭渐少。” 李世民大为兴叹,便在当天驻跸之处,手植银杏一株。 后人在此建寺,即为今日的古观音禅寺。 这株银杏至今犹存,虬枝苍劲奇崛,根干节瘿斑驳,冠盖硕叶华茂,其势峥嵘参天。 每至秋季金风黄叶,游人如织,有诗赞之曰: 状如虬怒远飞扬.势如蠖曲时起伏 姿如凤舞云千霄.气如龙蟠楼岩谷 盘根错节几经秋.欲考年轮空踯躅 黄帝问时已萌芽.明皇西幸满着花 待得皇帝车驾回到长安,已是贞观六年十月。 李世民、长孙皇后前往大安宫,向太上皇李渊献上沿途所得的有趣物事,并侍奉御膳。 李药师回到家中,却见出尘迎出来时,对自己上下打量,似乎颇有异样,不禁笑问:“怎地?像是见到怪物?” 他夫妻相识四十余年以来,一直聚少离多。 然而无论分离多久,回家之后爱妻也从来不曾如此打量自己。 出尘笑道:“未必是怪,倒真是奇。”她又打量夫婿一匝:“听说此行去了庆善宫?” 一听此问,李药师立时明了伊人的疑虑。 只因李世民这位“虬须龙子”在庆善宫中诞生之日,正是自己与出岫在姑射山间凤折鸾离之时啊。 他心下感念,轻手将爱妻搂入怀中,柔声说道:“前年已将你阿姊移兆安厝,请入祖茔了,不是?甚至你家良人的足伤都已痊可,不是?” 章节目录 观其眸子1 出尘先是柔顺点头:“阿姊之事已了,倒是不错。”随即轻手推开夫婿,望着他的左足说道:“然则我家良人的足伤,却是没准!” “这足伤,我自己也没准哪!” 李药师轻叹一声:“毕竟当时你阿姊曾说『绝不能与唐国公罢休』,还说『若再世为人,必当绝他后代』哪。” 出尘怔怔望着夫婿。 只听李药师幽幽说道:“如今你阿姊已再世为人,可她……” 他又叹一声:“可她是否知晓,虬须龙子,便是唐国公后代啊!” 数日之后,李药师接到皇帝旨谕宣召,赶紧入宫晋见。 行礼之后,李世民叹道:“吾兄啊,当初朕命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以吾兄为师,其后公谨又曾副吾兄荡平突厥。哪曾料到,他竟当其英年,便已先走一步。” 李药师回道:“公谨确是不可多得的帅才,非但聪敏颖悟,而且虚心向学。他英年早逝,实乃朝廷之失,兆民之憾!” 李世民点头道:“的是。”接着又问道:“不知吾兄是否曾将所学,尽数教给他们?” 这一问便让李药师登时明白,皇帝今日为何宣召。 他当即回道:“陛下,臣初始曾将所学诸般兵阵,以及为将之道,尽数教给他们。荡平突厥之后,臣又将所学为相之道,亦说予他们知晓。” “如此……”李世民沉思半晌:“然则君集为何却对朕说,吾兄并未曾将所学之精微,尽数教给他们?” “陛下!”李药师躬身至地,回道:“请陛下恕臣大不敬,臣方敢言。” “无妨,吾兄且请直言。” “是!”李药师回道:“臣年少时,曾得家师赐予三卷经书,上卷论天地王霸之无为,中卷论将相治平之正道,下卷论兵阵权术之奇变。” 提及“天地王霸之无为”,李药师不免朝皇帝望了一眼,方才继续说道:“臣已将中卷、下卷尽数教给他们。方今中原无事,这后两卷,已足堪内抚九州岛,外制四夷。” 初时听得“天地王霸之无为”,李世民便已眼现精光,直直凝视眼前这位“吾兄”。 待得李药师言毕,他更微语喃喃:“『天地王霸之无为』!『天地王霸之无为』!” 李药师双膝跪倒,稽首而拜:“因此臣实无法将此上卷之所传,教给他们!” 李世民怔忡须臾,方才回过神来,伸手扶起李药师:“吾兄所言甚是!甚是!” 李药师告退出宫,回到家中,约略将陛见种种说予爱妻知道。 出尘静静听毕,说道:“所以这侯君集丁忧八月,方才回到朝中,首先便是上奏,谓你有不臣之心?” 李药师缓缓点头。 出尘哂道:“他若想学『天地王霸之无为』,才当真是有不臣之心哪!” 李药师含笑望向爱妻:“这你倒无须替『虬须龙子』担心,人家可清楚得紧。” 出尘双目圆睁:“你……你倒想着我是替『人家』担心!” “你这娃儿!”李药师怎会不明白爱妻心意? 他轻手将伊人搂入怀中,柔声说道:“想当初实封食邑,陛下赐予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各一千户,又命他三人以我为师。 『人家』如此安排,便是明示对他三人着意栽培,以备日后提拔啊。”此时李药师身边均由昆仑奴服侍,以马里库多为首。 李药师朝他望了一眼,他躬身领命,先将茶事备妥,随即率众退下。 李药师轻啜一口香茗,继续说道:“侯君集不仅在他三人之中年岁居长,实则他比尉迟敬德、程知节都要年长。然在陛下眼中,却始终将他与张公谨、刘师立并列。” 出尘却只望着夫婿,吟吟浅笑。 李药师心知伊人在笑自己,如侯君集当今这般年岁之时,还在秦府任职三卫哩。 于是他也望着爱妻,淡淡含笑。 只听伊人解颐而笑:“好啦,明白,若是人人像你,这世道就平静无事了。” 李药师却是开颜失笑:“我可不想人人像我,那多无趣!” 出尘却收起笑颜,正色说道:“这侯君集,他既不明白你,也不明白陛下。他许是以为,陛下将他安排在你身边,作为耳目哩。” 此时伊人轻“哼”一声:“到是挺会给自己加戏呵!” “『加戏』?”李药师不禁莞尔。 “可不是?”出尘回眸言笑晏晏。 李药师又啜一口香茗,叹道:“侯君集气性矜夸,急于攀高,因此对他而言,我可就是一块挡路的石头。” 出尘再度轻“哼”一声,噙嗔含哂而道:“以为将你除去,就能轮得到他?” 伊人随即寻思须臾,方才缓缓点头:“所以他也只是急于将你除去,未必有甚不臣之心?” “的是。然则……”李药师凝视爱妻,缓缓说道:“却也只是眼前未必有啊!” 出尘怔怔望着夫婿。 只听李药师沉声说道:“你可知,就在昨日,退朝之后,我与他一同乘马返回尚书省。来到门楼之下,我已停步,他却仍径自前行,直待马过门楼数步,方才惊觉。” 出尘惊道:“这可就不仅是『眼前未必有』了!” 李药师轻叹一声:“然则陛下对于秦府旧部,多所回护哪!” 出尘十分清楚,过去数年,秦府旧部受贿、贪渎、甚至谋反等诸般事件,都得到轻判或赦宥,因而此时只能默默点头。 李药师又叹一声:“如今张公谨已然不在,刘师立又因牵涉罗艺之事而遭罢黜,因此侯君集……” 出尘听夫婿话语停顿,当即接道:“因此侯君集一则认为,纵使诬谮也能得到回护;再则认为,他三人中,其余二人都已无法为你辩白,可是?” “的是。而且……” 李药师凝视爱妻:“如若当真究办,侯君集诬我谋反,则须坐所诬之罪,难道陛下竟要将他以谋反论责?” 此时他缓缓摇头:“因此陛下断然不会处置啊!何况……” 这位旷世军神仍然只能叹息:“何况侯君集,他的心性虽远不如公谨、定方,甚至不如阿吴、万彻,然而若论兵阵权术奇变之道,他毕竟仍是大唐不可多得的人才哪。” 章节目录 观其眸子2 出尘一时默然。 这年年底,李世民亲自录囚,令罪犯还家,来年秋季回京受诛。 九个月后,三百九十名死囚竟然无一亡匿,悉数归案。 李世民大为欣慰,将他们全部赦免。 此即著名的纵囚事件,综观华夏数千年青史,这等举措实属绝无仅有,更是“贞观之治”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事件之一。 百余年后,白居易〈七德舞〉诗中,便有“死囚四百来归狱……圣人有作垂无极”等句。 其事议论者颇多,四百年后,欧阳修甚至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纵囚论〉。 近代则有史家提出,此事或与张蕴古案有关。 贞观四年,终岁断死刑者只有二十九人。 贞观五年,有人因疯癫而妄为妖言,遭到判刑。 大理寺丞张蕴古认为,因疯癫而狂言,不宜治罪。 御史却奏他徇私阿纵,让李世民大怒,将张蕴古斩决。 然而事后察知,御史所奏未必属实。 尤有甚者,经此事件之后,全国官员判案定罪,率皆宁重勿轻,造成死囚人数遽增。 李世民虽已下令,死罪必须覆勘再三,但是贞观六年,终岁断死刑的人数,却仍是两年前的十余倍。 因而李世民之所以纵囚,或许竟是希望,依此矫正当时轻罪重判的风气? 时序进入贞观七年。 这年年初,当时任职于秘书省太史局的李淳风,造就“浑天黄道仪”,进献皇帝。 战国时期已有“浑象”,西汉落下闳则造“浑仪”,东汉张衡又有“浑天仪”。 古人认为“天圆地方”,所谓“浑”,即是浑圆的天象。 而这些“仪”,则相当于现代的天球仪。 古代的“浑”、“仪”以铜铸造,布置成日月星辰在天体中运行之象,并以漏壶滴水发动齿轮,带动各方星体运转。 此时李淳风在历代先贤的基础之上,将浑天仪研发改进,造成更为精善的“浑天黄道仪”。 李淳风同时上呈《法象书》七篇。 早在东汉末期,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便着有《中论》,内有〈法象〉一篇,讨论人之外在形貌与内在性情之间的微妙关联。 李淳风这部《法象书》,同样讨论相术。 当时李世民得到秘谶,其中有言:“唐中弱,有女武代王。”便问李淳风。 李淳风回道:“其兆已成,后将称王,而将诛夷宗室子孙。” 李世民哂然而道:“若朕此时查究,先行寻得此人,将之除却,彼又能耐我何?” 李淳风摇头道:“天之所命,不可违也。数年之前,陛下已禁谶纬禨祥之书。而今若因秘谶而查究,不免要让天下疑忌。何况纵使勉力寻得,也未必真是其人。倘使因此而牵连无辜,更于圣德有损。如此冤怨相报,所造成的果业,只怕远甚于此一人。” 李世民权衡之下,采纳李淳风之言,不予查究秘谶等事。 只将李淳风擢升为承务郎,不久又授他太常博士、太史丞等职位。 然则皇帝心中,对于此事着实耿耿于怀。 十二年前,李药师曾在戡平萧铣的水战中“呼风唤雨”;三年之前,又在夜袭阴山的骑战中“占云卜雾”。 他精擅“风角、鸟占、云祲、孤虚”等数术的印象,这多年来早已深植人心。 何况新近,他更发明“挥指天光”之法,教导所属部将! 李世民虽曾多次听李药师解说,大江秋潦、春山晨雾都是四时天候的自然现象,能够预知其验,乃是研习先贤积累的学问,再经切磋琢磨而得。 而以“呼风唤雨”、“占云卜雾”之象示人,目的是为振奋军心。 至于“挥指天光”,则是偶然发现晶石的天然特性,设法将之运用而已。 不过可是然而,古今多少帝王将相圣贤豪杰,却有几人如同我大唐旷世军神,既能“呼风唤雨”,又能“占云卜雾”,还能“挥指天光”?如此人物,非但博古通今,更可谓能鉴往知来!李世民这位后人心目中的千载人杰,遇上“唐中弱,有女武代王”那样的秘谶,还是希望倾听自己心目中这位“吾兄”的看法。 两百年后,李商隐有〈贾生〉一阕: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此时千载人杰将旷世军神延入宫中,问的不是战略国策,而是谶纬禨祥,不知李药师当下,是否想到八百年前,在宣室中面对汉文帝的贾谊?然他听李世民提及“有女武代王”、“将诛夷唐室子孙”诸般谶语,瞬即左足抽痛,直透心肺。 幸好当时皇帝与宰辅研议国是,俱是“坐而论道”,否则这直透肺腑的椎心之痛,真不知他是否能够承受。 然而此时,这位“吾兄”也只能对李淳风的论述,表示赞同。 李世民却又问道:“不知吾兄对于『法象』之说,看法如何?” 李药师尚没有读过李淳风的《法象书》,但他读过《中论》,于是回道:“陛下,《中论.法象》所言,多撷摘圣贤之语,比如『君子威而不猛,泰而不骄』,又比如『敬尔威仪,维民之则』,再比如『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等等,从而得知『视不离乎结绘之间,言不越乎表着之位』云云。 而此结论,亦不外乎《孟子》所谓:『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观其眸子,人焉廋哉?』”李世民复述一回,再问道:“吾兄之意可是,这『有女武代王』之人,如若来到朕的跟前,朕便可以『观其眸子』,从而察知其人之微妙?” “是!”李药师躬身回道:“臣窃以为,形以目窥而见微,兆以识察而观妙。 人之微妙,尽在双眸神光之间。” “『形以目窥而见微,兆以识察而观妙。』”李世民喃喃复述:“『形以目窥而见微,兆以识察而观妙。』” 李药师见状,说道:“陛下,臣于此道薄有愚见,皆因藏有《天老神光经》一部,暨所附〈告玄图〉一帧。臣欲将之进上,只恐有辱圣听。” 章节目录 观其眸子3 李世民大喜:“正合朕意,吾兄忒谦了!” 李药师躬身领旨。 他正待起身,动作之下,竟又牵动左足抽痛,几乎踉跄。 内侍赶紧过来扶他站起,他才能够整肃衣冠,行礼告退。 数日之后,李药师将《天老神光经》以及〈告玄图〉进呈皇帝,并上表奏曰: 臣闻人不见形,凭诸水鉴。 事不可预,明其箝兆。 蓍灼是虚,尚假精意。 水鉴虽彻,资其目成。 故形以目窥而见微,兆以识察而观妙。 斯事毕举,孰可仿之。 如有一阙,则难依据。 臣性识愚,劣艺术浅,薄览于异书,颇知至要。 只如目前者,定近远,察是非,辩青黄,知善恶。 上观干象,中测人情,下鉴坤维。 斯等,莫不皆由目中光也。 若能见之,战斗出军涉水陆,即目下炁黑。 若光去目,患难立至。 则上不能见辅星,中不能辩亲疏,下不能观万物。 此神光去矣,其不睹斯妙。 临患之时,夫何悞哉。 颇有云:为兼以昏晦,若能存神光于目眦,察辅星于武曲,则不劳蓍灼,休咎预分,未接兵戈,前知胜负。 其文省而易教,其理精而易通。 固可以去危就安,转祸为福。 是知高祖心动,卒兔迫人之谋。 赵襄马惊,悬知刺客之状。 古来贤哲,皆宗师旷。 晋平张良,受黄石之要。 此乃传行世代,历载既深。 文字或谬,语有其繁。 臣窃不自揆,辄次之,以此成一轴,号曰《天老神光》,谨进于阙庭。 臣熟知陛下圣虑明畅,妙理精通。 然臣今敢闻,以繁听览。 臣恐陛下,以此微细不纳。 宸衷臣之愚直,实以为保护。 圣躬莫不至斯,道危难之代。 实以保身,临事便知吉凶。 固详察不鄙蒭荛无任忠勤之诚,谨冒死奉表,谨献以闻。 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谨言。 此即传承后世的〈天老神光经表〉。 李世民得到一经一图,龙心大悦,嘉勉之外,又命内侍取来一端诏书。 他亲手将之交给李药师,含笑说道:“如晦家中,日前已行禫除之礼。 想来吾兄,刻正筹备迎娶子妇。 朕意躬逢其盛,以此为吾兄贺。” 李药师心知这是皇帝赐婚的诏书,赶紧谢恩。 此时已入仲夏。 这年五月至十月,李药师再度随皇帝驾幸岐州,来到九成宫避暑听政。 这次仍由房玄龄留居长安摄理诸事,没有随驾前往。 此外,王珪也没有同行。 两个月前他因“漏泄禁中语”而遭贬黜,左迁同州刺史。 李世民心目中宰相班底的排序,王珪原在李药师之后、温彦博之前。 他这次遭到贬黜,不久之后虽然回到中枢,却已脱出班底排序之列,没有能够再登宰相之位。 所遗侍中之职,则由秘书监魏征升任,让他正式成为三省首长之一。 过去半年之间,工部已在九成宫周边多造官舍,不少贵官也在左近添置产业。 如同年前那般,甚至中枢阁员也难觅宿处的窘迫状况,便没有再度发生。 古代婚仪讲究“三书六礼”。 远在周代,《仪礼.士昏礼》以及《礼记.昏义》中,已有“六礼”的记载,依序包括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六道流程。 “三书”则是在进行“六礼”的流程中,所使用的三种文书,包括聘书、礼书、迎书。 纳采是提亲问肯之礼。 五年之前,在平康府邸新居安宅之宴上,李德謇与杜徽音的婚事,已得双方家长首肯。 杜如晦原是蔡国公,去世之后徙封莱国公,由其长子,也就是杜徽音的长兄杜构袭爵。 此时李药师依礼,着人将所备的采礼送往莱国公府。 周代采礼仅用鸿雁为贽,然根据杜佑《通典》记载,盛唐采礼已多达三十种。 初唐风气质朴,李药师、杜如晦又都崇尚简约,因此采礼不贵奢糜,而以雍容为尚。 问名是押庚换帖之礼;纳吉是卜吉小聘之礼;纳征是订亲大聘之礼;请期则是择定吉期之礼。 这四道流程在两家之间进行虽然顺利,却也颇费时日。 待得一切就序,已入仲秋。 于是他们选订的吉期,便在李药师随皇帝返回京师之后。 过去几个月间,先是将作大匠窦琎去世。 首席少匠姜行本升任大匠,次席少匠阎立德成为首席,李世民同时则将李德謇擢升为将作监的次席少匠。 李药师心知这是皇帝恩赏,让李德謇可依四品之礼举办婚仪,于是代李德謇辞让,推说他过于年轻。 李世民笑道:“当年宇文恺规画营建大兴城之时,也不过二十余岁。德謇怎会过于年轻?” 除此之外,皇帝更让李德奖进入殿中省尚药局。 李德奖身为国公之子,依律以六品职事入仕,成为侍御医。 公事之余,这段期间李德謇已将三原祖宅的规画与整建,完成阶段性的经营。 陆泽生得知李德謇即将成亲,自然率领陆氏子弟来到长安,除观礼贺喜之外,也指导并协助李氏祖宅的兴修。 古代婚嫁之礼,皆于黄昏时分举行,取其阴阳交替有渐之义,故称“昏礼”。 吉期之前二日,双方府内便已铺排陈设,高挂喜幛。 及至正日,更是张灯结彩,奏乐焚香,人人身着吉服,处处笑语欢声。 待得午后日昃,李药师为李德謇设酒。 李德謇敬受之后,便率迎亲车队,在扈从陪侍之下,由代国公府前往莱国公府。 两府都在平康坊,李府位于东南隅,杜府则位于南门之西,其间仅隔一座菩提寺。 双方距离虽近,婚仪仍敬慎依礼。 这日莱国公府正门大开,李德謇到来之时,杜构已设酒于庭。 双方揖让而升,相互礼敬之后,杜徽音便以团扇遮面,由西阶步下,在姆师以及随嫁使女陪侍之下,登上新妇的车驾。 李德謇亲自执绥,引领徽音登车,随后另乘新婿的车驾率先回府,在门楼之前等候。 代国公府同样正门大开,待新妇车驾抵达,李德謇便将她揖迎入门。 章节目录 辞禄避位1 徽音在此换乘肩舆,李德謇则骑马前导,映眼但见前院已是宾客满座。 来到仪门之前,爆竹震天价响,喜乐高奏和鸣。 新婿下马,新妇下轿,此时赞礼者酌酒,三度酹于阶间。 随后新婿再度揖迎,请新妇进入正堂前庭。 如同五年前的新居安宅之宴以及三年前的代国公六旬寿宴,帝后、太子、王公、将相……尽皆亲临。 李德謇、徽音先后向皇帝、皇后行礼,随即进入婚仪。 礼拜天地之后,新妇向家翁行荐馔礼,李药师答礼;又向家姑行荐馔礼,出尘答礼。 此时新人同饮合卺酒,礼成。 随后李德謇引领徽音,来到自己的院落门前,三度将她揖迎入门。 待得宾客散去,李药师、出尘回到自己的院落。 出尘告知夫婿,筵宴之际得知,无垢、蕣华双双皆已怀有身孕。 然而如此大喜之事,竟未能让他伉俪欢颜,数语之后便归于沉默。 还是李药师率先开口,笑道:“怎么?可是累了?” 出尘心知夫婿乃是安慰自己,便也笑道:“你才怎么就累了。” 李药师轻叹一声:“可是因为东宫之事?” “可不是!”出尘也叹一声:“而且不仅是东宫。” 李承干在因风疾而腿足偏枯之前,最喜欢随李药师习武。 当时也有一班世家子弟,包括李德謇、李德奖,陪侍太子练武。 然而患病之后,李承干与这班子弟,便难得在文学馆课之外相聚。 今日这些年轻人也都参与婚仪,李承干却并不谨守太子分际,竟与他们嬉戏笑闹。 而且非常明显,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孔颖达愈是劝谏,他愈是反其道而行。 魏王李泰身边则另有一班重臣。 刘洎此时已拜给事中,任治书侍御史,来到长安。 他与岑文本都是李药师戡平萧铣之后,向李世民举荐的萧梁人才,这日一同随在李泰之侧。 还有杜如晦之弟杜楚客,也随魏王亦步亦趋。 李泰对众臣颇有气势法度,对太子却甚倨傲,显然于礼有失。 而李世民,似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又似视而不见。 这年腊月,皇帝先是临幸芙蓉园,自然难免回想当年与房玄龄、李药师同游之乐。 隔一日,再往长安西南的少陵原校猎。 回宫之后,又奉太上皇李渊前往位于帝都西北的汉长安城,在旧时的未央宫中置酒欢宴。 当时随行侍臣,不但有颉利可汗,还有冯盎的长子冯智戴,他是留在京师的质子。 李渊命颉利起舞,又命冯智载诵诗。 欣赏突厥可汗舞蹈、岭南酋长咏诵之后,李渊甚为欢喜,笑道:“如今胡、越一家,实乃自古未有之盛!” 而这里,令北胡稽首、南越款附,俱是李药师的功绩啊! 只见李世民奉上御酒,说道:“如今能得四夷入朝称臣,皆因陛下多年教诲,远非臣之智力所能企及。昔日汉高帝亦曾奉太上皇来此宫置酒,而其妄自矜大之行,实乃臣所不愿取者。” 李渊大悦,把酒而饮。 殿下群臣嵩呼万岁,皇帝父子相与欢笑。 然而此事,对于颉利可汗实是莫大屈辱。 二十余日之后,他便抑郁而终。 李世民追赠他为归义王,谥曰荒,以突厥习俗火葬。 时序进入贞观八年正月。 《仪礼.士昏礼》有言:“妇入三月,然后祭行。” 此时徽音嫁入李府已有三月,李药师便与李客师相约,率阖府前往三原祭告先人。 陆泽生北上,参与代国公府婚仪之后,便率陆氏子弟来到三原,协助完成李氏祖宅的兴修。 李药师来时,但见祖宅在当初李德謇规画的基础之上,又绰有诸般建树。 祖宅正堂位置,两年多前已由李药师亲自选定。 只因堂前左右各有一株紫杉,天然相对而生,其间开阔之处,规画为正堂前庭,俨然便似天地灵气汇聚于斯。 此时这对紫杉之前,又各有一株扁柏,树龄尚幼,一见即知乃是陆泽生所栽,李药师不免向他望去。 陆泽生笑道:“当年在夔州,相君曾数度枉驾,莅临寒舍水岸小院,不知可还记得?” 李药师颔首笑道:“记忆犹新哪!” 陆泽生又问道:“寒舍有一堆积木材之室,相君可还记得?” 此言一出,李药师登时想起,当年那间室中,金丝楠木巨材,堆积不知凡几!另有南海柚木、东瀛花柏、蓬莱红桧……珍罕木材密质温润,满室生香。 至今回忆,其质似乎仍在掌指抚触之间,其香似乎犹在嗅闻萦回之际。 他不禁倒抽一口气,拊掌叹道:“那等境界,如何能够忘怀!” 陆泽生含笑点头:“这两株扁柏,便是东瀛花柏之异种。如同那对紫杉,其树不但长寿,而且其香清心畅怀。” 李药师大喜,频频致谢。 陆泽生则再再谦称“不敢”。 正堂前庭之南,有一水池,作海棠形状,其中满植芙蓉。 当此孟春季节,枯叶残蓬掩映寒水,自有一番萧瑟逸趣。 池中锦鲤没有荷叶遮掩,更显活泼灵动。 陆泽生领李药师一行来到水池之南,此时由他们所在的位置瞻顾,正是访客进入正堂之前,极目所见的景象。 眼前池中之水引自泾水泉源,众人随陆泽生顺泉源来处遥望西北,但见一带银装素裹的嵯峨大山,美得不可方物! 这样“前水后山”的格局,至今仍为科学、玄学双双视为居住环境的绝佳配置。 尤其这里的池水,乃是徐缓流动的活水,风水学上称为“堂前聚水”,认为既能聚气又能聚福,还能聚财。 百数十年之后,张籍曾游此园,赋有〈三原李氏园宴集〉诗,形容所见情景: 暮春天早热.邑居苦嚣烦 言从君子乐.乐彼李氏园 园中有草堂.池引泾水泉 开户西北望.远见嵯峨山 且说当时。 陆泽生隔着池水指向约莫百步之遥的正堂,对李药师说道:“相君请看,此堂前庭,左右各有花柏紫杉,前后高低错落有致。惟有堂前阶侧,尚须植栽倚傍。” 章节目录 辞禄避位2 李药师笑道:“先生至今未予栽植,可是专为候我到来?” 陆泽生长揖笑道:“相君明鉴!” 李药师略一寻思,问道:“不知何种植栽适宜此处?” 陆泽生道:“紫杉、花柏俱极长寿,仆以为此处不妨布置他种寓意的久远,以喻子孙传承绵延。比如柽柳,本株虽则不过百岁,然其分株壮旺,可以世代繁衍不绝。又比如……” 李药师将他止住,笑道:“植栽能以百岁为纪,先生尚谓之『不过』?过哉!过哉!” 陆泽生含笑躬身称是。 李药师又道:“先生既将此树列于各种植栽之先,必是上选。如此堂前阶侧,便植一对柽柳。” 于是次日,将李德謇婚事祭告先人之后,李药师、李客师便在堂前阶侧,一左一右各植一株柽柳。 果如陆泽生所言,这对柽柳世代繁衍不绝,至今仍与紫杉、花柏,一同挺立在三原李靖故居的正堂与鱼池之间。 正堂之侧又有园林,唐代称为“山池院”。 当时的山池院虽与后世园林颇有异同,然亦绰有风致,殊可谓:拍起云流,觞飞霞伫。 何如缑岭,堪偕子晋吹箫?欲拟瑶池,若待穆王侍宴。 几日之间游园赏景,李药师均由陆泽生陪侍。 这日陆泽生不在身边,李客师便趁机对李药师说起太子、魏王、晋王等事。 李德謇婚仪之日,李承干与李泰之间的互动情状,已颇让李药师万般无奈。 这时李客师又加上李治,还屡屡提及长孙氏,更加让他感觉怅惘。 两月之前,皇帝以长孙无忌为司空。 太尉、司徒、司空是为“三公”,这是正一品的职事官,虽属优礼之位,不掌宰相实权,然而武德年间,倘若不计册赠,仅有裴寂一人曾任司空。 此时长孙无忌得膺此位,乃是有唐立国以来的第二人。 李世民的态度非常清楚,在他心目中,长孙无忌的地位无与伦比。 李客师因着与长孙氏的姻亲关系,入唐以来始终追随长孙无忌。 此时他不但提及长孙氏,更提及自家出身关陇世族,与长孙氏最宜相互依倚,云云。 李药师听罢,停下脚步,凝视这位三弟,郑重说道:“客师,此事我之所能,仅是保证不予介入。” 如此响应,李客师虽不十分称意,却也并未有违大旨。 于是他对李药师深深一揖:“多谢二哥!” 李药师乱世出世,原本便是以平天下、积功德为目的。 在达成富国家、强社稷、兴教化、安百姓的大旨之后,他又深入思考,世间还有什么工作,是除他之外,没有旁人能够完成的? 其一是为大唐培植能够承袭志业的人才,而此时,朝中已有多位帅才;另一则是将所知所学著书立说,而这,并不须要身居尚书右仆射之高位,也能完善。 三年多前,在自己的六旬寿宴席上,李药师见到李泰对李承干于礼有亏,而李世民视若无睹,当时已生慨叹。 三月之前,在李德謇的婚仪之间,非但再度见到皇室兄弟殊相乖违,皇帝并不介怀;还见到李承干嬉戏笑闹,不守太子分际;更见到已有重臣随在李泰之侧,亦步亦趋。 李药师的感喟,不免更加深刻。 而今,李客师更当面提及李治,并暗示长孙家族在这方面的立场! 将近三百年后,晚唐诗人周昙有《咏史诗》八卷。 其中“徒言滴水能穿石,其那坚贞匪石心”之句,最为后人所熟知。 李药师那坚贞匪石之心,这些年来一而再、再而三,感受到滴水之冰冷。 今日李客师这番言语,可说便是那最后一滴冰冷,终究将他其那之心穿透。 信步回房途中,熟悉的琴韵,蓦然沁入李药师的胸臆。 一怔之下才意识到,自己正从陆泽生房前经过。 早前陆泽生回避,当是特意让李客师有机会与自己单独聊谈;此时尚在敞门抚琴,谅是等候自己到来。 李药师不须迟疑,当即步入陆泽生房中。 但见鼎香炉茶,陆泽生果然若有所待,而琴操并不稍停。 李药师听时,此曲便是六年之前,两人相偕东访途中,陆泽生曾在舟中抚奏的〈归去来兮〉。 只是当年弹到“或命巾车,或棹孤舟”,琴音便戛然而止。 此时则犹如行云流水,继续“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而这两句,却正是李药师当下心境的写照啊! 但随琴韵舒卷徜徉,李药师和声咏诵: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唱到“胡为乎”三字,竟似荡起金石之音,掷地铿锵! 陆泽生则继续咏诵: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琴操止处,李药师起身,向陆泽生深深一揖:“多谢先生!” 陆泽生起身还礼:“不敢。” 由三原返京途中,李药师已准备好,上乞解职的表奏。 未料见到李世民,他尚未及开口,皇帝却先行提到,有意任重臣为黜陟大使,巡狩四方,观省风俗。 诸道皆已得人,惟有京师周边的畿内道,尚没有适当人选。 张蕴古事件导致全国官员判案定罪,率皆宁重勿轻。 皇帝纵囚,意在匡正轻罪重判的风气。 然而如此处遇,是否竟会矫枉过正?李世民希望经由自己信任的重臣,取得翔实确凿的信息。 李药师十分赞同皇帝此举,可他自己,已然全心企盼“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的生活。 黜陟大使代天巡狩,乃是非常优渥的差使。 行程中身分“如朕亲临”,非但各地州县恭谨事奉,而且得到拔擢的官员、喜获提携的士子,大都从此便以黜陟大使马首是瞻。 然而,李药师早已感觉推崇自己的朝臣过多,荡平突厥之后功高震主,台阁端揆,致使此时隐然成形的皇子夺嫡,也无法不牵扯到自己。 章节目录 辞禄避位3 当时河南道的大使,已选定萧瑀、杨恭仁,他二人都是特进,这是仍掌实权的正二品散官。 贞观时期的河南道包括东都洛阳,开元时期才划分为都畿、河南二道。 此时皇帝提及的畿内道,亦即关内道,贞观时期包括京师长安,同样也要待到开元时期,才划分为京畿、关内二道。 畿内道的政治地位高于河南道,因此大使人选的位分,也必须高于河南道。 事实上当时合格的人选,也就只有房玄龄与李药师。 皇帝即将前往九成宫避暑,依例皆由房玄龄留守长安,他不可能离京巡省。 也就是说,畿内道大使的人选,除李药师外不作第二人想。 然而李药师,实在无意继续留任中枢,于是说道:“畿内道乃是天下第一道,兹事体大,臣以为大使之职,非魏征莫可胜任。” 此时提及魏征,因为于公,魏征厥是贤臣良相;于私,他非但是李药师少年时期的师弟,年余之前在湋川官舍事件上,更得他缓颊。 李世民虽对魏征深为倚重,宠信有加,却始终未曾给他立功的机会。 所谓“德懋懋官,功懋懋赏”,魏征已因其德而晋身宰辅。 然却因为无缘立功,未得厚赏,以致始终家资寒素。 于是此时,李药师便希望让他也能得有立功的机会。 不过毫不意外,李世民笑道:“朕倚仗玄成箴规得失,不可一日或离,还是烦请吾兄亲自走一趟吧。” 皇帝既然坚持,李药师也只得接受畿内道大使的任命,与多位重臣分别前往诸道,代天巡狩,观省四方。 荡平突厥之后,几年以来偃武修文,中枢除营建数处宫室之外,大抵不离务在安辑、休养生息的治世之本。 因而此时,宇内可谓社稷康泰,物阜民丰。 李药师曾任关内道行军大总管,对于这带地区的人事原本相当熟悉。 此时代表皇帝视察吏治、采集风俗、问民疾苦、优礼高年、赈济穷乏、拔擢人才,着实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这年三月,皇帝又往九成宫避暑听政。 行前再度请太上皇同往,李渊同样拒绝。 于是李世民下旨,命将作监在长安东北地势高亢爽阔的龙首原上,为李渊修建避暑的夏宫,名之曰永安宫,此即日后盛名远播、载誉古今的大明宫。 且说当时。 十月中旬,李药师巡省已毕,回到长安。 不过旬日,李世民也返回京师。 此时长孙皇后已得一女,她是李世民最幼之女新城公主。 蕣华则举一子,他是李世民第十三子赵王李福。 如此大喜之事,竟未能让李药师稍缓其志,旋即便上〈乞解职表〉: 臣闻宰臣程材,樗散无栋梁之用;陶冶成器,满盈有倾覆之忧。 是以量力着于鲁史,招损陈于夏载。 臣固庸流,无阶贵仕。 短翮慕侣,顾榆枋而自得;骀足追群,瞻燕越而绝思。 幸属光华启旦,管库无遗,录其丹赤,弃其瑕滓。 假宫商于庸音,披丹漆于朽质。 虽复南临徼外,北践沙场,敌必倒戈,人怀尚义,以此为效,实贪天功。 而上赏亟行,鸿恩罔已,锡爵胙土,连衡寇邓,腰金鸣玉,方轨崔卢,木石有心,岂不增愧? 自滥端副,待罪文昌,腼颜疚心,屡移星管。 画一之誉,无纪明时;维鹈之讥,日闻朝听。 遂使化洽阴阳,或亏于玉烛;德动辰纬,时爽于珠联。 求其所繇,并臣之咎。 加以年事西夕,疴疾日侵,腰脚疼痹,筋力衰竭。 虽欲勉励,非复全人。 臣犹知之,况于他人! 臣之所祈,本陈情实。 非敢追踪疎傅,继迹留侯,妄自矫饰,求兹虚誉。 若使尸素重任,无损国猷,亦当黾俛匪服,甘受身累。 抚事论心,无一而可。 乞解所职,养病私门。 伏愿暂屏冕旒,曲鉴丹恳,辍天威于雨露,回阳光于葵藿。 则彝章载穆,品物咸亨。 臣未申投报,方违轩陛,伏纸惭恋,预怀罔极。 以他君臣之间的默契,年初李药师举荐魏征之时,李世民已知他有辞禄避位之意。 如今他巡省归来,仍未稍改心意。 甚至蕣华得子之喜,也不能让他略有转圜。 皇帝见这位“吾兄”心志坚贞若是,也只能允准其志,遣中书侍郎岑文本前往宣旨: 朕观自古已来,身居富贵,能知止足者甚少。 不问愚智,莫能自知,才虽不堪,强欲居职,纵有疾病,犹自勉强。 公能识达大体,深足可嘉,朕今非直成公雅志,欲以公为一代楷模。 “一代楷模”!这实是极高的推崇。 不仅如此,皇帝更下制曰:沰 高秩厚礼,允属茂勋,贵德崇让,用光彝典。 尚书右仆射代国公靖,器识恢弘,风度冲邈,早申期遇,夙投忠款。 宣力运始,效绩边隅;南定荆扬,北清沙塞。 皇威远畅,功业有成。 及参闻政本,职重端副,绸缪翌赞,勤劳宴绩。 知无不为,岁寒弥厉。 既怀冲挹,以疾固辞,表疏恳至,情理难夺。 烦以吏职,有乖养贤,宜加优宠,申其雅志。 可特进,勋如故,并赐帛一千段,尚乘马两匹,禄赐国官府佐及亲事帐内防阁等,并依旧给。 患若小瘳,每三两日至门下中书平章事;患若未除,任在第摄养。 此即〈加李靖特进制〉。 也就是说,前此旨诏“允准”,实可谓系表面文章。 特进是仅次于开府仪同三司的散官位阶。 唐代散官分为两种体系,其一单纯叙俸,以从一品的左光禄大夫为最高,正二品的右光禄大夫为其次,其下直至从九品。 另一体系,则专为优礼退职的重臣,仅有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正二品的特进两个位阶。 这种体系的散官,纵使不再领有职事官位,仍可参与朝廷国是的决策,而且依旧出席重大典礼,其序位甚至在同等品秩的职事官之上。 特进位阶之外,李药师不但保留原本的左光禄大夫、上柱国、代国公等勋封,得到赐帛千段、乘马两匹,更丰厚的则是“并依旧给”的待遇。 章节目录 进退之道1 其中“国官”是协助处理代国封疆事务的幕僚,“府佐”是协助处理中枢内阁事务的幕僚,都属于公事方面的参佐。 而“亲事”、“帐内”、“防阁”等,则属于私事方面的供职。 这些参佐、供职人员多达千人,“并依旧给”意谓,这上千人的薪资,依旧由国家给付。 尤有甚者,“患若小瘳,每三两日至门下中书平章事”,这表示皇帝依然将李药师视为宰辅。 盛唐直至后世,如果不加“同平章事”、“平章政事”、“同中书门下三品”等职衔,纵使位居台阁,也不算是真正的宰相。 而〈加李靖特进制〉,实是这些职衔的滥觞。 然而,李药师在人世间的职责,尚未悉数完善。 不过半月之后,他又即将复出,远赴冰川高原,继续为大唐开疆拓土。 大唐荡平突厥之后,边境只是暂归平静。 颉利可汗全盛时期,自己居于碛口,四方另有八设。 其后薛延陀兴起,突厥北方三设中的延陀设首先遭到攻灭,不久欲谷设、拓设也被击败,两人先后率部往西奔逃。 隋末唐初的“突厥”一般单指东突厥。 后人称为西突厥的地区,当时政治势力并不稳定,而是阿波可汗后裔与达头可汗后裔两个派系的竞争与结盟。 唐高宗显庆年间,苏定方平灭西突厥之后,大唐在其故地设置昆陵都护府与蒙池都护府,两府辖区基本上与先前阿波、达头两个派系势力的领地相互对应。 隋炀帝大业七年,达头后裔射匮可汗得到大隋暗助,击溃阿波后裔,成为西突厥的大可汗。 贞观元年原本欲与大唐和亲,却遭颉利阻挠而未能成真的统叶护可汗,即是射匮之弟。 而贞观二年将统叶护暗杀的莫贺咄可汗,则是阿波后裔。 其后统叶护之子肆叶护可汗击败莫贺咄,却又发生内乱,肆叶护逃往康居。 正值此时,欲谷设、拓设遭薛延陀击败,往西奔逃。 拓设即是阿史那社尔,他取下内乱中的西突厥,自立为都布可汗,至贞观九年入唐。 欲谷设则先去到高昌,再去到中亚,于贞观十二年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其后兼并诸部,成为西突厥的大可汗。 此乃后话,且说…… 贞观四年,日本舒明天皇首开遣唐使之例,派遣使者入唐。 次年李世民遣高表仁持节,随遣唐使船队出使日本。 高表仁是隋代尚书左仆射高颎之子,他在当年十月抵达日本的难波津,亦即今日的大阪。 当时日本派出船队三十二艘,悬彩旗、奏鼓乐,在江口盛大欢迎。 高表仁却要求“天皇下御座,面北接受唐使国书”,日本王子不允,双方争持不下。 结果高表仁没有宣读朝命,愤然归国。 由此可见,大唐纵使荡平突厥,大唐天子纵使成为天可汗,仍然难以震慑东夷。 贞观五年四月,灵州斛薛部落叛变,李道宗将之击破。 贞观六年至八年,南方獠人屡次反叛,均为当地官兵平定。 而吐谷浑,先在贞观六年三月进寇兰州,为当地官兵击退。 及至贞观八年,其可汗慕容伏允遣使入贡。 使者尚未离开长安,吐谷浑竟出兵大掠鄯州,扬长而去。 李世民遣鸿胪丞赵德楷出使究责,饬令伏允入朝。 当时伏允年事已高,国政多委于其宰相天柱王。 这种一方面遣使入贡、一方面出兵寇掠的手法,便是天柱王的权术。 此时天可汗饬令伏允入朝,他称病无法前来,只为其子尊王请求和亲。 李世民应允,令尊王入朝亲迎。 尊王又不来朝,于是婚事作罢。 吐谷浑不但屡次犯边,更扣留赵德楷。 李世民先后十余度遣使究责,又召见尚在大唐的吐谷浑使者,亲自晓谕侵犯天朝上国的后果。 虽然赵德楷终究得以归国,但吐谷浑却继续寇掠兰州、廓州。 这终究让大唐天子忍无可忍,决定施予惩戒。 他以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为西海道行军总管,向吐谷浑进军。 段志玄与李世民同年,两人乃是总角之交。 他曾随李世民讨伐薛举、刘武周、王世充,非但是一位骁将,更是玄武门之变中的功臣。 这年六月,段志玄率军出兰州、廓州,击破吐谷浑。 又向西追奔八百余里,不但越过青海,也就是今日的青海湖,还继续西进三十余里。 这里已接近草原的尽头,再往西便是盐泽沙碛。 段志玄来到当地,只见闲闲牧马,点点牛羊,吐谷浑大军的踪影,早已消失在苍莽天地、巍峨大山之间。 而当地地处高原,许多唐军已出现晕眩、厌食等症状,段志玄只得班师回朝。 接下来的数月,吐谷浑倒也安分。 然而这年十一月,李世民允准李药师辞禄避位之后,不过短短十六天,吐谷浑进寇凉州的军报,便已传抵京师。 可说吐谷浑一旦得到大唐军神引退的消息,旋即兴师犯境。 同样在这十六天内,吐蕃赞普松赞干布的使者抵达长安。 该国在此之前,不曾与中土往来。 吐蕃位于吐谷浑西南,也就是今日的西藏高原。 这带地区原本分布诸多部族,至松赞干布的父亲囊日论赞,征服临近诸部,同时任用贤能,改革内政,带起吐蕃壮大。 然这却造成其内部既有贵族势力的不满,将囊日论赞毒杀。 松赞干布平定叛乱,继位赞普。 他听说突厥、吐谷浑都曾与中土和亲,于是也遣使请婚。 李世民虽然并未允准和亲,只遣使慰抚,但是这次通使,却让天可汗意识到这个高原国家的强大。 根据吐蕃使者的描述,松赞干布正值壮盛,武勇有略,四邻咸服。 这样的国主,必有继续开疆拓土的雄心。 而吐谷浑,就在吐蕃东北。 日后无论两国连手,或一国取下另一国,对大唐都将形成莫大的威胁! 尤有甚者,由大唐通西域,仅有河西一线之地。 如果不能维持这带道途的平静,就无法活络大唐与西域之间的往来。 章节目录 进退之道2 河西介于两山之间,南山之南即是吐谷浑,北山之北则有西突厥,双方均不时入寇。 比如此时,吐谷浑便穿越祁连山,进寇凉州。 这让李世民瞬时惊觉,仅将吐谷浑逐出边境之外,并不足以捍卫大唐社稷! 于是大唐天子下诏,大举出讨吐谷浑。 但由何人挂帅?基于数月之前,段志玄无功而返的前车之鉴,此时李世民遍数朝中班班众将,却无一人简在帝心,堪承大任。 如今这位千载人杰天可汗,竟只能在两仪殿中来回踱步,喃喃自语:“如若能得药师为帅,岂非善哉?岂非善哉!” 皇帝非常清楚,对这位旷世军神而言,挂帅出讨吐谷浑,于他个人甚至家族,非但丝毫无益,反倒可能有损。 他已六十有四,平生从未败绩。 又曾出将入相,台阁端揆,人生再无所求。 日前辞禄避位,正待颐养天年。 如今若再出师,纵使全胜而归,大唐又能让他得到什么?恐怕只是更多疑忌诬诋罢了。 想到此处,唉……这位千载人杰,依旧只能空自仰望大殿高处的重拱藻井,太息嗟叹。 万乘之尊的金口玉言,很快便传入李药师耳中。 辞禄避位之后,他享受闲适生活,经常亲自煎茶。 这日这位旷世军神在石鼎之下生起炭火,由茶笼中取出茶饼,在炭火上焙炙之后,再用石碾研成细末。 出尘见状,便将冬季吃茶常用的香料果品,比如干姜、橘皮、茱萸、苏桂之属,逐一备妥。 马里库多则擢取山泉,先将煎茶所用的石釜涤净,再注入清冽泉水,置于炭火石鼎之上。 众昆仑奴奉上茶果之后,便随马里库多行礼告退。 李药师望着鼎火,沉默良久。 还是出尘率先开口:“药师,当初辞禄避位,你的考虑便是,世间还有什么工作,是除你之外,没有旁人能够完成的?” 她伸手抚上夫婿手背,深深凝视眼前这位大唐军神沉稳凝炼的侧颜:“如今显然,在『虬须龙子』心目中,挂帅西征,正是一件除你之外,没有旁人能够完成的工作啊。” “出尘!”李药师回首握上爱妻柔荑,眼神之中满是感激。 只听伊人正色说道:“药师啊,且不论『虬须龙子』怎么想,只说你自己。你若不走一趟,岂能无憾?” 远在三十余年之前,西突厥达头可汗因内乱而出奔吐谷浑。 当时吐谷浑在突厥与大隋两强势力威胁之下,竟敢收容达头,便已让李药师对这个国家深感好奇。 这多年来,他从未对吐谷浑掉以轻心,也早已针对这带冰川高原、苍莽巍峨的强悍之域,思考过因应的战略。 如此的慎思明辨,如此的精心擘画,一旦机势成熟,若不果决笃行,确实将如爱妻所说:“岂能无憾?” 然而……得胜归来,不免再度功高震主,不免再度遭到谮愬。 君臣之间,难道又得重演四年之前那出辨析“君君臣臣”的戏码?唉……如今这位旷世军神,却也只能在心中暗自喟叹。 此时釜中之水沸如鱼目,出尘取过二只当年徐德言、乐昌公主所赠的越窑青釉刻莲瓣纹茶碗。 李药师先舀水温碗,随后取过瓠杓,将水盛出一瓢,置于一旁。 待得釜中之水沸如涌泉连珠,李药师将香料果品投入汤中,以竹筴环搅,将热汤激出漩涡。 随即量取茶末,投入漩涡中心。 不久,汤沸势若奔涛。 李药师将适才盛出的一瓢温水倾回釜中,止住腾波鼓浪之沸。 但见茶面汤花,瞬时层迭浮起,又是一度“惟兹初成,沫沉华浮,焕如积雪,烨若春”。 李药师舀茶盛入适才温过的茶碗中,并将茶面汤花分得均匀。 他先取一碗,恭恭敬敬地奉予爱妻。 此时他心下对于伊人的亲爱感怀,实无法以言语表述。 出尘回礼,与夫婿相对轻啜,浅尝细品。 随后放下茶碗,凝视身前这位天可汗心目中的“吾兄”,郑重说道:“此事除你之外,实无旁人能够胜任。你若不去,旁人焉能做到如你之意?待得那时,岂能无悔?” “岂能无悔?” 短短四字重重击在李药师心头。 方才先是“岂能无憾”?如今又是“岂能无悔”! 李药师轻手将爱妻搂入怀中,心绪激荡不已。 此时却听外间来报,房相送来拜帖,意欲次日造访。 李药师连忙交代:“回复房相,不劳他来,我去访他!” 李药师毕竟是出身簪缨世冑的大军事家,有其矜持风范。 非但处遇大事有品有格,举措常事同样有节有度。 进退取舍之际,皇帝既容他有回旋的空间,没有直接下达谕旨,他便也不孟浪请见。 他决定先去拜访房玄龄,请这位少年时期的同学、当朝的尚书左仆射转致自己的心意,让皇帝也有再度斟酌的机会。 李世民哪须要再度斟酌?得知李药师愿意复出,圣心大悦。 然他仍心系这位自己心目中的“吾兄”,如今年事既高,又有足伤,三思之下决定赐赠灵寿杖,即命使臣赉送。 华夏二十四史,上下逾四千年,其中记载得赐灵寿杖者,惟有西汉孔光、大唐李靖二位。 孔光是孔子十四世孙,历仕元、成、哀、平诸帝,掌理枢机朝政十余年,位至太师。 《汉书.孔光传》记载,孔光称疾辞位,诏曰:“年耆有疾,俊艾大臣,惟国之重,其犹不可以阙焉。” 谕令毋须上朝,并赐予灵寿杖。 灵寿杖的盛名着于书史,曹魏学者、孟子十八世孙孟康曰:“扶老杖也。”东汉经学家服虔则曰:“灵寿,木名。” 这灵寿木,早在《山海经.海内经》中已有记载:“灵寿实华,草木所聚。”当时的经学家颜师古亦曰:“木似竹,有枝节,长不过八九尺,围三四寸,自然有合杖制,不须削治也。”数十年后,又有医家陈藏器曰:“生剑南山谷,圆长皮紫……作杖令人延年益寿。” 章节目录 进退之道3 百数十年之后,柳宗元更亲植此木,赋有〈植灵寿木〉诗: 丛萼中竞秀.分房外舒英。 柔条乍反植.劲节常对生。 循玩足忘疲.稍觉步武轻。 安能事剪伐.持用资徒行。 如今李药师得到这样一支灵寿杖,自然深为感怀。 使臣奉命赉送灵寿杖后,即向皇帝回报,代国公神气清朗,扶杖行步无虞。 李世民大喜,立时召见。 君臣研议之后,皇帝随即下诏: 特进李药师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节度诸军 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行军总管 刑部尚书任城王李道宗为鄯州道行军总管 凉州都督李大亮为河东道行军总管 岷州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行军总管 利州刺史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 这六道行军的位置,由北往南排序:“西海”是青海湖的古称;“鄯州”即今日的青海西宁。 “积石”是积石山,当时又有大积石山与小积石山之别。 大积石山即今日的阿尼玛卿山,小积石山在唐代是鄯州、河州的界山,侯君集初期的任务即在小积石山。 “河东”在此则指黄河上游河源之东。 李道彦是李神通的长子,他在刘师立因牵涉罗艺之事而遭罢黜之后,接任岷州都督。 岷州即今日的甘肃临洮,吐谷浑曾经入寇,李道彦将之击走。 “赤水”则是今日的柴达木河。 高甑生出身秦王天策府,此时以刺史位分与六部尚书、大州都督并列行军总管,可见皇帝对他甚为赏视,有意栽培。 利州位于渝水之畔,即是今日嘉陵江畔的四川广元。 吐谷浑境内盐湖极多,“盐泽”在此指今日青海的茶卡盐湖。 如同五年前出讨突厥的六道行军,卫孝节、薛万淑的东方二军,主要任务在于牵制敌方外援;这次出讨吐谷浑的六道行军,李道彦、高甑生的南方二军,主要任务也在牵制敌方外援。 这年年初,李世民任李药师为畿内道黜陟大使的同时,也任李大亮为剑南道大使,前往巴蜀黜陟巡省,此时还没有回到京师。 因此当时诸道行军总管中,只有侯君集、李道宗身在长安。 李药师以大总管身分召见他二人,说道:“陛下命我教汝等兵法,至今已有多年。 而我竟无法教出一人,能让陛下托付重任,着实有负圣恩。 因而引退之后,如今却须复出,诚乃我一人之愆过。” 这话听在李道宗耳中,犹如醍醐灌顶般舒畅。 一来两年半前随李药师游磻溪之时,他称“老师”,李药师不肯答应。 此时言语之间,显然将他也当成学生。 二来他私下虽与李世民亲近,却并非天策府嫡系,受到排挤也还罢了,两年前竟遭尉迟敬德当着皇帝与众臣面前重击,至有眇目之虞,让他中心不忿久矣。 如今李药师这番话,虽是对他二人言语,然而责备之意,其实仅在侯君集一人。 于是李药师一语既毕,李道宗当即躬身谢道:“学生驽钝,不堪承老师训诲,致令陛下失望,惭腼愧悔已极!” 五年之前,李药师统率六道大军出击突厥,时任兵部尚书。 当前的兵部尚书乃是侯君集,然而这年先后两度征讨吐谷浑,皇帝都没有以他为主帅。 无论侯君集气性如何矜夸,也无法不深刻意识到,自己在皇帝心目中,分量有其局限。 于是此时,他也只能随李道宗一同躬身谢过。 李药师轻叹一声,郑重说道:“吾老矣,惟盼有生之年,得见汝等足堪独当一面,如此方能无愧于陛下,无愧于大唐!” 此时他凝视二人:“因此这番西出,我将尽我所能,听由汝等指挥大局,只盼汝等莫要让我失望。”他语声一顿,声调益发严肃:“尤有甚者,莫要让陛下失望,莫要让大唐失望!” 他二人再度躬身称是。 李药师神色稍缓,说道:“如今粮秣尚在集结。你二人可趁此时机,列举图取吐谷浑之策略,让我过目。” 他二人躬身领命。 待李药师将他二人所拟的策略,加上自己的评注整理妥善,拄着灵寿杖入宫陛见之时,已是贞观九年正月。 侯君集、李道宗的表策,无论是否躬亲书就,皆是工笔正楷。 而李药师所加的评注,竟是二王行草! 五百数十年后,陆游有〈观大散关图有感〉诗。 李世民如若读过其诗,御览此奏或将慨叹:“『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劲气钟义士,可与共壮图。』斯之谓也!” 何其可叹!陆游赋诗当下,心中满怀的歆羡与憧憬,却正是“偏师缚可汗,倾都观受俘;上寿大安宫,复如正观初”! 李世民虽然不曾读过后世的诗作,然他御览李药师此奏,专注的却正是那笔神彩攸焕、正奇浑成的行草。 一时阅毕,叹道:“吾兄此书,足可换鹅!” 李药师自然赶紧谦谢,连称“不敢”。 李世民则正色说道:“当年戡平萧铣,诸将皆欲掠取萧梁贵臣之家,以赏士卒,惟有吾兄力主不可。 只因早在《图萧铣十策》中,吾兄便已论及:『我军一旦取下萧梁,今日萧铣之臣民,即是我大唐之臣民。』 江汉之大,可说因此尽皆俯首。 古人有言:『文能附众,武能威敌。』吾兄当之无愧!” “文能附众,武能威敌”出于《史记.司马穰苴传》。 荡平突厥之后,李药师曾遭皇帝以“军无纲纪,致令虏中奇宝,散于乱兵之手”责让。 其后李世民虽然曾说“前此之事,朕意已有所悟”,但是这次,却是天子首度提及“惟有吾兄力主不可掠取萧梁”等往事。 不过李药师心底非常清楚,皇帝此时提及此事,另有其意,于是谦谢之后,侃侃言道: “陛下,当年汉光武平定赤眉,随即入其营中缓辔徐行。『推心置腹』的美称,由此流芳后世。这岂是欠缺思虑之所为?而是因为先已料知,人情本非为恶啊。” 章节目录 驰骋高原1 此时他朝李世民微微躬身:“五年前臣讨突厥,总蕃汉之众,出塞千里,未曾妄杀一人,也是承袭前代明君之教,推赤诚、存至公而已,岂敢当陛下『文』『武』之赞!” 他君臣这段对话,略见于《李卫公问对.卷中.第十四》。 李世民闻言,大喜而道:“『总蕃汉之众,出塞千里』,善哉!善哉!” 当时契苾部落的酋长契苾何力已率所部归唐,皇帝当即谕令,以执失思力领突厥兵众,以契苾何力领契苾兵众,并归李药师节度,一同出讨吐谷浑。 这是大唐首度尝试,以归降的外族兵团参与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此时皇帝将李药师所呈的表奏阖起,交还予他,含笑说道:“吾兄啊,五年前朕已手诏:『兵事节度皆付公,吾不从中治也。』如今未尝稍改。” 君臣之际能如斯者,怎不令人动容! 侯君集、李道宗的两份策略,差异其实不大,然侯君集较为积极果决,李道宗则胜在周严缜密。 李药师再度召他二人共议军机,彼此皆是青史罕见的良将,对照这些许差异,不免暗自激赏,相互钦佩。 两人都论及吐谷浑地势对于行军的影响,这又分为两方面,一是冰川高原对于将士体能的考验,另一则是巍峨大山对于跋涉途径的阻滞。 关于前者,砥定中原之后,大唐放眼西北,早已明白个别军士的素质,体能或比膂力更为紧要,于是长期加意训练。 是以五年之前夜袭阴山,唐军可以数日不眠不休。 然而数月之前段志玄深入吐谷浑,竟仍无法克服高原地势所造成的影响。 因此侯君集、李道宗两人,都将此放在策略之首要,也提出因应之道。 大唐与吐谷浑之间的交通并不闭塞。 汉代张骞通西域,开辟丝绸之路,由长安经河西四郡出玉门关,后世称为“河西道”。 然魏晋南北朝以降,河西长期战乱,极不利于商队通行。 于是在此道之南,吐谷浑境内,另辟出一条“青海道”,以利商贾往还。 商贾行道,可以在攀高的过程中择时休息,适应之后继续前进,行军则不可。 因此侯君集、李道宗都建议,在各道兵马集结之后,即先择地攀高,以逐渐适应地势。 李药师更已从孙思邈处,得到景天五加汤药方剂。 攀高之前先饮此汤,有助于唐军迅速适应高原地势。 关于后者,行军辨识方向,白昼可依太阳位置,夜晚则可观察星象。 然而若遇阴雨风雪,天景曀霾,或大山蜿蜒,烟迷雾瘴,难免便会迷路。 四年前苏定方已从李药师处学得“挥指天光”之法,又在多种晶石之间摸索,大致厘清以晶石辨识方向的法则。 此时大唐能用此法的将官虽然不多,但教导其术却并不困难。 不过,能够辨识方向,与能够侦别吐谷浑君臣落败之后逃窜的途径,有根本上的区别。 数月之前,敌军的踪影就眼睁睁消失在苍莽天地、巍峨大山之间,让段志玄仰天长叹。 五年之前,李药师能够精准预测颉利可汗北奔的路线,乃是因为突厥大帐内外,早已密布大唐的情报人员。 如今吐谷浑的状况,与当年的突厥大相径庭。 若欲了解吐谷浑内部的思维模式与行为机制,此时必须依赖党项。 党项是汉代西羌的旁支,初唐时有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辞氏、房当氏、米擒氏、拓跋氏等八个大型部族,是为“党项八部”,并不相互统属,其中以拓跋氏为最强。 贞观三年,在郑元璹招谕之下,细封氏的酋长细封步赖举部依附,得到丰厚赏赐,于是其他部族率相归降。 大唐在其地设崌、奉、岩、远等四州,皆在今日的四川松潘一带,并拜党项各部首领为刺史。 贞观五年,李世民又遣使,在党项河曲之地设州治,得三十余万人口内迁。 然则荡平突厥之后,吐谷浑与大唐的关系急转直下,其中关键在于,河西四郡的形势归于平静,河西道丝绸之路恢复畅通。 尤其在李大亮招抚伊吾之后,西域商贾可由伊吾直入玉门关,一路通往长安。 这使得青海道丝绸之路的优势大不如前,只能吸引于阗与剑南之间的商贾往来,对于吐谷浑的经济利益影响极巨。 党项与吐谷浑一般,统治阶层系出鲜卑,庶民则以羌人为主。 两者非但族群、文化类似,又地处青海道途中,有共同的经济利益。 当此大唐集结兵马粮秣,积极备战的数月期间,吐谷浑则对党项各部施以厚贿, 使其纷纷脱离大唐,转向依附吐谷浑。 于是此时,李药师必须付出更为丰厚的财物,才能由党项处获取唐军亟需的情资。 大唐卫景武公荡平突厥,对于世界历史无疑造成重大且深远的影响。 然则若论战争过程的恢弘壮阔,戡定吐谷浑之战则犹有过之。 贞观九年暮春,天候开始转暖。 然而在吐谷浑,所谓“转暖”,只是谷底山涧的冰雪不再严封,开始有消融的迹象。 此时唐军已然备战完善,分道向吐谷浑的冰川高原推进。 三月中旬,南方的李道彦、高甑生二道率先遭遇抵抗。 李道彦由岷州溯洮水往南行军,进入洮州东部。 高甑生则由利州溯羌水,也就是今日的白龙江,往西北行军,进入洮州南部。 原本依附大唐的当地羌人,在吐谷浑厚贿之下,袭杀洮州刺史,高甑生将之击破。 此时党项拓跋氏的酋长拓跋赤辞,率领部众前来声援羌人,在洮水、羌水上游的狼道峡据险死守。 当地是岷山山脉的隘口,两侧悬崖峭壁,中有宽约百尺的峡谷。 李道彦来到此处,难以前行,便遣使试图货贿,以期换得能让唐师通行。 未料拓跋赤辞已与吐谷浑和亲,坚不退让。 唐使见议和无望,便率精兵击溃党项外围部众,俘获牲畜六千头。 章节目录 驰骋高原2 这样的损失让拓跋赤辞内部出现杂音。 李道彦再行货贿招抚,终于造成拓跋氏部众松动,多位重要部将不愿继续与唐军对战。 结果迫使拓跋赤辞与李道彦歃血盟誓,放唐军通过其地,以换取大量财资。 然而此后,李道彦的行军方向出现偏差。 依照李药师的规画,他原应在松州,也就是今日的四川松潘,与高甑生会师,一同往赤水、盐泽推进。 但李道彦没有等到高甑生,于是朝南来到阔水,也就是今日四川松潘岷江上游一带,击破当地羌人,俘获数千牛羊。 随后孤军麾师西进,在松州无垠的大草原上长驱千里,来到黄河上游沿岸。 如若再往西北,便可抵达赤水。 不过在这里,李道彦遭遇先前为他所击破的羌人。 他们在拓跋赤辞主导之下,重新集结部落主力,死守野狐峡,不容唐军越渡黄河。 最终李道彦大败,兵马损失殆尽,只得退保松州。 战后李世民免其死罪,将他流放边境。 至于高甑生,他击破洮州羌人之后,继续朝西北推进,途中屡次遭遇羌人顽强阻击。 最终未能达成李药师原本的规画,没有及时与李道彦会师,致使李道彦孤军西行,对阵大败。 李药师并没有让高甑生为李道彦的败绩负责,只对他的“后军期”施予薄惩,随后让他暂代李道彦原本岷州都督、赤水道行军的职责。 吐谷浑所辖的疆域,是东西阔而南北窄的狭长形状。 国土虽然广袤,但仅有东侧少数地区水草丰美,适宜居住。 这些地区由东北往南再往西,依序为国主慕容伏允所领的青海川、大宁王慕容顺所领的大非川,以及天柱王所领的赤水川。 倘若由青海川往西,便进入荒杳无人的盐泽沙碛,年前段志玄便在此处折返。 青海川即是青海湖周边地区。 六百余年之前,王莽遣使“多持金币”,诱使羌人献出这带土地,置西海郡,其下设环湖五县。 郡治设在青海湖之北的龙耆,也就是今日的青海海晏。 这里有吐谷浑境内水草最为丰美的牧场,也就是今日的金银滩草原。 绰有传奇色彩的青海神驹青海骢,就出于这带地区。 青海周回八百里,海中有小山。 牧民在冬季冰封时节,将波斯良种牝马放入海中山上。 来春即生骢驹,极其神骏,能日行千里,历代皆称之为“青海骢”。 吐谷浑的国都伏俟城,便在青海湖之西。 青海湖之南则有山,山南是一带山谷,汉代称允谷,唐代则称大非川,也就是今日共和盆地的东部及中部,这里也是上佳的牧场。 由此越过群山往西,便进入赤水川。 吐谷浑自西晋时期立国以来,便与中土战事不绝。 北魏、北周、杨隋都曾出讨吐谷浑,交战均获大捷。 然而纵使取下伏俟城,纵使将其国君逼入盐泽沙碛,大军一旦离开,吐谷浑便迅速复国。 这是因为此地海拔过高,中土军民难以适应,因此无法长期居留。 然而这次西征,大唐的千载人杰与旷世军神,计划携手从根本上改变这样的宿命。 李药师原本规画,自己与李大亮由东方往青海湖北方推进,李道宗、侯君集由东方往青海湖南方推进,李道彦、高甑生则由吐谷浑东南方往其南境的赤海、盐泽推进。 从大战略而言,南方二道的功能,旨在牵制羌人的外援,进而由南往北推进。 倘若李道彦、高甑生能够完成任务,使吐谷浑在南方失却屏障,再配合北方四道由东往西迂回包抄,则伏允君臣或许连逃离伏俟城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南方二道没有达成预期的目标,李药师只得改变计划。 幸而此行西征,南方二道并非战略主力。 此时北方四道依然兵马健全,不过不再能够灵活运用迂回包抄的战策,而只能沿湟水河谷平行推进。 贞观九年三月,与李道彦、高甑生由南方发兵的同时,北方四道也已分路出师。 及至四月,得知李道彦败绩,高甑生没有达成任务之后,大总管李药师与侯君集、李道宗、李大亮等三位行军总管在鄯州会师。 年前段志玄折返之后,吐谷浑又曾前来鄯州挑衅,此时已遭李道宗击退。 侯君集、李大亮则已分别达成小积石山、河东的任务,先后来到鄯州,商讨后续战事的进程。 此时的目标是伏俟城。 侯君集说道:“我军已然完成集结,而敌军尚未退守险地。如今应当调遣精锐,迅速长驱直进。敌方无法预料我方的行动,难以全面防范,我军必可大胜。如果不用此策,而让敌军逃窜,一旦彼等远遁藏匿,届时重山险阻,就难以追蹑了。” 出师之前,李药师已承诺将尽己所能,听由侯君集、李道宗等指挥大局。 此时他便接纳侯君集的建议,调遣精锐长驱直进。 自己与李大亮出青海湖北岸,侯君集、李道宗则出南岸,双向夹击西岸慕容伏允所在的伏俟城。 吐谷浑之立国,大抵依赖天候、地势的屏障。 青海湖周边全是牧场,无险可守。 因此每当中土西征至此,便只能弃城逃逸。 伏允得到消息,听说曾经荡平突厥,其后引退的大唐军神已然复出,亲率大军到来,登时大骇。 颉利可汗的生母婆施氏来自吐谷浑,兵败之后原本有意投奔伏允,未成。 因此吐谷浑非常清楚李药师的能耐,判断如果仅是弃城,并不足以阻止唐军继续西进。 于是伏允决定烧毁青海湖周边的草场,以期断绝唐军马匹的秣草。 吐谷浑自北魏时期将国都定于伏俟城以来,已近百年。 在这百年之间,伏俟城曾先后遭北魏、北周、杨隋取下,然却从未使用焚毁草场之策,只因这是饮鸩止渴的下下之策。 畜牧是吐谷浑的立国之本,对于畜牧经济而言,草场是最为重要的资源。 如若将之焚毁,虽能阻敌于一时,却使得接下来的数年牧草匮乏,让牲畜难以繁衍,对于己方的损伤太过巨大。 章节目录 驰骋高原3 此时若非面对大唐军神,委实束手无策,否则伏允绝对不会采取这下下之策。 贞观九年四月之后又有闰月。 大唐四道行军分为两路,于四月下旬由鄯州出发,往伏俟城推进。 无论经由青海湖南岸或北岸,行程都约五百里。 受到高原天候地势所限,唐军步骑同行,加上粮秣锱重,每日只能推进四十里。 因此南、北两路大军抵达伏俟城时,已是闰四月上旬。 伏允君臣早已逃逸,此时唐军举目所见,仅余一座空城,孤立于一望无际的灰黑斑驳之间,四野全是牧草余烬。 如果是其他时代,如果是其他将领,在迫使吐谷浑君臣逃逸,取下伏俟城后,已可说是大功告成。 此时班师凯旋,足以名垂青史。 然而这是泱泱贞观,这是皇皇军神卫景武公。 百数十年之后,白居易有〈赋得古原草送别〉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此时正值凯风自南之期,冰雪消融,灌溉草原。 伏允君臣逃逸尚不及旬月,青海湖周边已经冒出点点新绿。 虽不足以供应来年畜牧之所需,却勉强尚能承担当前唐军马匹的短期嚼用。 伏俟城中,大总管李药师再度与三位行军总管研议后续战事的行进策略。 先前侯君集积极果决,认为迅速长驱直进必可大胜,然而战果却未能如他所愿。 此时他转趋保守,认为敌方早有所备,如今既已逃窜躲藏,便难再行追蹑。 大军如果继续深入,后勤补给必成问题。 何况不知何时方能寻得伏允君臣,与其旷日废时而未必有所克获,不如就此“凯旋”。 原先周严缜密的李道宗,此时却持不同意见。 他是最早学得“挥指天光”,以晶石辨识方向的数人之一,由鄯州至伏俟城途中,更已熟悉使用法则,对于追蹑伏允充满信心。 他认为青海湖周边是吐谷浑立国的根本,彼等不可能放弃。 如果此时班师折返,伏允必定迅即回到伏俟城重新立足。 如此这番西征,先前的心血尽数付诸流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吐谷浑的威胁,不免重蹈数百年来历朝历代的覆辙。 此行薛孤吴、苏定方、薛万彻、和璧都随在军中。 苏定方、和璧只关心李药师的足伤,薛孤吴、薛万彻则支持李道宗的意见。 李药师自然明白他们各自的想法,而他自己,则有更为深远的考虑。 于私,他不愿让生涯的最后一战,留下不尽完美的结局;而于公…… 荡平突厥之战,李药师已让李世民成为天可汗,四夷归顺,八方咸服。 然则如此声势,非但仍然难以震慑日本,吐谷浑更勾结党项,声援羌人,屡次入寇。 李药师心知,这是因为“唐师不可胜,天朝不可犯”的声名,尚未深植人心。 先前李道彦失利、高甑生后期,更让周边各部以为唐师不过尔尔。 而这形象,必须扭转。 《孙子.形篇》开宗名义:“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此“不可胜”,非但是实质层面的不可胜,更是心理层面的不可胜。 现在,李药师要为唐师缔造“不可胜”的威名,以令四夷更加不敢蠢动。 眼前,相对于侯君集的转趋保守,李道宗则持不同看法:“大总管,末将以为,此地四周皆是大山,只消多遣斥候登高而望,必可寻得伏允踪迹。请大总管容末将一试。” 李药师自然应允。 远自十六年前,在神农架遭遇邓世洛时开始,军中通联、情报等任务,李药师便交由和璧负责,至今依然如此。 于是他着和璧派出斥候,果然很快便探得敌方行踪。 李道宗率偏师离开大军,绕道进入库山,也就是今日的青海南山,追及吐谷浑,将之击溃。 此战规模虽然不大,收获也不丰硕,却有重要意义。 其一,证明敌方并非难以追蹑;其二,库山是青海湖、茶卡盐湖的分水岭,取下此地之后,唐军便可以直下茶卡盐湖盆地,进入大非川。 这样的战果,让侯君集也转为赞同继续西进,说道:“年前段志玄折返之后,吐谷浑迅即又能前来鄯州挑衅,是因为没有受到重创。如今库山一败,彼等落荒而逃,甚至无法安置斥候。因此我军取之,可谓易于拾芥。如今若不乘胜而进,只怕后悔莫及。” 他似乎已将旬日之前意欲就此“凯旋”之议,全然置诸脑后。 取下伏俟城后,北方四道的初始任务均已达成。 于是李药师订定后续目标,奉表上奏。 李世民大为嘉许,调整各道任务: 李药师为昆丘道行军大总管,节度诸军 侯君集为积石道行军总管 李道宗为鄯善道行军总管 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总管 其中侯君集职称虽然如旧,但目标由小积石山前进至大积石山。 李道宗取下库山之后,唐军直指大非川。 这里无险可守,吐谷浑君臣只得再度退却。 李药师判断,伏允逃遁的途径有二,或是往西,避入天柱王的领地赤水川;或是往南,往大河之源撤退。 于是这位大总管再度将大军分为南、北二道,自己与李大亮出北道,往赤水川推进;侯君集、李道宗则出南道,追入大河之源。 如同荡平突厥之战,此行玉爪白鹘也随李药师来到前方。 为避免惊动敌军,李药师并未放它高飞。 而薛孤吴,他自从在南方与猴群熟络之后,便对动物的行迹,感知特别敏锐。 他随在李药师麾下,途经曼头山,也就是今日的旺尕秀山,察觉近处似有牛羊群聚,原来是吐谷浑的名王领兵在此放牧。 他率军突袭,大破敌军,斩其名王,俘获大批牲畜,充实后勤补给。 此时已入五月,侯君集、李道宗麾军南行。 出大非川后,即进入杳无人迹的盐泽沙碛。 兵马粮秣虽不再有后顾之忧,然而高原地势,仲夏竟仍降霜!当地长期干旱,纵有池泽也是咸水,无法饮用。 章节目录 驰骋高原4 他们行经破逻真谷,也就是今日鄂拉山的谷口,甚至无法找到水源。 《资治通鉴》记载:“人龁冰,马啖雪。” 大军来到汉哭山,也就是今日的鄂拉山。 此山平均海拔超过四千五百米,绝大多数习惯生活在低海拔地区的人,进入青海湖一带已难适应,而这里更较青海湖高千余米!!! 自古汉人来到此地,往往难以前行,无奈折返,因而有“汉哭山”之称。 此时就必须感谢药王孙思邈配制的景天五加饮,让唐军终究能够穿越这盛夏积雪的苍苍大山,进入洪荒混沌的莽莽境域。 出汉哭山后,侯君集、李道宗率军来到乌海。 此湖水质苦涩,今日汉语称为苦海,藏语则称为豆错,也是苦海之意。 他们在此遭遇吐谷浑军,将之击破,大有克获,并俘虏其名王。 然而伏允,却在大军护卫之下,逃逸无踪。 于是他二人麾师继续南进,转战来到星宿川,也就是今日的星宿海。 现代所知的“黄河三源”卡日曲、约古宗列曲、扎曲,分别从西南、西、北三个方向汇入这带地区,形成大片沼泽地与众多小湖泊。 放眼而望,恍若天上繁星,因此汉语称为星宿川、星宿海。 藏语则称为错盆,意为花海子;又称为玛洋,意为孔雀滩,形容这些海子点缀湿地之上,犹如孔雀开屏时尾翎上的斑纹。 伏允的主力大军虽已往西逃逸,这里仍有吐谷浑部队。 侯君集、李道宗屡次遭遇敌军,每战皆胜。 毕竟当时的吐谷浑军,无论战术、训练、装备,都无法与唐军相提并论。 他二人继续溯河而上,来到柏海。 柏海水域分为东、西两海子,也就是今日的鄂陵湖与札陵湖。 当时两海子之间仅有窄道相隔,称为柏梁。 这带地区土地碱化严重,海拔又高,仅有柏树能够生长,因此有柏海、柏梁之称。 事实上柴达木盆地周边,土地大都碱化。 柏树既能适应碱化土地,又耐干旱高寒,因此这带地区的乔木,皆以柏树为主。 此地已是大积石山最高处,侯君集、李道宗由此北望,但见崇山积雪,如冰如玉;又观大河之源,如星如月。 沰然而四处搜寻,都没有再见到伏允或吐谷浑部队的踪迹,只得悻然下山。 他二人原本计划,完成侯君集积石道的任务之后,继续执行李道宗鄯善道的任务。 然而此时,竟接到太上皇驾崩的邸报。 李唐皇室遗传风疾、气疾。 贞观八年春夏,李渊风疾便已渐趋严重,因此李世民下令,为太上皇修筑永安宫。 然贞观九年入夏以来,李渊病情日益恶化。 及至五月初六,日次庚子,崩于大安宫垂拱殿。 据《旧唐书.高祖本纪》记载,李渊大渐之际留有遗诏:“既殡之后,皇帝宜于别所视军国大事。其服轻重,悉从汉制,以日易月。园陵制度,务从俭约。” 于是群臣上表,谏请皇帝依太上皇遗诏,处遇军国大事。 李世民自然不会轻易应允,而命太子李承干于东宫平决庶政。 所谓“礼不伐丧”泹,原是因应敌国国丧之礼。 然而本国国丧,礼仪、禁忌更多。 于是此时,侯君集、李道宗在李药师指示之下,不再往鄯善推进,而回到大非川,全军服丧,等待李药师、李大亮回师。 由伏俟城经库山、大非川、破逻真谷、汉哭山、乌海、星宿川,直至柏海,沿途山路迂回,单程约莫一千五百里,海拔则由三千二百米攀升至四千三百米。 南道唐军在此高寒荒漠之域,四十天内来回三千里,可说每天都在飙马狂奔,实是极为宏伟的成就!!! 在侯君集、李道宗前往大河探源的同时,李药师、李大亮率领大军西行。 薛孤吴、苏定方、和璧都随在李药师麾下,和璧原本经常不离李药师左右,此行苏定方竟也寸步不肯或离。 除“誓死追随令君,一生悬命,以赎前愆”之外,不久前他已开始协助李药师整理兵学。 由此,苏定方更进一步深刻体认这位师者的伟大,非但前无古人,往后只怕难以再有来者。 如今他只祈愿,在这位旷世军神完成兵学著作的过程中,自己略能有所帮助。 因而甚至李药师上马、下马之劳,苏定方都执意躬亲服侍。 和璧纵使用强,也无法让他稍改心志。 薛万彻则随在李大亮军中,因为其兄薛万均,是河东道、且末道的行军副总管。 在薛孤吴取下曼头山之前,李道宗前赴库山的十日之间,薛万彻已有所斩获。 当时李药师命诸将巡视青海川,薛万彻在青海湖之东的牛心堆遭遇吐谷浑军。 他身边仅有百余骑,却一马当先,单骑驰击。 对方虽有上千骑,竟不敢与他交战,望风而逃。 薛万彻回到营中,对薛万均表示:“贼易与耳!!!” 两人再度率军追讨,击破数千敌骑,一时勇冠三军。 这样的战果,让他们不免有些轻敌。 与此同时,执失思力则在青海湖之南的居茹川遭遇吐谷浑军,同样以百余骑轻取对方上千骑,将青海川、青海湖地区全面肃清。 于是李药师安排少数兵力留守伏俟城,自己与李大亮率领大军西进。 他们翻越库山,进入盐泽沙碛,也就是今日的柴达木盆地,柴达木即是蒙语盐泽之意。 他们沿盆地东南边缘前行,取下乌兰之后,便进入赤水川东缘,直往白兰方向推进。 此时赤水,也就是今日的柴达木河,已经近在眼前。 早在先秦古籍《山海经》中,已有赤水的记载。 〈大荒西经〉有言:“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赤水水流色赤,故名。 当地人称之为乌兰乌苏郭勒,也是红河之意。 而李药师“昆丘道行军”的名称,正是来自于这赤水、黑水所出的“昆仑之丘”。 章节目录 冰川流光1 后人或曰,“昆仑”之名出于《庄子.应帝王》,乃是中央之帝“浑沌”的谐音。 赤水出于昆仑之丘,流入盐泽沙碛,融雪灌沃,在白兰,也就是今日的青海都兰,形成丰饶的赤水川,也就是今日的香日德绿洲。 而这里,正是李药师接下来的目标。 吐谷浑境内的三大军事经济根据地青海川、大非川、赤水川中,青海川已为唐军取下,大非川则遭唐军监控,如今吐谷浑必须死守赤水川。 吐谷浑建国之初,便十分重视赤水川。 这带地区原属古羌支族丁零人,在此建立白兰国。 然而直至三百年前,慕容吐谷浑来此之后,才渐为中土所知。 根据《宋书.吐谷浑传》记载,慕容吐谷浑之子慕容吐延遭羌人酋长刺杀,临死前嘱咐其子叶延:“吾气绝,棺敛讫,便远去保白兰。白兰地既崄远,又土俗懦弱,易为控御。” 可知吐谷浑历来均将这带地区视为重中之重,在定都伏俟城之前,一直以这里为其部族的行政中心。 将近两百年前北魏西征,曾一度迫使慕容氏君臣逃离白兰。 吐谷浑军死守赤水川,北魏军受到重挫,终究被迫撤退。 不久后吐谷浑回到白兰,迅速便将国土全部恢复。 其后北周、杨隋先后西征,在取下白兰之后,也都无法稳定立足于赤水川。 然而眼前,是泱泱贞观,是皇皇军神卫景武公。 此时赤水川,是吐谷浑权臣天柱王的领地。 白兰非但是赤水川的首要大城,更是南道丝绸之路青海道上的重要节点。 大唐荡平突厥之后,北道丝绸之路河西道恢复畅通,严重影响天柱王的经济利益。 因而过去数年,纵使伏允遣使,有意与大唐修好,天柱王却依然屡次发兵寇掠。 面对天柱王这样的对手,李药师亲自指挥作战,麾下诸将连破敌军。 天柱王最为倚重的臂膀,高昌王慕容孝隽,亦遭唐军擒获。 慕容孝隽在吐谷浑素以雄武勇略著称,此时竟也不敌,天柱王只得率领大军匆匆逃离。 李药师、李大亮进驻白兰,遣诸将往四方追击。 薛万均、薛万彻兄弟溯赤水进入白兰山,其山在今日的布尔汗布达山脉中,布尔汗布达是蒙语神圣山之意。 他兄弟在此遭遇吐谷浑军,只因前此数战大都轻易获胜,他二人仅率前锋百余骑兵,便与敌军交战。 未料这里却是天柱王的主力所在,薛氏兄弟双双中枪落马。 幸而契苾何力率数百契苾骑兵赶到,力战之下,冒死将他二人救出。 此时李大亮也已赶到,率薛氏兄弟、契苾何力继续溯赤水追击。 伏允正在这带山间,当即命天柱王对战唐军,自己率众潜逃。 李大亮麾师追击天柱王,直到赤水之源赤海,也就是今日的冬给措纳湖。 沿途但见周遭俱是赭红砂岩组成的巨大山体,河水冲刷赭红岩土,流出而成赭红的赤水。 李大亮率大军在赤海击破天柱王,不但占据白兰山的制高点,更俘获杂畜二十万。 此时斥候传来消息,伏允稍早已朝西方潜逃。 唐师军心大振,继续往西追击,来到蜀浑山,其山亦在今日的布尔汗布达山脉中。 且末道大军在此再度与吐谷浑军激战,大获全胜,非但获得杂畜数万,更擒俘其名王二十人,实是此番西征以来最大的胜利。 伏允虽然再度逃逸,不过吐谷浑被俘的贵族战将过多,元气大伤。 日前李药师进入白兰之后,便整理天柱王帐中遗下的表册,分析伏允君臣可能的动向。 其后获知侯君集、李道宗追击敌军,直至大河之源,仍让伏允逃逸。 此时又得到李大亮的捷报,再加上各处斥候传回来的情资,这位旷世军神,已能判断伏允君臣伏藏窜匿的途径。 失去白兰、赤水川之后,吐谷浑境内已无足以生聚教训的可恃之地,伏允只能一路向西,试图逃往于阗。 当年北魏、杨隋取下白兰之后,吐谷浑君臣亦曾两度投奔于阗。 此时,他们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然而与当年不同,这次大唐军神在第一时间便正确掌握伏允的动向。 于是吐谷浑只能在毫无章法的仓促之间,慌乱西奔。 既无法顾及老弱妇孺,也不及驱赶族群赖以维生的畜养。 《汉书.匈奴传》曾以“孕重墯殰,罢极苦之”形容南匈奴奔逃躲避汉军追击的处境,那是极端惨烈的场景。 倘若吐谷浑能如当年萧梁,有岑文本那般胸怀士庶的贤臣,有萧铣那般为民受难的国君,或许此时便会服输请降。 然而吐谷浑,毕竟并非萧梁。 此时伏允舍命西奔,李大亮率且末道大军尾随紧逐。 百余年后,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诗中有言: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所叙便是当前实景。 大唐铁骑沿昆仑山北麓、柴达木盆地南缘,由蜀浑山一路狂飙三千里,越过吐谷浑西端的柏山,直驱且末。 柏山也就是今日的阿尔金山,阿尔金山即是蒙语柏山之意,山势海拔约四千米。 且末则位于图伦碛东南,海拔不及一千米。 突伦碛也就是今日新疆塔里木盆地中的塔克拉玛干,全世界第二大沙漠。 李大亮率且末道大军所行的这路途程,虽不如侯君集、李道宗所攀之高,但越过柏山之后,地势迅即由海拔四千米骤降至一千米,高差逾三千米,对于唐军的体能,是绝大的考验。 而他们所奔之远,更是古今绝无仅有! 此时就必须强调,张万岁畜养马匹的成就,以及李药师倡导击鞠的远见。 更何况,多年来薛万彻衔李药师之命,协调驯马事务,对马匹的了解特别深入。 倘若仍如五年前讨伐突厥之时,受到马匹数量所限,李药师只能以三千骑兵突击定襄、以一万骑兵夜袭阴山,李世绩更只能率步卒前赴碛口; 章节目录 冰川流光2 抑或是唐军未能娴熟长程奔马,则此次在高原沙碛,狂飙三千里追击伏允之行,便属不可能的任务。 此行抵达且末的唐军,实已突破人类体能的极限,且已完成且末道,甚至昆丘道的行军任务。 惟一的遗憾,便是未能擒获伏允。 然而此时却得斥候传来消息,伏允已进入图伦碛,正往于阗方向窜逃。 且末道的前锋是薛万均与契苾何力。 契苾何力力主追击,薛万均则因先前在白兰山受挫的经验,认为敌军不可小觑,反对冒进。 契苾何力熟悉游牧民族的习性,说道:“吐谷浑并不依靠城廓,而逐水草迁徙。如今伏允君臣聚在一处,若不趁机袭取,他们一旦分散,岂能再有机会一举倾其巢穴?” 他不待薛万均同意,便自行选取千余骁骑,直驱径入图伦碛的漫天荒漠之中。 薛万均无奈,只得领兵紧随契苾何力前行。 时值五月中旬,由高原进入盆地之后,炎热干旱而无水源,将士只得刺取马血,饮之勉强止渴。 他们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不久便在沙碛中发现伏允踪迹。 吐谷浑君臣万万没有料到,大唐骑兵竟然能在横越三千里盐泽沙碛之后,还能由高原长驱直下,进入盆地中的沙漠!毕竟这是吐谷浑立国数百年来,从所未见之事。 伏允大惧,仓促急率千余亲卫遁逃。 唐军袭破吐谷浑牙帐,擒得伏允妻儿,并俘获驼马牛羊二十余万。 由且末前往于阗的首都西城,也就是今日的新疆和田,约莫一千二百里路程,途中全是沙碛。 当此仲夏,伏允亲卫无法忍受无比严酷的自然环境,西行数日之后便起争执,内哄之下,伏允殒命。 且说李药师,日前他并没有与李大亮一同西行,而留在白兰,擘画吐谷浑的未来。 三百余年之前,慕容吐延遇刺身亡之后,其子叶延继位,始以其祖父吐谷浑之名为国号,建立制度,设长史、司马、将军等官位。 数十年后传至吐谷浑第九任国主阿豺,后世妇孺皆知的“折箭”典故,便出于阿豺。 他让诸弟子侄经由亲身体验,明了一箭易断、多箭难折的道理,激励部族戮力同心的团结意识,从而带起吐谷浑逐渐壮大。 再过百余年后,传至第十八任国主夸吕,始自称可汗,定都伏俟城,有王、公、仆射、尚书等官位。 夸吕曾多次入侵中土,甚至与东魏和亲夹击西魏,其后遭北周、杨隋反击,让吐谷浑受到重创。 夸吕之后,其子世伏继位。 他与中土亲善,向隋室上表称藩。 隋文帝杨坚送宗室女光化公主西出青海,与世伏和亲。 不久,世伏死于吐谷浑内乱。 其弟伏允继位,光化公主从其俗再嫁伏允。 伏允年年亲至大隋朝贡,实则暗中访察中土国情。 其后更在突厥与大隋两强势力威胁之下收容达头,吐谷浑与隋室的矛盾,便已趋于明朗。 隋炀帝杨广即位之后,出兵吐谷浑。 当时伏允与光化公主之子慕容顺年方四岁,正因朝贡来到大隋,被留为质子。 隋军大破吐谷浑,伏允败走于阗。 大隋在其故地设西海、河源、鄯善、且末等郡,并以慕容顺为可汗,以其从臣大宝王尼洛周为辅,让他们返回吐谷浑。 然在返国途中,尼洛周为部下所杀,六岁的慕容顺只得逃回大隋。 其后隋末离乱,伏允复国,大隋所设的诸郡,皆为吐谷浑取回。 李唐立国之后,李渊联合伏允夹击河西李轨。 作为回报,李渊将十六岁的慕容顺送归吐谷浑。 当时伏允已另立尊王为太子,而慕容顺既有大隋皇室血脉,又自幼成长于中土,与吐谷浑文化观念、生活方式都有极大差异。 加以慕容顺是杨隋的外甥,于李唐并非血缘近亲,回到吐谷浑后没有得到预期的重视,仅被封为大宁王,让他甚为不悦。 且说此时。 李药师、李大亮取下白兰、赤水川后,薛氏兄弟、契苾何力将天柱王逐入赤海,在该地发现伏允踪迹。 李大亮率且末道大军追击伏允,天柱王则趁隙逃逸。 他不敢返回白兰,而潜入大非川。 先前李道宗取下库山之后,唐军已进入大非川西缘。 当地无险可守,吐谷浑君臣迅速撤离。 随后侯君集、李道宗南行,往大河探源;李药师、李大亮则西行,取下赤水川。 当时留在大非川一带的唐军十分有限,因此天柱王轻易便能潜入。 而这,却正是李药师所设的布局。 大非川是大宁王慕容顺的领地,当地水草不如青海川、赤水川丰美,也不是南道丝绸之路青海道上的重要节点,因此经济利益远逊。 伏允年老之后,天柱王以权臣当国。 他对中土极为敌视,而慕容顺则因成长环境,于中土一向较为友善。 此前慕容顺在政治、经济两方面都遭到天柱王排挤,早已极为不满。 李世民、李药师明晰其中关节,因此发兵之初,李世民已在诏书中明谕:“罪止吐谷浑可汗昏耄之主,及天柱王一二邪臣,自余部落皆无所问。” 此时李药师便依规画,对慕容顺采取怀柔之策。 唐军进入吐谷浑以来,因为伏允、天柱王顽强抵抗,致使各部损失大批牲畜,甚至必须“孕重墯殰”,方能追随伏允西遁。 惟有大非川,是当时吐谷浑境内仅存,尚能存活生息的地区。 其他各部的牧民逃至大非川,也对执意与大唐为敌的天柱王十分不满。 因此天柱王潜入大非川,迅即便为慕容顺所执,将他斩决,来向李药师请降。 当时李药师仅由军报得知,侯君集、李道宗未能擒获伏允,李大亮还在往西追击。 于是他进入大非川,将天柱王伏诛、慕容顺请降等事上表,奏请皇帝裁示。 不过数日,侯君集、李道宗回到大非川。 再过数日,又接获李大亮全胜的消息,于是再度上表奏捷。 章节目录 冰川流光3 北斗七星高 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 不敢过临洮 西鄙人这曲〈哥舒歌〉虽指名哥舒翰,然大唐首度将牧马杜绝于临洮之西,则是这次李药师戡定吐谷浑的伟大战绩。 此战李药师在大非川为唐师奠定“不可胜”的威名,不仅迅即促使拓设阿史那社尔入唐,嗣后数十年间,大唐更连下高昌、薛延陀、西突厥、高句丽…… 一而再,再而三,让“唐师不可胜,天朝不可犯”的声势,远播四海震慑八荒。 大唐版图得以达成前无古人的拓展,向西直抵西海,也就是今日的咸海。 当时甚至在长安西城三门的北首一门,开远门外,树立“西极道九千九百里”的石碑,寓含“由此至国境西界不足万里”之义,似泰然实睥睨,既狂傲又诙谐。 然则何其可叹,三十五年之后,高宗李治总章三年,唐师在大非川为吐蕃所败。 大唐深植人心的“不可胜”之名毁于一旦,竟也是在大非川! 且说……此时已是贞观九年五月下旬,太上皇之丧并没有让皇帝改变从根本上解决吐谷浑威胁的决心。 他遣使送达《原吐谷浑制》,下诏为吐谷浑复国,以慕容顺为西平郡王、趉故吕乌甘豆可汗,意欲将这西陲国度,建设为臣服于大唐的藩属。 然考虑慕容顺成长于中土,在吐谷浑不能服众,又命李大亮率兵留驻,监控并辅助慕容顺。 对于皇帝以李大亮留驻的任命,李药师并不赞同。 李大亮是一位良将,而不是一位骁将。 与他相较,侯君集更适合留驻的任务。 然则李药师非常清楚,侯君集心系中枢的宰辅之位,而李世民也全意栽培这位出身天策府的旧部,他君臣二人都不可能改变心意。 因而此时,李药师只能将慕容顺带入青海川,在伏俟城等候李大亮回师。 但盼李大亮能达成监控吐谷浑的任务,非但为大唐安定西陲,更为他自己造就日后入相的契机。 可惜,果如李药师所料,李大亮没有能够达成使命。 不过短短数月,吐谷浑内乱又起。 只因伏允殒殁之后,他的太子尊王逃往鄯善,依附吐蕃,改名达延芒波结,自立为吐谷浑可汗,与依附大唐的慕容顺相抗衡。 而慕容顺实则并不愿当大唐的傀儡,他原以为将天柱王除却之后,自己就能成为真正的吐谷浑可汗。 没有料到大唐将李大亮留下,就近监控。 慕容顺原本不能服众,身边臣僚又有部分心向尊王,更有部分认为不该依附大唐,而应归顺吐蕃。 于是不过半年,慕容顺便遭暗杀,国中大乱。 李世民只得改派侯君集前往平乱,而将李大亮调回长安,擢升为左卫大将军。 根据史书,吐谷浑内乱,慕容顺为其臣下所杀。 然若参考李世民在贞观九年十二月所下的《令侯君集等经略吐谷浑诏》,内有“而顺曾不感恩,遽怀贰志。种落之内,人畜怨愤。遂创大义,即加剿绝”等语,可知除却慕容顺,实是天可汗的意志。 此乃后话,且说当时…… 李大亮率且末道诸将,直至六月下旬方才回到青海川,与李药师会师。 当时侯君集、李道宗已率部凯旋,返回长安。 李药师依诏,让李大亮留驻伏俟城,自己则在薛孤吴、苏定方、和璧等随侍之下,离开青海湖,往东方行去。 约莫百年之后,王昌龄赋有〈从军行〉七首,其中第四首: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由青海湖往北,经大斗拔谷穿越祁连雪山,进入河西走廊,来到瀚海孤城,确实如诗中所述,可以放眼遥望玉门关。 然则李药师一行并未往北,而是往东。 此番西征,他们已然黄沙百战,直入数百年前楼兰曾经立国的图伦碛。 军事上虽然大获全胜,政治上却并未尽如李药师之意。 只能说,上苍交付予他的使命,他已悉数完善。 其余的,就留给后人接手吧。 毕竟后人,也有后人的使命。 此时来至高原之涯,李药师任玉爪凌空翱翔,自己回首遥望。 但见巍峨大山,纵横崄峻;西极天际,冰川流光。 他将这银装素裹的苍莽天地好生瞻顾一轮,方才轻叹一声,策马回转,凛然踏上归途。 黄沙莽莽,骄阳如火,此时正值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的一个炎夏,奥热的河北道魏州的济水河畔。 一众船家,百无聊赖,或坐或卧的躲在河畔的柳树之下,有的聊天,有的打盹,还有几个船家正拿的微薄的收入聚在一起赌钱,想赢得其他人微薄的船资,只有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坐在树下吃力但却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破烂不堪书册,大伙儿都在等着有无客商及货物想要渡河。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黄尘滚滚的大路上远远的传了过来。 直到近处,船夫们才看清楚了,前面一骑乃一穿黑衣的大汉趴在一匹黑色骏马之上,后面约莫有十二、三个彪形壮汉,骑着快马追了过来,黑色骏马口吐着白沫,看来着奔驰了整夜未停,黑衣大汉伏在马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后面十余骑都是劲装结束,官家打扮,手持各式兵刃,几次赶到黑马后面却不敢接近,又退了回去,眼看着接近了河岸边,追得最近那名青衣大汉从怀中摸出一颗飞蝗石,对着黑马的脑袋掷了过去,黑马头一偏,击中了黑马的脖子!黑马再也支持不住,向前一冲,双膝跪地,将黑衣大汉掀了下来,黑衣大汉直扑在地上动也不动,众船家这才看清楚了,黑衣大汉背上、手臂及腿上鲜血淋漓均受了好几处刀伤! 劲装结束的十余名汉子,都已经赶到河岸边,纷纷跳下马来,随即将黑衣大汉围在垓心。 其中一个右脸上有条刀疤的大汉当即大喊:「魏州府有令,捉拿朝廷要犯晁九黎,闲杂人等不得干扰,否则刀枪无眼,莫怪自取其祸!」 章节目录 义助济水畔(一) 众船家登时议论纷纷,谁都知道晁九黎曾是当今圣上钦点的飞骑(禁卫军)教头,现为朝中的兵部侍郎,怎么就成为了朝廷要犯呢?倒是这魏州府刺史李通,鱼肉乡民,残害百姓,仗着朝中有人撑腰,在地方上横行霸道,老百姓们都敢怒不敢言!众船家看到官差们凶狠恶霸的样子,又怎敢向前相助! 虽然黑衣大汉卧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魏州府的官差还是不敢接近,一名手持大铁鍊的汉子对着掷出飞蝗石的青衣大汉说道:「赵大哥,您手上功夫了得,这晁九黎又是您标下来的,这头功还是您去领吧!」 姓赵的大汉,哼的一声说:「你道俺老赵这十多年是白混的吗?这厮好硬的身手,咱们二十几个人追了他一夜一天,只剩下咱们十三个,这厮负了重伤还伤了咱十几个兄弟,亏得俺的暗器才拦下这厮,但是要俺一个人上,没门!要上,大伙一起朝他身上招呼,这厮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避不了!」 这赵大哥是八卦刀好手,单名一个焜,由于他刀法精熟,又兼力大招沉,人称劈山天王。 「好!俺大哥说的在理,咱们的兵刃一同往他身上招呼!将这姓晁的剁为肉泥!」刀疤汉子喊道,这刀疤汉子使得是双钩,人称双尾蝎曲千直,既是赵焜的得力助手也是赵焜的拜把子兄弟。 十三名大汉持着兵刃缓缓的向黑衣大汉靠了过去,黑衣大汉还是一动也不动的伏在那里,于是十三个大汉鼓起勇气,一同举起了兵刃,正要击落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柳树下那个浓眉大眼,衣着破烂的少年抛下,从众船夫中冲出来,举起船桨朝众官差挥了过去! 众官差全心一意都在晁九黎身上,更何况他们平时凶狠恶霸,欺凌百姓早已习惯,哪里想到船伕之中竟然有人敢来阻挡官府办事! 少年手劲奇大,挥击速度也快,连续击中两个官差的脑袋,登时击的那两个官差脑浆迸裂。 众官差大惊,趁着官差们疏神的一剎那,晁九黎突然跃起,手上暗器飞出,登时打翻了六七人,剩下五人大惊退开,晁九黎重重摔下,口中鲜血狂喷,眼看是气力用尽了。 船家少年手持船桨,慢慢退到晁九黎身边,用身体护着晁九黎,口中大骂:「你们这些狗官差,平时鱼肉乡民,祸害百姓,缺德的事干的还不够多啊?现在又要来害这位晁义士!」 为首的赵焜喝道:「哪里来的狗小子,敢来管官府的事,你他娘的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众官差眼看着到手的大赏,横生变量,不禁破口大骂,可是眼看晁九黎口吐鲜血,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这船家小子虽然手劲奇大却是不会武功,死了几个分赏赐的也不错,于是纷纷冲向前来,准备将这小子乱刀砍死,然后再来收拾晁九黎。 晁九黎挣扎的爬起身来,船家少年护着晁九黎一步一步退向河边!手中船桨狂挥,一个丑脸官差用单刀一隔却被那力大的少年砸飞了单刀,丑脸官差的掌中虎口隐隐作痛,转头一看,地上的单刀竟被砸弯了,丑脸官差抽出腰间匕首,骂道:「你个狗小子,气力倒是不小!」不过,他却不敢上前,一面大骂一面向后退了两步。 赵焜大喊:「狗小子,看看是你的桨沉还是我的刀猛!」 少年不敢硬拼,于是一面挥舞着船桨一面大喊:「大哥,二哥快来助我。」 众官差一惊,急忙回头,哪有半个人影?众船家见官府拿人,争斗一起,怕惹祸上身,早就远远躲开;有的撑船离岸,有的连船都不顾了,跑得无影无踪,全都避得远远的,哪来甚么大哥、二哥! 趁得赵焜等人一愣,船家少年连忙回身将晁九黎猛力一推,晁九黎只觉一股大力推来,身子腾空一飞,摔进了离岸数尺的渡船之上,船家少年屈膝猛力一跃欲跳上船去,人在半空之中,突然背后一痛,已被赵焜的八卦刀砍中背心。 众人之中赵焜反应最快,猛回头,一招千里横行,砍向船家少年! 船家少年摔在渡船之上,小船借力又离岸边远了几尺,少年慌忙爬起来,不敢回头检查伤势,举起竹篙用力一撑,船已经离岸两三丈远了,双钩曲千直眼看捉拿要犯晁九黎一事就要功败垂成,竟然奋不顾身,猛力一跳,舞着双钩护住自己全身,只望跳上船来。 船家少年弃了竹篙举起船桨,也不管他双钩来势!迳往曲千直手中白光击去,只听得当一声,曲千直觉得一阵大力袭来,身子一顿就掉入河中,曲千直不识水性,喝了几口水才被赵焜救了上来。 只见那少年立在船头,一手执起竹篙一手插着腰,对着岸上哈哈大笑。 赵焜眼露凶光,望着远去的渡船,也不回顾众人,恨恨的说:「快去招集人手,沿着河岸给俺追,绝不能让这厮养好伤,否则咱们都得死无葬生之地。」 少年站在船头哈哈大笑,眼看着船离岸越来越远,心情一松,再也支持不住,向后便倒,原来这赵焜何许人也,他的八卦刀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威猛,要不然怎会有劈山天王的名号,尽管少年身子硬朗,但若不是赵焜追这晁九黎一天一夜,闹得筋疲力竭,气力不济,还有亏得船家少年跃上船头之势,卸去了赵焜的部分刀劲,不然少年喫这一刀,饶是自小身强体壮,也当不住劈山天王的这招千里横行,早就一命呜呼了。 晁九黎挣扎着移动身子,见着渡船上喷洒着鲜血,勉强将少年翻了过来,只见少年脸若金纸却是呼吸平顺而不急促,刀伤的虽重却不致影响生命,他奋尽余力点了三个穴道将船家少年的血止住,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晁九黎感到胸口,背上及四肢伤处一阵灼热,睁眼一瞧,只见那船家少年正在为自己左腿伤处敷药,自己正身处于一个阴凉的山洞之中,船家少年满头大汗,想来他的伤口也颇为疼痛,晁九黎暗自运气,一道内息迅速流转全身并无窒碍,晁九黎知道自己除了皮肉外伤,并未伤到筋骨,但是受伤后发力太多,已经伤到真元,需静养数月才得痊愈。 章节目录 义助济水畔(二) 晁九黎道:「谢谢小哥的仗义相救,晁某人无以为报!不知小哥如何称呼,今年多大岁数了?」 船家少年抬起头来,晁九黎这才真正看清的这少年的相貌,这船家少年皮肤微黑,鼻梁高挺,嘴唇削薄,双眉斜飞,一双大眼极是有神,端的是一表人才!虽然衣着蔽旧破烂,颇受风霜摧折又兼年幼青涩,却掩不住侠义英伟之气。 少年回答道:「晁爷,您别小哥小哥的叫我,咱不敢当,我姓李,木子李,李靖。」 才一十二岁,晁九黎心中一澟,这孩子如不是天生神力就是有特殊机缘练就这般气力。 晁九黎心念一转,将目前情况略一盘算,晁九黎道:「南兄弟,目前咱俩身在何处?官差正在找寻咱们,非找到咱们,他们不会罢休,咱们在此,是否安全?还是需要另寻栖身之处?」 李靖微微一笑道:「晁爷放心,这是我家祖传避难之地,咱祖上在前朝混战的时候就曾居住在此,逃避兵灾,您瞧连金创药也备在这儿!我是魏州本地人,世代都居住在本地,这个所在,即令许多魏州本地人也是不知的,您就在此安心养伤吧!」 晁九黎又道:「我昏迷了好久?南兄弟你也负了伤,我们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的?」 李靖道:「您昏睡了五个昼夜啦!晁爷,那日在船上,您帮我止了血,随即昏了过去!我醒来后,连忙将船靠岸,用您包袱里的通宝僱了辆大车又买了些伤药,然后把船给划到河心,船上放了您包袱里的几件衣服,并在船上挖了个小洞,放水流去了,应该可以引那帮狗官差到下游去了,晁爷别担心,尽管养伤吧!」 晁九黎微微一笑,心想:「孩子可真心细,不只找了个安全的栖身养伤之处,还将官差引走,让官差以为船沉人亡,细密的心思,可不下于我哩!」 晁九黎道:「南兄弟,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舍命相救?如此拖累你实在过意不去!」 李靖道:「晁爷这是甚么话,相救之话再也休提!我虽然年纪小又只是个船家人,但还是分的清好歹的,那几个官府恶霸平时就欺压百姓,我爹妈就是那宋七和刘二庆强占我家大屋时,被活活打死的,打死他们也是给自己解恨,谈不上甚么相救,您千万别这么说!」 晁九黎觉得这孩子,秉性纯良,仗义又不居功的个性,心中很是喜欢,再要客套就显得自己扭扭捏捏不够爽快了!于是也就依了李靖的意思住了下来。 接下来数日,晁九黎静心养伤也帮李靖调理背上的创伤,李靖身强体健竟是痊愈的极快,由于晁九黎伤了真元需要较长时间调养,不能发力,所以,由李靖张罗一切生活所需,洞里的存粮及所带之干粮早已食尽,于是李靖张网捕雀,设陷阱捕些小兽供作食用,衣裳伤药隔一阵子由李靖下山采买,倒也样样不缺,由于自小贫苦,凡事都得自己张罗,这些日常琐事可难不倒李靖,晁九黎并未将自己遇袭之原由说出,李靖也不多问! 晁九黎在静养的时间里,他发觉李靖识字不多,所以也教李靖以竹代笔,以土作纸,认字读书,除读书识字外,晁九黎也指点李靖一些粗浅的防身功夫,晁九黎不教一些招式套路或基本功却教导李靖如何运用自身力大迅捷的优势,击打敌人兵刃,而不与敌人缠斗,他不断潜心观察李靖,对照他的潜质与个性品格....等等,转眼之间已过数月。 这天下午,李靖从外面捕回野兔两只,雀儿数只,回到洞里,却不见晁九黎,李靖心中一惊,想到晁九黎身上金创虽好,但真元未复,仍需休养,怎么就出去了。 就在此时,远处一声呼哨,竟是有人朝向这个方向慢慢聚拢过来,李靖在山洞内外飞快的巡了一遍,确定晁九黎不在附近,于是带着怀中野兔雀子,纵身爬上山洞旁的一棵大榕树上,躲在浓密的叶子之处,偷偷往下望,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有人慢慢接近,约莫有十余人,有官差,也有武林豪客,个个都是身材魁梧的精壮汉子,带头的乃东首一个魁伟大汉正是劈山天王赵焜。 赵焜道:「晁九黎这厮应该就躲在此处了,这四个月来咱们找遍济水沿岸五十里的地方,连个影儿都没找着,还好有土人给咱们指了这处所在,要不然可真找不到这鬼都不会来的荒山野岭。你们看!这里有人住过的痕迹,应该就是这厮的藏身之地吧!」 旁边一人道:「大哥,经过这几个月,这厮会不会养好伤了?」说话的人正是双尾蝎曲千直。 赵焜眉头一皱:「这也难说,有道是好汉敌不过人多,俺邀了这么多好手,不过为此,这厮实在太过利害,曹九,你快去发出信号要黄冈寨和黑河帮的弟兄即刻来此取齐!其他兄弟及众好汉跟俺挖几个深坑,设些陷阱!这次说甚么也不能让这厮逃了!」 眼看赵焜如此布置,李靖心急如焚,暗想如果晁爷这时候回来那可就糟了!曹九招集好人马,那晁爷也得要糟!这该怎么办!这时现身,晁爷还没回来,出去也是枉死! 正是个两难局面,李靖当下心一横,就要跳下大榕树! 此时曹九走到树林空旷处,取出烟火炮仗,正准备放出信号,突然之间扑地倒了,喉头上正插着一柄厚背薄刃的飞刀! 离大榕树不远的林边上一声长笑,一个穿着蓝色长衫,书生打扮的高瘦汉子,面上三绺长须,相貌清雅,气度非凡,汉子背上负着一大包坚硬之物,脚边一个包袱抛在地上,手上还握着数柄飞刀,这高瘦书生不是晁九黎却是哪个? 赵焜大喊一声:「兄弟们,向前领赏银,向后掉脑袋,并肩子一齐上啊!」挥起紫金八卦刀,当先杀了过去! 章节目录 义助济水畔(三) 其他官差与绿林好汉也抄起兵刃杀将过去! 好一个晁九黎,只见他将飞刀插回腰间,轻轻一抖,将背后包袱抖开,竟是数件长、短兵刃,长兵刃有一条红缨鎗,一条白蜡杆棒,短兵器有一柄厚背单刀,还有一口长剑!晁九黎捡了条红缨鎗,便朝来人刺了过去,只见那红缨鎗有如落樱片片,瑞雪纷纷,刺倒当先的三、四人,凡有人伸手入怀欲取出烟火砲仗,想招集帮手来者,晁九黎百忙之中仍分神取飞刀射之! 剩下十五人均为绿林好汉及官差中身手较好者,一时之间晁九黎也收拾不下来,晁九黎心中明白,自己真元受损尚未恢复,不宜久战,于是将红缨鎗舞的有如狂风暴雨,务要将这伙凶徒立毙于鎗下,否则时辰一长,对自己非常不利! 赵焜可是老江湖,知道与晁九黎交手乃是世上最凶险之事,怎得怠慢!专心一意的以他师传绝学,游龙八卦刀接下晁九黎的凌厉鎗法! 斗了一会儿,九尾蝎曲千直是何等个精乖的家伙,随即看出晁九黎纯粹使技不使力的打法,明白了其中关翘,于是叫道:「晁九黎真元未复,大伙儿拉开圈子,累死这厮!」 众人一听,自然将圈子放大,更有数人退到了大榕树下,榕树之上的李靖眼见晁九黎又要渐渐落入下风,当下将怀中的野兔、雀子朝树下敌人扔了下去,随即跳了下来,那几个豪客全神贯注于晁九黎眼花撩乱鎗法都已不及,怎料得树上会抛下事物! 事发突然,赵焜等不及援救,晁九黎趁此空档又刺死,刺伤三人,李靖也跳下压伤一人,晁九黎退了两步,将白蜡杆棒挑了起来,直送到李靖手上,并叫道:「南兄弟背靠着树,用我之前提点你的方法对付这些爷们!」 李靖应道:「好!」 于是李靖背靠着树,挥起杆棒专门击打对方兵刃,靠着天生神力及近乎无赖的打法抵挡着三个绿林豪客的围攻,晁九黎护在李靖左右,剩下的十一人无一不是好手,不过在晁、南两人的联手之下却丝毫占不到一点便宜! 又酣斗了良久,晁九黎出招仍是迅捷狠辣并无脱力的样子,当晁九黎一招繁星探月迅捷无伦的刺伤两人时,赵焜一看不是头,连忙一声呼哨,喊了一声慢,霍的跳出圈子。 赵焜道:「且慢动手,晁爷!各位兄弟,收起兵刃家伙!」 晁九黎不知赵焜有何用意,使了个铁壁(闭)三式之中的如封似闭,以守势封住周身要害,然后喝道:「事已至此,休使诡计!有何言语,快快说出!」 赵焜一拱手,说道:「晁爷,上令差遣,迫不得已,就凭俺这点微末道行,万万不敢与您为敌,您刺杀魏州刺史的案子,俺替您揭过去,两家罢手如何?」 晁九黎道:「赵焜,你我并无冤仇,到底是谁指使李大人要暗害于我?我也不强逼于你,只要你将指使之人招出,我可以不与你为难!」 赵焜看有一线生机,连忙道:「晁爷,魏州李大人是谁的子姪,您难道不知?这事您一查可就清清楚楚了!小人实不敢说!」 晁九黎转念一想,心中一惊,莫非是李林甫! 这厮好毒的心思,朝廷中「出将入相之议」才刚刚落幕,马上就下辣手剪除异己,好了,有了这个引头,要查个水落石出不难,为免夜长梦多,先打发这拨人再说,于是挥了挥手,道:「你们下山吧!莫要再来,再打甚么歪主意,可别怪我鎗尖剑下不再留人!」 赵焜一拱手道:「晁爷,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赵焜左手一挥,众人连忙扶着伤者,抬着死者飞也似的下山了。 赵焜与曲千直回到魏州府里,隐瞒了敌不过晁九黎之事,却说找不着晁九黎,后经人密告李林甫,赵、曲二人知道风声已泄,便连夜弃职潜逃外方,后凭一身武艺投效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扶摇而上直升至大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第二章义结金兰报国志(一) 晁九黎待得赵焜下山之后,随即迅速绕行山洞四周一圈,以防敌人复又回转,或留在山洞附近,待确定无人之后,他长吁一声,闭上眼慢慢的坐在一颗大石之上。 静养片刻,晁九黎睁开眼道:「南兄弟,刚刚真是千钧一发,我的内力垂尽,幸好他们自知不敌,退了下去,否则当真是凶险的紧!」 李靖道:「晁爷,我看您的鎗法勇猛的很,一点也没疲弱之态,怎会内力已尽了?」 晁九黎一笑道:「再斗一炷香的时刻,他们不需出手,我就连站也站不稳,更别说抵抗了,这就是兵法中,吾弱,示之以强的道理!原本我真元将复,这一战却是伤了元气,即令将来身子复原,武艺也要大打折扣了。对了!南兄弟,你两次相救,大恩无以言谢,你年纪虽小,但是侠义过人,忠恳勤实,我很是喜欢!咱俩义结金兰,结为生死之交,你说可好?」 李靖惊道:「晁爷,您别折煞小人了,小人不过是个船户之子,怎敢与晁爷称兄道弟,平辈论交?再说,晁爷武艺高强,小人却是不会武艺,怎说得上相救,晁爷您别说笑了!」 晁九黎正色道:「南兄弟,我走遍大江南北,经历过江湖与朝廷的险恶,阅人无数,从没走过眼,如南兄弟一般的少年英豪却是从没见过,一般江湖上的少年英侠,多是一些名不符实,趋炎附势之徒罢了。晁某看着有气,多少人要与我结交,我连瞧都不瞧上一眼。船户之子,又怎么样?自古将相本无种,晁某人岂是以出身贵贱作为交朋友的凭据;更何况我两次遇险,面临危难,深陷绝境,都蒙你相助,你不是三岁的娃儿了,情势绝望而凶险你不是不知,却仍挺身而出,不顾自身安危,这样的侠义胸怀,很多成名的江湖侠客都做不到! 章节目录 义助济水畔(四) 你虽然不会武艺,却又如何?武艺是人人都可以苦练而成,而你的侠义胸怀却是万中无一的,这样的少年英杰我不结交,却要结交何人?南兄弟休要推辞!」 李靖待要推却,只见晁九黎双眉一轩,就要发作。李靖只得应允了! 两人取出掷于地上的包袱,其中正是香烛、猪鸡之类的贡品,原来晁九黎早有结拜之意,下山即是准备这些物品,回来后,经过这一战,李靖又一次奋不顾身,不计安危,晁九黎更认定了李靖的人品。 晁、南两人插上香烛,跪于地上,拜了八拜。两人各叙了年龄,晁九黎三十二岁为大哥,李靖将满一十三岁自然为小弟,直到这时,晁九黎才对李靖道出自己的师承来历及身世,并将被追杀的原委和盘托出。 晁九黎字仰恩,身长七尺三寸,弘农阌乡人氏,乃隋朝名将张须陀后人,武艺精熟,为人谨慎仔细,有勇有谋,时人称有腹中有韬略,胸中隐甲兵,为唐初第一等才华之士。 师承唐初武术名家卢仲鼎,卢仲鼎实乃奇人,他不但教晁九黎武艺更教他读书事理,卢仲鼎常说:「学武之人,不明事理,只是一介莽夫,易为他人所利用,如此学武还不如不学,我辈学武之人,切不可凭借武艺任性妄为!」晁九黎深以为戒... 晁九黎天资聪颖,又好学不倦,进境极快,一十六岁即艺成出师,十八岁为友报仇,在一夜之间以一鎗一剑连挑卫州黎阳山狼虎寨及全独岗两座山贼寨子,两伙山贼相距五十余里,晁九黎一夜之间杀毙狼虎寨及全独岗两位大当家及伤毙头领多人,而且使两帮山贼散伙逃逸,经此一战后,晁九黎年纪轻轻便名动江湖。 二十三岁因缘际会与原玄宗皇帝侍读褚无量结识,两人长谈三日三夜,反覆论辩,褚无量对晁九黎才学武艺大为叹服,晁九黎也被褚无量说服进入朝廷,上报明君,下保庶民,如此一来,才能为世人贡献所学,也才不负这一身的文采武功。 同年晁九黎被延揽入兵部,原先任府兵教习,后专教练飞骑(禁卫军),并参赞军机,后破格升至兵部郎中、侍郎。 当晁九黎入朝为官时,唐朝李隆基(即唐玄宗,李隆基庙号玄宗,庙号为皇帝崩殂后所称,但为行文方便及阅读简便故以玄宗称之)方当壮年,对晁九黎很是信任,几次钦点共进午膳,甚至自早至晚长谈数个时辰,非常倚重。 晁九黎竭力隐瞒自己为隋朝名将后代的身世,但是玄宗乃一精明的皇帝,对于国家倚重的栋梁之材,怎会不详加查访,于是晁九黎的身世被玄宗所派的暗探查得一清二楚。 不过,李隆基乃一雄才大略,志向远大之明君,他秘而不宣,直到确认晁九黎虽为隋朝名将之后却并无二心,才视晁九黎为其心腹重臣。 于此同时,朝中另一势力却逐渐成长壮大,由李林甫、驸马都尉杨洄、兵部尚书杨恩赐及工部尚书牛仙客结成势力互为奥援,其时李林甫已担任御史中丞并已在朝中显露头角。 李林甫也是个有来头的人物,号月堂,长安人,系唐朝李氏宗室。 唐高祖李渊之祖父李虎的第五世孙,个性贪婪狡狯又兼阴柔狡诈。靠着宗室关系及阴谋诡计升迁迅速,不数年即升任御史中丞,开始广结党羽操纵朝政,忠义之臣陆续被逐退,宰相张九龄、侍中裴耀卿、监察御史周子谅与兵部侍郎晁九黎等更是李林甫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只是羽翼未成,未敢动手。 当时的大唐强盛无比,开疆辟土,人民丰衣足食,勤劳奋发,粮食满仓满库,物资丰沛,外国使臣朝贡者,入唐学习大唐制度、典章、文化者,络绎不绝,实乃华夏民族难见之伟大盛世,与隋末苛征重歛,兵祸连结,人民苦于劳役,又屡逢天灾,百姓痛苦惨况实有天壤之别,晁九黎也感于唐君之开明与睿智,故对玄宗更是服其英明仁德,愿为之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 晁九黎在朝中,一方面勤于兵部公务,一方面也潜心观察,朝中臣子,哪些忠义,哪些诡诈,何人勇敢,何人怯懦! 晁九黎与皇三子李亨(当时名为嗣升)更是相善,不过臣子与皇子并不能太过亲热,否则圣上亦会起疑,是否有勾串结党,图谋不轨之嫌,其实李亨与晁九黎恰是同年生人又意气相投,而晁九黎久历江湖通晓世事,故李亨对晁九黎钦佩无已,但是为免父皇疑虑,李、晁二人情谊没让圣上知悉。 不久之后,由于驸马都尉杨洄与太子李瑛有隙,担心太子将来登基后对己不利,欲排除太子以绝后患,遂与李林甫密谋勾结宠妃武惠妃,惠妃告诉太子宫中有贼盗,要求太子率领甲士入宫防卫,并伪称已报知玄宗,玄宗亦允所请。 太子不疑有他,于是与鄂王、光王带领重甲卫士入防宫中,惠妃遣人急报玄宗,言太子带甲士入宫意欲谋反,玄宗使内侍前往探听实情,果然如惠妃所言,于是玄宗大怒立刻遣大将逮捕太子及鄂王、光王,全废为庶人,不旋踵赐令太子与鄂王、光王自尽于道上。 太子瑛既死,李林甫与武惠妃遂谋立惠妃之子寿王李瑁为太子,可是玄宗凭一时怒气赐死三个儿子,心中悔恨不安又兼骨肉之情难忘,尚无心立储。 于此同时,武惠妃突然染病,发狂疯癫,满口呓语,时人都说这是三庶人(太子、鄂王及光王)索命,玄宗惊疑不定遂将立储之事搁下,李林甫屡次进言,玄宗皆不能决定,数月后,惠妃病死,玄宗一日偶然与随侍之内侍高力士闲聊,谈到储君未定,心中忧烦。 高力士道:「圣上何必如此劳心,但教推长而立,何敢有争言!」 章节目录 义结金兰报国志1 玄宗猛醒道:「甚是甚是,朕意决了!」 次日即颁制立忠王李亨为皇太子。 李林甫一听气炸胸肺,自己图谋了许久,害死三个皇子,原以为藉武惠妃之力可册立寿王李瑁为太子,没想到忠王李亨坐享其成,豪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太子之位,自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故深恨太子李亨,于是多方打听得知太子与晁九黎交情深厚,连带着也恨极了晁九黎。 李林甫数次暗示皇上,太子与朝臣晁九黎私交匪浅,总算是晁九黎做事把细,没留下蛛丝马迹,皇上屡次派人查访都因查无实据而不了了之,可是,无可避免的,还是让圣上对晁九黎的信任有了裂痕。 开元后期,玄宗由壮年步入老年,由于李林甫事事逢迎唐玄宗,在玄宗面前屈意奉承,玄宗开始日益宠信李林甫,疏远贤臣,李林甫仗着圣上信任,又兼是皇室宗亲,扩张势力极为快速,满朝文武已有大部分归附于他,李党影响朝廷,只手遮天,招财纳贿,朝政日渐腐化。 朝廷忠义之士,不是去职归隐就是告老还乡,余下的骨骾之臣有的不屑结党,有的明哲保身,晁九黎与张九龄等部分有见识的大臣欲结交志同道合之士以期结成势力共抗李党,却苦于无法说服这些老顽固及自命清高的大臣,由于力量不足,只好眼睁睁的看着朝政一天一天的败坏下去,摇头喟叹。 然而李林甫知道朝中已无人可与之抗衡,故挑起「出将入相之议」,欲藉此机会一举清除张九龄及晁九黎等之势力,晁九黎、李林甫终于决裂。 当时的唐朝虽然强大,仍有四方外患,北有回纥,突厥及契丹,东北有渤海国,新罗及倭国,西方有西突厥及中亚诸小国及吐蕃王国,西南有南诏王国。 故朝廷初期即设立六个督护府(安西、安东、安北、安南、单于及北庭督护府),之后又设立了十个节度使分别为平卢、范阳、河东、朔方、河西、陇右、安西、北庭、剑南、岭南。 各个督护府大督护及节度使时有调回朝廷中担任御史,尚书,侍中及侍郎等职,更有获封为公爵者,此等人物,出朝廷则为将,入朝廷则为相,精明果断又识文能武。 李林甫此时虽然羽翼已成,但对此类边将朝臣仍感到莫大威胁,于是密奏于玄宗,谓之曰:「文士为将,怯当矢石,且朝中有人,引为奥援,胜则归己之功,败则非己之过,窃以为此乃朝廷隐患,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战有勇,寒族即无党援。」 玄宗未经长考即甚为嘉许赞同。 李林甫待取得玄宗意向后,才向朝中公布并进行任命,张九龄及晁九黎几次进言均不得要领,不是被李林甫压下就是被隐匿,李林甫更向玄宗进馋言:「晁仰恩,数次进言所为何事?出将入相之议本是议定之事,何须再议?莫非有外将牵连或仰恩原本即有此图,为将来出镇外籓盘算,这晁仰恩怎可藐视圣断,到底有何图谋?」 于是,玄宗对晁九黎渐生疑虑!另外,晁九黎极力反对以宦官内侍作为监军以制衡领兵将领,玄宗更是不悦,又从此不再单独召见九黎,对九黎也逐渐疏远。 可由于张九龄曾任宰相,故虽然不及李林甫势力庞大,李林甫却也一时扳他们不倒。 李林甫一计不成又发一计,先将张九龄的左右手晁九黎调出京城,再来慢慢收拾张九龄,于是与党羽兵部尚书杨恩赐密谋后,奏请皇上,令兵部侍郎晁九黎巡游各镇,检视各镇兵备,武备是否坚实,藉此将晁九黎暂时调离京城。 晁九黎知道是李林甫使计遣己出巡兵备,但上命难违,且各镇兵备久未巡检,于是在办理交接事项后,微服出访了解各地兵备实情,当至各州县及督护府节度使时,才出示兵部印信,以免走漏风声,让地方官员粉饰表面,虚应故事,晁九黎轻衣简从,只带了三个仆从扮作伴当,就从长安出发了。 没料到,李林甫事先得到了风声,连忙派出信使,快马加急,赶在晁九黎到达河北道之前,通知魏州刺史李通,要李通半路料理了晁九黎以剪除心头大患。 李通乃李林甫的族姪,这刺史也是透过李林甫当上的,当然不敢怠慢,李通派了心腹官差乔扮成绿林好汉,在河北道的相州安阳,拦截到了晁九黎,原来那李通也是个晓事的,在自家魏州办这等事,反而连累自己,于是选在邻州。 晁九黎再如何精明也没料到有人要谋害朝廷命官,幸好有早年的江湖阅历,幸得未死,来袭十五人,被他杀了十人,跑了两人,另有三个重伤未死,但九黎却身负多处刀伤,随身伴当也死二人,重伤了一人。 晁九黎原以为是拦路强人打劫,却没想到在来袭刺客身上发现官府令牌,于是拷问了重伤的三个刺客,竟然是魏州刺史李通要谋刺自己,晁九黎一怒之下决定私访魏州刺史李通。 安置好受伤的伴当,料理了三个刺客,准备好夜行衣,身负长剑,多带暗器,捡了条黑杆乌鎗头的长鎗,夜探魏州府。 当时魏州刺史李通正在酒宴,酒宴过后,李通正要回房安歇,晁九黎从暗处跳了出来,正待要问,没想到惊扰了侍妾,引起众侍卫围攻,慌急之下,晁九黎刺死李通,杀出重围,怎料官府众人紧追不舍,才有了济水河畔的那一幕。 李靖却是出身卑微,父母在他五岁时,官府强征其地,被官差活活打死,当官差来到家中与父亲强抢房屋,争论不休时,母亲担心危险,含泪叮嘱并将他抛入后院枯井之中,他蹲在井中,忍着无尽的幽暗与飢渴,整整四天,被邻家救出时,几乎脱水昏厥,他看到父母的尸首已经包在草蓆之内,草蓆上干枯的血渍已经发黑,上面苍蝇嗡嗡成群,小小的李靖,心中无比悲痛,却哭不出眼泪... 章节目录 义结金兰报国志2 他年幼无法与官府相抗,其他兄姐有的早夭有的散居他处,故李靖与三姊相依为命,两年后三姊出嫁,李靖只能自食其力,由于天生力大,故为人操舟,由于久经患难,故头脑也灵活敏捷,其个性忠诚勇猛,刻苦勤勉,除年纪稍小外,实为一个血铮铮的好汉子。 晁九黎道:「从此之后你我兄弟相称,再也不必客套!大哥有一言,兄弟请静听!你的名字由先尊公所取,自然不能更改,不过李靖虽然响亮却是市井小民的名字,我给你取个字,也好他日行走乡江湖,可否?」 李靖忙道:「可以!可以!俺父亲曾想为我取名,由于不识文墨,所以一直搁着,只因我行八,大伙便称呼我李靖了,其实俺父亲是不乐意的,大哥如此文采要为我取名,俺父亲知道您能完成他的心愿,必定欢喜的紧!」 晁九黎微微一笑,说道:「如此甚好,为兄的冒昧了,兄弟行事光明磊落,好似光风霁月,故表字霁云,以南为据,名南霁云,兄弟以为如何?」 李靖喜道:「谢谢晁爷…不,谢谢大哥,我大字不认得几个,您文武双全,取的名字一定好听!南霁云这个名字我太喜欢了!谢谢大哥!」 晁九黎说道:「兄弟喜欢就成!这个地方我们可不能再待下去,我有个好去处,咱们一同上路吧!」 南霁云道:「甚好,全凭大哥的主意!」 晁九黎与南霁云收拾停当,随即向南而行。由于晁九黎擅杀了魏州刺史,担心朝中李林甫只手遮天,所以决定暂不回到朝廷,好在晁九黎带有金叶子,及书贴(可兑换钱币的凭证)及开元通宝若干,虽不算豪富,但过日子也绝不成问题。 一路上,晁九黎开始教授南霁云读书识字,并授习基本武功,那南霁云孜孜不倦,非常勤奋,进境也颇为快速。两人名为结义兄弟,实为师徒。 南霁云与晁九黎相处越久,对其武功见识及人品修养,也越发敬佩,尤其是晁九黎对事物的见解与领悟,每每能超越常人所思考范畴而直指核心。 例如出将入相之议,晁九黎坚持外镇诸将,应选择忠勇爱国,能识大体,以国为重的文人武将轮流担任,驻守时间则可八年一期,既可以避免兵将之间,相互不熟悉,又不至于使将领久处一地,兵卒成为个人武力,造成割据态势。 因为蕃将固然勇猛却也难以控制,再加上蕃将不通文墨,不读圣贤书,没有文化,很容易被他人煽动,或起狼子野心妄图割据称霸。 另外,任用寒士却是无妨,只要能忠君爱国,虽然在朝中无人奥援,但只要稳其心,并加以适当监控即可。 另,由内侍担任监军,则万万不可,太监宦官自小进宫,既不识文断字又不通文化,更加上身体缺陷,太监宦官有时的心理比一般人更扭曲,有的贪财索贿,有的大权独揽,这对外将都会造成很大的干扰与麻烦,更何况宦官均不懂军事,倘若妄加插手,反而易使战事陷于不利,故万万不可以令其为监军! 另外,晁九黎也鼓励南霁云将来以报国为民作为志向,牟取官位,报效朝廷,南霁云非常不能理解,一般江湖好汉提到官府无不咬牙切齿,称官差为鹰犬,指地方官员为害民贼。百姓黎民一提到官府也是惧怕多于尊敬,能不与官府打交道就尽量不与官府打交道,大哥怎会希望我在官府中谋个官职呢? 晁九黎解释道:在官府中做事就是为百姓做事,人言道:官门之中好修行。在官府之中,能为民喉舌,秉公办事,能帮助的人更多。更何况那些口中揶揄,嘴吐讥讽之言的人,又为了百姓做了甚么??公众之事总得有人要做,光站在旁嫌他脏臭,于事又有何补?官府中也不乏中正廉直之士,我辈有志之士更要予以援手,另外,更要勉励自己,有一天身处高位,切不可与那些肮脏污秽的官员一般,倒行逆施,惹人唾骂。 虽然你我是武将的材料,其理亦同,保国卫民,扬国威于异域,诛蛮夷于外方,令大唐声威远播,护我民于安土乐业,这不是武将应有之义吗?南霁云虽然仍不能接受,但认为颇有见地,对这个大哥更加佩服了。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一路上游览大唐风光,指点壮丽山川,晁九黎与南霁云谈谈说说,每到一处晁仰恩便以当地例子说明与南霁云,若是为地方官者可以如何施政,如何改进以求得民众百姓更多福祉。于是,南霁云也渐渐可以接受晁仰恩的思维,对做官报国护民也渐渐不再反感了。 两人边游历边教习,过得数月到了江州鄱阳湖附近,在鄱阳湖北面的庐山之上,两人结起草芦,晁九黎倾囊相授,毫不藏私,南霁云除了学习读书认字外,更修练各式武功,由于自幼困苦惯了,无论修习武功有多辛苦,都会咬牙硬撑,苦练不缀,果然进境颇快。 在武艺方面,晁九黎教习着重于马上格斗,上阵杀敌之技,而江湖上格斗的内劲、招式,单人相搏之艺也多有着墨,由于南霁云练功较晚,兼之力大,故拳脚方面多授外门硬功。 兵器方面,晁九黎传授南霁云雁回鎗,追魂夺魄鎗及九转连环鎗等三套枪法,各两套刀法及剑法,另外弓箭用法以及各项兵器之用法亦有点拨,南霁云在鎗法、刀法及弓箭用功最深,尽得晁九黎真传。 三年之后,晁九黎开始教授兵法及韬略,晁九黎依祖上张须陀为将之道,带兵练兵之法亦详加传授,南霁云此时虽已通文墨,但是为将之道重在实践运用,而晁仰恩自己也未带过兵或打过仗故只能授之南霁云粗略概念。 晁九黎也常常离开庐山草庐,下山办事,少则三到五日,多则二十余天,南霁云无论有人无人都刻苦读书、练功,丝毫没有一点懈怠,他知道自己起步晚,更需用功不坠。 章节目录 英雄初遇岳阳楼 除练功与读书之外,晁九黎更常常与南霁云谈论剖析古今历史人物,要南霁云了解何以他们能流芳百世,或是遗臭万年,作为借镜,使南霁云对是非忠奸,治世乱世有更深一层的理解。 时光芢冉,过了七年,时至748年,南霁云已由少年成长为身长七尺五寸有余的魁伟汉子。 在一个初春的夜晚,晁九黎从市集回到山上,望着在月光下苦练鎗法的南霁云,这繁复的追魂夺魄鎗已经有八成火候了,心下颇为自豪与宽慰。 晁九黎对刚练完鎗法的南霁云招了招手,慢慢地说道:「兄弟,大哥认为合适你资质的,能教授于你的,已经完全授之于你,剩下的就要看兄弟自己的用功了,你潜心练武,颇有进境,大大超越了大哥的预期,大哥很是欣慰。」 南霁云收鎗而立,急忙道:「大哥,多蒙您悉心教授,小弟愚鲁不能领会万一,大哥休笑话于我了。」 晁九黎一摆手,道:「兄弟不必过谦,你能有此进境,为兄颇感成就!不过今晚我要与你说的并非此事!」 南霁云道:「大哥请说!」 晁九黎点头道:「虽然你我在此隐居,为兄却没有疏于对朝廷,对社稷百姓的留意,近来我潜心观察与打听风声,认为籓镇之祸,潜伏难料,早迟会带来祸患,为兄需得去办些要事!你我明早相别,两年后的元宵之夜在长安的花灯会上为兄的将会妥善安排,你到长安城东大庆寺旁,只要见到一蓝衣白帽并在腰间系着飞龙九节鞭的汉子则报出暗语天罡地曜合为一,倘若他能对上玄武朱雀聚成双,则来人自会引你来见我,兄弟别担心找不到我!」 南霁云没想到离别竟然来的如此之快,忙道:「大哥,我跟您去办事,您多一个人也好帮手。」 晁九黎笑道:「兄弟,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办,那就是去江湖上结交能人异士,多找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将来谋干大事,为朝廷效力,也多些帮手。朝廷用人限于门第,科举,多少好汉报国无门,将来乱世之际,人才决定一切,切记,切记!!」 这些年以来,晁九黎与南霁云朝夕相处,虽然名为义兄弟,实乃情同师徒父子。 当天夜里,两人一宿没睡,晁九黎反覆交代要如何识人,要小心江湖风险,更提点了南霁云要多了解人心,知人心则万事皆通,凡事从人性着手思考必能得到解决方法。 在临别之际,晁九黎交给南霁云一柄单刀,一支匕首,一条长鎗及金叶子、各家柜枋(类似现在银行)书贴(取钱凭证)若干以为盘缠,这长鎗甚是奇特,通体墨黑,连血挡(枪缨)亦是黑色,平时可分拆成相连的三段,内有钢线相连,最前一段含鎗头约三尺二寸有皮制鎗套保护,后两段长约二尺九寸,鎗柄内有机括,只要用力一掀机括,将倏的拉紧鎗柄内钢线,将使原为三节的长鎗霎时成为一条长约九尺的长鎗,鎗头乃镔铁所锻造,可以更换。 此鎗名曰:流云刺。 原来晁九黎见南霁云长于鎗法,功力不凡,只要练功不缀,他日必无敌手,于是趁着下山之时,寻觅高手良匠打造了这支利刃作为临别之礼。 南霁云感到义兄对自己的期许与关怀爱护之情,不由得泪流满面,对着晁九黎大哭拜了八拜。 晁九黎也不避让,扶起南霁云,想起昔日之情,结拜之义,也不禁流下泪来道:「贤弟,你我相交,贵在肝胆相照,意气相投,对家国的使命一日不可或忘对黎民百姓的照护一日不可或忘,这才不枉我辈学武之人的志气,也才不辜负你我一腔热血,大好头颅的男儿血性,今日一别,诸事小心,一切在意。」 晁九黎与南霁云在庐山分别,南霁云先走一天向西而去,而晁九黎后走一天往北谋干要事去了,此处按下不表。 却说那南霁云一路往西,南中国的山川秀丽与北方大异其趣,南霁云留意观察各地风土人情,只要有闲暇就努力练功,一朝也不敢懈怠。 这一天来到江南西道岳州的洞庭湖畔,只见有一高楼傍着湖边而立,一问之下,此即岳阳楼也。 岳阳楼原称巴陵城楼,乃三国时代大将鲁肃所建的阅军楼,本是鲁肃在洞庭湖编练水军所起的高楼。 西晋南北朝时,改称巴陵城楼,为江南名楼之一,中唐时期有许多文人墨客登楼赋诗联对,使得岳阳楼便有天下名士应到此,文人墨客聚一堂的雅称。 南霁云虽不是文人,但既然来了,当然也要上去登高望远,沾染些江南文采。 岳阳楼下临洞庭,前望君山,北倚长江,果然是「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 南霁云登上岳阳楼更感胸怀大畅。 这时候,有一书生打扮得青年公子,也登上楼来,只见那公子,身长七尺四寸,身形飘逸,长方脸,双颊削瘦,两道浓眉,嘴唇稍薄,一脸桀傲不逊的颜色。那公子环视了一番后,便走到东首观景。 这时楼上聚集了许多人,人声鼎沸,好不吵杂,有一精瘦汉子匆匆上的楼来,向着南首稍远处的一个青衣大汉靠了过去低头附在南首青衣大汉耳边低声用江湖黑话说道:「踩盘子(探查要劫盗的对象)….点子杵头海(对象很富,颇有银钱)…瓢靶子(帮会老大)在…岳阳城东…三更时分…..张员外…支挂子(护院的)」 那精瘦汉子声音压的虽低,距离又远,不过南霁云经过这几年的锻鍊,可是耳聪目明,在如此吵杂的地方居然也听到了六、七成。 南霁云心想:「原来是劫盗的,这倒是不可不管!」 不经意的向青年公子瞧了过去,青年公子碰巧也朝南霁云瞧了过来,两人目光一触,只见青年公子目光由如冷电一般,慑人心魄,南霁云心中一凛。 章节目录 英雄初遇岳阳楼2 心中暗道:「好锐利的目光」,当下并不作声,只见那两个汉子又说了几句就匆匆下楼去了,南霁云正欲移步到了青年公子身边,只见青年公子却也匆匆下楼去了。 南霁云回到客店,与伙计打听了城东张员外的宅邸住处后,便练了一会功儿,早早吃饭,休息去了。 一更刚过,南霁云就醒来梳洗换好夜行衣,扎条墨底黑云带,足蹬方头薄底快靴,背上流云刺,便奔城东而去。 南霁云奔至张员外府外上已过二更天了,突见一黑影在东北巷子暗处一闪,南霁云当即跟了上去,只见那黑影身形飘逸,不是岳阳楼上的青年公子却是哪个! 南霁云心道:「这厮原来也是盗贼一伙,枉费了这一表人才!」。 这青年公子也是一身夜行打扮,背上背着一把单刀,只见他跳上院墙,飞上屋顶,伏在前厅屋瓦上,便不再动了。 南霁云则跳上院墙外的一棵大树之上,张员外府内情况可一览无余。 不到一炷香时刻,府外聚集了约莫二、三十人都是一般的夜行打扮,一个家丁,蹑手蹑脚的过来开了门。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南霁云暗想,这二、三十个盗贼留了一个在外把风,其余的即刻冲了进去。 南霁云心想:青年公子还未现身,自己暂且不忙露脸,只见盗贼们冲进了内院,内院刚好有僮仆起身解手,于是惊醒了众人。 几个护院,登时冲出,无奈府内武师仅有四、五个,人数太少,盗贼将他们团团围住。 南霁云凝神观去,有三个黑衣人负着手站在圈外,其他盗贼则抄着兵刃杀向那几个武师,围攻武师的盗贼,武功并不强只是人多罢了。 另有几个盗贼正要向内堂奔去,张员外的女眷都躲在内堂,张员外及家丁、仆人都手持棍棒、扫帚及菜刀站在内堂外廊下瑟瑟发抖。 这时,伏在前厅屋顶的青年公子,飞身下了房顶,拦住了正要奔入内堂的贼人,三拳两脚就将那四个贼人打翻在地。 群盗见有人飞下房来,不由得大惊失色,不过看到只有青年公子孤身一人,也就不放在心上。立时有五个贼人从包围圈中跳出,转身过来对付青年公子。 只见青年公子一声冷笑,一双肉掌在五柄兵刃中翻来飞去丝毫不落下风,反倒是这五个盗贼被青年公子逼得连连后退,更有两人被击的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那三个负着手站在一旁掠阵的黑衣汉子,其中一个高大汉子,使了个眼色,一个矮个子尖声叫道:「哪个道上的好汉,报上名号,爷的刀上不杀无名之人!」 青年公子,呸的一声道:「凭你们几个毛贼,还不够格问你小爷的名号。」 矮个子也不再打话,提起单刀直奔青年公子而去,数招之后,青年公子不敢托大,抽出背后单刀,与矮个头领斗将起来。 另两个黑衣人见矮个头领落了下风,其中一个消瘦汉子刷的一声,长剑出鞘便与那矮个头领联手围攻青年公子,这使长剑的就是在岳阳楼上的青衣大汉。 两人联手才将青年公子的凌厉攻势挡了下来,但还是遮拦多,还手少,不过这两个贼人武功也不弱,勉力打个平手。 使眼色的黑衣大汉眼见如此,举起手中镔铁鎗对着青年公子直刺过来。 只一招,青年公子便被逼得回刀自保,这黑衣大汉武功很强,战局登时逆转,青年公子被三人急如骤雨的攻势,逼得连连后退。就在此时,树上飞下来一人。 南霁云现身了。 三个盗首一惊,退了三步,一齐想到:「今晚怎么这么不顺利,接二连三有人插手这宗买卖。」 为首的黑衣大汉双手一拱:「青石帮陈虎向两位壮士请安了,不知两位壮士是何缘由阻拦兄弟的买卖?」 使长剑对陈虎道:「大哥,理他作甚?一并杀了去。」 矮个子也应道:「三哥说得没错,一并杀了去。」 陈虎见两人不回话,忍着气道:「两位壮士再不让开,休怪我铁鎗无情。」 南霁云待要开口,不料青年公子却冷笑道:「跟盗匪贼子有甚么好说的,都一齐上吧!」 使长剑的狂吼一声,提起长剑又向青年公子猛刺了过去,接着矮个头领也提刀加入。 南霁云将流云刺一抖,展开鎗法向陈虎招呼了过去,这陈虎可是江湖上一个成名人物,一条铁鎗使得矫若灵蛇,故昔日江湖外号灵蛇鎗,端的是一名使鎗好手。 此次乃南霁云艺成之后,第一次与人对敌,而这第一次却不是切磋武艺,而是性命相搏,他不敢大意,全心一意在于对方的一点鎗尖,一个鎗花,对方乃鎗术名家,招招狠辣,鎗鎗致命,所以一接上手南霁云就迭遇险招,险象环生,南霁云心念一转已有计较,当下将流云刺舞得滴水不漏,采了个只守不攻的架式,待看清对方攻势后,再行反击。 又过了数十招,南霁云渐渐瞧出端倪,畏惧之心渐退,却敌之策已有腹案,猛的断喝一声,使出九转连环鎗法,招招与陈虎抢快,这九转连环鎗共九九八十一式,全是一招快似一招,招招连环,着着抢进,丝毫不予敌喘息之机,陈虎怎是易与之辈,将一条镔铁鎗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不管是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都显得较老练狠辣。两人全神贯注竟是斗了个难分难解,旗鼓相当。 两人皆是以快打快,迅捷非凡,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一套九转连环鎗使完竟奈何不了陈虎,南霁云鎗法一变,使出雁回鎗法,雁回鎗法大开大阖,气象万千。 陈虎也换了套鎗法,不再以快打快,招式灵动莫测,奇幻飘逸,两人见识到对方高强鎗法,不由得微起切磋之意。 由于两人都是使鎗高手,这样相斗亦是凶险万分,必须全心全意在敌我的每招每式之上,稍有疏神,就是生与死的分别,于是两人渐渐的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 章节目录 英雄初遇岳阳楼3 斗到深涧处,突然听到旁边一声暴喝:「姓陈的,还不束手就范,你的党羽都已就擒了,还不投降,更待何时!」 两人霍的跳开,只见内院之中,已是站满了捕快及衙役,出声的是一身量短小的捕头。 青石帮一干人等,已被全身綑绑跪在一旁,那三当家、四当家倒在门口,两边站着四个捕快用兵刃指着他们,也不知是死是活。 原来,南霁云与陈虎相斗之时,青年公子腾出手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将三、四当家砍倒,并加入护院武师与群盗斗将起来。 张员外使家丁急报官府,岳州府林捕头赶紧点起捕快衙役赶到张员外府上。将余下的贼党都擒下了,只跑了那把风的小贼。 陈虎与南霁云斗的甚紧,浑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两人鎗法相当,酣斗了三百招以上,这场快斗,斗的是畅快淋漓,虽然凶险,但都将自己鎗法精妙奥义之处全然激发出来,虽然两人全身汗湿衣裳,却都感通体舒畅,痛快之至。 陈虎的鎗法与晁九黎相去不远,却更刁钻灵活,鎗法风格大不相同,南霁云从中领悟更多不同的鎗法要义,而这陈虎也似有点拨之意,虽有几番取胜之机,都放了过去,南霁云也心中有数,两人于此时起了惺惺相惜之情。 陈虎环视了周围一圈,知道已然无幸,哈哈一笑道:「俺陈虎,杀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知死罪难逃,此时一死也不冤枉,俺在江湖上罕逢敌手,小兄弟,你的鎗法很强,但临敌经验太也不足。俺见你似有隐藏,未竟全力,即令如此,江湖上也少有敌手,将来必扬名天下,可否告知名号,让俺死了也能闭上眼。」 南霁云一拱手道:「感谢前辈赐教,在下乃魏州南霁云,小可确实已尽全力,并无保留。」 陈虎哈哈一笑:「南霁云,好,南霁云。」 接着这陈虎闭上眼睛,脸上表情变幻不定,似乎有无数心事流转过脑中,众官差震于他以往的威名与高强武功,竟然无一赶上前捉拿。 陈虎闭眼只不过瞬间时刻,但却好似一生都飞速而过,睁开眼时,原本暴戾强横之气竟然荡然无存,面上却显现出痛悔惭愧的神色,他慢慢地说道:「老夫临死前能与南少侠一战,快慰平生,不枉了!不枉了!」 说完便将镔铁鎗鎗头用无名指及姆指,两指之力,一扳而断,并将断的鎗头刺入自己心脏,登时倒地气绝。 众人都是一惊,救护不及,而那扳断镔铁鎗的手法甚是特异,南霁云站的最近,不禁留意了一下。 南霁云见他自尽,事出突然,也来不及阻挡,虽知他罪有应得,却因为刚才相斗良久,且对方后来似有点拨之意,自己获益匪浅,不由得有些怅然...心中想到这不过江南一个盗匪的首领就有这般武艺,看来世上能人异士,武艺高强者,卧虎藏龙,在所多有,千万不能小觑天下英豪。 首恶既已伏诛,众官差当即收拾尸首并带着一干人犯,准备回府,只听得林捕头对青年公子道:「雷公子,多亏有您援手,否则那张员外损失钱财事小,死伤几个人是免不了的!这陈虎甚是勇悍,是江南一带最狠恶的巨盗,官军数次围捕,死伤惨重,都不能成功,这次没有您援手,我看可是棘手的很!」,林捕头只顾着谄媚雷公子却把南霁云晾在一边。 「原来这青年公子姓雷,倒是一条好汉子!」南霁云心想,南霁云出身微贱,本来就不在乎是否有人奉承,自然不以为意。 雷公子摆摆手,右手向南霁云一指,说道:「这都是那位兄台的功劳,小可实无寸功!」 当时人声吵杂,乱成一团,南霁云也没在意!只管大踏步向前走去,出了张员外府。 张员外率全家人站在门外,千道谢万道谢,都道南、雷二人救了张员外全家老小,南霁云和雷公子坚决婉拒了钱财,随即随着林捕头到了官府指证盗伙贼人。 岳州府内,岳州刺史范纪中范大人非常高兴,一方面击毙江南巨盗陈虎,立了大功,另一方面他喜爱雷公子及南霁云的人才武艺,极力的希望两人能留下来,可是南、雷二人均婉谢了范大人的好意,对于官府的赏银,南、雷二人也坚持不受。 另外,进了岳州府之后,岳州府上下好像都很熟识这位雷公子,不仅是林捕头,连府中的都虞侯及长史等人都来攀交情,不过,雷公子虽然狂傲却未失了礼数,应对上不卑不亢颇为适切。 范大人知道留不住南、雷二人,心下甚是惋惜,可是如此少年英才多停留一刻也好,故对南、雷二人提及七日后,岳州府要办一场江南西道武备大操演。 届时,江南西道都督治下,六品以上的武官,武将及所属兵丁除留后之外都将齐聚于岳州。 南霁云心想:「这江南西道乃是天下粮仓,洞庭湖、鄱阳湖鱼虾满湖,甚是富庶,人口众多乃是唐朝重镇,英雄豪杰必定不少,且看看这武备大操演里,南方豪杰是何等样的人才?」于是也就应允了。 雷公子思考片刻也答允了。 岳州刺史范大人虽是从三品的大官,却毫无架子,喜欢热闹,为人也海派大方,在政事上,勤政爱民甚得百姓爱戴,虽然是只是个地方官,却也胸怀大志,对大唐忠心不二,其人甚是爱才,也收罗了不少江南英才。 所以岳州的文官及从属武将在江南都是数一数二的干练拔尖,范大人心想:南、雷二人武艺高超又见义勇为,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必成大业,若留不住南、雷二人,趁这个机会让这些南、雷二人与手下众武官亲近亲近,也是作个人情,将来有用的着的地方自然方便些。 忙乱了一个夜晚和早上,南霁云和雷公子被安排在范大人府内厢房歇息,直到傍晚才起身用饭。 章节目录 南雷结义1 南霁云出身寒微,尔后又在庐山之中待了七年,怎看过这等豪奢的府第,用完晚饭之后,经府上的仆人指点,信步走到府中的庭院。 府中庭园名曰满园香,其中花木扶疏,到处都飘着淡淡花香,园中有一大池塘,池塘中满是悠游的鱼儿,初升的月亮把这一切都染上柔和的乳白色,好个雅致的花园,不由得看的痴了。 正在此时,后头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南兄,好雅兴啊!」 南霁云转身一看,却是雷公子立在身后,脸上微有笑意,平常冷傲之气已经不见了。 南霁云一拱手道:「雷公子!」 雷公子也一拱手,道:「南兄,请别客套,我辈学武之人,难得有南兄这般雅兴,喜爱这些庭园花草,南兄可真是风雅之人啊!哈哈哈!」 南霁云脸一红,忙道:「其实我不懂得这些花草树木,只是觉得好看罢了,我久居山林,不过是个山野鄙夫,何来风雅之说呢?雷公子取笑了。」 雷公子一怔,道:「原来南兄很少进城啊?」 南霁云腼腆地说道:「我出身卑微,又在庐山上待了七年,像岳州这么繁华的府治却是从没来过了。」 雷公子嗯的一声,随即岔开话头。 雷公子道:「昨日我在岳阳楼与南兄有一面之缘,南兄可曾记得?」 南霁云道:「记得,在下正要与雷公子结识,公子却下得楼去了!敢问公子大名是???」 雷公子一笑:「我姓雷名万春字飞百,吉州人氏,原为畬族人,自小即移居岳州,也算岳州人。南兄莫怪,我个性冷僻古怪,又好打抱不平!当时听到那贼人的说话就要发作,可是一想还是一网打尽好些!于是就下楼跟了过去。」 南霁云道:「在下魏州顿丘南霁云,雷公子见义勇为,救人于危急之中,小弟甚是佩服!哪会见怪!」 雷万春道:「南兄,您别雷公子,雷公子的叫我了,你我也算同生共死了一回,这样称呼太也生疏,我今年一十九岁,不知您今年贵庚?」 南霁云道:「我今年刚满二十岁,我称您一声雷兄弟得了,雷兄弟你年纪这么轻武功可真高。」 雷万春道:「不敢,我自小学武,武艺还过得去,可是这次要不是南兄相助,我可敌不住青石帮的那三个盗首。今天晌午,我仔细一思量,这件事干的也忒鲁莽了!」 南霁云心中一动,自己不也鲁莽了吗?第一次与人动手竟然遇到武林成名人物,若不是运气好,有雷万春敌着那两个三当家、四当家,自己不也是必定命丧当场吗?对了,那二当家呢?难不成还有漏网之鱼……… 南霁云凝视着雷万春,缓缓的问道:「雷兄弟,倘若事先知道这青石帮这么厉害,你也会孤身犯险吗?」 雷万春一怔,然后道:「救人危难,保境安民,义之所在,虽死不辞!」 南霁云暗赞:好一个义之所在,虽死不辞。 南霁云接着道:「雷兄弟,有一件事,请问莫怪!」 雷万春道:「南兄,但说无妨。」 南霁云道:「我见岳州府内所有官佐,执事都对你恭敬有加,却是不知为何?」 雷万春一笑:「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我去年中了举人,他们见我文武皆通,将来必定飞黄腾达,故想攀个人情罢了,殊不知全然白费功夫。」 南霁云道:「此话怎讲?」 雷万春道:「我已决定放弃功名,一心从武了。」 南霁云一奇,道:「却是为何?」 雷万春道:「我已决心弃文从武,作一武将为大唐开疆辟土,剪除外患,斩将搴旗,战于沙场。岂不是比那些整天之乎也者的腐儒,有贡献的多!这些文人整天议论,遇事则反,明了的要反,不明了的更要反,多少国家大事都败坏在这些人手上,我可不屑与之为伍!」 南霁云双掌一拍,大喜道:「雷兄弟,你说的极好!吾志与你相同,不如结为异姓兄弟,共成大业!」 雷万春也是欣喜异常,故喜道:「南兄也有意为国效力?如此甚好!我先拜上了。」 南、雷连忙跪倒,相交拜了八拜,二人竟然就在这岳州刺史府第的花园内义结金兰。 南霁云道:「贤弟,我虽立志为武将,但目前仍有要事在身,我义兄交付我一件要事,就是结交天下英雄豪杰,为国效力,这两年我必须行走江湖,可不能在这岳州停留过久!」 雷万春道:「这个自然,小弟愿随大哥行走江湖,结交义士。」 南霁云喜道:「如此甚好!有贤弟作伴不但可以相互照应,亦可以排遣寂寞,真是太好了,只是不知贤弟家中是否需要知会一声!」 雷万春道:「我家中父母均已过世,除一长兄雷海青在长安城任宫廷乐官,其余亲人散居各地,甚少连络。大哥无需担心!」 南霁云道:「如此甚好,天下何其之大,我两志趣相同,却在此处相逢结拜,莫非天意暗合!」 雷万春也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小弟有一事请教,大哥莫怪!」 南霁云微笑道:「贤弟咱们是自家人,不用多礼,有事直管问,无须客气!」 雷万春道:「大哥与陈虎对敌的那路鎗法迅猛难挡,却不知名称为何?」 南霁云微微一笑,道:「昨日是我所使的鎗法有两套,贤弟所指为哪套鎗法?」 雷万春凝神一想,道:「不错!的确是两套鎗法,一套迅速至极,另一套气象万千,两套都是难得一见的好鎗法,兄弟都想知道!」 南霁云笑道:「前一套为九转连环鎗,后一套乃雁廻鎗,都是我义兄所授。」 雷万春颇感讶异道:「大哥的义兄是何等人才?武功想必极高?」 南霁云面色一正道:「我义兄晁九黎可谓天下奇才……」接着,将晁九黎的来历事迹及文才武功都简述了一遍。 那雷万春听得入神,心向往之,便道:「大哥,有一天你得为我引见这位奇才,我虽死也不枉了。」 章节目录 南雷结义2 南霁云道:「那是自然,我义兄即是你义兄,义兄见到贤弟如此人才武功,不知道会有多欢喜!」 虽然岳州府都在忙着武备操演之事,范大人却也没怠慢了南、雷二人,总是抽空来与南、雷二人闲话家常,更将南霁云客店行李等都取了来,雷万青亦回家收拾细软,并将家中事务都交代给家中老仆打理。 岳州镇将讨击使林墨悔亦由范大人介绍给南、雷二人,林墨悔字扬玄为从四品武将,也是个豪迈武人,手下将官马誉、庞泽、周大武及万骞等人都是精通武艺且立有战功的宿将,南、雷二人也常至军衙与其切磋交流。 话休繁絮,转眼间已过七日,江南西道都督与各州武官,武将已齐聚岳州,这武备操演乃两年一次,由各州依次筹办,今年正巧在岳州举行。 唐代官制武备与历代不同,府、县之上有道又称方镇,玄宗时,天下共一十五道,共三百二十一州(玄宗时改称郡,肃宗时改回称州,今为不宜深究)。 每道驻守武将称为都督,雄籓重镇之都督因持使带节,故称节度使,无持使带节者即称都督。 都督及节度使兼领道中军政、民政、财政及司法,故为身负各项大权的方面大员。 江南西道大都督虽统领一十九州武将军丁,总督府驻在洪州,兼领州事。 江南西道乃大唐的东南重镇,税赋财货甚为富饶,食粮物产也非常充裕,向来有大唐粮仓之称,是大唐最重要的方镇之一。 然则这江南西道虽然重要,却未设节度使,现任都督仇正贤已经担任此职近三年为正三品方面要员,原为安西督护府副督护乃从三品官职,与吐蕃交战十余年,颇有军功,为大唐宿将,善养士卒,甚得武将兵卒之爱戴。 副都督上官竞屠原为羽林中郎将,掌管皇宫之宿卫侍从,颇有功绩,特外调方镇,加以历练,以图将来重用,现为正四品官职。 唐初规定府兵三年一代,但随着唐玄宗后期,内有奸臣当道,外有边患日多,用兵不断,戍期延长,加上腐败日益严重,边将侵吞士兵财物,强迫士兵为自己服苦役,因此无人愿当府兵,部分州县管理府兵的折冲府甚至无兵可交。 朝廷不得不停止征发府兵,改行募兵。 唐初曾在局部边地少量募兵,自玄宗后期开始盛行,京师宿卫、边镇戍兵和地方武力基本上俱为募兵充任。 江南西道并无外患威胁,贼盗亦少,又有税收钱粮颇丰,故仍可征集到府兵。 虽然常备兵员并不多,仅二万四千余员,骑兵战马约五千余匹,另有水师战船约二百艘。 这天清早辰时,春寒料峭,晴空万里,江南西道各部兵丁精神抖擞齐聚岳州府武备西大校场。 这西大校场甚是宽阔广大,长约六里,宽约四里,校场北侧早已搭建好有一排高台,台上有棚,各州府刺史文官等均坐于台上。 另有各州邀约或保荐之武林豪杰或少年英侠亦坐于高台之上,各州邀约及保荐之武林豪杰多则十余人,少的也有三至四人,多为二十五岁上下之青年人,岳州今年则保荐五人邀约两人,受邀者即南、雷二人。 南、雷二人即坐于岳州刺史范大人身后,台下旌旗飘扬,刀枪林立,各部兵丁排成方阵,列队于校场右侧,军容甚是严整。 校场周围数万百姓民众,围在校场旁边,争睹本道兵丁武备操演,人山人海,万头钻动,喧嚣不已,好不热闹!! 由于各州大小不同,武将、兵丁人数亦不同,故以相邻数州相合分作三队。 分别为驻守宣,江,洪,饶,抚,吉州等各府将兵着红袍红甲。 驻守袁、虔、鄂、岳、潭、衡州之各府将兵着白袍白甲。 澧、朗、永、道、陈、郴(音同琛)、邵、连州之各府将兵着黑袍黑甲。 白袍兵列阵北侧,红袍兵列阵于中,黑袍兵列阵于南侧。 另骑兵四千人各牵持骏马,着所属州府颜色袍甲立在马旁,排列在各属州府军兵之后。 军威整盛,校场左侧立有芦苇扎成草人数万,其头以沙包替代。 只见天下闻名大唐步兵,人人勇悍,个个英雄,轻甲兵配方型大盾牌一面(牛皮盾),披细鳞铠,弓或弩一副,箭三十,横刀一口,长鎗一条列于最前阵。 其后为轻甲兵亦披细鳞铠,配弓一副,箭三十,长鎗一条,弩一把、后背大箭篓一只,内有箭一百支作为第二阵,前二阵谓之战队。 重甲陌刀兵每人身穿明光铠甲一副。背后交叉插有陌刀一口,长鎗一条,腰侧各挂弓一把,箭三十,列在第三阵。 最后押阵为重甲兵,着明光铠,配横刀一口,弓一副,弓箭三十支,长鎗一条,这第三阵,第四阵谓之驻队。 威震边关的大唐骑兵,每人身背长鎗一支,横刀一口,配圆盾一面,弓一副,箭三十支,身穿山文铠,马匹则披马甲保护。 三通鼓罢,司礼官大声喊道:「全军肃静!」,场内二万余兵丁倏然无声,连场外的围观民众也赶忙闭上嘴,不敢出声,司礼官见全场肃静之后,退了三步。 江南西道都督仇正贤跨步向前,只见他身穿白色百花蜀锦战袍,外披金色狮头连环铠,头戴金虎兽吞盔,足蹬方头青布靴,英气勃勃,步履轻健,七尺身材,虬髯满脸,虎目含威,果然是正三品的方面大员,气度非凡,四十有半的年纪,甚是粗豪勇猛。 一旁副都督上官竞屠,与仇都督一般的装束只是盔甲为银色连环铠,脸庞削瘦,也是七尺长短身材,身型精悍却不显其瘦弱,眉毛下垂,双眼无神,一副刚死了爹娘的苦命相。 可是偶一扫视却是目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成那愁眉苦脸的样子!要不是站在这高台之上,谁会知道他是官至正四品的大将军呢? 章节目录 南雷结义3 仇正贤都督高声叫道:「江南西道的好儿郎们!别给俺丢脸!让俺看看咱江南英豪的能耐!」 台下喊声如雷,兵丁擎刀执鎗,击打盾牌,以足顿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甚是威猛。 仇都督退了一步,司礼官上前,高声喊道:「维大唐天宝七年春三月初十,大唐江南西道武备操演,即刻施行,刀鎗无眼,宜当在意,努力向前,以报国恩!」 众兵丁齐声大喊:「努力向前,以报国恩!努力向前,以报国恩!」 这数万人齐声高喊,果然气势慑人! 鼓吏擂得第一通鼓响,高台上红旗挥动,进行合战操练! 台下兵阵齐向前去,距离草人一百五十余步时,弩箭手先上,发出弩箭如雨,一边行进一边发射,至六十余步时,第二通鼓响。 弩箭不停,弓箭手加入,至二十余步,第三通鼓响。 弓弩皆停,战队向旁稍让,后方驻队向前,重甲陌刀手手举陌刀,如墙而进,遇者披靡,战队收拾好弓弩,抽出长鎗大刀加入驻队与敌厮杀。 数万草人在之前的弩箭及弓箭攻击之下,早已插满箭支,尝到了弩不绝声,箭如雨下,这箭雨绵延不绝的攻势之下,若没盾牌遮蔽,后果将惨不堪言。 到了近接战时,只见唐兵各个奋勇争先。 虽然对手是草人,却也不松懈大意,直劈斜砍,戳刺横削,好不卖力! 第四通鼓响,骑兵上马冲锋,剽悍的大唐骑兵,人人好似闪电雷击,旋风般的由两翼杀入,手上横刀砍向沙袋,掌中长鎗刺入草人,雷霆飙举,煞是威猛!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校场上的草人已经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了。 第五通鼓罢,那兵丁一齐集合在校场中央面对北侧高台,方阵依然严整! 场边围观的百姓,不由得连声叫好,大声喝采! 虽然只是操演,但仍有兵士挂彩,由于其他兵士过于投入,下手失了分寸,挥击兵器过猛,仍有二十余名兵士被砍伤。 可是仍然立在校场中,任由鲜血顺着衣服铠甲滴了下来,足见军纪之森严,江南西道兵丁确是一支训练严整的精兵。 杂役整理校场,各州校尉及将官立即针对刚才操练提出纠举,有的兵士当即受到处分及呵斥,并将受伤兵丁搭下去敷药。 稍事休息后,各州兵卒进行阵型操演。 各依袍甲颜色,依次入校场,高台上举旗调度指挥,校场中变阵迅速,严整有序。 计有孙膑十阵,实为八阵,乃方、圆、疏、数、锥形、雁形、钩形、玄疑八阵。 另有惯熟阵法--大唐十阵一并操练: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三山月儿阵、四门斗底阵、五虎巴山阵、六甲迷魂阵、七纵七擒阵、八卦阴阳子母阵、九宫八卦阵、十代明王阵。 操演有法,进退有序,台上文官要员及武林侠客莫不啧啧惊叹,佩服不已! 江南西道兵士操演直至日落西山方才结束。 围观的数万百姓也欢喜赞叹,心中颇为国威浩荡,军容严整而沾沾自喜,直闹到夜里,人潮才慢慢地散去... 第二日一早,文武官员至东校场,观看武将武艺会考。武将会考分为三大项。 其一为弓箭会考,全体武将均须参与。 其二为武艺演示,武将须施展鎗棒或拳脚一套,由各州品级高之武将品评之。 其三为武将比试,各州武将依袍甲颜色分作三队,各出三将,受保荐之好汉亦可参与惟以两人为限。 参与比试者,可获锦袍一领,宝刀一口,胜出之武将、武官由都督赐与战袍一袭、铠甲一副,精炼陌刀一口,名马一匹,另有赏银若干。 这东校场较西校场要小的多,长仅两里,宽一里,校场中有树数棵,同样北侧已搭好高台棚架。 今天围观的民众较前一日要少的许多,但仍有数千人围观。 左首设有箭垛数十,百步为界,各州武将自备惯用弓箭参加会考,射中箭垛红心者,赏酒一杯,射中箭垛者,方才合格,若射不中者,复射一次,若仍射不中,罚水一杯,第三次再射,若仍不中则罚一月薪俸。 武将仍是分为三色袍甲,各约三、四十名,连都督、副都督也都下场。 由仇都督及上官副都督领头先射,仇正贤骑着黄鬃马到一百步开外,慢慢回身背对箭垛,只见他挽起袖袍,搭上箭,引满弓,突然翻身背射,呼的一声,那箭好似流星追月,竟然正中了箭垛红心! 不愧无久经战阵的镇边宿将,台上、台下众将校与文官及百姓们齐声喝采,纷纷赞道:都督神箭。 正当众人一片叫好,一阵混乱之时,副都督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骑着卷毛赤兔马也来到一百余步开外,趁着一阵哄乱,突然抽箭一射,也是一箭正中红心。 众人亦是轰然喝采,但上官竞屠,似乎没听见似的,慢慢的纵马回到高台之下,随从将马牵去,副都督才慢慢地走上台去。 南霁云却是心中一凛,好箭法,南霁云亦是弓箭好手,箭射红心当然没甚么稀奇,但是连何时抽箭、搭箭都来不及看清楚,箭已中的,而且仔细一看,两支箭一齐攒在红心正中央,这副都督箭法可着实不比都督低。 只听得雷万春低声道:「这副都督上官竞屠,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南霁云问道:「何以见得?」 雷万春一笑:「大哥是考我来着!副督都实在是心机颇重的人物,他不僭越身分,不灭官长的威风,即令他的能力超过上司,韬光养晦,平时不露锋芒,这种人的心思难以测度,实在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啊!咱们可得多留点神!」 南霁云嗯的一声口头答应,心中却想着:「各人留意的事物可都不一样啊!我只注意着都督武艺,雷贤弟却是注意着都督的性情、个性,每个人的心中所想何其不同!」 各个武将依次入场射箭,忽见一白袍将军,上来射了一箭,不久之后又上来射了一箭,南霁云觉得纳闷,以为可能距离较远自己眼花,没留意武将出入,认错了人,要不然何以同一个人要射两箭。 章节目录 箭似流星施奇招1 江南西道武将们箭艺可着实不差,几乎人人都可以射中箭垛,足见本道各州武将即令无外患袭扰,将校武备仍是颇为扎实。 各武官射完之后,竟无一人罚俸,仇都督颇为得意,司礼官高声喊道:「各州武将弓箭会考已结束,各州武林豪杰及少年英侠是否有人要施展箭艺,请不必客气!」 其实这是武备操练一向的惯例,武将的会考结束,接下就是各州保荐的豪杰好汉演示武艺的时候。 各州邀约或保荐的武林豪杰,可是将来可能进入州府担任律法施行或进入方镇兵备相关事务的人才,虽然仍需经过一定检覈,但有刺史保荐,要通过检覈并不困难。 但是,总要露几手让刺史等人相信自己的武艺,或给刺史露个脸,则保荐就更十拿九稳了。 司礼官刚退下,就有十余个武林豪杰,少年英侠下场,表演箭艺。 仇都督低声与那司礼官说了几句,司礼官点头示意了解,随即站上前去,高声说道:「都督有令,箭艺最高者,都督有赏宝剑一口,良驹一匹,诸位好汉可努力向前,不必谦让。」 听得此言,从高台之上又走出了十余人,南、雷二人志不在此,故留在座位上,未曾移动。 这三十多个武林豪杰,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有的衣着鲜艳夺目,有的粗布棉衫,各有特色,三十余人依次在一百步开外,弯弓射去,箭箭并不落空,都射中箭垛的红心,随着距离加长,渐渐有人落后,无法射中红心,自然也被汰换了下去,最后一百五十步时,只剩三人。 照这样看下去,要分出高下并不容易,司礼官与唱名礼官低声说了几句,唱名礼官随即说道:「各位好汉,上阵杀敌,多乘战马,不知各位在马上功夫如何?都督希望各位好汉以施展骑马射箭的技艺,来分出高下,不知意下如何!」 三个好汉,抱拳说道:「都督有令,岂敢不从!」 接着各人均披上掩心镜,系遮箭牌于臂上,领了弓箭与五支箭。这箭头都已去掉,并装上干硬的黏土,外覆毡布包裹,醮了些石灰,既免伤了人,又可作个记认。 南霁云心想:能在一百五十步开外,射中箭垛红心,箭艺已是不凡。且看两两对战,却又是如何? 当先出马的是一位衣饰华丽的白衣少年,只见他生得白净面皮,剑眉虎目,唇若抹朱,彪体狼腹,器宇轩昂,身着蜀缎白锦袍,穿着掩心境,护腕闪闪发亮,竟然是纯金打造,显然出身豪富之家,足踏金线齐头靴,七尺四寸的身材,约莫二十岁出头上下,端的是一表人才,唱名礼官报道:「郴州刺史保荐,白千岳白少侠」,众人见他俊美非凡,气质出众,有人便喝采叫好! 另一位蓝衣少年,七尺一寸长短身材,亦是虎背熊腰,相貌堂堂,出马对阵,唱名官道:「衡州刺史保荐,霍昭霍少侠」 两人在马上略一抱拳,台上青旗挥动,随即驰将起来,白千岳向南驰去,霍昭纵马赶来,霍昭将缰绳搭在鞍上,将弓拽满,望白千岳背心,一箭射去。 白千岳只听得弓弦一响,当即来个镫里藏身,那支箭恰恰走马脖子边上过了去。 霍昭一箭不中,心下着慌,又取了第二支箭,望白千岳左腿上射了去。 这招极损,腿脚踏在马镫之上,又怎能移动,好个白千岳,只见他身挑的身材向左微倾,左手一绰,青轻巧巧就将那箭接在手上。 顿时台上、台下观战人群,一阵叫好。 霍昭就更急了,只见他一次抽出三支箭,连珠般向白千岳射去,白千岳只用弓稍稍一拨,便将那三支箭都拨到地下去了。 霍昭朝箭壶一摸,却没箭了,只得绕着场子跑,白千岳好整以暇,一次从箭壶也取出三支箭,他不作连珠箭,却将三只箭搭在一起,望霍昭一齐射去。 只见这三只箭一取胸腹,一取腰间,一取大腿,这有个名堂,名曰:李广三叠箭,这是汉朝大将李广的拿手绝技,端的是利害无比。 霍昭避的了一箭,避不了两箭,避的了两箭,这第三箭是无论如何也避不了了,只听得那霍昭「唉哟」一声,一中腰间,一中大腿,只有那射向胸腹的一箭被弓拨开。 箭头虽已换做黏土且用毡布包住,却也异常疼痛,霍昭当即被场上兵丁扶下马去,请大夫调理去了。 南霁云心道:「这白少侠太也狭隘,以他的功力,用平常射法亦已是稳操胜券,如此削人脸面,手段也忒不容情了,这姓霍的将来怎与你干休?不过这姓白的,不但武功高强,做事也毫不留情面,一出手便是重手,倒是得留心。」 另一位青衣汉子随即上马,这青衣汉子,生的一张长方脸蛋,脸上蓄的短髭,英气勃勃,身穿青色布袍,略显破旧,神态甚是俊朗彪悍,七尺一寸长短身材,二十出头年纪,唱名礼官喊道:「江州刺史保荐,江扬鹰江少侠」 两人在马上一抱拳,纵马跑将起来。 江扬鹰忌惮白千岳弓箭厉害,将圈子拉大,两匹马绕圈似的,相互追着跑,两人都搭着箭却谁也不敢先射。 白千岳心想:这厮已见识过我的弓箭,倘若他艺高于我,应该早就出手,何须待到此刻? 计较已定,白千岳策马慢慢靠近江扬鹰,一出手又是李广三叠箭! 江扬鹰早就料到白千岳要来这一手。 说时迟。那时快,江扬鹰侧身向左侧马腹翻了过去,避过了三箭,右腿勾住鞍桥,左腿仍踏在蹬上,斜身在马肚子底下射了一箭,不待翻回鞍上,取箭在马下又向白千岳射了一箭。 这两箭也是射的极损,一箭射向白千岳的马脖子,另一箭却射的较高,那马被射中脖子吃痛之下,立了起来,白千岳粹不及防,被后一支箭射中了胸前掩心镜,只听得当的一声。 章节目录 箭似流星施奇招2 白千岳面色灰白,台上、台下观战群豪见到白千岳已是如此武艺,但一山还有一山高,不禁轰然叫好! 江扬鹰下得马来朝白千岳一抱拳,说道:「在下行险侥幸,作不得数,咱们再来吧!」 白千岳心中虽然不平,但仍一拱手:「江兄斗智斗力,在下原是输了,无须再比。」 其实这两个人箭艺都是极好,若是一般弓箭射法,那是谁也奈何不谁,只得耍些心机,用些手段。 南霁云心中暗想:这些好汉,箭艺、反应机智都属上乘,要是我与他们对阵,我的胜算会有几成? 当然,不只南霁云在这样想,在场的武林好汉十有八九都有同样的心思。 用过午饭后,众人又聚集到东校场,由武将演示武艺,各州将校,或舞鎗弄棒,或施展拳脚,莫不奋发踊跃,演武完毕之后由各州品级高的武将指点之,不必赘述。 最后来到武将比试,这也是每次武备大操演的重头戏,武艺高者莫不跃跃欲试,希望在都督前面露个脸,也好日后飞黄腾达。 武艺低者,也可凑个趣,在校场外搏个采金,更可以看看热闹,见识见识高强的武艺,图个热闹! 各队出战的武将共九名,已经齐聚高台之下,而武林豪杰却是临时推选,不易决定。 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各方豪杰无不争相踊跃。 白袍队中有人知道南霁云曾与江南巨盗陈虎战成平手,于是都推举南霁云出战。 南霁云推却数次不得,心想:以武会友,也是结识江湖好汉的方式,也可掂量掂量自己的武艺,于是便答允了。 另外,白袍队推举另一位为袁州豪杰冷彪。 武艺比试规矩极简单,武将比试分作四对,对手分别为不同袍色之武官,胜者晋级,败者即淘汰,遇同袍色对手亦需一较高下,连胜三场即可进入决选。 江湖豪杰分作三对比试,前年得胜武将乃道州黑袍武将居行远,可跳过第一场比试,即与江湖豪杰胜一场者比试,江湖豪杰连胜三场亦可进入决选。 每人上场可连战两场,两场之后,可下场休息一盏茶时刻,以免伤了体力。 比试之前,人人罩上黑衫,取下鎗头及兵刃上伤人之部位以毡布代之,刀剑换为木刀、木剑,醮上石灰如同箭艺比试一般,既免伤人又可作个记认,由都督、副都督作为品评胜负之评判,无得争议。 捻阄已定,对手已然分出,白袍队南霁云战红袍队丁奇,白袍队冷彪战黑袍队皇甫烈,红袍队江扬鹰战黑袍队白千岳。 南霁云捡了条乌杆长鎗朝吉州好汉丁奇一抱拳道:「有僭了!」 丁奇使把枣木钩镰鎗一摆,说道:「南兄不必客气。」 当下使出拿手的钩镰鎗法与南霁云斗将起来,这钩镰鎗使法与一般枪法类似,但在鎗身多了个倒钩,故用法也多了钩、刺、锁与割等用法。 丁奇乃吉州闻名的钩镰鎗好手,但摄于南霁云曾与陈虎平手的威名,却是小心翼翼,守势多,攻势少。 二十余招过去,南霁云使出九转连环鎗,招招抢攻,丁奇更是遮拦多,进攻少了,南霁云知道自己功力远胜于他,年轻人争强好胜,丁奇露出左肋破绽,当即就要举鎗刺去。 突闻雷万春猛力咳嗽了一下,南霁云心念电转:哎哟!我来这可是结交朋友,而非树立敌人的,若是三拳两脚就将人打了下去,这可是显功夫,结仇人,而不是交朋友了。 南霁云当即变招,使出雁回鎗法,一招雁回九天,将鎗尖偏了两寸,从丁奇左脇掠过。 丁奇也是老于江湖,当即就知道南霁云手下留情,微一颔首,知道自己武艺与南霁云相差太多,当下丁奇使动钩镰鎗又攻了过去,只存切磋之意,而无比试之实了。 南霁云使的雁回鎗法,招式美观,身法优美,大开大阖,气魄宏伟,共八八六十四式。 虽然雁回鎗法不似九转连环鎗,步步进逼,以快取胜。 但是真要认真使将起来,威力却也不输九转连环鎗。 两人又斗了三十余招,丁奇倏的分开两枝兵器,一抱拳说道:「南兄武艺精湛,小弟甘拜下风。」 南霁云一抱拳道:「丁兄承让,我俩原是不分胜负。」 丁奇道:「南兄休得过谦,丁某承您容让了。」 两人相对一笑,携手回到座位。 那厢黑袍皇甫烈已胜了白袍冷彪。 场中只剩红袍江扬鹰力拼黑袍白千岳,这对冤家,在箭术比试已结下梁子,没想到捻着阄,第一场又碰上。 白千岳使条方天画戟,江扬鹰使条青龙戟,连兵器也是极相像,只是方天画戟为双月牙刃而青龙戟为单月牙刃罢了! 两人使的一般兵刃,只见他俩,剁、刺,勾、片、探、挂、掳、磕,招式层出不穷,却奈何不了对方。 两人已经相斗一百多回合,虽然妙着纷呈,却是功力悉敌,白千岳由于箭艺上输了一筹,意欲扳回,可是心中却有盘算。江扬鹰知道白千岳心中定然着急,于是好整以暇,守多攻少,要让白千岳心急抢攻,如此一来才会露出破绽,可趁隙胜之。 白江二人又斗了二十回合,说也巧合,两人同使一招千锁横江,竟然将两支戟的小枝给缠在一起了,两人着力猛拉,却是拆解不开。 江扬鹰又是用力一夺,好个白千岳,竟是放开画戟猱身而上,运上内力,双掌猛的击向江扬鹰胸口,江扬鹰正在使力回夺,猝不及防,只见白千岳掌势猛恶,只得举起双掌勉力一挡,只听得喀喇一声,双腕竟是被硬生生击断了。 祸生顷刻,众人都是一惊,只见白千岳飘身后退,一拱手道:「拳脚无眼,小弟下手不知轻重,得罪莫怪。」 江扬鹰断臂疼痛,面上冷汗直流,眼中欲喷出火来。 江杨鹰微一镇定,随即答道:「在下学艺不精,领教高招,将来必定补报。」 章节目录 百胜天王冠群雄1 两人竟是结下深仇,白千岳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众家好汉却是议论纷纷,有的认为白千岳下手忒狠了,只不过是比试武艺,又无血海深仇,何需断人手足,也有人认为比试武艺本来就是凶险万分,不是敌伤我就是我伤敌,难保不见些血、挂些彩,若是惧东怕西,不如回家抱娃娃,习武尽多粗豪之辈,一言不合,当下就争吵了起来,登时粗言秽语,骂成一团,双方女性亲戚无一幸免。 众人议论未歇,这厢南霁云与皇甫烈已经斗上了。 皇甫烈乃永州豪客,身长近八尺,二十七、八岁年纪,两道浓眉,一双小眼,虽然眼小却是精光灿然,长方脸,厚嘴唇,虎背熊腰,声雄力猛,好一条魁伟的汉子,站在当地如同铁塔一般,使一条白蜡杆花鎗,左盘右旋,使出家传盘龙鎗法,招招不离南霁云上盘十三处要穴,南霁云不敢怠慢,使出雁回鎗法,全力与之周旋。 二十招过去,南霁云又渐渐取得上风,南霁云一招北雁南归,横扫皇甫烈下盘,眼看皇甫烈就要躲不过去。 南霁云忽的一变招,使出雁翅上撩,由下往上挥去,避开了这一记横扫,没想到这皇甫烈竟然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谁要你卖好让招的,你怎么知道老子没有妙招破解?咱可不领你这个情!」 接着,舞着花枪,连刺一十二枪,这有个名堂唤作:盘龙吐信十二点。 南霁云没料到这莽汉竟是如此无礼,一时间被逼的手忙脚乱,连使了闭关自守、关门闭户及如封似闭等三招才挡了下来。 这三招乃晁九黎教授之绝妙守招,称之铁壁(闭)三式,共三式九招,只要危急时,使出这铁壁三式中的任一式,任你天下英雄豪杰、绝顶高手也很难在这三招中击败你。 可是这铁壁三式不相连通,收式时,每式使完兵刃都在外门,无法从头再施展,所以对同一高手如果施展第二次,则一被识破,由于兵刃在外门,所以几乎必输无疑,故只能挡个数招,无法连续使用,更无法靠此招立于不败之地。 当初教习时,晁九黎非常慎重地告知南霁云,若运用此技,则必为生死存亡之际,切要小心在意。 南霁云这一怒可非同小可,铁壁三式首式三招过后,当即将雁回鎗使得勇悍异常,同一套鎗法,却显出完全不同的气势,先前与丁奇相斗时,雍容大方,招式优雅,这回却显得狠恶猛辣,勇烈非凡。 皇甫烈左支右绌,眼看就要落败。 突然皇甫烈一声断喝,脱手将那花鎗激射过来,自个儿却一个倒纵,跳到兵刃架边,取出一对金瓜大锤。 这两个金瓜大锤已摘去金瓜,安上两个大南瓜,大小重量倒也相仿,只见皇甫烈,舞着金瓜大锤,不,是南瓜大锤,直攻了过来,直到这时,皇甫烈才显出真功夫。 一对大锤直上直下,威猛至极。 南霁云拨开花鎗,退了一步,将皇甫烈挡在外门,只见那乌杆鎗倏出倐入,好似灵蛇吐信,又斗了三十余招,皇甫烈几次硬打硬拼,要将乌杆鎗击落,都被南霁云巧招避过。 江湖上针对兵器有句俗谚,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长鎗八尺八寸有余,而大锤仅五尺不足,久斗之下,皇甫烈更感凶险。 于是皇甫烈招行险着,一声暴喝,架开乌杆鎗,直欺近身去。 南霁云并不后退,也向前直冲,那皇甫烈大喜,急忙将两个金瓜大锤向中一合,拍向南霁云。 南霁云一招气冲霄汉,猛的拔地跳起,鎗尖点中皇甫烈胸前的黑衫,一个鹞子翻身翻到皇甫烈身后,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两个大南瓜受不住皇甫烈的巨力,当即爆裂开来,南瓜的果肉、浆汁喷的皇甫烈满身满脸。 皇甫烈不怒反笑,抛开双锤,转过身来,哈哈大笑,一拱手道:「好痛快的一战,南兄弟这回我可服了」。 南霁云也一抱拳道:「皇甫兄,承让了」。 皇甫烈当即摇摇摆摆由兵士指引下去更衣了。 皇甫烈与南霁云对答之间,只听得后头轰然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一回身,只见居行远和白千岳斗的正猛,只见白千岳肩上一个白点,却是被居行远以鎗点中,而居行远身上黑衫却是一点白点都无,两人鎗来戟往,越斗越快,只见两条人影,快的异乎寻常,众人叫好声,片刻不停。 突然间两人倏然分开,定睛一看,白千岳左腹又多了一个白点,居行远却仍是黑衣如旧。 只见白千岳躬身行礼道:「居将军高招,白某远远不及,您不吝赐教,白某受益匪浅」。 居行远一拱手,微笑道:「白少侠,武艺卓绝,将来不可限量,指教一辞,实不敢当,将来你我一殿为将,可以多多切磋。」 白千岳道:「岂敢!」 白千岳一向倨傲,却是对居行远非常恭敬拜服。 武将比试部分,目前已进入取得决选资格的一战,一名红袍将军与一名白袍将军斗着甚紧。南霁云凝神一瞧,白袍将就是连上两场射箭的武将,当下不作多想,回到座位,喝了口茶,稍事休息,待会儿要与居行远比试,以取得决选资格。 居、南二人依规矩略一休息之后,当即上场。 居行远字颖思,道州武将,约二十八岁上下,七尺六寸身材,浓眉大眼,鼻若悬胆,嘴阔唇薄,皮肤微黑,神态猛悍,不怒自威。为上次武将比试夺帅者,武艺高绝,生平未尝败绩,端的是威名远播,黑道白道都惧他三分,称他为「百胜天王」。 南霁云与居行远一抱拳,随即斗将起来,数招之后,南霁云即感到居行远果然名不虚传,不仅力沉招猛,招数巧妙,虽然出招不快,却是后发先至,他的鎗法有形无质,牵引着你将全身武艺都施展出来,南霁云一套九转连环鎗使完,竟然连他的衣角也没碰着半边。 章节目录 百胜天王冠群雄2 南霁云接着使出雁回鎗法,这两套鎗法共一百四十五式,虽然招式并不多,却是变招繁复,巧妙至极,连着运使也是连绵不绝,可是居行远使出秋叶鎗法却一一挡了下来。。 远处白袍将已击败红袍将,取得决选资格。 白袍将回到座位并不来观看居、南二人相斗,可是其他武将、武官及众好汉全都过来,围观居、南二人的比试。 两人鎗法均属上乘,南霁云利在年轻力大,鎗法精熟,居行远胜在经验丰富,沉稳老练,两人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 两人斗到深涧处,居行远一招秋叶枪法中的杀着,添枝增叶,一鎗连一鎗,霎时刺出连环五鎗,出鎗突转迅疾,鎗尖不离南霁云胸腹之鸠尾、巨阙及幽门三处大穴,似要将他剖腹剜心一般,南霁云连忙使出鱼沉雁杳,封住胸腹要穴,居行远一招占先,再使出疾风落叶,鎗尖乱颤,南霁云见他鎗势迅猛,只得双足连点,向后飘出,居行远怎容他脱出,于是身随鎗走,追击而上。 南霁云见避无可避,而己鎗已格出外门,居行远鎗法迅捷,转瞬间已刺到胸前,南霁云趁鎗尖将触未触之际,猛的一个右侧身,同时一招天怒金刚拳的划野分疆,右拳横扫,居行远一鎗刺空,只好左掌单迎而上,拳掌相交,碰的一声巨响,两人各自飘开一丈有余。 居行远左臂竟然阵阵疼痛袭来,心想:「这厮变招奇快且拳力刚猛无俦,实乃劲敌,不可硬拚。? 南霁云也惊出一身冷汗,心道:「百胜天王,鎗法多变且迅捷难防,应变更是奇速,果真是名副其实!?。 两人双足一点,飞身而上,又斗再一起,无奈功力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 南霁云将雁回鎗堪堪使完,只见居行远仍然奇招陡出,于是心念一转:真要将压箱底的绝活追魂夺魄鎗使出来吗? 心中一犹豫,鎗法便有了迟滞,高手过招,岂容得你片刻分神? 居行远与南霁云斗了两百多招,感到南霁云的鎗法精妙且绵延不绝,心道惊道:哪里来的少年英豪,鎗法如此高超? 眼见南霁云鎗法精奇,内力刚猛,稍有闪失自己就会输了这场比试,送了自己这一世英名。 于是趁南霁云分神之际,一声清啸使出幻星鎗法中的绝招繁星万点,南霁云四面都是鎗尖,八方皆是鎗影,令人眼花撩乱,难躲难防,接连一招一气通贯,中宫直进,迅捷无比的点中了南霁云的胸口,全场登时欢声雷动,采声如雷,都道这场龙争虎斗着实精彩。 南霁云拱手道:「居将军,武艺超凡,功力深厚,南霁云甘拜下风。」 居行远也一拱手道:「南少侠,年纪轻轻武功却如此高强,令人佩服佩服,不过依我看您倒是未尽全力!」 说完双眼精光大灿,凝视着南霁云,直是要把南霁云看透一般。 南霁云说道:「在下确实已经尽力,居将军谬赞了!」 居行远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江湖代有才人出,后生可畏啊!」,轻轻地摇了摇头。 白袍将军已在场中,居行远当即走了过去,两人一抱拳,那白袍将军开口道:「居将军久斗之后,请歇一会儿,待会再分胜负。」 竟是不愿意占那以逸待劳的便宜,只见白袍将军生的是:七尺四寸的身材,二十一、二岁上下,白净面皮,瓜子脸,朗目疏眉,双唇稍薄,姿容秀丽,一副俊美长相,使一把青龙戟,真乃玉树临风,人中龙凤。 居行远摇手笑道:「不必不必,恕我眼拙,您是大何将军还是小何将军?」 白袍将一笑道:「在下何昱之,敝兄前年败于将军手中,今年由不才在下领教居将军高招。」 居行远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原来这白袍将乃潭州副将何昱之,字仲宇,原为吉州人氏后迁至潭州,与他兄长何靖之,字伯宇,是双生子,一卵同胞,一般的身型样貌,实在令人无法分辨。 兄弟二人乃翊卫羽林中郎将何光瑞之子,荫职而得这游骑将军的武将职位,世袭罔替。 本来这荫职的职位只能有一人承袭父亲武将职位。 不过两人均弓马娴熟,武艺精湛,何光瑞又为朝廷宿将,参与边疆战事,屡立战功,故朝廷破格任命二人皆可接替父亲职位。 目前同在潭州镇将兵马使明骧帐下听令。 南霁云由于不认识他俩,所以在射箭场时误认为同一人! 居、何二人,略一抱拳,当即斗了起来,何昱之使青龙戟矫若游龙,迅如雷闪,招式犹如行云流水般顺畅,招数虽快却气势非凡,一看便知是明师所授的高徒颇有名家风范。 何昱之使的戟法,名为炽风鎗戟法,由江南武林大豪魏毓卿亲自所授,亦是武林一门绝学。 居行远使一条蜡杆鎗,也是以快抢快,鎗法大开大阖,气象万千,丝毫不落下风。 南霁云在一旁见识到居行远的功夫,不由得敬佩了起来,他与陈虎或义兄晁九黎的鎗法大不相同。 陈虎的鎗法时而狠辣刁钻,时而飘逸奇幻,为灵活与虚幻兼而有之鎗法风格。 义兄的鎗法较为端正规矩,一招一式,皆有法度,招式大开大阖,气象万千,森森然有王者气象。 而居行远鎗法则可快可慢,可紧可松,快如闪电雷击,慢如老牛负重,迅捷而不显得急遽,缓慢却不减少狠辣,式式不依照常规,招招不囿于法度,变幻莫测,最为诡奇! 两人斗得快极,转眼间已过了一百余招,两条人影围绕厮杀,转的大伙儿的头都晕了。 突然之间,何昱之飞身下击,使了招泰山压顶,直劈了下去,居行远横鎗上挡,不料那条蜡杆鎗久斗之下,已然支撑不住,裂了开来,居行远双手一扳,将那条蜡杆鎗扳为两段,两招递出,居然分使出左手短鎗,右手短棒的招数,着着抢攻,丝毫不让。 章节目录 百胜天王冠群雄3 众人轰然叫好,只觉得居行远变招奇速,应变快极,果然不愧为「百胜天王」。 何昱之在两百招时,戟法渐渐散乱,最后在第二百一十招上被居行远以短棒一招风卷残云,扫中肩头,何昱之当即拱手认输。 这次的武将比试仍是由居行远得到首位。众家好汉与各州武将都觉得能观看到如此好手比试武艺,真是不虚此行。 此次江南西道的武备操演,参与兵丁共二万一千两百余人,战马四千三百余匹,武将一百二十五员,武官三百三十员,武林豪杰被保荐及受邀者共一百三十余人,堪称盛况空前,武林豪杰更是艺业惊人,都督及副都督均甚感满意。 武将比试结束后,各州好汉及武将都各归营地、客栈及府第厢房歇息,所有武将及武林豪杰均安排参加岳州府武将夜宴。 待到晚上,仆役前来相请,南、雷二人相偕来到岳州府,只见宾客已到七、八成。 宴客场地甚是精美华丽,雕梁画栋,宽阔雅致,府内摆着八、九十张桌子。 除了各州武官与江湖豪士之外,岳州府中的文官如长史、别驾、司马等都应邀前来,台上戏班生旦净末丑演的精采,台下酒菜流水价般的送上来,杯觥交错,喝酒划拳,好不热闹,这岳州刺史范大人可真是花了许多心思哩。 平常这些武官各有驻地,少有相聚,此次夜宴正也是叙旧交际之大好时刻。 驻岳州镇将讨击使林墨悔率众武官及南霁云、雷万春等人随范纪中大人四处敬酒,愈发结识众家好汉。 各州武官纷纷起身敬酒回谢,各州武将均对南霁云之武艺赞扬有加,南霁云只得一一谦谢。 驻岳州武将与各州武将原为旧识,许久未见,甚是亲热,岳州武将周大武更是交游广阔,人缘甚佳,似乎各个州府都有他认识的武官、武将。 南霁云对今日与居行远比试之白袍将何昱之颇有好感,于是想要求周大武引见,雷万春却将南霁云拉到一旁道:「大哥,这会不会冒昧了,何昱之怎么不来结识我们,倒是我们要去结识他们。」 南霁云心想:我这义弟,心高气傲,傲上而不凌下。倘若不对他的味而要他去主动结交武艺高强的朋友,可是千难万难呀! 便笑道:「我见他不来观看居将军与我的比试,不占窥伺对手招数的便宜。居将军与我比试完后,何昱之却希望居将军休息片刻,连以逸待劳的优势也愿舍去,的确是个铮铮的好汉子,此人不结交那要结交何人?他不走过来,我自走过去,贤弟莫忘了咱们留在岳州的因由!」 雷万春也是个晓事的,当下就陪着南霁云与周大武过去了潭州武官的桌次,周大武替南霁云一一引见了明骧以下的各个潭州武官,相谈甚是融洽。 潭州武将以潭州兵马使明骧为尊,明骧字虎志,为人忠义刚强,五十出头上下,满脸虬髯,形貌威武,使把赤炎火龙刀,治军严谨,御下极严,人人都怕他,故称他为鬼刀王明骧。 明骧帐下武官也是人才济济,除了何靖之、何昱之兄弟二人外,副将端木朔、陆培业及偏将孔浥都是弓马娴熟的武官,在清剿盗匪,扫灭山贼等立有诸多战功。 潭州与岳州乃为邻州,平时也多有往来与合作,故林墨悔与明骧原就熟识,私交甚笃。 南霁云等经由周大武介绍亦认识各州好汉、武将多人。 席中众人知道南、雷二人有周游大唐之计,都邀约南、雷二人到本州时都来作客数日,南霁云希望多见识地方风情,多结交朋友,所以也都欣然应允。 另,由于比试时,南霁云手下留情,吉州好汉丁奇很承这个情,所以两人相约离开岳州南下广州时定要先在吉州盘桓数日,切磋武艺,畅谈天下事。 今日校场上受伤之霍昭及江扬鹰亦来参加酒宴,江扬鹰双手以夹板固定,看来得将养半年才得运转自如。 白千岳前来敬酒,江扬鹰皮笑肉不笑,饮了几杯,便不再言语,心中另有盘算。 霍昭却是口中念念有词,只是艺不如人不敢造次。 当夜宾主尽欢,直闹到半夜才渐渐散去。 第二天一早,各州兵将都拔营归去,各回本州了,且不赘言。 南霁云与雷万春亦拜辞岳州范大人与众武将,这七、八日的盛情款待,岳州府刺史与众武将与南、雷二人均结下深厚情谊。 南霁云亦承诺将来见过义兄后必定再来拜访岳州府。 南霁云没想到这一别竟是近十年后才会回到岳州府,而且已是人事全非,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南霁云与雷万春离开刚岳州府第,只见张员外领着一家老小在府外拜别,南、雷二人直说不敢。 张员外道:「大恩无法报答,两位壮士既不惜金钱,小老儿只得请人物色了两匹劣马,请壮士切勿推却,否则小老儿寝食难安!」 南、雷二人见张员外其意甚坚,推却不得,只得应允。 张员外命仆人从街角牵过两匹马来,那两匹马高大神骏,怎是劣马?这两匹马必定价值不菲,南雷二人只得再三感谢,上了马匹往南而去。 一路上经过潭州,在潭州府由何氏兄弟作东,众武将作陪,盘桓数日,更向东南而去,过醴陵进入袁州,下吉州,一路上穿州过府,与各州武官一一聚会,过吉州府时与吉州丁奇相聚数日后沿赣江南下,这且不需赘述。 这一日来到太和已是六月时节,天候渐热,太和乃在吉州府之南,赣江之滨,南、雷二人贪看赣江风光,误了时辰。两人商议趁天凉连夜赶路。 两人连辔,边走边聊尚未离开太和县境,将近万安县境时,突然有八、九骑马擎着火炬自后赶上。 看那马上乘客的服饰是武林中人打扮,均着武衣短打,甚是利落,背上腰间携着兵刃,看来却不是盗匪一伙。这八、九骑绕到南、雷二人面前,拦住去路。 章节目录 四义报仇风波起1 南霁云见其中一个汉子依稀在哪见过,但却记不起来。 于是一抱拳,说道:「尊驾有何贵事?为何拦住咱们去路?」。 其中一名蓝衣大汉,向着那个面善的汉子问了一句:「小三,就是他们?没错了?」 小三答道:「就是他们,准没错,我当时在门外瞧的一清二楚,没错!就是他俩!」。 九人一齐下马,围成半圆,隐有将南、雷二人合围之势。 南霁云忍住怒气与雷万春亦下了马,南霁云却待要说话。 雷万春低声道:「那个小三便是在张员外府逃脱的把风贼子。」南霁云猛然醒悟。 南、雷二人定睛一看,除了把风汉子小三外,另外八人高高矮矮,年龄也不一,从三十多到五十多都有,虽都是武林中人打扮,但服饰各异。 其中竟有两人身着白衣,夤夜追敌,却着白衣可见其对自己武艺的自信。 来人之中,还有有两人是女子,不过面罩黑纱瞧不清面容。 当中一个蓝衣大汉向一白衣老者说道:「柳大哥,一切请您作主,为我大哥报仇雪恨!」。 柳大哥约五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身材颀长,灰白胡子,面貌颇有威严。 柳大哥道:「陈兄弟,我自有主张。」 接着转向南霁云一抱拳,道:「这位壮士,可是姓南。」 南霁云道:「正是,小可南霁云,这是我义弟雷万春。」雷万春亦抱拳作礼。 柳大哥双眉一轩道:「俺义弟陈虎臣可是你所杀?」 南霁云一怔,说道:「陈虎臣是谁?」 蓝衣大汉一跃而上厉声道:「你在岳州张员外府第与我大哥比试鎗法,害他性命,是也不是?」 南霁云心道:原来是陈虎的兄弟来寻仇了,这巨盗不是叫陈虎吗?或许是自己没听清楚吧! 不过,这陈虎虽不是我亲手所杀,但却因我而死! 于是便道:「不错!陈虎确是因我而死。」 旁边另一白衣汉子,顿时眉头一皱。 柳大哥道:「好!咱们是陈虎臣的义兄弟,今日来与他报仇,先教你知晓了,以免待会儿死了也作个无知狂鬼!老夫乃潞东五义万影鞭柳风。」 旁边矮个瘦小的白衣汉子一抱拳道:「在下剑掌双绝穆守义。」 最右首手持双斧的彪形大汉道:「疯魔斧连力雄在此候教。」 最左首手持大环刀的汉子道:「在下莫离刀南宫缙,领教高招。」 蓝衣大汉厉声道:「俺是陈虎…的胞弟,阴风刀陈啸臣,你害我兄长,今日要你血债血偿。」 另两个女子一人手持双剑,另一人手持蛾眉双刺,站在一旁并不作声。 南霁云森然道:「既是如此,多说也是无益,你们是一齐上呢?还是一个一个来?」 柳风仰天一笑,道:「咱们潞东五义何时占过人家便宜,自然是单打独斗。」 陈啸臣急道:「柳大哥,这是报仇可不是比试武艺,当然是大伙儿齐上,将他们千刀万斩,乱刀分尸,为俺大哥报仇才是!」 柳风双眉一竖道:「陈兄弟,这里是你作主还是俺作主,若是俺作主就依俺的法子办,若是你要作主,那你请出手,俺决不插手。」 陈啸臣寒着脸哼的一声,道:「莫要忘了你们结义时所立的誓言!」 连力雄最是火爆性子,大喝一声道:「你敢这样跟俺大哥说话,连力雄领教高招。」这后一句话却是对着南霁云而说。 南霁云正待要上,一旁雷万春说道:「人家有义弟要报仇,咱难道就没有义弟为兄出头吗?」 白衣穆守义道:「冤有头债有主,咱们是帮俺三弟报仇,与旁人无涉,莫要无端送了性命。」 雷万春冷笑道:「今天谁要动我哥哥,得先问问我手中这条鎗。」 雷万春随即从马鞍旁的皮袋之中抽出两条鎗,这两条长鎗各长约四尺四寸,通体湛蓝,亦是精钢所锻造,两枪末端有一粗一细,恰可相合,可相接成为一条双头长鎗,此鎗名曰:落月枪,双鎗齐使时,又名曰:双龙夺。 疯魔斧连力雄乃潞东五义中排行第四的好汉,脾气最是火爆,当下双斧一交,迸出火花,喊道:「莫道俺没言明在先,要命的快退开,否则就受死吧!小子!」 雷万春双枪一高一低斜指左侧,喝道:「闲话休说,今日做个了断!」 连力雄双斧一错,当先攻了过去。 雷万春也不遑多让,使着双龙夺,与连力雄战作一处。 南霁云一抖流云刺,在一旁掠阵。 柳风等七人亦是手持兵刃,围成半圆,却是信守诺言无人插手。 南霁云这是第二次见义弟雷万春与人动手,上次由于自己陷入险境,无暇观看雷万春的武艺如何,这回可是可以好好见识一番。 连力雄使双斧,招沉力猛,威猛无敌。雷万春使双鎗,灵巧刁钻,寻瑕抵隙。 两人战到五十回合,南霁云心道:义弟武艺高绝,半点也不弱于我啊! 旁观诸人也心道:哪里来的少年英豪?如此武功人才,却甘做朝廷鹰犬???????? 雷万春少年即学习诸武艺,由江南名师百鍊手翁葆亲手点拨又兼其本人天资聪颖,个性好强,一十八岁就有所成了。 雷万春武功庞杂博学,走的是刚柔并济的路子,又兼出道的早,临敌经验较多,所以千机百变,着实厉害。 连力雄外号疯魔斧,使两柄纯钢大斧走的是纯刚猛路子,十多年前即已成名,成名武功有疯魔斧三十六路及狂乱神斧十三式,勇猛无双。 两人双斧对双鎗,翻翻滚滚已经斗了一百多个回合,心下不仅暗暗佩服对方。 雷万春见奈何不了对方,当下双鎗一并,又使起双头鎗法。连力雄见他变招,亦使出成名绝技三十六路疯魔斧。 疯魔斧一经使出,状若癫狂,两柄钢斧虽是沉重兵刃,却被他使的矫捷非常。 雷万春突见此等斧法,亦拿出看家绝活,紫电蟠龙鎗法,鎗法出招迅捷,有如雷电闪耀,灵巧刁钻,有如蟠龙出没,钢斧铁鎗交错有如暴雷轰鸣,鎗斧相交,迸的火花四溅,在深夜中煞是华丽。 章节目录 四义报仇风波起2 两人斗的性发,将鎗法、斧法中的精微要义都激发了出来,当真是斧斧凶险,鎗鎗致命。 围观众人皆大惊失色。潞东五义诸人都心想:结义十余年怎见过四弟这等功夫?就算行走江湖这二、三十年来又何尝见过这等恶斗? 穆守义眼见南霁云站在一旁,心中一动,便叹了口气大声道:「这少年好俊的身手,怎会甘作朝廷鹰犬,戕害江湖侠客呢?真是令人可叹!可恼啊!」 南霁云听到此言,不由得气往上冲,大声道:「好个打家劫舍江湖侠客,我可真是开眼了。」 南宫缙厉声道:「兀那小子,你说谁打家劫舍?莫要污了俺三哥的侠义名头,待会儿撕烂你的嘴!来来来,俺来斗你三百回合!」说着,就提起大环刀要与南霁云见个高下。 南霁云冷笑一声,心想对方四弟已是如此高手,想来另外三个也不是庸手。 今天看来要毙命于此,但是义弟何辜,今天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保义弟杀出重围。 于是手持流云刺就要对敌。 没想到那穆守义却道:「五弟莫急,待我问明原由。」 南宫缙急道:「跟这等走狗多说则甚?待我一刀劈了他。」 穆守义不去理他,对着南霁云说道:「南霁云,我三弟灵蛇鎗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为何要助朝廷狗官谋害于他?」 南霁云大声道:「他抢劫富户,妄图谋财害命,我与他战了个平手,是他自个了断的!有何谋害之说?」 陈啸臣急道:「莫听他空言狡展,快杀了他俩,为我兄报仇!」 众人听的都是一惊,柳风大喝一声:「四弟且住!」 雷万春、连力雄斗的性发,哪可说停就停! 当下,柳风一抖回龙九节鞭,一招千丝万缕,迅捷无伦的卷向两人兵刃,二人兵刃于此时正好相交,九节钢鞭一触之下,两人兵刃登时被碰了开来,连、万二人怒目相视,却是罢手停斗了。 穆守义对着陈啸臣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虎臣因为官府觊觎他的田产于是派高手将他刺杀!怎会变成虎臣抢劫富室呢?」 陈啸臣回道:「是啊!众位哥哥莫要听他信口胡言,这一路来咱们不是见他们与官府过从甚密吗?他们若不是与官府勾结,听官府命令行事,为何各州各府都对他们礼敬有加呢?」 南霁云听他信口污蔑,不由得气满胸膛,厉声喝道:「俺们自与官府中武将有交情,这也有错?这是么凭证?」 雷万春冷冷的说道:「陈虎在岳州干些甚么勾当,问那小三便知?何必空费口舌!」 穆守义寒着脸转过头,厉声问道:「小三,你们在江南干些甚么营生?休要虚言乱说!」 小三心中慌乱,低下头去,偷眼瞧了陈啸臣一眼,嗫嚅着说:「咱们在江南作贩马的买卖。」 穆守义喝问道:「小三,你在虎爷身边多久了?」 小三答道:「已经五年有余了。」 穆守义甚是精明,双眼瞪着小三,问道:「你说你们贩马为业,俺问你:上哪买马?途经何处?又在何处贩卖?一匹马可售的几何?」 小三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却是答不出来。 穆守义心中已经有了底细,喝道:「小三,你久在虎爷身边,怎么连这等问题都回答不出?休得诳我。你等是否作的是正经生意?」 小三张口结舌,竟是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偷眼望着陈啸臣。 陈啸臣虎吼一声:「这有甚么相干?难道俺大哥的仇不报了?你们不顾结义之情,好生无义,这姓南的小子杀俺大哥,跟俺大哥作何营生有啥相干?」 穆守义不理去他,转头问南霁云:「你说俺三弟是自尽而死!有何凭证?」 南霁云心念一动,想起当时情景,便道:「陈虎自尽时,用的手法很是特异,是以其拇指及无名指扳断镔铁枪尖,然后刺入心间。」 众人听的都是一惊,这是陈虎臣独门的断金指力,这南霁云说的是实情了! 连力雄厉声道:「小三,这些年来你们干了些甚么事,都给俺实实在在的说出来,若再有半句虚言,俺撕了你。」 事到如此,小三只好一五一十的将当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直到官兵进门,自己逃去为止。并将这些年来打家劫舍,杀害良民的勾当都交代清楚。 潞东五义(其实只剩四义)听的脸色铁青,羞惭无地。 陈啸臣叫道:「这有甚么干系?比之结义之情,这算甚么?今天不将这俩小子碎尸万段,还对得住你们三弟吗?莫要忘了你们结义时的誓言。」 柳风怒喝道:「闭上你的鸟嘴,你不提结义誓言,俺还不怒,你提这个,俺反倒要赞这位南少侠杀的好了。俺们结义时誓言济弱扶强,不加一指于不会武功之人。陈虎臣劫夺富户,杀害良善,若是叫俺们撞上了,一样也是杀了,何必多言。」 陈啸臣知道今次为兄报仇已经无望,恨恨的说道:「你们如此背信弃义,早晚叫武林同道耻笑。这件事不能算完!」说完,策马向北而去。 南宫缙却待要追,柳风叹了一口气说道:「随他去吧!凭我潞东五义的声名,还怕他造谣吗?」言下却甚是凄凄。 穆守义恨恨的对小三说道:「且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不改邪归正,俺剑下绝不容情。」 小三抱头鼠窜而去了。 柳风一抱拳道:「南少侠,错信奸人之言,还望您恕罪则个。咱老三干下这等事,实在令我们惶愧无地。」潞东四义一齐拱手道歉。 南霁云一摆手道:「老爷子,那里的话,您等深明大义,南某很是佩服。」 雷万春也拱手道:「误会难免,水落石出即可,老爷子不必介意。小可只是不解,老爷子等各个都是英雄仗义,慷慨豪侠之辈,怎么这陈虎却作起无本生意?」 连力雄道:「俺三哥叫陈虎臣,不是陈虎!外号灵蛇枪,你怎得陈虎、陈虎叫俺三哥?」 章节目录 初识柳燕儿女情1 穆守义道:「想来三弟是改了名号,不希望辱没了潞东五义的名字!」 柳风也道:「打雁的,让雁啄了眼,我等行走江湖多年,竟然还着了陈啸臣这混小子的道,也是晦气。关于老三的事,我们到前面的市镇在一一道出。」 南霁云道:「幸好穆爷明察秋毫,否则俺们可真是百口莫辩。」 穆守义凄然一笑道:「不敢!也幸好雷兄弟武功够硬,否则俺四弟可不是好相与的。」 众人心事沉重也笑不出来,随即上马,柳、穆、南、雷在前,其余在后,缓缓向南慢慢驰去。 闹了一夜,只见晨曦微煦,东方刚露出鱼肚白。 众人加紧赶路,要到前面万安县歇脚,一路上潞东四义都没说话,想来是为了老三的事,心中懊丧与羞愧,南、雷二人自也沉默。 众人到得万安县治已是近中午时分了,众人找了家大饭馆,便用上午饭。 折腾了一夜,众人围坐一桌,叫上好酒好菜,好好打打牙祭。 柳风待大家坐定,随即说道:「让老夫来引见二弟、四弟与五弟还有几个后辈。」 柳风接着说道:「二弟穆守义字宁悦,江湖人称剑掌双绝,使的一套大风雷掌法是武林一绝,四弟疯魔斧连力雄字遇雨,刚刚与雷少侠过过招,四弟性子火爆急躁,却是好汉一条。路见不平,定当相助。」 雷万春拱手道:「连爷好硬的身手,刚刚多有得罪。」 连力雄道:「雷兄弟,好俊的功夫,有机会咱们再切磋切磋!」 雷万春一笑道:「到时再领教连爷高招。」 穆守义笑道:「俺这四弟,最不服输,雷兄弟请勿见怪。」 雷万春笑道:「不敢。」 柳风续道:「这是俺五弟,人称莫离刀南宫缙字云义,为人忠诚勇悍,五弟的轻功青云步是武林一绝,听不得人家无礼言语。南兄弟,适才你提到虎臣,他便要与你拼命,得罪莫怪!」 南霁云道:「南宫大爷,为兄仗义,小可很是佩服。」 南宫缙一抱拳:「刚刚言语多有得罪,南少侠包涵。」 南霁云道:「不敢。」 雷万春笑道:「要是有人说我义兄如此,我也是要跟他拼命的。」众人皆笑。 柳风接着道:「俺是结义中的老大柳风字难折,由于年岁较长忝为大哥,武艺上是不足一晒的。由于微有九节鞭的一点薄技,江湖朋友不嫌弃,送俺一个万影鞭的绰号,倒是过誉了。」 雷万春说道:「柳老爷刚刚一招鞭法即制住我和连四爷的相斗,武艺深不可测,雷某敬佩之至。」 柳风微微一笑,接着道:「雷少侠谬赞了,霜儿,燕儿,你们来见见南少侠、雷少侠。」 两位女子听到柳风言语,于是一齐揭下面纱,面纱一褪,顿时满屋生辉,饭馆里的客人都往这瞧了过来。 柳风道:「这是小女柳凝霜。另一位是老二的千金穆雪燕。」 只见那柳凝霜生的一张瓜子脸,柳眉如烟,眸含秋水,肤若凝脂,鼻子高挺,齿若编贝,一对峨眉刺负在背上,英姿焕发。 穆雪燕生的也是一张瓜子脸,丹凤眼,眉如画,鼻子小而挺,朱唇皓齿,有着两个梨涡儿,子母双剑挂在腰间。 两人都是十八、九岁年纪,一般的明艷动人,一点也分不出轩轾。 两人离座向南霁云、雷万春盈盈一福,同时说道:「南少侠、雷少侠!」 那雷万春还好,南霁云可是从未与女子交谈过,一时之间就傻在那里了,直到雷万春用手肘一拐,才回过神来。 众人皆莞尔一笑。 南霁云不好意思,羞得脸都红到脖子根了,讷讷的说道:「小可久居山林,举止无礼,恕罪则个。」 众人反而觉得南霁云人虽高大威猛,武艺上能与老三战成平手,自也不凡,可是人却腼腆淳厚的可爱,各人一面用饭喝酒,一面由穆守义道出原委。 潞东五义,于十八年前结义于河东道潞州太平驿,由于都是潞州人氏,故人称潞东五义,当时年纪最长的万影鞭柳风已经三十五岁,年纪最小的莫离刀南宫缙只有一十八岁。 五人同誓,要济危扶弱,除暴安良,为百姓黎民申张正义,铲除不公。 的确,不违盟誓,五人确实干了许多轰轰烈烈的侠义之事,亦不负潞东五义这个侠义名号。可是在十年前,老三灵蛇鎗陈虎臣遇到了一件大不幸事。 陈虎臣原居涉县,是涉县的大户人家,世代贩马为生,家产殷实,为人仗义,常常周济四方穷苦小民。 陈虎臣有兄弟五人,陈啸臣即为行二,喜好飞鹰走马、耍鎗弄棒,除却武功之外却是不学无术,似个纨裤子弟,大哥陈虎臣屡次规劝,皆不能回头,于是渐渐疏远之。 不久之后,陈啸臣散尽自己那份家产后,便只身南下,听说在江南西道一带厮混,久久才与陈虎臣联系一次。 陈虎臣另有一表兄周怀官亦住在涉县,却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败光了家产,自来向这位有钱的表弟打打秋风,时日久了,总是惹人厌烦。 陈虎臣个性豪迈,倒是无妨,可是陈虎臣的妻子可就不乐意了,时日久了便时时对怀官冷潮热讽,周怀官原是个狭隘的人,怎咽得下这口气? 周怀官是个颇有心计的人,他找到了邻县黎城的田姓大户,田大户是陈家贩马的对手,也是家大业大,但由于陈家作生意老实,陈虎臣人也豪爽,自然生意越作越大,影响了田大户的生意,田大户看到自己生意一落千丈,不由得切齿痛恨。 而这田大户也是有来头的人物,年轻时便结识许多江湖豪客,甚至因为生意往来,更认识许多绿林好汉。 周怀官知道田大户识得江湖中人又对陈家恨之入骨,于是两人便商定了条毒计。 田大户邀集绿林好汉趁陈虎臣不在家时,扮作盗贼,杀人夺财,烧光陈家田宅,并留下些线索,那陈虎臣是血性汉子,绝不会上报官府,必会来田宅私了复仇。 章节目录 初识柳燕儿女情2 到时,埋伏下好汉多人,将他杀了,自是可以向官府推的一干二净,如果陈虎臣邀集结义兄弟一齐到来,那也一并结果了。 田大户有个朋友刘员外,亦是贩马为业的富户,尝受过陈虎臣恩惠,亦与其共谋,只为了觊觎陈虎臣的贩马生意,竟作此恩将仇报,丧尽天良的勾当。 计议停当,一天,陈虎臣出远门与义兄弟聚义,周怀官通知田大户速行此计,于是三十余个绿林好汉、武林豪客扮成盗匪,冲入陈家,将陈家男女老幼共二十三口杀的一个不留,并将陈妻及女儿奸杀,连陈虎臣最钟爱的两个年幼儿子也没有放过,真个是斩尽杀绝,并将陈家老宅一把火烧个精光。 陈虎臣回到家后,看到家中惨况,登时气炸胸肺,伤心如狂。 于是马上便堕入计中,单鎗匹马找上田大户,却被埋伏的众好汉围攻,饶是陈虎臣一身武艺也身受重伤,众盗匪拦他不住,由他突围而出。 陈虎臣躲入山中,将养了大半年,心中越想越恨,自己行侠仗义,未尝作过有违侠义道的事情,却落得如此下场。陈虎臣原是个直来直往的刚烈汉子,心中恨意自是难消。 疗伤期间,他性情大变,原本一条响当当的好汉,由于灭门惨祸竟使他变成乖戾暴躁,一片心思都放在报仇雪恨之上,他将一个杀了一个身型样貌都与自己相似的路人,仿造刀伤,弃于山涧,让狼撕狗掳后,使人持其零碎皮骨和自己惯用的镔铁鎗到黎城县报案,诈死以让仇人松懈。 过得半年,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他思前想后,没要求义兄弟援手,想来是怕潞东四义阻他报仇。 然后独自孤身一人重回黎城,扮作叫化子。刺探消息,确认田大户是否得到了自己死讯。 田大户家中养了这多狼虎汉子,心下也是揣揣,不久后自黎城县衙传来消息,有人持陈虎臣惯用镔铁鎗及残碎尸首来县衙报案,显然死者为陈虎臣,应无疑义,于是官府以死者为涉县贩马大户陈虎臣销了此案,既然陈虎臣已死,也就不须留下这些绿林豪客住在家中,田大户发了些银钱、通宝打发了这些好汉回去了。 陈虎臣待得这些绿林好汉一走,第二天夜里翻墙而入杀光田家上下,田大户临死前受刑不过供出刘员外及周怀官。 陈虎臣听罢大惊,周怀官也就罢了,刘员外尝受过他的恩义,却如此恩将仇报。陈虎臣义愤填膺将所有富人都恨上了。 当即将在三天之内,将刘员外及周怀官两家共四十五口杀的干干净净,手段之狠,连惯常杀人舐血的绿林盗匪也瞠目结舌。 三年之内,当年参与陈家灭门血案的绿林豪客与武林汉子纷纷惨死,方法之残酷,手段之狠毒,令人发指,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些案子是谁干的.... 陈虎臣做下这几件大案后就消声匿迹了,连结义兄弟也断了联络。潞东四义,也找不着他,近十年来,潞东四义也没再聚义。 原来陈虎臣犯了大案之后,投奔了二弟陈啸臣,陈啸臣正在岳州一带打家劫舍,做无本生意。 打劫张员外那天陈啸臣因为患了风寒没法子参与这票买卖,逃回来的小三子告知了陈啸臣。 陈啸臣自忖不是南霁云的敌手,于是心生一计,回潞州找上了连力雄。 连力雄未加思考,就召集了散居江北的潞东四义,要为老三报仇。 潞东五义中最精明干练、饶有智计的乃是二哥穆守义,穆守义在江南西道袁州府附近与三义取齐,已无时间了解老三被害详情,遂一路上暗自跟踪,却见南、雷二人与官府关系甚好,便不加查证的相信了陈啸臣的话。 一路上人烟稠密,找不到机会下手,直到南、雷二人贪赶夜路,才有了太和县境的那场龙争虎斗。 南霁云及雷万春,这时才长吁了一口气。两人心中都道:原来这事情的原委竟是如此,心下也甚是惋惜。 想这陈虎臣也是好汉一条,竟落得如此下场。 陈虎臣也知道这些年他作了这么多的错事,遇上南霁云之后,想到自己,一时激愤,自甘堕落,坏了一世侠名。 他心中懊悔难当,又被官府及南霁云等围困,一方面不愿被官府生擒,一方面亦觉得了无生志,故以自尽来回答罪愆。 果然,穆守义即说道:「老三必定是知道自己走岔了路,心中气苦又无法抑制愤怒才干下错事,之后越陷越深,但心中仍怀是非善恶之念,机缘巧合遇上南少侠,所以才自尽的,此事乃是俺对老三的性格所作的推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 潞东四义心中回想当初结义之情,联手闯荡江湖,行侠义事,豪情万丈,却因造化弄人,老三贻羞自尽,都是不胜唏嘘。 穆守义接着道:「我见南、雷两位少侠,不似大奸大恶之辈,故以言语挑之,欲得真相。南少侠只说老三因你而死,却未亲口应承老三为你所杀,当时,我们处于敌对更不可能相信南少侠所言。幸好雷少侠提及,故我顺势由小三这里查出谁在说谎。」 雷万春道:「穆爷,请问莫怪,倘若小三说谎,那得如何得知呢?」 穆守义一笑道:「这很容易,大抵说谎之人,其心必虚,大声喝问可破其心防,以目直视,他的目光必不敢与我接触,且所编谎言不易周全,只要质问其细节即会露出破绽。」 南霁云、雷万春二人拱手道:「穆爷高明,小可佩服。」 柳风亦微笑道:「俺这二弟最是精明,这次要不是他,俺等险些错伤了义士。」 南宫缙问道:「南兄弟及雷兄弟将来作何打算?」 南霁云将目前为先周游大唐,将来为国效力之打算说与众人听了。 一听到为官府效力,潞东四义颇有微词。 南宫缙道:「进了官府,若是遇到好上司,也就罢了。若是顶头上司是个狗官,贪污索贿,冒领空饷,岂不也要唯唯诺诺,作那缩头乌龟?」 章节目录 初识柳燕儿女情3 连力雄大声道:「遇到这等龟孙子,就拔刀子砍他妈的。」 众人都笑,只有雷万春正色的道:「连爷说的有理,倘若让我遇到了,搜集证据,上奏御史大夫或者刺史大人,若再不不成,杀官弃职,也算是出口乌气。」 众人皆点头称是。 穆守义道:「作官我们是不成的,闲云野鹤惯了,低不得头,不过若要用得上我们,只要不违侠义道的事,尽管来告知一声,必定倾力相助。」 南霁云道:「穆爷高义,不为国家,不利人民,亦不敢相请!」 穆守义道:「好说。」 柳风说道:「南少侠,咱们江湖中人,也不必客套,以后兄弟相称便是。」 南霁云一怔道:「小子岂敢与前辈同辈相称。」 柳凝霜突然说道:「那我和雪妹怎么称呼南少侠啊?」声音婉转悦耳,颇为动听。 柳风哈哈一笑,道:「你们还是叫他们南大哥、雷二哥吧!是吧?南兄弟!」 南霁云仍是傻傻一笑,不知要作何回应! 众人皆暗暗好笑。 众人都心道:这南兄弟英雄豪侠,怎么遇到女子却是这般腼腆! 由于潞东四义均在江北走动,甚少来江南,这次为了陈虎臣的事走了趟江南,既然事情有了个段落,也就不急着回到江北。 于是穆守义建议可以顺道拜访江南武林同道朋友,也不枉走这一遭了,众人均无异议。 由于南霁云将往南行至广州与潞东四义正好可以结伴而行。 众人离开万安县,潞东四义皆是久历江湖,对于江湖道上奇闻佚事多有听闻,旅途上谈谈说说倒也不寂寞。 唐代民风开放,男女之防亦不明显,南霁云本是一个慷慨热情之人,只是不曾与女子交谈相处,过得几日,渐渐消除了之前的尴尬之情。 南霁云、雷万春与柳凝霜、穆雪燕年龄相近,言谈之间颇为投机。 南霁云因为自与晁九黎相识之后,随即入山练功习武,就算下山采买就医,亦停留不久,几乎没与少年男女接触的机会。除从魏州南下庐山之外,也不曾四处游玩,况且山居生活穷困简陋,平时不是认字读书就是练功习武,所以对同侪相处及许多事物都颇感新鲜好奇。 由于未曾与女子交往相处过,见到柳凝霜与穆雪燕均为落落大方,活泼可喜,姿容秀丽的娇俏姑娘,不由得深深地被吸引。 只是不知到底心中爱慕的是柳凝霜多一点呢?还是穆雪燕多一点? 雷万春自幼即出类拔萃,文武通才,由于面目俊俏冷傲,受到众多姑娘的爱慕与倾心,与女子往来亦较有经验,虽然被双姝容貌所惊艷,但仍希望多了解与相处,才能理解对方。 柳凝霜与穆雪燕虽然年少,却因为容颜俏丽,个性活泼,在江湖中已经薄有微名。 江湖人称:柳燕双姝。 不少少年英侠慕其名,前来拜访,欲结识二人,一睹芳颜。 不过两人眼界颇高,父辈又是武林中成名人物,故阅历也较多,都有些骄纵与任性,这些少年英侠往往铩羽而归。 两个姑娘眼中,南霁云与雷万春皆是少年英豪,仁侠好义,武功卓绝,就人品与武功而言,是不分轩轾的。 两人一般的英俊挺拔,外貌上各有特色。 南霁云高大威猛,面目有稜有角,有北方燕赵男儿豪放的深邃轮廓,英气勃勃,有坚强刚毅之姿。 雷万春削瘦精悍,书生气息较重,面目冷峻,给人高傲不群的感觉,气宇轩昂,一看就知道不同于凡品。 不过两人个性上却是大不相同。 南霁云是北方健儿,自幼家贫且出身微贱,较能坚忍吃苦,个性豪迈粗旷,不拘小节,虽然读书较少,但学习极快,领悟力颇强,惟想法较为单纯且易于冲动,年纪虽为四人之长,江湖阅历却是四人当中最少的。 雷万春书香门第出身,聪颖执着,个性冷傲寡言,是非忠奸的观念极强,性情古怪但博学多才且记性极强,不易妥协的个性,较为顽固,较早出入江湖,所以亦较了解人情世故。 柳凝霜与穆雪燕都是江湖儿女,对南、雷二人均颇为心动,只不知者两个少年英侠,到底谁要好些? 青年男女一路上谈谈说说道也热闹有趣,心中情愫亦悄悄发芽.... 南、雷一行人沿赣江南下一齐到了虔州,在虔州受到虔州镇将张通安热情款待,南、雷二人引荐潞东四义与双姝,能与大名鼎鼎的万影鞭柳风结识,张通安极是高兴,自不待说。 一行人离开虔州府,南霁云与雷万春将张员外所赠骏马卖了好些银钱后,与潞东四义一行人雇船沿贡水往西南而行,至大庾岭下再由乘船换作骑马欲穿过大庾岭进入岭南道。 大庾岭山不甚高,前任宰相(中书令)张九龄于年轻之时,辞官回乡,供养母亲时,见到乡亲父老翻越大庾岭时,十分艰难困苦,枉费时间人力。 于是上奏玄宗,开凿山道,改善岭南之出入交通要道状况,由于种满梅树,故又称梅关驿道。 此时张九龄早已被罢官且逝世数年,岭南之人感佩他为官清正又照顾乡里,都对其思念不已。 南霁云知晓了梅关驿道的由来,想起张九龄为义兄晁九黎的志同道合之士,也想起与义兄一别已经数月,不知义兄目前人在何处,过得如何?心中不由得思念义兄了起来,义兄如父如师,我必定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众人刚进大庾岭,见到满山梅树,虽然不是开花时节,闻到梅香,却也沁人心脾。 众人正在感怀先人凿山修路,历尽艰辛时,突然听到前面一阵兵刃相交的声音。 众人策马向前,驰近一看,在官道旁的一块树林子中,竟然有一、两百人围住一行马车,四、五名武官正与十几个汉子动上了手,却一点也不落下风,旁边还倒着四、五个大汉,身上鲜血淋漓,也不知是死是活,十五、六名官兵,靠着马车,袖手旁观,满脸不在乎的神情。 章节目录 义助张村1 南霁云一行人,纵马向前,南霁云大喝一声:「光天化日竟敢抢劫官府。还有王法吗?」 林中众人皆是一惊,穆守义上前一步,低声道:「南兄弟,事情有点不寻常。」 南霁云仔细一瞧,那一、两百人竟有多人拿着扁担、锄头或是菜刀。 而那几个武官也不是正式武官装束,倒有点象是富豪人家家中护院或武师的装扮,只是与官府的武官装扮相仿一时之间不易分辨。 连力雄喝道:「这是怎么回事?从实道来,休要有一句虚言!」 一个瘦小老头,站了出来,大声说道:「我等住在前头张家村,这几个杨府家将,前日到我乡里强抢民女,劫夺财物,打伤我村民多人,还将老村长打成重伤。今个儿一早,老村长一命呜呼,我等来与他们理论,他们竟然出手伤了本村壮丁数人。」 南宫缙转向那群杨府家将,厉声道:「此话当真?」 那群杨府家将手持刀鎗,不停讪笑,一个手持大刀的大汉笑道:「兀那汉子,休要管爷儿们的闲事。快些赶路吧?要不然连你那两个小娘也抢将过来!让老子乐…」 话未说完,南宫缙左右两侧黑影一晃,南霁云与雷万春分站两旁,流云刺与双龙夺已持在手中,喝道:「无耻之徒,闭上狗嘴!」 杨府家将不停讪笑辱骂,言语轻薄,南、雷二人冲入杨府家将之中,张家村百姓众人赶紧退开。 两人有如虎入羊群,南霁云使流云刺左挑右刺,转眼间已经伤了数人,都伤在手臂腿间。 雷万春使双龙夺却是招招往杨府家将的手腕太渊穴招呼,这鎗法有个名堂,唤曰:太渊六式。 这枪法只有寥寥六式。但是,鎗鎗点中敌人手腕太渊穴,也是翁葆传与雷万春的绝学之一。 只听得,乒乒乓乓,兵刃落了一地,十余名杨府家将或手腕、手臂或腿脚、膝盖都中鎗受伤。 只剩下五、六个未受伤的站在一旁,脸色惨白,一个未受伤的叶姓杨府家将,巍巍颤颤的站了出来,抱拳道:「冒冒…犯虎虎…威,还乞见见见…谅。」竟是牙齿打颤,言语结巴了。 南霁云、雷万春正要回答。 穆守义,一摆手,示意两人莫作声。 穆守义开口道:「你等是何人家将?竟敢干出这等事!」 另一看似领头的杨府家将道:「我等是广州府杨宓家将,我家主人乃当今黄门监侍中(宰相位)杨国忠(原名杨钊至750年改名杨国忠,小说之后均用杨国忠)杨大人的子姪。」接着转头向南霁云问道:「敢问壮士姓名?日后自有报仇之人找上门去。」 南霁云尚未回答。 穆守义哈哈一笑:「有胆子问我等姓名!也是条汉子!可惜作了奸相权贵的走狗。」 说完,向右边梅树,劈空一掌击去两尺开外的梅树,那碗口粗的梅树,竟然硬生生的从中折断,众人皆是一惊,谁也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瘦小老者,竟然掌力如此雄浑。 杨府家将惊声道:「大大…风雷雷…掌,穆穆…守义,潞东五义!!」 穆守义道:「正是在下,看在你们还敢提报仇二字,饶你狗命。弃下车仗,赶快滚吧!若要找俺报仇,俺扫榻相迎。若是不知悔改,下次休要撞在我等手里,张村人等若有人伤了风、感了冒,俺杀光你杨府上下。」 杨府家将扶着伤者,弃了车仗,连滚带爬的向南而去。 张家村民,众都雀跃,连声拜谢,村女从马车上下来,与亲人相聚,自是喜悦非常,受伤的村民,便去敷药求医,自不在话下。 雷万春询问村民,杨府远在广州,为何这杨府家将却在此地劫掠?是首次发生还是常常如此? 瘦小老儿答道:「壮士有所不知,当今圣上宠幸杨贵妃,贵妃爱吃荔枝。而这荔枝产于岭南,所以圣上常常特命飞驿驰送,以致色味不变。杨宓驻于广州专事荔枝采买运送,杨府家臣狐假虎威,原是威风惯了,经常由这路过,原本只是白吃酒食,近来变本加厉,抢夺民女,劫掠财物,更可恨者杀伤人命,韶州官府不敢究办,于是我等只好自己出头。」 南霁云等一行人均气愤难当,可恨杨国忠竟然如此胆大妄为,不过是他的亲戚朋友居然就如此此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若是他本人岂不是更无法无天?大唐国政被这种人把持,不衰亡就没天理了…… 南宫缙道:「老丈莫惊,俺等将到广州,到时与这杨宓关照关照,让他别肆意扰民,要不然请他吃刀板面!看他还威风不威风!」 瘦小老儿拱手道:「有赖壮士仗义。可是壮士一走,杨府的人又找上来,那该是如何?」 连力雄道:「老丈请回,有事俺们兄弟自当之!」 潞东四义稍一商量,便留下柳风与连力雄入住张村,等待穆守义之消息,待事情办妥,再行出发至广州会合。张村众人尽皆拜谢,柳、连二人即随张村村民而去。 穆家父女、南宫缙、南霁云、雷万春及柳凝霜六人,上马向南驰去。 众人行了一程。 穆雪燕问道:「爹,为什么您不让南大哥,雷二哥自报姓名啊?」 穆守义笑道:「南兄弟、雷兄弟将来要报效朝廷,怎好得罪当朝权奸?咱们村野山夫,江湖中人,揽在身上倒是无妨。只怕他们不敢来,难道还怕他们报仇吗?」 柳凝霜道:「穆二叔说的极是,只是听闻杨国忠欲与李林甫争权,故豢养了许多奇人异士,武林好手,我们可要小心行事。」 穆守义道:「霜儿的话,很是有理。大伙儿将来行走江湖得要小心在意!」 众人皆答应了。 南霁云问道:「杨国忠是何等人物?为甚么连他的子姪辈都能会如此横行霸道?」 穆守义道:「也是咱大唐气数该尽,先来个李林甫,后来个杨国忠!大唐迟早要害在这两人手上。」说完,即恨恨不已。 章节目录 义助张村2 柳凝霜道:「穆二叔还是由我来说吧!我在路上都听您和爹爹说了好几回了。」 说完转头向穆雪燕说道:「若有不足之处,还请雪妹代我补充。」 穆雪燕微笑道:「这个自然。」 穆守义哈哈一笑,说道:「有了好哥哥,便不要老父亲了」 柳凝霜也微微一笑,也不回话,笑道:「原因是如此这般…」 柳凝霜轻启朱唇,娓娓道来:原来这杨钊(未免误导以下称杨国忠),蒲州永乐人,乃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杨贵妃共祖父的堂兄。 早年投效蜀中军旅,官至都尉,并无建树。后因杨贵妃得宠,故思量由蜀中投奔长安,因贫不能归,剑南采访支使鲜于仲通常给予财货, 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亦担忧朝中李林甫当道,禄位不保,欲结好杨氏家族,以为奥援,故荐杨国忠为推官并当即入朝,给予蜀货财宝,以连结内臣。 杨国忠入京后,将所携财货分赠诸杨有权势者并称此乃章仇兼琼所赠,故诸杨皆赞誉章仇兼琼。 不久,章仇兼琼蒙召入宫,任户部尚书,入掌户部。 鲜于仲通则升任剑南节度使。 杨国忠由杨贵妃推荐任官,国忠姿容秀伟,言词敏捷,颇得上意,原与李林甫同谋打击旧世族。可是由于玄宗为分李林甫之权而提拔杨国忠,李林甫因而忌恨之。 又因王鉷、王銲兄弟及邢縡作乱被赐死一案,李林甫与杨国忠结下梁子,宫廷结怨,不死不休,两人更是誓不两立。(注一) 这杨氏家族全仗杨贵妃受宠于玄宗,因而得势。杨贵妃何许人也? 杨贵妃本名杨玉环出生于蜀州,长于蒲州永乐,祖籍弘农阌乡,隋朝皇室后裔,父亲是蜀州的司户杨玄琰。十岁时丧父,由叔父杨玄璬收养,一十六岁时嫁给玄宗之子寿王李瑁。 一日,内侍高力士将杨玉环带入温泉宫,碰巧遇见了玄宗,玄宗对其一见钟情,但因份属翁媳,为掩人耳目,玄宗先安排玉环出家为道姑,改名太真,在太真宫修行,五年之后,才让其还俗,并册封为贵妃。 此时玉环已二十七岁,而玄宗已六十一岁了。有人形容杨玉环国色天香,肤若凝脂,的确是风华绝代的一大美人。 杨贵妃备受宠幸,其家族因此繁盛,宗族多人都获授官爵或赏赐:其大姐封为韩国夫人,三姐封为虢国夫人,八姐封为秦国夫人。玄宗此后愈加沉溺于酒色,国事颓唐,堂堂一个大唐盛世竟是慢慢的走入下坡。 杨氏家族飞扬跋扈、胡作非为,贪收贿赂,朝野之中无耻之士巴结谄媚,正直之士之前被李林甫排挤打压,后被杨国忠倾压陷害,逐渐式微,官吏横暴,人民心怀怨恨,无法伸张,民怨已然悄悄高涨。 穆雪燕接着补道: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及贵妃弟杨(金舌)、杨錡共称五杨,加上杨国忠人称六杨,骄奢淫逸,植奸铲忠,所用非人,早晚必酿大祸。 不过我听得人说:这李林甫近来重病,已无法视事,倒不知是真是假? 南宫缙道:「俺最近也听人说过此事,这老贼可别死得太早,有很多人要这老小子的狗命啊!死得早不就便宜他了?」 众人皆称有理。 众人谈谈说说已近韶州府,在韶州游历一番,酒足饭饱后,便一路往广州去了。 一路无话,数日之间已到广州。 这广州府乃是唐代上州,人口稠密,府城发达。广州亦是贸易大城,东方、西方海路上交通之枢纽,商旅往来,甚是繁荣。来到广州,这广州大港埠是一定要来游览一番的。 港内舟舶,数以千计,港中舟船大食国船只要算上数量最多的,其次才是唐朝船舶。 海上贸易之稠密,大食商业贸易之发达,可见一般。 南霁云第一次看到大海,甚是兴奋,东问西问,尽是好奇,指手划脚好似孩童一般,众人看了都觉得有趣。 北方姑娘,对海洋自是不熟悉,如今得见,柳凝霜和穆雪燕也是兴奋莫名。 众人寻了一个商旅聚集的客栈,安歇了一会儿,然后至穆守义客房商议大事,接着便分头去办事去了。 南霁云与柳凝霜扮作外地商旅去勘查广州府地理,地形及周边街道及市集位置。 雷万春与穆雪梅扮作外地来的书生公子,到街坊里询问广州官府与杨宓府的关系,广州官府和杨宓的风评与官民关系。 穆守义与南宫缙则扮成商贩,先到街上问明哪家镖局分号最多,是否在韶州亦有分号。 结果只有三家镖局在韶州有分号,其中一家,竟然是旧识三友镖局。 六年前,三友镖局有一单大镖,十万两金子,在汾州被劫,南宫缙追了三天三夜,单凭一柄莫离刀,格毙数名江湖巨盗,将十万两金子追回。 总镖头钱忠哲感激万分,赠与总镖头小令旗一面,还是说自今而后若有任何差遣,只要持小令旗至镖局,三友镖局绝不推辞。 果然,三友镖局的小令旗,这时便派上用场。 穆守义及南宫缙访过镖局之后才到杨府附近溜达,摸清进出杨府的路径及守卫是否严谨。 众人于傍晚时分分别回到客栈,穆守义将各路消息都加以总合,得知这广州乃岭南道首府所在,亦是岭南五府经略使裴敦复驻节的所在。 其实杨宓乃岭南转运使治下的一个小官-通运而已,却因为是当朝杨家亲属故与广州官府关系甚是紧密。 杨宓与岭南经略使没听说有甚么交情,广州刺史祖绍,勤政爱民是个风评不错的好官。 杨宓及其家属在广州虽然跋扈飞扬,目中无人,不过倒是没传出甚么太大的劣行恶迹,想是与祖绍关系不浅,卖个面子给刺史大人罢了。 广州城道路发达市集极多,可隐匿处众多,搜捕不易,若事情败露亦容易脱逃。 当天晚上,南宫缙就穿上夜行衣,展开青云步,夜探杨宓府,连续探了两晚,将杨府都摸清了,于是第三天即着手将穆守义之计谋付诸实行。 章节目录 义助张村3 南霁云一行人到达广州府的第三天下午。 杨宓府中大堂,几个家将,手腕腿上包裹着白布绷带,垂手立在大堂内。 杨宓厉声喝问:「到底是谁这么大胆,连我杨府的家臣都敢伤?你们这些饭桶,十几个人收拾不了几个泥腿子?」 一个手腕受伤的家将答道:「杨大爷,对方可不是一般只会粗浅功夫的庄稼人、泥腿子。一行人六男两女,只有两个年轻人出手,就将我等伤成这样,另一个咱们确信是潞东五义中的穆守义,他的大风雷掌掌力,大伙儿都是看见了的,准没错!」 杨宓大吼:「我养你们是吃干饭的啊?潞东五义又怎样?去把张家村给我灭了,这口气我怎么咽的下去?如果连一个小小的村子都治不住,老子的脸往哪搁?钱皓呢?滚哪去了?」 那家将答道:「钱大哥带着没受伤的兄弟在张村外候着,等那潞东五义一走,好歹杀几个泥腿子解解气!」 杨宓余气未消,道:「孙涪你去叫李敦他们去张村接应,见一个杀一个,别留活口,事情办干净点。韶州官府和浈昌县那里我自会支吾,不用顾忌。」 孙涪应了声:「是」。便下去叫人了。 杨宓重重的坐了下来,恨恨的道:「从来只有我欺人,哪里来的人欺我!呸,甚么潞东五义?敢跟老子作对,没门!」 经过一宿的好眠,杨宓正要起床,忽然察觉枕边放了一样坚硬的事物,伸手一摸,竟是一张拜盒。 打开放在拜盒中的拜帖一看,不仅吓出一身冷汗,原来上面写了几个大字: 启者: 岭南通运杨宓大人 潞东四义,顿首百拜。 杨宓暗想:都被人摸到枕边却不自知,倘若来人要取自己的性命,当真是易如反掌。 杨宓不服输,不但未召回派出的家将,更派出家将中武艺最高强的张纯出马并加调人手往北进发,务要剿灭张村。 另外府内护卫也加强许多,护院武师,在府中日夜巡查,毫不松懈。 杨宓并不知道,他所作的一切,都没逃过伏在屋:「一定,一定。」 穆守义和南宫缙看到他俩着急的样子,都暗暗好笑。 穆守义将信传与众人观看,原来是柳风所写,信上说明,杨府家将躲在左近,已经料理好了,目前正等待下一批来的杨府家臣…云云。 穆守义回了一信,请南霁云送至三友镖局请他们快马送到韶州张村。 到了第七天清晨,杨宓起床,只见房内八仙桌上放着一个罈子。 杨宓虽觉得奇怪,但还没会意过来,他将罈口打开,只吓的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杨家护院保镳都奔了进来,杨宓惊的脸色苍白,颤抖的指着罈子,武师护院向内一瞧都是一惊,这罈子内都是人手,约莫五六只,且都是左手。 其中一只手握着一张纸,一个武师大着胆将纸取出,只见上头写着: 去而复回,欲杀无辜,留下左手,权作记认,寄首于颈,以观后效,执迷不悔,大祸临头。 知名不具 杨宓心下惊惶,但仍然没召回派出干事之家臣,甚至再派了批武师由府中家将的第三把手吴怀率领前去张村,看来杨宓是卯上了潞东四义了。 夜间加派保镖护卫,守卫环绕,只差没站在睡房里了,防范的确森严。 次日中午,有人回府,正是那最早一批惹下乱子的家将,每一个人都断了左臂,都包扎停当,那钱皓却不见回来。 杨宓随即询问这潞东五义是何等人物。 姓叶的家将苦着脸道:「这潞东四义好大的本领,好像算定我们会去而复回。自从梅关驿我们受了挫折,钱大哥越想越不是滋味,于是提议大伙儿等个数日,待潞东四义离去后,咱们再去找张家村的晦气。不料,潞东四义伏下了其中二人,一名老者及一条大汉,我等以为潞东四义只到得穆守义一人便不以为意,没想到对方连兵刃都没使出,我等就被打倒在地,后来他们自报姓名我们才知原来老者即是万影鞭柳风而那条大汉乃是疯魔斧连力雄!潞东五义向来在江北活动,不知何时来到咱们岭南,而且近年来潞东五义已经没有聚义了,谁知这次却齐聚在岭南!不过听说潞东五义的老三灵蛇鎗陈虎臣已于日前身亡,五义仅存四义。饶是如此,咱们仍不是其对手。」 杨宓心道:怪不得拜帖上写得是潞东四义而非五义。 叶姓家将续道:「那连力雄说要我们留下身上一点东西,作个记认,于是大伙儿只得斩下左臂。我们不敢耽搁,即刻回府,只是断臂伤重,行的却是慢了。」 杨宓道:「那钱皓呢?这混蛋闯的祸,怎么不见人影了?」 叶姓家将说道:「钱大哥说大人决不会善罢干休,所以留在当地,等待下拨人马一齐报仇!」 章节目录 初探大食1 杨宓心中惊疑不定,让伤残家将下去休息了,心中却是揣揣不安。 杨宓惶惶不安又过了两天,这一日一大清早尚未起身,只听得东厢房,一妇人大叫一声,那是小妾兰莺的声音。 杨宓鞋子未穿,赤着双足与众武师护院奔了过去,只见一个长方形大木盒,里面装了三颗人头,颈子处用石灰封着,这人头就是几天前派出干事的李敦、张纯以及钱皓的人头,附上一信: 你防的了我们一月二月,绝防不得十年八年,你一人躲得过我们,你的亲人却绝无法躲过!若要平安无事,需依得三事: 一、勿纵家将、亲属扰民,伤民。 二、勿有欺压、强迫良善之情事。 三、勿寻求报复,杀伤人命。 只要张村无事,你即无事,此事你不张扬,绝不会有人知道,切莫一再自误,以免追悔莫及,若要派人上门挑战,扫榻恭候。知名不具。 这会儿,杨宓彻底崩溃了,他心中恐惧,只觉得大祸临头。 他暗自思量,张村与自己并无冤仇,自己因为一时激愤插手这件事,但是这事原都是家将搞出来的,与自己何干?更况且潞东四义已答应绝不声张,自己名头不会受损,还是过那往常的生活,那又何必去承担与潞东四义结怨的事情?自己家大业大与这些草莽中的亡命之徒搏命到底值或不值? 杨宓本不是坏人,只是近年来叔叔杨国忠的势力日大,自己也觉水涨船高,各府官吏又逢迎拍马,谄媚杨宓以求显贵,所以杨宓也被捧的飘飘然了,不知自己是谁了。 直到这次,杨宓才猛然醒悟,自己如何变得如此骄横?原本来到广州不就是求个美差,图个富贵而已吗?怎么没来由的惹上了这等是非呢? 不值、不值,千万个不值! 杨宓赶紧叫人快马加鞭追回派出的家将,再也不敢淌这个浑水了。 然而这一切都在穆守义的算计之中,穆守义白昼派南霁云、雷万春。而夜晚让柳凝霜、穆雪燕躲在房顶观其动静。 若要送事物进杨府,则让轻功独步的南宫缙出马进府。自己则随时接应,以防不测。 这日,南霁云等见到杨宓将派出的家将武师紧急唤回,这便是穆守义约定的暗号! 于是留下雷万春继续监看,自己回客栈报信。 穆守义笑道:「此事成了。」 南霁云道:「穆二爷,此话怎讲?焉不知他召回家将是否另有图谋?」 穆守义道:「倘若杨宓未派出快马四方报信,则俺料其必定收手。」 南霁云奇道:「何以见得?」 穆守义一笑:「这杨宓本非大奸大恶之人,观其与广州刺史之关系与百姓风评即可知一般,应该只是权势之家的骄横,而不是欺压良善的横暴。与张村的过节并非他的原意,而是家将仗势欺人。他家大业大何须与江湖人物结怨,更何况大哥在张家村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俺们不是他们这种人惹得起,扛的住的。」 南霁云道:「穆二爷,这件事咱们会不会作的太狠辣了点?」 穆守义笑了笑道:「南兄弟,面对无法无天的权贵或是亡命于山野的匪徒,俺们要用霹雳手段才能行菩萨功德。这些人谁会与你一样用正当的手段?谁会与你遵行相同的规矩?这些可恶的权奸与亡命之徒只认得实力,只有让他们知道对手比他们更狠更毒,更凶暴,才能让他们缩手,对他们容情,南兄弟你认为他们会感念于你吗?」 南霁云尚未答话,雷万春接过话头,说道:「如果要照这般想法来行事,岂不是天下大乱?人人以力服人,这还有王法吗?到底又是谁来作为是非对错的仲裁呢?」 穆守义正色说道:「照啊!倘若执行王法者本身作奸犯科呢?倘若是百姓无处申诉呢?如果是太平盛世,如果是吏治清明,人民生活过得好,没受到冤屈。有谁会支持亡命之徒威吓官府呢?有谁会奋起抵抗凶暴的权贵与官府呢?干下这等事可是要杀头灭族的!一般良善百姓若不是被逼得活不下去,谁愿意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呢?雷兄弟问到仲裁者是谁?不就是百姓的民意吗?」 南霁云嗯的一声,突然想起自己七、八年前,在济水畔,自己不也是杀官复仇吗?那冤屈难伸,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助感觉又重新回到心中。百姓被逼得狠了,谁来主持公道?南霁云不由得长叹一声陷入长考。 雷万春也自低头沉思。 这几天杨宓先前派出的武师家将陆陆续续的回得府来,不是断臂就是折足,无一不带伤者。 杨宓细问其故,才知这钱皓深知柳风与连力雄之能,当李敦先到时,钱皓要求要先等等后续人马,毕竟十几个人仍不是潞东二义的对手,直到张纯领着第三拨人到齐时,估计潞东二义身手再好、武艺再高也敌不过近三十条好汉。 只是没想到当钱皓忍着断臂之痛,恶狠狠的领着杨府众家将杀向张家村时,却发现张家村民都已等候多时了。 张家村民们举着削尖的竹竿长矛以及门板锅盖围成三层大圈,中间都是老弱妇孺,这圆矛阵,乃柳风、连力雄训练几日之成果。 他们护着潞东二义的后背,让两人无后顾之忧并得以全力施展武功而无须挂念自己背后及村民的安危。 柳风与连力雄见对方人多,当即使出看家本领,将那回龙九节鞭使的虎虎生风,一套神鬼无定鞭法更是柳风多年以来的成名绝技,他的九节钢鞭自成一家,使的是软鞭的套路而非一般九节鞭之用法,而且名为九节鞭,实为十三节钢鞭,因尊其恩师而未改其名,不过柳风之武技早已超越其师多矣。 众人只见这钢鞭,无论是劈、抖、撩、扫、缠等技法都已如火纯青,别看柳风已五十余岁,虎老雄风在,将九节钢鞭舞的犹如一堵钢墙一般。 章节目录 初探大食2 柳风的九节鞭较一般九节鞭要粗得多,一般九节鞭只有手指般粗细,但柳风的九节鞭足有镔铁棒般粗细,而且较一般九节鞭加长一半有余,九节鞭鞭梢可装卸一柄五寸长的钢刀,兼有钢鞭及软鞭的长处,真个是逢着便伤,触着便倒,没几个人接着了三招。 连力雄使开双斧,也是威猛至极,全是进手招数,只攻不挡,转眼间已有数人伤在斧下,站在边上掠阵的几个家将见对手武艺高强,大吼一声加入战局,这加入战局的即是张纯与李敦,他们在杨府中是武功最高的两个,张纯使单刀,李敦使清钢剑。 两人一上去即使出杀招围攻柳风,其余家将去缠住连力雄,这张纯刀刀砍向柳风要害,李敦也是毫不留情,剑剑刺向柳风心窝肚腹。 柳风见对方招招凶狠阴毒,分明是要制自己于死地,于是大喝一声:「再不退下,老夫要开杀戒了。」 张纯、李敦却是毫不理会,越斗越狠,柳风见状知道不出狠招,不足以逼退这些杨府家将,当即一招鬼见无常,回龙九节鞭由左上至右下将张纯斜劈作两截,再一招神怒天诛,连中李敦胸膛、腹部,将李敦打的筋碎骨折,眼见两人都是不活了。 其余家将武艺平平更不是连力雄的对手,不一会儿的功夫,众家将不是断臂就是折足,全部挂花带彩。 钱皓见状要逃,连力雄两个起落将他拦住,说道:「饶过你二次,今次再也难饶,你不顾道义,撇下兄弟,须饶你不得!」 说完,斧起斧落,将钱皓砍作两段。 柳风道:「你们莫要再来,下次绝不轻饶,这三个就是你们榜样。滚!」 众家将抱头鼠窜而去。 杨宓听完逃回家将所言,遣散了众人,心中郁郁自不在话下,只好吃斋念佛,乞求老天保佑,心中指望这几个江湖杀神别找上门来,报仇的事可是一点也不指望了。 南霁云和雷万春都颇佩服穆守义的智计。 不愧是纵横江湖二十余年的前辈,办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一出手就是直击要害,真个是老练狠辣,名不虚传。 据南宫缙说:这是第五次插手类似的事情了,前四次之中有两个豪门权贵强横到底,都被潞东五义给料理了,不过倒从来不伤他们的家人。 杀人满门只是虚言恫吓,要他们心生恐惧而退,倘若对方不顾一切,仍是执意蛮干,潞东五义也是诛其元凶首恶,灭人满门这种事,潞东五义是不会干的! 南霁云、雷万春都点头称是。 穆守义派人传信,知会柳风与连力雄事情已经办妥可以回到广州取齐,柳风与连力雄接信后,与张村村民交代再三,然后去到广州与穆守义等人会合,这且不赘言。 杨宓官府残害百姓之事告一段落后,大伙儿在客栈等待柳风、连力雄二人。 闲谈之际,南霁云说道:「穆爷,我们在广州港埠见到许多大食商人,不知您对大食了解吗?」 穆守义答道:「南兄弟,这大食国远在西域之外,俺对其国也不是很了解,有人说这大食国疆域不小于我天朝上国,只知大食亦是极大之国,至于细微之处,俺就不知了。」 南宫缙接着说道:「俺也听过人说,这大食国产有良马、宝刀。马种优良,千里飞驰,神速安稳,其性驯良,作为军马,最是适合。宝刀更不待提,吹毛断发,锋利异常,其上有精美花纹,各有不同,非常珍贵。」 南霁云点头称是,柳凝霜道:「南大哥若有兴趣,咱们再走一遭港埠,去看看那闻名天下的良马宝刀。」 穆雪燕道:「爹爹,我可以跟南大哥、雷二哥及霜姐一道去么?」 穆守义捻须笑道:「自然可以,杨府动静由我们两个老的来监看即可,你们不必挂心。多去去外头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南、雷、柳、穆四人自是欢喜雀跃,在这广州大城游览闲逛,说说笑笑,很是惬意。 唐代尚武,习武风气极盛,民风亦是较前代开放许多,国内胡、汉混杂,虽有番汉之分,但在法制、政策之上却无歧视。唐朝皇帝本身便有胡人血统,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的母亲独孤氏即为鲜卑人,当代大诗人李白也是出生在西域的碎叶城,亦极有可能具有胡人血统。 然则,此次到广州,南霁云却是第一次见到大食人,很是好奇,这大食人与西域色目人长相的又不相同。长头,窄脸,鹰勾鼻,留大胡子,后头骨高高隆起,但多包包巾,身子壮健,身长与唐人相当,穿着亦很简单,一件长衫、一条长带及一件上衣,头上一条披巾或包巾,不着袜子,鞋子亦简单。 身上配有短刀,这刀形状特异,弯刀居多,上有花纹,最奇特的是这大食人对自己的宗教有虔诚的敬意,每天需向西方礼拜五次。 南霁云初次来到广州见到大食人,即受到这奇特的景象所吸引,好奇心一起,便要弄个明白。 广州府乃岭南重镇,非常富饶,港埠发达,海上丝路即由广州开始,大食帝国商旅众多,来往贸易,非常昌盛,大唐商人与其交易的亦为数不少,南霁云等人寻了个与大食人作生意的广州商人,便攀谈起来。 商人将大食风情叙述了许多,南霁云等才知道大食人信奉伊斯兰教,遵奉的真主名曰安拉,教徒称为穆斯林,每天向西方礼拜是朝向圣地麦加的克尔白,这是伊斯兰教的重要仪式五功之一,这五功是: 一、清真言:伊斯兰教的基本信经及教义:「我作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我作证,穆罕默德,是主使者。」 这是伊斯兰教所有信念及仪式的基础。穆斯林须在礼拜时诵读清真言,一些非穆斯林要改信伊斯兰教也要吟诵清真言。 二、萨拉赫:即礼拜,穆斯林每天必须礼拜五次。 章节目录 初探大食3 每次礼拜都面向麦加的克尔白进行。 萨拉赫的意义是要专心致志予真主,被视为与真主的私人沟通,以表达感谢及崇拜之意。 萨拉赫是必须履行的,但可酌情处理。祷文以大食语诵读,由古兰经的经文组成。 三、天课:即施舍。 这是施舍累积财富之作为,乃所有能力状况许可的穆斯林的义务。他们有义务将积蓄的固定部分捐献出来,以帮助穷人或用于宣扬伊斯兰教。 天课被视为宗教义务,富人的财富是「真主恩惠的嘱托的财产」,故富人有欠于穷人。 古兰经及圣训都认为穆斯林应自愿捐献更多的财富。 四、斋戒:穆斯林在赖买丹月的黎明至黄昏期间不吃不喝,并反省过错。 斋戒即欲追求接近真主的感觉,穆斯林在赖买丹月须对真主怀着感恩及依靠之心,以弥补穆斯林过去所犯的过失,关爱穷人。 对于一些会造成过度负担的人来说,斋戒不是必须的,也可按情况酌情的处理,未能恪守斋戒的穆斯林须尽快弥补。 某些穆斯林不会在赖买丹月斋戒,而会分开不同的时间进行斋戒。 五、朝觐:即伊斯兰历都尔黑哲月在麦加的朝圣。 任何体格健全的穆斯林在一生里至少须到麦加朝圣一次。 当朝觐者进入麦加二十里范围内时,朝觐者必须穿着受戒服装,由两件无缝的长巾构成。 朝觐仪轨含围绕克尔白步行七圈、触摸黑石、在萨法山与麦尔卧山之间来回奔走七次及象征性地在米纳向魔鬼投石。 朝觐者在他们的家乡中备受尊重,伊斯兰教师认为朝觐是对真主虔诚的表达,非搏取名声的手法。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关于大食国之奇风异俗,南霁云等听得津津有味。只不过这个商贩虽与大食人作生意,却未曾出海至大食国土,只听说行船需要数月,途中更需经过天竺及诸小国才可到达。 海路即如此遥远,陆路自不待言。南霁云等询问这商人大食宝刀及良马等事,那贩子答道:大食宝刀即大马士革刀,制工精细,锋利非常,乃大食人纵横西亚的利器,并不轻易示人,而大食良马在天朝亦是少见。 南霁云等人怅然若失,不过听闻这么多的奇闻轶事,也不枉此行了。 过得数日,柳风、连力雄自韶州归来,众人商讨一番,均认为杨宓应已收手,不会去为难张家村了。 不过,穆守义是那心思细密之人,坚持等一段时间,毕竟潞东四义均为北方好汉,也都在江北行事,罕得到江南,更遑论岭南,既然插手张村这件事,必须办的稳妥,众人自然也无异议。 由于进得广州以来均周旋于杨宓之事,如今事情已了,应该去访访故旧,广州武风很盛,知名武师拳派亦多。潞东四义闯荡江湖多年,颇具侠名,识得多位南方武林人物,趁此机会一一拜访,这也是一大乐事。 南霁云等则欲陪同潞东四义访友,结识南方好汉,但柳风说到这广州仍是杨宓的地头,如果遇见南、雷二人与潞东四义相熟,那之前隐匿南霁云、雷万春身分的功夫岂不是白费? 于是南、雷二人只得陪着柳凝霜、穆雪燕四处游历,广州附近风景名胜亦多,偶尔去的远了,便在外州歇息,大唐风气开放,男女之防并不严格而且都是武林中人,男女相偕而行,倒也无人侧目。 南霁云和雷万春都颇佩服穆守义的智计。 不愧是纵横江湖二十余年的前辈,办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一出手就是直击要害,真个是老练狠辣,名不虚传。 据南宫缙说:这是第五次插手类似的事情了,前四次之中有两个豪门权贵强横到底,都被潞东五义给料理了,不过倒从来不伤他们的家人。 杀人满门只是虚言恫吓,要他们心生恐惧而退,倘若对方不顾一切,仍是执意蛮干,潞东五义也是诛其元凶首恶,灭人满门这种事,潞东五义是不会干的! 南霁云、雷万春都点头称是。 穆守义派人传信,知会柳风与连力雄事情已经办妥可以回到广州取齐,柳风与连力雄接信后,与张村村民交代再三,然后去到广州与穆守义等人会合,这且不赘言。 杨宓官府残害百姓之事告一段落后,大伙儿在客栈等待柳风、连力雄二人。 闲谈之际,南霁云说道:「穆爷,我们在广州港埠见到许多大食商人,不知您对大食了解吗?」 穆守义答道:「南兄弟,这大食国远在西域之外,俺对其国也不是很了解,有人说这大食国疆域不小于我天朝上国,只知大食亦是极大之国,至于细微之处,俺就不知了。」 南宫缙接着说道:「俺也听过人说,这大食国产有良马、宝刀。马种优良,千里飞驰,神速安稳,其性驯良,作为军马,最是适合。宝刀更不待提,吹毛断发,锋利异常,其上有精美花纹,各有不同,非常珍贵。」 南霁云点头称是,柳凝霜道:「南大哥若有兴趣,咱们再走一遭港埠,去看看那闻名天下的良马宝刀。」 穆雪燕道:「爹爹,我可以跟南大哥、雷二哥及霜姐一道去么?」 穆守义捻须笑道:「自然可以,杨府动静由我们两个老的来监看即可,你们不必挂心。多去去外头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南、雷、柳、穆四人自是欢喜雀跃,在这广州大城游览闲逛,说说笑笑,很是惬意。 唐代尚武,习武风气极盛,民风亦是较前代开放许多,国内胡、汉混杂,虽有番汉之分,但在法制、政策之上却无歧视。唐朝皇帝本身便有胡人血统,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的母亲独孤氏即为鲜卑人,当代大诗人李白也是出生在西域的碎叶城,亦极有可能具有胡人血统。 然则,此次到广州,南霁云却是第一次见到大食人,很是好奇,这大食人与西域色目人长相的又不相同。长头,窄脸,鹰勾鼻,留大胡子,后头骨高高隆起,但多包包巾,身子壮健,身长与唐人相当,穿着亦很简单,一件长衫、一条长带及一件上衣,头上一条披巾或包巾,不着袜子,鞋子亦简单。 章节目录 初探大食4 身上配有短刀,这刀形状特异,弯刀居多,上有花纹,最奇特的是这大食人对自己的宗教有虔诚的敬意,每天需向西方礼拜五次。 南霁云初次来到广州见到大食人,即受到这奇特的景象所吸引,好奇心一起,便要弄个明白。 广州府乃岭南重镇,非常富饶,港埠发达,海上丝路即由广州开始,大食帝国商旅众多,来往贸易,非常昌盛,大唐商人与其交易的亦为数不少,南霁云等人寻了个与大食人作生意的广州商人,便攀谈起来。 商人将大食风情叙述了许多,南霁云等才知道大食人信奉伊斯兰教,遵奉的真主名曰安拉,教徒称为穆斯林,每天向西方礼拜是朝向圣地麦加的克尔白,这是伊斯兰教的重要仪式五功之一,这五功是: 一、清真言:伊斯兰教的基本信经及教义:「我作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我作证,穆罕默德,是主使者。」 这是伊斯兰教所有信念及仪式的基础。穆斯林须在礼拜时诵读清真言,一些非穆斯林要改信伊斯兰教也要吟诵清真言。 二、萨拉赫:即礼拜,穆斯林每天必须礼拜五次。 每次礼拜都面向麦加的克尔白进行。 萨拉赫的意义是要专心致志予真主,被视为与真主的私人沟通,以表达感谢及崇拜之意。 萨拉赫是必须履行的,但可酌情处理。祷文以大食语诵读,由古兰经的经文组成。 三、天课:即施舍。 这是施舍累积财富之作为,乃所有能力状况许可的穆斯林的义务。他们有义务将积蓄的固定部分捐献出来,以帮助穷人或用于宣扬伊斯兰教。 天课被视为宗教义务,富人的财富是「真主恩惠的嘱托的财产」,故富人有欠于穷人。 古兰经及圣训都认为穆斯林应自愿捐献更多的财富。 四、斋戒:穆斯林在赖买丹月的黎明至黄昏期间不吃不喝,并反省过错。 斋戒即欲追求接近真主的感觉,穆斯林在赖买丹月须对真主怀着感恩及依靠之心,以弥补穆斯林过去所犯的过失,关爱穷人。 对于一些会造成过度负担的人来说,斋戒不是必须的,也可按情况酌情的处理,未能恪守斋戒的穆斯林须尽快弥补。 某些穆斯林不会在赖买丹月斋戒,而会分开不同的时间进行斋戒。 五、朝觐:即伊斯兰历都尔黑哲月在麦加的朝圣。 任何体格健全的穆斯林在一生里至少须到麦加朝圣一次。 当朝觐者进入麦加二十里范围内时,朝觐者必须穿着受戒服装,由两件无缝的长巾构成。 朝觐仪轨含围绕克尔白步行七圈、触摸黑石、在萨法山与麦尔卧山之间来回奔走七次及象征性地在米纳向魔鬼投石。 朝觐者在他们的家乡中备受尊重,伊斯兰教师认为朝觐是对真主虔诚的表达,非搏取名声的手法。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关于大食国之奇风异俗,南霁云等听得津津有味。只不过这个商贩虽与大食人作生意,却未曾出海至大食国土,只听说行船需要数月,途中更需经过天竺及诸小国才可到达。 海路即如此遥远,陆路自不待言。南霁云等询问这商人大食宝刀及良马等事,那贩子答道:大食宝刀即大马士革刀,制工精细,锋利非常,乃大食人纵横西亚的利器,并不轻易示人,而大食良马在天朝亦是少见。 南霁云等人怅然若失,不过听闻这么多的奇闻轶事,也不枉此行了。 过得数日,柳风、连力雄自韶州归来,众人商讨一番,均认为杨宓应已收手,不会去为难张家村了。 不过,穆守义是那心思细密之人,坚持等一段时间,毕竟潞东四义均为北方好汉,也都在江北行事,罕得到江南,更遑论岭南,既然插手张村这件事,必须办的稳妥,众人自然也无异议。 由于进得广州以来均周旋于杨宓之事,如今事情已了,应该去访访故旧,广州武风很盛,知名武师拳派亦多。潞东四义闯荡江湖多年,颇具侠名,识得多位南方武林人物,趁此机会一一拜访,这也是一大乐事。 南霁云等则欲陪同潞东四义访友,结识南方好汉,但柳风说到这广州仍是杨宓的地头,如果遇见南、雷二人与潞东四义相熟,那之前隐匿南霁云、雷万春身分的功夫岂不是白费? 于是南、雷二人只得陪着柳凝霜、穆雪燕四处游历,广州附近风景名胜亦多,偶尔去的远了,便在外州歇息,大唐风气开放,男女之防并不严格而且都是武林中人,男女相偕而行,倒也无人侧目。 这一天,四人出城至佛山游玩。 佛山之名乃得于贞观二年(628年),此地有座山岗名唤塔坡岗。 一日,塔坡岗上忽然异彩四射,乡人齐聚起来在塔坡岗上掘得三尊铜佛,搬开佛像,见一股清泉涌出。乡人便建井取水,并在岗上重修塔坡庙寺以供奉三尊铜佛。 故佛山有一句谚语:「未有佛山,先有塔坡」 此后由于百姓认为此地乃是佛家之山,便取名「佛山」。 佛山西南有个去处,名曰西樵山有许多奇峰怪石及流泉飞瀑,著名的有九龙岩、冬菇岩、燕岩等,另外云崖飞瀑及飞叶清泉亦是颇富盛名。 四人谈谈说说,来到这西樵山,只觉这儿清幽秀丽、流水怪石与江北的壮丽山川大大不同别有一番风味,更觉心怀大畅。 南、雷二人有佳人相伴,心中更是大乐。 来到云崖飞瀑,游客如织,风景绝妙,有一丽人约莫十七、八岁衣着华丽,姿容姣好,只见她小鹅蛋脸,眉目如画,星眸皓齿,鼻子小且挺,身材也较娇小,一副南方女儿温柔婉约的神貌,身旁跟着三、四个小婢,也在瀑布旁观赏飞瀑,只是这丽人秀眉微蹙,心中有事,旁边一小婢开口问道:「小姐还是在为老爷的事烦心吗?怎么如此愁眉不展?」 章节目录 救孤西樵山1 小姐答道:「兰香,父亲大人这件事作的太绝,我三番两次劝诫,他都听不进去,令我好生担心。」 兰香答道:「老爷行事一向如此,小姐也劝的多回了,哪一次不是惹的老爷怒不可遏?老爷自有安排,小姐就不要费心了。」 小姐微一蹙眉,道:「兰香,我们做人需留三分余地,莫说歹事不可作,即令自己有理,也得为人着想,以免穷鼠囓猫,狗急跳墙,反受其害。这次端州赖大人这件事做得太过,爹爹为虎作伥,陷人于罪,实在天理难容,我担心会出事!」 兰香说道:「小姐不要多虑,咱们来这飞瀑名胜,不就是来散散心的吗?尽想着这些恼人的事情,不就破坏了来这的兴致,小姐且放宽心,您瞧那潭中有对大白鹅耶?」 小姐嗯的一声,便不再言语了,知道兰香想让自己抛却烦恼,所以顾左右而言他,可是这次可是非比寻常,招惹到江湖中人怎能轻易脱身呢!!这丽人强作欢颜,但眉宇间仍有愁容,想来还是担心着这事儿??? 南霁云、雷万春、柳凝霜及穆雪燕都是习武之人,这小姐说话声音虽轻,但字字句句都听在耳中。 南霁云、雷万春相对一视,心中都道:这女子知晓大义,明知道会惹父亲生气仍愿意劝诫父亲,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孝女。只不知这次她父亲犯甚么过错! 就在此时,一个老仆人踉踉跄跄,匆匆奔来,脸上血污满脸,神情惶恐之至,背上还插了把短刀,血流如注,游人都是大惊失色,纷纷退避。 老仆人找到了小姐,心情一松,筋疲力竭,摔倒在地,小姐和几个小婢即来搀扶,口中都叫道:「忠叔、忠叔!快来人救命啊!」四顾张望,希望有人来帮忙。 老仆人挣扎的说道:「小姐快走,老太爷和大少爷都被杀了,他们正往这儿来,他们要…斩草除…根,小姐…快走,再迟就来不…」这个及字还未出口,已经支持不住,头一歪,死了。 只听得脚步声杂沓,有十几个人手持兵刃飞奔而来,当前一个紫衣大汉,大吼一声:「哪一个是程如皓的女儿,给老子站出来!」 兰香要保护小姐,正欲挺身而出,小姐一扯兰香手臂,自己站了出去,只是毕竟是弱质女子,双腿不免打颤,裙襬抖动,心中显然是恐惧不已。 「我就是程紫嫣。」小姐答道:「有甚么事冲着我来就好,别害了不相干的人。」 紫衣大汉大吼道:「你家老幼良贱三十八口已被我杀尽,剩妳一人,还不乖乖就戮!老子办事,岂会留下祸胎,婢子书僮,仆人马伕一个也别想走!」 程紫嫣一听全家遭遇惨祸,眼前一黑,便欲晕倒。兰香急忙扶住。 兰香说道:「裴大爷,老爷做这件事,可是与小姐无关,小姐劝诫老爷很多次,老爷都不听,还发怒处罚了小姐,将小姐赶了出来,这事儿县里都知道的。」 姓裴的汉子大声道:「我可不管这么多,斩草要除根,妳们有什么冤屈,去阎王老爷那里说去吧!」说的便举刀往小姐的头上劈去,其余汉子也持刀砍向众小婢。 游人虽然众多,但谁敢惹这伙儿凶霸霸的强人?深怕招祸上身,都远远躲开。 眼看这小姐和众婢子都要丧命于此,突然有人一声大喝:「且住。」一道青影扑向这姓裴汉子,南霁云出手了。 原来南霁云、雷万春等人听着他们的对答已经知道事情的大概,直到裴姓汉子出手,南霁云一招,怒夺风刃,将姓裴汉子的单刀夹手夺过,裴姓汉子只觉一阵大力一扯,也没瞧见发生了甚么事,手上单刀就被夺去! 这裴姓汉子不由得又惊又怒,定睛一看,只见一肤色微黑的高大汉子,护在程紫嫣前面,一手捻着自己单刀刀背,一手负在身后。 另一脸色冷傲的高瘦汉子,负着双手,站在众婢女前面。 裴姓汉子,一拱手道:「在下腾蛟帮裴猛,阁下是谁?为何阻挠咱们腾蛟帮办事?」 南霁云道:「裴兄,在下魏州顿丘南霁云,他父亲的罪愆是什么我不清楚,或许是罪有应得,不过你们杀了他,仇怨已解。何必牵连到他家人?他的家人有何罪过?你们杀人全家,连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都不放过!更何况这位姐姐。」南霁云向兰香一指,接着道:「这位姐姐说道:这小姐是反对他父亲这样做的,你们这样赶尽杀绝,会不会误伤好人,错杀无辜了?」 裴猛以为南霁云夺他单刀只是趁其不备,故仰天一笑道:「姓南的小子,你敢管腾蛟帮闲事,想来是活的不耐烦了。管他有辜无辜,死仇既已结下,当然是杀了以绝后患。谁管她会不会武功!你快让开,否则连你一道砍了!」 南霁云听了不由得气往上冲,正要说话,只听得一声娇斥:「南大哥,不必多言!败之而后教之!」 原来是柳凝霜发话,只见两团绿影,攻向腾蛟帮众人,原来是柳凝霜和穆雪燕出手,南霁云双拳一错随即加入战团,雷万春看了一会儿也出手相助。 由于是来游山玩水,南霁云等都没带兵刃,于是都赤手空拳上阵,柳凝霜使一套清风拂柳掌,身法飘飘有如凌波仙子。 穆雪燕使一套飞梭双燕掌,掌法灵动有如林中飞燕,两人掌法飘逸,身形流转,煞是好看,柳风与穆守义将家传掌法稍作修改,更掺入了两人姓名中的字作为掌法名称,端的是厉害无比,腾蛟帮无一个帮众可以挡得了三招。 南霁云使一套天怒金刚拳,走的是纯刚猛路子。 雷万春使一套千绝奇幻手,走的是千变万化刚柔并济的路子。 这四人中以雷万春的千绝奇幻手最为诡奇,只见雷万春忽而为掌,忽而为拳,忽而为爪或龙爪或虎爪、鹰爪,或鹤嘴或蛇形,使不过十招已经变了七种手法,直叫人眼花撩乱。 章节目录 救孤西樵山2 南霁云的刚猛拳法,本是威猛无畴,拳出如电,可是南霁云等人知道他们也是为人所逼,所以出手虽快,但是却是力道却是减轻了不少。 即是如此,量那腾蛟帮众人怎是南霁云等人的敌手,只三拳两脚就纷纷败下阵去。 程紫嫣喊道:「南少侠,莫伤了他们性命!」。 南霁云等人虽然打败了对方却都没伤了他们性命。 裴猛被南霁云一招怒打山门击中胸口,虽然南霁云只用三成力却也禁受不起,坐在地上一时爬不起身。 程紫嫣满脸泪容有如带雨梨花,道:「这位裴爷,我知道是我爹爹害了你们,可是我是他女儿,又怎能置身事外,你要报仇我绝无怨言,可是请放了的我的随身丫鬟和兰香。」 裴猛见自己一伙儿十三、四个人居然被他们四人赤手空拳打倒,想必连帮中老大孟三泰也不是对手,心下不由得一惊。虽然自己武艺不高,但他们未尽全力是显而易见的。 程姑娘虽说愿意以命来偿,可是她身后的南霁云等,都怒目瞪视着自己,又怎能干休,今天这个仇无论如何是报不成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裴猛赶忙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首恶已除,其余的我们也不追究了。」接着低声说:「程姑娘,我们不会找妳晦气,请妳也高抬贵手,别再来找我们报仇。」 程紫嫣道:「小女子不敢。」 南霁云说道:「你们听到了,都走吧!别打坏主意,否则绝不轻饶!」 裴猛领着众人飞也似的逃开去了,由于腾蛟帮干下灭人满门而且还是县令老爷全家,所以全帮商定只好上山落草了,这且不赘言。 南霁云等商议了一会儿,都觉救人要救彻,遂与程姑娘一同回去南海县料理家人后事。 于是众人收拾了忠叔的尸首,僱了辆大车,将尸首放在车上,向南海县行去。 在路上兰香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 程紫嫣的父亲程如皓乃是南海县县令,这程如皓品性不端,贪赃枉法,为官横暴而且谄媚权贵,上任数年收刮无数民脂民膏,由于权大势大,南海县民敢怒不敢言。 程紫嫣屡次规劝皆不得法,屡屡与父亲冲突,甚至被父亲赶出家门,后来父亲挨不住母亲的寻死觅活,所以又将其接回来,为求替父亲减少业障,消除罪孽,程紫嫣常暗自救助贫苦,接济百姓,百姓都感念她,多称她为玉面菩萨。 南海县乃西江与北江的汇流处,交通要道,人民富足,油水颇多。 可是程如皓野心极大,不仅要钱要的狠,还经常谄媚巴结上司,与邻州端州刺史也有交情。 端州刺史赖挺安也是个污秽肮脏的贪官,不但爱财而且贪花好色,三个月前,外出公干途经南海县,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美丽妇人,派人打探得其名为梅姑,由于不在自己地盘,不能公然抢夺,于是找上了程如皓。 程如皓为巴结赖大人于是派人查访得知这梅姑乃本县仕绅谢员外的小妾。 谢员外经营南北干货及食品杂货生意,家资颇富,为人也乐善好施,由于是经商人家,人脉极广,要下手可是不易。 府中谭师爷想出一个栽赃嫁祸的毒计,买通谢家仓库伙计,在食盐中加入剧毒。 果然,百姓购去后,竟然毒死数十名无辜百姓。 于是程如皓先将仓库伙计灭口,然后污蔑谢员外贩卖有毒私盐,将他打入大牢,没收其家产,家人仆役都被赶到大街上,谢员外夫人身体本来就不好,更没受过这气! 一气之下竟然几天之内就一命呜呼,家中无主,仆人婢子都散了去。 程如皓于是将梅姑夺去献给端州刺史赖大人。 谢家大公子与江湖中人有所牵连,辗转找上腾蛟帮,腾蛟帮可不是好相与的,一方面,义愤于程如皓的凶残手段,另一方面更是为了谢公子许下的巨额谢金,故决意为谢家劫囚。 程如皓因派人跟监而事先得知腾蛟帮要插手这档子事,于是先发制人,派出县中衙役大肆搜捕腾蛟帮众,抓到了即罗织罪名后用刑拷死。 腾蛟帮被抓去十余人,皆不得活命,连帮中老三也是裴猛的二弟裴威都枉死狱中。 腾蛟帮虽无重大恶行劣绩,但是也不是甚么良善之辈,帮主孟三泰怒火中烧下令格杀,昨晚知悉程府护院有事外出人数较少,故趁夜袭杀程如皓府第,数十名帮众冲入程如皓府内,见人就杀,程如皓粹不及防,衙役护卫皆不在府中,所以遭到大难。 由于程紫嫣又因劝诫父亲,惹的父亲大怒,早在三天之前又被父亲逐出,以致幸免于难,今日正好到西樵山散心,所以有了今天南霁云等义助的一幕。 众人回到程府,只见县里的捕快、衙役及仵作等人,均在府内勘查。府内血迹斑斑,血腥味极浓,尚有部分断肢残臂,遗于地上,其状极惨,程紫嫣由丫鬟搀扶,进到大堂之中,三十八具遗体用白布覆着,排列在地。 南霁云等初入江湖,也没见过这等灭门绝户的惨酷手法,连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实在狠毒,都觉得愤恨难平。 不过也联想到了陈虎臣连灭田大户,刘员外与周怀官等人满门的罪孽,也无怪潞东四义又羞又惭,耻于开口了。 程紫嫣见到家人惨死,头晕目眩,几欲晕倒,只半天的功夫,自己竟然就变成无依无靠孤孤单单一个人,心中想起:虽然爹爹坏事做绝,但毕竟是生我养我,将自己教养成人的,小时候父亲也常抱着自己上山采果,庭园漫步,不但呵护备至,更是疼爱有加,常常亲着自己,说自己是他的心肝宝,爹爹再有不是,也不是作女儿所能怨恨的。 虽然爹爹所作所为都是天理不容的坏事,可是,除了这些外,父亲对自己却是关心有加,自己几次被逐出家门,他虽然气愤女儿,但是还是派来丫鬟伺候自己生活起居,不希望自己受苦,不过这次也因为如此,兰香等丫鬟才能逃过一劫。 章节目录 救孤西樵山3 唉,造化弄人,有时候在家中的和蔼可亲的父亲,在外人眼中却可能是十恶不赦的恶魔!陷于家人亲情与道德理法两难的自己该如何自处呢? 程紫嫣大哭一场,简单葬了父亲与全家人,南霁云等商议了一会儿,由柳凝霜开口道:「紫嫣妹子,如今妳孤苦一人,不如随我们一同离开广州,离开这伤心地,到咱们江北去。大家一起作伴也是有个依靠,好吗?」 程紫嫣低头思考良久,不发一语,穆雪燕道:「紫嫣妹子,妳就别想胡思乱想了,随我们一道走,也省的一个人担忧受怕,大伙儿在一起也是相互照应,妳看霜姐和南大哥、雷二哥,都很喜欢妳,我们都可以保护妳,跟我们在一起很有趣的!」 程紫嫣点了点头,穆雪燕欢呼雀跃,柳凝霜搂着程紫嫣的肩头,南霁云与雷万春也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出手救的人却不能确保她的安全是很令人遗憾的。 于是,程紫嫣拿了些通宝遣散了丫鬟,但是兰香希望跟着小姐,所以带着兰香随着南霁云等人,一同回到广州与潞东四义会合,并向他们禀告了事情经过。 潞东四义都赞许四人作的好,也很欣喜程紫嫣愿意与大伙儿作伴,南宫缙虽已婚娶,但始终无子无女,故将程紫嫣认作义女,大伙儿都恭喜南宫缙收了个才貌双全的义女,今后后就随着大伙儿一同闯荡江湖。 有大伙儿相伴,程紫嫣也稍减了丧父及全家俱损的感伤,心中对众人感激不已。 在回广州的路上,南霁云等人从兰香处得知:紫嫣非常有语言天份。 由于家住南海县,南海县乃沿海交通要道,南北商旅众多,大食商人也不少,于是向大食人或往来商贩学了许多大食语言。 另外,对于其他外邦语言也颇有兴趣以及天赋。南霁云等都觉颇为惊讶,殊不知紫嫣这些天赋将来会派上极大的用场,甚至改变了南、雷等人本来将覆灭的命运,这是后话暂且休提。 在回广州途中,南霁云私下向雷万春询问方才雷万春使的是甚么手法?变幻莫测,好不厉害。 雷万春回道:乃是恩师翁葆所授的千绝奇幻手,由于初学乍练尚不熟稔,所以平时与人相搏时,并不轻易出手,适才见腾蛟帮众武艺平平,正好拿来试招,所以没有马上加入战局,请义兄莫怪。 南霁云点头称是,尚不熟练的武功自不能与人性命相搏,总得练好了才能施展,要不然可就等于将自己的性命拿来戏耍了。 南霁云与雷万春义时常研讨武艺,南霁云知道自己练功练的晚,实战经验亦不充足,所以即令在游历途中,每天也是练功不缀,极是用功。 回到广州与潞东四义相聚后,由于在广州已停留过久,南霁云、雷万春欲继续向北游历,故向前辈辞行,柳风与穆守义乃是老江湖了,早看出南霁云与雷万春对于柳凝霜与穆雪燕颇有情意,而柳凝霜与穆雪燕对南霁云与雷万春亦颇有好感。 于是主动提及希望与南、雷二人一同游历大唐,南、雷二人当然喜形于色,忙不迭地说好,于是南、雷与潞东四义等人约定,每到一州县就在州县衙门的外墙墙角,或墙边树下留下记号,作为连络,相互援手,柳凝霜与穆雪燕自也欢喜,时而随着南霁云游历,时而随着父亲访友。 南霁云等一行一路上锄强扶弱,行侠仗义,遭遇许多挫折及风波,结识了许多英雄豪杰也认识许多枭雄及奸险之徒,终于在一年半(750年)之后的元宵佳节前赶到了长安-当时全天下最大的城市也是大唐帝国的都城,当然在游历了大半个大唐之后,南霁云、柳凝霜、程紫嫣、雷万春与穆雪燕五人之间也产生了不同的情愫与相互爱慕的关系,在此不作细表。 话分两头,天宝七年(748年)六月初,也就是江南西道武备操演三个月后的一个晌午。 潭州刺史孟文泽正在府中书斋里喝着茶,低头批阅公文,一个老仆匆匆进到书房,叫了声老爷,呈上拜帖一份,并道:「外头有一岑大人投帖求见。? 孟大人接过拜帖一看,便道:「快快有请,快快有请!? 孟大人整冠出迎,来到大堂,只见老仆领着一青年汉子来到堂上,只见这汉子,文官打扮,身高六尺九寸,中等个子,步履矫健,英气焕发,双目炯炯,颇有精神。 孟大人迎了上去,喜道:「子青兄,什么风把您吹来啦!?转头对老仆说道:「快快奉茶!? 岑子青亦笑道:「钰修兄,别来无恙?? 孟文泽字钰修,上任潭州刺史刚满五个月。孟文泽满脸笑意,回道:「甚好!甚好!子青远道来访,我真是不胜荣幸啊!? 两人原是同科进士,感情最好,久未见面,自是闲话家常,嘘寒问暖了一番。 两人话头渐渐由寒喧问候转入此来目的。 岑子青道:「我即将远赴塞外,特来拜辞老友,并叙友谊啊!? 孟文泽面露惊讶道:「子青此去西域,是何缘由?? 岑子青笑了笑道:「钰修切勿惊讶,你我同科进士中第,相知最深,我也不瞒你,我今调新职乃安西都护幕府书记,在安西节度副使高仙芝帐下听令。? 孟文泽奇道:「安西督护府?? 岑子青道:「正是。? 孟文泽面带疑惑,说道:「这西域情势复杂,胡人强虏桀傲难驯又兼道路艰难,千里无人,气候干旱苦寒,我兄大才,为何要深入险境呢?? 岑子青笑道:「我少习弓马,身体强健,有志报国已经很久了,而今年岁已长,若不此时出塞,难不成要待到白发苍苍,齿牙动摇再出塞外吗?? 孟文泽道:「吾兄志向高远,令人钦佩,只不知目前西域情势如何??此时老仆人献上茶来。 岑子青饮了一口,接着说道:「钰修吾兄,请安坐,让我细说从头。? 章节目录 子青借将履新职1 您道这岑子青是何人?岑子青,单名参,字子青,当时即颇有文名,为后世称为中唐时期最伟大的边塞诗人,与高适并称高岑是也。 岑参便将西域错综复杂的情势一一道来。 西域自西汉张骞通西域后,中土之民始知西域,西汉时期在西域设有都护,统一管理西域事务。 东汉班固作汉书立西域传,在史书对西域方有完整叙述,汉书中将西域之地理形势概述为: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流,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阨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于葱岭。 关于西域之地理疆域,各朝代略有不同,也有狭义广义之分。狭义之西域则以前述为主,广义西域,以唐来说,则以唐朝西方边界以西之全部地域即称西域,具体来说,经西域诸小国、大食乃至极西之拜占庭帝国及法兰克王国均属西域,非常广袤。 西域之经营历代不同,汉朝之后,三国、晋朝、南、北朝都是大动乱时代,中土分裂,各方混战,自然无暇顾及遥远的西域,西域疆土基本上是损失殆尽。直到大唐盛世来临。 隋朝时,隋将长孙晟用计将突厥分裂为东、西突厥二部,西域诸小国林立,惟均受到突厥节制或臣服于突厥,此时突厥势力达到巅峰,号称疆域广大,东自契丹、室韦,西接吐谷浑、高昌,诸国尽皆臣之控弦百余万。 太宗使名将李靖、李世勣大败东突厥,灭其国,诸国称太宗为天可汗。 贞观九年(635年)又派李靖攻灭吐谷浑,贞观十三年(639年)唐将侯君集、薛万均及铁勒族族长契苾何力灭高昌国。 高宗时,大将苏定方于显庆二年(657年)灭西突厥,经过艰苦的长期攻略终于将整个西域诸国纳入大唐的掌握。 关于西域的经营: 汉代对西域采屯垦戍边方式经营西域,组织汉民进入西域引入农耕技艺,开垦荒地、耕作农田,一百多年间,开垦超过五十万亩,不但解决驻军粮秣问题更促进当地农、商发展。汉军亦修筑众多官道、城堡及烽火台,调派兵将驻守,护卫商旅及交通道路安全,有常备军丁二万人以上,正是汉家声威达于极盛。 唐代对西域更是下了苦心血本,不同于汉代屯垦戍边,唐代对西域之统治与开发更是以长远计。 首先,唐代在西域设有完善的军政管理体制,以都护府为最高机构,下辖军事及行政两大系统,官有定员,职有专司。 其二,关于拓荒开垦及农地耕作,并非使用汉代的屯垦政策,而采用屯田制、均田制及租庸调制,依当地状况酌情办理。而对招募的屯民实行租佃制和分成制,兵制亦采府兵制,兵农合一,使军丁担负起屯垦及戍边的双重责任。 最后,对西域各民族采尊重其自主之政策,无民族歧视,由各民族统领各自管理其内部事务,亦不必向大唐缴纳赋税。 凡此种种措施都兴盛了唐朝在西域的疆域开发与统治的巩固。以安西四镇(龟兹、毗沙、疏勒及焉耆)为中心,唐代在西域建立了强大的影响力。 更需一提的是,唐朝在西域还使用了另一种兵制──城傍兵制,这是兵牧合一的制度,大唐将内徙蕃族至于军镇城旁,保持其部落组织及自主,轻税之,战时征发,自备鞍马从行。前述之铁勒部契苾何力即为城傍兵。蕃兵骁勇且为大唐所用,这是唐朝非常重要的武力,将来会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大唐兴盛的同时,西边的两个强大帝国也悄悄的崛起,一是大食帝国,一是吐蕃帝国。这两个帝国是强盛的大唐在西域最主要的对手。 吐蕃帝国在开国赞普(即国王)英明有为的领导下,统一西藏高原,与大唐联姻,仿造唐朝官制,整饬吏治,重划行政地域,强化军事组织及能力,终成唐朝西南边陲的一大隐患。 高宗之后,大唐遭到连年灾荒,蝗、霜、涝、旱,无灾不有,大唐国力遭到很大损害。 在连年用兵之后,巨额军费开支亦无以为继,甚至一度罢了安西四镇,西域唐军渐采守势,吐蕃势力迅速填补唐朝势力之真空,强大的吐蕃在西域很快的站稳脚跟。 不过当时唐朝正逢盛世,灾荒过后,国力恢复迅速,恢复后的唐军立刻展开反攻,与吐蕃帝国反覆拉锯,终于在武周(武则天时期)长寿元年(692年),武威军总管王孝杰大破吐蕃,收复四镇,重置安西都护府于龟兹。 惟西域诸国情势复杂,大、小勃律遮断西域诸国进贡唐朝的路径,唐朝前三任安西都护田仁琬、盖嘉运及夫蒙灵詧(音察)三讨小勃律均无功而返,故目前安西都护府以击破小勃律,畅通西域诸国与唐之交通为最重要之目标。(注一) 控制西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掌握及维持路上丝路的主导权,中国的丝、茶、纸、香料、大黄及黄连从西域输入波斯(现为大食帝国),而波斯(现为大食帝国)的商货如:宝石、珊瑚、玛瑙、药物、果品、珍奇异兽(如狮子、鸵鸟及长颈鹿等)亦由此输入,路上丝路与海上丝路均为大唐对海外重要的通商管道,所以维持其畅通对唐朝是有非常重要的经济及政治的意义。 岑参与孟文泽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经晚了,却意犹未尽,岑参当晚即夜宿孟府。 翌日,潭州刺史孟大人邀了岑参到潭州府各衙门巡视,边走边谈,途经演武厅,只听得厅内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于是入内观看。 进得厅内,只见兵马使明骧端坐于上位,其下各军将校,坐于两列,演武场上,有六名武将,分作三对比试,其中一将蓝袍黑靴,手持青龙戟,英勇无敌,神威凛凛,相貌俊美,正是何靖之。 章节目录 子青借将履新职2 何靖之连败数位武将,的确是万中无一的猛将,岑参见他武艺精熟,人才出众,不禁叹道:「好一万人敌!? 明骧转过头来,看见孟大人陪着一个文官装束的汉子,站在门口,明骧手一挥,说道:「众家兄弟继续练。? 接着就迎上前去,一作揖,说道:「孟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孟大人也是一揖,笑道:「明大人,我给您介绍一位好朋友,岑参岑大人。? 明骧一惊,道:「莫非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岑参,岑参军?? 岑参笑道:「不敢,贱名有辱尊听。? 孟大人道:「子青不必客气!明大人您说的没错,这位就是我同科进士的好兄弟,大才子岑参岑子青,不过,他将就任新职,已经不是兵曹参军了,即日就要出塞,担任安西都护府的幕府书记。? 明骧一拱手道:「岑大人能文会武,赤胆忠心,还要远赴西域报效国家,明骧佩服,佩服!? 岑参道:「不敢,明大人过誉了。? 孟大人又道:「子青,这位是我潭州府兵马使,明骧明大人,带兵有方,武艺高绝,人称鬼刀王,我潭州一境安宁祥和,无匪无盗,明大人实居首功。? 岑参望了何靖之一眼,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明大人,手下人才济济,果真将才。? 明骧掩不住脸上得意之色,笑道:「不敢当,都是众家兄弟尽心费力罢了!岑大人,看来也是会武之人,请给众兄弟一点指教。? 岑参欲观看众人武艺,一拱手,说道:「指教不敢,薄技不敢献丑,久仰潭州英杰武艺出众,今日若有幸观之,实一幸事。? 明骧请二人上堂,坐于明骧身旁观看武将们演示武艺。 没想到,旁边一名偏将,名曰端木朔,白眼一翻,大声说道:「明大人,我等并非耍把式卖艺的,岑大人要看耍把式的请到大街上去,咱可不奉陪。? 明骧按下怒气,大声道:「端木兄弟休要无礼,你可知道这位岑大人是何来头?? 端木朔亦大声说道:「俺是个粗人,俺只知道这些文官,只有拿笔杆的劲儿!手无缚鸡之力,却平常满口仁义道德,遇到事情都胆小怕事。我朝多少大事都败在这些腐儒身上!像孟大人这样的好官俺可是没见过几个!? 明骧喝道:「端木兄弟,你说得甚么的甚么话来?岑大人少习武艺,胸有甲兵,一十九岁就有侠名在外,论武功可不弱于你,况且饱读诗书,更是不在话下,乃是我朝一等一的才华之士。如今请缨出塞,正要为国家扬威异域,保境安民,你怎可以随口污蔑?? 端木朔听了慌忙下拜,伏于地上道:「岑大人,俺老粗一个,不知您要出塞杀敌,扬我大唐国威,俺以为您是来打秋风,来看我们演示武艺,就如同看耍猴的一般。一时不忿,才出言冒犯,恕罪则个。倘若您要出塞,可否带上俺一道?俺也希望能为国效力。? 岑参一笑,说道:「端木将军,您忠义过人,我岑参很是敬佩,西域情势复杂,屡动刀兵,朝廷的确需要猛将劲卒,效力边关。只是您隶属江南西道仇都督属下,又是明大人手下大将。若要随我出塞可就???? 明骧说道:「岑大人不必担忧,我这兄弟端木朔,英勇豪迈,威猛绝伦,不过就是莽撞了些,人家都称他莽张飞,他立志为国建立功业,是一条忠肝义胆的好汉子。倘若,岑大人不嫌弃,愿带他去西域,尽说无妨,仇都督那里我自会支吾,无需费心。? 岑参大喜道:「我欣喜都来不及,怎敢嫌弃!明大人此话当真?? 明骧正色说道:「我素以忠义节烈带将练兵,若有报国的机会,我自己亦要上阵,怎会拦阻?还有谁要随岑大人远赴西域,杀敌卫国?? 何靖之上前一步,说道:「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末将何靖之愿往西域以报国恩!? 岑参赞道:「好个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幸会!幸会!何将军若愿来助我一臂之力,对于安西都护府必有绝大助益。? 明骧笑道:「岑大人,这何副将与他兄弟?说完往边上一指,何昱之一抱拳,「都是我的左右手,您今天挑了一个去,岂不是要断我一臂啊?哈哈哈!? 岑参吃了一惊,道:「原来何将军是双生子,莫怪生的如此之像!明大人的意思是???? 明骧说道:「不妨,不妨,刚刚只是说笑而已。伯宇乃是文武双全之将才,不但武艺高超,更是熟读兵书,是可以倚仗的良将。若能随岑大人出塞必能建立功业,扬我大唐国威。? 何靖之拱手道:「还望岑大人、明大人成全。? 其实何靖之欲投效安西督护府,出塞外保国安民,还有一个不足外人道的绝大原因,这事只有自己一人知晓.... 岑参自是喜不自胜,连声说好,明骧也豪爽的答应了。 另有三将自告奋勇随岑参出塞,分别为副将许天桂、刘大庆及汤华。 明骧认为都是为国出力,且潭州无事,于是都一一应允。 岑参喜不自胜,来潭州原本只是访访故旧,没想到招得良将数人,实是始料未及。 岑参在潭州盘桓数日,待得何靖之与诸将料理好家中事务,便拜辞了孟文泽与明骧及潭州府中众家军将,启程去遥远的西域大漠。 何靖之与兄弟何昱之这一别,作梦也没想到两人际遇竟是天壤之别,再重逢已是十年之后了。 岑参与何靖之及潭州诸将,晓行夜宿,横越了大半个唐朝疆土,终于在四个月后(748年10月)到达了安西都护府所在龟兹镇,这时的龟兹镇已经是漫天大雪了。 岑参与潭州五将进入安西都护府,缴纳了履新文件,便来见安西节度副使高仙芝。 高仙芝乃高丽人,父亲为高舍鸡亦是一员猛将。 章节目录 奔袭小勃律—突击连云寨1 高仙芝二十余岁即被拔擢为将军,不过并未受到重用,直到夫蒙灵詧担任安西节度使时,才对高仙芝赏识有加,特与擢升,后代夫蒙灵詧出任安西节度使,时年只三十五岁。 高仙芝生的一表人才,颇为俊美,精于骑射,骁勇善战,遇事果决,善谋能断,颇具名将风范,惟其个性贪婪,却是一大弱点。 不过高仙芝虽然贪财,却不是小气之人,人若有求,言有必应,散施钱财,不问几何。 一方面豁达大度,另一方面却是累积财富所得巨万,终至遭到千古冤屈,这是后话,容后再叙,暂且不提。 高仙芝正与判官武修书、左陌刀将李嗣业及别将段秀实正在堂上议事,听闻岑参到来,便欢喜迎入。 岑参素负文名,高仙芝亦有耳闻,有岑参的加入,安西都护府的智谋之士就更加如虎添翼。 由于夫蒙灵詧虽为安西节度使,但对高仙芝极是信任,故实际军务均由高仙芝负责,夫蒙灵詧只挂虚衔,并不干涉军务。 岑参先将何靖之等潭州五将引荐给高仙芝,高仙芝自是欣喜非凡,当即赐酒以壮之,由于旅途劳顿,高仙芝使下人带岑参与潭州五将下去安顿歇息。 西域地处荒漠,气候苦寒,整个冬天,安西都护府众兵将却没闲着,每日厉兵秣马,操演军队。 虽然天气恶劣,但是安西都护府的兵将却甘之如饴,何靖之等潭州五将虽然在潭州官职已至副将,但无大兵团及大型战阵经历,故均降调偏将等较低官阶,待将来立功后,调回并奖励之。 潭州五将均进入左陌刀将李嗣业麾下,刻苦磨练陌刀刀法,准备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749年初春,朝廷发来饬令。 小勃律原为大唐藩属,但吐蕃国在十数年前击败小勃律之后,以吐蕃国公主许之。小勃律因此倒向吐蕃国并遮断西域二十余小国通往大唐的通道,丝路因而受阻不利交通,安西都护府三讨而无功,着令安西节度副使高仙芝兼任安西行营节度使出兵击破小勃律,重启西域诸国入唐通道(注一)。 高仙芝早有预见,于是请诸将上堂议事,不多时,堂上已坐满安西都护府重要将校。 堂上正中坐着安西行营节度副使高仙芝,往右依次为副都护程千里、判官封常清、武修书、副将赵崇玭、贾崇瓘(音灌)、席元庆、李元中、郭昕(音新)、右陌刀将蒋谦、左陌刀将李嗣业、幕府书记岑参及段秀实等,十余名将校。 高仙芝开口道:「朝廷有令,要我等攻取小勃律,我安西兵精将猛,粮秣充足,这是杀敌报国,建立功名之大好时机。今初春时节,正是进兵时刻,诸将有何奇谋良策,但说无妨。? 副将赵崇玭站起身来,一拱手道:「依我之见,仍应取正道进兵,我军应取雅康罕道,击破拉斯抛城及风安朵城然后直驱阿弩越城,破阿弩越城后,小勃律城近在咫尺,即日可下,依兵法进兵,何愁不胜?? 判官封常清道:「赵将军所言有理,但是前任安西节度使均以此法进兵,小勃律屡次节节抵抗,迟滞我军,令我师老兵疲。大唐将士虽勇猛善战,但是一入冬季便需退兵,否则回军归途遥远,气候酷寒,损伤必众。倘若小勃律仍然以此战法迎击我军,不知赵将军如何解法?? 赵崇玭微有愠怒,并不回话,冷笑道:「既是如此,愿闻封大人高见。? 封常清微一停顿,清了清喉咙接着道:「出奇不意,攻其不备。? 副将贾崇瓘应道:「愿闻其详。? 常封清说道:「我安西都护府屡次进剿小勃律都失利,首要原因无非是军机泄漏,大军未发,即消息走漏,闹得沸沸扬扬,敌人得知我军行动,早就坚壁清野,严阵以待。其次是无法出敌意外,每次进军路线均相同且容易预料,敌人易于防范。再其次乃进攻路线过长,往返均迁延时日,兵士疲困不说,光是路途之中城池便有三、四座,一方面难于攻打,另一方面吐蕃援军亦得以趁机驰援,致使我军难以成功。第四一点,大军数万,征途遥远,粮草军需需求巨大,补充困难。? 段秀实赞道:「封大人说的有理,然而这要如何克服呢?? 封常清笑道:「这个容易,我们迂回进兵,进疏勒镇之前,倘若为人发现则诈称进袭羯师国,过疏勒后则称借道进攻大勃律,然后过达特勒满川后直取连云堡,攀越坦驹岭直驱阿弩越城,问题即可迎刃而解!? 赵崇玭面有难色道:「先取连云堡,我并无意见,但这坦驹岭山高千仞又兼冰川纵横,稍有不慎,即会摔入万丈深渊,人马难行,而且天候难料,要攀登而过,风险实大,末将不敢苟同。? 封常清道:「走坦驹岭我们才能节省时日,出敌不意,虽有风险,但绝不比正道进兵损失还多,并不足虑。? 岑参亦赞同道:「此次进兵,贵在速发奇袭,故兵将万人足已,兵不需多,由于所经道路均为山险小路,故需分兵行军,在连云堡前取齐。此乃愚意,不知合不合适?? 副将李元中道:「长途奔袭,出敌不意的确是良策,可是其中环环相扣,一个环节疏忽,全盘皆输。此举风险过大,末将认为需再研议。? 封常清道:「此着的确是环环相扣,不过若有疏漏之处,不能奇袭或为敌侦知,则回到正攻之途亦不算晚,倘若奇袭成功则兵士损失可以大大减少,时日上也能缩短许多。? 高仙芝喜道:「梓玉(封常清字)之意与我暗合!长途奔袭,出奇不意,乃兵法良策也。子青之见亦颇有见地,兵贵在精并不在多,兵将万人足破小勃律矣。关于赵、李二位将军所言,亦中要点,我等应思考对策,谋解决之法,排除困难。诸将是否别有良策?可速提出,无需隐藏!? 章节目录 奔袭小勃律—突击连云寨2 高仙芝环顾众将,诸将见总帅同意判官封常青的意见,于是众将皆无异议。 于是高仙芝谕令道:「本次出兵,除副都护程千里、判官武修书、副将李元中、郭昕及右陌刀将蒋谦为留后外,其余众将各回本部整顿兵马,进兵日期,静候通知。? 各将肃然,齐声答道:「谨遵将令。? 高仙芝留下封常清、岑参、赵崇玭及贾崇瓘等数将商议细节,其余各将均回本部准备兵马,且不赘言。 749年三月二十七日,大唐安西都护府出发征讨小勃律,三军杀马宰羊,血祭军旗之后,大军克期进发。 安西行营节度使高仙芝及监军边令诚共率一万军兵自龟兹镇出发,人马威武严整,兵器闪闪慑人,安西督护府之兵将,果然是有如钢铁劲旅般的百战雄师。 大唐武功鼎盛,国强民富,所有步卒均有私马相随(注二),故调兵飞速,不减军力,故战力极强,此次出兵亦是如此。 唐军兵将沿塔里木盆地北缘前进,经一十五日到达拨焕城,然后西行十余日至沃瑟德,再行军十余日至疏勒。 从疏勒前行二十余日到达葱岭,之后路途更加艰困,行军二十余日到达波蜜川,然后再经二十余日跋涉,最后到达特勒满川。 这一路上黄沙滚滚,人烟稀少,唐军将士,餐风露宿,备极艰辛。 由于离开疏勒之后乃是秘密行军,于是派出大量哨探化装成商旅,远远撒出,见到人群或大队商旅,便迅速回报,大军不是转向避开就是寻找隐蔽,实在避不开的即诈称要进袭大勃律,遇到少数行客或牧羊孩童,就好言相慰或蒙上眼睛,拘在后军,待无虑泄漏行藏顾虑之后,再行释放。 大军跟随向导,绕过人烟稠密处,有时亦会进入村落购买牛羊牲畜,瓜果蔬菜,充作军需食用,整个进军路程耗时三个多月,此次行军由于道路艰险又顾虑到要行军隐密,所以耗时甚久,沿途之中,高仙芝与众将亦时常对士卒慰勉有加,激励他们克服艰辛,建功立业。 唐朝征伐小勃律之大军在特勒满川休整半日,有鉴于接下来路途皆为小路,故高仙芝将全军分作三路行军。 副将赵崇玭率兵三千人马走北谷道迂回至连云堡。 副将贾崇瓘率兵三千走赤佛堂路至连云堡。 主帅高仙芝与监军边令诚亲率四千兵马走护密道。 约定于七月十三日辰时,会师于连云堡城北约十里处,违令者军法处置。 何靖之等潭州武将在左陌刀将李嗣业帐下随高仙芝主队行进,一路上遇到牧人、樵夫以及旅人、商贩都拘在后军,不令走脱,不再释放,以免泄漏消息。 又走了五日,三路军马均在七月十三日卯时即到达连云堡城北之处,会师之后,离连云堡只剩十里,高仙芝命令全军急进。 不料走了四里,前面一条大河挡住去路,此河名曰婆勒川,当时正值涨水,由于缺乏船只,唐军无法渡河,于是高仙芝一方面杀牛宰羊以祭河神,另一方面,派出侦骑,探查有无河流浅窄处或适当之渡河地点。 不一会儿,侦骑回报,上游三里处,有一浅滩处且河不甚宽,大军可渡。高仙芝大喜,令全军急行至上游,并迅速渡河。 大军从浅滩处渡河顺利,高仙芝又令全军只带三日干粮,将明光铠甲以毡布裹住,勿使反光泄漏行藏,将战甲、护具及铁铜物品置于辎重马车之上,全军轻装上阵。 高仙芝对全军说道:「天佑大唐,倘若敌人在我半渡时,前来袭击,则我军必败,现在我军已全部渡河,列阵已毕,士卒儿郎,咱们有进无退,必胜无疑。? 全军将士,士气大振,愿决死战。 高仙芝与众将计议,这连云堡地处要道,但无险可守,故只有吐蕃兵士一千余人驻在此城。 而连云堡南方十五里处,有一营寨名曰连云寨,驻有吐蕃士兵九千余人,此处才是吐蕃主力之所在。 倘若先攻连云堡则连云寨仍可派兵支援,将会行成拉锯。 于是书记岑参建议应迂回至连云寨,先击溃吐蕃主力,然后再回兵进攻连云堡,高仙芝采纳其建议。 于是唐军稍作歇息,速速先以干粮饱餐一顿,然后再一次全军急进,也亏得唐军平时操练,急行军也是主要项目,又有私马伴随,协助运送兵将及器械,所以才能连续疾行数十里,却依然军威整盛,战意昂扬。大军直抵吐蕃连云寨之下,这个连云寨依山驻扎,易守难攻,有栅栏保护,备有檑木巨石,以拒敌军。 唐军到得山下即行进攻,由于时当正午,吐蕃兵士正欲埋锅造饭,士卒兵将正飢肠辘辘,有的正在聊天喝酒,有的在掷骰赌钱,突遇唐军进攻,吐蕃兵大惊,没想到唐军千里奔袭,从天而降,乱作一团。 部分吐蕃兵训练有素,当即向唐军抛扔巨石檑木,唐军仰攻不利,伤亡数十人。 高仙芝急令左陌刀将李嗣业率五百敢死陌刀队,绕过吐蕃兵把守的上山要道,由左侧悬崖绝壁攀登过去,对吐蕃兵右侧发起突袭,务必在半日内,击溃守军。 李嗣业,京兆高陵人,身长七尺五寸,生的是彪体狼腹,猿臂擅射,燕颔虎头,鹰扬虎视,顾盼生威,是安西都护唐军阵中第一猛将,也是使陌刀的高手。 陌刀即是长柄大刀,民间不许铸造,只有唐军可以配备,这陌刀锋锐异常,可双手持握,见人斩人,遇马斩马,故又称斩马刀,是可以抵挡骑兵突袭,又可冲锋肉搏,乃攻守兼备之优良兵刃。 李嗣业的五百陌刀手都是唐军中百中选一的精兵锐卒,各个都是武功好手,虽说安西督护兵将全军都配有陌刀,但还是以蓝袍的陌刀队最为勇悍。 山下唐军以强弓劲弩射向吐蕃兵士,吸引吐蕃兵的注意,为突袭的敢死陌刀队提供掩护。 章节目录 奔袭小勃律—突击连云寨3 吐蕃守将果然将兵士都调去前面山路通道拒守,更下令还没准备好的兵士赶紧准备应战。 李嗣业亲自手执战旗,鼓舞士气,敢死陌刀队奋勇攀登上了山壁,挑开栅栏,冲杀了进去。 陌刀队人数虽然不多,但是个个英雄,人人好汉,李嗣业一马当先杀入敌寨,何靖之与端木朔紧随其后,只见那李嗣业刀锋如雪,迅猛绝伦,左劈右砍,无人可挡。 何靖之等潭州武将,虽然身经百战,但大都是与山贼、盗匪之类的交手,双方至多仅两、三百人,官兵常占人数优势,但边疆战事,动辄数千人乃至上万人厮杀的场面,却是从无见过。 今日一战,几千人厮杀成一团,却是自己人数劣势,这可是从未经历。不禁心中栗栗,手心冒汗。 可是眼看主将李嗣业左冲右突,威不可当,其余唐军都奋勇向前,何靖之与端木朔也奋起武勇,挥刀向前。 何靖之护着李嗣业左边,端木朔护着右边,何靖之眼见同时上来五个敌人,都是衣甲不全,披头散发,显然是刚刚起身,还未十分清醒。 何靖之先以陌刀砍向距离最近的一个番兵,陌刀甚长,那番兵猝不及防当场即被砍倒,血溅满地。 另一番兵狂吼一声,举刀砍来,何靖之向左一让,以陌刀直刺,旁边一兵伸刀隔开,何靖之顺势一拖,刀锋划过那伸刀隔挡的番兵喉咙,顿时鲜血狂喷,何靖之趁得那个被救的番兵心中一愣,一回刀用刀背将他击晕。 另两个番兵,一攻左一攻右的杀来,何靖之左遮右挡,架开了去。 何靖之当即使出陌刀刀法的乱披风式,以陌刀先刺向右首番兵,不待那番兵挡实,随即由右上划到左下,一刀削下左首番兵之左腿,左首番兵惨声嚎叫,猝然跌在自己喷出的血泊之中,何靖之回刀横切,右首番兵见他瞬间连伤四人,心胆俱裂,举刀一格,没想到这又是一刀虚招,何靖之不等他挡实,陌刀急往下斩,登时将他握刀的四根手指削下,那番兵痛的跪将下来,何靖之抬腿一踢,登时将他踢晕。 原来这乱披风式虚虚实实,最难捉摸。 杀了一阵之后,何靖之才渐渐按耐下紧张的情绪。 三人领头杀进吐蕃阵中,五百陌刀手紧随其后,杀的吐蕃兵,尸横遍野,遍地哀嚎,李嗣业见前面有一大帐旁边竖立白色牦牛毛大纛一面,料想是中军大帐,于是便孤身一人奋勇冲杀而去。 何靖之与端木朔见状,怕有不测,急忙跟着李嗣业杀将过去。 守在前面通道的吐蕃兵见后阵已乱,心中惊惶,纷纷向后跑去,高仙芝见吐蕃防御减弱,知道李嗣业已经得手,马上令唐军向上攻入吐蕃寨中,山下唐军人人争先,个个奋勇,挑开木栅,杀入寨中,顿时杀声震天,血肉横飞,好不惨烈。 吐蕃主将昨夜饮酒欢宴至深夜,如今仍醉卧帐中,只听得帐外喊声如雷,哀嚎凄厉,副将急奔入主帐内,欲唤醒主将御敌。 吐蕃主将睡眼惺忪,这时李嗣业提刀杀入,那副将举刀便砍,李嗣业将身子一侧,躲过这刀,陌刀由下向上划个斜圈,以反斜切藕式将那副将由左腰劈上右肩,削为两截,满地鲜血内脏,溅的大帐内污红一片。 吐蕃主将吓的酒也醒了大半,急忙取刀欲敌住李嗣业,李嗣业怎容得他取刀抗敌,陌刀一闪,可怜吐蕃猛将,宝刀尚未出窍,人头已滚在一边。 何靖之与端木朔守在帐外,力敌七、八个吐蕃卫士,李嗣业从中军帐中钻出,手上提着吐蕃主将头颅,高举过头,猛的一声战吼,声闻数里,吐蕃兵将见状,魂飞魄散,内心惊怖。 然吐蕃兵士虽已败定,却仍然死战不退,勇悍非常,甚至徒手与唐军搏斗,不过唐军勇猛,吐蕃军死伤惨重,终于不支。纷纷逃入山中,来不逃走的都束手投降了。 此战吐蕃死伤五千余人,投降两千余人,另有不到两千人或带伤逃走或赤手空拳遁入山林。而唐军仅死伤三百余人,缴获战马千余匹,军资器械不可胜数,获得了重大的胜利。 攻占连云寨后,唐军迅速进兵连云堡,连云堡吐蕃守军得知连云寨已经失守,失了奥援,不敢应战,迅速向西南撤退。 唐军稍事休整,高仙芝派出少数唐军搜捕逃入山林的吐蕃军。 其余唐军则继续进军坦驹岭。 没想到,监军边令诚畏敌不前,坚持不愿前进,高仙芝只好让他留守连云堡,这边令诚居然要求高仙芝留下三千兵将作为护卫。 众军将均气愤难当,出战兵将本已不多,再分出三千兵去,怎能应付阿弩越城与小勃律城? 可是监军由圣上直接指派,绝对不可得罪,否则只要被监军参上一本或避战畏敌或克扣军饷,主帅人头就得落地。 说不得,高仙芝留下老弱伤残兵将三千协助扫荡山中吐蕃逃兵,高仙芝等率七千兵马进兵坦驹岭。 坦驹岭山高千仞,险峭难行,高仙芝不顾险阻,毅然翻山涉水,向前行去。 刚到坦驹岭口,众军士见到岭上冰川起伏,险恶异常,心生畏惧,竟然止步不前,军中隐隐有哗变之虞,兵卒抗命在即,情势危险。 不过高仙芝早有预见,于是高仙芝站到高台之上,说道:「从这前行四十余里,即至阿弩越城,我军势盛,阿弩越城必定不战而降,众军将无需忧虑,我料阿弩越城必派人来迎我军,诸军试观之。? 正说话间,二十余骑胡服骑兵,自前方大路前来,至高仙芝马前,下马便道:「高将军,我城主听闻唐军到来,特地派小人前来迎接将军,且已派人将婆夷河上藤桥砍断,以拒吐蕃。望唐军速进,进城安歇。?众兵将大喜,于是皆愿前行。 其实这胡服骑手乃高仙芝事先预见道路险阻难行,军中易生畏苦怕难情势,于是事先派人乔扮胡人骑手前来迎接,以安定唐军军心。 章节目录 奔袭小勃律--婆夷桥之战1 此计果然奏效,不过此计却也没瞒过所有人??? 何靖之见胡人骑手,都包着脸也就算了,怎会一到就向高仙芝处骑来,难不成见过或认识高仙芝,高将军既不担心也无护卫在侧,实在诡奇不合常理,不过,这可不能乱说,破了计谋,乱了军心,可要掉脑袋的。 唐军终于到达坦驹岭,这坦驹岭东面的是雪瓦苏尔冰川,西面的是达科特冰川,要到阿弩越城必须横越这些冰川。 唐军走的是雪瓦苏尔冰川,长约四十里,路途艰险,连猿猴都难以攀爬,令人畏惧的崎岖山路。 高仙芝下令较大的车子一律丢弃在山口处,所有军械辎重,由马匹驼运或兵卒背负,每人领数日干粮,骑兵携带马匹草料,连主将高仙芝都下马背负军需物品,徒步前行,士卒见状,士气大振,尽皆愿效死力,以竟全功。 众兵将一步一步,缓缓前进,一路上,冰丘遍布,冰塔林立,冰崖似墙,裂缝如网,稍不注意就会滑落深谷,或失足跌入冰川裂缝。高仙芝传令人衔枚,马勒口,都用绳子系住,以免摔落山谷,失声嚎叫,误了军机。 到了夜晚,便得停止前进,人马全部用绳子连结起来,绑在山石或树木之上,不可随意走动,风寒地冻,风雪漫天,人马均蜷缩在毡子或车辘轳之下,以挡风寒,若要便溺,就地解决,众人虽苦不堪言,却无人心生怯意。 短短四十里路走了三天,摔落兵士十余人,马匹二十余匹。历尽艰苦,越过冰川。(注三)通过冰川之后,终于到了阿弩越城。 时至拂晓,高仙芝命唐军将士换上明光铠甲,手持陌刀,立于城下,城上守卫兵丁睁眼一瞧,惊得三魂七魄溜的无影无踪,急忙通知城主。 城主到达城墙一看,只见的晨曦照耀,明光铠甲反射着朝阳旭日,只见那唐军个个好似天兵天将,金光闪耀,威武至极,阿弩越城主魂飞魄散,战志全无,于是急忙开城投降。 阿弩越城果然如高仙芝所预料不费唐军一兵一卒,不战而降。 注一:高仙芝征讨小勃律实际上发生于747年 注二:唐朝马政发达,有完整的马政体系,有专人养马、饲马,更有马匹专用的大夫。不仅官马众多,民间私马也很盛行,更有诸国进贡马匹,用以混血交配,培育出许多良马。唐太宗时期全国马匹数约七十万六千匹,当时一匹马只值一匹绢的价值,马匹众多及普遍可见一般。可是经过后来天灾人祸,马匹数量急遽下降,至开元元年(713年)仅余二十四万匹,开元十二年(725年)又回升到四十三万匹,天宝十三年(754年)仅陇右一地就有马匹三十二万五千七百匹,不过马价却大幅上涨至一匹马约四十匹绢的价值了。大唐步卒皆备私马乃历史所载,而步兵作战时才下马应战,所有辎重粮秣皆由马匹拉车运送,故大唐军队机动力极强,战力强悍。 注三:1913年,英国探险家斯坦因,曾实地勘察了一千年前高仙芝的行军路线后,曾发表评论:「为数众多的军队,行经帕米尔和兴都库什,在历史上以此为第一次,高山插天,又缺乏给养,不知道当时如何维持军队所需?即令现代之参谋本部,亦将束手无策。中国这一位勇敢的将军,行军所经,惊险困难,比起欧洲名将,从汉尼拔,到拿破仑,到苏沃洛夫,他们之越过阿尔卑斯山,真不知道要超过若干倍。?高仙芝之名将地位可见一般。 安抚阿弩越城后,高仙芝立刻令唐军休整一天,并令部将席元庆、贺娄余润先行固桥修路,以备大军南下小勃律。 席元庆仅以一天就完成所托,高仙芝立刻准备行装,先令席元庆率一千人为先锋,兼程而进。 席元庆临行前,高仙芝密嘱之:「若进至小勃律城城下,可佯告之曰:『我们无意攻打贵国,亦不打算占领贵国任何城池,只是借道攻打大勃律而已。由于道路遥远艰险,粮草难济,希望贵国出城劳军,以解燃眉!我天朝必感大德,将有所报!贵国无须忧疑!』若对方出来劳军,趁势攻进城门,奇袭王宫。若对方迁延推托,则立即奇袭攻城,若久攻不下,则暂停进攻,待我率大军前来。倘若占住城池,因小勃律降于吐蕃已久,必有酋领亲附吐蕃,其心不可测。有逃跑者,出示诏书以召唤他们,并佯示诏书并赠与他们采帛以安其心,倘若他们中计归来,则缚住他们,待我来处置。? 席元庆肃然说道:「谨遵将令。? 席元庆率领精兵一千余人,急行军两昼一夜,到达小勃律城下,高声叫门。 小勃律国王苏失利之正在王府堂上听取连云堡吐蕃守将报告,原来连云堡的吐蕃主将领着败军,用四天的时间走完五天的路程,绕路而回,直奔小勃律城。 吐蕃守将说道:「唐军破连云寨,取连云堡,相信小勃律一定是主要目标,大王应提早防范。? 正说话间,忽闻唐军已经兼程而至,苏失利之惊的从龙椅上滑落下来。 吐蕃守将赶紧告辞,退了出来,急忙召唤连云堡溃逃兵将,一路上烧杀掳掠,奔向婆夷藤桥而去。 苏失利之在王府大殿上左思右想,心道:唐朝大将绝不是借道我国进攻大勃律,必是进攻我小勃律无疑。既是如此,我兵力不足且尚未集结,不宜硬拼,还是先撤到山里。山道复杂,他未必找的到我们。反正安西都护府离这儿遥远,待他撤军,我自复国。下次约齐吐蕃,再来找他晦气。他若不撤军,婆夷桥对岸即有吐蕃一营寨军士可来援我,再则,唇亡则齿寒,我国归于大唐,吐蕃国失了屏障,更是忧虑,我料定吐蕃必发大军助我,大军只数天即可到达,到时叫这些唐军一千个来一千个死。 章节目录 奔袭小勃律--婆夷桥之战2 计议停当,苏失利之会同大臣及人民,退入山林,欲等待吐蕃援军。 席元庆在城下见无人应答,于是率军冲入城门。守城将士纷纷弃城门而逃亡,席元庆见小勃律人皆由城堡后门退入后山,由于人少,又不知山路情况,担心中伏,故不追击,急遣人告知高仙芝并入城安民,派兵守住王宫要道以及登上城墙据守。 另外,依高仙芝之嘱,诱之以利,果然有不少小勃律大臣与酋领及百姓走出山林,向唐军投降,席元庆将百姓安置于城中暂时管制其行动,大臣与酋领则缚将起来,待高仙芝进城后发落。 高仙芝等部也是急行军前进,席元庆到达小勃律后的一日之内也抵达小勃律,高仙芝稍作研判,与岑参、赵崇玭及段秀实商议一番。 段秀实道:「当前之急乃先断婆夷藤桥,阻吐蕃入援小勃律为至要之务。搜捕苏失利之只是时间问题,可以待安定城内之后,再行搜捕之。? 高仙芝从其言。急令李嗣业带领陌刀队,策马急奔,务要截断婆夷藤桥。 李嗣业领命,急令五百陌刀队快马狂奔,兼程急进。吐蕃连云堡之溃兵,沿途抢劫,掠夺财物,误了行程,终于在婆夷桥边被李嗣业的陌刀队追上。 婆夷藤桥悬在高崖之上,高数十丈,藤桥凌空飞越于婆夷河上,婆夷河水流湍急从下而过,河边怪石嶙峋,山巖颇多。 藤桥只有数支粗如手臂的藤蔓缠绕结成,下垫木板以为桥板,是吐蕃通往小勃律的唯一通道。 一千吐蕃溃兵已有十余人已过桥,向前奔去寻找吐蕃军营,数十人在桥上通行,其余八、九百人等在桥边,心急如焚,肩挑手提,携着劫掠来的物品,等待过桥。 李嗣业大喊一声,杀入吐蕃溃军之中。 当时天色已暗,吐蕃军人心惶惶,夜色之下,不知有多少唐军杀来,顿时惊慌失措,吶喊逃命。 何靖之等挥舞陌刀,杀将起来,有如砍瓜切菜,吐蕃军兵惨叫连连更增惊恐之意,桥边乱成一团。 吐蕃兵将自相践踏,挤下山谷河中,许多人摔在巖石之上,粉身碎骨,血肉模糊。也有人摔入河中,河流湍急,转瞬间就不见所踪。 就在此时,早先过河的吐蕃军士找到驻军营地。 吐蕃大将波可罗密正与兄弟哲布伦丹及数个心腹将领在帐内喝酒。 突然有军士急忙奔入帐内,波可罗密正待发怒,只听得那军士喊道:「大将军,不好了!不好了!唐军攻破连云寨、连云堡,败兵到逃到本寨,说唐军正向婆夷桥杀来,不知有多少人正在向???? 波可罗密闻讯大怒,也不等听完,飞起一脚将报讯武士踢出帐去,大吼一声:「将刀来,快召集兵士,随老子去救援!不得有误!?,也不及穿戴盔甲战袍,只穿了件短衫,就急奔出来,众将追了出去。 兄弟哲布伦丹提刀也追赶了上来。 波可罗密急引两千兵士赶来救援,婆夷藤桥约有半箭距离之长,急切间不得过来,桥上又挤着要过桥的吐蕃兵将,只听得波可罗密虎吼一声:「统统给老子滚回去御敌,不准过桥。前面的退开,再不退开,老子要杀过去了!? 藤桥只能勉强并行两人,桥上兵将莫说心中想要过桥,就算想退回或让开一条道路,但桥上路狭,又怎么能办得到呢? 波可罗密眼看情势危殆,转头跟兄弟哲布伦丹说道:「情势凶险万分,兄弟快回去,我杀过桥去你再过桥援手!? 哲布伦丹急道:「那怎么成,大哥!咱们征战多年,你何时看过我临阵退缩的?? 情势间不容缓,没时间多言劝解,更何况这兄弟一向固执勇敢,这当下可不是争执的时候。 波可罗密转头大吼一声,使开大刀,竟然杀将过来,波可罗密在桥上砍倒吐蕃兵士就一腿将尸身踢下桥去,猛冲过桥,后头紧随哲布伦丹及吐蕃猛将数人,实是悍勇非常。 何靖之远远瞧见这吐蕃大将勇猛异常,桥上吐蕃兵士纷纷坠桥,少数精乖的急忙翻身攀在桥边或吊在桥下。 吐蕃猛将率着猛悍之士数十人正在过桥,倘若让他过桥,守住桥边,对岸吐蕃援军源源开到,唐兵人少,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于是展开陌刀刀法直冲桥头,旁边潭州四将也随之冲杀而去。 连云堡守将知道其中关键,守住婆夷桥,自己尚有生路,倘若婆夷桥失了,不是战死就是投降,再没第三条路了。 于是率领自己亲信将领及亲兵卫士二十余人守住桥头,等待波可罗密杀到桥头。 潭州五将杀到桥头被连云堡守将率人敌住,唐将人少,持陌刀与吐蕃将领对峙着,还是莽张飞端木朔沉不住气,大吼一声举刀砍去。 许天桂、刘大庆紧随其后,汤华与何靖之护着左右两翼,这二十多个吐蕃将领及卫士武艺均是不弱,一时之间拾夺不下来。 何靖之和汤华几次杀到桥边,又被番将挡了出来。 李嗣业远远瞧见桥头情势凶险,急忙率领陌刀手数人沿途斩杀挡路的吐蕃武士,急奔来援。 急着逃命的吐蕃兵将怎挡的住李嗣业,纷纷走避逃命,李嗣业率援手数人到达桥头,情势登时逆转。 端木朔力战吐蕃连云堡守将,其余的人敌住吐蕃军将卫士,何靖之与汤华终于冲到藤桥边,也不管吐蕃兵士向他们猛攻,便举刀猛砍藤桥藤蔓,李嗣业持刀护在何、汤二人身边,挡住番兵攻势,使得番兵一时之间近不了桥头。 眼看那波可罗密距离桥头只剩数丈距离,何靖之见这吐蕃猛将身高体长,腰圆膀阔,四方脸儿,满脸胡子,山高寒冷,他却只穿一件棉布短衫,手臂肌肉盘节,极是勇猛,两只眼睛要喷出火来,双手持刀,砍的刀刃都沾满血肉,他猛的发喊,声震数里,又窜前几步,眼见就要上到桥头。 章节目录 奔袭小勃律--婆夷桥之战3 何靖之奋威猛力一砍,竟将两条藤蔓砍断,原本这藤桥甚为坚实,可是这时桥上挤满了人,大多挤在桥上,也有攀吊在桥下的,重量倍增,那藤桥终于吃不住重,只听得「啪、啪?数声,藤蔓断裂开来。 只见那桥忽的坠落下去,吐蕃猛将急速下落,何靖之一瞥之间,只见他发红的眼睛,没有恐惧害怕,只有无穷的愤怒与憎恨。 猛得一声嚎叫由下传来,不是恐惧畏怯而是充满怒火与不甘,在这夜色茫茫的修罗场上,无论是杀红眼的大唐兵士或是惨遭屠戮的吐蕃士兵,都被这愤恨的怒吼声所震摄,那声音倏然停止,连云堡守将等人见大势已去,都抛下兵刃投降了。 何靖之靠近崖边,往下一望,只见月色照在崖下,满地尸首,血肉淋漓,大江滚滚,涛声隆隆,却是寻不到那吐蕃猛将的尸身了。 李嗣业喝令连云堡守将要所有吐蕃武士投降。 于是吐蕃守将大声呼喊令少数负隅顽抗的吐蕃兵将投降,不一会儿,兵刃交击之声渐渐消失,全部吐蕃武士都投降了。 这一战,吐蕃死伤四百余人,连云堡守将以下投降五百余人,唐军损失一十八人,负伤三十余人,潭州武将刘大庆亦有负伤,左肩被削去一片肌肉,左腿亦被长刀刺入,幸好伤势并不严重。 何靖之敬佩敌将勇猛,于是趋前询问连云堡守将,这吐蕃大将的姓名。 连云堡守将道:「此人乃是我吐蕃国雪豹部中的第一猛将,名叫波可罗密,杀敌无数,屡立战功,是我们吐蕃第一等好汉,可惜丧身在此。他为搭救我而死,请容我敬酒一杯,以感谢他死命相救。? 何靖之取过酒杯,酹酒一觞,松了吐蕃守将绑缚,将酒杯交给了他,只见那番将口中唸唸有词,将酒洒下山崖,躬身行礼,大唐将士亦感其忠勇威猛,悍不畏死,亦纷纷举刀致意。 波可罗密自婆夷桥摔落,他心有不甘又担心兄弟及众将安危,胸中郁闷,不由得狂吼出来。 山崖高数十丈,摔下去必无幸理,忽然感到腰间有一人托住,向上猛力一推,下坠之势便缓了一缓,只听得兄弟哲布伦丹声音自下传出:「为我报???? 藉着这向上一托之势,波可罗密摔入河中。 夜色昏暗,朦胧之间,波可罗密攀住一个崖上掉落的木柜,浮在水上幸得未死。 波可罗密挣扎爬上岸来,伏在岸边,眼见吐蕃守将为他祭酒,唐将向他致敬。 何靖之站在桥边,举刀致意。 波可罗密看的真切,暗自记住了此人相貌。 望着身边粉身碎骨的兄弟及众将士。 兄弟哲布伦丹和这些同袍与自己出生入死十余年,这情感早已超越了兄弟骨肉之情,可如今都变成一堆堆残破的尸体与散落的尸块。 波可罗密心中血债血偿的恨意,熊熊升起,而立在桥边,砍断藤桥的何靖之,就成了波可罗密不共戴天之仇得显著目标?????? 波可罗密身上多处骨折,头面也擦伤不少,可是他极是硬气,一声不哼,慢慢拖着受伤的身子爬向岸边草丛。 天亮后,唐军早已撤尽,波可罗密无力回到吐蕃寨中,而是寨中兵士到山谷中搜救死伤者时,才发现奄奄一息的波可罗密,急忙将他抬回吐蕃营寨调治,波可罗密差人向吐蕃国报信小勃律已失,这且不赘言。 李嗣业等得胜而归,回到小勃律,只见城墙头上插着十余支旗杆,上插人头十余颗。 高仙芝将一半兵进驻小勃律城,另一半兵随副将赵崇玭驻在城外,以防不测。 李嗣业令兵将伤者由随军大夫医治,点交俘获的蕃兵、蕃将之后,接着便率何靖之等人进得中军大帐。 高仙芝置酒犒赏了陌刀队诸将,盛赞了李嗣业及陌刀队所立的功勋。 酒过三巡,李嗣业问道:「敢问将军,城头上那些首级却是何人?为何因由被杀???? 高仙芝说道:「那些都是亲吐蕃的大臣或部落首领,小勃律地处偏远,我大唐无法驻兵在此,必须由小勃律自主国政。倘若留下这帮家伙,保不定小勃律会重归吐蕃,我在小勃律王府前公开示众处斩了这些王公贵族,要他们心生戒惧,再也无人敢与我大唐作对。?众将俱都拜服。 高仙芝整顿了小勃律,册立了素来亲大唐的原国王之弟苏敦折之,并派出使者呈递国书与吐蕃与吐蕃断绝藩属关系。并将亲吐蕃的势力彻底铲除,杀的杀,俘的俘,不使一人漏网。 同时高仙芝也派人入山搜索,终于在后山的一处荒僻山洞里找到了小勃律国王苏失利之与吐蕃公主墀(音迟)马类。 高地气候,早晚气温极低,两人瑟瑟得躲在山洞之中,冻得发抖,被唐军搜出反而如释重负,再待个两天难保不被冻死。 将小勃律之情势稳定下来后,高仙芝要求小勃律国王派出一个千人队,驻扎在婆夷藤桥断桥处,密切监视上下游各十里的渡河点,以防吐蕃国重修婆夷桥,再次威逼小勃律。 全体唐军将士于九月初八,启程回归安西都护府,这回程无需隐藏行踪,故极是快捷。只花了两个月即赶回安西都护府的所在地龟兹镇。 高仙芝修好叙功名册及邀赏文书,刚到波蜜川时即派人携带名册及文书并押解小勃律国王苏失利之、吐蕃公主及吐蕃投降兵将,快马加鞭径向长安报功献俘去了。 高仙芝这么作却惹得一个人勃然大怒,此人是何来头呢,怎敢为此大发脾气呢? 原来此人就是高仙芝的老上司夫蒙灵詧,时任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为安西四镇节度副使兼安西行营节度使),透过夫蒙灵詧仍在安西军中的昔日旧属行官王滔、康怀顺等,夫蒙灵詧事先得知高仙芝快马报捷献俘的事儿,夫蒙灵詧简直气到发怒如狂。 章节目录 远征朅师国--木桥浴血初扬名1 高仙芝居然越过自己直接向皇上报功献捷,这厮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提拔他的顶头上司。 于是在高仙芝刚入龟兹镇时,即召高仙芝入都护府,高仙芝率诸将及监军边令诚入府,高仙芝等以为夫蒙灵詧要嘉奖他们的功劳,好好犒赏一番。 没料到夫蒙灵詧一见高仙芝劈头就骂:「你这吃狗屎的高丽奴(注一),千刀万剐杀不尽的狗杀才,忘了自己是谁了吗?你给老子仔细想想,今天有这样的地位,是谁提拔你的?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上司?不向我报备,就直接向朝廷邀功请赏,好大胆子!高丽奴才,你犯的罪可以杀头了,我留下你的脑袋只不过念你还立下些微功,不忍杀了你罢了!? 高仙芝没料到夫蒙灵詧发了如此大的脾气,只得伏在地上,不断向夫蒙灵詧谢罪认错。 夫蒙灵詧骂了良久,才慢慢平息怒气。众将亦伏在地上,心中气愤难平。 众将均想:我等出生入死,为国家社稷立了大功,没得到节度使的赞赏,反倒平白被狠狠臭骂了一顿,就算提早奏报朝廷,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斥责几句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痛骂一顿真是无此必要。 在痛骂大伙儿一顿之后,夫蒙灵詧就将高仙芝、边令诚及诸将都饬回了。 夫蒙灵詧也是个威名赫赫的宿将,曾在大唐击灭突骑施(西突厥的一支)的战役中,立下显赫战功。 虽然夫蒙灵詧是员猛将,但是,他还是没搞清楚。他骂了高仙芝也就罢了,重要的是他连高仙芝等的功劳也都抹煞了,远征小勃律军中有一个职位不高却是很重要的人物─监军边令诚,夫蒙灵詧打压高仙芝征讨小勃律的功绩,也就是打压边令诚的功绩,这是边令诚最不能容忍的。 于是,边令诚上奏皇上:「高仙芝奇袭远征,深入敌境千里以上,建立奇功伟业,可是安西节度使夫蒙灵詧因小故申斥高仙芝,高仙芝目前是终日惶惶不安,担心被处死。圣上明见,高仙芝瑕不掩瑜,其功业与过失天差地远不可并论,受此待遇实属不该。? 不久之后,朝廷下道诏令,夫蒙灵詧调回朝廷另有任用(后调安东副大都护),高仙芝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终成统帅安西众军的方面大员。 夫蒙灵詧甚是机伶,一接到调令,心中怀疑,暗想:我斥骂高仙芝之事。是如何泄漏?难道这厮朝中有人?想到这儿,夫蒙灵詧不禁冷汗直流。 唐玄宗本是一个好皇帝,他勤政爱民,任用贤才,将一个大唐经营成了伟大的帝国。可惜的是,长久掌握无限的权力已经使得英明神武的唐玄宗便成了昏聩的皇帝。 由于李林甫与杨国忠两人相继把持朝政,堵塞言路,任用奸巧谄媚之人,大唐这个伟大的帝国终于走向了下坡。 外放的武将倘若朝中没有内臣照应,哪天大祸临头的还蒙在鼓哩!这种暗亏,外将可从没少吃。 夫蒙灵詧心中也是狐疑不定,我这厢一骂人,没多久调令就马上出现,这可不是玩的! 于是,夫蒙灵詧马上将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一改倨傲态度,对高仙芝也客气了起来。 高仙芝却表现的戒慎恐惧,每次见到夫蒙灵詧仍是以下属对待上司之礼节相待,丝毫没有失了礼数。 这么一来夫蒙灵詧更是恐惧不安,不知高仙芝葫芦里卖着甚么药。 其实心中惶惶不安的不只夫蒙灵詧,原先夫蒙灵詧的心腹亲信副都护程千里、将军毕思琛、行官王滔、康怀顺及陈奉忠等,都曾向夫蒙灵詧进过高仙芝的馋言,或是在军中作为眼线,诋毁高仙芝争宠于夫蒙灵詧。 现在夫蒙灵詧即将调回朝廷,高仙芝升任安西四镇节度使,他们都担心将来没甚么好下场。 于是纷纷来到高仙芝面前,伏在地上乞求原宥。 高仙芝气愤的说道:「程千里你乃堂堂男儿,怎么却像那无知村妇一般,心眼极小,妒心极重,这是为何?还有你,毕思琛,前两年,你仗着与节度使关系交情匪浅,竟然抢夺我城东一千石的种子庄,如此贪婪且目无法纪,该当何罪?还有王滔、康怀顺、陈奉忠,我生平最痛恨你们这种人,为谄媚巴结上司,不惜在军中作那眼线,挑拨是非,尽在军中做些冤枉他人、影响士气、打击军心的勾当,只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本来我不愿把心里话说出,以免伤了大伙儿脸面,日后不好相见。可是我不说,你们心中一定会心怀恐惧,以为我怀恨在心,现在我说了,心中鸟气也发了,恶气也吐了,这件事也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追究,只要以后不再犯,你们也无需忧惧害怕,大伙儿还是一样为皇上及大唐效力,以前的事,无需再提。? 程千里等人,心中惶愧,伏在地上不敢仰视,后来更忠心无畏在千里以外的异域,为大唐洒下他们的血汗,也为大唐流尽他们最后的一滴血。 这次远征小勃律,论功行赏,李嗣业率领之敢死陌刀队,居功厥伟,左陌刀将李嗣业升任安西兵马使,左陌刀将由原陌刀副将宇文贺升任,何靖之与端木朔均升任陌刀队副将,席元庆攻占小勃律城,晋升为大将,其他有功人员各有升赏,不必赘言。 注一:夫蒙灵詧辱骂高仙芝的言语极是难听与下流,可能是史书上有记载最低俗肮脏的骂人言语,本文仅照抄一句,以飨读者。哈!唯一堪可告慰的是夫蒙灵詧是羌人非汉人。 何靖之升为陌刀队副将后,与岑参与段秀实等幕府书记,往来密切,时常向他们讨教用兵方法及要领。 岑参与段秀实也乐于与这新兴的年轻战将分享带兵经验与战阵兵法。 另外,何靖之也每日苦练陌刀刀法,毕竟这陌刀并非以前自己惯常所用,还需勤加练习,不能懈怠。 章节目录 远征朅师国--木桥浴血初扬名2 天宝九年(750年)二月(注一),吐火罗叶护(国王)失里伽罗快马加急上表安西都护府,陈述朅师国国王亲附吐蕃,刚刚连通的小勃律交通又告断绝。 吐火罗乃大唐藩属,久附大唐,高仙芝撤军小勃律时,绕道吐火罗(吐火罗在小勃律之西方),令吐火罗派军五千驻扎小勃律边境,防止小勃律受吐蕃威逼再次背反大唐,没料到小勃律没事儿,倒是小勃律西南的朅师国背反大唐又遮断了吐火罗与小勃律之间的交通。 吐火罗驻小勃律之镇军粮道受阻,恐不能久守。于是要求唐朝安西都护发兵相助,击破朅师国。 夫蒙灵詧已回朝廷就任新职,刚刚上任安西节度使的高仙芝览表大怒,一面急令驿卒快马呈报大唐朝廷。 另一面整军待发,招集诸将上堂议事,商讨击破朅师国方略。 此次远征朅师国,距离比小勃律更远,而朅师国也比小勃律要强大,所以所需兵马也将更多,辎重粮秣也需要更多,何靖之等副将亦参与商议进军及破敌方策。 岑参与段秀实先后进言,仍是以长途奔袭,出敌不意作为基调。 但由于路途遥远,朅师国地理详图未有具备,故一面等待朝廷训令,一面派出探子侦骑,速往朅师国暗中绘制地形图本,并向吐火罗要求提供朅师国人文地理等相关消息。 一个月多后,等待的朝廷训令终于快马送到,高仙芝令大军即刻开拔。 封常清及赵崇玭等为留后,高仙芝亲率一万五千安西惯战精兵,先至小勃律。 由于小勃律已归附大唐,故无须曲折欺敌,不需经由坦驹岭,而采易行好走的道路,由雅康罕道、拉斯抛城及风安朵城然后经阿弩越城至小勃律城。 天宝九年(750年)三月下旬出发,五月底即到达小勃律城。 唐朝大军到达小勃律城之后,紧接着在七月中旬到达大勃律,准备借道大勃律进攻朅师国。 这大勃律与朅师国均为吐蕃附庸,但目前吐蕃国正密切注意唐朝与南诏方面的争端,军队全调往吐蕃南方边境,准备援助南诏,无暇西顾。 大勃律无可奈何只有借道与唐军,并派出兵将严守城池,以免唐军采假途灭虢之计。 如此一来,高仙芝等唐军不能入城,大军只得餐风露宿,高仙芝转念一想,干脆来个将计就计.... 唐军在大勃律修整数月,大勃律国王与兵将心中揣揣也等待了数月,还不定时得派百姓、官吏等去犒军、劳军供给唐军饮食,实在劳民伤财,却又不得不为,只盼这些瘟神赶紧离开。 高仙芝一方面休整长途行军的安西兵将并招集众将商议征讨方略,一方面在等待探子侦骑回报并与吐火罗方面密切连系约期会攻朅师国。 等待一切都布置妥当之后,高仙芝招众将入中军帐颁发将令,众将接令分头进行。 由于朅师国山川地形与小勃律大不相同,故采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兵马使李嗣业、副将李元中、右陌刀将蒋谦与书记段秀实率五千先锋乔装胡兵,分为三路,先行出发,采隐蔽路线,曲折迂回,切不可走漏风声,被朅师国知晓,在期限前要到达预先指定之位置,失期者军法论处。 先行出发之安西将兵并不拆下营帐,连埋锅造饭的土灶都不掩埋,令大勃律误以为安西全军仍驻扎于原地。 十日后,高仙芝率安西大军一万浩浩荡荡大张旗鼓出发。 大勃律向西有一条路可直通朅师国,只要经由达丽罗川可直接进入朅师国境内,一过边界离朅师国都城笳罗纳城就只剩五十里路了。 先行进发的兵马使李嗣业率两千兵马,右陌刀将蒋谦与副将李元中各率一千五百兵马,分三路前进。 由于乔扮成胡兵且兵力稀少,又避开商贾大道,专走人烟稀少小径,走了半个多月,在达丽罗川渡口下游二十里处,三路军马汇齐。 大军强渡达丽罗川,过了达丽罗川即向西行进,根据探子送回的地理图本,茄罗纳城东北二十里有一座小山名曰赤焕荼山,山林茂密可藏精兵数万。 李嗣业与段秀实等派出信使通知朅师国北方的吐火罗大军,由西北向南进逼朅师国,并在此换回唐军装束,等候安西大军的到来。 朅师国国王勃特没自从开始截杀吐火罗国运粮马队时,就料到终有这么一天。 所以很早就开始整军经武,招募兵勇五万余人,分布在北边数个城堡,由于吐火罗位于朅师国西北方,勃特没令兵将全力防御西北方。 一直等到收到大勃律国密使通知,唐国高仙芝率一万五千安西军要借道大勃律国由东方进攻,才慌忙撤了三万兵将回防茄罗纳城。 吐火罗国为一历史悠久的古国,古称大夏国(注二),约九百年多前,国王德米特里一世在位时达于极盛,拥有中亚大部,后因帝国分裂,逐渐衰弱。 目前是大唐在中亚最有实力的盟友与藩属之一,国王失里伽罗颇有雄心壮志,希望藉着大唐重振祖上雄风,重现古代大夏疆域。 吐火罗国大将卡巴帕尼率兵三万由西北向南进军,作势进攻朅师国。 茄罗纳城之内,勃特没早就探得消息正与众将军商议御敌方策,众将正为了要出城迎敌还是凭城据守而僵持不下。 朅师国猛将布萨图大声说道:「唐军远道来袭,劳师千里,我们以逸待劳,若不上前迎击,让他们休养好力气,岂不是浪费天赐良机。? 另一大将固贺明言道:「唐国安西军精锐勇猛,常能以一当十,我们兵力不过多其一倍,野战不利,都城难保,不如凭险据守,是为上策。? 布萨图冷笑道:「遇敌不战,是怯也!固贺明倘若贪生怕死,畏惧唐军,躲在城内也好,我可是不怕唐军。人人都将唐军吹上了天,我道要看看唐军大将敌不敌得住我这把宝刀。? 章节目录 远征朅师国--木桥浴血初扬名3 固贺明受辱,不禁面红耳赤,大声说道:「布萨图,把你的臭嘴放干净一点,我甚么时候怕过唐军,带兵打仗,生死之道,你一个人勇敢顶个屁用。? 两将争吵起来,其他将领也分成两派,各自拥护两人的主意,互不相让。 另一大将失里木说道:「各位不要相争,不如我们前进到达丽罗川,与唐军对峙,倘若唐军渡河,咱们趁他半渡时,全力进攻,杀他个措手不及!唐军若不渡河,咱们就跟他们耗上,看谁粮草多,补充快。唐军若缺粮而退,咱们再追过去,杀个这些唐军片甲不留。? 勃特没一拍大腿,说道:「好计,失里木所言有理,众位不要再吵,本王已经决定要依失里木大将的计策行事,众将快去整兵备马,即刻出战,不得有误。? 就在此时,国王勃特没的兄长素迦突然起身,向勃特没一揖,高声说道:「王上陛下,听我一言,唐军勇悍更兼高仙芝善谋能断,我王不见小勃律之事吗?兵不满万,千里奔袭,损失轻微就拿下小勃律,古之名将不过如此。我朅师国兵少将寡怎能与天朝抗衡,我王明察,以降为上,切莫自误。? 勃特没勃然大怒,高声叫道:「素迦,你怎敢惑乱军心,长唐军志气,灭自个儿威风?小勃律之战,高仙芝不过侥幸得逞于一时,怎作得数?再说小勃律怎敢比我朅师国?素迦,你不顾祖宗基业,竟敢说降!想来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啊!把他给拖去斩了!? 左、右侍卫上来,分别执住素迦的手臂,素迦高声道:「我就是为着祖宗基业,为着免于生灵涂炭,才作此进言!唐朝人多势大,百倍于我,怎能抗衡,和之为上。你若不听,自取其祸,祸延百姓,为孽不浅啊!? 勃特没气极,吆喝着左右将兄长素迦拖去斩首,只是这素迦人缘颇佳,又兼性子和善慷慨,朅师国众武将臣子都来替他求情。 于是勃特没忍住怒气,暂且将他监下,待破了唐军再一体治罪。 勃特没派出两万五千兵将由失里木担任主将,前往达丽罗川以拒唐军。 五千兵士据守茄罗纳城,由自己亲自率领,心中以为得计,满心欢喜等待失里木的捷报。 天宝十年(751年)正月,高仙芝率安西大军接近达丽罗川。 高仙芝观察了附近地形后,令两千兵马进至桥头,余下八千兵马躲在后头树林,埋伏兵将人衔枚,马勒口。 不许高声喧哗,失惊打怪,全军将士备好强弓硬弩,等候命令,违令者,立斩无赦。 达丽罗川并不甚宽,仅约七、八丈长,川上有一座大木桥,可并行五匹马的宽度。 朅师国大军先到,两万五千人在河西岸,列好阵势。安西军后到,缓缓在河东岸列阵,也摆好阵势,准备厮杀。 失里木心中疑惑,这唐兵唐将怎会如此之少?莫非大勃律传来消息有误! 失里木正在惊疑之间,高仙芝绿袍银甲手持黑背大砍刀,纵马向前,来到大木桥东首,请朅师国主将出来答话。 朅师国主将失里木,匹马缓出,白袍皮甲,手持铁脊矛,来到大木桥西首。 高仙芝音清字朗,大声喊道:「大唐安西都护高仙芝率天兵至此,何不早降,你等背反大唐,此罪合死,若不投降,就快快准备洗颈就戮吧!? 失里木回道:「我等归附吐蕃久矣,只认吐蕃,何来大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率众侵界,劝你偃旗息鼓,赶紧回去,否则叫你片甲不留!? 高仙芝大怒,以刀一招,旗门处,飞出一将,跃马挺鎗,上得木桥,高声叫道:「何人先来受死?? 朅师国阵中,一将拍马舞刀而出,上来木桥,也不打话,照头便砍。 两将就在桥上交锋,枪来刀往,斗无十回合,那唐将一枪刺中番将咽喉,番将翻身落马,摔下桥去。 唐军阵中轰然喝采,只听得朅师国阵中一声大吼,一将骤马而出,这将高大魁梧,满脸虬髯,手持长柄大刀,威风凛凛,纵马上桥,朅师国全军大声呼喝,来将正是朅师国第一猛将布萨图。 唐将见此番将人高马大,先声夺人,气势先自馁了。 布萨图抡刀砍去,唐将横鎗架开,两将相斗不到二十回合,布萨图一声大喝,将那唐将连盔带脑削去一半,死于马下,朅师国军兵金鼓齐鸣,大声助阵。 何靖之在高仙芝一旁护卫,眼见番将获胜,对方金鼓乱鸣,心中却回到七、八岁的儿时??? 记得那是一个中秋佳节的晌午,何靖之与兄弟何昱之正在大院里玩耍。 当时任职吉州兵马使,许久未归的父亲大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亲切的招呼自己和兄弟坐下。 父亲大人开口问了两人的近况,然后随口问道:「靖儿、昱儿说说看未来志向吧!? 靖之、昱之齐声说道:「好为大将!? 父亲大人笑道:「为将如何?何以为良将?? 只八岁的何靖之回答道:「披坚执锐,斩将搴旗,不避艰险,为主分忧,赏罚分明,兵卒敬之,可谓良将。? 何昱之却答道:「冲锋在前,冒死断后,不使一人留于后,众皆倚仗之,谓之良将。? 父亲大人惊异无比,而后笑着摇了摇头。 何靖之与何昱之却是心中一笑,原来自己终究是独一无二。 原来在当时,亲友众人看到两兄弟,都说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自己也以为和弟弟的欢喜好恶等一切都是没分别的,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两人还是有差异的。 父亲惊异两子之早熟聪慧,靖之、昱之却是第一次发现兄弟与自己的想法竟然有所不同。 不过父亲也说了几句话,让他们当时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说道:「靖儿、昱儿,你们说的都没错,不过仅凭勇力,只能当勇将,单靠智谋则无法身先士卒,激励士气,亦不足以成为良将。夫为良将者,不仅要智勇双全,更要有在逆境中激发士卒儿郎斗志的能力,也要有临机决断,能舍敢搏的气魄与精神,这些才是良将的最基本条件。? 章节目录 远征朅师国--木桥浴血初扬名4 两兄弟抓耳挠腮,思考良久,还是不完全能理解父亲的意思。 父亲说:「等你们再长大点,我再说明给你们听吧!现下快去洗洗手准备用午饭了。?两兄弟欢天喜地,进屋里去了。 不过从那天起,父亲就开始刻意栽培,教习家传武艺端凝鎗戟法,讲授韬略,两兄弟之间的差异也开始渐渐显现。 当二人近九岁时,父亲将两人送至不同师父处修习武艺, 何靖之师事吉州著名武术名家马清风。马清风见他机巧多变,头脑灵活,不拘泥固有招式,故依其资质教授赤云瀑鎗戟法、数套刀法、秋霜鸳鸯剑法以及诸般拳脚功夫。 何昱之则送到至交抚州武林大豪魏毓卿处。 何昱之固执重情,沉稳干练又勇于任事,魏毓膝下无子,故甚爱之,传习魏家绝艺炽风鎗戟法、大唐龙雀刀法及各式掌法、拳法。 尔后更将掌上明珠魏小莹许配给他,两家约定,当何昱之二十岁时,即来迎娶。 没想到,当两人二十岁时,魏家小姐来到何家,顿时犹如黑夜中闪亮的夜明珠,吸引了全家人目光,连何靖之也不例外的被深深迷住。 不过宥于礼法,何靖之终究还是将心中情意,隐藏压抑在内心深处。 可是朝夕相见,还是难过情关,索性远离中土,报效国家,也省去那相见却不能吐露衷曲的相思之苦??? 离开中土已经两年了,不知兄弟目前过的可好?也不知她过的可好? 突然一声断喝,将何靖之猛得拉回现实。 只见那布萨图一刀斜斩,将那第三名挑战之唐将,砍作两段,鲜血尸骸洒在大木桥上,怵目惊心,唐将无主战马均为敌方所收。 高仙芝眉头紧束,正在为难,本来欲以武将挑战震摄敌人军威。没想到,敌方猛将如此勇猛,连坏我大唐三名将领,而派出之奇兵又尚未就位,这该如何是好! 布萨图哈哈狂笑:「兀那唐狗,还有谁要挑战?还有谁活得不耐烦的?老子送他上路!?,只见他满面虬髯,根根似戟,上面还沾着先前阵亡唐将的斑斑血迹,狂笑声中,更显狰狞可怖。 何靖之见左陌刀将宇文贺正扎紧袍铠,准备上前挑战,心中一声:披坚执锐,为主分忧的言语,涌上心来,于是将陌刀交给端木朔,双腿一夹坐下马,手持青龙戟飞奔而出。 布萨图见唐阵中闪出一将,蓝袍银铠,头戴蓝银虎头盔,足蹬嵌线黑云靴,气宇轩昂,容貌俊美,手持青龙戟,跃马先出,前来挑战。 布萨图见他气势不凡便喊道:「来将通名,让我知道我的宝刀将饮谁人之血。? 何靖之上桥道:「唐将何靖之,贼将报上名来,免得作那无名狂鬼!? 布萨图大叫一声:「我乃朅师勇士布萨图,领死吧,唐狗!?拍马舞刀,杀了过来。 何靖之抖擞精神,全神贯注迎上前去,顿时戟来刀往,四条胳臂交缠,八支马蹄撩乱,斗的激烈异常。 何靖之与布萨图斗了五十回合,未分胜负,布萨图力大刀沉,何靖之轻巧灵动,桥下两岸众兵卒武将都看得目不转睛。 何靖之见战不倒布萨图,心念一转,使出绝技赤云瀑戟法,由轻灵的戟法忽的转为狂放飞驰的招式,那戟使得有如流云飞瀑,顺畅无比,却是招招致命。 十余招过后,何靖之一招白兔赤乌,猛得向布萨图由左向右划了一个弧形,由如月亮西斜,夕阳坠落,看似以戟上月牙作刀横划下斩,布萨图急忙举刀隔挡,不料此招乃由枪法演变而来,下斩为虚,直刺为实,何靖之一戟刺中布萨图的左肩。 布萨图大惊之下猛得后缩,故何靖之的青龙戟刺得并不深。 布萨图极是勇悍,并不退下裹伤,竟然不退反进,反而发怒如狂,将长杆大刀使得如狂风骤雨,猛恶异常,要将何昱之斩为两段。 不过由于左肩已伤,逐渐气力不佳,刀法虽猛但破绽大露,何靖之一招翻云覆雨反手一戟砍下布萨图右手,布萨图虎吼一声,吼声未绝,已被何靖之一戟刺中咽喉,倒撞下马,眼见是不活了,可怜朅师国勇将到此化作幻梦一场。 大唐兵将欢声雷动,士气大振,朅师国军兵却是大惊失色,没想到本国第一勇士竟然命丧敌手,他们简直不敢置信。 就在此时,一名朅师国斥候急忙快马急奔至失里木面前,斥候一拉缰绳,马匹人立起来,斥候也不下马,大声奏报:「有重要军情禀报。? 失里木说道:「慌甚么?有何要事?快快说出!? 斥候低声报道:「启禀将军,大军后头十余里处,发现唐军大队人马。? 失里木惊得有如雷亟,连马鞭都到掉落地上,失声道:「那???那唐军是是???是如何到得我军身后的?? 斥候道:「属下不知。? 失里木又问:「唐军有多少兵马?? 斥候道:「目前已聚集约有四、五千人以上,后头烟尘滚滚,还有大批人马在后集结,不可胜数。? 失里木颤声对传令说到:「快快传我号令,前阵留下三千人守住桥头,其余的人前队作后队,后队作前队,由固贺明大将领军,速速反转迎向背后唐军,先压下阵脚,不得轻出,无我命令不可迎战,违者立斩无赦。? 传令向后策马狂奔而去,朅师国大军开始慢慢移动了。 注一:大唐击破朅师国,始于749年11月吐火罗上表唐朝,750年正月唐军入小勃律,六月至大勃律,借道大勃律攻朅师国,751年2月击破朅师国。 注二:大夏国乃马其顿帝国亚历山大大帝死后,其部将塞琉古割据帝国亚州部分,成立塞琉古帝国(公元前330年)。东方总督狄奥多特一世趁塞琉古帝国国王新丧,国力衰落时,独立建国,称为大夏王国(公元前245年)。原居民为伊朗(波斯)人,由于塞琉古迁移了许多马其顿及希腊人到此定居,所以非常希腊化,吐火罗经过几百年同化与种族混血,仍可见到其人民有西方人血统象征。 章节目录 远征朅师国--千钧一发1 高仙芝见朅师国军旗飘动转向,大队兵卒向后退去,知道奇兵已经就位,朅师国必定要向后迎敌,所以阵脚松动,准备变队后移。 失里木令桑切为守将,务要死守大木桥,失桥违令者,立斩无赦,随即火速带兵回师迎击李嗣业。 高仙芝召回何靖之,悄悄组织敢死陌刀队,准备过桥,并密令众埋伏兵马,备好弓箭劲弩,随时掩护夺桥之陌刀队,先勿动手,听号令行动。 果不其然,只见那番兵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迅速退了下去,桥头仅余三千兵马。 高仙芝见朅师国兵将退得远了,心中一笑,心想:判官武修书与书记岑参料得不错,朅师国果然中计。 于是,一通鼓响罢,唐军两千兵马向河岸及木桥靠近,朅师国兵将见状也缓缓向前面木桥或向岸边前进。 突然之间,唐军阵中,一声号礮响,伏在树林里头的八千安西兵将,急冲出来,强弓硬弩,猛射一通,事出突然,朅师国兵将还来不及知道怎么一回事,已经被射倒数百人,余下的急忙躲在大盾或遮箭牌下,领受着箭矢如雨和猛然加深的恐惧感觉。 高仙芝命令宇文贺带着敢死陌刀队冲上桥去,占据桥头堡,好让大军过河。 宇文贺领着陌刀队,冲杀过桥。西岸的朅师国兵将见有唐兵唐将冲上木桥。于是纷纷起来放箭,东岸的唐兵见对岸番兵弯弓要射桥上唐兵,于是也擎着弓弩射向番兵,登时又射倒数十人。 虽是如此,羽箭还是向陌刀队如雨射下,陌刀队人人刀法精熟,以刀拨之,若有中箭伤死者,不顾不管,以夺占桥头为首要之务,敢死陌刀队过桥后,也不等待,便向朅师兵将杀去,后续唐兵汹涌过桥,并将死伤在桥上的陌刀武士带过桥去,并不送回桥东,以免造成混乱,阻碍过桥。东岸唐兵用强弓硬弩射住敌军两翼,使之不能来援,掩护唐兵过桥。 不到一顿饭功夫,已有两千唐兵过得桥去,朅师兵将人数已经无法占到优势,所以更无斗志,于是抛下兵器,束手投降,少数兵将负隅顽抗,很快得被斩杀殆尽。 高仙芝令全数唐兵加紧过桥,不多时,唐兵已全数渡过大木桥。 大木桥一战,唐兵俘虏番兵两千包含守将桑切,杀伤一千,就在此时,惨剧发生,高仙芝喝令将俘虏斩尽杀绝。 众将均错愕难解,可是军令如山,岂可违抗。一时之间,惨呼连连,番兵番将,来不及抵抗,纷纷惨死刀下,令人不忍卒睹。 何靖之与书记岑参等,看到这样惨况,实在非常不以为然。杀戮投降兵卒,即令为了获胜,不也太过惨酷了吗,更何况这些俘虏也可充做奴隶,或是作为人质以令朅师国付出大笔赎金? 接着,高仙芝急令全军整队疾行,进攻朅师主力之后背。 话分两头,李嗣业在赤焕荼山中等候数日,樵夫牧童也不知捉了多少,拘在后军,以防漏了消息。 终于在第五天上,斥候报来消息,安西大军已经逼近达丽罗川,朅师国大军两万五千余人出茄罗纳城,前进至达丽罗川并已经在桥边布阵。 李嗣业当即率五千兵马迅速下山,推进到朅师大军后方十里平原处,摆开阵势,守住朅师国回军路口。 书记段秀实献计,以五十余骑拖着树枝,在阵后来回奔驰,扬起尘烟,以为疑兵。 李嗣业接报朅师国回师,故令全军严守阵地,务必不能放朅师军一兵一卒回城报信。 当朅师国大军气喘吁吁赶来,正要列阵之时,李嗣业见其队列不整乃命陌刀将蒋谦率五百精锐马兵,擎刀执鎗,前去冲阵。 蒋谦提着一柄青钢大刀,率领精锐马兵五百,杀入敌阵,往来冲突三次,杀伤番兵七、八百人,将番兵杀得胆颤心寒,无法列阵。 眼见朅师兵马陆续到来,蒋谦一声呼哨,五百马兵,飞回本阵,却是虽有数人被长矛刺伤但却没折一人一骑。 大将固贺明拍马来到阵前,只见唐军后方尘烟大起,心中疑虑,于是按兵不动,等待主将失里木前来。 不久之后,主将失里木来到旗门之下,远远见到唐兵列阵整齐,鎗戟如林。心中暗想:不可能两边都是唐军主力,到底哪边才是唐军主力呢? 迟疑之间,竟是不敢进攻人数明显少于自己的的李嗣业唐军,失里木犹豫不决,无法当机立断,竟然派遣传令要召集诸将,讨论应敌方策,白白浪费了最重要的时间,也因此丧失了最重要的战机。 诸将尚未到来,失里木正在思量之间,斥候来报:「达丽罗川唐军正进攻大木桥,守将桑切派人传讯,无法久守,希望能撤退与主队会合。? 失里木大怒,骂道:「混帐!混帐!大木桥失守,我军就会腹背受敌,连这点都不懂吗?叫桑切给我死守到底,倘若放一个唐兵过桥,我就将他剁成肉酱喂秃鹰。快去!? 失里木这时心中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调虎离山计! 不管谁唐军哪边是主力,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余地,归路被断,军心已经动摇。现在只有拼死一战,击破当前唐军,冲回茄罗纳城,倘若一旦被围,离城越近,城中出来策应机会也就越大。 失里木命传令通知各将返回所属,一方面派人绕远路回城求救,另一方面下令全军准备猛攻李嗣业军,期望以优势兵力杀出血路,回到城内。 李嗣业见朅师国主将在阵前指天画地,似乎在激励兵卒,接着朅师全军列成阵势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全军准备冲锋。 李嗣业知道此战成功与否就全系于自己可否挡住朅师大军,直到高仙芝率唐军主力及时赶到战场并进攻朅师军后背。 于是李嗣业令全军下马,将陌刀插地,排列成数列,然后取出强弩,备好弓箭,专等敌人前来冲阵。 章节目录 远征朅师国--千钧一发2 朅师国阵中传出号角声,骑兵八千慢慢驰出阵前,步卒一万五千跟随在后。 那朅师骑兵起先让战马小跑,到距离唐军三百步时开始慢慢加速,并与步卒拉开距离。 唐军待朅师骑兵进到二百五十步时,发弓放箭,一阵箭雨,漫天射出。 唐军使用由枫木、水牛角及牛腱组合的复合材料制弓造弩,故有全天下最好的弓弩器械,不但精度与力道,都远远领先各个邦国与民族,为天下之冠。 朅师国骑兵没料到唐军弓弩可以射到这么远,大多数还没举起盾牌,就被射倒在马上,甚至还有许多连人带马都被射死在地。顿时一片狼藉,死伤颇重。 朅师大将固贺明见唐军弓弩凶猛,于是大声呼喝,提早要骑兵加快速度做最后冲刺,以免再受唐军箭雨袭击。 朅师国骑兵在一百五十步时与七十五步时,又遇唐军箭雨攻势,损失极重,待到距唐军五十步时,还剩四千七百余名。 这时,大将李嗣业下令前列兵士收回弓弩拔起陌刀,专待骑兵冲刺,后两列唐兵继续用弓弩射住敌人落后马兵及渐渐逼近之步兵,倘若敌人马兵逼近,由后列指挥将校下令取陌刀抗敌。 转眼间,朅师骑兵已经冲到面前,李嗣业一声令下,唐军使陌刀斩马术,向前杀去,有的低身砍马足,有的以陌刀直刺马首,顿时人吼马嘶,哀号震天,马腿残肢,满地抛扔,鲜血飞溅,红雾瀰漫,朅师骑兵有的落马受伤,有的被马压住,辗转呼号。唐军由于皆受过斩马术训练,伤亡较少,但也有二百余人死伤,两军搅做一块,猛砍猛杀,朅师国兵将欲杀出血路,回到城堡,唐军寸土不让,死战到底,双方血流遍野,状极惨烈。 陌刀斩马术是唐初武术名家张昊专为步卒对抗马兵创制而成。 全套仅八式二十一招,除第一式总诀外,各一式三招,针对骑兵战法、马匹及马铠弱点等,分别有克制之道。 另外训练简易,易学好懂,使得一般兵卒,经过密集教习训练即可运用自如,极是实用。 由于是近年研制而成,仅有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下了苦功研习,所以知晓其威力,高仙芝令李嗣业与蒋谦苦练陌刀刀法并深入研究以教习安西全军使用。其他各镇因不知其成效,各镇节度使亦并不重视此技,故流传并不广泛。另,陌刀斩马术在当时并不常用于战阵之上,所以仍然不广为人所知。 此技专为陌刀所创,故别类兵器并无法使用,且光使陌刀而不会陌刀术或只知陌刀术却无陌刀兵器亦无法对抗骑兵冲击,安西军所有兵将均被告知,绝不可泄之于敌,违者,家属亦受连带军法处置。 朅师大将固贺明冲在最前,他的坐下马被唐军砍倒,固贺明摔了出去,头脸都受了伤,可是仍然举刀猛砍唐军,唐军见他勇猛,纷纷退避,右陌刀将蒋谦远远见一敌将,骁勇难挡,唐军辟易,纷纷走退,倘若不阻止他,可能会被他冲破路口,我军则将前功尽弃。 于是蒋谦手执陌刀,直冲敌将,这骁勇番将正是固贺明,蒋谦沿途斩杀朅师兵卒,宛若天神,没有一个朅师兵将可以挡他三招。 蒋谦杀到固贺明面前,所有兵将都让开圈子,虽然厮杀正烈,仍有双方兵将停手罢斗,要看那蒋谦与固贺明单决,谁将是胜方。 固贺明双手将大砍刀上举,全身门户大开,缓缓以蒋谦为中心绕着圈子,只等蒋谦来攻。 蒋谦以陌刀前指,随着固贺明移动而移动,刀尖始终指向固贺明。 双方希望对方先出手,找出敌人破绽,然后一击成功。 固贺明突见蒋谦嘴角微微一笑,心中突然一动。时间对我不利,拖得久了,高仙芝援军一到,即令击败蒋谦也无助于事。 固贺明急转至日光背光处,接着大吼一声,高高跃起,和身直扑,蒋谦抬头一看,固贺明背光持刀砍下,阳光耀眼,看不清他的刀势来路,只得向左急避并舞刀护身,「当!当!当!当!锵????,固贺明刀势猛恶,扑下的瞬间竟然砍了五刀,蒋谦挡住了前四刀,最后这一刀却是没能避过,右臂战甲被长刀砍开,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蒋谦猛的回身,使尽全力横砍向固贺明,固贺明举刀一封,两人的虎口都是一震。 蒋谦心想:「这番将好硬的功夫,要胜他却是不易。? 固贺明也心想:「这唐狗,竟然挡了我四刀,武艺不弱,要除掉他可得花些时间。? 蒋谦想采守势以拖延时间,但是右臂伤口却一直失血,不能久斗,这该如何是好! 固贺明也同样困扰,刚刚侥幸行险,伤了这唐将,没想到这唐将武艺很强,将门户守得滴水不漏,拖下去对自己有利,却对我军不利,斩杀这唐军猛将可振奋我军士气,说不定还能藉此杀出一条路回到茄罗纳城,心下已有计较。 于是,固贺明大吼一声,舞刀狂劈乱斩,要将蒋谦立毙于刀下。 蒋谦见状大怒,也奋起余威,要报这一刀之仇,寻暇抵隙,刀刀不离固贺明周身要害。 两人竟然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双方围观兵士,都看得呆了。 第十六章远征朅师国--千钧一发(四) 此时,朅师国步卒已经攻入唐军军阵之中了。 从接战朅师骑兵到苦战朅师步卒,唐军只剩三千五百余人,三千余唐兵力抗朅师国残余骑兵三千人与步卒一万四千余人,久战之下,唐军已经精疲力竭。 李嗣业大声号令,令唐兵缓缓结成圆阵,令副将李元中在圆阵中指挥唐军作顽强抵抗,自己亲率五十名陌刀队断后,收拢势孤力穷的落单兵卒。 固贺明与蒋谦大战了数十回合,蒋谦虽全力与之周旋,无奈右臂失血已多,渐渐无力,连遇险招,紧接着又身中数刀,但仍死守不退,无奈受伤太重,眼看就要不敌丧命。 章节目录 远征朅师国--千钧一发3 此时,李嗣业率陌刀队杀到,李嗣业奋力杀退固贺明,将蒋谦救回圆阵。 唐军浴血苦战,尽全力抵抗,堵住路口,这时包含带伤唐兵仅剩不到三千人。已有部分朅师兵将欲冲过路口,发起决死冲锋,情况万分危急。 正惶急间,一阵马蹄隆隆从朅师军背后传来,高仙芝率马军四千急行赶到,后头步卒五千余人乘马乘车,紧随其后。朅师军听得蹄声隆隆,好似千军万马,扑天盖地而来,军心霎时崩溃。 阵势溃散的败兵只能任人杀戮,当兵卒信心崩溃,也就是士兵被人宰割之时,唯有最优秀精兵劲卒,才能在失败而不见其混乱,撤退仍能保持严整使敌人无机可趁,非常可惜的是朅师国兵马显然不是这样的精兵劲卒.... 唐军骑兵杀入朅师军阵营,敌兵一万余人,崩溃哭喊,抛下盾牌兵刃,脱下铠甲头盔,期待减轻负担,希望能够逃出屠杀,然而仅有少数幸运儿能逃出重围,他们不走路口大路,纷纷绕远路,四面杀出,令唐军难以追击,从而逃出生天。 可是大多朅师将领兵卒欲猛冲过李嗣夜坚守的路口而逃,不但徒劳无功,而且相互踩踏而死者,不可胜数。 唐军此役斩首共一万五千余级,八千余人被俘,仅不到两千人逃出生天包含主将失里木,得到军马一千五余匹,军资器械不可胜数,本身伤亡损失不到四千人。 朅师国大将固贺明在全军崩溃时,自刎以尽忠。李嗣业在乱军之中寻得固贺明的尸骸。高仙芝为表其忠勇,特将他的忠骸葬于赤焕荼山之上,勒碑刻石以记之。 蒋谦因伤势严重,令入中军帐内由随军大夫诊治。高仙芝将安西将领调动以补足损失。 唐军整补安歇一日,由于死马、伤马太多,故全军大吃马肉,剩下的由军中伙房,制成马肉干,以充军粮,不在话下。 一日后,全军进至茄罗纳城下,当下离城十里安营扎寨,准备攻城器械,以备来日攻城。 勃特没见失里木丧师败军而回,勃然大怒,欲斩之,众将告免。 茄罗纳城城内原剩五千余军,收拢败兵一千余人,由于守城人手不足,于是强征城内老弱男子,勉强拼凑了一万余人的军队,由于衣甲及兵器皆不全,故令其手持镰刀、菜刀、棍棒及草叉等,登城防御。 另外,派人急令北方镇守之两万余兵卒,火速赶回茄罗纳城。 正与吐火罗国对峙的朅师国主将尤佳额,火速率兵回转,向都城急进。 吐火罗军随后追赶,截杀朅师国殿后兵卒,并与唐军取得联系,吐火罗大将卡巴帕尼率三万兵将,派探子先行探听沿途城堡有无驻军之后,逼降较大之城堡,若不投降则派兵围而不打,绕过不投降之小城堡,疾行尾追朅师之归师。 唐军见茄罗纳城头,守军人数仍然众多,高仙芝知道穷鼠囓猫,逼急了,全城死守,唐军即令攻下茄罗纳城,也将损兵折将,于是将城池围而不打,等待吐火罗盟军到达。 朅师国归师由主将尤佳额律率领,长途疾行而来,只花了八天就走完十天的路途,赶到茄罗纳城外,见唐军已将茄罗纳城团团围住,滴水不漏,冲击数次,皆不得寸进,反而损兵折将,遂停止进攻,率军离城三十里下寨,以观态势。 两日之内,卡巴帕尼亦率军二万五千来到尤佳额律背后列阵。 如此一来,一层包着一层,形成僵持局面。 勃特没因为先前大木桥之战被杀得胆战心惊,故不敢离城轻出。尤佳额律屡次约期夹攻,都因为勃特没不敢离城而以失败告终。 僵持不到一个月,尤佳额律不但士卒减员损伤,又兼吐火罗大将卡巴帕尼时来攻击,死伤甚众,士气更是低落无比,于是倒戈出降。 朅师国王见援军已降,自己兵力薄弱,于是在751年二月也举城投降。 高仙芝进城后,将勃特没囚禁并释放了素迦,令素迦为朅师国国王,将原国王勃特没及若干亲吐蕃之大臣、亲王都监进囚车,预备带回大唐由圣上发落。 另外,高仙芝向新国王素迦暗地勒索了巨额的金珠宝玉,一方面慰劳了吐火罗盟军,并大肆嘉奖了大唐有功之将领武士,另一方面,藉此贿赂监军边令诚,高仙芝自己也饱入私囊。 这造成了一个相当恶劣的结果,那就是让监军宦官边令诚养大了胃口,有道是欲壑难填。边令诚虽无男女欲望,但却对金银钱财起了无尽的贪念,一旦这贪念被撩起就再也无法满足,即令国家危亡,社稷沦丧,也无法动摇他敛财无度的想法,直到最后的那一刻到来?????? 高仙芝令岑参修书并派人携带重礼,飞马专程送至吐火罗国王失里迦罗处,文中盛赞了卡巴帕尼大将之功绩,吐火罗国王失里迦罗高兴不已,大肆嘉奖了卡巴帕尼,卡巴帕尼高兴之余对大唐军将都非常礼遇,双方更结下了生死的友谊。 高仙芝待送了吐火罗盟军退军之后,才缓缓开拔向龟兹四镇进发,回到安西都护府高仙芝派人修书上表,献俘请功。 由于,高仙芝两次远征,历尽艰险,屡出奇兵,以少数兵力完成大唐朝廷饬令,扬大唐国威于异域,实属不易。西域诸国及大食与吐蕃都畏其功业,故敬称高仙芝为山地之王,自此,西域诸国震摄,大食与吐蕃两个大国也对大唐涉足西域更加警惕,各自厉兵秣马,预备着将来巨大的冲撞??? 高仙芝威名远播,在西域有极大的声名,俨然成为唐朝在西域的最闪亮的将星。 何靖之在这两次远征都见识到了一代名将的手段,故除了锻练武艺外,更潜心钻研为将之道与高仙芝战法计策之运用,并不时与判官武修书及书记段秀实、岑参一同参研讨论,不但得到了更深的体悟也与这些优秀的参谋俊才结下深厚的友谊。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西南硝烟起1 高仙芝此次大木桥杀俘作为也在何靖之心中留下疑虑,难道非用如此方法才能得胜吗? 倘若自己面临同样的情况,有更好的处置方式吗? 若派人看守俘虏是否会分散兵力?原本就已经兵力不足的唐军是否禁得起再拨出部分兵力于看守战俘?倘若俘虏反扑,会不会造成战役失败?要如何用最少的兵力去有效看守并防止俘虏暴乱?何靖之不禁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绝对不要容许自己陷入这种任人宰割的境地,否则,命操敌手,一切都将不能掌握。 一连串的胜利及轻微的损失,使得安西都护府有着不败的美名,安西四镇的精兵悍将对于他们的统帅高仙芝有着无比的信任与依赖。 然而主将高仙芝性格中的一些缺点也渐渐显露出来,例如残忍好杀,贪婪无度???等,虽然这并不是指挥上的缺点,但是带来的结果却使自己陷入无法辩解,欲诉无门的杀身大祸??? 安西都护府暂无战事,于是高仙芝令岑参与武修书等文官致力经营安西四镇内政事宜,自己则是与封常清去安排下一场对大勃律即将要发生的战事。 安西四镇本为西域丝路必经之路,所以一向人口稠密,商业发达,甚至与南方大城广州相比等都不逊色,一时之间,大唐西北繁盛无比。 新的西域两大强权—大食帝国与吐蕃帝国也声势正胜,屡屡向外开展势力,大唐帝国两次征伐西域小国都隐藏有吐蕃势力拓展的背后因素,所以随着两大强权的扩张,新的冲突也慢慢的在酝酿,慢慢的发酵当中。 在大西北大唐的声威正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时候,大唐西南边境,也大起刀兵,只是这次大唐精兵却遭遇到玄宗登基以来最大的挫败。虽是如此,却有无数的将星,在这次征伐之中,纷纷涌现,也将为未来的历史画卷,增添了更炫丽耀眼的色彩??? 751年夏,潭州城外。 一名驿卒快马奔驰在驿道上,带着朝廷六百里加急调令,直奔潭州府。 到了潭州府,驿卒早已浑身汗湿,气喘不已,潭州府仆役将驿卒领入府中并将调令呈与潭州兵马使明骧,明骧阅后,急忙派人召唤诸将回府议事,并派衙役有请潭州刺史及重要襄佐文官一齐前来。 不多时,外镇诸将与府内将校陆续到来,潭州府刺史孟文泽与府中重要文官亦列席在旁。 明骧身居首位,一脸严肃,手捧调令,起身说道:「孟大人,吴大人,苏兄弟,众位弟兄,西南藩属南诏背反天朝,朝廷欲兴天兵,讨逆平叛,特调集剑南道、岭南道、山南西道、黔中道及本道兵马八万余员,整备齐全,克期进发,将叛逆凶顽,一举荡平。江南西道仇都督传来调令,严令潭州府调派兵卒一千五百员,官佐将校二十五员,即刻起程,赴剑南道益州成都府集结,限于八月初七报到,逾期者军法处置,令至驻地即刻调归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节制,不得有误。我已列下出征将校姓名,潭州兵马使明骧、副将何昱之、陆培业???等?依次念下,自兵马使以下,副将、偏将及校尉等共二十五名。「不知孟大人,诸位弟兄,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孟文泽起身道:「明大人,诸位将军及同僚,皇恩浩荡,国家处于多事之秋。西南变乱,吾等素食俸禄,受朝廷养育之恩,目前国家有难,正是我辈报效朝廷,报答圣恩的时候。只可惜我一介文官,又是朝廷委任的地方父母官,不能擅离职守,无法效力疆场,不胜遗憾。能做的乃是安顿诸位出征将士家眷,加给俸禄,使其生活无忧。令各位应选武将无后顾之忧。尽力杀敌卫国而已。? 众将皆道:「有刺史大人看照,我等出征自是放心无虑。? 潭州长史吴天和起身说道:「明大人,由您亲自带军出征,是否乃朝廷钦点?潭州府地方治安及绥靖匪患之责任,由谁人负担?明大人,兵凶战危,您是潭州栋梁,不可轻出啊!不可轻出啊!? 明骧凛然说道:「俺素以忠勇带兵,平时也以此二字自许,我不是好战争功,而是如今国家有难,身为武将,倘若畏苦怕死,何以面对士卒儿郎?吴大人,您的好意我心领,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正是我忠勇之辈努力向前之时,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再说,潭州治安我已安排下了,由副兵马使苏晴苏大人负责,府中还有两百惯练兵丁,加上旧有府兵及衙役,保境护民应是无虞。况且,苏大人久在军旅,带兵练兵都有一套,要迅速练好本府军兵一定不会有问题,吴长史不必担忧。? 众文官佐吏见明骧去意甚坚,也就不再阻拦。 孟大人及众文官又提及一些关于地方军备及治安方面的问题。明骧与苏晴一一予以陈述、回覆之后,就再也没有异议了。 由于军情惨急,时日已经不多。众官佐将校仅用两日回去料理了家事、杂事,并召集本部军兵,全力投入出征事宜,五日之内,赶制皂衣皂甲,精选战马、驮马后,即刻出发。 出发之前,众文官、留后军将及百姓皆在城西列队送别,免不了说些期待马到成功,旗开得胜之类的言语。 众出征将士别了送行官员及民众,一面行军,一面思考即将面对的敌人,不过是一个西南边境的南诏小国,又不是如吐蕃、突厥或回纥之类的强悍边患,心中虽然有些紧张,但是远远不及将来必定得胜荣归的兴奋,每个人都想杀敌建功,获取封赏,所以都是豪气万千,士气高昂,将面对战争的紧张都抛到九霄云外。 由于时日迫切,一路往西都是疾行。只用了近一个月,行军约两千余里。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西南硝烟起2 终于在八月初四就到达了成都府,比限期还早了三天,紧接着,江南各道支援兵将也都陆续抵达。 共计有: 岳州讨击使林墨悔率领副将马誉及偏将周大武、万骞率一千两百兵马。 郴州讨击使谢志玮、副将童仲言及偏将白千岳率一千二百兵马。 衡州副将李同治及偏将霍昭率八百兵马。 江州镇将薄千层及副将江扬鹰率一千百两百兵马。 永州副将邹岳骐及偏将皇甫烈率七百兵马。 道州讨击副使百胜天王居行远及副将范锢、方元矩、偏将陈清贵率一千三百兵马。 洪州副将郑腾蛟、李诠道、官文魁率一千三百兵马。 虔州镇将张通安、副将邱宝通、王茂率一千兵马。 吉州副将吴朝英、偏将丁奇率七百兵马。 其余各州各率五百到一千五百兵马不等,相继来到成都府。 许多武将都是历年来武备操演所熟识的,或邻近各州常常合作剿灭土匪、山贼或捕捉盗贼,也都相互认识,武将大多是豪迈之人,见了面自是亲热了一番,不必细表。 白千岳与江扬鹰及霍昭仍是相见并不说话,看来几年前结的梁子,尚未揭过。 江扬鹰为人深沉颇有智谋在江州屡立奇功,短短数年已经官至副将,高过了白千岳,白千岳心中真是老大不是滋味。 各州府将本州之精锐兵将或有心报国及欲建立功名者,都被遣来成都府,齐聚一堂,这些精兵悍将都摩拳擦掌,准备建功立业,博取功名,这场大战真是精采可期。 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原为剑南采访支使,藉着杨国忠的关系,越级升任剑南节度使。其为人贪婪无度、骄纵暴躁又不纳忠言,在他治下,兵、民皆愤恨丛生,怨声载道。 由于鲜于仲通原为文官只善于推诿塞责,倾轧同僚,并不熟悉武事,加上并无军功、军历以镇诸道宿将。上任之后担心不能节制众将,故寻思以杀立威。 无巧不成书,由于岭南道潮州及循州兵马地处偏远,朝廷调令较迟传到,衣甲兵马准备不及,又兼路上暴雨耽搁行军,以致误了时辰,晚了一天到达。 依大唐军律,若有不可抗力原因耽搁,误了军期,依例将主官杖责三十即可。 鲜于仲通令人传唤两州将校前来中军帐议事,潮州镇将许瑛琦及循州武将林山岳率亲随武将共十余人,除下兵刃进得帐来,鲜于仲通却下令左右亲兵一拥而上,将两州武将一一缚住,迳行绑至帐下,欲斩首示众。 众将入帐,皆告之曰:「大军未行,先斩大将,恐有不利。? 鲜于仲通大怒:「我欲申明军律,以正纲纪,谁敢阻拦?倘若再谏,与之同罪!? 众将皆不敢再谏。 于是鲜于仲通将两州十余将领皆斩首号令,传首各营,各军悚栗。 由于被斩首之二名主将平日对士卒均颇为宽容大度,甚得军心,如今因小故被杀,两州兵将皆怨愤暗生。 鲜于仲通将潮、循二州共两千五百兵马并入剑南都护府,归李晖节制,两州兵卒更是怒不敢言。 成都府位于益州,繁荣富庶,古有谚:「扬州一,益州二。?。 成都府地处内陆,是大唐西南部货物的总集散地,人口众多,物产富饶,久为西南重镇,亦是剑南道的都护府府治所在,成都府繁荣富饶,又是商贸枢纽,但紧邻吐蕃与南诏,时有边境冲突,故成都府在朝廷刻意经营下,成为西南第一要地。剑南道兵强将勇,所属兵将皆久历沙场,战力坚强,是西南边防最重要的一支武力。 此次南征军由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为总帅兼任剑南道主将,李晖、王知进为副帅,黎州讨击使孙长乐、荣州镇将陈策及姚州镇将伍悦文为剑南道副佐之将,率领剑南道主力共三万余人,为南征军之主力。 各道将领由各道官职为尊者,担任统兵大将,江南西道由于都督仇正贤及副都督上官竞屠并未前来,故以潭州兵马使明骧为尊,岳州讨击使林墨悔、郴州讨击使谢志玮、虔州镇将张通安为副,共领有兵马二万余人。 另外以道州大将居行远为江南西道行军先锋使,作为江南西道各州兵马之前锋主将。 岭南道以经略副使谬乙节为主将,桂州镇将李崇官及澄州镇将石东逵次之,领惯战之兵一万一千员,随军出征。 山南西道主将为观察副使田大威,副佐之将为兵马使夏雨青及巴州镇将朱义,共率兵马一万三千余员,亦是百战之师。 黔中道招讨使王烜亦率应州讨击使魏思忠、思州兵马副使赵清云及一万一千兵马前来助战。 朝廷征调前来的兵马全军总数为八万五千余员,领军将校皆是勇武智谋之士,兵强将猛,全军士气高昂,众人皆认为南征之战的胜利,一定势在必得。 本次南征军以战力而论,由剑南道及岭南道为最强,主要因为这两道为边防军组成,久经边疆征伐,山南西道亦常参与支援讨伐吐蕃之战事,战力亦不容小觑,江南西道与黔中道虽然士卒精练,但较缺乏大型战阵经历,故战力稍弱。 各道兵卒及官佐服色亦有所分别,不依服色穿着规定者,依军令处斩,但武将以上可不按此令,着惯战袍铠即可。 袍色规定如下: 剑南道着青袍,江南西道着黑袍,黔中道着绿袍,山南西道着白袍,岭南道着红袍。分其袍色以利将领统御,上阵临敌者,见袍色进退以知其勇怯,以订赏罚。 751年八月十三,南诏国王阁罗凤派使者递送请罪求和国书来到成都府,鲜于仲通见书大骂南诏王阁罗凤,拒绝南诏王的求和。声称要领兵踏平南诏国都太和城。 南诏使者灰溜溜的被赶出成都府,随即飞马回去南诏呈报大唐总帅的强硬态度。 八月二十,南方正值暑热难当,南征军总帅鲜于仲通杀鸡宰牛,祭告天地与军旗后,随即启程。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西南硝烟起3 大军上路,行军序列,以黔中道一万余兵马任先锋,负责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凿山破石,勿使阻碍。 剑南道为行军中军,山南西道为行军左卫,江南西道为行军右卫,岭南道为行军后卫。 一路上浩浩荡荡,军旗招展,大军绵延数十里,军威整盛,军容壮大,沿路百姓却家家闭户,处处无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接王师,反倒是陆续看到逃难百姓,携家带眷,向北而行。 何昱之心中疑惑,与好友陆培业私下谈论,都觉得极不寻常,难不成百姓并不支持这次南征? 八月二十二,阁罗凤第二次遣人致表谢罪,并承诺归还原先占领的大唐土地,鲜于仲通再次拒绝,并倚仗兵威要阁罗凤立刻肉袒来降。 一连数次,南诏王阁罗凤都派使者来请和谢罪,但是屡次为鲜于仲通辱骂而回。 最后一次,使者带来南诏王阁罗凤讯息,倘若大唐一再威逼,南诏退无可退,只好求援于吐蕃,届时,整个剑南道南部都将不复为大唐所有,慎之!慎之! 鲜于仲通怎听得下这种言语!他不但扯碎国书,喝令左右武士将南诏使者砍下头颅,并在其随从脸上刺字,以侮辱南诏王,命其随从持使者首级,用乱棒打出大营,驱回南诏。 明骧闻听发生斩使扯书,刺字羞辱南诏王这种事,非常不以为然,并私下与江南西道众将抱怨道:「有道是: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欺侮手无寸铁的人算甚么英雄好汉?身居安全之地,鼓吹战争的武勇,用他人之血,证明自己的忠君爱国,他姥姥的,俺可干不得这种事! 没想到,郴州讨击使谢志玮为求晋身,竟然将这番言语暗地告诉鲜于仲通,鲜于仲通气量狭小,遂恨极明骧,心中欲致其死地,故日夜与副帅李晖、参谋吴炳瑞等筹谋盘算要暗害明骧之计?????? 大军越往南行,路上难民愈来愈多,拖家带眷,携老扶幼,滚滚而来。家什行当,塞满道路,朝廷征剿南诏兵马,反而前进困难。 鲜于仲通见状大怒,喝令黔中道先锋军将,手持棍棒,如有挡住行军道路者,以棒责之,死活不论。 倘若一般兵马行进于官道之上,官道广阔,逃难百姓还可避在道路两旁,然而此次南征大军越往南而行,愈近国境,道路愈不发达,官道也并未修筑至此,小路甚多,南征大军只好满山遍野而来,如此一来,逃难百姓要找何处才能躲开官军呢? 逃难百姓抛弃家业,舍去日常营生家当,现下又是盛夏时节,天气溽热,百姓们本已苦不堪言。逃难时节,又遇到大队官军行军开道,百姓躲藏无路,那些走避慢的,即被棍棒驱打,有被打死者,兵怨民愤,哭声载道。有些百姓避到山林原野中,只听得离散百姓,呼儿唤母,觅子寻爷,好不凄惨。 何昱之与陆培业拦下路边几个走避不及的惊恐百姓,拿了些干粮酒食,好言慰之。 何昱之问道:「这位大哥,我们乃是朝廷所派征伐南诏之军,雷霆大军,旦夕便至,南诏必定很快束手投降,不会迁延时日,你等良善百姓何必惊慌?又何苦抛家弃子外出逃难呢?? 这百姓衣衫破烂,体型消瘦,年岁不过三十余岁,狼吞虎咽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军爷,您有所不知,去年年底,自从南诏攻入姚州府,杀了刺史张虔陀后,已经背反大唐。连续攻略了剑南道南部及羁糜州(即番州)共二、三十州。这可不是玩的!我看可是要花很久的时间才能将他们赶出大唐喔!? 陆培业惊道:「二、三十州,西南竟已被夺占这么多州郡了!!?? 百姓道:「是啊!我等原以为南诏只是抢夺一番,随后就走,没料到,南诏却是久占了下来。更设立了南诏的州道,显然是要长期占下我们大唐领土啦!!!? 何昱之,嗯的一声:「这位大哥说的是。即令如此,你们百姓土居于此,何须迁移呢?? 百姓偷眼望了四方,见无其他军兵在左近,便道:「军爷,我们不是怕南诏,我们是怕打仗啊!再说,剑南节度使鲜于大人,为人贪暴,强征横敛,老百姓不堪其苦,还是南诏好些!再者,倘若不是打仗,我何必回到大唐呢????旁边一个妇人,急忙掩住那中年男子的嘴:「你作死吗?这些话是能说的吗?倘若叫人听了去,你还要不要活啊?军爷,军爷,我们当家的发烧,脑子烧坏了,您就当他疯言疯语好了!? 瘦弱的中年男子,脸上一惊:「不说了!不说了!这位军爷,您要了解情形,不如去问前头的百姓,他们会给你们说清道明的。我告辞了!?说完,男子便急急忙忙扶着妻子逃难去了。 何昱之、陆培业心中琢磨,觉得此次出征非常不对劲,但是没宣之于口。想要再寻些百姓来问话,却是一直不再有机会了。 鲜于仲通见难民人潮塞满道路,大军行进困难,故与众将决议,分兵三路攻入南诏,进入南诏后直取南诏都城太和城,不与南诏做一城一镇的争夺,直接攻击敌人之所必救,只要击破太和城,那些被夺去的州郡,自然会再度回到大唐手中。 第一路北路军,总帅鲜于仲通率剑南道本部军兵二万五千与山南西道一万兵马,共三万五千人马,由青溪关攻入南诏。本路为主力军,战力最强。 第二路南路军,副帅王知进率黔中道一万军兵与江南西道二万兵马,共三万人绕道南方,走步头路,进攻滇中地界。 第三路中路军,副帅李晖率岭南道一万五千军兵与剑南道李晖本部军五千人,共两万人走会同路,协同北路军共攻洱海地界。 三路大军,约期九月二十至太和城下会师,共同围攻太和城。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西南硝烟起4 这个计策乃由幕府书记吴炳瑞提出,看似分进合击,实则北、中二路相互呼应,互为应援,而南路军孤军深入,且必须击破南诏之南庭勤王军,目前集结在银生都护府的三万兵马,就计策而言,不得不说是个高明的整人策略。 更有甚者,南征军副帅王知进,本非剑南道武将,乃一个月前由京畿道调入。而且他并非武将出身,只因朝中有人撑腰,为了增加战历以便擢升至更高职位,而调来剑南道,并无指挥已久的亲信将领也没有本部军马随之调入,更没有指挥大军作战之经验,统兵能力大成问题。 由于非鲜于仲通嫡系人马,鲜于仲通委派他为南路军统帅,就是要他担任替死鬼并牵制南诏战力最强的南庭勤王军。 另外,江南西道潭州兵马使明骧所率军兵人数多于黔中道统兵大将王烜(音选)但官职却低于王烜,倘若副帅王知进一旦不能视事指挥,由谁来指挥南路大军是个大问题。这些都是鲜于仲通与吴炳瑞要陷害明骧所暗使之掣肘之计,然而明骧并不知情??? 南路军仍以黔中道为前锋,王知进驻节江南西道中军大帐,他每日召唤王烜、明骧及两道众将研讨破敌之策,更趁此机会熟悉各将性格与统兵特性。 南路大军虽然餐风露宿,行的倒也迅速,不到十日,已经绕道由南诏东南进入南诏领地。 大军沿红河朝西北而上,行到矣符馆,全军在此扎营过夜。 众人围着营火,有的加紧磨利刀剑,有的吹牛聊天,更有的掷骰赌博,各做各的事,以消磨时间。 孔浥、陆培业正在安排守夜兵士,何昱之奉副帅王知进及明骧之命至黔中道前锋统兵大将王烜处传递军情。 王烜乃是黔中道招讨使,资历很深,立有战功,官位又比明骧稍高,但他为人阴驇,私心极重,表面上,尽忠职守,私底下却机关算尽,毫不吃亏。不过王烜对本军将士倒是颇为爱护,兵卒也愿意为他效命,但是对上司及同僚而言,他却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何昱之将军情交代完毕,出得王烜的大帐,只见月明星稀,微风拂面,心怀大畅,走着走着,不觉过了数个营帐,来到一个地处偏远的营盘,突然见到有十数人正在围着篝火喝酒闲聊,瞧服色乃是黔中道武将。 篝火旁一个彪形汉子,正在破口大骂,何昱之一时兴起,驱前听之。 只听得那汉子,大声说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一切都是那酷吏张虔陀惹出来的祸事,却要我们来打仗流血,真他娘的不甘心!? 一个丑脸武官说道:「李大哥说的对!要不是张虔陀这浑蛋贪财好色,怎会引起这样大的风波,激的连南诏这样忠诚的属国也要反叛!南诏国还是有赖咱们大唐帮助才建国的耶!一向与咱大唐友好,怎会搞成今日这番局面?真他奶奶的见鬼了!? 另一矮壮武官接着道:「两位大哥噤声,有生人来了???? 何昱之知道这矮壮武官已经见到了自己,若不上前一问,反倒是引人疑窦了。于是走近前来,一拱手道:「诸位将军,在下潭州何昱之,途经此处,夜深风凉,向各位讨碗酒喝。? 一个青年武官说道:「原来是何将军,在下张旭,原任浏阳武官,后调充州偏将,我们在三年清剿浏阳马面帮时,曾有一面之缘,不期在此相遇。? 何昱之一怔,随即想到:「他乡遇故人,张大人好久没见,当时并肩抗敌,转眼已过三年,可真是时光飞逝啊!张大人,近来可好?? 张旭道:「甚好!甚好!诸位弟兄,何大人为人正直不阿,素有令名,绝不是奸邪之辈,兄弟们不必顾忌,有话可直说。? 何昱之见各武官仍有疑虑,故先说道:「在下因为公事途经此处,无意窥探。众位弟兄请勿疑虑!只是在下这一路行来,发现这次出征颇有蹊翘,心中很多疑虑。不知各位可否见告?? 在座黔中道武官大多为六品或六品以下的偏将或校尉等,见到一个五品的游骑将军,虽不相互统属,但听他言语客气,甚为年轻,又有本州武官熟识,于是取了只碗,让了一个位子。 丑脸武官说道:「何大人不必客气,请坐,请坐,我等只是闲聊,不知何大人对于这次讨伐南诏有何疑虑?? 何昱之坐下来,张旭为何昱之简单介绍了众人,何昱之心中暗自一一记下。 何昱之说道:「我见这次出征南诏,百姓似乎不甚欢迎,连出来慰劳的百姓都不见一个。甚是奇怪!另外,我见逃难百姓害怕官军的多,害怕南诏的倒少?心中很是疑问!? 原先开口的彪形武官姓李,说道:「其实这次讨伐南诏,都是因为那些贪官酷吏惹出来的!耗费军费粮秣,却是名不正言不顺。? 「此话怎说??何昱之问道:「朝廷发兵征讨南诏,不就是因为南诏不服王化,兴兵作乱,夺我州郡?? 丑脸武官姓冯,接过话头:「南诏背反其实是被逼反的,我等先到成都府已有数日,日前与成都府百姓闲聊,才知道事情始末。我们起初也不愿相信,直到跟许多百姓及姚州逃难而来的百姓都询问过后,才确定此事真伪。? 何昱之问道:「到底是啥事情?逼的南诏要反叛天朝?还得让咱们天朝劳师动众,大兴干戈?劳驾冯大哥再为我说明一次吧!? 冯姓武官看了看张旭,张旭点了点头,于是开口道:「去年五月,南诏王阁罗凤率领王妃与使节十余人,拜会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途经姚安,由云南刺史张虔陀亲自接待,没想到这张虔陀色欲薰心,竟然将南诏王阁罗凤与王妃元贞夫人分别安排两处居所,当天夜里张虔陀就潜入王妃元贞夫人的住处,意图非礼。?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西南硝烟起5 李姓武官突然打断他的话:「去他娘的,又不是没玩过女人,有这么猴急吗??旁边众武官哄堂大笑。 一位周姓武官待大家笑了一会儿,接着道:「照啊!照啊!想必这南诏王妃定是美若天仙,艷丽非凡。张虔陀这混帐王八蛋,等不及上窑子,居然就找上这美丽绝伦的王妃,半夜就急匆匆的偷入行馆,想要上人家!这等急色,想必是旷的久了!?众人又笑。 冯姓武官接回话头:「不过没搞成,元贞王妃力抗之下,张虔陀不但没得逞,还被伤折了手臂及手指。? 何昱之也道:「这家伙连女人也打不过!张虔陀不但是个急色老头,看样子还是个他娘的废物点心。?众人又笑。 何昱之知道,倘若要让别人说出真相,自己也得加入辱骂张虔陀的行列。 否则才初次见面,谁不会有疑虑自己是不是会去通风报信呢?不过,这张虔陀这混球也真是该骂!身为朝廷命官,封疆大吏,倚仗着国家强大,竟然敢犯下这等骇人听闻的龌龊事!当真是混帐透!? 张旭一努嘴,周姓武官递过手巾,将何昱之手上陶碗碎片捡干净了,擦干了血,将何昱之右手简单包扎好。何昱之点头称谢。 冯姓武官接着向下说:「更可恶的!这张虔陀不只是说说,他还真的上奏朝廷,伪称南诏即将背反,并连续上书好几个月。南诏王忍无可忍,因为他不知道,即令这次朝廷不相信南诏要反,不代表将来也不相信。只要大唐天子听进去了一次,他这王位就不保,人头就得要落地。这可不能寄望于咱大唐圣上的正直与明察秋毫!于是在去年十一月,派兵袭击姚州,杀掉张虔陀。并趁势占领了云南数州及羁糜州三十余个,大祸就此造成。? 李姓武官道:「俺操他老子的,这鲜于仲通也不是个东西,又贪又暴,严酷寡恩,对自己人倒是他娘的“爱护有加“。明知这是张虔陀的错,不自行检讨,也不责罚相关官员,不但没派人去好言慰抚南诏,让他归还土地州郡,竟然还向南诏勒索黄金白银数万两。否则就要派兵惮压南诏。? 「所以,南诏就是这样被逼反的。?张旭叹道。 何昱之直到此时才解这次兴兵的原委,心中默想,倘若自己是南诏王可该当如何? 「国家社稷总是败坏在贪赃枉法,无法无天的这些人手上。他们造的孽,却要多少的百姓及士卒用生命,用血肉去弥补?可叹!可恼啊!为官者权力越大,若是拿来作恶,所造的恶果也越大啊!?何昱之心里想着。 何昱之与黔中道众武官聊到深夜,告辞了众武将,才由张旭陪着走出黔中道营寨,因为何昱之只被告知上半夜的口令,没想到在黔中道营寨耽搁了这么久,必须由张旭带路,才能离开黔中道营寨。 一路上谈谈说说,张旭将何昱之带到两道营寨交界处,互道珍重之后,各自回营。 在回潭州营寨的途中,何昱之心中百味杂成,没想到自己效忠的大唐,竟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自从继父亲志业担任武将以来,每回清剿山贼,扫灭盗匪,都是为民除害。所作所为从不需怀疑,也无愧于天,必定都是站在正义的一方。没想到有这么一天,遇到朝廷征召,满心以为自己为国家讨逆伐罪乃是顺天应理之事,但是知道真相后,竟是如此不堪。 唉!罢了!个人太渺小,无法改变朝廷意志。但是非忠奸总要分个明白,战争是残酷的,不能容情,还是击败南诏后,对投降的敌人宽容一点吧!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了! 回到潭州营地,已经天光了,大队人马准备拔营前进。陆培业等找了他一夜,见他安全回来松了一口气,又询问了何昱之手掌受伤之事,何昱之据实以告,两人均不胜唏嘘。 大军随即进发,再次踏上征途。 751年八月二十七,南诏国都,太和城。 南诏王阁罗凤正在皇宫召见被鲜于仲通所逐回的使臣。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深入敌境1 南诏使臣自从离开成都府后,一路上快马加鞭,披星戴月,火速赶回南诏,却带来最坏的消息。 被辱的使臣哭诉着,唐朝鲜于仲通蛮横无理的态度,如何辱骂南诏,辱骂大王,然后将自己责打一顿,逐出成都府。 阁罗凤乃南诏第二任国王,刚继任不过三年,他的父亲即是击败其他五诏,创立南诏国的皮罗阁。阁罗凤即位时,已经三十六岁,他把南诏治理的井井有条,阁罗凤自小聪慧,能文能武,善谋能断,颇有一代明君的作为与气度。 阁罗凤坐在龙椅上,用右手支着头,心中暗想:父王辛苦创建了这个雄立于西南的南诏国,常常耳提面命说道:「我们南诏受大唐册立,当饮水思源。大唐是个强盛无比的国家,精兵百万,猛将千员,人口百倍于我南诏,农耕先进,物产富饶,只可引为外援,不可与之敌对,与之为敌则后患无穷。切记!切记!?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父亲逝世才不过三年,我南诏王国就要与大唐为敌。这绝非我所愿啊! 只可恨大唐的边疆官吏太也无耻,不但贪污索贿,还贪花好色,竟然还屡次派人到太和城下恶言毁骂,阁罗凤心想:是可忍,孰不可忍,忍到极限,就无须再忍了,一个国王若受此侮辱,不能去报复,不敢有所作为,那这个王位也将做不久稳。 我南诏虽小,却也不是毫无御敌之策,束手待毙的小国,事到如此,说不得,也只好拚上一拚了。 阁罗凤暗想:「虽然早已派了皇弟波赠前往吐蕃并与吐蕃建立好关系,倘若这鲜于仲通再不允我南诏请和,我就举国归顺吐蕃,将来刀兵相见时,也好有个强大的外援。? 阁罗凤好言抚慰了使臣,给了些赏赐,就叫他们下去了。 阁罗凤并不气馁,接连又派出了两批使节前往成都府,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启战端。 虽是如此,阁罗凤也作了最糟的打算,他唤左右宣清平官亦是内算官(内算官为六清平官中掌管机密且最有实权的官员)的乔应昌与南诏众将觐见,一同商议退敌之策,由于南诏总督全国兵马的大军将商卮齐卧病在床,不能视事,于是请乔应昌代为行使指挥全军之职。 南诏众武将都知道大唐不允求和之事,群情激愤,都说大唐欺人太甚,愿率兵迎击,定要与唐兵决一死战。只有清平官乔应昌站在一旁,不置一言。 乔应昌年已七十余岁,之前辅佐皮罗阁数十年,甚得皮罗阁信任,也是皮罗阁崩逝前,嘱咐辅政的托孤大臣,门生故吏,遍布于朝,声望之高,当朝第一,其人沉稳有谋,忠心为国,是南诏两代国主最倚重的大臣。 阁罗凤见乔应昌不说话,于是便问道:「乔卿有何破敌方略,愿爱卿有以教之。? 乔应昌捻着白须,说道:「破唐军之计,我已备下,只是在思考如何调兵遣将!尚需选用何人可膺大任?? 阁罗凤闻言大喜,连忙下得台阶,说道:「爱卿请明示。? 乔应昌缓缓说道:「唐军乃四方征召而来更兼之仓促组成,故兵不习将,将不知兵,此其败一也。我已探知唐军乃各道主将各率其军,兵将互不统属且马兵、步卒各道统之,而非统一分配运用,兵种旁杂,互不归属,自乱其阵,此其败二也。背仁德,舍信义,兴无名之师,以不仁伐至仁,此其败三也。鲜于仲通为人贪暴性狭,贪则无智,暴则士卒不服,心胸狭隘易生内乱,此其败四也。我南诏兵将虽少,然则兵精将猛又有强援在外,成里外夹击之势,破唐军简直易如反掌。? 阁罗凤心中欢喜,说道:「有何方策以破敌?愿知备细。? 乔应昌说道:「唐军势大,我先不与唐军硬拼,逐次抵抗,将唐军诱入国境深处。我早已探知唐军领兵大将的性格与脾气。到时只须如此如此???? 阁罗凤闻言大喜,将调派诸将前去御敌的大任交给乔应昌,自己则去等候派出使节的消息并与太和城戍卫大将封罗皓一同布置即将来到的大战。 九月初八,随从持使节首级回到太和城,阁罗凤知道求和已经无望,于是召集诸将,将使节之首级隆重下葬,激起南诏诸将同仇敌忾之心,阁罗凤誓言血债血还,鲜于仲通将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复仇之火在燃烧着每个南诏将兵,所有的南诏将校心中暗暗发誓,唐朝将为他们野蛮又无礼的行为赔上千万的唐朝精兵,他们将死在异乡,葬身在南国丛林山野之中??? 大唐南路军,由东南攻入南诏,虽然距离最远,行动却是最为迅速。一路上,并无敌人踪迹,南诏沿路城镇百姓都逃难去了,十室九空。 南诏地形多山,但不甚高,树林草野,遍布国境,河川纵横多为南北向,居民多为白族及乌蛮的土著民族,立国虽然不长,但两位国主均为仁义之君,百姓皆拥戴支持,南方土著民族虽然身量较为短小,但勇敢好战,跳跃灵活,性格坚毅,颇为强悍,由于山林遍布,山路崎岖,故士兵多为步卒,擅长攀爬山岩,行走山路,由于地形使然,南诏骑兵并不多见。 南路军行至河普川,探子终于传来敌踪,前有南诏兵马在前列阵,挡住去路。南路军前锋黔中道统兵大将王烜是个谨慎之人,亲率前锋一万兵马前去对敌。 河普川名虽为川,实为一前面有大平原,后为广大森林的一个所在,南诏军背靠森林结阵,挡住唐军去路。 唐军前锋领兵到来,见南诏背靠森林结阵,兵力无法得知。王烜命前锋大将伍道元射住阵脚,并不出战,与南诏军遥遥相望,以待主力来到。 不多时,王知进与明骧率江南西道军兵两万余人来到河普川。 双方列阵对圆,南诏的南庭都督,大将龙胜越匹马缓出,只见他头戴乌金兽头盔,身着皂袍黑金甲,脚蹬鹰嘴云根靴,手持朱缨墨杆鎗,胯下紫黑璇冰马,身材高大威猛,与一般南方百姓大不相同,由于久经战阵,眉宇之间,不怒自威,果然素有勇将之名。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深入敌境2 龙胜越高声叫道:「大唐无故兴兵犯界,是何道理?唐国官员贪暴,侮辱我王,南诏才不得已才攻入姚州,斩杀贼子张虔陀,也是替你们除去一害,你们如何不知好歹?大唐与我国素来有好,切莫为了此等贼子伤了和气!倘若你们愿意降下旗帜,收起刀兵,我等必将箪食壶浆,恭送大军,归返大唐,将来我王亦当亲至长安入朝拜谢,以表竭诚。? 明骧红衣红甲,胯下赤红马,拍马而出,戟指骂道:「兀那番将,休得巧言惑众,南诏乃天朝兴兵,襄助皮罗阁大王而建立,如今不思报答天朝大恩,反噬其主,侵我州县,夺我民财,擅杀天朝边疆大吏,拒不投降,天地之恨,莫此为甚!事到如今,休要空言狡展,识相的话,赶紧下马投降,饶你不死,否则天兵到处,寸草不留。? 龙胜越仰天哈哈大笑:「你道我们南诏是真的怕你唐国啊?给你台阶你们不下,待会儿叫你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你是潭州兵马使明骧吧?听说你号称鬼刀王,也不知是否名副其实,你来,咱们来一决死战?? 明骧大怒,一拍马,舞着一柄赤炎火龙刀而出。 龙胜越挺鎗上前接住,两人鎗来刀往,一杆黑墨鎗犹如黑蛇吐信,刁钻灵活,寻瑕抵隙,鎗鎗刺向明骧周身要害,一柄赤红刀好似红龙喷焰,大开大阖,招沉力猛,刀刀不离龙胜越头颈胸腹,两人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两人大战五十余合,难分胜负。 这时,南诏阵中飞出一名雄壮大将,名曰乌仲英,手舞两个大铜锤,出马叫阵,唐军阵中,也是一员战将手提双斧拍马而出,原来是黔中道前锋大将伍道元。 两将交马,斧锤相交,火花四溅,两个使的都是重兵器,古语有云,锤槊之勇不可敌,即是指使重兵器者,均有极大膂力,与之对敌不可轻忽,两人膂力均强,可是那乌仲英似乎略胜一筹。 斗到三十回合上,伍道元已气力不加,乌仲英一招排山倒海,照头砸下,伍道元欲用斧架开,没想到,乌仲英天生神力,一股巨力下来,伍道元单手钢斧支撑不住,连忙弃了左手斧,以双手撑住右手钢斧,抵住乌仲英的大铜锤。乌仲英就等这一刻,立即以右手铜锤直击伍道元胸口,那伍道元一口鲜血喷出,双手劲力一松,乌仲英以右手铜锤击向左手铜锤,两锤并力将伍道元的单斧给强力压下,更将伍道元连盔带脑,砸得粉碎,黔中道前锋大将,竟然死于马下。 乌仲英睥睨唐军,一声冷笑,唐将不及挑战,乌仲英已经拍马回阵。 这厢明骧大战龙胜越,两人已相斗一百余回合,只见龙胜越渐渐鎗法散乱,明骧精神大振,欲将龙胜越砍在马下,龙胜越虚刺一鎗,荡开阵脚,倒拖长鎗,飞马便回。 王知进见明骧胜了龙胜越,将鎗一招,唐兵便溷杀了过去,南诏兵略一接触,便丢盔弃甲,狼狈逃向森林。 王知进见森林茂密,疑有伏兵,于是勒兵不前,派出小队兵士前去探看,发现并无南诏伏兵,故令唐兵前进穿越森林。 一连数日,南诏军连输数阵,龙胜越屡次与明骧对阵皆败归本阵,却不气馁,屡败屡战。 每次唐军进击,南诏便退,南诏军弃甲抛戈,狼狈逃窜,但总像被抢走猎物的野狼一般,舍不得失去猎物,每次溃败后便再次后退列阵,以抵御唐军。 唐军起先还担心南诏会诈败诱敌,没想到,连南诏重镇的银生府都没有布署重兵防御,看来南诏军是真的害怕唐军的百战雄师,心怀惧意,不战自溃了。 经过几日接战,唐军虽胜却所获甚少,既很少捕获俘虏也很少掳获军器辎重,众人开始还心生疑虑,但连日来的胜利却让唐军的骄兵悍将志得意满,无所顾忌,南诏军想来是惧我大唐声威,全都胆战心惊,望风而逃了。 这一日,王知进、王烜与明骧正在中军帐中商议进军方略。 永州副将邹岳骐欲进中军帐向王知进副帅进言,守帐兵卒通报道:「永州副将邹岳骐,有事禀报。?由于永州调派军将本来就不多,永州诸将之中,以邹岳骐官职最高,战历也最丰富,故永州武将若有提议,只得由邹副将入帐陈述。 王知进令传呼请邹将军入帐。 邹岳骐入帐后见南路军三位大人都在,于是一抱拳,说道:「总帅,各位大人,末将永州邹岳骐有事奏报。?。 王知进右手一伸,温言道:「邹将军不必多礼,有事请说。? 邹岳骐道:「末将发现这几日,我军屡胜但追击南诏败兵时,却所获甚少,不仅俘虏兵卒甚少,连辎重马匹也不曾俘得多少!其原因在于我军步骑混杂,进军速度不一,减缓了追击速度。望王帅调整兵马统属,骑兵与步卒均需分别开来,骑兵以骑兵宿将统之,步卒由惯战将校领之,集中运用,击破敌人之后方可追击敌败散残兵,俾以获得全功。? 王知进呵呵笑道:「邹将军有所不知,我部军兵均为临时召集,各州将校平时并不相互统属,也不知各州武士特性。故由原来将校统领乃是如臂使指,驾轻就熟,也才能得心应手,令行禁止,倘若分拆使用只怕不能尽其用也。? 邹岳骐道:「王帅谬矣,由原来将领率领虽有兵将相熟的好处,但是却无法发挥我军行动迅速,战力集中的优势。况且各州出征将校均多,各部之中均还有各州将校可相互辅佐,应不至于有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情况。? 王知进微愠道:「邹将军,你的意见我知道了,我会考虑,你下去吧!? 邹岳骐还要进言,明骧使眼色要邹岳骐退下。 于是,邹岳骐一抱拳:「属下告退。? 邹岳骐出得帐去,啐了一口痰,心中暗骂:「我操他姑爹的,打老子官腔,见老子官小位卑,俺的意见连想都不想,就给否了!这样狗眼瞧人低的王八羔子,老子可真是没眼瞧得了。?邹岳骐一面想着,一面快步回去本部营寨了。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深入敌境3 王知进待邹岳骐离开军帐后,满脸不屑的说道:「芝麻绿豆大的武将也敢来进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明骧说道:「其实邹将军说的也不无道理,这步骑混???? 不等明骧说完,王烜要讨好王知进,便插言道:「邹将军所言差矣,兵将不相熟乃兵家大忌,我军连战连胜,只是南诏兵逃的快了,怎说是我们追他们不上呢?更何况,南诏小国,何足为惧?这样的羸弱兵马,纵有百万,亦不足惧,依我之见还是照王帅高明之策,由各州将领统帅各部军兵便了,不必费神分之。? 王知进哈哈一笑:「王将军说南诏兵逃得快,倒是颇为中肯啊!不过,他们还能退到哪?南诏国不过丁点大的地方,就算躲到天涯海角,难不成,太和城也不守了?说到头,终究还是要落在我们手里的啊。哈!哈!哈!? 明骧心中暗骂王烜无耻,可是见王烜赞成王知进,而自己官位又不及两人,无法与二人争辩,于是也就不再多说了。 然而心中有疑问的可不只邹岳骐。 何昱之与陆培业在夜晚扎营时,也在悄声讨论。 陆培业首先道出心中疑惑:「仲宇!我有一事不解,为什么他们人数那么少,却敢来迎敌?? 何昱之也有同感:「是啊!而且他们伤亡很少却撤退迅速,队伍并不杂乱,军什辎重也遗落甚少,甚至不曾遗下伤者,这会不会是南诏诱敌之计?? 陆培业沉吟道:「可是兵临城下乃兵家大忌,我们进逼太和城之后,他们只能凭城据守,再无后退余地了,南诏军将都是历经战火的宿将精兵,应该不会不知兵法吧?? 何昱之也道:「没错,的确令人难以理解,难不成,南诏知道我天朝大军善于野战,故希望凭险固守,以抗我军?另外,还有一点我不知该不该说?? 陆培业说道:「自个儿兄弟,有何需要顾忌,但说无妨。? 何昱之道:「我瞧那龙胜越武艺并不在明大人之下,却屡败屡战,我看其中必有诈谋,不知是不是诈败,诱敌深入?? 陆培业摇摇头道:「有何诈谋?倘若那番将武艺胜过明大人,一鎗将他刺死也就罢了,何需诈败?? 何昱之思考了半晌:「我也不知其详,可是我总觉得有鬼...? 陆培业悄声道:「这可不能乱说,明大人素来自负于自己的武艺,要是明大人听到了,面子上挂不住,可是要军法论罪的,千万在意!? 何昱之连声道:「这个当然!这个当然!? 何昱之心下怀疑,虽噤口不言,但心中已有计较。 第二天,行军途中,何昱之策马到明骧马旁,悄声开口说道:「明大人,有一事属下不知该不该说?? 明骧由于连胜数阵,心情大好,便道:「仲宇(何昱之字),直言无忌,直言无忌,哈!哈!哈!? 于是何昱之将昨晚的疑虑说了出来。 明骧越听脸上神色越来越难看,直到何昱之说道龙胜越可能是诈败时,脸色一沉,说道:「你是说我武艺不如那个番子?? 何昱之见明骧脸色不善,只好说道:「属下不敢。只是提醒明大人,别中了敌人的骄兵之计。? 明骧听了更是不忿,高声道:「现下你是质疑我不懂兵法?还是我糊涂,搞不清敌人的诡计阴谋?? 行军中的兵士都向这儿瞧了过来,何昱之见明骧动了气,想要噤口不讲,但是想到事关数万弟兄生死,于是准备拼着让明骧处分也要直言谏之。 这时,陆培业在一旁插口说道:「明大人,何副将当然不是怀疑您的武艺,我等在您麾下已久,您也知道何副将天生一副直肠子,想到甚么说甚么,绝无恶意!大人请不要见怪!? 原来,这陆培业与何昱之极是要好,深知何昱之的固执脾气,见到何昱之策马靠近明骧,就知道何昱之要糟,于是也慢慢驰近两人旁边,倘若何昱之说错了话,便可替他缓颊。 明骧想到何昱之素来正直刚强,自己也常委他以重任,于是对何昱之及陆培业说道:「罢了!罢了!仲宇不必操烦,我自有区处。? 两人讪讪的退下,陆培业却是去埋怨何昱之,如何不懂人情世故,以明帅的脾气,有些事情去说是没用的,只能默默准备应付将来的大战,两人都希望这只是自己多虑了。 南路军在副帅王知进的催兵猛进之下,九月十五就攻抵太和城北面。 鲜于仲通率北路、中路唐军也是一路上连胜数阵,南诏北庭军节节败退,迅速向太和城方向退去。 各路唐军几乎毫无阻碍的到达南诏都城太和城的地界,北路、中路军于九月十六与南路军军马会齐,离太和城三十里下寨,鲜于仲通与幕府书记吴炳瑞相视对望一眼,没想到,这南路军竟然到的如此之快,实在出乎意料。 更奇怪的是,原先与唐军交战的南诏南、北庭军马都失去踪影,唐军派出大批哨马,探子都没找到这两部兵马的踪迹,只能确定方圆四十里内,并无敌踪。 唐军总帅鲜于仲通决定不理会这两支兵马,全军休整数日,五日后,先试攻太和城,唐军在太和城外赶制攻城器械,伐木之声,声震数里。 奇怪的是太和城却无一丝声息传出,唐军将士全都心中猜疑,甚为不解,难道南诏打算竖起白旗,不战而降,还是这一片宁静的死寂之中,隐藏甚么不可告人的玄机? 南诏太和城西倚苍山,东临洱海,此城虽为南诏都城但其实建城并不久远,南诏开国君主皮罗阁驱逐原先居住于太和城的河蛮部落,并将都城从南部的巍山迁到北部的太和城,以加强对北部的控制,这不过是十二年前的事,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个明智的决定,这个决定将经济与政治重心北移到人口稠密,物产富饶的北部,也使得南诏国力有大幅的增长。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深入敌境4 经过两代国主的着意经营,太和城城墙高耸,城门坚固,城楼之上,各处箭楼,城垛女墙,都经过加固,异常稳妥,各式守城器械,安放妥当。城楼之下,鹿角密布,铁蒺藜遍地,坚固的木栅木桩,周匝围绕,让进攻的敌兵难以靠近,果然是戒备森严,宛如一个顽强的大要塞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太和城西面紧靠苍山,而且东面城墙距离洱海很近,故东西两面均无法展开大军作战。太和城南为一小平原,城北却为一个广大平原,唐军兵马众多,无法在城南布阵,于是,鲜于仲通只能选择由北面进攻太和城。 唐军将营寨设于太和城西北三十余里之处,南征大军兵马众多,连营长达二十余里,各寨驻扎均有一定的规矩法度,栏栅围绕,长鎗、鹿角插满周遭,严防南诏军趁夜劫营,大军一面休整一面赶制攻城器械,数日之间,器械都已齐备,于是全军秣兵厉马,准备攻城之战,鲜于仲通打算亲率全军由城北进攻,城南只留王烜的一万黔中道兵马,防止南诏援兵入城。 这一日,晴空万里,万里无云,蔚蓝的天空与城北门前绿油油的大草原相互辉映,空气中飘着青草与花朵的香味,的确是个厮杀的好天气。 唐军兵马共八万余人,从北方远处,满山遍野,浩浩荡荡而来,铠甲铿锵,旌旗蔽日,战马奔腾嘶鸣,马蹄隆隆,兵卒武士手中兵刃耀眼,杀气腾腾,巨大的攻城云梯,携带巨大锋锐箭矢的床弩,坚固巍峨的撞门冲车等大型攻城器械,也由人拖马拉,紧随唐军之后,轰隆轰隆的巨响,庞大的身影,都显声势惊人,唐军兵强马壮的威猛气势有如泰山压顶一般,滚滚而来,叫人心旌动摇,颤颤栗栗不能自已。 太和城,城内武校场上。 阁罗凤立在点将台中央,乔应昌列在阁罗凤左侧,其余南诏诸将分列于两旁。 校场内三万南诏武士肃立在场中,旌旗飘扬,军威整盛,盔甲鲜明,刀鎗林立。 城墙上由少数南诏武士及许多青壮百姓扮作武士,守住城垛。 封罗皓上前一步,满脸肃穆,捧起抗唐杀敌檄文,高声说道:「堂堂南诏,雄屹于斯,先王奉天而立,以德治世,开国虽短,黎民莫不欢悦诚服,邻邦亦以礼相持,不动刀兵,未见血灾,如今唐国边官张虔陀暴虐欺诳,贪婪跋扈,惊扰吾后,数辱我王,狡词污蔑,屡呈唐主,然则馋谤之祸不远,非可能忍,遂发兵讨之,悬首国境,以惩暴虐。 为唐国计,此乃代剿悖德贪官,清除污浊暴吏,费南诏之兵马钱粮,省唐国之刀兵劳顿,然则唐主昏闇,闭目塞听,不明就里,不辨皂白,兴无名之兵以犯境,大军到处,屠戮生灵,劫掠民财,淫人妻女,祖宗坟茔,毁坏殆尽,殊为无理,着实可恨! 今兵临城下,无可退矣,城墙之外,百里烽烟,糜有孑遗,唐国虎狼之兵,罗列星布,城墙之内,亲人骨肉,倚仗甚坚,南诏骁勇之士,龙潜虎伏,待金鼓响振,一跃而起,飞身杀贼,自不待言。 兵锋锐利,大战在即,南诏勇烈之士,守城于内,剽悍之卒,陈兵于外,两面共击,可竟全功,一夫奋臂,万夫效死,破竹之势,在所必然,唐兵虽勇,莫之能御,土崩瓦解,旦夕之事尔,今日之战,不问将佐偏裨,无论兵卒部曲,凡斩军杀将者,各有恩赐,扬名符赏,广招公信,布告天下,诸军一体,努力向前,决死杀敌,有进无退!? 全军将士齐声吶喊:「决死杀敌,有进无退。决死杀敌,有进无退。?气冲霄汉,声闻数里。 南诏大军缓缓开出城去,背墙列阵,百姓则扮作军士吶喊守城。 不多时,唐军慢慢开到,鲜于仲通率主攻军七万兵马停了下来,双方射住阵脚,摆开阵势准备厮杀。 黔中道王烜兵马一万余人,由左翼王知进侧翼快速绕过双方阵式,由太和城东城门外,急进至太和城南的小平原处,守住城南要道,切断南诏援军入城通路,完成合围态势。 唐军兵马众多,人人英雄,个个勇悍。长长的队列由西至东,分别为中路军主帅李晖率领剑南道及岭南道兵将两万为右翼,北路军由总帅鲜于仲通亲率剑南道及山南西道三万五千精锐兵马为中军,南路军主帅王知进率江南西道两万兵马为左翼。 南诏军由阁罗凤、封罗皓与南诏众将皆在门旗之下,鲜于仲通远远望去见阁罗凤金袍银铠,旁边数将衣甲鲜明,雄壮威武,颇具威势,南诏兵卒,个头虽然不高大,却个个士气昂扬,精神饱满,视死如归的神情,更显得杀气腾腾。 鲜于仲通心想:「先斩几个敌将,挫挫他们的锐气,让他们胆战心惊,也可以鼓舞本军士气,待会厮杀起来,儿郎们才会奋力向前,勇敢杀敌,教这些南蛮子知道,他们惹上甚么样的杀身大祸!? 于是鲜于仲通回顾众将,高声喊道:「若有斩获南诏武将首级者,赏银百两,官升二级。?唐军将校闻言,各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只见中军大纛的右首阵中,一名武将策马飞出,瞧他出阵所在,应是岭南道武将。 果然,这出马唐将高声大叫道:「我乃邕州武将张旗彪,背唐叛贼,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南诏阵中,一将挺鎗跃马而出:「无耻唐将,让我辅俊守来会会你。? 两将飞驰而出,到了阵前,两马相交,不五合,张旗彪一刀将辅俊守砍下马来。 阁罗凤见状大怒,高声叫道:「辅国大将罗铎汉安在?? 只见罗铎汉从城门中纵马而出,城门前南诏军犹如波开浪裂,分开两边,罗铎汉拍马直出,直至阵前。 罗铎汉面貌丑恶,满脸黄须,眼若铜铃,熊腰虎背,白袍银铠,左手持金醮大斧,右手持一把短柄银枣鎗。两般的兵器,一个沉重威猛,一个轻盈灵巧,同时运使倒是难测难防。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城北大战1 果不其然,唐军张旗彪舞刀来迎,战无十合,被罗铎汉一鎗刺中咽喉,倒撞马下。 唐军阵中,一将大吼奔出,乃南路军吉州偏将丁奇,使钩镰鎗来战罗铎汉。两马相交不到二十合,又被罗铎汉一斧劈下马去。 唐将接二连三出马挑战,皆被罗铎汉杀败,连损八员武将,唐军大惊失色,人人惊惧。 这边惹恼了唐军南路先锋使居行远,正欲拍马挺鎗而出,却见中路军山南西道阵中一小将飞马先出,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身高却已有七尺二寸,长方的脸蛋,生的是有稜有角,有如刀刻斧削,骨劲肌丰,头戴绿抹额金边平幞头,身穿蜀锦百花白袍,银花兽面铠甲,脚蹬方口灰云靴,手持一柄长杆大砍刀,坐下枣红马。 罗铎汉见他年幼,哈哈大笑,喊道:「唐军阵中已经没人了吗?派一乳臭未干的小子与我对敌,臭小子,你的毛长齐吗?刚从老娘怀里吃完奶吧!这么急着送死?我看大唐气数已尽!哈!哈!哈!?南诏兵将纵声大笑,唐军将士喝骂不止! 唐军小将也不动怒,冷冷的道:「我乃山南西道金州武将浑瑊,记得俺的名字,以免到阎王老子那儿,阎王老子问你谁宰了你,你都回不上话!? 罗铎汉大怒狂吼一声:「敢出大言,领死吧!臭小子!? 两将交马,大战一百余合,一个左斧右鎗千变万化,一个刀法惯熟招招致命,杀的难分难解,竟是不分胜负,两方人马看的却是痴了。 其实,浑瑊武功再高,刀法再熟,毕竟年幼,临敌经验远不及敌将,要不是罗铎汉已经力战多名唐将,气力已经大减。否则,浑瑊在八十招内就会落败。 又斗了十余回合,浑瑊开始刀法散乱,再斗下去败局已定。 就在此时,唐军阵后忽然鼓声大震,一百余面牛皮大鼓,同时擂动,整齐划一,咚咚鼓声,犹如铁鎚敲击唐军心房,其声震耳欲聋,动摇心旌,鼓声发自于大军阵形之后,使得唐军误以为已被南诏大军包围,军心霎时混乱不稳。 原来是埋伏在城北之外的南诏勤王军已经集结完成,正分两路杀来,战局即将逆转.... 南诏军分两路杀来,鲜于仲通慌急之间,急忙令左、右两翼,分兵拒之。 阁罗凤见南、北庭伏兵已经杀到,以宝刀向前一指,戍卫大将封罗皓高喊:「仰仗神明庇佑,全军猛进突击。?,封罗皓挥刀亲率南诏兵将冲杀过来。 罗铎汉与浑瑊大战胜负未分,南诏骑兵已然杀到,唐军向前抵住,马兵冲在一团,两将顾不得对方,便各自厮杀去了,罗铎汉暗道可惜,浑瑊却暗叫侥幸。 可是有一个人自始自终都在注视着两人的相斗,直到两将分开的一刻,才将目光移开,那人就是居行远。 罗铎汉连战九名唐将,武艺之高,世所罕有。但是居行远心中微微一笑,毕竟你连战九人,居行远对罗铎汉的武功路数已完全了然于胸「有朝一日与你交手,终要叫你死在我的手下?,居行远暗想。 南诏两路奇兵,进攻唐军左翼者领军将领为南庭都督大将龙胜越,亲率一万三千兵马直冲王知进的江南西道两万军兵。 猛攻唐军右翼者领军将领为北庭都督大将照原泰,率一万五千兵马直攻李晖所领之本部兵与岭南道兵两万人。 戍卫大将封罗皓也率城下的南诏军三万人杀向鲜于仲通所率领的剑南道与山南西道组成的中军共三万五千余人。 阁罗凤在御林军一千余人保护下退回城中,阁罗凤刚刚入城,随即命令御林军出城杀敌,只留一百余人护驾,阁罗凤与乔应昌等众文官都上城楼观战。 唐军七万,南诏军近六万兵马,总共十余万人马就在太和城北,混杀成一团,马兵、步军,混搅在一起,南诏军兵锋锐利,士气高昂,唐军受到奇袭,尚未从震惊中回复,于是阵形被冲散,兵卒各自为战,各将号令不行,大受损失。 南庭都督龙胜越亲率剽悍骑兵由左后方防卫最薄弱处杀入,犹如热刀切牛油一般,一直杀到了门旗之下,骁将乌仲英与焦孟繁紧随其后,乌仲英挥舞一双大铜锤,焦孟繁使柄大砍刀,一左一右护着龙胜越,唐军皆不得近,两人猛不可当。 邹岳骐的担忧成真,江南西道由于步骑混杂,骑兵都分散在各州之中不能形成战力,无力抵挡南诏铁骑。 虽然南诏军骑兵总数较少仅二千余骑,但是集中运用,形成刀刃直切入左翼中军,江南西道骑兵分散,遂抵挡不住南诏骑兵冲击,亦无法集中马兵力量反击。 王知进急命传令通知王烜火速回援,正说话间,龙胜越率骑兵已然杀到,三人杀散护卫兵士,只见龙胜越单鎗匹马直冲左翼唐军大纛之下,先一鎗刺死持纛壮士,回身一招回马鎗的绝招踏蹬反戈,长鎗暴长两尺,一鎗刺中王知进肩膊,王知进倒撞下马,龙胜越正欲一鎗结果其性命,只听得背后弓弦一响,一支黑羽箭从后射来,龙胜越急忙伏在马上,只见那箭贴着龙胜越的背脊上由马脖子边过去了,龙胜越惊出一身冷汗。 回身一望,一个青年将军正拽着强弓预备取箭再射,这将原来是郴州勇将白千岳。 趁着龙胜越闪避的片刻机会,护卫众将急忙救起王知进退向阵后。 岳州马誉、道州范锢挺鎗接住龙胜越,两将共攻龙胜越,白千岳怕误射马、范二人,于是停手罢射。 龙胜越极是勇猛,二将不能取胜。危急之间,白千岳拍马加入战局,唐军三将走马灯似的围攻龙胜越。 马誉与范锢便罢了,白千岳经过这几年的努力与试炼,早已今非昔比,功力超凡。 三将逼着那龙胜越左支右绌,迭遭凶险,龙胜越大喝一声,奋起神威,一招排云鎗,猛力向范锢急攻三鎗,逼退范锢,荡开阵脚,拨马回阵。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城北大战2 两边南诏骑兵合围上来,三将混杀一阵,便冲出重围各自抵敌去了。 皇甫烈从斜刺里杀出,舞着大铜锤来战乌仲英,两人旗鼓相当,铜锤对铜锤,每一相交都蹦出点点火花,震得两人手臂发麻,几欲拿握不住,但两人却是越斗越狠,急欲将对方击成肉饼,只是功力相若一时之间奈何不了对方。 南庭骁将焦孟繁拍马持刀连砍唐将校尉数人下马,唐将皆不敢上前相敌,江扬鹰大喝一声,手捻青龙戟来战南庭焦孟繁,两人戟来刀往,连斗五十回合,焦孟繁渐渐不敌,此时南诏骑兵合围,江扬鹰不得已只好弃了焦孟繁,杀出围困,回头整顿本部兵马。 南诏兵前些日子诈败了许久,不能发泄,气闷已极,这次可是吐了口鸟气,痛快大杀了一阵,南诏兵锋锐不可挡,又占了突袭之利,唐兵遂被杀得节节后退,骄气尽失,尸横遍野。 江南西道兵马猝然受到袭击,南诏骑兵人数虽少,但冲散中军兵卒,谣传主帅中鎗,生死不知,大纛又已经倾倒,兵将见状心生恐惧,斗志溃散,南诏南庭军攻入唐军阵营,斩杀唐军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唐军狼狈逃窜,溃不成军。 何昱之率本部兵六十余人与陆培业的兵马合在一处约一百余人,欲结成大唐十阵中的三山月儿阵,惟人数过少不能成阵,只能先结成圆阵勉力抵御南诏军的步卒冲击。 何昱之与陆培业则率领十余名勇悍唐军,四处营救被冲得七零八落的唐兵。何昱之使出家传端凝戟法勇猛杀向被围唐军,只见那支戟,疾而不急,有如雪花片片,落叶纷纷,狠辣老练,当者披靡。将南诏军杀的不敢过分进逼,有救得的唐军就令其加入圆阵中。 离圆阵不远处亦有一唐将也在聚集散兵败将,此将正是永州副将邹岳骐,见何昱之等结成圆阵抵御故率众前来相投,其余落单唐兵、唐将见有人欲结阵也杀将过来加入。 这圆阵越集越大,不久就召集了约一千余人,由岳州何昱之副将指挥,何昱之将圆阵变阵为三山月儿阵,加强阵形移动能力,不断救出孤军奋战的唐军,并以弹性抵御代替死守。 三山月儿阵乃江南西道将兵惯常习练且极为熟悉的阵形,故每个加入之兵将都能找到应补强的位置,使得此阵更形坚固难破。更到后来连江州江扬鹰、洪州郑腾蛟、虔州邱宝通及衡州霍昭亦率本部兵加入,使得阵形更为庞大完固。 除此之外,另有其他江南西道武将也结成数个三山月儿阵,人数千余或数千人不等,散布在江南西道全军外围,虽然不能相互连结,但是南路唐军依靠这些防御阵形,苦苦支撑,抵住南诏兵马冲击,致使南路军不致全军溃败。 由于何昱之、邹岳骐及陆培业等众唐将的奋力抵抗,江南西道兵马遂从震惊中慢慢恢复,唐军人数众多且训练精良,虽受到大损失,却渐渐挽回颓势。 不料,就在此时,郴州讨击使谢志玮及副将童仲言眼见战局仍对唐军不利,心生畏惧,在未禀告明骧的情况下,率本部兵先退,退出本军战线,急忙靠向中军。 于是刚刚苦战而得来的稳定战局遂又开始呈现分崩离析的情况,依现有兵力无法在守住这么长的防线,顿时兵卒的心理又产生极大的恐惧,亏得居行远率道州兵将杀来,居行远一人独斗南诏骑兵二十余骑,双方围绕溷杀,居行远大显神威杀伤七、八人,其余南诏兵见他勇猛,才惊惊惶惶退了下去。 洪州副将郑腾蛟及李铨道率领众兵将奋力冲向南诏兵马,堵住缺口,才不致使得江南西道战线溃灭,倘若战线一旦被南诏兵席卷而过,则江南西道必定全军覆没,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明骧见已经鏖战三个时辰还不见王烜援兵到来,心中极是气愤,又见谢、童二将不遵号令,率军先退,眼见败局已定,便指派何昱之殿后掩护唐兵撤退,自己则指挥众兵收缩战线,并缓缓退向中军。 邹岳骐、江扬鹰及霍昭率各率三十余骑本部精兵绕阵而走是谓三山阵,何昱之与陆培业立在圆月之阵中指挥,是谓月儿阵(若无被围之虞,亦可做半月阵以正面防御敌军),三山阵可掩护月儿阵移动,故称之为三山月儿阵。 此阵之奥秘在于:既有圆阵之防御能力又可慢速移动,马兵作战不利则可退回月儿阵之中,敌方若有破绽,马兵亦可出而击之,故此为极有弹性之防御阵法,亦是大唐十阵中最佳的防御阵形。 三山阵由猛将邹岳骐、江扬鹰及霍昭率精锐马军,或来往驰骋,或绕阵而行。逢着南诏兵便杀,甚是勇猛,南诏军对此阵亦不敢进逼。 何昱之及左右两翼共有二十余个将领所率领的数个三山月儿阵确保南路军之战线不被击溃,大大的减少损失且护卫着南路军后背,使其慢慢靠向中军。 唐军右翼情况亦不乐观,由于岭南道也是步骑混杂,不过因其兵将久经战阵且岭南民风强悍,习武者众,而且中路军主帅李晖指挥得当,故损失较少,勉强守住战线,全军在李晖的指挥下亦慢慢靠向中军。 中军为剑南道本来就是边防重镇,山南西道多次受征召支援边疆战事,故也是宿将精兵,原本可与南诏精兵一战可是由于两翼受敌奇袭,士气受到削弱,故以优势兵力却不能取胜。 唐军之中、左、右三军相互靠拢,挡住南诏兵的凌厉攻势,原来唐兵人数就较南诏兵人数为多,一经集结成阵势,南诏军就难以攻破。 黔中道王烜率一万兵马终于赶到城北,只见遍地死尸,内脏满地,断肢残臂,布满山野,重伤者低声呻吟,轻伤者哭喊呼号或在地上爬来爬去,处理战场的南诏武士手提战刀将负伤唐兵一一砍杀,一个不留。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城北大战3 军械兵刃扔的到处都是,散落的旗帜,倒地的大纛,死亡的马匹,阵亡的将士,青青草地却遍地血迹,空气中都是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青草的香气,显得十分怪异,味道令人作恶。 王烜瞧见远处太和城门之前,数万南诏兵将正在围攻唐兵。 而在战场与王烜之间,仅有少数南诏武士正在焚烧唐军遗下的攻城器械,由于人数稀少,仅焚毁攻城梯车两座,以及数架抛石车。处理战场的南诏军看到唐军援兵已到,便弃下唐军伤者及唐军的攻城器具,匆忙逃回本军阵营。 王烜见状急忙率黔中道兵将杀向南庭大将龙胜越军的背后。 龙胜越听到斥候回报,唐军援兵杀到,于是减缓攻势,转身对抗王烜援军并率军慢慢靠向城门封罗皓中军的阵营,北庭都督照原泰也率军慢慢向城门靠拢。 两军形成对峙,南诏军慢慢退回城中,唐军因为损伤过重无法再战,由黔中道大将赵柏率三千精锐断后,赵柏横枪策马,护着众军,缓缓而退,并收拾伤死的唐兵唐将,推着未受损的攻城器械,慢慢退向西北方,全军连夜退回大寨。 这场大战历时四个时辰,从近午杀到夕阳西下,惨烈非常。 唐军伤亡甚众,共阵亡及失踪一万三千余人,重伤五千余人,南诏军阵亡四千人,伤四千人。 唐军阵亡副、偏将三十余名,校尉六十余名,将校以下官佐不计其数。 江南西道阵亡副将五名,偏将七名,校尉二十余名,轻伤不计,南路军主将王知进身负重伤,偏将皇甫烈与乌仲英之战亦负重伤,皇甫烈与乌仲英大战时,被流矢射中,由众将救回。士兵阵亡与失踪共七千余名,伤两千名,是参战唐军中,伤亡最惨重的军队。 太和城城北之战后,鲜于仲通命人将王知进及带伤不能再战之将佐军吏与重伤兵卒,用大车运回成都府疗伤。其余轻伤诸人则留营由随军大夫诊治,有治愈者,皆编入各州队伍,预备再战。 唐军输了一阵,鲜于仲通坐在帐中,正在忧烦,看来这次征讨南诏远比想象中困难,或许,鲜于仲通想着或许,得先要找个替死鬼罪垫背??? 正在此时,郴州讨击使谢志玮及副将童仲言要求入帐晋见鲜于仲通,由于两人未受命令就率军先退,惧怕明骧责罚,故以金帛贿赂鲜于仲通,更以此次南征结束后会进献更多财宝为承诺,还有将本部军全部归于鲜于仲通麾下作为条件以求得总帅鲜于仲通的保护与收留。 鲜于仲通本是个嗜财如命的人,更何况谢、童二将武艺过人,可倚为羽翼,收了他们又可拥其军以为己用,更贪图两将金帛及许下将来进奉财宝承诺,故答应了两将请求。 鲜于仲通好言慰抚二人之后,送走两将,马上召见副帅李晖及参谋吴炳瑞,三人商议要如何应付明骧。鲜于仲通并将一旦战败时,朝廷追究罪责的忧虑提出来要吴炳瑞想想法子。 吴炳瑞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大帅无需担忧,您是总帅,上报朝廷的战报由您所发,您说怎么得就是怎么得,别人可是不敢吭半句话。至于应付明骧,您的话就是军中律法,明骧不过一个小小兵马使,这可没他说话的余地,谅他也不敢如何放肆!?吴炳瑞停了半晌接着道:「若是他不服气,胆敢出言不逊,那就先追究他护卫不周,致使南路军总帅身受重伤的罪责,然后惩治他南路军伤折人马众多的过失,看他还敢不敢多言!至于本战失利究责方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这样,如此如此???? 李晖一拍大腿:「好计,人道无毒不丈夫,斩草须除根,此计一行务要干到底,用此计,我等方能高枕无忧啊!? 鲜于仲通沉吟道:「吴书记,这条计策虽是不错!不过,若要瞒过朝廷也得要有其他征伐统兵大将的供词啊!我们怎知谁站我们这边,谁又会替他出头呢?? 吴炳瑞眼露精光道:「大帅难道不知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吗?? 鲜于仲通奸滑的会心一笑??? 江南西道众将在城北大战之后回到帐中,先好好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明骧在大帐之中,越想越不是滋味。 谢、童二将临阵脱逃,致使战线崩溃,江南西道士卒死伤惨重,险些全军尽墨,罪不可赦,理当问斩。 明骧命人击鼓升帐,并派人速速传唤谢、童二将。 不一会儿,江南西道各州将领皆来到大帐议事,独不见谢、童二将,传令回报谢、童二将已投鲜于仲通,连本部军兵亦投往中军大帐,只剩下偏将白千岳及所其本部兵五十余人,留在原来营盘,未随之投靠鲜于仲通,明骧勃然大怒。 明骧怒气冲冲,正要前往中军大帐,要求总帅归还两将以正军法,以明军纪,并将其所部兵马,回归江南西道建制,尚未启程。恰巧鲜于仲通亦派人来请明骧等南路军将领到中军帐议事,于是明骧、林墨悔及张通安与使者一同前往。 不一会儿,明骧等人来到中军大帐,见各道统兵大将及副佐之将都已聚集在此。 计有征讨军总帅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副帅李晖、黔中道招讨使王烜、岭南经略副使缪乙节、山南西道观察副使田大威等及各道将帅之副手,都是一些兵马使、讨击使或镇将之类的高级将领。 明骧见王烜在座,心中之气就不打一处来,明骧是个性急之人,也不管在座有其他将领,劈头便问:「王大人,城南离此不到二十里,王帅传你援手,你怎么用了两个时辰才赶来,我道军兵损失甚众,你可知道?? 王烜立起身来,一拍身旁茶几,怒道:「自个儿的儿郎学艺不精,打了败仗,却来问罪于我!是何道理?老子率军绕太和城东面城墙而进,怎知南诏军会不会从东门冲杀而出?当然要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啊!你他娘的别自己倒霉往老子头上推。?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城北大战4 明骧见他出言不逊,连老子都出口了,心中怎忍得下这口气,厉声道:「王大人,您久经战阵,怎不知救兵如救火,如何不以一军护卫,余军快速通过。? 王烜明着说是为了提防敌人突袭,故步步为营,所以救援迟了。实际上却是为了保全实力,由于传令已告知副帅王知进已经受伤不能视事,指挥责任由明骧负起,于是王烜想先让两军相斗一番,自己再来捡现成便宜,只是没想到南诏军防范严密自己没占到便宜,反而令江南西道军兵损失惨重。 王烜乃黔中道招讨使,其官位、资历仅稍低于江南西道观察使仇正贤,却在兵马使明骧的官位之上,虽然所率兵马仅为明骧的一半,但是,就职级而言,确实可以指挥明骧。 可是明骧可不作如是想,明骧率领江南西道两万兵马,都是本道观察使仇正贤亲手交付的,若有个甚么疏虞闪失,我明骧怎对得起仇都督,怎么对得起江南西道父老乡亲。有道是:崽卖爷田不心疼。黔中道王烜心疼损伤兵马,不速速来援,咱们江南西道兵将,死伤惨重,战力耗损,难道就是活该的吗?明骧气愤地如此想着。 王烜大怒:「老子怎么打仗还要你来教吗?你不过一个小小兵马使,有何资格对老子指东道西?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分!? 明骧听他以官职威压,心中一澟,虽然心中圭怒,却不再说话。 明骧压住怒气,转向鲜于仲通,说道:「总帅,我部谢志玮及童仲言临敌先逃,致使我军溃败,损兵折将。俺听人言他们均投至大帅麾下,请大帅治其畏敌先逃之罪,以正我大唐军法。? 鲜于仲通先是虚与委迤,但明骧执意要人,鲜于仲通于是怒意勃发。 林墨悔及张通安连打眼色,明骧蛮性发作,只作不见。 其实,即令明骧不找鲜于仲通,鲜于仲通也要找明骧的晦气。 鲜于仲通也拍桌怒道:「明骧,你败军折将,令我军损失惨重,大伤士气。谢、童二将所作只为保全我军,不致溃灭,是有功无罪。更何况,初临战阵,南路军主帅王大人就身受重伤,南路军以你江南西道为主力,护卫将校也是从你江南西道中挑选,如今你家主帅重伤,本帅还没拿你问罪,今日你倒跟本帅来要人,真是岂有此理!再要胡言欺诳,难道本帅就砍不得你的脑袋吗!? 接着痛骂了明骧一顿,不断指责明骧,并要明骧为这次城北战事失利承担罪责,最后要明骧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明骧心中实在气愤非常,暗道:「王知进这家伙,不听忠言,临阵即伤。王烜又迟迟不来救援。谢、童二将不遵号令,导致大败,这些鲜于老儿都不是不知,却来怪罪于我,今回我可是成了替罪羊了。他娘的,老子在官场里打滚几十年,却不知这些龟儿子、王八蛋竟是如此歹毒。可恨啊!可恨!? 原本明骧抱着一腔爱国热忱,希望能为朝廷尽忠效力,没想到,这城北一战,不但本军损伤惨重,还被人当成了替死鬼,官场如此黑暗,令人灰心。 明骧吃了闷亏,便不再言语。 鲜于仲通见明骧噤口不言,心想明骧是江南西道之主将,暂时还不能破脸,看看其他各道诸将如何表示,这明骧待到以后再来收拾,于是按下脾气,说出今日邀请各将来帐的用意。 鲜于仲通朗声道:「我军初战失利,士气挫伤,今天请各位进帐谋划商议,关于征讨南诏蛮子,各位有何良策!请各位知无不言,不要客气。? 岭南道经略副使缪乙节说道:「我军虽未占得便宜,但实力也未大损,总兵力还是大于南诏蛮子,无须气馁。不过,太和城城高墙厚,进攻不易,勉强攻城,损伤必重。依我之见,还是先撤围佯作北归,南诏必让百姓出城采薪耕田,我们则可派细作混入,约期由内攻破大门,待众军冲入,太和城必定混乱不已,南诏虽有兵将,无可为也,如此一来,南诏一战可定。? 此次岭南道诸将以谬乙节为尊,其人正直稳重,娴熟兵法韬略,乃是岭南道经略使裴敦复最倚重之得力副手。 山南西道观察副使田大威略一思考,站起身来道:「缪副都督所言甚是,太和城乃南诏都城,每日出入百姓众多,再加上商旅及运送生活所需之大车众多,搜检不易,我军细作很容易分批混入。此计可减少我军损伤,又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攻下城门,确是好计!? 田大威乃山南西道全军之首,为人见风转舵,异常机灵,从不与上司做对,极有作官长才,所以年岁不大,不过三十五岁就已官至方面大员。 黔中道招讨使王烜道:「不然!不然!既然太和城乃南诏都城则防范必定严密,更何况我军刚撤,南诏必定留心在意,细作要混入绝对不易。我军士气已伤,应该再次约期挑战,以振军心。? 缪乙节道:「王都督没见到南诏大将罗铎汉,武艺高强,神勇无敌,连坏我大唐八名勇将,自古少见。剽悍如张飞,骁勇如吕布,想来也不过如此,向其挑战,保不定是提振自个儿士气还是提振他人的士气?? 王烜一笑道:「缪副都督,兄弟当时正在城南阻南诏援军入城。没见过这罗铎汉有多厉害,只是不知您武将的玩艺儿不成,难道其他人也不成吗?再说,岭南道人才济济,骁勇之将,车载斗量,您要是说战不过一个小小番将,我可真是不敢想象啊!不敢想象啊!? 缪乙节被他抢白一顿,满脸通红,正要回话。 江南西道讨击使林墨悔拱手道:「王都督,缪副都督的话极是有理,罗铎汉武艺高强,胜之不易,与之单骑挑战,要特别小心在意,可别坏了自己战将,减了自个儿威风。?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城北大战5 王烜奋然道:「我有上将王行运,拔山扛鼎,力大无穷,足以为万人敌,要杀那小小番将有何难处?? 随即命手下亲随,将王行运唤入帐中,这王行运身材魁伟,铜头铁额,声雄力猛与皇甫烈身量相仿,一般的高大威猛,现充任夷州副将,素有勇名。 王烜以目示意,王行运即取来一双镔铁大板斧,各重六十斤,运使如飞,帐内诸人都觉劲风扑面,不能睁眼直视,众将纷纷退向军帐边缘。 王行运运使双斧约一柱香的时间,停下来之后脸不红气不喘,的确有无穷的膂力,众人皆惊异莫名。 鲜于仲通高兴大赞:「好一个雄伟壮士,本帅委你为南征先锋大将。吴书记即刻拟好战书,今次定要杀了那番子。? 吴炳瑞应命,随即离开中军大帐到其他营帐缮写战书去了。 林墨悔道:「总帅,王都督大将王行运,果然英勇无敌,可是罗铎汉武艺精强,号称南诏国第一勇士,千万不可小觑。若要单搦罗铎汉,可非等闲之事!即令胜了这番将,还是要攻下城墙。我等是否要将攻城器械准备周全再发出战书?另外,倘若不胜,又用何计策破敌?? 鲜于仲通左手一挥,道:「先砍了那蛮子,挫敌锐气,再行攻城不迟。至于单挑不胜或攻城不利,本帅已有腹案,迂回苍山,出奇兵,攻敌西城,必可全胜。? 田大威原先赞成缪乙节的计策,见主帅鲜于仲通采行王烜的计策,于是也就噤口不言,欲看清情况,再行定夺。 江南西道讨击使张通安道:「总帅,我军探子已发现吐蕃侦骑在北边剑川城已有零星活动,看来吐蕃援军可能不日即会到来,我军是否应该先摸清吐蕃援军动态,再行拟定对策?倘若攻城不利,若要大军迂回苍山,山道险恶,森林茂密,若遭伏击,进退维谷,全军存亡之道,不可不慎。? 帐中众将军听到吐蕃兵到,纷纷交头接耳,吐蕃这数十年来,国势强盛,兵强将猛,俨然成为唐朝西南最大边患,与唐朝的关系时战时和,时紧时疏,屡动刀兵的结果,唐朝虽然略居上风,但是始终不能得到决定性的胜利。倘若,吐蕃军真的前来支援,则倒是不可忽视,的确得小心应付。 不料,鲜于仲通斜睨张通安,冷笑道:「竟有这等事?在座众将还有谁探到有吐蕃蛮子的踪迹的?快快呈报!吐蕃大军都深入到我们眼皮子底下了,我们还糊里糊涂的,多亏江南西道张将军的探子才能保全性命,真是万幸啊!万幸!? 副帅李晖也怃然道:「张将军,你们江南西道怎么总是惑乱军心,阻碍我军破敌,我部哨探也四出侦查,怎么就没遇到吐蕃大军?怎么就你们碰到?其他探子都探不到的事,就你们探子有这能耐,真是奇哉怪也!? 各道众将虽然心中疑惑,但确实都没听到探子回报有发现吐蕃大军的蛛丝马迹,于是都道:没见到吐蕃侦骑,更没见到有吐蕃兵马的踪迹动静。 其实张通安所派探子也只是见到两个吐蕃装束的汉子骑着马,在剑南城之外的树林探头探脑,两方尚未接触,吐蕃装束的汉子见唐军哨马人多,便拍马向北而逃,唐军追赶不及,并未捕获吐蕃俘虏,是否为吐蕃侦骑,尚无法确认,可能为吐蕃侦骑一事,则纯属臆测。 可是张通安是个谨慎之人,既有如此发现,宁可先做做坏打算,呈报给总帅,但终究没有抓到俘虏,也无实据,故不敢据理力争。 鲜于仲通见张通安不再言语,知道他没凭据,不敢辩驳,故冷冷的说道:「江南西道诸位将军,惑乱军心可是要杀头的!你们若没真凭实据,再要信口胡言,本帅定要军法处置,决不宽贷!? 副帅李晖道:「吐蕃大军若出,必有消息来报,如今朝廷并未发来通报,众位将军也未探查到有吐蕃大军来袭的征兆,莫非你们和吐蕃有什么牵扯瓜葛,别人不知,你们却另有消息管道???? 诸道众将大吃一惊,并非怀疑江南西道武将通敌之事,而是副帅竟然当众诬指他人通敌卖国,总帅却无表示,众将不知总帅之意图,忆及潮、循两州武将,因故误期,竟被处斩,故皆噤口不言,唯恐惹祸上身。 江南西道众将突觉帐内杀机腾腾,虽值盛暑,却似凉水浇头,怀中抱冰,冷汗直流。原来是入帐议事,商议破敌良策,没想到,先是兵马使明骧被当了替罪羊,背了黑锅,林墨悔及张通安的建议及提醒,又不被采纳。更有甚者,全军副帅竟然当众信口诬蔑我部通敌,真是莫名其妙,岂有此理!可恼亦可恨! 缪乙节见众将不敢进言,连忙出言来打个圆场,道:「李帅言重了,言重了!张将军也是未雨绸缪,为全军着想,吐蕃为我大唐劲敌,多一分谨慎总是好的,李帅,您可别多心。? 帐中众将见谬乙节出头,故也纷纷上前说情,李晖见谬乙节与众将出面求情,不为己甚,也就不再纠缠下去了, 岭南道缪副都督为人正直,见南征军将帅之间离心离德,分崩离析,又见江南西道将领屡次被诬蔑污辱,心中颇不以为然,然而总帅不但置之不理,更是在一旁搧风点火,令人不禁为南诏讨伐军的前途捏了把冷汗。 江南西道众将无不愤恨莫名,自问赤胆报国,却屡招侮辱,不知鲜于仲通这个老贼为何这么痛恨江南西道众将,莫不是鲜于仲通与本道有隙?江南西道诸将都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 其实鲜于仲通与江南西道诸将原无嫌隙,只不过就是当初明骧之言,令其愤恨难平,要出一口乌气。 明骧职位仅为潭州兵马使,却敢看不起并诋毁自己,其他各道统兵将领,不是招讨使就是经略或观察副使,明骧在职级上就差了一截,所以更容易成为标靶,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罗铎汉力斩唐将1 此次征南大军除剑南道外,江南西道兵将出征人数居次,足足有两万余人,士卒虽无对外征战经历,但兵精将猛,鲜于仲通希望能拉拢或强行合并其众,以增加自身实力。 另外,鲜于仲通深谙官场之道,数十年在官场中打滚,早已成了人精,岂非不知遇事不偕,战事不利,就找些替死鬼作为垫背,这是官场上基本之道,谁作为垫背,最是适合?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跟自己毫无渊源的江南西道上去了,找他们开刀,看看其他诸道将领有何意见。 鲜于仲通年龄虽已很大,已有六十余岁,但初为大将,尚无微功,却总想建功立业,试想想:灭人之国,剿除边患,这是何等荣耀之事?封侯、封王,那都是指日可待之事,名留青史亦不为过。不料这次征南首次大战就失利,自是要转移目标,推卸战败责任,监军宦官李辅国那边已经打点好了,一千两银子就买他个闷声发大财。 接下来就是找代罪羊了,他先挫明骧锐气,后侮辱江南西道武将,正是要看其他诸道将领谁敢反对自己,一见只有岭南道缪乙节敢为其缓颊且还不敢明着与自己作对,便知道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任意操弄上奏朝廷的军情奏折,一旦失利,这替死鬼已然找好,其他各道诸将即令不为自己掩饰败绩,也绝不敢与自己过不去,关于这缪乙节且不忙收拾他,到时候自有区处。 鲜于仲通这老狐狸长于官场斗争,倾压同僚,构陷上司,自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要设想这些害人毒计,不过是一碟小菜,但要他打仗杀敌,那可就丢脸露丑,窘态百出了。 是日之会不欢而散,鲜于仲通派人通告诸营,两日后会战。这两日,随军工匠赶制攻城器械,,限两日内完工,若误了期限,按军法定斩不饶。 令各部秣马厉兵准备大战,鲜于仲通则与监军李辅国及亲信诸将饮酒取乐,将攻城大事交由李晖及王烜筹办。 南诏太和城皇宫之内。 阁罗凤在得胜归城后,开了个小小的庆功宴,筵席开始之时,阁罗凤兴高采烈的嘉奖了有功将士,更对众将士赞誉有加,彷彿众将都是吕温侯在世,关云长投胎似的,南诏各将更是士气高昂,恨不得再次上马,立时出战,要杀的唐军片甲不留。 随着宴会开始,众将杯觥交错,欢呼豪饮之时,阁罗凤却借故退出庆功筵席,仅带一个随侍,漫步走在皇宫之中。今夜虽是一个胜利之夜,但是值夜守更的武士仍是机警戒备,丝毫也不大意。阁罗凤见众武士神情警觉,战战兢兢,心中稍稍感到一丝欣慰与安全。 阁罗凤独自来到大殿之上,心中愁肠百结,忧虑之情写满脸上,阁罗凤疲惫的坐在龙椅之上,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今日胜了一阵,可是唐军的强悍战力却让打了胜仗的阁罗凤留下深刻的印象。 两路出奇不意的奇袭,虽然给予唐军重大杀伤,但居然没让唐军全线溃败,也没造成唐军严重的战力减损,唐军总数仍大于南诏全军。 当初南诏建国之前,西南之地原有六诏(诏即是王之意),蒙舍诏之主皮罗阁欲一统六诏,向大唐求取精兵助阵,扫平其他五诏,对南诏建国实有大功大恩,如今叛唐,实非所愿。况且大唐劲卒灭高丽,亡突厥、挫吐蕃、杀的西域诸国尽皆臣服,威震四夷,莫敢不从,近一百年来几无敌手,并非浪得虚名。此次太和城合战,幸亏由老臣乔应昌筹划出这个化整为零,匿居民舍,藏军山野之计,出奇兵以袭唐军之后的妙计,但也不过占了些便宜,并未让唐军伤筋动骨,然而要是真枪真刀的打上一场,谁胜谁负仍在未定之天。 阁罗凤正在沉吟之际,突然从暗处走出一人,戎装铠甲,手提钢刀,阁罗凤大吃一惊,急视其人,乃军使副枢密郑回。 此人原为汉人,从小随父亲归入南诏,忠于南诏胜于大唐,自幼饱读兵书战策及经世济国之书。为人机谋深远,年轻气盛,是南诏国第一等的人才,不过其人脾气火爆,心高气傲与旁人相处并不融洽,虽是如此,年纪尚轻就升迁到枢密副使的要职,其才华自无疑义。 郑回见阁罗凤受到惊吓,急忙抛下钢刀,扑地跪下,连忙说道:「惊动王上,死罪,死罪!? 阁罗凤道:「爱卿不必多礼,请起,请起!? 郑回慢慢起身,退在一旁。 阁罗凤见他一身戎装配带刀剑,于是问道:「爱卿为何没参加庆功宴,而在夤夜之际,身穿铠甲,提刀夜行?? 郑回肃然道:「虽然我军赢了这一阵,但唐军元气未伤,兵行诡道,还是小心为上。? 阁罗凤嘉许的说道:「我南诏端赖卿等忠勤谋国,才得以保全啊!? 郑回道:「王上洪福齐天,天纵英明,我等只是依循圣上御令,努力杀贼罢了,不敢言功。? 阁罗凤听他并不居功,心中更为欣慰,只因心中烦闷,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郑回道:「今日乃我军大胜之日,我主因何烦忧?? 阁罗凤乃英明之主甚为知人,故也不隐瞒,于是回道:「朕因唐兵勇悍,取胜不易,因而心中烦恼。?遂把心中忧虑都告诉了郑回。 郑回乃聪达之人,及时意会,便一笑说道:「我主不必担忧,我瞧唐军主帅鲜于仲通乃无能之辈,将帅无能,虽百万军亦无为也。? 阁罗凤奇道:「愿闻其详。? 郑回答道:「成都府离我国都仅数百里远,鲜于仲通不思兼程急进直取太和城,反而延误时程,让我军集结南、北庭兵马并力拒之,此乃最大失策。没看出我军诱敌之策,分三路军进击,深入我境,实乃无智。我军吐蕃强援在外,唐军利在速战,这两日唐军若不全力攻城,又不移营迎击吐蕃援军,显示唐军主帅必定三心两意,拿不定主意。而时间有利于我军,只要我军等到吐蕃大军前来,然后两面击之,则唐军必败无疑。?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罗铎汉力斩唐将2 阁罗凤点头道:「爱卿说的在理。倘若唐军立即攻城或转而迎击吐蕃军呢?? 郑回一笑道:「我太和城城坚墙高又有精兵猛将数万人,刚胜一阵,士气正盛,急切之间,唐军绝无法攻下。倒是要小心唐军行诡诈之道,派奸细潜入,举火作乱,赚开城门。? 阁罗凤道:「倘若奸细有混入,该当如何?? 郑回道:「当前需严加管制,所有逃难百姓集中一处,城内百姓则令其在家,不得随意出入,违者立斩。我军必要将所有要紧处加派人手,各城城门更是无王上谕令,绝不可开,有造乱惑众者,立斩无赦。即令有细作混入城中者,使其无法随意行动,不能传递消息,就不能造成危害。? 阁罗凤点头道:「卿所言甚是有理。? 郑回接着道:「至于唐军若转而迎击吐蕃援军,我军即出城,攻袭其后,成两面夹击之势,则唐军两头作战必败无疑。? 阁罗凤抚掌笑曰:「爱卿之言,尽释朕之疑虑,朕有爱卿,高枕无忧矣。? 郑回谦谢道:「微臣只是略尽棉薄之力,不敢居功,还有一事请我主深虑之。? 阁罗凤道:「何事请说。? 郑回道:「今日我军屠戮唐军伤卒,微臣认为此举不妥,杀害唐军伤卒,只会招来血海深仇,冤冤相报,且杀戮太过,有伤我南诏声誉。倘若俘虏唐国兵将,不仅可以获取赎金,交换我军俘虏,亦可以留下路子,以待他日与唐国修好时,可以有所退路。再退一步来说即令将这些俘虏卖为奴隶也可以弥补战费,充盈国库。愿我主深思。? 阁罗凤道:「爱卿所言甚是,甚是。朕即刻令诸将不可擅杀俘虏伤卒,爱卿你说可好?? 郑回喜道:「我主仁义英明,南诏万幸,臣民万幸。? 是夜君臣两人谈到天光,阁罗凤对郑回更是暗自赞许,不在话下。 城北大战之后两日,南诏王阁罗凤接到由使者送来战帖。 战帖上指名唐军征南先锋大将要单搦南诏骁锐大将罗铎汉。 阁罗凤召集众将商议,清平官掌户曹牟若河道:「唐国疆域广大,能人极多,既见识过罗将军武艺却还敢来指名挑战想必是有十足把握,我等绝不可轻忽。罗将军之前已力挫多员唐将,威名已立,何须为唐国一个无名下将,以身犯险,倘有疏虞亦是国家的损失!依我之意不可轻出!不可轻出啊!? 清平官掌吏曹的喻秤贤随即奏道:「牟大夫说得不错,唐国能人异士极多,又兼智谋之士,奸巧机谋,甚于我南诏,若有诈谋,何以当之?吐蕃援军不日即到,我军已胜劵稳操,何须轻易出击,枉损士卒大将。愿我主深思熟虑之。? 南诏众文官均点头称是。 可是南诏众武将却面现不忿之色。 南庭猛将乌仲英上前奏道:「我主英明,唐国叫战,我等岂可不应?前二日我们正杀的那唐国丢盔弃甲,提振了士气,倘若此次唐军挑战,我等畏惧不战,徒叫唐军笑话,也丧了自个儿的士气。? 北庭骁将罾魂畬亦奏道:「我南诏英雄绝不逊于唐国猛将,割鸡焉用牛刀,小将愿代罗将军出战,定要将这些唐狗杀的片甲不留。? 南诏众武将都纷纷请战,文官交头接耳,各抒己见,登时大殿之上吵嚷成一片。 大多文官及少数武将都力持稳健之策,希望不要出战,稳守城池,待到吐蕃援军来到时再两面夹攻,破敌于城下。 可是殿上勇武之将,都希望与唐军一战,原因不外是不出战会损了自军的威风与士气,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建立战功,博取封赏。 阁罗凤委实难以决断,不由自主的向清平官乔应昌及枢密副使郑回望了过去。 乔应昌咳了一声,抚着长须上前奏道:「老臣的意思与牟大夫一般,应该稳守城池,减少损伤,以最小的代价击破唐军才是上策。? 阁罗凤接着看着郑回,郑回使了眼色,不欲当众发表意见,阁罗凤也就不再询问。 罗铎汉奋然上前道:「国家有难,何惜一命?唐将无礼,岂容他他们猖狂,我王及诸帅切勿为我忧虑,我自有破敌之策,定叫这些唐狗有去无回。再则,不论战胜或战败都能拖住唐军,苟有利于我军,何计个人名誉得失,大丈夫忠勇谋国,何惧生死?吾主无须忧虑!? 阁罗凤见他丑恶的脸上充满勇武自信的光辉,当即壮之,立刻叫来使者批定次日应战。 文武百官散去之后,阁罗凤留下郑回,单独召见。 阁罗凤道:「爱卿请直言无忌。? 郑回道:「王上,依臣下之见,大王处置甚为得宜,如此处置有三大益处。? 阁罗凤奇道:「有哪三大益处,愿闻其详。? 郑回道:「接受唐国挑战,可提振士气,亦可拖延敌方攻城,此乃益一也,倘若败于唐国勇士,对士气影响有限,仍可凭城固守。但胜了唐国勇士却可以鼓舞士气这是益二,再来最重要的一点,倘若我军独立击败唐军,则可减少吐蕃对我南诏之影响力,吐蕃贪暴强横远胜唐国,我们与之结盟可说是迫不得已。我南诏军出击可轻可重,轻重之间,全权在我,吐蕃军勇猛残暴,不受我军约制,杀戮必重,与唐国结怨必深矣。倘若由吐蕃单独击败唐国,则我南诏须受制于吐蕃,这是下下策,倘若由吐蕃南诏联军击败唐军,则我南诏尚有发言余地,此为中策。若由我军独立击败唐军,则吐蕃对我影响力势将减轻,对我将来与唐国是战是和都可操之于己是谓上策。此乃益处之三也。愿我王明鉴。? 阁罗凤哈哈一笑道:「爱卿,深谋远虑,朕无忧矣,朕将来必委之重任,倚仗之处在所多有啊!? 郑回谦卑退下,拱手道:「微臣只是尽本分,不敢僭越,望我王熟虑之。?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罗铎汉力斩唐将3 阁罗凤一笑,心中暗想:乔应昌年岁已大,已多次告老还乡,只因国事繁重,又找不到替手。这郑回智虑忠纯更胜乔应昌一筹,可是将来接下内算官的不二人选啊??? 第二日清早,又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轻风徐吹,城北大草原的青草上还滴着露珠,数日前的血战染血的青青草地仍留有大战后的红色的印记,只是战场上的断肢残臂及武器兵刃,都已被清理干净。空气中仍留有淡淡的血腥味,令人无法忘记,就在数日之前,有十余万人在此地舍生忘死的疯狂搏杀,这个犹如修罗场一般草原吞噬了数万人的生命更造成数万的家庭的破碎,令人思之不寒而栗。 唐军卷土重来,严整的行军步伐踏破了清晨的宁静,数万大军结成方阵,阵势浩荡,扬起的尘沙有如长龙卷地而来,好不壮观。 轰隆轰隆的巨响,一座座高耸的攻城梯车及轻便的飞梯及避檑木飞梯各以数十名或数名唐军推动而前。还有尖头木驴,巨大的抛石车、攻城冲车及威力惊人的床弩等攻城器械又再一次地陆续运来。 唐军列阵在距城墙约两箭远的草原上,经过上次大战,唐军吸取教训,重新布阵,将步骑分开,骑兵布阵在左、右两翼后方,约各有五千余骑,步卒约五万五千人分成数十个方阵,组成长方形阵势,攻城器械列在前排,鲜于仲通领着众将也列在前排。 然而南诏军并没有立即出城迎战,反而让唐军站在逐渐炎热的城外草原之上,候了许久。 鲜于仲通派人上前高声叫战,南诏军在近午时分才慢腾腾的从城中出来,共五千兵马,由南庭都督龙胜越及戍卫大将封罗皓领着诸将,也列成阵势。 唐军大将王行运脾气火爆,早已等得不耐烦,骑着一匹高头长腿青骢马,左右手各提一柄镔铁大板斧,纵马出阵,高声叫道:「天杀的番将,快快出来,让老子一对板斧将你砍成三段。? 南诏阵中,罗铎汉越众而出,胯下白云驹,左手金醮斧,右手银枣短鎗。喝道:「该死的唐狗,快来受死。? 双方金鼓乱鸣,喊叫声震耳欲聋,都在夸强道胜,为己方增添气势。 两将不再打话,奋勇上前,两匹马奔在两军中的大草地之间,双方大将兵器并举,斗在一块儿。 王行运强在力大迅猛,一对各重达六十斤的板斧在他强劲的膂力运使之下犹如寻常刀剑一般,纵横飞舞,走的是纯刚猛的路子。 罗铎汉胜在刚柔并济,左手大斧巨力难挡与王行运的板斧势均力敌,右手短鎗灵活矫健,不与王行运硬碰,专门寻瑕抵隙,寻机刺向王行运的周身破绽。 两将斗了五十余合,罗铎汉大喝一声:「着!?一鎗刺向王行运左胁,不过由于这鎗刺的偏了少许,只听得「当?一声,并未刺透铠甲,反而被铠甲给卸掉劲力。 南诏城上、阵中发出一阵欢呼,不过见这招并未得手,顿时惋惜之声大作。 唐军阵中却是一阵惊呼,全军众人心中都叫好险。 唐军数万人之中,惟有一人的心思与众人不同。见王行运要落败,反而心中窃喜。这将不是别人,正是百胜天王居行远,若是王行运被击败,自己就有露脸的机会去挑战罗铎汉。只不过差之毫厘,这鎗并未刺中,居行远心中暗叫可惜。 居行远原姓刘,河东道云州人氏,出身微寒,少年时期,因父亲好赌,欠下大笔赌债而被卖去一豪富人家家里做长工。 可是他颇为上进,想跟着主人子弟一起习文练武,但却屡次被富户子弟讪笑逐出。 居行远羞愤难当,却没断了学习之心。有一日,年幼的居行远见富户聘请的武师在演武厅中教习武艺,于是便躲在窗外偷师学武,一不留神被富户子弟发现,富户子弟当即纠集众家丁及帮闲的食客将居行远痛打一顿,居行远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卧在柴房两个月有余,才把身子养好,于是幼小居行远对这富户子弟甚为痛恨,但却隐忍不发。 十二岁上的一日,居行远上山拾取柴薪,偶遇异人,八年之内不但学会读书认字,更练成一身绝顶武功,内外功均颇有根柢。 不过神功初成之后的居行远,虽然秘而不宣,却渐渐起功名利禄之心,他刻苦练功,努力精进,除了异人所授之武艺之外,更苦心研读兵书韬略,尽其所能把自己锻鍊成一个优秀的将才。不过,这异人渐渐发觉他心术不正,贪婪功名之心渐起,数次规劝于他,并无成效,于是在教导他最后一套心法,但并未解释其要义之后,便悄然而去,居行远知道自己虽不得学全其师之所有绝艺,但仅凭师父所授之武艺,天下间已少有对手了,故也不在意师父的离去。 二十一岁那年,他还完债务离开富户家,三日之内,这富户全家皆死于非命,州府里的捕快、仵作如何费尽心力,都查不清楚,此富户血案成为当地的最大悬案,而居行远也远走他乡,不再回来??? 居行远立志要干下一番事业,于是在道州投军,由于武艺高强又多谋略,境内盗匪、恶徒很快就被肃清,地方宁静,百姓都称道,也获得上司赏识,声名传至邻近各州,于是也常被借调外州收剿盗匪,所以交游广阔,黑白两道皆立下威名,逐渐崭露头角。 数年之中,声名鹊起,江湖豪客,官场武将,慕名前来结交者有之,闻其名而前来挑战者,为数亦不少。于是,来者摩肩接踵,越来越多,前来结交者,他来者不拒,许多江湖成名的英杰都与他有交情,来挑战者,居行远也藉打擂台,锻鍊武技,充实临阵经验,由于历经数十场比试,皆不曾落败,几乎是打遍江南未遇敌手,百胜天王名号也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传扬出去。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罗铎汉力斩唐将4 王行运的确不负猛将之名,他不惊反怒,手中双斧更舞得有如狂风骤雨,全是进手招数,务要将罗铎汉毙于斧下。 罗铎汉见他全是进手招数,势若猛虎,心中也不禁一澟。打起十二分精神守的严密,伺机还击。 两将斗到深涧处,王行运一斧直劈,迅捷无比,罗铎汉急忙侧身躲过,没料到王行运暗伏后着,一招缥缈五岳,斧势突转为飘忽无定之势。罗铎汉没料到这威猛唐将还有这一手,粹不及防被王行运斜斩一斧,总算罗铎汉功力超凡,间不容发之际向后缩了两寸,避过被劈作两半之厄,但是,臂上盔甲及胸中掩心镜都被斩破,真是险到极处。 唐军与南诏军数万人齐声惊呼。 居行远关心胜负,不禁策马上前数步,离两将相斗之处又近了几步。 罗铎汉惊的一身冷汗,顿时若入下风,王行运一手斧势刚猛,一手斧势飘忽,竟然也是两手运使不同套路招式,斧势变幻莫测,难以招架,罗铎汉左遮右挡,狼狈异常,眼看十招之内,就要毙命于王行运斧下。 只见王行运一招大江东去,左手板斧由左至右横削而去,罗铎汉慌忙将头一低把腰弯下,一道蓝光闪烁,王行运正要使右手斧望罗铎汉脑袋上直砍下去时,却将板斧停在半空之中。 罗铎汉伏在鞍上右手短枪一招直捣王庭也是迅如电光、矫若游龙,登时刺中王行运咽喉,不待王行运倒下,罗铎汉又一招流星横空,左手金醮大斧由左上砍至胯下,将王行运连人带马砍成四截,人马鲜血内脏洒了一地,连马背上的辔头马鞍都被斩断,王行运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惨死鎗尖斧下。 这个变故有如电光石火一般,两军都来不及反应,竟然观战的双方共数万人都鸦雀无声,直隔了半晌,南诏军才爆竹炸裂也似的响起轰然叫好之声。 唐军则是万万不敢置信,眼见王行运已经胜券在握,数招之内就要杀败罗铎汉,没想到却在关键时刻迟疑,导致战败身死。 数万人当中只有居行远见到了真相,居行远离两将相斗之处最近又兼之功力深厚,目光犀利,一眼就看出罗铎汉使暗器暗算,唐军被王行运魁梧身材挡住,有大半的人看不清罗铎汉使阴害人,一小部分虽可看到罗铎汉弯腰低头,但暗器细微,若不是站的近或眼力超凡者,又怎么看得清? 原来罗铎汉背上装有机关钢针,以机括引动,当罗铎汉弯腰低头时,钢针激射而出,酣斗之间距离又近,王行运闪躲不及,被射中胸膛,这钢针淬有剧毒,原要射入敌人咽喉要穴,但这王行运身材高大,毒针未中咽喉,却刺入胸膛中庭穴,中庭穴近心脏,针入要穴,立时毙命。 其实王行运在鎗刺咽喉之前就已毙命,鎗刺斧砍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居行远心念电转,马上决定不要拆破他的阴毒伎俩,立时纵马而出,以长鎗指向罗铎汉高声喊道:「罗铎汉,莫要嚣张得意,明日你敢与我决一死战么??,声若洪钟,气息沉稳,竟将南诏军数万人的喝采声压了下去,南诏众军原在欢笑庆贺,居行远一字一句皆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不禁一愣。 罗铎汉满身大汗,惊魂未定的回道:「怕???怕你的不是好???好汉,且???且报上名来,老子不杀无名下将???将。?口齿打颤,原来剧斗之下,气力耗损,为了震摄唐军,最后一击更是全力施为,连人带马都砍为四段。饶是罗铎汉这条威猛好汉也是使尽全力,更兼生死一线,说话间也不由得舌头打颤了。 居行远喊道:「我乃道州大将,大唐南路先锋使,居行远是也。今日你已疲累,我不趁势与你相斗,明日且纳下首级。? 罗铎汉见他器宇非凡,骑在马上却有如岳峙渊停,颇有大将风范,心念一动,略为定了定神,便道:「阁下莫非是人称百胜天王的居颖思(居行远字)?? 居行远心中暗暗一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心想:连地处偏远的南诏小国亦知我名,心下不禁得意。 当下一抱拳道:「正是在下,阁下近日来连败我大唐数名猛将,的确不凡,但我大唐能人辈出,岂容你蕞尔小邦一个蛮将称雄逞威,在下愿领教阁下高招,明日可与居某一战,在下于辰时恭候大驾。?这些话可是说给大唐众将士听的,先抬高罗铎汉力挫唐将之武艺,后挑战罗铎汉,若能击败罗铎汉则居行远更是技高一筹、不同凡俗,居行远可就在此次征伐中扬名立万,勇名远播了。 罗铎汉道:「明日辰时,恭候大驾。?,话音刚落,右首本部部将之中,一骑驰出,定眼一瞧乃南诏御林军勇将衡裕。 衡裕出马大喊:「甚么百胜天王?你们唐国太也自大,不过就在你们唐国之内称雄称霸,也敢自夸百胜天王。且看我南国英雄!你来,我与你斗斗,斗得过我,再来与我骁锐大将较量!? 戍卫大将封罗皓原欲阻挡,但想让他去试试这居行远的身手未尝不可,于是收回手任他去吧! 衡裕使把青钢戟,拍马直出阵前,向居行远急冲而去。 两将上前,不再打话,衡裕提起青钢戟就往居行远心窝里搠,居行远举鎗隔开, 两将鎗戟并举,战不到十回合,衡裕遮拦不住,眼看就要落败。 封罗皓见居行远武艺高强非一人可胜,使了一个眼色,左右各出一将,各挺一鎗,直杀向居行远。 唐军见南诏以三打一,不由得大声鼓譟,高声辱骂。 居行远见三将齐攻,心中并不畏惧,左手一摆,示意不妨,喝道:「来将通名!? 南诏三将收鎗立马,成品字形将居行远围在垓心。 中间衡裕大叫:「百胜天王果然名不虚传,单打独斗我不如你,在下南诏宿卫衡裕再次领教高招。?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百胜天王勇名扬1 左首一将答道:「在下蒙勒决候教。? 右首一将大叫:「老夫细奴罗。阁下武艺超凡非一人可敌,我等要倚多为胜了!? 居行远原要显本事,冷笑道:「一齐上吧!何必多言!? 衡裕最沉不住气,当先挺戟刺了过去,居行远架开长戟还了一鎗,两侧细奴罗、蒙勒决也挺鎗加入战局。 居行远抖擞精神,使出拿手的幻星鎗法,左点右戳,快捷凌厉,南霁云即曾败于此鎗法之下,只见那鎗有时如晨星初起,扑朔迷离,有时又似暮星乍落,四处闪耀,四面都是鎗影,八方都是杀机,诡异绝伦,虚实难测,端的是厉害非常。 南诏三将见他鎗法高超,也不敢怠慢,使出全力与居行远周旋。 三将围着居行远走马灯似的厮杀,一时之间,飞沙走石裹住四人,只见风沙尘土之中,鎗影盘旋,中间夹杂衡裕的一支戟攒刺横削,三十回合刚过,只听得一声大叫,衡裕被居行远一招南极星沉,倐的一鎗,刺中肚腹,颠下马去。 余下二将,心中慌急,已是进攻少,遮拦多了,不到五合,蒙勒决一鎗由左侧刺向居行远,居行远一招星移斗转,竟然将蒙勒决的夺命鎗法引向细奴罗,虽不至于刺伤细奴罗,但也惊得细奴罗与蒙勒决怔了一怔,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只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对居行远来说已经足够。 居行远再一招星月交辉,竟向左右两将快如电闪的各刺一鎗,一鎗划破细奴罗喉咙,另一鎗由于蒙勒决闪得快极,只刺中蒙勒决右肩。 细奴罗喉头鲜血狂喷当即堕马而死。 蒙勒决疼的脸如金纸,冷汗直流,热血直喷。 居行远冷笑一声:「我这鎗刺得不慢,本要刺入你心窝三寸,你居然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身沉肩避过,也算是个好手,且放你一马,下次再战,绝不轻饶。? 蒙勒决欲拱手谢过,一提右肩,当即痛得咬牙切齿,面无血色,只得左手横鎗,谢不杀之恩,也不打话,双腿一夹,驱马驰回南诏阵中。 唐军欢声大作,这几日屡次失利,心中那股乌气也不知积攒了多少,居行远以一敌三,更以神乎其技的武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杀败三名南诏猛将,让郁闷多时的唐军一吐怨气。 顿时,唐军上下都将居行远视为唐军战神,百胜天王之名不迳而走。 罗铎汉策马立在南诏军阵前,见到居行远与南诏三将短促的一战,见识到居行远的武艺,脸上不禁闪过一阵阴霾,与此人对决可千万大意不得啊!不过我还有最后的绝招,想到这里罗铎汉的紧皱的眉头悄悄舒缓了开来??? 当天唐军即在太和城北扎了野营,南诏兵马并没有趁夜来偷袭营寨。 次日一大清早,唐军又早早列阵,南诏军还是让唐军等了一两个时辰,才慢慢出来布阵。 西方天空慢慢有乌云聚集,虽然是早晨的天空却显得有点灰暗,居行远当先策马而出,只见他身着黑袍黑铠,骑了匹火炭马,手中一杆白蜡银头枪,由于人高马大,气宇轩昂,唐朝兵将一见他人才、风采都颇为不凡,于是都大声叫好。 接着罗铎汉也纵马而出,只见他白袍银甲,坐下白云驹,左手金醮斧,右手银枣枪,虽然面容蠡丑,却是威猛非凡,忽地罗铎汉一声战吼,声闻数里,众人心头都是一震,南诏兵将见他气势猛恶,不禁金鼓齐鸣,大声吶喊助威。 两人还没开打,双方已经这边道强,那边夸胜了。 居行远双手一抱拳,说了声:「有僭了。? 罗铎汉在马上一欠身,还了个礼,说道:「得罪了。? 居行远一枪当胸刺去,罗铎汉用斧一封,右手短枪亦直刺过来,两人枪来斧往,当即化作一条乌龙与一只白虎战作一团。 一个是大唐英豪,一个是南诏猛将,这两人都是从未败过阵的好汉,使枪的有使枪的精妙,使斧的有使斧的能耐。 虽然罗铎汉双手分使两样兵器,兼具刚猛与灵活,但是居行远一条长枪谨守自己分寸,不抢功不躁进,依着本身深厚武功,立时与罗铎汉战个难分难解。 两将功力悉敌,持平来说居行远要略胜半筹,因为居行远已见识过罗铎汉武艺数次,心中早有放对胜算。只是忌惮他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器,虽有几次得胜机会,却因着上次罗铎汉也是败中求胜,所以出手时多了三分谨慎,要引罗铎汉使出绝招,所以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罗铎汉双手运使不同兵刃,不过大斧仗其巨力,短枪取其灵巧,虽千变万化却有理可依循。 可居行远的枪法就不同了,招招不依常规,不但多变还夹杂着数种套路,有时灵活机变、刁钻巧妙,有时大开大阖、气象万千,也有时诡奇难测,如鬼魅一般,扎马刺腿,阴毒无比,非常难以捉摸。 罗铎汉全力应付,两将斗了八十余招,罗铎汉渐感吃力,只觉得居行远似乎还行有余力。 与居行远对敌,冥冥之中有股劲力引着自己将功力发挥到极致。这股劲力无形无质,却令人丝毫放慢不得。稍一松懈,那股劲力就压迫上来,逼得人喘息不得,渐渐的一丝恐惧爬上了罗铎汉的心头。 大唐与南诏武将也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两人相斗,江南西道何昱之、邹岳骐、白千岳及江扬鹰等武将都见识过居行远的武功,都觉得居行远的功夫比之上次武备操演要更胜一筹,只是不知是数年未见,是他的武功精进如斯,还是敌强愈强,就不得而知了。 其余各道武将如山南西道武将浑瑊等,没见过居行远武艺的,也看得挢舌不下,唐朝众将都将居行远的武功与自己的武功相互印证,希望能藉此千载难逢的决斗让自己武技更上一层楼。 两人越斗越快,翻翻滚滚两人又斗了三十余招,罗铎汉的巨斧短枪渐渐为居行远所制,罗铎汉心下着慌,艺成以来从未见过如此高手,王行运虽然武艺高强但其武功仍有迹可循,可这居行远似乎应着敌手出手轻重而有着千变万化的应变方式,他后发先至,却能牵引并主导对手的攻势,武功之高似乎已一窥武林一流高手的堂奥。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百胜天王勇名扬2 罗铎汉要打破困局,突地暴喝一声,一招熊罴灵猫,金醮斧封住居行远右侧退路,银枣枪连点居行远左侧曲垣、秉风、巨骨、肩贞、云门、气户等一十三处大穴,左手斧有如巨灵罩是大勇的表现。 要知道武人最重声名,宁愿战死也不愿声名受辱。更何况能练到罗铎汉这般武艺已属难能,但他却能不计毁誉,念兹在兹只为保住南诏,居行远知他心意,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苦心。 居行远低声道:「阁下武艺超凡,乃居某艺成之后最强的对手,阁下大勇,居某佩服。? 罗铎汉微一点头,头一侧,一代南诏高手就此断气,天空开始下起毛毛细雨,居行远负着手抬头望天,心中却是感慨万千。 居行远所使的龙搏三式乃居行远的师传绝学,从不见于江湖。龙搏三式共三式一十八招,分别是第一龙行式,内含八招攻守之式乃正攻所用,方才的虎掷龙拿即龙行式之招式之一。 第二潜龙式,内含五招乃反败为胜之式,方才元龙高卧即此式之一的杀着。 第三惊龙式,内含五招乃惊天一笔之突出杀招或奇招。 这龙搏三式单看并不奇特,可是居行远的师父实乃异人,他竟然将此一绝学化作数种武功,即运用此原理,可将这三式一十八招用在拳脚,掌法,指法等及数项兵刃之中。只需稍加修改或变形,转化成运用之武功及兵器的特性之后就能运使。 当然修习者必须通晓这几项武艺、兵刃,并时常锻练才能得心应手,这也是居行远为什么通晓诸多武功、兵刃的祕密所在。 鲜于仲通见居行远杀了罗铎汉,心下狂喜,挥动马鞭,要李晖把握时机,催促唐兵唐将并力攻城。 那厢南诏兵将收着罗铎汉的战马白云驹,慌慌张张的退入城中。 居行远将罗铎汉的遗体放上马鞍,自己牵着火炭马,慢慢走回唐营,旁边唐兵蜂拥而上,吶喊攻城。 唐军拉动抛石车,磨盘般大小的石块直飞出去,砸的太和城墙石屑纷飞,但太和城城坚墙高,城墙之上可并排走上两辆四匹马拉动的马车,城楼也加固许多,区区数十架投石车的轰击,短时间是不能伤他分毫的。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百胜天王勇名扬3 唐军使用床弩等威力强大的攻城器械,猛烈攻击太和城,可太和城内也发石反击,这一天的攻势旨在试探太和城防,所以并无大举攻城之意。 两军相互抛扔石块,发射弩箭,但并无近战,时至黄昏,雨势变大,两家收兵。 关于罗铎汉的尸首处置,唐军内部又生纷争,居行远力主安葬立碑,但是招讨使王烜因其斩杀其爱将王行运及唐将多名,又削弱唐军士气。故坚持将尸体斩首,首级高挂竹竿以羞辱南诏军,鲜于仲通亦赞成王烜意见。 居行远虽勇名已扬,虽有战功,但必竟官小位卑无法与鲜于仲通等人争执,于是一番争论之后,被明升暗降调到后军总管粮草并守卫本军大寨,得了个闲差,不被重用,居行远这番调动却也冷了将士的心。 不过,鲜于仲通并不理会,照他看来,罗铎汉已死,居行远的作用也就不大了,反正这些武将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也不差这么一个。 居行远原为江南西道先锋大将,被调到后军总管粮草,虽然总管粮草也是极重要的差事,但是居行远这种猛将,被安排在此处,显然是被冷落,不欲让他再次立功。 居行远本是个功名之心极强之人,失去上阵立功的机会,也意味着书去高升与扬名的机会,自然是怨恨暗生。明骧见居行远被调到后军,便来致上慰问之意,又见到居行远只领了本部兵卒六百余人暨副将方元矩,深怕军力单薄,于是又拨了江南西道军兵四百余人给他,勉强凑了一千兵马,居行远便赴后军监管粮草兵器了,自不待言。 罗铎汉尸首依王烜的方法处理,第二日攻城之时,鲜于仲通令军士高声辱骂南诏王阁罗凤,并将罗铎汉首级高挂竹竿,肆意羞辱,唐军将士在阵前污言秽语,讪笑怒骂,要引诱南诏军出城野战。 乔应昌老谋深算,严禁南诏将士出城浪战,反而对南诏将士好言劝谕,要他们隐忍怒气以待战机转折。果不其然,唐军这番作为,虽然满足了鲜于仲通等人羞辱对手之心理却反而激发了南诏军誓死卫国的决心,尤其是罗铎汉的首级被羞辱,更是让南诏将士愤恨难当。 「罗铎汉乃我国著名勇将,今在单打独斗之中被杀身死,理应受到应有的尊重与对待,可是唐国却不肯交还尸首,不愿安葬遗体,反而却将首级高挂竹竿,任由日晒雨淋,肆意侮辱,着实可恨!我们要替罗铎汉报仇雪恨,要将唐人通通杀尽,一个不留。?龙胜越及封罗皓等南诏军将都如此告诉他们的兵卒。 南诏兵将也都悲愤不已,誓为罗铎汉杀尽唐兵,以报大仇。 接连数日唐军都利用床弩及抛石车削弱城防,直到第四日上,唐军才派出云梯车、飞梯等,攻向太和城,务求破城,唐军人人争先,个个勇悍,不畏死伤。 可是南诏军自戍卫大将封罗皓以下都在城墙之上,奋力守城,又兼南诏军兵员充足,每个南诏武士都视死如归,不但坚守城墙,并且还数次由东城门派出骑兵迂回逆袭,总算是唐军训练有素,坚守阵形,所以南诏军并未占到便宜。 唐军攻城数日,死伤约数百人,却连城墙的一段也未曾夺占过,李晖见进展不大,即建议鲜于仲通,另谋良策。 鲜于仲通在仅仅简单探查路线之后,便独断以绕道迂回太和城西侧苍山为主攻方向,由鲜于仲通亲率主力以田大威、王烜为副帅,统领剑南道、江南西道、黔中道及山南西道共约四万七千余兵马走苍山小路攻向苍山下之太和城西侧城门。 李晖率领本部兵及缪乙节的岭南道精兵共约一万五千余兵马佯攻北面城门。 剩余兵马一千余人,由居行远率领留守太和城二十余里之外的营寨及全军粮草。 苍山颇为高耸,山峰绵延,地形独特,有一十九座山峰及一十八条溪流,两峰夹一溪,唐军需从白云峰进入经锦溪至鹤云峰下山即至大和城西。 这天一凌晨,天还没亮,夜色灰暗,虽未下雨,但已有山雨欲来之势,山路因前些日子的落雨还有些泥泞。 鲜于仲通以江南西道为前锋,统兵大将为明骧,鲜于仲通率主力剑南道及黔中道为中军,田大威率山南西道为后卫,全军除了将领所乘坐、运送小型攻城器械及军资补给的马匹之外,其余军马、驮马均留在营寨之中,全军徒步进入苍山。 由于全军人数众多,而山路时宽时狭,最狭窄处仅容两骑并行,所以成一字长蛇阵前进,唐军蜿蜒长达数十余里。 唐军先锋兵马走了三个多时辰,刚刚过绕过鹤云峰山顶,行到一处,地势较为缓和,山道开始宽阔起来,虽然山径有时仍然狭小,但已经可行一辆四马马车,估计再走一会儿,就能往下坡行去,山下就是太和城西门了。 大唐先锋军士见即将下坡,都感到雀跃。何昱之与邹岳骐在上次城北大战时并肩抗敌之后就结为好友。 两人并骑,邹岳骐低声道:「仲宇,对于这次迂回苍山进军,我有很大疑虑!? 何昱之也低声道:「孝明兄(邹岳骐字),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邹岳骐道:「他姑爹的,岂有行军绵延数十里可以应敌的?倘若遇到敌人埋伏,我等还不是有如俎上鱼肉一般,任人宰割!? 何昱之点头大表赞同,还未答话。 陆培业在一旁插话:「依孝明之见,这该如何解法?? 「依我之见,根本不该走这山道!?邹岳骐低声道:「总帅没派人来仔细勘查过这里地形,仅仅派了些哨马虚应故事,上山不过数里,随便看看之后,就回大寨禀报并无敌情,这不是拿全军将士性命开玩闹吗?冒冒然从这儿迂回,又不详加探查,实属不智。我军呈行军状态,队列又如此之长,倘若遇袭根本无法结阵自保,亦来不及救援。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百胜天王勇名扬4 他姑爹的,总帅没打过大仗,从这险山绝地进军,根本就是瞎指挥,他已经七老八十,早就活腻了,但这样搞法,莫要送了俺们的性命。? 何昱之朝四处一张,也道:「孝明兄说的有理,你瞧这里树木高耸,林草茂密,乃兵法上之天罗地形,再者,之前所通过之山道,不仅道路狭隘难行,而且山道两面不是丛林就是峭壁,兵法上又称天隙,这两者都是绝地之势。幸好这几日有雨,无法使用火攻,要不然只要放把火,南诏不花一兵一卒,我等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两位说得没错!?陆培业道:「我们一路行来,连鸟兽都很少瞧见,实非寻常。我等官职低下,人微言轻,又有甚么办法呢?对了!得赶紧通知明大人,即将下山,距离太和城已近,理应小心提防!? 何昱之说道:「对极!对极!我去通知!? 陆培业笑道:「还是我去吧!你笨嘴笨舌,脑袋又一根筋,搞不好要坏事,上回惹的明大人气得半死,你忘了吗?到头来还是得老哥哥出马摆平,算了吧!还是我去走一遭。? 邹岳骐哈哈一笑,何昱之也摸摸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陆培业刚驰近明骧身旁,只听前军吵杂,有哨探来报,前方有一将挡住去路。 陆培业心中一惊,难不成有甚么变故? 明骧引着众将策马奔到前军,只见南诏大将龙胜越横枪立马只孤身一人立在山道上,明骧拍马上前,叫道:「手下败将,怎敢阻我去路?? 龙胜越哈哈一笑,大声喊道:「无知明骧,你还道我真会输于你?前几番佯败于你乃骄兵之计,只是你生性高傲痴愚,瞧不出来罢了!我要杀你,不过如反掌之易。你若有自知之明,快下马受缚,我饶你不死。? 明骧大怒,喊道:「狂妄南蛮子,休要大言,逃跑的不是好汉。今日要你纳下命来。照刀!?说完便举着赤炎火龙刀当头砍了过去。 龙胜越吼道:「今日送你个鬼刀王去地府见见真鬼王!?举起黑墨枪分心便刺。 两将枪刀相交,斗的激烈异常,只不过五十招刚过,明骧大感惊讶,这龙胜越的枪法,神出鬼没,招式精奇,大不同于之前。 惊异之余,刀法便有了迟滞,斗到七十合上便被龙胜越一招金玉满堂刺中肩窝,摔下马去。 何昱之大喊:「番将莫要逞凶,吃我一戟!?舞着青龙戟,向前抵住龙胜越。 白千岳(白千岳未随讨击使谢志玮投奔鲜于仲通)与陆培业,两将齐出,将身受重伤的明骧救回本阵。 龙胜越与何昱之斗有二十余合,心中惊奇,这眉清目秀的唐将武艺高强,戟法惯熟,非一时可胜。 后面山林,一将冲出,乃南庭大将乌仲英,乌仲英一声大吼:「南诏儿郎,给我杀尽唐狗,一个不留!?,只听得一声号礮响起,只见南诏兵如狼似虎的从两侧山林杀出,山道路狭,无法结阵抗敌,唐军大败,何昱之弃了龙胜越拨马回援唐军,龙胜越也不追赶,急忙指挥兵马赶杀唐军兵卒。 众将保着明骧向后便退,还没退到后军,只听得后方喊声大起,漫山遍野,兵刃相交金铁之声,吐蕃野蛮的战吼之声此起彼落,山林之间,吐蕃旗旛忽隐忽现,吐蕃军野蛮的战吼之声此起彼落,唐军众将心中一惊,莫非是吐蕃军到了! 山南西道凤州副将浑瑊,正在身处后卫的唐军中慢腾腾的前进,缓慢的行军让年少的浑瑊已经打起瞌睡了。 山南西道通州副将彭衍刚及通州偏将李飞悄悄纵马靠近浑瑊,蓦的一声大喊:「开饭啦,还在瞎蘑菇甚么!?,随即纵马向前骑去,浑瑊猛的一惊差点摔下马来,周围的兵士都讪笑了起来。 浑瑊一惊就提振了精神,赶上前去与彭副将并骑,反而将李飞挤到后面。 浑瑊道:「彭大哥,你看这次迂回赶不赶得及在今日就攻城啊?? 那彭衍刚二十四、五岁年纪,其实年龄也很轻。只不过在浑瑊面前,任谁也得显老。 彭衍刚年龄虽然不大,却久在军旅。他外表粗豪内心却着实精细,武艺也很了得,年纪颇轻就立下许多汗马功劳,所以只二十四、五岁就因功升至副将。 浑瑊很欣赏这个老大哥,有事也常询问他,彭衍刚也颇喜爱这个勇武过人的少年英雄,两人很是相得。 彭衍刚道:「这可说不准,依我看可是很难哩。我军队列拉的如此之长,可这山路艰险,未必能依时到达。? 浑瑊沉吟半晌,又道:「彭大哥,我曾看到兵书说:兵分奇正,以正合,以奇胜,可我军正兵只李帅一万余兵马,总帅却率五万兵马为奇兵,这???这可把我搞糊涂了。这到底妥是不妥?? 「当然不妥!?后头一青年书生打扮的文士突然说道:「孙子兵法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复生,四时是也。又云: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奇正虽无定规,可一般来说,正兵为多,才可牵制敌人,奇兵需出奇不意,人数不需过多。? 彭衍刚与浑瑊笑道:「原来是柏先生。? 这柏先生名水岫字书翰,眉目俊朗,神采飘逸,千军万马之中不着袍铠,仍是一副文士打扮,显得特别突出。他原是举人出身,后弃文就武,在山南西道凤州兵马使夏雨青帐下听令,担任幕府书记,其人好读兵书,智计绝人,天文地理无所不晓,不过英气内敛,在众多的书记、判官等文官参谋之中并不突出。 原来当前朝廷小人当道,柏水岫韬光养晦,轻易不出计策。柏水岫在凤州之中倒是颇有名气,州道之中有数股强悍盗匪都是他出谋划策或用智取或以力敌而轻松击败。他要寻那识货名主,才会贡献才智,不再隐瞒。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山路险道大剿杀1 由于剿匪之故,柏水岫素来与彭衍刚及浑瑊相善,刚刚听得浑瑊相问故向前答话。 李飞凑上前来,插话道:「此话怎讲?? 柏水岫干咳一声接着道:「正兵减少过多,敌人易起疑心,将更加小心防范!奇兵过多易泄漏行藏,也不易达到奇袭效果。更何况这山路难行,我军人数众多,又处行军状态,若有诈谋,该当如何?总帅不知兵法,倘若敌人若无埋伏,则属万幸,倘若敌人伏军在此,我等都为瓮中之鳖了。? 彭衍刚、浑瑊及李飞都觉得颇为有理,边行边说,后卫已到锦溪之畔,溪上有一座小木桥,后卫军已有数百兵将过得溪去,山南西道观察副使亦是后卫主帅田大威亦过了桥去,其余兵将在陆续过桥。忽然之间,听得前面远方一声闷闷的礮响。 过不多时,就猛然听见前方,人吼马嘶,刀枪兵刃相交之声鹊起。 只见对岸有无数番兵沿溪杀来,刚过河的唐兵慌急之间,纷纷迎上前去,怎奈番兵人数众多,又是以逸待劳,唐兵抵挡不住,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 浑瑊与彭衍刚等尚在锦溪之北还未渡溪,眼见吐蕃兵杀将下来如破竹之势,心中惊惶不已,可是隔着锦溪又不知道吐蕃兵来了多少,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柏水岫见田大威等人被隔在溪的另一头吐蕃兵围攻甚急,田大威边打边撤,无法向桥头靠拢,反而被吐蕃武士逼上山去了,柏水岫急忙派探子到后军探查敌情,一面报告后卫军副帅凤州兵马使夏雨青,并不待夏雨青命令及回话便急令彭衍刚及浑瑊等,飞速过桥,严令彭衍刚务要守住小木桥绝不容许吐蕃兵毁坏桥梁或阻止我军过溪,并分兵由浑瑊率领救援田帅,务并要将田帅救回北岸。 待处置妥当后,柏水岫才赶到夏雨青处禀明处置原委,夏雨青人在后卫中军押阵,柏水岫赶到中军说明后,夏雨青直说办得妥切。 待探子回报后军并无敌情后,柏水岫随即进言夏雨青:「夏将军,吐蕃兵力不足,无法将我军全部包围,于是欲断锦溪桥,阻我后卫军,防止我军援助前锋军及主力中军,我军应全力出击巩固桥头,无需挂虑吐蕃包围。另外,田帅为后军主将,若有疏虞,影响军心甚大,救援田帅,刻不容缓。? 夏雨青听他说的甚是有理,于是问他道:「这该当如何拨配?? 柏水岫道:「书翰(柏水岫字)建议目前应立即加派援军,驰援浑铁进(浑瑊字),留伍佰兵马待在锦溪之北以防后路被切断,并派人飞马通知李晖副帅,前来救援接应,其余兵马全数过溪。? 夏雨青点头道:「接着说!? 柏水岫见夏雨青认可,便接着道:「待救出田帅且本军情况稳定后,留两千兵马守住桥南,其余兵马全力往南攻击协助其他各军突出重围。? 夏雨青道:「如此甚好!传令全军,依此计而行!加紧派兵马过桥,令颜忠全(季明字)副将领一千兵马过桥后协助浑铁进务要将田帅救出,李传映副将领两千军助彭副将守住桥头,不得有误!? 传令各自去了! 夏雨青对柏水岫道:「书翰,咱们快到前方看看情况如何!? 柏水岫道:「事不宜迟,咱们快走!? 吐蕃雪豹部主将波可罗密与千夫长牟业若已经伏在鹤云峰山腰的草丛里已经两日两夜了,后面的两千吐蕃武士亦是如此。 倘若从两日前,吐蕃援军总帅南道节度使果结烈日率军绕路入山算起,已经有三天没好好吃顿饭、睡个觉了,为了怕炊烟泄漏行藏给唐军,只好以肉干、雨水来止飢饮用,吐蕃武士们耐着飢寒,忍受蚊虫袭扰,就是为了给唐军致命的一击。 八月中,南诏国皇弟波赠前来吐蕃表示结盟之意,吐蕃国王赤德祖赞(旧称弃隶缩赞)大喜过望。 赤德祖赞见机不可失,立即应允出兵相助,并赐阁罗凤为「赞普锺?意即赞普之弟的意思。 吐蕃欲联合南诏共抗唐朝久矣,倘若南诏与吐蕃联盟则可断唐朝左臂,如此一来吐蕃南疆压力即可变轻,才可以举全国之力与唐朝及大食争夺中亚西域的霸权。 可这南诏向来是唐朝的忠实藩属,就连当初皮罗阁建立南诏国的时候,都得靠唐朝出兵出粮,大举协助才得以建国,南诏自然是对唐朝忠实有加了,吐蕃欲拉拢南诏实在千难万难。 却没预料到,人在家中坐,福自天上来,唐朝因为几个酷吏而与南诏闹翻,南诏王竟然派皇弟波赠前来结盟,这可令吐蕃国王赤德祖赞高兴不已,立即决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特赐南诏王阁罗凤为赞普之弟,并召集吐蕃五茹—即吐蕃所部五个节度使来到都城逻些共同商议。 吐蕃当时共分五茹(道)六十一东岱(千户)--一般来说,东道节度使主要与唐军作战,西道节度使主要防御或进攻河西四镇及葱岭(帕米尔高原),南道节度使主要防御与进攻南诏,北道节度使负责与回鹘之间的征战与攻防,另有青海道负责帝国本部之战伐事务。 赤德赞普与众节度使商议,决议派南道主力及西道一部之大军入援南诏,希望一举击败唐军,让南诏彻底归附于吐蕃。 赤德祖赞立即点起原黑狐部主将,目前为南道节度使的果结烈日为总帅率领南道三部兵将—共计有: 猛獒部主将狼玛、石貂部主将史泰德及黑狐部主将赫哲蒙等数十员骁将并四万吐蕃武士前往南诏国助战。 另有西道雪豹部主将波可罗密亦率部族兵一万前往助战,受果结烈日节制。 果结烈日是吐蕃国中颇负盛名的智勇双全将领,在吐蕃与外族的征战之中,屡屡带领吐蕃勇士,力挫强敌、屡建奇功。 果结烈日虽是行伍出身,但是有勇有谋,甚是精明,他并不大张旗鼓进入南诏,反而依据南诏波赠及各地探马提供的消息,估算南诏必可支撑数日。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山路险道大剿杀2 于是,他不走捷径进入南诏,反而选了最迂回隐密的小径进入南诏。 沿途避开唐军斥候、探子,由苍山西侧入山,翻越鹤云峰与南诏取得联系,南诏国军使副枢密郑回料定鲜于仲通强攻不成,必定迂回苍山来攻太和城西门。 于是定了个前后堵,两面夹的瓮中捉鳖的计策。 郑回与果结烈日商讨之后,以南诏军一万余人埋伏鹤云峰之上,吐蕃军四万余人埋伏于锦溪以南至鹤云峰顶,五千余吐蕃军进攻唐军大寨,另外三千余吐蕃军列阵于太和城西门之外,以备唐军走脱无门,穷极反噬时,突破重围进攻西门。 由于吐蕃兵将众多更兼鹤云峰山势险恶,到处设伏则很难不被查觉,于是果结烈日将四万人马分为十余处埋伏地点,有的埋伏于道路两侧,有的潜藏于居高临下的山崖高处。有的伏击位置,适合以万箭齐发之势,杀灭敌军,有的却必须步行强攻以歼灭敌军,各个埋伏因地形不同,需要因地制宜。 全军以南诏的号礮为信号,号礮一响,立即一齐杀出。唐军行军队列极长,故极容易截断或分割以歼灭之,然后自埋伏处向上下延伸十里范围为扫荡之地界,务必要全歼唐军。 波可罗密选择了一处山腰处,距离唐军行军之山路小径尚有一段距离之草木茂密、山巖众多且易于隐藏的地点,在山路左侧伏着两千吐蕃军由波可罗密亲自带领,另一侧有一千五百兵由副将护赤率领,全部步行出战,希望能将唐军一股聚歼。 波可罗密听得鹤云峰顶一声礮响,随即带领吐蕃武士杀下山岭,围剿唐军。 在山道上的唐军乃剑南道的唐军将士,虽然剑南道将士都是大唐百战精兵,可是山道之中突遇强敌,队伍又长,所以登时大乱。 波可罗密挥舞长杆大刀,如入无人之境,唐军将士如波开浪裂,无人挡得住他,纷纷退了下去。 副将护赤亦是勇不可挡直冲至领军将领马前,先砍马上大将,荣州镇将陈策正在指挥兵马突围,没见到护赤已杀至眼前,猝不及防被护赤一刀砍死,其余众军都被吐蕃军杀散。 唐军败兵四处逃窜,已经无法指挥,吐蕃兵放手大杀,直杀的唐军血流成河,弃甲抛戈。 波可罗密将此地唐军屠杀殆尽之后,随即带领一千五百吐蕃武士向山上杀去,护赤则留下五百吐蕃军在原地搜捕唐军,其余吐蕃武士随牟业若向山下擒剿逃散唐军。 鲜于仲通率领众将暨千余名士兵,正慢腾腾在山道前进,这个争权夺利内行,打仗作战却全然外行的老官僚,拖着近七十岁的老迈身躯已经有点力不能支了。 他心中正想着:早知道这山道如此艰险,就不来了!!!只要差副帅王烜或田大威来不就得了吗?何必亲自走这一遭呢???还是监军李辅国聪明些,干脆待在大营,乐个清闲。 反正,这些别人冒死得来的战功,到时也少不了他一份,想着想着,鲜于仲通登时竟羡慕起这个阉宦了。 正当鲜于仲通心中在嘀嘀咕咕,牢骚满腹的时候,忽然听见鹤云峰顶一声礮响,过不多时,突然前后都有喊杀声起,紧接着四周山谷都回荡着兵刃相交、战吼轰鸣及兵士临死前的嚎叫,山谷震动,唐军乱窜,已经嘈杂成一团,根本无法判明目前情势状况。 不过,不幸之中亦有大幸,鲜于仲通等部并未在吐蕃军的伏击圈之内,所以唐军的中军军幕尚未遭受袭击,还能发号施令,只不过不知这还能支撑多久?????? 各军传令流水价般的呈报紧急军情,鲜于仲通瞠目结舌竟然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四周军情紧急,怎容得半刻迟延??? 总算,剑南道各军久历战火与吐蕃交战经年,指挥人才却是不乏,黎州讨击使孙长乐见鲜于仲通已经不能有所作为,当即挺身而出,急令各部传令即刻回去告知遇袭各部不要慌乱,速速离开山道小路,避开开阔平原及空地,寻找山林隐蔽之处,立即集结所有将士,不分从属州道,先原地坚守,伺机往山腰突围,倘若情况紧急,可以专断独行,不要请示。 孙长乐与幕府书记吴炳瑞急忙在地理图本上找到山腰处找到数处可供集结的位置,正要派遣传令四出传达军令时,吐蕃军攻到了。 猛獒部主将狼玛亲率数千兵马,围杀上来。鲜于仲通见吐蕃军势若猛虎,漫山遍野而来,于是策马先逃,将指挥之责全丢给孙长乐,自己逃入山林之中,幕府书记吴炳瑞随即借口请示总帅,亦抛弃职责跟着部分将领亦随鲜于仲通而去,众军见到总帅策马先逃,霎时军心崩溃,四处逃散。 孙长乐久候书记吴炳瑞回报总帅指示不得,心知这家伙必定抛弃职责逃跑。于是,也不等待,赶紧与其他武将计议突围之策,并且组织唐军抗敌。怎奈唐军心溃散,几无战志,各军不依队伍,四下张望,寻机脱逃,仅余孙府家将及百余兵马听从指挥。 狼玛部将德杰率兵杀入唐军队列,三名唐将拍马来迎,德杰大发神威,连刺三员唐将落马,勇不可挡,剩余的唐军士卒更是魂飞魄散,四处乱窜奔逃,德杰率兵赶杀,直杀的唐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孙长乐率残兵败卒边打边退,欲退入山林,怎奈吐蕃军已经四面合围,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孙长乐与数名唐将力战到最后一刻,身边士卒死伤殆尽,结局是战败身死或被俘受辱已无悬念,孙长乐见所有部将全部力战殉国,于是猛的一声长啸,举起宝剑,向颈中一勒,鲜血溅洒在染满部将、兵卒鲜血的草地之上,杀生成仁,以报国家,身旁唐府家将见主人横剑自裁,尽皆大哭之后,横刀自尽,无一苟免!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山路险道大剿杀3 吐蕃狼玛大将见孙长乐奋战到最后一刻,抵死不降,也不禁佩服他的忠烈,于是收其忠骸与他的家将四人合葬在苍山之上,立碑唐国五忠墓,以表其忠。 黔中道招讨使也是唐军副帅的王烜更是倒足了大楣。 他与千余名唐军武士正行经山腰与顶峰之间的山道之上,两面都是不甚高的峭壁,突闻前方鹤云峰顶一声礮响,只见两侧山壁上涌出许多吐蕃武士,个个弯弓搭箭,全都瞄准山道上的唐军。左侧山壁闪出一女将,容颜艷丽,貌美如花,双手握持燕翎长刀,身着白绣袄外罩软银甲,足蹬浅绿小花靴,乃狼玛之妹赫丝曲珍,只听得赫丝曲珍一声娇叱,万箭齐发,箭如飞蝗,连绵不绝,登时将王烜与数十部将并一千余人马射死在山道之上。 王烜身中一十三箭,死时瞪着双眼,浑不明白怎会遭此横祸!所部之将校如张旭及当夜何昱之在黔中道营盘所结识之李姓、冯姓武官皆被射死在山道上,千余大唐将士,无一生还。 鲜于仲通等将,逃入山林之后,慌不择路,到处乱窜。 谢志玮等将,自投奔鲜于仲通之后,一直跟随在鲜于仲通身边,这回儿见鲜于仲通已经六神无主,胡乱奔逃,这可危险之至,于是上前献计。 谢志玮道:「总帅勿忧,今吐蕃兵至,情势混乱,我等应该先镇定下来。?谢志玮接着附耳低言道:「只须如此如此??????,我等必可脱出重围。? 鲜于仲通闻言大喜,叫来众兵士,脱下众士卒衣甲,然后令众将换上士兵衣甲而士兵却换上众将校之衣甲。 等待换装完毕,谢志玮向童仲言等将使了个眼色,突然暴喝一声,举刀便砍,那谢志玮虽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可武艺却着实不差,那刀快如电闪,势若飞鸿,的确不负他闪电刀之名。其余众将见状也持刀猛砍。 转瞬间,将三十余名更换将领袍服的士兵砍倒在地,其他十余名没换装的兵士也被斩杀身亡,这变故来的突然,这些兵士还来不及反应就已尸横遍地了。 有一小将心中不忿,道:「谢将军,我们杀害了这些已换将军衣甲的兵士已是有亏德行了,杀戮这些并未换装的兵士却是为何???? 谢志玮狞笑道:「吴将军,你认为我们干了这等事,他们不会说出去吗?有道是无毒不丈夫,他们不死,难不成要留着扰乱军心吗?我这是在顾全大伙儿名誉性命!吴将军还有何高见么???? 那吴姓小将,心中愤恨却是不敢再说。 谢志玮将穿着总帅衣甲的士兵面容剁得稀烂,再也分不出原来容貌后,冷笑着对着小卒尸体道:「你原来八辈子也没福份穿到总帅的袍甲,如今让你穿着了,你死也不枉了!!!? 接着,鲜于仲通及众将辨明方向,弃了马匹及军资器械,徒步往山下走去。 白千岳与陆培业众将保着明骧,向山林中退去。何昱之与邹岳骐率三十余名唐军武士冒死断后。 走不到三里,遇见林墨悔率岳州武将马誉、虔州镇将张通安及江州镇将薄千层等暨兵士三百余人。 林墨悔等人尚未遇袭,但兵马为败兵冲散,所以无法聚集更多人,万幸的是众将俱无损伤。明骧见兵马稍多,心中一宽,随即昏了过去。 陆培业将战袍前襟撕了下来,为明骧稍作包扎。 林墨悔乃岳州讨击使且资历最深,除明骧外,以他居长,于是众将都望着他,等他示下。 林墨悔略一沉吟,当即说道:「由我与万兄弟(万骞)及周兄弟(周大武)亲自率五十名武士断后,张将军(张通安)率其余将士避开山道,先向西迂回,然后朝北下山,白日行军目标过大,可视情况等夜晚再走亦可。依之前行军缓慢之状况来看,我军后卫应尚未过锦溪,田副帅应该仍在锦溪附近,运气好的话,他会据守锦溪两岸,至不济也可退守锦溪北岸,最糟的情况是,后卫军亦被击破,吐蕃军在锦溪设伏,倘若事已至此,我们只好靠自己逃出生天了。切记,到锦溪边,绝不可大意冒然直接过溪,要派斥候前去探查,视状况伺机过溪。? 江州镇将薄千层说道:「我军人数稍多,是否需要分兵而行???? 林墨悔道:「我们目前只剩不到四百人,倘若再遇包围,仅凭四百人或许还能拼死一战,杀出重围,再分兵可能连包围圈都冲不出去了。? 众将均觉颇为有理。 何昱之见林墨悔指挥调度、分派工作均颇得法,又知万骞及周大武等,武艺平平,若是留下断后,必定有死无生。 于是,何昱之道:「林大人,断后之事由末将来承担,明帅重伤,不能视事,全军需要您的指挥。我自领二十名善射武士,为全军断后,虽死不悔。? 邹岳骐亦道:「末将自幼居住山野丛林对山林颇为熟悉,末将愿意随何副将冒死抵敌。? 何昱之感激的向邹岳骐点了点头,眼角余光撇到陆培业-何昱之的生死之交,但陆培业却若有所思地不出一声。 然而,陆培业的默不作声却深深刺痛了何昱之的心,何昱之心中知道陆培业武功高强,人称银蟒双鎗将,两条银蟒鎗,端的是威震一方。倘若留下陪他断后,则殿后之军就更有机会突出重围。 可是,在如此危急的关键,最好的朋友没挺身而出与自己同生共死却低着头不发一语,心中真是不是滋味。 邹岳骐与自己相识不过一个月,真正熟稔也不过是这十余天的事。可是就在此时,在自己要舍生忘命时,却义无反顾站了出来,愿意与自己同进同退,何昱之心中突然涌出无限的感慨??? 然而陆培业真的是不顾好友安危吗?其实,陆培业正思考着护卫明帅下山重要还是留下断后重要?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山路险道大剿杀4 陆培业久经战阵,深知主将安危影响军心甚巨,此刻护卫明骧的兵将已然不多,除自己与副将江扬鹰及偏将白千岳外并无武艺超群的高手在内,若自己留下断后,只剩这二人是否担得起护卫主将之重任,更何况自己对二人并不熟稔,这两人是否值得托付?还是个疑问... 何昱之在此生死关头之际,结发妻子魏小莹的面容却浮上了心头。 倘若她在此地,见到自己主动承担断后重责,会说些甚么呢?会责备自己吗?还是赞成自己?她总是温柔的配合自己,照顾自己起居,很少有个人的意见,但是她的温柔之中却有一股坚强的特质,或许她只是依着自己不说自己不爱听的话罢了。 出征之前,她只淡淡的说了要为国尽忠,别担心家里,不要做无谓的冒险,这次断后应不属于无谓吧?两人结缡数年,情深意浓,却一直未生下一男半女,倘若自己有个不测,柔弱的小莹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吗? 何昱之仰起头,不让这些杂念再困扰自己,出征之日,此身即不再属于个人,既发豪语,就好好专注于即将到来的责任上吧。 此时众将都劝林墨悔,要带领大伙儿突出重围,切莫以身犯险。 林墨悔见事态紧急,不能再耽搁,于是便答允众将。 林墨悔对何、邹二将道:「仲宇、孝明有劳二位兄弟,切勿轻言牺牲,我将沿途留下红花树枝作为记认,我等与两位兄弟在锦溪相见。?说完,虎目含泪,双手紧握住两将之手。因为他知道:吐蕃南诏之军,满山遍野而来,我军又为前锋,距离山脚最远,殿后之军,要能杀出重围,实在机会渺茫,若要相见,恐怕只能等到来生了。 此时,江州副将江扬鹰突然说道:「白锡节(白千岳字),箭法超神,武功卓绝,若能留下相助仲宇,必能顺利掩护全军撤退,不知锡节可否愿意留下助仲宇为全军殿后?? 白千岳心中恼恨,知道这是江扬鹰借刀杀人之计,目的是为报那数年之前在两人在江南西道武备操演所结下之掌击臂断的当众之辱。可是碍于他官衔较自己为高,本州主将谢志玮又已叛离江南西道,各州将领均痛恨郴州的背离,所以无人替自己出头,这苦果只能自己硬吞下去。 于是,他眼光怨毒的瞪着江扬鹰,恨恨的说:「既然守仁(江扬鹰字),如此信任末将,末将怎敢不遵将令。? 陆培业心中一凛,若开口要白千岳留下,已不适合!他眼望何昱之,心中想到,此时若再多说甚么都会显得自己贪生怕死,更何况无愧于心,又何须说些甚么,求人谅解!而护卫明骧这重责大任终究还是得由自己承担.... 事态紧急,林墨悔亲选自愿断后壮士二十余人并将各人余下箭支交由何昱之、白千岳等殿后武士。众武士由三将率领,向前奔去,寻机埋伏。 林墨悔于是率领着众兵将,抬着伤者,走上痛苦而漫长的败逃之路?????? 浑瑊与彭衍刚过桥后,急忙分兵,浑瑊领五百唐军疾行上山,欲营救田大威。 彭衍刚则率五百唐军抵住吐蕃军的冲击,其余唐军加速过桥。 彭衍刚手持银背大砍刀,他心想:此番若不舍命杀敌,击退番兵,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一出手便使出绝技画影腾空刀法,杀入敌阵,左冲右突,猛不可挡。 唐军见彭衍刚勇猛无敌,更是士气大振,凶猛冲杀,硬生生将原先势如破竹的两千吐蕃武士杀的倒退连连,吐蕃千夫长慌忙指挥后退整队,准备再次冲锋。 唐军源源不绝从锦溪桥过得溪来,每过得一人,唐军战力便增加一分。 吐蕃军连冲三次,都被彭衍刚率领的唐军用强弓硬弩射了回去,即令杀到唐军跟前的也被唐军鎗刺刀砍,杀的杀的连连倒退。 吐蕃军冲锋时,疯狂嘶吼,摄人心肺。撤退时,满地伤残,哀嚎声惨绝人寰,一波波的人潮冲上来,退下去时却是中箭着鎗,狼狈逃窜。 待到唐军已过来三千余人时,吐蕃军的千夫长终于知道强攻已经不成,而且伤亡已众,于是退回山林之中,派出传令飞奔至总帅果结烈日要求援兵去了??? 夏雨青与柏水岫过得桥来,随即重新调度兵力,派遣三千唐军援助浑瑊,两千唐军留在锦溪南岸,一千五百军留在北岸。 夏、柏二人亲自守在桥边,指挥众军。 柏水岫唤来二将,各领五百兵,各沿锦溪之上下游来回探查有无吐蕃军渡溪并接应唐军败兵,再派传令催促副帅李晖急速回援苍山及本军大寨。 浑瑊率五百唐军向山上行去,一路上溃兵无数,瞧服色,除江南西道之外,却是各个州、道都有。 浑瑊抓住一个散兵,询问他属于何部兵马?本部军情况如何?是否见到田帅及田帅被困在何处? 那兵慌忙答曰:「小人乃巴州兵马,巴州镇将朱将军(朱义)已经阵亡,各将领及校尉都已伤亡殆尽,军士被打散。田帅正被困在前面不到三里处。小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大将军不???不???不,小将军请饶小的一命。小人代全家给您磕头了。祝您长命??????? 浑瑊不待他说完,挥挥手让他走了。 浑瑊立即率全军急奔至前方营救田帅。果然奔不到三里,只见到前方一名番将引着六、七百人正在抢夺旗帜军械,前面马上绑着一人,正是田大威。 浑瑊大喝一声,提刀直取那番将,那番将亦提鎗来迎。 两人战不数合,浑瑊一刀砍下番将首级。随即挥刀杀入吐蕃阵中,吐蕃军见他勇猛,纷纷走避,往山上退去。 众军向前救了田帅,浑瑊下马插鎗。拱手道:「田帅受惊,末将来迟,不知其余军将今在何处?铁进须往何处营救????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山路险道大剿杀5 田大威满脸血污,衣甲破损,颤声说道:「随我兵将三百余人都已被杀尽了。我力战被擒,幸得铁进前来援手。? 浑瑊寻了匹战马并亲扶田大威上马,然后自己拔鎗上马,道:「田帅休慌,末将拼死保田帅杀出重围。? 于是,浑瑊在前,田大威在后,众军围绕护卫,准备要杀下山去。 忽见一彪人马约两、三千人从山上杀出,领军大将乃吐蕃石貂部主将史泰德,浑瑊率领的唐军不过五百,而史泰德派军杀向唐军,冲击数次,皆不能冲乱唐军阵势。于是密令一千夫长由树林中前进,绕过山道,由山下往上包围唐军。 浑瑊率五百唐军拼死抵御吐蕃军连番进攻,没料到,吐蕃军由山下包围上来。 顿时浑瑊等人被围在垓心,浑瑊挥舞大刀猛砍猛杀,吐蕃军悍不畏死,仍是猛扑上来。 田大威心中畏惧,瑟缩在马上,既不参与搏杀也不协助指挥,两旁护卫见主帅畏怯,更不敢擅离,故而减少珍贵的可战之兵。 浑瑊猛冲数次却见突不出重围,吐蕃兵马越围越急,可战之兵越来越少,情势危殆,浑瑊眼看不是被俘就是殉国,几无悬念,忽听见山下一阵喊杀之声,当先一将,猛不可当,身长七尺二寸,头戴狮头水磨盔,身着青袍玄天甲,手持青云大砍刀,原来是镇州副将颜季明率兵杀到。 浑瑊心中大喜,连忙大声鼓励浴血奋战的唐军武士:「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军强援已到,随某杀出去,虽死亦无所憾!咱大唐勇士的名头绝不能砸在俺们的手上。将士们,杀呀!? 众军听他豪气万千的勇壮言语,顿时士气大振,奋起余勇,直杀的吐蕃军尸横遍地,史泰德见已无法围歼浑瑊这股唐军,于是慢慢退向山上整队,浑瑊只用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与颜季明的援军会合,然后被接应下山了。 浑瑊见到颜季明激动地紧握住他的手,说道:「若非忠全(颜季明字)来援,几乎狼狈!大恩不敢言谢!? 颜季明道:「铁进何出此言?见危救急,原是本分,何须言谢!? 颜季明字忠全,长安人,原为河北道镇州副将,借调至山南西道时,遇到讨伐南诏征调兵将,故自请充任南征军副将之职,其人武艺精熟,文武通才,父亲颜杲卿,曾任范阳户曹参军,现为河北道镇州(常山)刺史(即太守)。 吐蕃大将史泰德见唐军外援已到,且军马严整无机可趁,便约退人马,与唐军对峙,并派人通报总帅果结烈日,赶紧加派兵马,准备再次围歼唐军。 浑瑊将田大威带回锦溪桥边,只见田大威身子痠软,下马时连站也立不站了。 赶忙叫军士将田帅扶至锦溪边的匆促搭建的临时军幕之内。 这倒不是逢迎拍马,而是倘若兵士看到全军统率如此怯懦,这对士气必定有极大的影响及打击! 锦溪边的山南西道诸将,因着关心山上军情亦随田帅入帐。 军幕内的夏雨青与柏水岫正在商讨退敌方略,忽见田帅满脸血污的回来,赶忙立起身来,夏雨青急着询问山上军情,柏水岫却以眼神示意夏雨青,要他暂时先别开口询问,无奈夏雨青话已出口。 夏雨青急问道:「田帅,山上状况如何?吐蕃军有多少兵马?还有我军其他各部的消息吗?田帅,我们应当如何是好?请您示下!? 田大威心中惊魂未定,颤颤的说道:「吐蕃军多如繁星,又似蚁聚,满山遍野杀来,我部兵少,虽英勇奋战,仍寡不敌众,故无法抵敌!中军与前锋军都已被冲散,兵败如山倒,依我看,我们只能退回大营再作商议。? 夏雨青正欲再问,柏水岫暗地一扯夏雨青衣袖,夏雨青虽不知其意,但却噤声不语了。 柏水岫开言道:「田帅受惊,正当安歇,我等且让田帅歇息一会,进些饮食,有军情、要事待会儿奏报!? 说完,及以眼神示意众将退出帐外。 众将离开军幕之后,夏雨青急问柏水岫倒底为何急着让众将出来,而不向田帅询问军情! 柏水岫一笑,低声说道:「将军不知,大凡死里逃生的将领或逃散军卒,因着本身脸面及性命干系,必会夸大敌情,将敌人说的为数众多以挽留面子或减轻罪责,此乃人之天性也。今日,田帅是我等的主帅,既不能讯问亦不能怀疑。如此的得知的军情,不仅无用还会扰乱军心。你说:问是不问?? 众将都甚觉有理,均点头赞同。 夏雨青、柏水岫与众将便依着原先所得消息继续策画营救各部唐军之方略。 浑瑊略事休息后,便主动请缨,愿率后卫军前去接应败散唐军,夏雨青壮其胆勇故指派精兵两千,猛将数员,共同前去,并仍遣陈召原副将率一千兵往来照应。 林墨悔与江南西道众兵将已过去一个多时辰了,何昱之伏在一块大岩之后,望了望身后的七名志愿殿后的唐军武士,其中还有一校尉手握长鎗,冷静沉着,毫无惧意!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嘉许,那校尉也笑着点了点头。 邹岳骐伏在前方草丛之中,身后有七名武士,白千岳率领五名弓箭好手在后头稍远处作为接应及伏兵。 不多时,一个唐军探子,连滚带爬的跑回到何昱之藏身之处,上气接下气的说道:「南番子来了,有一百多人,正在追杀我部散兵。? 话刚说完,二十余名败散唐军,正没命的狂奔过来,有的盔甲遗失,有的没有武器,更有几人伤的不轻,鲜血顺着袍铠流了下来,要人搀扶才能走动,每个人都满脸血污,瞧服色有江南西道也有黔中道的军兵。 南诏武士五十余人,又笑又闹有如驱赶牲畜一般的追着这些唐军,其实以这些唐军负伤疲累的状况,要擒获或者杀戮他们只是易如反掌之事!只是这些南诏武士以猫捉穷鼠的方式猎杀他们以为一玩乐消遣罢了。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猛将断后退追兵1 邹岳骐始了个眼色,何昱之会意指示身后唐军四处散开,并打手势通知白千岳。 五十余名南诏军追着二十余唐军,越过邹岳骐等,邹岳骐并不作声,任由他们过去。 一名南诏武士距离何昱之藏身处仅三十余尺时,他举起长刀正要向落后的唐军猛力砍过去时,一支羽箭贯穿了他的后脑,力道猛烈的使箭簇穿出了他的前额,这南诏武士一声没哼的便往前栽倒。 「有埋伏!!!唐狗有埋伏!!!?有南诏武士大声吼着,这时,邹岳骐率领的七名武士纷纷放箭,虽然人数不多,却因距离不远,所以箭箭致命,转眼之间已有七、八个南诏武士中箭倒地,败散唐军趁机向前逃去。 一个带队的副百夫长,虎吼一声,也不管那些唐军便向邹岳骐等藏身的草丛扑了过去,其他南诏武士纷纷举刀跟了过去。 这时何昱之及所率领的八名唐军武士,却向南诏武士发箭了。 何昱之一箭正中那副百夫长的背心,劲力直透胸背,那副百夫长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胸膛前突出的箭簇,箭簇上还似乎黏着自己的心脏的血肉,他慢慢的向后软倒。 唐军虽然不多,可是散于各处,给人一种摸不清头绪的情况。 事出突然,南诏武士慌乱之中,也不知唐军有多少,带兵官也被击毙,于是在死伤二十余人后,连同正赶来的六十余名南诏武士,迅速退了回去。 邹岳骐与何昱之知道南诏武士马上会再来,于是迅速扶持败散唐军伤者向后撤到白千岳的后面,此时,白千岳在前,何昱之及邹岳骐在侧后救助伤员及迅速布置弓箭阵位。 不多时,南诏武士判明形势后,便警惕的以围猎的阵形扑了过来,到了唐军原先的埋伏阵位,却发现扑了个空。 带队百夫长认为唐军已经撤了下去,于是又大胆追来。 此时白千岳率五名弓箭好手自远处又放箭了,南诏武士粹不及防又被射倒六、七人,南诏带兵官是个惯战之士,他见敌人人数极少,不会超过三十人,却屡中奸计,不由得发怒如狂。 喝令南诏武士一边放箭一边向前杀去,不杀尽此股唐军,誓不回营。 白千岳等五名弓手,见南诏武士放箭,向后便跑,由于距离尚远,森林中树木甚多,南诏兵所放之箭矢无一中的。 南诏百夫长远远见到逃跑唐兵只六、七人,心中暗想:即令加上刚才那批弓手也不过二、三十人,二、三十人的伏兵与一批二十余人残兵相加也不过四、五十人,而我们武士却尚有八、九十人,怕他个屁! 南诏百夫长怕其他武士分了功劳,抢夺战利品,所以也不通知其他南诏军支援,便独自率武士追来。 白千岳领着弓手跑过了何昱之与邹岳骐等埋伏的地点,一刻也不停歇的继续向前奔去,南诏军追的甚急来不及停下查看周遭情况,便疾追上来。 南诏武士被白千岳等逗引着,你一停下他就放箭,你若追来他就逃跑,南诏百夫长又急又气,大声喝斥属下军兵全力追赶。 由于这五名唐军武士都是精挑的箭艺高强之辈,即令在树林之中,也可射杀追兵,更能及远!南诏兵士虽然紧追不已,却也不敢过份进逼。 白千岳等直跑到预定之处,才停下脚步,转身发箭,不再逃跑。 这时,南诏军已陷入唐军品字型的伏击圈之中了。 何昱之与邹岳骐率唐军自埋伏处发箭,登时射倒二十余人。 白千岳的确箭艺超凡,他连发连射,一人即射死五、六名南诏武士,有些伏在长草之中的武士,亦被他射伤、射死。 其余南诏军急忙趴下,有的随即还射,有的慌成一团,还在寻找唐军位置。 双方对射一会儿,南诏军人多且多是百战老兵,武艺不弱,故唐军也有数人中箭。不过一会儿功夫,南诏军只剩五十余名毫发无伤的武士了。 南诏军趴在长草之中不敢轻动,何、邹二将率领之人躲在树后或伏在岩后,亦不敢乱动。 两边对峙许久,此时的天空,轰隆一声,一声雷响,细雨由小变大,天空也迅速暗了下来。 何昱之心念一动,连打手势叫唐军脱下铠甲,不使铠甲反光而泄漏了行藏。 南诏百夫长想了一想:我众敌寡,只是敌人占了地利,唐军分为三,而我专为一,干脆冲向前去,先杀了三股唐军中的一股,剩下两股也就搞不出甚么名堂,应不足虑。 南诏百夫长一声呼哨,全体南诏武士向邹岳骐藏身处杀了过去,邹岳骐距南诏兵将最近,见南诏武士冲了过来,连忙放完手中之箭,扔开强弓,拔出横刀及随身匕首慢慢向后退去,其他弓手继续放箭以掩护他撤退。 白千岳和何昱之也急率领唐兵前去救援,白千岳边跑边射施展弓箭神技,只见他例无虚发的一箭箭射去,或中头颈,或中腿脚无铠甲保护之处,南诏武士莫不应弦倒地,极是精准。 看来江扬鹰之见,虽是私怨,却救了殿后唐军武士的性命,要不是有白千岳神箭相助,这二十几人早就被斩杀殆尽了。 南诏军回身还射,阻了何、白二将一会儿,就在此时,南诏军已经和邹岳骐接上了手,邹岳骐使出镇岳流星刀,以一对多,上斩下劈,其势威猛,颇有奋不顾身,以身殉国的悲壮之意。 南诏军见他勇猛又拼命的架势,也不敢过份进逼,只是将他与数名唐军环环围绕,找寻机会要将这寥寥数名唐军,速速斩杀于刀下。 何昱之与数名唐军被挡在三、四十尺外,想要突围进去却是一时无法办到。 邹岳骐领着剩余的六名唐军,背靠背着结成一个小圆阵,准备决死抗敌。 南诏百夫长怒吼一声:「给我杀光这些唐狗,一个活口也别留下!? 南诏武士团团围上,举刀持斧猛力砍劈。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猛将断后退追兵2 邹岳骐也心想,保住弟兄们性命要紧,于是停了攻势,专采守势,以免后背露出破绽。 邹岳骐大喊:「操他姑爹!给我顶住!没我的命令,一个也不准死!? 邹岳骐心想或许撑到何昱之及白千岳的小小援军到来,还有一线生机。 这邹岳骐为何不逃?只因为距离不到十尺的大榕树旁还有刚刚残败唐兵中的八、九个重伤兵士因行走不得,卧在树下呢! 倘若不在这儿挡住南诏武士,这些伤兵就只能徒手就戮了。 邹岳骐施展镇岳流星刀的守势,守的严密异常,这刀法沉稳与迅猛兼具,邹岳骐生死系于一线,更是将刀法中的精微妙义发挥的淋漓尽致。 与他对战的南诏武士均非死即伤,只是不过伤者要多于死者。 这战场上的搏杀,与江湖上群殴完全不相同,江湖上的群殴,敌对双方均不着铠甲战袍以护身,周身四肢只要被兵刃砍、削、刺、劈而击中,必定要身受重伤,而且江湖不若战场情势混乱,自可专心对付敌手。 可这战阵搏杀,就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了,人人均穿铠甲战衣,身体要害部位都被保护称为身甲,脑袋上有头盔又称兜鍪,护肩的披膊,护手的叫护腕,腿上有胫衣又称护胫,要伤人必须攻击铠甲没有防护的部位。虽是如此,虽说要伤人是不难,但要立即致人于死却不是这么容易了。 况且大军相搏,动辄数百、数千甚至上万人,四面八方都是剑刺刀砍,斧劈鞭打,随时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保护自己,保不定甚么时候一把大斧头劈下来,小命儿就没了。 所以大多武士都是使敌人失去战力后就赶紧应付接下来的战况,很难去查看敌人已死未死,需不需要再补一刀,送他上路。故战场上也多伤员,不过是缺乏救助,因伤致死罢了。 所以在混乱的战阵之上,甚么内劲外功,运气扎马全都用不上,要比的是速度、力量、反应和耐力,再厉害的高手要同时应付一、二十个百战精兵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两个南诏武士自左右两侧攻上来,邹岳骐左挡右架,右边一个唐军武士一刀捅进右首南诏武士的脸上,鲜血直喷上了那唐军武士的头面之上,邹岳骐缓过手来,迅速用刀划个半圆削下左首南诏武士的左臂,受伤的南诏武士惊吼一声退开。 又上来两个南诏武士,一人持刀砍向邹岳骐右首唐军,另一人挺刀直刺邹岳骐,邹岳骐微一侧身,避过直刺的长刀,南诏武士收势不及竟冲到邹岳骐身后,岳骐反手一刺用匕首插入那南诏武士的后颈,还来不及拔出匕首,双手握刀迅如电闪的砍向攻击右首唐军的南诏武士,只听得"扑"的一声,横刀直没入那武士的右胁之下,力道之大几乎将他斩为两截。 南诏百夫长见邹岳骐勇猛非一人可胜。 于是将刀一指,三个南诏武士悍不畏死又围了上来,这三名南诏武士都是百战精兵,武艺颇为精湛,而且这回儿他们放聪明了!围着邹岳骐却不进攻,其他武士却向其余唐军武士杀了过去,只要邹岳骐有要援助其他唐军的意思,他们就挥刀进击缠住邹岳骐。 此举奏效! 不一会儿,已有三个唐军中刀受伤,其中一个已经倒地不起,另两个知道这是为生存而战,负伤不退,拼死御敌。 南诏百夫长见邹岳骐既不退后亦不突围,心中纳闷! 到底是甚么让他们死守此地?他四下一看,立时发现那躲在树后头的唐军伤兵。 百夫长令两个南诏武士,将他们逐一砍杀,斩下头来,将伤兵的头颅拿到浴血死战的邹岳骐面前,纵声狂笑。 邹岳骐怒吼一声,飞身前跃,将刀斩入面前一名南诏武士的头颅之中,一时间,竟拔不出来。 左首一名南诏武士用刀在他的左臂上拖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飞溅,邹岳骐抬腿将他踢开,猛力一拔,将刀拔出,连带的将那已死的南诏武士的头颅也剖开两半,其状甚惨。 邹岳骐浑身浴血,成了一个血人儿,他将横刀狂挥乱舞,却是谨守法度,看似漫无章法,实际上却守的严密,剩余五名唐军见伤兵被杀也被激的状若癫狂,狂呼猛喊,好似疯了一般。 这些南诏武士虽是身经百战,却没见过这么疯狂的搏杀与这么癫狂的敌人,都惊的呆了。 就在此时,何昱之得白千岳相助,杀进了重围,由于何昱之卸去了盔甲,虽然少了防护,却更多了灵活。 他武功卓绝,气力悠长,原本使的是长戟大鎗,但是在这密林之中,长兵器反而不趁手,于是弃了长戟,以师传的大唐龙雀刀应战,此乃岳父抚州武林大豪魏毓的家传刀法,端的是厉害无比。 白千岳也使出家传火麒麟刀法,那刀如火马奔腾,气势万千,果然是武林一绝的高妙刀法。 两人领剩余的十名唐军武士杀将进去,南诏军惊的胆破魂飞,连连败退。 南诏百夫长心有不甘,持刀与何昱之对战,他刀势猛恶,狂砍何昱之上三路,何昱之见他要拼命,心想:擒贼擒王,杀了这个带兵官,南蛮子自然散了。 于是,他奋起神威,挡过百夫长的一刀横砍,立时一招鹏翼抟(音团)风,刀光似雪,闪了一闪,将他拦腰斩过,只见那百夫长鲜血内脏洒在林地之上,百夫长一时之间还不得死,上半身躺那里辗转惨叫,下半身的腿脚却不断抽搐,其状骇人,更添恐怖气氛。 其他南诏武士人数虽然众多,但是一见百夫长死状凄惨,早已毫无斗志,剩余四十余人连忙扶着伤者迅速退了下去。 唐军以少胜多,死里逃生,将伤者简单包扎之后,迅速向后西北退去,临走前,邹岳骐将匕首拔了出来,顺手在一个南诏武士的袍子上擦了擦,接着将匕首插回腰际。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猛将断后退追兵3 大雨瓢泼,乌云密布,虽只是近傍晚,天色却已完全暗了下来。 邹岳骐找了处浓密的树林,确认周围已无敌踪,才再次清点人数,重新包扎伤口,搽服伤药。 原先垫后唐军,死了五人,伤六人,只剩九人,败散唐军原有二十五人,被杀十二人,八人带伤,只剩五人毫发无伤。 何昱之先命其余唐军脱下袍甲,埋入土中,以免铠甲反光,招来敌人。 然后检视伤者,幸亏都没伤到腿脚,都还能走动奔跑。 何昱之与邹岳骐、白千岳及余下的校尉商议,如此损耗,很难脱出重围亦无法达成断后的使命。 邹岳骐道:「他姑爹的,遇一次,杀一阵,这样消耗,再给我们五百人也不够死啊!这些南蛮子和吐蕃番子满坑满谷,怎么冲得过去?弟兄们有甚么看法?都说出来听听!? 校尉姓戚名云飞,一拍脑袋道:「依我看这些南蛮子不会善罢干休,还会再追来,不如我们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下山,若是不成,不过一死而已!? 何昱之笑笑说道:「慷慨赴死易,从容负重难,死很容易,但要完成林将军嘱托,拖住敌人,为他们赢得时间可就难了!? 白千岳略一沉吟,道:「要不然咱们兵分二路,孝明与我故布疑阵,引敌向东,仲宇与戚校尉率众人及伤卒下山?? 何昱之一想,然后说道:「我看???不如由孝明与戚校尉率众下山,我与锡节留下。孝明足智多谋,又久居山林,熟悉山势,可循林将军所留记号带领他们下山最是适合。戚校尉武艺高强,刚刚使的那套是不是闻名天下的戚家刀法??何昱之向戚云飞瞧了过去,戚云飞点了点头,心中略略得意。 于是,何昱之接着道:「他俩要护着众人应无问题。引敌之事交与锡节与我,我俩轻功尚可,要逗引他们又要拖延着他们还不成问题!至不济,打不过他们,跑还跑不过他们吗?? 众人都微微一笑。 白千岳沉吟片刻,心中另有图谋,并不作声。 邹岳骐却知道何昱之这样安排还有一个原因没说出来,就是他左臂受伤颇重,刀伤之处,几已见骨。何昱之担心他的伤势,故要他赶紧与林墨悔会合,伺机下山回到唐军大营好好医治,邹岳骐心中感激,但是却知道这不是好的安排。 于是,邹岳骐力争原议,要求与白千岳共同负担引敌之事。 他说道:「他姑爹的,在山里,老子可是熟门熟路,算是回到家了,还有谁比我更适合留下,倒是仲宇担当大任,要带这些弟兄回到我军大营,这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切莫迟疑。我与锡节待完成引敌之事,定会赶来与你会合,不必多虑。? 白千岳亦是点头赞同。 何昱之拗不过他俩,只得答应。 众人不敢生火,邹岳骐指导众人在附近采了些野果充饥止饿,渴了就仰天将嘴一张,雨水可是不虞匮乏的。 第二天一早,大雨仍然一直下着,天空还是阴阴暗暗的,正有利于突围。 两队人马在第一道曙光出现之前,就分头行事去了。 临行前,邹岳骐与何昱之交臂相握(即手臂之上臂交握)说道:「仲宇,万事小心,诸事留意!望你将他们平安带回大营!? 何昱之使劲的摇了摇手臂,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千岳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这种鬼天气,倒是很适合逃跑!哈哈!? 邹岳骐点了点头,他明白白千岳的意思,这么大的雨不但洗去了撤退的踪迹,更影响视线,有利于打了就跑的小股伏击,真是天助我也。 何昱之与戚云飞领着唐军伤兵与殿后武士,向西而去,回头寻找林墨悔留下的记号,沿途避过数支吐蕃的巡逻队伍,终于在当天下午追上了林墨悔所率的唐军,此时距离林墨悔要发动突袭冲破吐蕃防守的鹤脚隘山口,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 话休繁絮,且说邹岳骐与白千岳回到昨日激战之处故布疑阵,将南诏及吐蕃的追兵引向东边,白千岳又展现神箭威力,两人在树梢,在林边,在山巖之上神出鬼没的伏击南诏及吐蕃军,常常杀伤敌人数人就闪进山林深处,两人仗着轻功高妙及邹岳骐的熟悉山势,南诏及吐蕃武士常被远距离杀伤却又莫可奈何。 南诏与吐蕃的百夫长被他俩气得七窍生烟,誓要抓捕两人来碎尸万段,可是白千岳机变灵巧,邹岳骐谨慎多智,南诏与吐蕃数次设伏都没抓到他们。 就这样邹、白二将带着他们在山里转了三天,避过了数股追兵与搜捕唐军散兵游勇的吐蕃巡哨武士,不过,他们也发现在山中扫荡唐军的吐蕃武士明显的减少了许多,想来是下山去了。 第三日傍晚,仍然是滂沱大雨,两人已经三天没阖眼了。 困倦的两人整个下午都不见吐蕃武士,心想:他们应该停止搜杀唐兵,应该都下山去了。 邹岳骐因伤势未能妥善处理,伤口发炎化脓,已经发烧一天,人也昏昏沉沉,他首先不支倚坐在树下随即睡去。 白千岳支持了一会儿,见四下并无敌踪,于是也放胆睡去。 雨,渐渐变小,直至停止,皎洁的南国月亮悄悄的洒落在鹤云峰上,将山林田野染上淡淡的乳白色。 就在半夜,邹、白二将栖身的茂密林中突然发出"悉悉嗦嗦"脚步踏着落叶的声音,白千岳登时警醒,邹岳骐也随即起身。 邹岳骐虽然身上负伤,但是久居山林的他马上就察觉已经被人三面包围,邹、白二将栖身之处,东侧乃一陡峭山坡,故四面无法合围。 于是他悄声告诉白千岳:「锡节,咱们已经被包围,朝北冲出是唯一的路,你不要顾我,能逃得性命最是要紧,他姑爹的,吐蕃番子来的人数着实不少,不必将两人都埋在这里。? 白千岳点了点头,道:「你身上有伤,让我冲在前,你紧随着我,我保你杀出重围,我不会弃你而去的。?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猛将断后退追兵4 邹岳骐感激的点了点头。 白千岳一声不出朝北方潜行过去,邹岳骐尾随在后。 吐蕃武士正紧缩包围圈,却发觉两人要逃,白千岳与邹岳骐已经与五个守在北边的武士交上了手,于是连忙由侧边包抄了过去。 邹岳骐缠住三个吐蕃武士,要白千岳先解决那两个武艺较低的对手。 白千岳挡开了左首吐蕃武士的一刀,紧接一掌将右首与正举刀要砍的吐蕃武士击的口吐鲜血,猛力往前一冲,脱出了包围圈,他足下发力,竟头也不回的向前直奔,完全不顾后头邹岳骐正险象环生的力抗三名武士! 那三个吐蕃武士都不是庸手,只是邹岳骐拼死缠住了他们,没料到,那白净面皮的唐将竟弃了同伴而去,都是吃了一惊,随即心中暗喜。 两侧围上的武士正截住了邹岳骐,邹岳骐见白千岳竟弃自己而去,不由的悲愤交加,手中横刀舞得密不透风,想要杀透重围,只是数日的疲累、高烧更加上左臂伤重,疼得有如火炙,无法施力。正在危急之间,突然“咻“的一声,一支黑羽箭穿过围攻的众吐蕃武士,竟然射向邹岳骐颈项,千钧一发之际,邹岳骐头一偏,那支黑羽箭插入邹岳骐左肩。 吐蕃武士都吓了一跳,邹岳骐心念电闪:他姑爹的,这狗娘养的竟要杀人灭口。眼角一瞥之间,三、四十丈外,白千岳的黑色衣袍闪过树梢。 邹岳骐万念俱灰,向右边跨步回身,一招雪横秦岭,刀锋乱颤,敌对的四个吐蕃武士见他重伤之下仍能使出如此精妙刀法,连忙向后一退,邹岳骐也不管山坡陡峭险恶,纵身一跃滚下东侧山坡,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岳州偏将万骞心思慎密,观察入微,颇得林墨悔信任,这次林墨悔也是令他带人来探看吐蕃军情。 万骞趴在一块大山巖之后,观察着下方不远处,吐蕃武士的动向。 只见那吐蕃武士约莫三千余人,正在把守着鹤云山脚下山惟一的通道,此处唤作「鹤脚隘?,是进入鹤云峰最重要的关隘。 这隘口通道甚小,出入口两端却甚大,两头各有两个小平原,只要过了这个隘口,向下再走个二十里就到锦溪桥了。 在山道的一侧,唐军的衣袍铠甲堆得跟小丘一般,武器兵刃各式军械堆在另一边,再远一点,军资旗帜等杂物也堆得满地。 此次征讨南诏,由于南诏骑兵较少,故朝廷并未配发陌刀,刀枪剑戟,大斧长刀乱堆成一团,应该都是从这几日擒获俘虏或格杀阵斩的唐军上所取得的。 唐军俘虏约有七百余人,衣衫不整,满脸疲惫的被绑成一串一串,靠在山壁的一边,由三百多个吐蕃武士持刀看管着。 而受伤之人都被挑了出来,约有三百余人,双手反绑,跪在山道的另一边,鲜血满地,有的胡乱包扎,有的任其发炎化脓,臭不可闻。 一个吐蕃大将,满脸虬髯,脸上直是毛多肉少,神态甚是威猛,正是波可罗密。 他大声呼喝,正在指挥众武士,收拾器械,准备严守山道。 傍边一将,正是副将护赤,手持双刀,立在一旁。 千夫长牟业若走到波可罗密身边,低头说的几句话。 波可罗密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牟业若随即叫来二十余名身长体壮的吐蕃武士,手持大刀,走到那受伤唐军身边,割断了受伤唐军的绑缚。 牟业若大喊:「咱将军有好生之德,只要进了树林,就放你一条生路!? 那些受伤唐军当即知道要发生甚么事!于是也不作声,站得起来的,就想往外跑去,吐蕃武士也不拦阻,也有站不起身来的,坐在原地,其中有一伤重唐兵昂然说道:「要杀便杀,要拿我们取笑作乐,却是不能。? 牟业若狞笑道:「若是不能拿你取笑作乐,留你何用??说完,当即挥刀斩下那唐兵首级,其余吐蕃兵将皆哈哈大笑。 唐军伤兵跑出一百余步之外,山壁边的波罗可才密弯弓搭箭,在百步之外,一箭一个,都射杀于当地,最后一个唐军眼看就要跑进树林之中,只听得「咻?的一声,那羽箭有如流星坠地一般,越过天际,一箭正中这唐军背心,羽箭余势未衰,竟将这唐军钉在树上,双手兀自狂挥不已。 吐蕃武士齐声高叫道:「将军神箭!?。 波可罗密哈哈一笑,将弓一抛,其他吐蕃武士欢笑叫闹,好似玩乐一般。 那些吐蕃武士举起大刀一刀一个,着力砍杀,只不到半顿饭的工夫,三百余唐军都被斩杀殆尽。 万骞紧握双拳,那拳头都要挤出水来了,其他随行的唐军武士都低着头不忍再看,过了半晌,屠杀已毕。万骞才令他们将周遭地理情势再看过一遍后,随即蹑手蹑脚的退出山巖之后,拔足飞奔回去禀报林墨悔。 林墨悔率众人与何昱之等断后武士分开之后,就向西而行,到了张凹子后转而向北,一路上虎伏龙潜,避开大股的吐蕃巡逻队伍,遇到小股敌军就上前歼灭,林墨悔特别嘱咐各将,将歼灭之吐蕃武士衣甲剥下携在身边,将尸首就地掩埋,若不及掩埋则堆藏在山林隐密处切勿抛入山涧,以免被敌发现。 沿途并搜罗唐军残兵败将数百人,人数渐多但有的惊魂未定,有的有伤在身,不仅拖慢速度且还极易被人发现,于是林墨悔改变初衷,依江州镇将薄千层之议分三路行军。 各由岳州讨击使林墨悔、虔州镇将张通安及江州镇将薄千层三人率领,每路约三百余人,呈楔型阵前进,各路之间间隔约数十丈,派探子相互联络,并互为犄角,以防吐蕃来攻时可相互应援。 每路行进时,皆先派武艺高强的探子与将校在前探路,探明路况然后前进,虽然行军甚慢却未被发觉。 唐军众人在一处隐密的山坳过夜,由于不敢生火且正下着雨,所有干粮杂食都是生食,幸而当夜大雨,雨声掩去了声响,众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夜。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破重围勇将殉义1 天刚蒙蒙亮,又行了三、四个时辰,已经近午时分才走到这个所在,这里离山口已经不远了,山下却是没雨,只是天空仍是阴阴的。 到了此时,林墨悔也没招了,只好请来张通安与薄千层共商对策。 张通安道:「既然敌人防范甚密,咱们不如硬冲!反正离锦溪已经不远!? 林墨悔不悦的说道:「若要硬冲也得有个计策,不然敌众我寡,我们又拖着这么多伤兵,要突出去真是千难万难。况且山口的另一侧与锦溪桥目前在哪个的手上,还很难说呢!倘若还在我军手上自是无虞,要是被吐蕃蛮子占去,那我等还不是自投罗网?? 张通安被他抢白一顿,顿时面红耳赤,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薄千层怯怯悄声说道:「来个诈降怎样?? 「不成!?,旁边明骧躺在担架之上,正发着高烧,他虽受重伤,血流盈升,但是忠义刚强之的性情却没有改。 「倘若被蛮子缴了兵刃,假投降也变真投降,我们的一世英名不就毁了。?明骧勉强说出这句话,马上冷汗直冒,又卧了下去。 林墨悔心中也想:这诈降计可用不得,现在士卒儿郎军心已乱,倘若有个闪失可是束手就戮的情势。此计万万用不得。 这时陆培业凑了过来,道:「咱们来个瞒天过海之计,换上吐蕃武士的衣物,押着俘虏及伤兵,大摇大摆的过去。倘若不成,咱们先救先前被俘的武士,再拔刀子见真章。? 范锢道:「此计大妙,不过要在裤腰上系个红带分辨敌我!以免杀错了人!? 陆培业道:「果然好计,红带系腰太过醒目,不如在兵刃上系条红布吧,如此一来既不醒目,又极易辨认!咱们伤兵不少,血可是现成红色的,少不了!? 张通安也道:「扬玄(林墨悔字),先给我两个时辰,我愿先拼死杀透重围,先下山探探,看看锦溪桥是否还在我们手上。无论结果为何,除非我死,否则必会带人杀回救援,绝不相负。? 林墨悔点了点头,说道:「好兄弟,我先派人向隘口右侧佯攻,替你引开些许敌人,再派猛将数员护你下山,我全军九百多个脑袋还能不能留在脖子上,就看长生(张通安字)的了。? 张通安握了握林墨悔及薄千层的双手,自去作准备去了。 林墨悔调派人手,将三路人马聚集起来,换装吐蕃衣甲,准备诸般进攻事物,以备佯攻。 另从众武将中选出七名武艺高强的将校,换装成吐蕃武士以便接近敌人据守的关隘,以便护着张通安冲出重围。 这七名将校有岳州副将马誉、江州副将江扬鹰及衡州偏将霍昭及剑南道将校四人,陆培业则随身护卫明骧及众伤兵准备闯关。 选派之七名将校皆是弓马娴熟,武艺高强之士,他们聚在一块儿商议停当,需假扮吐蕃武士,先抢马,后闯关,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务要保张通安杀出重围。 准备就绪,林墨悔派孔浥、周大武等将率三百唐军武士,由隘口右侧佯攻出击,将吐蕃武士吸引到东侧,并慢慢退进树林。 此举奏效,一部分吐蕃武士向右布防,孔浥及周大武将战斗缓缓引向东侧树林。张通安与七名猛将趁乱缓缓摸向鹤脚隘口,直到接近马匹旁边,解下缰绳,才为守卫之吐蕃兵发觉,大声呼喊示警。 那八将,抢得马匹,信心倍增又兼武艺高强,趁敌不防,挥舞着趁手兵刃,一路杀了出去。 波可罗密与护赤远远见到有人要突围,急忙挥起长杆大刀,飞来阻敌,只是距离尚远,一时之间无法赶到山口。 张通安拍马当先冲出,两侧江扬鹰及霍昭拼死保驾,剑南道武将范克戎、郝承麟也挥舞铁鞭、双鐗,紧随其后。 马誉与另两个剑南道武官殿后退敌,鎗刺刀砍,吐蕃武士一时不敢近身,傍边千夫长牟业若怒睁圆目率数个吐蕃百夫长及吐蕃兵将数百人前来拦阻。 马誉连刺吐蕃三将下马,牟业若与剑南道一校尉大战,战不数合将这唐将一刀劈死,另一剑南道武官上前抵住牟业若。 马誉见张通安等人已杀入山道,心下一宽,范克戎回身大喊:「不要恋战,快退入山道!? 马誉挺鎗接过牟业若,连呼那剑南道武官进入山道,剑南道武官边打边退,即将进入山道时,波可罗密纵马赶来,挥舞长杆大刀阻住去路。 唐将大声呼喝,持刀猛砍,波可罗密侧身一避,一招暮鼓晨钟,单手持刀由左上向下斜划,唐将双手举刀架住,只觉他巨力难当,波可罗密冷笑一声,左掌一招轰天雷猛力击出,将那唐将打的筋折骨裂,死在马上。 波可罗密见张通安等进入山道,也不追赶,他知道隘口另一边大将史泰德率五千精兵正守住山道,以免唐军援兵占住鹤脚隘口,史泰德不会放过他们的。 马誉被波可罗密阻在山道之外,一边是牟业若与吐蕃武士,另一边是吐蕃猛将波罗可密与护赤持刀立马,马誉知道今日有死无生,面对强敌,他毫不畏惧,暴喝一声,跃马挺鎗朝牟业若杀了过去。 牟业若舞刀敌住,四周吐蕃兵马团团围住,长矛攒刺,马誉拼死奋战,身中数矛,浑身浴血,马誉抱着必死的决心,悍不顾身,将那鎗使的有如千朵梨花绽放,遍体纷纷,身旁吐蕃武士无不非死即伤。 牟业若怎敌得住他舍命搏杀,马誉一招气贯长虹长鎗刺入牟业若眼中,贯穿脑袋,可怜番将,称雄一世,到此时也化作幻梦一场。 波罗可密虎吼一声,横刀斜削,马誉举鎗一挡,那力道犹如怒海狂涛,当下知道他身怀怪力,不可硬拼。 不过,马誉实不是波可罗密的对手,奋战三十余合,波可罗密提刀上撩,马誉封挡不及,于是一招人鬼一命,不顾来招,长鎗中宫直刺,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破重围勇将殉义2 波可罗密单手回刀一盘,隔开长鎗,又是一掌轰天雷击向马誉,马誉闪避不及,单手硬接此掌,只听得"喀喇"一声,右手手臂自手掌至手肘到上臂都被击断,上臂骨骼竟穿出肩胛,马誉一声惨嚎,摔落马下。 众吐蕃武士向前缚住,护赤叫人将马誉绑到树上,喝问他投不投降,马誉呸的一声,啐口唾沫,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波可罗密恼恨他护着张通安杀出重围,又刺死千夫长牟业若。 波可罗密骑在马上,用刀柄戳向马誉断臂,豆大冷汗,滑下马誉脸庞,这马誉极是硬气,右臂断处,剧痛难熬,他硬是一声不出,波可罗密大怒,一刀斩下马誉左腿。 马誉身上伤口处处,右臂寸断,左腿被截,马誉仍是咬牙忍住,即令疼的几要昏厥过去,仍是不发一语。 波可罗密见他硬气,命吐蕃武士乱箭射之,可怜马誉赤胆忠心,一心报国,浑身却如刺猬一般,死于乱箭之下,以身殉国。 张通安等五将冲过山道,山道中并无吐蕃武士,不禁心下纳罕。 向前一望,却见到前方吐蕃武士正与大唐将士混杀成一团。 睁眼一瞧,大唐旗号翩翩,有居字将旗飞舞其中,原来是居行远率兵与吐蕃正在争夺隘口。 张通安等将见时刻紧迫,也不绕路,选了个吐蕃兵力薄弱之处,纵马直接从吐蕃军后背杀入,这五将武艺精熟,也不恋栈缠斗,一路直冲下山。 吐蕃军没料到后头有人杀入,故张通安很快杀透重围,被唐军接应下山去了。 居行远坐在大帐之中正自烦闷,关于罗铎汉尸首如何处置的争执触怒了鲜于仲通,被明升暗降,调了个闲差,在后军总督粮草。 居行远是个谨慎之人,他想着:狗娘养的鲜于仲通只让我带着本部兵六百余人,幸亏明帅又拨给我四百兵卒,凑成一千兵马,不过只有仅仅一千兵马,倘若敌人大举来攻,那该如何是好? 正忧烦之间,探子来报,迂回苍山之军受到奇袭,来犯敌人,竟是吐蕃兵马。 居行远大惊,倘若吐蕃援兵已经来到南诏,必会分兵进攻唐军大营与屯粮之处。 居行远派出哨马通知李晖副帅回援,并马上招集诸将,分派差事,调遣兵丁,由道州副将方元矩率七百精锐劲卒,关闭寨门,紧守大寨。 居行远自领三百精锐马兵,驰到营外埋伏。 居行远见大雨倾盆,心中一安:幸好天降大雨,不必忧心敌人火攻,不然会更麻烦! 只听得远处马蹄隆隆,五千吐蕃兵马已经杀向唐军大寨了。 居行远与三百马兵静静隐身在树林处,远远瞧着吐蕃兵马,吐蕃黑狐部领兵主将赫哲蒙手持狼牙大棒,满脸短须,神态威猛,正欲指挥兵马进攻大寨,可是见寨门紧闭,寨中无一声息,不禁大疑。 赫哲蒙指挥一千弓箭手向前引弓发箭,唐军躲在遮箭牌下,既不发出一点声音,亦不回射敌军,专心一意做自己分配的差事。 赫哲蒙心想:「唐人诡诈,善于用计,今个儿不但无人应战,而且还毫无声息!不知其虚实如何!先强攻一次,再看如何!? 于是,让弓手退后,马兵步卒吶喊进攻,吐蕃兵马杀到营寨门口,唐军大寨竟然仍是静默一片,赫哲蒙心中惊疑。 此时,居行远率马军冲出直向吐蕃弓手杀去,居行远人虽少,但全是精锐骑兵,吐蕃弓手无人护卫,慌忙应战,但弓兵怎敌骑兵的勇猛。 居行远率马军来回冲突两次,将吐蕃弓箭手杀得七零八落,损伤五、六百人,余人四散奔逃,溃不成军。 赫哲蒙大怒,亲率兵马回救。居行远不与赫哲蒙硬拼,迅速率马兵驰回树林深处。 赫哲蒙率吐蕃兵马追了一会,见他们进了树林,担心中了埋伏,又退了回来,赶忙召集败散弓兵。 突然身旁一吐蕃武士连忙叫道:「将军快看!? 赫哲蒙回头一望,不由得魂飞魄散。 大唐营寨之中,旌旗林立,刀鎗明亮,军兵严整,彷彿千军万马,固若金汤一般。 原来,居行远交代方元矩若吐蕃兵到,不要与他交战,亦不要发出声响,故示疑兵。番人多疑,必不敢贸然轻进。 居行远在敌后反覆袭扰,待吐蕃回救时,方元矩急令众兵将营内旌旗插遍营盘,并将马匹粮草捆扎之稻草人立在营寨后方,刀枪剑戟各式兵刃,也要排列出来,其时大雨倾盆,视野不佳,敌人不辨虚实,必会退兵。 果然,赫哲蒙不敢行险,忙令退兵,再做计较。 居行远料吐蕃必定回转,连忙率马兵回营,召集军兵出营寨布阵,寨中只留一百五十名善于击鼓的军士,携皮鼓数百具,散布在营寨各处,听命击鼓吶喊,以壮声势,自己则率一百骠悍马军列在阵前,待敌回转。 果不其然,赫哲蒙回军之后,仔细思量,总觉不对,倘若唐军兵多,为何自己杀到寨门之前,唐军既不发箭,亦不迎敌?莫非唐军无人,故以疑兵计混淆我军?于是,赫哲蒙指挥兵马再次进攻唐军大营。 赫哲蒙进到唐军寨前,却见唐军数百人,在营外列阵。心中又是一惊!这唐军倒底在玩甚么把戏? 居行远见他列阵未毕,将鎗一招,亲率一百马军前去冲阵,吐蕃武士尚在列阵,人马杂乱,怎料得,唐军竟不畏死,冲阵而来。 一百骑彪悍马兵如旋风一般杀进敌阵,马如龙,人似虎,当先一将,黑袍黑甲,神威凛凛,将绿沉点钢鎗带在了事环上,手持风波劲强弓,连射三箭,射落吐蕃武士三人,猛不可挡。 吐蕃军马惊骇无比,纷纷到退,赫哲蒙禁止不住,只见那黑袍唐将将弓挂回腰间,取出长鎗,专挑吐蕃将领,转瞬间,已刺落吐蕃武将数人,这黑袍唐将不是别人,正是百胜天王居行远。 赫哲蒙猛喝一声,举起狼牙大棒就杀了过去。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破重围勇将殉义3 居行远与赫哲蒙战不十合,吐蕃兵将乃惯战精兵,初受冲击,纷纷倒退,略一回神,又迅速上前合拢。 居行远并不恋战,一招倒卷珠帘,连刺数鎗,逼退赫哲蒙。一声呼哨,聚拢马兵。迅速退回营前列阵。 这番冲杀,居行远马兵竟无损失一人,却杀伤敌军一百余人,给吐蕃兵马一个下马威。 赫哲蒙大怒,整顿兵马正要进攻,唐军大营之中却响起咚咚鼓声。整个营寨一片鼓声,听声音应有数百人同时击鼓。 赫哲蒙心中犯疑,犹豫踌躇,真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忽然远处,马蹄轰鸣,大唐征讨大军副帅李晖率佯攻太和城兵马一万五千人回援大寨。 赫哲蒙见不是头,再待下去反有被围歼的可能,急忙退兵,奔回吐蕃大营。 李晖与居行远合兵一处,两将相商,判明吐蕃已无进攻唐军大营的企图。应赶紧救援苍山被围唐军。 李晖知道居行远勇猛过人,更兼有智计。于是立刻令居行远率一万兵马前往苍山救援。 自己与谬乙节率六千兵马镇守大寨。 李晖命原岭南道,潮、循二州兵马随居行远前去苍山支援。 潮、循两州军兵均愤愤不平,原来连日来每逢征战,李晖必令潮、循兵马出战,冲锋在前,退却殿后,原来两千五百弟兄,伤亡到现在只剩七、八百人,还有的弟兄带着伤也得上阵,惨不堪言,目前由潮州骁将蔡敏忠统领。 居行远不知其故,但见潮、循军兵面上均有忿忿不平之色且神态疲惫,故令其在后,只需警戒全军侧后即可,担任预备兵力,以养其气力。 居行远与夏雨青、柏水岫后卫唐军会合后,军兵已达两万余人,军势稍振。 柏水岫与夏雨青商定停当,由大将居行远率副将颜季明、浑瑊与陈召原等十数名武将领一万五千军兵马,务必攻占鹤脚隘,接应唐军败兵。 五千兵据守锦溪桥两岸,视机支援。五百兵马往来大寨,维持伤兵后送,粮草运补等杂项事务。 居行远领军向山上扫荡,在鹤脚隘与得到支援的吐蕃大将史泰德相遇,于是双方大战一场,胜负未分,张通安等人才能伺机冲破包围,下山通报军情。 张通安等将见了夏雨青,禀报了山上情况与鹤脚隘口之态势,望夏雨青速速派兵攻占隘口,以接应败退唐兵。 柏水岫望着地理图本,思量了半晌,请来众将说明计策,众将均点头称善。 于是夏雨青一一分派差使,各将领命,分头干事去了。 林墨悔分派已定,见各将依计行事,周大武等将吐蕃兵引向东侧树林,且远远见到张通安等报信诸将,大部已冲过山口,心中顿时感到心安,于是回头探视明骧与众伤兵之伤势,并与各将商讨待会儿突围之事。 正说话间,何昱之与戚云飞领着众断后唐军武士赶到。 何昱之与戚云飞等殿后唐军,一路上收罗唐军之残兵败卒,竟然也聚集了一百余人,不过身上没带伤的仅七、八十人。 这一群唐军无论遇到大股或小股吐蕃巡哨武士均隐匿不动,何、戚二将认为目前以湮灭林墨悔等唐军踪迹远比歼灭吐蕃军更为重要,故除非吐蕃军士有危及撤退唐军之情事,否则为免生枝节,故连小股吐蕃军士都放了过去。 天不绝唐军,天降大雨,把许多唐军的逃窜的踪迹都冲刷殆尽,故并无吐蕃军追踪着林墨悔与何昱之等败逃唐军,所以林墨悔所率之唐军得以奔逃至此,都没有遭遇吐蕃军的阻拦。 何昱之等唐军一路上依着林墨悔留下之暗记,追踪而来,历尽艰辛,终于寻到了林墨悔等一行人。 江南西道诸将见何昱之等断后武将归来,纷纷上前道贺,陆培业见到何昱之平安无事,心中狂喜却知何昱之余怒未消,上前道贺必定碰个钉子,于是踏前一步又停了下来,还是等他气消了再与他说个分明吧... 何昱之见陆培业并不来祝贺自己生还,心中更不是滋味,也不理会陆培业,径自去寻林墨悔。 江扬鹰引何昱之及戚云飞等至林墨悔与明骧处。 明骧与林墨悔见何昱之毫发无伤甚感欣慰,又问了邹、白二将的情形,何昱之说到他俩为了护卫众伤兵撤退,自愿断后将敌兵引至他处,目前生死未卜。 江扬鹰听得白千岳留在山里断后且生死不明,心中流过一丝复仇的喜悦,脸上却显露出惋惜、悲愤的表情。 明骧心中感念他们的忠勇,又看见败军伤员的狼狈惨相,不禁卧在担架上,长叹了一声,道:「我们堂堂八万南征大军,兵精将猛,粮草齐备。这南诏又非什么民富兵强的大国,我等怎会失败得如此凄惨?落入如此难堪的境况??,说完不禁摇摇头。 唐军众将眼见战况如此不堪,心中百味杂呈,也纷纷摇头叹息! 正当唐军众人正在感叹大军失利的时刻,林墨悔派在后方放哨的探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奔来。 探子报道:「报告明帅与林将军,我军后方约莫十余里之处,有我军败兵数十人奔逃而来,吐蕃大军约数千余满山遍野自后方追赶扫荡,转眼之间就要到我们藏身之地了。? 林墨悔与众将大惊失色。 林墨悔忙道:「再探!? 探子道:「遵命!?立马转身,奔回去继续探哨。 林墨悔想着:眼看情势危机,已经不能再等候张通安回报了。今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只有奋力一搏,死中求生,全军已无退后之路。 于是,马上当机立断,整顿军兵,依陆培业的计策,由于吐蕃援助南诏的军兵来的突然,所以讨伐南诏的唐军仅能从擒获之吐蕃兵士中得知概略消息与吐蕃军的粗略配置。 林墨悔令会吐蕃语的剑南道惯战唐军武将刁丞才作为带兵官,假扮吐蕃兵将押送伤兵及唐军俘虏,诈称是吐蕃大将狼玛之兵带领俘虏向山下史泰德大将处办理交割并押解唐军回去吐蕃军大寨。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破重围勇将殉义4 于是,数百唐军扮作吐蕃武士押送数百唐军向鹤脚隘缓缓行去,这唐军均以绳索活结绑缚,看似绑的牢固,实际上轻轻一挣便可松脱。 看守鹤脚隘的吐蕃军甚是机警见一群吐蕃兵将带着唐军俘虏接近隘口,顿时警惕了起来,一个年轻的百夫长上前询问,刁丞才沉着脸答道:「狼玛大将要我押送唐军俘虏在申时之前至史泰德大将处交割。若有甚么疑问,你去询问史大将吧!别再譟嗦!误了我的时限!? 吐蕃百夫常见刁丞才官腔十足,心中犯疑,怯怯的问道:「这位将军,不知有何交割凭证?? 刁丞才白眼一翻,道:「要甚么凭证?你是怀疑本将吗?本将二十年前在百水川战役大杀唐军时,你还让你娘抱在怀里吃奶咧!敢跟本将军要甚么狗屁凭证?快快放行!老子要过关!若是误了期限,老子跟你没完!? 年轻的百夫长,虽然怀疑却不敢明着阻拦,于是一面婉言拖延,一面低声要兵卒速速告知千夫长及副将护赤大人! 刁丞才怎会不知道这年轻百夫长在玩甚么把戏,于是佯装大怒,拔出长刀要斩那百夫长,四周吐蕃兵将都惊的不敢言语,深怕惹祸上身。 就在此时,波可罗密与护赤恰好赶到,两人下了马,护赤刚要开口说话,只听得波可罗密虎吼一声,「他们是唐军假扮的!给我斩尽杀绝!一个不留!?,一面狂吼,一面举起长刀,朝一个唐军假扮的吐蕃士兵砍杀了过去。 当即吐蕃兵将与唐军俘虏及唐军假扮的吐蕃兵将相互杀将了起来。 这波可罗密怎会是破其中玄机? 原来波可罗密见到何昱之假扮吐蕃兵将混在押解唐军俘虏的吐蕃军中! 波可罗密虽不知这唐将乃何昱之而非何靖之,但由于何靖之与何昱之乃同卵双生子,生的是一模一样,波可罗密不知其中关窍却见到何昱之穿着吐蕃武士衣甲,当即识破了唐军假扮吐蕃军要抢关夺隘之计谋。 两年之前何靖之在婆夷桥上砍断藤桥(见第一十四章),导致众多吐蕃兵将甚至连波可罗密的弟弟哲布伦丹亦死于非命,而且让波可罗密援救小勃律的努力功亏一篑。何靖之在婆夷断桥桥头洒酒致敬的一幕却深深的烙印在波可罗密的脑海中,这两年多来,波可罗密身上的伤早已好了,可是这报复这家恨与国仇的念头却是一日甚于一日。 如今见到昔日血仇,波可罗密心中的愤怒有如火山喷发一般,不可收拾,当即挺刀杀向唐将何昱之。 林墨悔狂吼一声:「儿郎们,退一步即无死所,若要活命,唯有誓死奋战,方能死中求生!杀尽蛮兵!一个不留!? 众唐军暴雷也似的战吼冲破云霄,所有唐军,断了臂膀的,瘸了腿的,瞎了一只眼的???只要提得起刀的全都投入抢关的战斗之中。 唐军兵士杀败了山口边看守唐军俘虏吐蕃武士,放出被俘唐军。 被俘唐军连日来受吐蕃武士殴打辱骂,同伴被惨杀,伤兵被屠戮,心中积恨不已,群起夺取路边的刀枪,寥寥数个吐蕃武士守卫着俘获的刀剑、兵刃堆积之处,怎敌得过蜂拥而上的唐军俘虏,只砍杀了几个唐军后就被愤怒的唐军乱拳殴毙。 被俘唐军抢得兵刃武器后,不待人指挥便朝吐蕃守关兵将杀了过去。 且说这何昱之见波可罗密势若疯虎的杀将过来,虽然吃了一惊,展开大唐龙雀刀刀法与波可罗密斗在一块。 众唐军亦与吐番兵将杀作一团,只是那唐军一刀一鎗都招呼在真吐蕃武士身上,而吐蕃武士不知假扮吐蕃武士之唐军兵将的暗号,故只要杀向其他吐蕃兵将时,却常是误杀误认,非常不利。 何昱之与波可罗密武艺本是短时间难分高下,可是何昱之毕竟两天两夜没睡好觉,也没吃顿饱餐了,虽然刀法仍然谨守法度,可体力上却是无以为继,在五十回合后渐渐难以支持。 陆培业远远见到何昱之渐若下风,想要赶来援手,却被两个吐蕃百夫长死死缠住,另一方面,又要守护着大将明骧,心中焦急,却无计可施。 波可罗密见何昱之败相已呈,心中冷笑,想着弟兄好友大仇终要得报,心中不由得一喜。 眼见波可罗密已要占到上风,此时波可罗密却将攻势缓了一缓,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招繁花散落,刀尖乱颤,向何昱之左侧袭去,何昱之看不清刀势来路,向右一避,这正中波可罗密的算计,一招震天雷,向何昱之右侧击去,何昱之见他掌势威猛却避无可避,连忙鼓起全身劲力,一招暴风势,向前迎去。 两人掌力一触,何昱之右掌顿时犹如拍到一堵铁墙一般,一股巨力涌到,右臂险些折断,这何昱之果然是名师调教出的高徒,立时将掌式后收三寸,并顺势卸去敌方如怒海狂涛一般的掌力,这一缩一卸,居然避去了右臂寸寸断折的厄运,饶是如此,何昱之右半侧身体有如电击一般,胸中血气翻涌,口中一甜,一股鲜血险些喷出。何昱之知道已受内伤,不欲让敌人知晓,故又将鲜血吞了回去。只不过,脸上豆大汗珠却无法遏抑的流了下来。 波可罗密大是惊奇,没料到这眉清目秀的大仇在败相已露的情况之下,竟然还能临机应变使出这样精妙掌法,居然接下他这威震西南的惊雷三式。 波可罗密这惊雷三式,前两式纯以掌法刚猛为底子,轰天雷与震天雷均乃一招直击,并无他式辅佐,惟一不同只在使出轰天雷时,不需坐马运气,虽然威力稍小,但意到掌到,易令敌人猝不及防,且可在马上使用,不会因足底发力,而伤了马匹。 可这震天雷就不同了,运使之前需要运劲屏息,且须脚踏土地上使出,方有倚靠,此招运使时,不可乘坐在马匹之上,否则马背承受不住此势的反击力道,将脊骨尽断,损伤马匹,也正因如此,此招威力奇大,又兼波可罗密天赋异秉,拥有罕有其匹的刚强内力,故在何昱之之前尚未有人接得住过这一招。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调虎离山歼敌首1 这两招威猛无匹的掌力,由于刚猛无双,耗费内力亦多。所以并不能经常使用,由于当初波可罗密年少时,内功未成即强练此功,从此受了内伤,故波可罗密的师父曾告诫他,一日之内不可摧动七掌以上,一旦超过则将伤及自身,造成无穷后患。且运使之后需要数日休养方可再次运用,否则将造成内伤,武功将大打折扣。 最后一招惊天雷,则是刚柔并济,且需双掌齐出,阴阳掌力,变幻莫测,有时纯阴,有时纯阳,有时阴阳交替,有时阴中有阳,有时阳中有阴,玄妙难挡,乃是三式中最复杂却威力最大的招式,也没有运使限制,但是却有一个绝不可令人知晓的秘密弱点,所以波可罗密艺成之后绝少使用?????? 何昱之死中求生,使出大唐龙雀刀中之燕雀归巢式,将刀向后缩了五寸,纯采守势,将刀舞得有如护身钢罩一般,泼水不进,固若金汤。 只这五寸之差,何昱之的刀法虽然全采守势却使得破绽极少,竟然令心浮气躁的波可罗密久攻不下,何昱之到此终于尽展师门绝学,将魏毓的精深武学在此生死关头发挥的淋漓尽致,何昱之一边调匀气息,一边伺机摆脱这魔鬼也似的番将。 如此战来,虽然何昱之短时间守的毫无破绽,但只守不攻,绝无胜算可言,且稍有不慎,便要落败身死,其中关窍,波可罗密与何昱之如何不知? 波可罗密定了定神,收起急躁之心,攻势虽减缓却式式返回正道,何昱之顿时感到敌手攻势渐趋猛烈,力所难挡,只得屏气凝神,稳守周身要害,遇敌故意露出破绽引逗自己采取攻势,也不理会,全心一意,致力防守。 不过由于何昱之体力耗尽,五十余招之内,又落入下风,正惶急之间,左边戚云飞杀败身边吐蕃武士赶来救援,右侧万骞也见何昱之势穷,急忙挺刀前来助战。 三将共攻波可罗密,波可罗密也就无法专攻受伤的何昱之。 万骞倒也还罢了,可这校尉戚云飞使的一手天下闻名的戚家刀,却极是难缠,虽然戚云飞如同何昱之一般数日未睡,但面临此生死关头,唐军各将无不卯足全力,奋力相持。 波可罗密左遮右挡,勉力防守之余仍可向三将递出杀招,其武功高绝,勇猛顽强可见一般。 唐军千人与吐蕃军三千余人鏖战作一团,原本唐军人少势微,又有伤兵拖累,实难突围。可是唐军见吐蕃军对俘虏残虐杀戮,均抱定死决心,奋勇冲杀,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如此一来,吐蕃军可承受不住了,众唐军迫近山口,吐蕃军守不住山口,只得慢慢退出,眼见唐军就要占住鹤脚隘口了。 护赤料想山道另一头由大将史泰德驻守,若是丢了这头,这唐军仍是冲不过去,反而是个瓮中捉鳖之势,于是指挥吐蕃兵弃了山口,反向围住唐军,要与史泰德来个前后夹击。 没料到,唐军一近山口,山道之中竟然钻出十余个着白色袍甲的唐军。 白袍唐军一出关隘即来接应隘口南侧之唐军,护赤大惊!难不成另一头的史泰德已经被击溃了?要不然怎会有唐军从山道中出现? 吐蕃石貂部大将史泰德率领五千吐蕃武士严密防守住鹤脚隘北方山口,居行远两次冲击,均由于山路狭小,无法奏效。 虽有一万五千余优势兵力却不能全数展开,故即令兵力虽多吐蕃军却无法攻下隘口,唐军见强攻不成便退了下去。 史泰德令众军回到隘口严加戒备。果然,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山下忽闻大声吶喊,想来唐军又要上来抢关,可是远处隐约之中有兵刃相交之声,实在奇哉怪也,莫非是北侧唐军也受敌围攻? 史泰德正欲派人下山哨探,此时,一队唐军又前来挑战,只不过这回人数却明显少了许多,只有约略三千人马,当先四将,乃通州猛将彭衍刚与副将颜季明、陈召原、李传映。 史泰德见唐军前来挑战,令吐蕃军兵占住有利位置列成阵势。 陈召原大骂搦战,史泰德亲自挺矛接战,陈召原随即舞刀来迎。 两将战不到十回合,陈召原不敌史泰德,拨马回转,败回本阵。 李传映随即挺鎗策马来迎战史泰德,史泰德大显神威,十合之内,亦杀退李传映。 彭衍刚提刀再上,史泰德连战二将,精神抖擞,丝毫不惧唐将车轮战。 彭衍刚与史泰德一交上手,便矛来刀往,斗得狠烈异常,两将正杀的难分难解时。突然唐军后阵突起混乱,自相扰嚷,噪成一片。 彭衍刚见后阵已乱,于是猛地一刀斜劈,刀式飘忽,史泰德忌惮这唐将武艺高超,于是约马退了两步,不料彭衍刚此招乃是虚势,使敌将一缓,目的已达,彭衍刚也不进逼,拨马便回。 史泰德不来追赶,只见唐军后阵已乱,前阵阵脚松动,于是挥军急进,杀向唐军,吐蕃千夫长桑格正待阻拦,史泰德乃素有见敌必战之威名的著名猛将,他正杀的性起,怎会放过这杀敌的好机会?于是,史泰德不顾格桑阻拦,径自带着本部主力吐蕃武士追杀唐军去了! 史泰德仅留下不到一千兵将由桑格率领守住隘口。 不到一个时辰,突然一名吐蕃武士,满脸血污,跌跌撞撞闯至桑格面前,送来急报:史泰德大将在山下五里处被唐军大军围困,史泰德大将急命桑格前往救援。 桑格心想:早就知道唐军多谋,必会如此!多说无益,还是快去救援吧!倘若,连四千余人都被围困,那我得多率将兵,才能解得了围! 于是只留下五十余人守住隘口,亲自率领剩余武士前去救援。 只走了三里不到,只见二十余名吐蕃败兵,落荒逃来,有的三三两两,有的乱成一团,有的浑身血污狼狈不已。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调虎离山歼敌首2 一名败兵满脸鲜血还缠着布条见桑格率兵前来支援,便跌跌撞撞扑上前来,来到桑格马下,低声说了几句! 由于听不清这吐蕃武士的言语,于是桑格在马上倾下身子欲听清这武士的奏禀内容。 这吐蕃武士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招翻山鹞式,翻上马背并将钢刀架到桑格颈子上,喝令桑格命令手下抛下武器,身边数名败逃之吐蕃武士也持刀将桑格身边众吐蕃武将制住,众吐蕃武士见奇变陡生,顿时惊呆了。 原来此吐蕃武士乃浑瑊所扮,其他吐蕃武士由张通安、范克戎、郝承麟等唐将假扮。 他们受柏水岫之命假扮吐蕃武士伏在路旁树丛山野,等史泰德率军追杀佯败唐军过后,派出假探马谎称史泰德被围,急需救援,调虎离山,更趁吐蕃军兵荒马乱时,挟制住吐蕃增援大将,伺机夺占隘口。 有两个勇悍吐蕃武将不屈服欲意反抗,唐将范克戎、郝承麟毫不迟疑一使铁鞭,一使镔铁双鐗向这两员番将打去,登时将这两个吐蕃武将打的筋折骨裂,双眼凸出,坠马而死。 浑瑊大喝:「休要打歪主意,快招呼你的吐蕃武士放下兵刃,动作给老子快点,是死是活,就看你自个的了!? 桑格略一迟疑,浑瑊将刀一拖,立时在桑格颈上留了一道口子,鲜血长流。 桑格吓的魂飞魄散,以为这会儿要脑袋搬家,裤裆子湿了一大片,浑瑊见他吓的尿湿裤子,不禁好笑,又不能跃下马去,于是暴雷也似的喝道:「还不快叫他们放下兵器!? 桑格颤颤巍巍喊道:「他娘的!还不放下兵刃?快点!再不放下,老子可要归位了???? 只听得铿铿锵锵,吐蕃武士的刀斧兵刃,扔的一地,少数刚强的吐蕃武士不愿丢下武器,立时有唐军假扮的武士上前就是一刀,余下倔强的吐蕃兵士再也不敢违逆命令,纷纷抛下兵器,束手就缚。 浑瑊等人速速将投降吐蕃兵将,双手反绑,串做一串,兵刃枪矛都投入一旁山涧或悬崖之下,接着便马不停蹄,由张通安指挥马上攻向鹤脚隘。 鹤脚隘北侧只余五十余名吐蕃武士据守,冷不防被假扮的吐蕃败兵一冲,唐军毫不费力的就夺下隘口。 此时,南侧山道已有数名唐军进入,与山南西道之接应唐军相遇,顿时觉得逃出生天,重获新生。 于是张安通见两边接上了头,故令接应唐军脱去吐蕃衣甲,换回山南西道之白色唐军袍甲以免南侧溃逃唐军误伤,并迅速进入山道支援山南唐军。 却说彭衍刚引着诈败唐军向山下奔逃,史泰德率兵猛追,唐军逃到十余里处,有处较开阔的小台地,突然掉头布阵。 史泰德应变奇速,喝令部下莫追,连忙派兵射住阵脚,唐军皆躲在遮箭牌下,不敢露出头来。吐蕃兵将皆哂笑鼓譟,史泰德见唐兵懦弱,便欲整兵下攻。 突然有一高大吐蕃武士引着数名吐蕃兵士自后头赶来,说有要事呈报。 史泰德一惊,难不成鹤脚隘有变?快快召那武士来见! 护卫将那高大魁梧的吐蕃武士引近前来,只见那吐蕃武士低着头,史泰德见他身影熟悉,又瞧不见容貌,顿时起了疑心!正待喝住那名吐蕃武士! 只见那吐蕃武士见事迹败露,纵身一跃,有如大鹏展翅一般,身在半空之中,已抽出腰刀,狂劈而下,其势威猛已极! 原来这武士乃居行远所乔扮,傍边由江扬鹰、霍昭等将假扮之吐蕃兵将也抽出兵刃,砍杀起来。 史泰德慌急之间,举矛横架。一阵乱雨似的锵、锵、锵声,居行远居然在半空之中,连劈五、六刀,史泰德并非庸手,武艺虽不及居行远却也相差不多。可是居行远突施杀手又兼武功精强,于是点点鲜血飞溅出来,史泰德被砍中两刀,摔下马来,血溅当场。 史泰德身旁护卫连忙持刀相抗,其余护卫急忙扶着史泰德退向后去。 居行远原先指望一举将吐蕃大将擒获,威逼他投降或退兵,没料到被识破机谋,眼见自个儿与数将身陷重围之中,当下不及细想,运使龙搏三式之龙行式中的龙蛇飞动,那刀使得有如灵蛇乱窜,飞龙狂舞,中者无不重伤,亲兵护卫转眼间非死即伤! 众吐蕃武士见主帅被伤,于是团团围上,有如层层粽子一般。 可是吐蕃兵将虽多怎敌得居行远等唐将,有如出闸猛虎一般,不到半刻,史泰德身边护卫都已被众唐将伤毙。 于是史泰德只得亲自挺矛抵挡,史泰德虽也是吐蕃猛将,但怎见过居行远这等威猛武功!心中一慌!矛法更乱。 居行远一声大喝,有如半空中打下一个霹雳,一手持刀使个反手外撩,隔开史泰德手中长矛,右手成虎爪由下而上扣住史泰德喉头,吐蕃大将束手就擒! 居行远喝道:「快命令你的将士放下兵刃,老子饶你不死!? 史泰德荷荷两声,由于喉头被扣,竟是说不出话来! 居行远心中暗笑自己糊涂,于是将腰刀插回腰间,左手掌按在史泰德的天灵盖之上,右手虎爪这才松开,放眼一望,随行而来八个唐将,两个已被吐蕃军砍死,一个重伤将死,江扬鹰与霍昭身上鲜血淋漓却没带伤,正与另外三将持刀剑环立在自己四周护卫,地上竟死了三十余名吐蕃武将及亲兵护卫。 居行远见他们几人武艺高强又兼有胆勇,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自己要谋干大业,人才可不能少,眼睛一转,心中已有了盘算。 与史泰德对峙之唐军远远听到吐蕃阵中有兵刃相交的金铁之声,似乎有人在吐蕃军中动起手来。又猛地听见居行远暴喝一声,彭衍刚等将猜测居行远已得手,于是挥兵上攻。唐军士卒举刀持枪,奋力向上杀去。 彭衍刚一马当先,双手舞刀直杀了上去,众唐兵见主将勇猛,也奋不顾身向吐蕃军猛杀了过去,顿时杀声震天,吐蕃军陷入混乱,竟被唐军杀的有如波开浪裂,弃甲抛戈,彭衍刚率领众唐军直杀上山去。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调虎离山歼敌首3 居行远喝令史泰德投降,史泰德一吞口水,猛地喊道:「儿郎们!不要顾我,奋力杀贼!显我????话没说完,居行远掌力一吐,只击得那史泰德脑浆迸裂,双眼突出而死。 四周吐蕃武士见主将被杀,无不发怒如狂大声嚎叫,举刀乱劈过来,誓要将这几个唐将斩成肉泥。 居行远见吐蕃主将已死,情势异常凶险,此刻再也不能保留。于是对随行唐将大声吼道:「听老子指挥,猛冲下山,无须顾虑后背,老子亲自断后!? 于是,江扬鹰、霍昭冲在前头余下三将护着两翼,尾随江、霍两将,向山下杀去。 居行远独自断后,一手持刀,一手使出师门绝学玄冰银光箭,那刀法精妙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那如暗器一般的银光箭气,居行远右手中指无名指弯曲,余指前伸,箭气由食指发出,那箭气冰寒无比且有隐隐银光发出,故名玄冰银光箭,端的是厉害非常。 只见他右手一扬,随即有一名吐蕃武士中招倒地。 那些吐蕃武士以为居行远使妖法,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可是后面那些吐蕃武士又源源不绝的涌上来,让前面吐蕃武士退无可退,只杀的那前排吐蕃武士血流成河,胆颤心惊,惊吼连连。 这玄冰银光箭全仗内力深厚,每发一箭内力即少一分,倘若内力消耗过重,需数日或数月内力重新养成后方能再使。 即令如居行远内力充沛,也需要时日方能重新累积内力,这当中若遇强敌来袭,那可是束手待毙的情势,所以居行远并不经常使用。不过这箭气练到极强可穿盔透甲,威力非凡。不过,居行远眼下功力却是尚未达到。 这门功夫与后世之六脉神剑有些类似,只是玄冰银光箭不是剑法故无招式,而是如同暗器或弓箭,中者有如被弓箭强弩射中一般,以居行远的功力,玄冰银光箭若中在头脸紧要部位亦不能幸存。 玄冰银光箭原为隐龙门镇门之宝。而居行远的师父将龙搏三式改良后使得龙搏三式威力大增,其神妙之处并不下于玄冰银光箭,故居行远将这两门武功并称隐龙门两大神功,只不过这个门派弟子极少,功夫极为难练,故在中原武林几乎无人得见,非常玄秘。 居行远护着这五名唐将杀下山去,山下唐军也拼杀上来,更兼后头有埋伏的唐军大声喊杀,到处高喊鹤脚隘已失,大队唐军已袭占关隘。 吐蕃众兵将失了主将,担心退路被断,又遭唐军围攻,不知四下有多少唐军杀来,军心终于崩溃,哭喊嚎叫,到处可闻。 彭衍刚率兵杀入重围接应到了居行远等一行人后,马不停蹄赶到鹤脚隘以支援张通安及浑瑊等唐军,后头吐蕃溃兵交给后头夏雨青派来的唐军兵将收拾,扫荡。 居行远与江、霍等三将虽杀透重围,但也闹得精疲力竭,血染征袍,居行远连发数十道玄冰银光箭气,内力已是耗损极多,眼下不能明言,急需休养歇息。夏雨青见六将伤疲交加,已无力再战,于是令六人下山回大寨歇息。 这居行远如何使出这擒贼擒王之计?原来,这居行远冲不过隘口,回营途中听到柏水岫授予张通安与浑瑊之计,心中略一盘算,打算依样画葫芦,也来这么一手,居行远见过江扬鹰与霍昭的身手,于是向张通安借将一用,张通安欣然应允。 于是,回营帐后,速速点起江扬鹰、霍昭与山南西道诸将,只见众将跃跃欲试,居行远另挑选了数将,只见大帐左侧有三将在那里冷笑,居行远也不问这三将姓名都点了去。 在路上才知道,那冷笑的三将均是山南西道军中有名的骁将。 瘦高个子,眉目清秀,双目炯炯,脸型削瘦的武将乃无晴剑莫维扬字扬之,善使一柄铁脊蛇矛,剑术通神,早年行走江湖,在江湖上有个响当当绰号无晴剑,意指他的剑法如夏天骤雨击打屋宇,无片刻放晴。 中等身材,却是双臂奇长,满脸落腮胡的武将乃冰魄鎗武寒龙字令文,未参军前,据说跟随父亲在终南山为盗,杀人如麻,后帮会内斗,父亲被杀,武寒龙手刃大仇,提头下山,经招安后投军报国,一手冰魄神鎗耍得出神入化,乃鎗术好手。 第三个头戴绛云冠的为一小将,唤作大力神戎烈字万钧,善使一双大铜锤,左手锤三十七斤,右手锤三十八斤。原为少年猎户,年龄虽轻,性情急躁,力大无穷,曾于一十五岁时,入山打猎,亲手格毙一头近一丈高的野熊,并背着这熊走二十里路下山,轰动乡里,后来在乡里横行,父兄劝他从军免生事端,今年刚满一十九岁。 居行远率着这江、霍二将及山南西道诸将乔装吐蕃武士,欲挟持吐蕃大将,故有了后来这一幕。 护赤见唐军自山道中源源不绝的涌出,心下大惊,难道山道北侧的史泰德竟没守住隘口? 正慌急间,后方又有一群唐军从树林杀出,虽然只有数十人,都穿着唐军武士服色却人人武艺精强。 当先五人,挥舞横刀,冲锋在前,溃逃唐军之中有一老者,年纪老迈,却穿着士兵袍铠,被两三人搀扶拖拉,直往隘口而来,此人正是鲜于仲通。余人左右护卫,还有四人冒死断后。 吐蕃武士没料到后头还有这么一支武艺了得的唐军,虽然人数远多于前后唐军却因为腹背受敌而挡他们不住,被他们一冲,接近了鹤脚隘口。 护赤心思颇细,见这支唐军死命保护着这个老者,顿时觉得有异,唐军兵士岂可能为一老卒舍生护卫,难不成这老卒是唐军什么大官? 于是指挥吐蕃武士,重重围围的又裹了上去,将两支唐军败兵又隔了开了来。 张通安率浑瑊、范克戎、郝承麟及李飞等将,通过山道,见唐军情势危急,急忙加入战团。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调虎离山歼敌首4 这谢志玮与童仲言虽为卑劣无耻,贪慕虚荣之辈,但武艺却着实了得,另有护卫二将亦是武功精强,乃双生子,兄长名唤:庞天赐字大功,江湖外号烽火龙,善使火器,弟弟名唤:庞天曜字大庆,江湖外号水蛟龙,善用毒水器械,两人虽生的一模一样,但是却颇易记认,两人都使得一手好鎗,因为二人之中,兄长头戴火字赤火盔,兄弟头戴水字皂水盔,甚易分辨。 几次吐蕃武士杀到近前,都被四人以凌厉的刀法又杀了出去,四人挥舞横刀,护着鲜于仲通,吐蕃武士难以近身,可是斗的久了,仍是力不能支。 谢志玮见吐蕃军蜂拥而上,将自己与鹤脚隘的唐军又相隔开来,后头追兵转眼便到,到时候无论如何是杀不出去了! 无奈之余,只好兵行险着,大声呼喊:「总帅在此,还不出死力前来救援?大唐军律可不轻饶!? 唐朝军法严谨,行战时连坐法,总帅被杀,护卫之将尽皆处斩,其余军将也会论罪。 鹤脚隘众唐军一惊,原来总帅鲜于仲通竟也杀透重围来到这里。 护赤等众吐蕃兵将与大唐交战经年,也粗通唐文,听得大唐主帅果然在此,于是护赤高声喊道:「生擒唐军总帅者,赏金百斤!?并急调所有吐蕃武士赶来围攻,务要擒杀这唐军主将,吐蕃兵将本来就猛悍异常,听得有赏金百斤,于是不畏生死,都赶来包围。 范克戎与郝承麟原是剑南道武将,虽然对鲜于仲通平时刻薄寡恩有所不满,可是也素知这鲜于仲通大人,心胸狭隘,有冤必报,当下不敢怠慢,舞起铁鞭双锏,奋力杀了过去。 范克戎使着一手金刚铁鞭,人称追魂鞭,在剑南道之中颇有名气,他为人狂放不羁,好饮酒,常因酒而惹事生非,捅下不少篓子,可是他武艺高强人又海派,故总有贵人替他遮掩。 范克戎与吐蕃战斗经年,屡建奇功与同州副将郝承麟最为相善。 郝承麟使双锏,外号双锏无敌,乃唐初开国大将秦叔宝的后人。为人沉默寡言,却是对好友范克戎忠诚信实,多次未范克戎善后解围,两人虽个性南辕北辙,却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两人屡次在危急时不畏艰险,立下大功,连吐蕃大军都畏其声名,都道:谷糠易吞,好饭(郝、范)难食。 两人冲入吐蕃军中,鞭飞鐗打,立杀吐蕃兵卒十余人,登时杀出一条血路。 谢志玮、童仲言赶忙连拖带拉将鲜于仲通护送出来,可是断后的四名唐将,却被隔在后头,冲杀不出,情势危殆。 范、郝二将亲自开路,鲜于仲通见逃出生天,不禁大喜,连忙道:「范、郝二位将军,立下奇功,本帅回营定当重重有赏,快快将我护送回大营!本帅保你升官发财!快快!休要延迟!?,连声催促,竟是不管断后武将的死活! 范克戎见他只顾自己不顾他人,厚颜无耻,又要以高官金银来拢络自己,不禁心中感到一阵厌恶,正要反唇相稽,傍边郝承麟用手肘一拐,悄声道:「别多话,莫要多生枝节!? 范克戎一句话到口又吞了回去,心中暗骂:「我操他老娘的十八代臭祖宗!忘恩负义的直娘狗贼!死不倒的挺路尸???????,鲜于仲通十八代祖宗都倒了大楣,无一幸免。 郝承麟用嘴一努,范克戎心意相通,于是两人又返身杀回重围,救回四将。只是四将当中已有两人身受重伤,连站立也都极为困难了。 范克戎再也忍耐不住,冲着谢志玮大吼道:「混帐王八蛋!人家替你们断后,你们竟然不顾他们死活,往后谁还愿意替你们卖命啊?快滚过来助我们一臂之力!?,谢志玮忌惮范克戎武艺高强,诈作没听到也不理会,谢志玮非鲜于仲通,官衔亦不比范克戎高,范克戎无须顾忌,于是污言秽语有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将四人的女性眷属全部招呼到了。 谢、童二人诈作没听到,但庞氏兄弟却是火爆脾气,正欲粗言辱骂,但吐蕃兵将却是不畏死伤,一层一层又围了上来,当下不及对骂,乃命旁边兵卒上前搀扶伤者,两人施展横刀刀法,护着鲜于仲通退入山道之中。 旁边赶忙上来数个兵士连同原来二将架着伤者,急忙将伤者拖向鹤脚隘口。 浑瑊与张通安冲过山道后,见数十名吐蕃兵将正围住明骧等伤重唐军大施屠戮,而身边仅有陆培业、孔浥及周大武等寥寥将在旁护卫。 吐蕃武士人数众多,各将自保已难,无法护住所有唐军伤兵,故只要能动的受伤唐兵都奋起抵抗,不愿徒手就戮。 明骧单手挥舞赤炎火龙刀,肩上、胸口鲜血溅洒,刀法已全无章法,全靠一股意志强自支撑。 浑瑊见明骧危急,大喝一声,与张通安率十余名唐军杀入阵中欲先助明骧杀退围攻吐蕃武士,浑瑊年纪虽轻,但全不惧吐蕃武士强悍凶猛,虽然人数上占了劣势,但仍舞着横刀,狂劈猛砍,所向披靡。 浑瑊本是蒙古铁勒族人,不过世居皐兰州(黄河河曲一带)后迁居至山南西道金州西城,父亲浑释之亦是一名勇武的悍将,浑瑊十一岁即从军,先入朔方军后入山南西道紫阳军,自小与父亲东征西战,今年仅一十七岁,却长的魁梧英伟,武艺超群,家传绝学亦不含糊,名唤:大漠狂沙斩。 一十三岁时曾以一把长刀杀败吐蕃千夫长一名,力挫吐蕃攻势,立下「跳汤功?,山南西道众将只要提到浑瑊莫不竖起大拇指,都道:莫要小看这孩子,猛似虎狼,力如熊罴,谁招惹了他,就算是跟阎王老子定了死约会。 吐蕃武士人多,唐军兵将十余人杀入重围,马上又被分割开来,浑瑊、明骧与另外三名唐军伤兵被隔在离陆培业及张通安等将十余丈之处,孤军奋战。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调虎离山歼敌首5 陆培业与张通安等人数次冲击都不能解救,反而伤毙唐军数人。 浑瑊使出大漠狂风斩,长刀所向,尽皆流血,那刀使得有如莽莽飞砂,刀风凌厉,吐蕃武士脸面被刀风刮得有如刀割,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却仍猛扑不已。 可是浑瑊再勇猛也敌不过吐蕃人多,吐蕃武士悍不畏死,眼看同伴前仆后继,尸山血海就在眼前,却毫不退缩,人人奋勇向前,绝不孬种,的确是天下一流的精兵。 浑瑊身中两刀,一刀伤在后背,一刀被砍在左肩,所幸有铠甲护住,故伤的不重,另外三名唐军已被斩杀殆尽,只剩明骧与浑瑊两人背靠背拼死支撑。 明骧见他奋不顾身,死命来援,却连自己也身陷重围无法得脱。于是一面狂挥着赤炎火龙刀,一面吼道:「我命休矣!小将军,你不要顾我,还是自个儿逃命去吧!? 浑瑊手中长刀也是狂斩来犯之吐蕃武士,不及转头,喝道:「见危不救,非义也!明帅休要放弃,倘若冲不出去,咱俩死在一块也就是了!? 于是,这一老一少奋力死中求生,使尽力气将两把长刀舞的有如火龙飞舞,黑风盘旋,使得吐蕃武士一时近不得身。 无奈吐蕃武士人多势众,杀败一波又一波重重围上,眼看就要过不多时,两人就要被乱刀分尸,杀身丧命已无悬念。 就在此时,护赤见到唐军总帅鲜于仲通身在本阵阵中,急调吐蕃兵士,赶去截杀,浑瑊顿时觉得包围的压力一轻,心中一忖,已无力杀出重围,于是谨守法度,守的严密,以待援军来救。 无巧不成书,彭衍刚与颜季明、陈召原、李传映等唐军援军正从山道中出来,浑瑊远远瞧道,急忙叫道:「彭大哥,快来助我!? 彭衍刚马上回道:「铁进撑住!老子马上杀退这些吐蕃番子。? 明骧见援军已到,一口气松了下来,再也支持不住,昏厥在地,浑瑊将明骧负在肩上,奋力抵挡,胸口再中一刀。 彭衍刚急领着唐军杀入重围,将浑身是血的浑瑊、明骧及陆培业等人都救了回去。 范锢见明骧及众将都已身带重伤,急令属下将伤者后送,火急下山至大寨诊治,不可延误。 ************************************************************ 波可罗密被何昱之、戚云飞及万骞三将缠住不得脱身,外头阵上情势变化多端,数名唐军大将眼看手到擒来,却都被救出。波可罗密心中恼怒焦急却不敢分心,心中恨恨不已。 波可罗密越斗心中越惊,这三个唐将中,倒有两个是顶尖高手,只是筋疲力竭,气力用尽,否则任一个都仅稍弱于己,今天若不杀了去,后患无穷啊! 倘若一次杀不成两个,必定也要除去一人,否则养虎贻患,将来绝对后悔! 心中主意已定,于是掌中暗运功力,寻个破绽,定要将何、戚其中一人毙于掌下! 何昱之刚吃过波可罗密惊雷三式的苦头,怎会再次着了波可罗密的道儿? 于是几次波可罗密故示下风,万、戚二将不知利害都差点上当,全仗何昱之从旁救应,才化险为夷。 波可罗密心中对何昱之更是痛恨无比,一计不成一计又生,于是一招雪藏刀法中的暴雪纷飞奋力将何昱之与戚云飞挡在左侧,再一招背滚雪岳,以刀护身着地向右侧武艺较弱的万骞滚去,只见一团刀光凶猛袭来,万骞大惊急忙以刀砍之,波罗可密运气以右手持刀猛力一挡,背上却门户大开,何昱之横刀正在外门不及收回于是一掌拍去,戚云飞也以戚家刀一招踏破铁蹄,斩向波可罗密左臂,波罗可密深吸一口气,将内功运至后背,硬接何昱之一掌,左掌一招轰天雷从戚云飞的刀锋旁掠过,直拍向戚云飞胸口。 只听得铮的一声,随即碰碰两声,万骞刀断疾退,口喷鲜血,何昱之一掌拍在波可罗密背上,如中铁石,左掌痠麻。 何昱之脱力之下,掌力不及平时三成,饶是如此,波可罗密口中一甜,一股鲜血涌至自口中,波可罗密一吞而下,只不过一缕鲜血自嘴角流下,已然受了内伤,波可罗密着地一滚,弃了折断的长刀,双掌循环,以掌护身,凝神待敌。 戚云飞被击中胸口,人已飞出两丈开外,卧在雨后烂泥之中,动也不动,死活不知。 那刀斩在波可罗密左臂铁甲时,戚云飞已然中掌受伤,波可罗密知道轰天雷掌力厉害,一旦中招,对方劲力立卸。所以横刀先砍入臂甲再砍入波可罗密左臂,入肉仅半分不足,所以波可罗密刀伤的并不严重。 何昱之手掌胸口剧震,飘身退开,只见戚云飞如断线风筝一般被击到两丈之外,心中大惊,不及攻敌,连忙奔至戚云飞处,检视伤势。 波可罗密暗道侥幸,倘若何昱之立时追击而来,自己血气翻涌,喘息未定,未必能挡住他三招两式,现下调匀气息,暗运功力。虽然自己伤的不轻,但这个唐将更是久战乏力,不足为惧,待会儿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原来这波可罗密实在勇悍非常,久斗不胜竟然行险使出这个两败俱伤的打法,他佯攻较弱的万骞,运上内力将万骞震伤,强运护体气功将背心卖给何昱之,他知道那何昱之之前中掌受伤,功力已是大损。拼着受何昱之一掌而将全力施为的轰天雷轰向戚云飞。 戚云飞没料到他竟不挡利刃,肉掌相迎,以间不容发的差距,直击戚云飞胸口,戚云飞不知他掌法厉害,胸腹之间没有防备,于是中掌重伤。 这波可罗密实在视性命有如儿戏,也是他艺高人胆大,竟然一击得手,果然不愧是吐蕃第一猛将。 何昱之将戚云飞翻转,只见他胸骨尽断,气若游丝,竟是伤的极重。 两旁唐军前来相助,原来是夔州偏将李飞率兵来援,何昱之心中一宽,转身面向波罗可密,横刀斜指,虽是气力用尽却竭力装作端凝如山,不惧不畏,不愧为一流高手风范。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主将无为陷死地1 波可罗密见他只缓了一缓,气息调匀后,竟然气定神闲,好似功力已复的模样。波可罗密心中疑虑,竟不敢过分进逼。 就在此时,唐军众兵将从山道中源源不绝冲出,唐军与吐蕃军两边对峙,波可罗密身为大将,有指挥大军之责,护赤急差传令来寻波可罗密,来人报道:「狼玛大将率兵前来助战,请将军回来商议。? 波可罗密眼见来援唐军将何昱之及戚云飞等将团团护住,缓缓退后,今日已无法报仇,不由得气满胸臆,略略缓了一口气,对着何昱之暴喝道:「今日报不得杀弟之仇,乃天意也!唐将留名!他日必要将你碎尸万段,祭奠我伤折兄弟!天地为证,吾誓杀之!? 何昱之一愣,想到我何时与你有杀弟仇怨了?转念一想,心中已然明白,想来这番将是将我误认为兄长何靖之了!不必与他多言,兄长的仇家亦是我的仇家,这个梁子我担下了! 于是大声答道:「怕你的不是好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卢陵何昱之便是,番将报上名来!将来定要雪那一掌之辱!? 波可罗密吼道:「我乃甲普寺波可罗密,下回相见,洗颈就戮吧!? 两人心有忌惮,于是眦目欲裂,相互瞪视,恨不得生吞了对方。本部来援兵将各自簇拥着退了下去。 狼玛领着大军数千人扫荡追赶唐军溃逃兵将,临近大东坡时见一队唐军逃窜而去,于是衔尾疾追,一路追到鹤脚隘口,正遇唐军抢夺关隘。 眼见波可罗密的吐蕃兵将被驱出隘口,故向前与波可罗密合军,打算抢回鹤脚关。 由于双方争夺鹤脚隘整整一个下午,双方人马损失均众,疲惫不堪。于是,双方人马两方射住阵脚,形成对峙。 唐军意在守住关隘接应溃逃唐军,而非力求胜利或予敌重大杀伤。 故夏雨青及柏水岫严令不准主动出击,吐蕃军见唐军在关口南侧已集结约三千多人,虽然己方吐蕃军已达七千余人,但地势狭窄,无法回旋,许多军兵挤在后方,并不能参战,所以人多却无法全派上用场。 此时已近傍晚,雨虽然已经停了,但满地鲜血泥泞,断肢残臂,到处抛扔,肚破肠流,一片杂乱。双方伤者来不及救护,就躺在中间辗转呻吟呼号,其状甚是凄惨。 两方均派出信使,要求勿施放冷箭,双方各派出三十人抬运死者,抢救伤者。另派二十人持刀戒护,以防对方袭扰。 唐军总帅鲜于仲通早已下山回去大寨,后卫军主将田大威在军幕之中歇息已毕,心中惧意尽去,于是再次上山,在众多亲兵护卫下直至鹤脚隘南侧山口。 夏雨青与柏水岫向田帅奏报当前军情,请求对策,田大威问道:「吐蕃蛮子势大人众,兵将勇猛。我军新败,军心不稳,书翰,有何妙策退敌?? 柏水岫略一思忖,开言道:「我军夺占这隘口主要乃是为接应我军败兵,而非大量杀伤敌人所用。隘口南北两侧都无较大平原,无法回旋,不能用计,只能硬碰硬强攻硬夺。我军遭此大败,兵力减损,若以吐蕃与南诏合兵相比,已处劣势,应该速速撤离此处。? 田大威道:「撤离此处?那我军其他溃兵又怎从此处脱逃?这鹤脚隘可是唯一下山之路啊!? 夏雨青踏前一步,当即说道:「潭州兵马使明骧与岳州讨击使林墨悔均为我军前锋,位在全军最前方,今已撤离至此。依我估计,我军应已无大股军兵留于敌后,我军撤离隘口,吐蕃为将来计,也必会快快撤兵。倘若我军与吐蕃对峙于此,则我溃逃之军将更难自此脱出。望田帅明鉴!? 田大威向柏水岫望了望,柏水岫点了点头,对夏雨青之意见非常赞同。 田大威又道:「我军背关结阵,山道狭小,仅容数人同时通过,欲退不易。我大军数千列阵于隘口南侧,如何能敌前撤军?倘若一战不利,无法尽撤,这可是遭全歼的局面啊!? 柏水岫一笑道:「田帅勿忧,只需如此如此!我军必可全师而退!? 于是将策略向田、夏二将说了一遍,两将皆称妙计。 田大威传令下去,通令众军赶紧预备。 山岭野地日头下的早,过不多时,已经天色全暗了,由于刚下过雨,乌云尚未散去,所以全无月光,真个是漆黑一片,吐蕃军令众军点起火把,以防唐军偷袭,唐军亦点起火把,作势欲夜战。 吐蕃军人数虽然众多却也担心唐军夜袭,于是人人不敢卸甲脱衣安睡。吐蕃军忌惮唐军弓弩厉害,于是将兵将再后撤半箭之遥并派遣哨兵巡查以免唐军夜射,这夜晚无光无月,倘若唐军用那弩箭攻袭,可是无声无息防不胜防的啊! 这吐蕃哨兵整夜巡查,随时回报,只见唐军阵上火把照耀,甚是严整,且不时有火光移动,似是调兵遣将一般,于是狼玛与波可罗密也不敢贸然突袭唐军,只得严密戒备,不敢放松。 第二天一早,天色才微微亮,吐蕃哨兵慌忙抢到大帐,禀报唐军已退尽了! 狼玛与波可罗密大惊,急忙赶到鹤脚隘口,只见满地草人,擎着火把,破败刀枪插在身旁,早已不见半个唐军了。 原来田大威等,趁着月色无光,赶紧制造了数百草人,穿插在前阵后列,身旁遍布刀枪。 唐军后队先退,前军来往移动,好似调拨兵马一般。众军兵将不可发出声响,违者立斩。 后队退尽后,再由前军依次退入山道之中,由于山路狭小,退后之唐军兵将也不集结,随退随撤,尽数回撤到山下的唐军大寨之中了。 果结烈日令狼玛与波可罗密不可追击,速至大帐议事。 于是这场入南诏已来最大的伏击战,至此告一段落。 迂回苍山由于谋画不当与南诏与吐蕃军的将士用命,唐军大受损失,共计伤折人马二万五千余人,被俘一万一千余人,仅山南西道及岭南道尚成建制,还余两万三千多人,其余诸道剩余不足三千人,各道众将轻伤、重伤不计其数,虽然有如白千岳等小股唐军于数日后陆续脱出,可是已是于事无补。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主将无为陷死地2 吐蕃军仅损失六千余人,南诏军更只有损失一千余人。 这是唐军开国以来少有的重大挫败。 然而唐军的厄运并未结束,吐蕃军与南诏军已合兵一处,共计九万多人,人数已经远远超过唐军残军败兵二万五千人。 然而,更悲惨的命运正在前方等待着唐军??? 唐军总帅鲜于仲通于苍山大败后,已惊吓得六神无主且年老体衰,故卧在帐中不能议事。 目前由副帅李晖代行视事,李晖第一要务除整顿兵马外,花下大多时间去拢络监军李辅国,掩饰败绩。 这也不能怪李晖,毕竟当朝皇上信任监军,倘若监军没打理好,保不定甚么时候他参上一本,管你总帅、副帅都得人头落地。 苍山大战后,唐军骁勇战将大多负伤,没负伤的也耗尽体力,急待休养。 李晖将重伤难行的诸将,如戚云飞等尽皆用大车运回成都,也亏得李晖见机的快,将众多伤兵、伤将送回成都,否则几日后南诏与吐蕃大军合围,这些伤者就算插翅也难飞了。 在这几天之中,唐军败散兵将陆续归来,白千岳回来进到江南西道大帐之中,报告噩耗,详细叙述了两人诱敌袭敌的详细经过,当然在最后一节,自己抛下邹岳麒部分则完全不提,只提到邹岳麒伤重不能得脱重围,自己奋力杀进重围却已无邹岳麒踪迹,想来是凶多吉少,必遭大难了。 林墨悔及何昱之等众人感念邹岳麒奋死断后,皆感动流涕不胜感伤。 大将明骧由于血流过多又兼年老衰迈,突围时使力过多伤了真元,看来已是回天乏术。 江南西道众将环绕于旁,明骧自知离死不远,于是交代身后事,于公:此次远征已不可为,望林墨悔看照江南西道众军,务要带领众军脱离死地,安然返乡,林墨悔泣告谨遵钧命。他对潭州众将,一一交代,殷殷嘱咐,务要尽忠报国,维持社稷安泰,一日不可或忘,何昱之等众将均含泪承诺。于私:家中妻子过世已久,几个儿子均已成人,女儿已经出嫁,故家事无须嘱咐。 明骧躺在担架之上,命人至山南西道营盘招来浑瑊,虚弱的指了指他的成名兵器,微弱地说道:「浑小将军,谢谢你拼死来援,赤炎火龙刀是年轻时伴我走南闯北的利器,我爱之逾命。今日,我将它送与你,希???希望你持着它,卫国杀贼,保境安民。不负我???我辈学武之人的义???气!?浑瑊正待要婉却,只见那明骧一口气吸不上来,当即断气。 帐里帐外,哭声震天,回想明骧往日治军严谨,忠义豪迈,虽然颇为严厉但也像慈父般照护着各级将校兵丁,众人感其恩义,皆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林墨悔将赤炎火龙刀交给浑瑊,浑瑊全身也负伤多处,伤的都是皮肉外伤,只不过他年轻力壮又兼他体魄过人,伤势好的极快,浑瑊誓言不负所托,定将此神兵利刃用于国家,保国卫民。 由于鹤脚隘口一战,浑瑊与江南西道众将也结成生死友谊,由于江南西道军兵由于担任前锋,离山脚最远,故损失最大,所剩余兵丁极少,于是田大威向总帅要了居行远、白千岳及江扬鹰诸将,听田大威将令行事。其余江南西道诸将都归入李晖部由李晖指挥。 唐军遭此重击已无力进攻,困守在大寨之内,休养歇息数日,准备打道回国。 吐蕃与南诏获此大胜后,无不战志昂扬,锐不可挡,全军磨拳擦掌,跃跃欲试,欲一鼓作气全歼唐军。 吐蕃除了损失石貂部史泰德一名主将及其所部之外,各部损伤轻微,果结烈日命史泰德部将木石彤率领石貂部余众,石貂部大将布塞与独美达皆不服,要求由部落内自行推举选任,果结烈日斥退二人,二人皆忿忿而退。 南诏庆功宴上,南诏国王阁罗凤私下问计于郑回。 郑回建言:「唐军新败,我等应该与吐蕃联络,速速将其包围,莫使他漏网一个。叫唐国知道,我南诏不可侮!任他千军万马来,定叫他有来无回!? 大宴之后,阁罗凤使乔应昌至吐蕃主帅果结烈日帐中商议围歼唐军事宜。 乔应昌与吐蕃大将果结烈日约定唐军东面及南面由南诏派兵围困,北面及西面由吐蕃军驻扎,布下天罗地网,绝不让唐军逃出生天! 南诏国王阁罗凤与吐蕃援军统帅果结烈日主帅下令南诏与吐蕃全军动员,火速合围唐军。 唐军探子侦知南诏、吐蕃大军兵动,慌忙回报李晖副帅,李晖虽然与鲜于仲通沆瀣一气,但终究是从刀山血海里打滚出来的。 于是慌忙入帐建议鲜于仲通速速撤回国内。 大帐之内鲜于仲通与监军李辅国正在饮酒压惊,李晖召集诸将入帐建请总帅急速退兵,可是鲜于仲通担忧兵败受罚且又咽不下这口气,心中另有盘算故不能决定。李晖三番两次催促,终于惹火鲜于仲通。 老官僚一旦发怒,官腔就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从将校兵卒的畏死怕难开始责备,一直到自己多么正气凛然的愿意以死报国,从受国家厚恩,到撤退则无以见天下百姓苍生,只听着那李晖的紫膛面皮青一阵,红一阵的。 李晖口中唯唯诺诺,心中直骂:「这混帐王八蛋老不死,自己捅出了娄子,却要老子来替他善后,善后就善后吧!他龟儿子的!还打老子这么多官腔!到底有完没完啊?老子不管了!?正待说话。 岭南经略副使谬乙节先开口先道:「总帅息怒,副帅说的没错,现今情况危殆,这得赶紧撤退,我们还能全身而退,再迟就来不及了!? 鲜于仲通拍案大怒,说道:「我食国家俸禄,受朝廷栽培,如今不过小小失利,就要退兵。成何体统?你们要退你们退!我愿以死报国!?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主将无为陷死地3 这时监军李辅国见鲜于仲通这么坚持,于是也加入劝说:「总帅如此忠义,想必皇上必会知晓,此番中了南诏蛮子与吐蕃的诡计,小小挫折,怪不得总帅。依我之见,还是听听大伙的意见,倘若敌强我弱,或许先回国养精蓄锐,待吐蕃退军后,明年再来征伐南诏不臣之罪,亦不失为良策!? 鲜于仲通虽然昏聩但是也是在官场上打滚数十年的老狐狸。其实他要的正是监军李辅国的这句话,心中一宽,于是按下怒气,说道:「李公公说的在理。诸位将军,难道目前局面已不可为?我大唐百战精兵,南诏弹丸小国,若与我堂堂正正对敌,无论南诏或吐蕃都不是我大唐敌手,然而这吐蕃使出无耻下作的埋伏诡计致使我军失利,非我军不能战也!反正我是不主张退兵的,但诸将都提议退兵,我也不能一意孤行,诸位说是也不是?? 诸将均知这老官僚又来搞有功独享,有祸共担这一套心中无不暗骂鲜于仲通卑鄙无耻!可是情势紧迫,若有差池,全军将陷于危难,于是都点头称是。 众将正在商议之间,突然探子来报,四面八方均发现敌踪,只是人数不多尚未合围。 于是众将都求告鲜于仲通,要赶紧行事,误了时机可能要全军覆灭于此了。 鲜于仲通当下不能决定,吩咐诸将回营等待通知。 其实鲜于仲通迟迟不做决定还有另一原因,这次远征他暗派家将及家丁乔装官兵趁势下乡劫掠,所获极多,发了笔横财。 如今正要启程回到成都,担忧唐军先撤,这些到手的财物金帛都得损失,于是希望唐军能牵制南诏、吐蕃大军,自己虽然出征失利,可是却仍能捞到不少油水。 鲜于仲通待众将回营后,急令书记吴炳瑞修书二封,令快马即刻送至朝廷,要求指示。 另一封急件送至成都要求留守剑南副节度使郭虚己速发兵马救援接应。 两个特使急驰而去之后,鲜于仲通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于是再请李辅国入帐饮宴,寻欢作乐。 征南讨伐军诸将心急如焚,屡次进帐要求尽速行动,鲜于仲通百般拖延,到最后居然恼羞成怒,以惑乱军心斩却了岭南道端州大将张言卿,将端州兵马交付李晖指挥,众将更是敢怒不敢言。 没料到,三日之内情势急转而下,回信尚未得到,各地侦骑已探知南诏、吐蕃已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鲜于仲通不敢再摆架子,打官腔,于是急令全军撤退,将于下的两万余人分作三部,要求李晖领五千兵殿后,自己亲率中军连同监军李辅国共一万五千人为行军中路,山南西道观察副使田大威率兵五千当先开路,向成都兼程急进。 可是已经为时已晚,东面、南面由南诏南庭都督龙胜越与南诏戍卫大将封罗皓领兵围住。 西面、北面由狼玛与波可罗密分率勇悍吐蕃武士将唐军大寨围的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田大威率领大唐精兵,猛力向东北突围而出,连冲续冲击三次,双方伤亡均大,但都不能突出重围,只好原地坚守。 鲜于仲通拍案大怒,以怠慢军心,不奋力向前,将田大威撤职监下,以夏雨青代前锋大将之职。 龙胜越向阁罗凤禀报伤亡颇重,请求援兵,郑回依兵法上围三阙一之法建议:放开东路由唐军突围而出,将重兵沿东路唐军突围路线埋伏,沿路截杀追歼唐军败兵。 唐军归心似箭,必不为备,一旦遭受伏击,必无心恋战,夺路而走,而南诏、吐蕃伏兵必可轻易唐军一举擒杀。 阁罗凤连称妙计,于是派使者通知吐蕃主帅果结烈日,双方约定南面与西面先作数次佯攻并多树旗帜兵器,诈作重兵压境之威吓状,实际暗暗减少南面包围唐军之南诏军,并将西面之吐蕃军亦悄悄撤出大半,将重兵埋伏于北面、东面唐军撤退路线之上。 唐军自以为逃出生天,实际上却是陷入天罗地网之中,到时插翅也难飞! 唐军历经太和城北大战及苍山伏击战两场大仗,连续失利,损失惨重,士气低落。数次突围亦突不出去,挫动锐气,更加目前时节正值酷夏,气候溽热,唐军粮道水源早被截断,但由于士兵人数已经大减,而且营中遗留众多马匹,所以尚未出现缺粮状况,不过饮水却渐渐开始短缺。 新任唐军先锋使夏雨青与书记柏水岫商议,缺粮尚可忍受,但是缺水则军心极易崩溃。若不尽速突围,则情势将会不可收拾。 夏雨青与柏水岫再三研究地理图本,柏水岫建议由西突围后直驱蒙秦城,出敌意料,沿礼社江向东南至银生府,虚张声势进攻银生府,吐蕃南诏必尽撤包围之军由东北赶来,而我军绕过银生府,向东南急进至建水城,在建水城急转向东,直驱僚子郡,再向东由西畴返回剑南道。 夏雨青不解为何要绕一大圈,不直接向东北或东方突围?况且,吐蕃南诏在南面、西面兵力坚强,连日进攻,颇为凶猛,向西、向南突围岂不自投罗网? 柏水岫解释:吐蕃南诏连日进攻我西侧、南侧,目的在于威逼我向东或向北突围,而北面、东面经探子禀报,已出现若干缺口,兵力空虚,既然兵力空虚为何却要威逼我军从此处突围?难道不是预伏兵马在我军退却之处,意欲将我一网打尽吗? 再者,南诏吐蕃亦知东边、北边,离大唐剑南道最近!我军必定会从这儿突围!在此设伏,我军归心如箭,必无斗志,只要沿路截击,无须损耗兵将,就能重创我军。 夏雨青点头称是,于是带着柏水岫来到大账面见总帅鲜于仲通。 当面禀报了新的突围方策,鲜于仲通无法决断,所以不置可否,老官僚思前想后,不得要领,干脆令军士击鼓升帐,邀集众将前来商议。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主将无为陷死地4 征南讨伐军众将皆至总帅帐中,鲜于仲通要柏水岫将新的撤退方策向在场诸将说明后,即询问众将是否有其他异议? 剑南道书记吴炳瑞开言道:「我军哨探已侦知,吐蕃南诏于西面南面拥有重兵,兵甲旗帜满山遍野,兵强马壮。数次向我军进攻,显示此处兵力雄厚,依我之见,应该是怕我军反戈一击,反向太和城进攻,故布有重兵防守。我们倘若自投罗网,硬向敌人重兵处突围,损兵折将,岂不令人笑掉大牙?东面、北面离我大唐最近处仅四百余里,只要全军奋死猛进,拼它个鱼死网破,哪有冲不破的重围?岂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柏水岫道:「吴书记有所不知,出奇制胜乃兵法之良策。若向东、北面突围,乃敌人意料中之事,敌必有万全准备。向东、向北路途虽近,但河川纵横皆阻我去路,倘若敌人拆断桥梁,沿河伏击,我军都将死于水中了!敌人截断我粮道水源,必知我军缺水,向东、北突围,河川众多,亦是我军首选之突围路线,此事你知我知,南诏谋士又岂会不知?若不在此处设伏,反而是不尽合理了!? 吴炳瑞急忙摇头摆手道:「谬矣!谬矣!柏书记所言不合兵法,昔日项羽破釜沉舟,巨鹿之战大破章邯秦军三十万。韩信背水结阵,击破二十万赵军还击斩了赵军主将陈余,这些陷死地而后生,置亡地而后存的战例,殷鉴不远。我军虽然暂时受挫,但我军均为百战之兵,精锐骁勇莫不以一挡百,更何况不过四、五百里路,难不成这些南番子真是铜墙铁壁。依我之见,只要我军将士用命,岂有冲不破的包围,闯不过的难关?? 柏水岫道:「南诏、吐蕃屡败我军,想来敌营必有能人,兵法中有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更何况敌方举措并不合理,显然其中必有诈谋!? 吴炳瑞不耐烦道:「南蛮瘴疠之地,吐蕃粗野之邦岂有能人异士?? 柏水岫忍住怒气:「此番突围,事关全军生死存亡,岂可轻忽?吴书记可别小觑了南国英雄,再者,不知吴书记是否详细察看了地理图本,东方、北方不仅河网密布,更多山野小径,行军只能采长蛇阵前进,无法安排左锋右卫,如此行军易受截击,如苍山之战一般,全军危殆啊!? 鲜于仲通一听到柏水岫提到苍山之战,冷着脸闷哼一声,显然非常不悦。唐军就是在苍山一战,损伤众多兵将,才导致目前的不利态势,而苍山之战,正是鲜于仲通一意妄为,专断独行的结果,鲜于仲通闻听柏水岫举出此例,心中顿感不满。 吴炳瑞冷笑道:「仅凭你一人猜测之言,就要全军绕远路,走险道,这真是岂有此理!再说,我怎会没看地理图本,我军虽为长蛇阵,但几乎都为马军,辎重也是驮马载运,岂会惧怕这些用两条腿赶路的南诏及吐蕃蛮子?我军精锐,每军均间隔仅半里,若前军被袭,后军可迅速自后方进击,两面一夹,蛮子伏兵都成赍粉了,这叫瓮中捉鳖势,又称滚轴战法,柏书记深通兵法,岂有不知之理?? 柏水岫知道吴炳瑞信口鬼扯,甚么滚轴战法,根本狗屁不通,心想无须与他作口舌之辩,于是说道:「我军连败,士气已堕,更兼无水,战力损伤甚巨。倘若再突围不利,军心必然涣散无法再战,实是危险之至。倘若不信我等之言,可速发哨探,侦查西面、南面之敌军,若非疑军,请斩某头。此为全军存亡危急之道,不可轻忽,望总帅明鉴。? 岭南道书记李英杰道:「书翰何出此言?目前我军虽受挫,但仍有岭南道及山南西道全军,实力仍不可侮。再者,吐蕃南诏围之甚急,已无余裕再作侦查,依我浅见,东面矣辅江距我最近仅不到十里路。我军应向东突围至矣辅江先解决全军饮水问题,实乃第一等大事。得到饮水,我军士气大振,突围更将不成问题。? 岭南道骁将李崇官亦开言道:「我军虽然新败,锐气尚未挫伤,此刻鼓起余勇,奋力一搏,吐蕃南诏联军未必挡得住我们。咱们一股作气杀回大唐,神挡杀神,佛挡诛佛,看谁阻的住咱们!? 帐中众武将大多赞同吴书记,纷纷陈说,皆与李崇官所言类似,情愿已死相拼,杀出血路,回归大唐,不愿绕路迂回,多费舟马劳顿。 柏水岫忧心忡忡,力争数次,但势孤力单,赞同者少,无法扭转局面。 副帅李晖及岭南道经略副使谬乙节亦支持吴炳瑞之见,鲜于仲通见众将都服吴书记之言,又听众将说的坚决,于是订下向东突围之决议,并令柏水岫不得再议,全军东进矣辅江至美井在大姚过西泸水,由斜月石桥过龙川江,经武定向东至长城郡、石城郡,再由于矢部进入大唐。 沿途各处重要所在,例如桥梁及险道等,均以硃笔标出位置,共约三处。 倘若行伍队列被冲散,无法传递消息,则后军过尽之前或总帅、副帅未通过之前,硃笔处则必须坚守十二个时辰,若有先退者,军法从事。 着夏雨青回去亲选精锐,全军备好三日干粮,明日清晨向东突围,不得有误。 夏雨青回到帐中,思前想后,当下召集众将,令居行远担任突围先锋,武士任选,猛将任挑。只要有所要求无不应允,惟明日凌晨必要杀出重围,若有闪失,定斩不饶。 居行远、江扬鹰及霍昭等将自鹤脚隘之战后,歇息数日有余,气力已回复,更兼居行远勇名已扬,田大威爱他有勇有谋,欲将他收为己用,故几次突围都没用上居行远,希望把他当成刀刃,用在最最关键的地方。 怎料到,鲜于仲通没给田大威这个机会,不论田大威怎么罚咒赌誓下回定能冲破包围,鲜于仲通还是将田大威撤换了下去,监入囚车,并以夏雨青代之。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主将无为陷死地5 于是居行远点起数将作为突围前锋队将官,除了江扬鹰、霍昭外,鹤脚隘之战的随行山南西道唐将莫维扬、戎烈及武寒龙亦点入前锋队中。 居行远另点了白千岳及一向与自己相善的洪州大将仆固怀光。 仆固怀光,字全义乃蒙古降唐部族铁勒氏之后,一门二十余人担任军职,身长七呎三寸,剑眉大眼,形容剽悍,身怀绝技,使柄猎影刀,精钢打造,遍体乌黑,刀刃亦是漆黑一片,刀柄粗实,可伸缩自如,伸长则为马上格斗,缩短则为近身肉搏所用,端的是厉害非凡,时人称猎影刀,由于鬓旁总是插朵小白花,故又别名夺命小白花。 自从鹤脚隘一战之后,居行远与这些武将镇日混再一起,时日虽然不长,却把众将摸个底透,武艺自不用说,各将的性情脾气,志向喜好也很快地了解掌握,会点起这几个武将绝非偶然。 居行远知道其中最棘手的就是白、江二人恩怨已深,并不易解。但两人弓马娴熟,武艺精强,更兼与自己颇为相得,若将来有所图,这二人均是可倚仗的大将之才。心中转了数翻,到底要如何才能使两人尽释前嫌!为己所用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或许这个法子可以试试??? 居行远点起一千精壮人马,令众将士饱餐停当,早作歇息。并传唤先锋七将入帐商议。 居行远当即召众将入帐饮酒,一时之间并无人说话,也难怪!面临如此严峻局面,任你有天大的胆气,也备感压力沉重。众将围坐于帐中,摇摇晃晃的油灯,照着八人勇猛骠悍的脸庞,明暗不定。众将皆是武勇过人,身经百战,但大敌当前,虽然无畏无惧,但是肃杀氛围,仍是逼着人喘不过气。居行远心中暗想:不经历过这样的试炼,谁是将才?谁是懦种?怎会显现出来! 居行远令众人先饮三杯后,接着便殷勤劝酒,酒过三巡,由于众人都有心事,酒入愁肠,都饮的微醺,渐渐的开始热络起来,居行远见大伙儿逐渐放开胸怀,当即分配了明日清晨的差事,点了江扬鹰及白千岳率军三百作为先锋大将充作全军箭头,当先开路,自己、武寒龙及戎烈带领四百兵马居中策应,莫维扬、仆固怀光及霍昭率军三百作为合后。 江扬鹰见居行远竟将白千岳与自己点作先锋大将,心中暗惊。不知居行远怎会对白千岳如此器重,心中既气且妒。白千岳见到江扬鹰表面上虽像无事人一般,但心中却是为江扬鹰上回令自己断后,差点将命送在苍山一事,切齿痛恨,心中暗地思量:要怎样找个机会将他置之于死地? 居行远对他俩恩怨知之甚详,便开言道:「经过日前苍山一战,咱们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路,幸喜将佐无缺,俱无损伤。咱等历尽艰苦,生死与共,虽无兄弟之名,却有兄弟之实。众位弟兄,明天咱要率大家杀出血路,回归大唐!我知道,各位弟兄之间或有仇怨未清,或有恩情未报,可是听我一言!大敌当前,你我命悬一线,同心协力或能杀出血路,倘若心怀异念,明年的今日即是我们的死忌。? 众将都道:「愿随将军,杀出重围!不敢计较私人恩怨!? 居行远接着道:「各位将军都是好汉子,真英雄。不若今日我等义结金兰,才不枉我们同生共死,相交一场。今后祸福与共,休分彼此,将来扬威天下,共成大业,无愧于你我堂堂七尺男儿,大好头颅。? 众将饮酒之后都热血沸腾,于是大喊:「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扬威天下!共成大业!? 众将当场分了年岁,居行远三十四岁居长,依次为无晴剑莫维扬、猎影刀仆固怀光、冰魄鎗武寒龙、小李广霍昭、火麒麟(又号威胜神箭)白千岳、穿云箭江扬鹰,最小的大力神戎烈今年刚满一十九岁。 居行远命小校取来香烛,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礼,虽无香案牲酒,但我等心若磐石,并无削减,此心可表,上天明鉴!?众将皆跪下,共同祝祷。 居行远将胸甲卸下,露出左臂,右手一翻,现出一柄金柄小刀,金刀刺臂,取出大酒碗接着臂血,接着将刀、碗传给莫维扬,众将一一承样而作。 众人待到戎烈刺臂滴血入碗之后,居行远取回血碗,倒了一大碗烈酒融合后,分置于八个酒杯并分与众将。 居行远当先举杯道:「明日我们就要共同浴血,扬威异域。从今而后,我的命就是你的命,你的仇就是我的仇,永相救护,患难相扶,富贵同享,贫贱与之,再无分别。兄弟间相互照应,若有不相救助,或心怀异志者,兄弟共击之。心若日月,此血共鉴!? 众将皆道:「心若日月,此血共鉴!愿随哥哥,虽死不悔!? 各将说完,将血酒一饮而尽。 白千岳口中虽跟着唸,心中却想:难不成与江扬鹰的过节就此揭了过去不成?苍山之战的险境,瞬间闪过脑中,心中念头迅速流转?????? 江扬鹰也是面无表情,默默然看不出心中思绪?????? 居行远将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掼,酒杯被掼的粉碎,白千岳猛的回神,总算他应变神速,随众将毫不迟疑的将酒杯同时摔在地上。 侍酒兵丁赶紧再取酒杯并斟满烈酒,分与众将。 居行远上前一步,朗声道:「明日突围,事关全军生死,只要闯过这关,咱们就能建立功勋,扬名南疆,威名既立,天下之间便任我取予。我们要奋力杀贼,死中求生,望众兄弟尽心竭力,相互救助,建立奇功。? 众将皆道:「愿从哥哥号令,杀贼建功!? 居行远举杯敬道:「明早有要务在身,休饮的太醉,等杀到了成都府,咱们再痛饮一番!? 众将将手中酒杯饮了尽,相继告辞。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兵败西泸水1 江扬鹰最后离去,对着居行远道:「兄长这番釜底抽薪之计,令小弟佩服不已,白千岳与我有生死仇怨,只不知义结金兰这手是否能令他尽释前嫌?? 居行远一笑,道:「七弟怎么连六哥也不称一声呢?哈哈!七弟无需过虑,咱自有办法!? 江扬鹰见他并不明言,心下揣揣,却不敢再问,便退下歇息去了。 居行远步出营帐,仰望天际,只见满天星斗,夜色纯净,虫声唧唧,夏凉如水,心想:好个南国之夜,可惜明天却是个晴空万里却满地血腥的漫长一天!居行远摇了摇头,满脑思绪又涌上了心头?????? 柏水岫忧心忡忡回到帐中,浑瑊与彭衍刚等山南西道将领都来询问总帅之决定。 柏水岫沉重的摇了摇头,悄声的说道:「诸位将军,总帅之命,全凭将士一鼓作气的猛冲,单锋进击,由于地形所限,只能摆出一字长蛇阵前进,既无交替疲累前锋的后备援军,亦无左右侧翼护卫之助攻军。我军士气挫伤,惊疑未定,如此用兵,全军覆没之道啊!咱们统军将帅都错估目前情势,既低估了敌军又高估了自军,令人担忧,咱们只能自求多福了!? 彭衍刚知道柏书记向来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他说决策有误,则必定决策有误。 他也了解柏水岫足智多谋,绝不会坐以待毙,于是拱手道:「愿闻先生死中求生之道,我们这数千人马,该要何去何从?愿先生教之!? 柏水岫低声说道:「不是咱要卖关子,可要逃出生天,可得冒着怠慢军心,不听号令的杀头重罪啊!? 浑瑊年纪虽小却最是性急,急道:「总帅屡次指挥失误,这次又不听先生良策,取死之道也!我们不愿与他同死于此间蛮荒瘴疠之地!愿先生带我等逃出生天!? 柏水岫看了看周围众将,略一沉思,然后道:「众位兄弟,请先回帐休息,明晨寅初请到帐中,我自有计较!? 众将见他目前不愿明言,但却在明天突围之前召大家入帐再议,由于素知柏水岫为人正直重义,绝不会隐而不宣,更兼他心思缜密,若认为明晨才适宜宣达,则必有他的道理,于是也不勉强,纷纷回帐休息。 众将散去,柏水岫心中亦是揣揣,他虽然料其必败,却宥于权限,不能施展,也不能左右总帅决定。 况且这次大军撤退,并无章法,全靠猛打猛冲,南诏与吐蕃联军兵强马壮,挟战胜之余威,又占着人数及地形优势,更兼着领军统帅有勇有谋,娴熟兵机。 唐军要全师而退,实无可能。要杀出重围也是千难万难,柏水岫绞尽脑汁,盯着地理图本,筹划撤退路线,直到子时末尾才稍稍歇息。 这厢鲜于仲通也没闲着,他着家将颜锦富点算手下家臣、家丁劫来之财物,共得了一百余车的财物。 鲜于仲通财迷心窍竟分配精锐兵卒一千员护着车仗,并令颜锦富率剑南道唐将郝承麟及范克戎专责运送,务必不能丢失损坏,违者严办。 林墨悔率领残余的江南西道众将兵数百人依附在李晖麾下,隶属突围之后军队列。 江南西道诸将见战局不利竟落到如此田地,心下悲愤,原先出征满怀抱国之志,原先指望建功立业,也为自己博得封赏,获取富贵功名。 没料到,总帅昏庸,不纳良策,盲动无智,更可恨的是诬指明骧,争功诿过,致使连战不利,终在苍山一败,元气大伤。 原先江南西道有浩浩荡荡两万兵马前来参加征南之讨伐军,如今只剩残败人马五百余人,原属兵将,不是被俘就是被杀,连主将明骧都命丧异域,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倘若回到家乡如何能对子弟阵亡在南疆的乡中父老交代?那些寡妇孤儿将来又有谁来照料? 众将愤恨莫名,只是碍着军律,不能宣泄心中愤怒,于是都在帐中喝着闷酒。 陆培业几次与何昱之照面,都没说话。 陆培业年龄稍长,久经战阵,阅历也较广,他认为当时护送明帅下山为首要之事,而留下诸将之中并无武艺高强者,若遇上敌兵,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并未随何昱之留下断后,而非贪生怕死。陆培业知道何昱之年少气盛却极重义气,自己在关键时候与他意见相左,虽说两人是至交好友,但是也不可能事事皆心意相通,何昱之个性素来刚强正直,虽然固执,但并非蛮横且不讲道理之辈,也不会记仇,只要过个数日,他自己想通了,必会自行前来道歉,现下且不宜去与他说理辩个是非.... 何昱之也知道陆培业屡次替自己纾围解难,虽然上次自己自愿断后,陆培业并没有患难与共,不能责怪陆培业,但心中难免郁郁,只是少年人心高气傲,虽然彼此情谊已生芥蒂,却不知也不情愿主动化解彼此心结... 两人各在大帐两侧,目光亦不相接,何昱之既感没趣,又不好饮酒,天候尚早,不能成眠。于是趁着夜色出帐夜行,查看兵卒情况! 明日就要突围了,全体唐军均知成败就在此一举。 唐军将士与吐蕃、回鹘交战经年,都是百战勇士,但从来不曾失败的如此之惨,这几次惨重的打击,令全军将士都军心动摇,震惊莫名,不禁怀疑唐军的常胜之誉是否浪得虚名? 当夜,唐军将士心中徬徨狐疑,大多无法安睡,三三两两聚在篝火旁边闲聊,何昱之巡到一个营盘,见一兵士颇为面熟,这年轻兵士也见着何昱之,慌忙站起。 何昱之见到他慌张神色,顿时记起,这年轻武士乃是苍山之战在伏击南诏军追兵时所救之黔中道武士,记得他姓张名四喜。 年轻武士见何昱之来到,急忙邀请何昱之过来饮酒,何昱之一摆手示意并不饮酒,寻个空位坐了下来。四喜忙向众兵士介绍何昱之的武艺如何高强,为人又如何忠义,奋不顾身救人于危难之中,众人都称赞。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兵败西泸水2 何昱之不喜欢居功,更不习于受人吹捧,于是讪讪的站起来,正要告辞。 突有一人畏畏怯怯的说道:「将军,明日突围,您看我们突的出去吗?? 何昱之知道军心不稳,极需提振士气,否则明日突围堪虑。 于是又坐了下来,沉稳地说道:「我大唐壮士,远征异域,胜多败少,威名着素。岂可因一时挫折,就灰心丧志?苍山一战,只是突遇伏击,猝不及防,误中奸计,并不损我大唐勇士威名,何必自隳其志?我大唐灭东、西突厥,力抗回鹘、吐蕃侵攻,援助新罗,灭百济、高丽,四夷震服,何等强盛?!众兄弟,定要打起精神,可别堕了我大唐威风!?说完之后,何昱之环顾四周,原本预料可以提振士气,一扫阴霾。 可没料到,众兵士仍是意气消沉,缺乏求生斗志与意念! 何昱之心道:这些唐军兵士,都非专职的兵卒武士,原来工作不过是商铺伙计、面摊老板、铁匠、樵夫、渔贩更多是手拿锄头的农人,他们仅是因为徭役使然,受到国家召唤,每年不过数月的武艺训练,便来到战场,南诏背反与他们何干?远征失败又于他们何损?他们不过是一群手握武器,身穿战甲的普通百姓罢了,他们家中也有亲人在等他们回家,也有...对了,亲人! 何昱之眼球一转,于是接着道:「各位弟兄,再退一步说,谁人没有父母?谁人没有妻儿?想想家里父母妻儿!他们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团聚呢!我们怎能抛尸在这夷蛮瘴疠之地?高堂父母由谁奉养?妻子幼儿又将依靠谁人?想想做父亲的,倘若不能看到自己的儿女长大成人!有多么的遗憾?? 摇晃的营火中,映着各人的愁容,突然有一个满脸胡子的兵士,猛的站起来,挥舞手中长刀,大声道:「老子才不要死在这个鬼地方,明天是死是活,好歹要拼一场!老在就算从尸山血海里也要杀出条道儿来!在老子没见到俺老娘前,谁也别想要老子的命!? 一个削瘦士兵也站了起来,道:「俺媳妇去年才给咱生了个胖小子,没看他娶媳妇生儿子前,俺死也不甘心!? 对!对!对!众人纷纷站了起来,心中想着家人和牵搁不下事情,有的舞着刀枪兵刃,有人对空叫骂立誓,有的泪流满面,都希望明天能拼死一战!重返家园! 何昱之见众人都有了求生的勇气与决心,心中不觉一振,对着四喜,微微一笑。 张四喜见何昱之似乎颇为高兴,心中也是一乐。 其实何昱之心里明白,这种千万人参与的大战役,仅靠少数人的勇敢,是远远不够的,明日终究还是凶多吉少,在场的唐军将士,怕有大半要不能回归中土了。 身为将领,要能在逆境中鼓舞士气,激励部属,明知明日是向死亡走去,却仍然不退缩,迎向前去。也就是说即令是死,部属们也会无怨无悔的跟着自己走下去,这才是成为古今名将所拥有的必要条件。 何昱之终于了解那年中秋节,父亲对哥哥和自己所说的良将所需的必备素质,绝非仅仅的勇力与谋略,而是有在逆境之中,有激发士气的能力,在危难中,还有鼓励士卒不要放弃,并勇往向前的魄力.... 何昱之从军以来,仗着武艺高强,又从未参予过边疆战事,顶多在府里州里,打打盗匪,清剿山贼,一路顺风顺水,不曾遇过逆境。 这次征讨南诏却屡次失利,即令自己已尽了力,可是由于主帅的庸懦无智而屡遭险境,何昱之想起父亲的话,失败虽令人气沮,但却是比成功更好的良师。当时自己还小不能领会,如今可是深刻的体会到了,但是这感悟却是千万人的死亡而得到的,代价何其之大?????? 与唐军营地内迥然不同的是南诏与吐蕃营盘之内的氛围,南诏与吐蕃军,连战皆捷。 尤其在苍山之战,打的唐军大败亏输,使其损失数万能征惯战的将士,不但本身损失极微,更掳获大量兵器辎重,打破唐军百胜神话,更令自身士气高昂,傲视天下。 南诏与吐蕃大营之中,吐蕃总帅果结烈日与南诏军使副枢密郑回与众将商议研议如何围歼唐军将士,郑回献了条瓮中捉鳖之计,务要擒杀唐军将士,绝不使一人漏网,各将赞叹不已,急忙调动兵马,分头干事去了。 吐蕃雪豹部主将波可罗密将养数日后体力稍复,猛獒部与石貂部诸骁将摩拳擦掌期望再次击败宿敌唐军,黑狐部主将赫哲蒙,日前被唐将居行远耍了一回,这次更要矢言复仇??? 寅时不到,诸将已聚在柏水岫帐内,柏水岫双眼布满血丝,环顾众将,虽然看得出一夜无眠,但却尚有奋力一搏,死中求生的决心与勇气。 柏水岫轻声道:「各位将军,今日突围一战,绝非单凭勇力可成,兵荒马乱,一旦失去冷静自持,则万事休已。? 柏水岫接着说道:「我料定南诏吐蕃必定设下重重包围之计。倘若我军被打散,北面、东面敌人必布有重兵。绝不可往,可往西或往南行进,迂回出境,回归大唐。我已标出撤退路线,诸将请看!此图无须记住,但要了解其中要旨,总归几句,钻隙觅缝,西南为途,急转甩敌,迂回脱出!? 众将均围拢过来,只见柏水岫在西面、南面画出数条红线,弯曲迂回,极多急转路线,显然是要摆脱追兵,并令敌人不能预期唐军脱走路线,而无法设伏。 诸将均牢记图本中的概念,柏水岫更告知若本部军兵未被冲散,则绝不可放弃指挥之责,倘若已被打散,不能力挽狂澜之时。则单人或数人突围,所需注意为何?若是小队或大队突围又需要注意何事? 诸将俱都仔细聆听,不敢遗漏。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兵败西泸水3 不多时,南方的天空已经蒙蒙亮了,各将怀着揣揣不安心情,赶紧回营各自准备去了。 居行远领着白千岳与江扬鹰伏在大寨门旗之下,锐利的眼神向四周仔细地扫视了数遍,大寨外面一片寂静,不见半人影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好似南诏兵士全都撤光了一般。 居行远对着白、江二将略一点头,两人会意各自率领精锐的先锋马兵上马,挑开栅门,江扬鹰一骑当先冲了出去,白千岳骑着匹枣红火炭马紧随其后,后面三百大唐马兵紧紧跟了上去,接着居行远率武寒龙、戎烈,莫维扬率仆固怀光及霍昭等人依序冲出大寨,后头大军依次进发,烟尘滚滚,马蹄隆隆,数万唐军死中求生的大突围开始了。 唐军刚冲出大营只一箭之遥,出现零散南诏兵士吶喊前来拦截,金鼓乱鸣,大声呼喊唐军突围,但由于人数稀少,又兼心慌意乱,毫无准备。唐军前锋轻易杀散南诏兵丁。 白、江二将心中怀疑却马不停蹄地向前冲去,远远看到前面一条江河,驰到近处发现炎夏炙热,水流干枯,唐军大营饮水缺乏,人马都渴的紧,于是白千岳率兵士就要下马饮水解渴,江扬鹰以马鞭急忙挥向白千岳身前阻其下马,白千岳怒气冲冲,正要发作。 江扬鹰忙道:「六哥莫急!此江是否为矣辅江?? 白千岳怒道:「是又如何?你我恩怨未清,你别叫我六哥!? 江扬鹰也不生气,说道:「不叫便不叫,我看地理图本,矣辅江乃一大江,你看此江面虽阔,河道湿润,流水却极少,莫非南诏塞住上游,意欲水攻?? 白千岳猛省,心中倒也颇佩服江扬鹰心思缜密,可是又不愿意称赞于他,于是说道:「水攻?我看未必!南方酷暑,天气炎热,河川枯竭那是常有的事!不过倒是小心为上!?说话间,又回到马上,手一挥,喊道:「全军卸下水袋,留下军士三十人汲水,其他儿郎上马,速速过江,不得延误!?底下校尉点起三十员军士,依令行事。 江扬鹰正要反唇相讥,心中转念一想:「这厮死鸭子嘴硬,我不用讨这嘴上的便宜!?于是不再言语,策马疾行。 后头居行远莫维扬等皆依次过江,并无损伤也不见吐蕃南诏兵来攻! 大军紧随其后,连过数条江河均是如此,河面宽阔,水流稀少,鲜于仲通与李晖得报大军将过龙川江,心中大喜过望连忙指挥唐军将士速速前进,一面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英明,果然南诏与吐蕃都将兵将撤回防守南面、西面以防唐军进攻大和城。 白千岳与江扬鹰带着先锋兵将连过两条大河,遇到少数南诏兵将阻击,更是一触即溃,军行极速,将近傍晚眼见远远头前又一条大江,一问当地土人已经到了龙川江,心中正自欣喜,过了此江就离大唐又更近了些,驰到近处,竟然河水湍急,浑不似之前江河枯竭的情况,其上一座大石桥仍然矗立,白、江二将勒马暂停,正自惊疑不定。 蓦的天崩地裂一声巨响,自后头发出,顿时人喊马嘶,还没搞清楚情况,对岸一声大喊,一彪军马,疾驰而至,为首一大将正是北庭大将照原泰,引一万马步军拦住去路,隔江对峙。 白千岳拍马向前正要接战,后头军士慌忙来报,中军过西泸水时,突然大水自上游冲下,中军人马大多被淹在水里,死伤甚重,南诏与吐蕃蛮子大将数人率军冲出,将大军截成数段,混杀成一团,唐军士无斗志全军溃散。 江扬鹰大惊失色连忙扯住白千岳袖袍,说道:「且慢,我军兵少,等大哥到来再做打算!?白千岳怒目一瞪正要发作,前面一声发喊,照原泰已经令大将罾魂畬领兵三千已过桥前来进攻,江扬鹰与白千岳引三百马兵拒敌,三千南诏兵围绕白、江二将溷杀一通,正在危急之中,居行远自后头率军杀入重围,南诏兵稍退,重整阵势。 原本郑回令照原泰守在龙川江东,不许放过一个唐兵过河。 但照原泰见唐军兵少,倘若不过江击敌,则所有战功都将被其他人夺走,于是照原泰不遵郑回将令急命手下兵士依序渡江,仅留千户布勤率一千兵士守在龙川江东岸。 居行远等探子来报知道全军遇袭,于是会合莫维扬等后卫之将后,火速前进支援白、江二将。 居行远等杀退南诏军后,见东岸南诏军源源不断渡过江来,正欲向前进攻夺回大石桥,探子来报前锋大将夏雨青与书记柏水岫、浑瑊、彭衍刚等诸将也暂时杀退来犯南诏兵士来到龙川江畔。 众将聚在一起都望着柏水岫指望他拿个主意,柏水岫略一沉吟,前锋军士尚余三千余人,要冲过兵力士气均远胜唐军的南诏军再过大石桥,就算能成功也必会损伤惨重。 照原泰率领的南诏军兵已在龙川江西岸陆续列阵,柏水岫见南诏军列阵未毕,低声在夏雨清耳旁说了几句,夏雨青点了点头。 夏雨青当即下令偏将李飞及校尉数人领五百兵士归入居行远麾下加强军力,居行远率一千五百余兵马速往下游一十五里处柳林渡口,迅猛渡江。夏雨青等率二千余兵马速往上游二十五里处永宁渡口渡江,一旦渡江成功,迅速绕到大石桥后发起攻击,无须等待。 唐军连步兵均备有马匹,于是尽弃辎重,全军上马,许多步卒亦乘上拖拉辎重的无鞍驮马,总算由于唐代养马风气极盛,大多军士均会骑乘马匹,亦有不会骑马者两人共乘一马。 唐军分作两队,快马加鞭向南北驰去,照原泰一见唐军竟不抢攻大石桥却分别向南北奔去心中暗叫不好,于是赶忙将兵马也分为二队各四千余人,一队由罾魂畬领军向南追去,另一队由自己领军向北追去,谋士杜奇香急止之,建议回守斜月桥,派哨骑沿岸巡视,照原泰不听其计,分兵追之。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兵败西泸水4 不过南诏兵多为步卒,马兵非常之少,所以脚程远远赶不上唐军。 居行远策马飞奔,不多时已到柳林渡口,居行远令军士将渡口之所有渡船及捎公无论大小尽皆夺来载运兵马。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居行远令通州偏将李飞与所属将校及三百精壮武士留下拚死断后,所有马匹及伤者均留下,仅余二十匹马与军士抢渡龙川江,并嘱咐李飞务要守住渡口一个时辰,若没守住军法从事,一个时辰后自有人来接应。 李飞半信半疑,却不敢多问,心中暗想:「该不会是要我做倒霉的替死鬼吧?? 远方尘烟大起,南诏追兵已经逼近,居行远命所有渡船载运将领及其马匹,最后才搭载兵士,剩余兵士皆泅水或抱木板及任何可以漂浮的物品火速渡河,由于事态仓促紧急,许多兵士找不到可供漂浮的事物,纷纷脱下衣甲跳入河中,不少兵士在水中载浮载沉,但仍难逃脱淹毙的命运,损失近两百人。 李飞见南诏军逼近,心生一计,将遗下马匹放开缰绳,任马匹四处奔逃,南诏军见马匹遍地,顿时不依队伍,都来抢夺马匹,各级将校禁止不住,统军大将罾魂畬大喝一声立斩夺马兵士数人,各军悚栗,不敢再争抢马匹,列成阵势向唐军攻了过来。 李飞用计拖延了南诏军一个多时辰,没见到援兵前来,倒看到对岸火光四起,居行远等正在焚烧渡船,心中长叹一声,回顾众军将,说道:「众儿郎,前有虎豹,后有大江,咱们退无可退,我等为国尽忠吧!? 众军士悲愤大喊:「愿随将军死战!? 李飞率三百唐军杀入南诏军中,左冲右突,不能得脱,又被刺倒座下马,李飞自刎而死,三百唐军及伤兵数十亦奋战至死,无一存活! 居行远率众军过河后,令莫维扬率军急急往前夺占大石桥,自己与白千岳及三十名军士纵火焚烧渡船,白千岳建议留下数骑哨探,若南诏军由此处过河,则立即回报,居行远许之,接着急率军士追赶莫维扬率领的大队唐军去了。 罾魂畬见渡船均已被唐军掳去,无法过河,遂引兵马赶回斜月桥。 鲜于仲通与中军诸将正在通过西泸水。 这西泸水虽阔,水流却并不湍急,鲜于仲通刚刚到达东岸,只听得上游一声巨响,轰的一声,紧接着奔腾的江水有如千军万马一般,以雷霆万钧之势急冲下来,正于行军于西泸水之上由姚州镇将伍悦文领军的数百名中军将士猝不及防被大水冲击,顿时军士吶喊嘶吼,马匹惊慌乱窜,数百人马都被冲入下游或淹毙在水中、或撞击岩石身亡,几乎无一幸免,上得东岸的数千人惊魂未定,厄运尚未完结。 只听得杀声震天,南诏南庭大将渚千里率四千兵马自北边杀来,南诏戍卫大将封罗皓率兵马五千自南面杀来,封罗皓部将波恒勇不可当,银袍白铠,当先突阵砍倒唐军大纛,率五百马兵杀入唐军行军队列,将唐军截成数段,致使前锋夏雨青与中军鲜于仲通,各自为战,不能联系。 剑南西道镇将陈策、副将刁丞才等数将力战阵亡,另有数将被生擒,兵卒降者有数百人之多。 夏雨青见冲不过去营救中军主帅,于是下令速速杀至龙川江畔,务要先夺占斜月 桥,然后才能接应溃败唐军。 中军主帅鲜于仲通令黔中道副将赵柏率剩余的黔中道武将及兵士拚死抵御南诏伏兵。 谢志玮、童仲言趁乱保着主帅鲜于仲通、监军李辅国,郝承麟、范克戎与颜锦富保着车仗,藉着黔中道诸将在后拚死奋战,纷纷杀出重围。 只可怜黔中道军兵在南诏大军冲击之下,败下阵来,纷纷阵亡,赵柏面中一箭,血流不止,仍然指挥武士死战不退。 无奈南诏军兵勇不可当,唐兵溃散,封罗皓指挥大军将赵柏团团围住,赵柏不愿投降受辱与众兵将欲冲出重围,不幸死于乱军之中。 黔中道将兵在苍山伏击战时,主将招讨使王烜、副佐之将讨击使魏思忠、兵马副使赵清云尽皆阵亡,又经此一役后,所属武将全部死伤殆尽,军兵溃散,不复存在。 山南西道观察副使田大威被监在囚车之中亦被乱兵杀死。 西泸水西岸尚未过江的唐军,由岭南道经略副使谬乙节率中军数千人被隔在西岸大姚,由于归路被截,军心大乱,吐蕃猛将波可罗密率兵马五千自北方杀来,大将木石彤率兵五千自南边杀来。 岭南骁将李崇官、副将钱万益、王佐谦等保着主帅谬乙节、书记李英杰等向南杀出一条血路,岭南道澄州镇将石东逵冒死殿后力战阵亡,损失与被俘武将、武官共三十余人,损兵三千,全军损伤过半。 后卫军由此次征南军副帅李晖率剑南西道及江南西道合兵五千余人,刚至美井,忽听得前方一声巨响,探马来报,中军过西泸水时遇水攻败散,正说话间,吐蕃大将狼玛率五千兵自北杀来,吐蕃猛将赫哲蒙领四千兵由南边杀来,李晖急令剑南道泸州大将林豫率副将周祐、罗问天领兵抵挡断后,由江南西道诸将护着自己,向东冲去,欲与中军会合。 美井一战,江州镇将薄千层与道州偏将陈清贵投降,潭州偏将孔浥等八名武将阵亡,岳州武将庞泽等十余名将校被生擒,兵将损失近半,先前江州镇将薄千层曾经主张假投降以迷惑敌人,可这次他却是别无悬念,真的投降了???? 明月初升,谢志玮保着鲜于仲通杀出一条血路,取道向东,正狼狈而行,前面有岔路二条,正惶急不知取何路前进时,突然左边道上发了一声喊,南诏将领区达建引三千兵马杀来,谢志玮急令岭南道潮州、循州兵马断后。 潮州骁将蔡敏忠悲愤呼喊:「我潮、循好汉原有两千五百人,屡次大军见危,咱们必受命断后,如今只剩三、五百名伤病兄弟,还要我们断后!要我们为全军卖命!但谁又会为我们卖命?谁又曾为我们卖过命?一切罪过都是这老官僚造成,如此相逼,儿郎们,咱们不如反了吧!?。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兵败西泸水5 潮、循兵士悲愤交加,咬牙流血,举刀狂呼,向鲜于仲通杀去,一时之间唐军大乱,南诏军趁势攻击杀入唐军阵内,斩杀唐军有如虎入羊群,猛鹫搏兔一般。唐军军无斗志,纷纷夺路而逃,抛弃衣甲车仗,有的策马狂奔,有的步行乱窜,四处冲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他妈的赶紧逃离这死地!?,唐朝大军就此崩溃。 南诏、吐蕃联军直杀的唐军尸横遍野,血流满地,唐军毫无战志,纷纷夺路而逃,所幸天色渐暗,南诏与吐蕃武士到处搜捕唐军溃兵,唐军兵士人生地不熟,有的躲入民居,有的逃入山林,号令已经不能指挥。 夏雨青率唐兵两千兵马火速前进至上游二十里处,见两里开外有一大树林,名唤虎豹林,柏水岫急与夏雨青商议留下浑瑊与彭衍刚并授以密计率五百马兵断后,夏雨青带领其余唐军迅速往上游急驰而去。 南诏北庭都督照原泰率领南诏兵士急追而来,突遇一彪马军拦住去路,为首一员少年将军坐下火炭马,头戴绿抹额金边平幞头,身穿蜀锦百花白袍,银花兽面铠甲,手持一把赤炎火龙刀,正是浑瑊。傍边另有一将,头戴银白金线盔,满脸络腮胡子,手持银背大砍刀,坐下灰雪追云驹,神态威猛,乃山南西道通州副将彭衍刚是也。 照原泰用马鞭一指,左首一将飞马而出,彭衍刚拍马先出,两马相交,战不三合,被彭衍刚斩于马下,彭衍刚用手一招,示意再战,照原泰大怒,命麾下骁将耶古力前去接战,彭衍刚接着,两将舞刀刺鎗,战有五十余回,耶古力气力不加,往彭衍刚面上,虚刺一鎗,飞马回阵。 彭衍刚也不追赶,用手再一招,示意再战,照原泰正要使大将文孟武瑜出战,谋士杜奇香驱马向前,对照原泰说道:「将军,别与他纠缠,速速前去阻止唐军渡河为要!? 照原泰猛醒,急令全军进攻,彭衍刚见南诏军动,立刻拨马回阵。 浑瑊率兵与南诏军混战一通,由于兵少,力难支持,于是向后便退,南诏军急追而来。 退了一阵,浑瑊反身再战,无奈兵少士气又低落,于是一败再败,向后溃退。 如此退一阵,战一阵,南诏军见唐军兵无斗志,一触击溃,故放心追来。 浑瑊与彭衍刚领兵退至永宁渡口,眼见已无退路,浑瑊高声大喊:「儿郎们,咱们已经退无可退,想活命就随俺拼了!? 随即返身杀入南诏军,浑瑊大显神威,连斩两员敌将下马,彭衍刚紧随其后砍杀南诏兵士数人,溃退唐军见两人勇猛无敌,士气复振,转身杀回。 就在此时,夏雨青率一千五百余兵士从虎豹林中拦腰杀出,仅留一百兵士在树林中大声鼓譟,作为疑兵。 南诏军前后受敌,天色已暗,又不知唐军虚实,所以军心大乱,士兵纷纷夺路而逃,照原泰急止不住,大将文孟武瑜大喝一声,声闻数里,立斩溃兵数人,南诏军心稍稳,文孟武瑜与耶古力保照原泰杀出重围,唐军追杀数里,收兵而回,照原泰收得残兵一千余人,不敢与唐军对敌,谋士杜奇香建议回大石桥驻守,照原泰亦担心斜月桥有失,故领兵马从原路速回斜月石桥。 居行远追上莫维扬后,率前锋兵士约九百余人马不停蹄奔向斜月桥,居行远知道事态紧急,时刻无多,若有迁延,过河的南诏军回防斜月桥则所有唐军都将被歼灭于龙川江西岸,不会再有机会回到大唐故土。 居行远率兵到达斜月桥随即从背后杀向守桥之南诏军,守桥千户布勤以为唐军逃窜到上、下游,即令过河也不敢来夺桥,于是轻忽大意疏于戒备,莫维扬一马当先杀入南诏阵中,一矛将布勤刺于马下,南诏兵大乱,被杀死大半,余下均逃过桥去,居行远趁机夺下石桥两端,令哨骑十名来回巡视上、下游以防南诏军暗中渡河,并回报夏雨青所率唐军是否过江,其余军士大部过江防守石桥西岸,仅留莫维扬率五十人守住石桥东岸。由于唐军过江时,扔掉大部分的兵器与辎重,多数人只带着趁手兵器甚或没有兵器,故众将吩咐捡拾南诏军遗留之弓箭刀械,准备即将到来的夺桥大战。 天色已暗,明月初升。 居行远得报南诏军并未自上游过河,立即将唐兵在桥西列队,以南诏武士遗下之盾牌护体,以防对岸以弓箭趁夜射之,熄灭所有火炬防止南诏军知道唐军虚实,自己则快速巡视了一下周边,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桥西之地为一广阔平原,竟然完全无险可守,桥东距离石桥五十余步之处则有一片葱葱郁郁的大树林,除了一条大路可往东而去,道路两旁皆为树木遮盖,可埋伏兵马,以充疑兵。 居行远待御敌之事一完成,立即下令全军取出干粮饱食一顿,兵士饿了一天,飢肠辘辘,狼吞虎咽将干粮吃完,专等南诏军前来厮杀。 亥时将尽,南诏北庭大将罾魂畬率兵马先到,收拢布勤的败散兵卒。 不一会儿,照原泰领兵亦到达斜月桥西岸,见大石桥两端皆被唐军夺去,对岸黑灯瞎火又不知唐军有多少兵马已经过河,不仅懊丧万分,不过检点士卒仍有六、七千人,心下稍安,军势复振,与唐军相隔一箭之遥列阵相对。 不多时,清平官乔应昌、军使副枢密使郑回与南诏戍卫大将封罗皓亲率五千兵马来援。 郑回听到照原泰没依自己计策守住斜月时桥,又在永宁渡口中计受挫,心中火起,顿足叹曰:「将军误了大事!你一不该不照军令行事,擅自过桥截杀唐军,争夺战功不成,反被唐军偷过桥去,铸成大错!二不该在虎豹林受挫后,虽然兵力不如唐军时,亦应该尾随唐军不要接战,唐军投鼠忌器必不敢自永宁渡口过河,只要拖着唐军,待我大军来到,则敌军必会在西岸被我军围歼。就算没被我军尽歼也无法过江支援斜月石桥!我料那过江唐军必定已经回到大石桥,准备接应唐军败兵了!?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夜战斜月桥1 照原泰本来要抢个头功不料却吃了场败仗,已经憋了一肚子火。 照原泰原是南诏国王阁罗凤的堂叔,先王皮罗阁的堂弟,不但是皇亲国戚又官拜南庭大将军总督军马,曾经参与统一南诏之战,乃是百战宿将,见郑回不过一个军使副枢密,又没经历过战阵,竟然敢指谪自己,心中火气就不打一处来,怒道:「苍山一役,唐狗惨败被我军斩杀过半,这次我军水攻奏效,唐狗死伤无算,无论兵卒将校,丢盔弃甲,均无斗志,逃命都来不及了!怎么还敢回头守桥?阁下也太抬举唐狗了吧?? 郑回不惧照原泰的火气,说道:「不然!唐军百战之兵,甚是精锐骁勇,前锋领军大将为剑南西道凤州兵马使夏雨青,此人有勇有谋必不会弃职责于不顾,他必会回头守桥!不信的话,我愿与将军赌赛!? 照原泰脾气本来就暴烈,听得郑回要赌赛,更是火上浇油,嚷道:「赌赛就赌赛,我别的不要,愿与你立下军令状,谁输了,谁就留下头来!? 郑回虽是一文人,但也是火爆脾气,近来又受南诏王阁罗凤的信任,无计不成,无谋不用。郑回仗着这层信任,心中不忿,所以也喊道:「大将军乃千金之体,卑职怎感与王爷赌头,这样好了,照原将军随我至桥头,若明天清晨唐军夏雨青不在桥头驻守,你割了我这头便是。倘若夏雨青若守在桥头,我也不敢要您的头,不过要您今后见着我得绕路而行,不可与我争道。? 照原泰大怒,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郑回,右手不禁握住宝剑欲上前厮拚,照原泰部将见主将被辱,尽皆愤怒拔剑欲上前斩杀了郑回,戍卫大将封罗皓素来与照原泰不合,见状也拔剑上前护住郑回,其部将皆操起兵器,眼看就要火并。 清平官乔应昌见两人闹僵,急忙上前格在双方当中,大声喝道:「唐兵未除,我们怎么自家人倒先吵将起来了!? 此间众人以乔应昌官位最大,年纪最长,郑回官位不高自然不敢在乔应昌前造次,而照原泰虽是皇室宗亲却也素知大王信任乔应昌且此老在朝资历甚久,门生故吏众多,得罪了他绝不会有好结果,于是便退了下来。 乔应昌见双方仍然忿忿不平,于是便要照原泰指挥大军夺回斜月石桥,命封罗皓领兵马速速至上游处寻找地点过江,务要回头包围守石桥的唐军,不得有误。 两将受命,分别领兵行事去了。 郑回待照原泰领兵走后,上前与乔应昌低语一番,只见那乔应昌点了点头,吩咐信差速速追住照原泰,告诉他只要拖住唐军,吸引唐军大部留在桥西即可,待桥东合围,信号一起,再并力夺桥。 郑回回马追上前去与封罗皓商议,马军先行,步卒随后,所有兵马不得沿江行军以免为唐军巡逻侦骑发觉,若无渡口或桥梁渡江,则迅速搭建浮桥数座,趁夜渡江。过江后,先迂回至武定及禄功以东,兵分数队,截杀溃逃唐军,将撤退唐军逼回武定以东,连同斜月桥唐军一同包围聚歼之。 乔应昌分拨已定,便带着随扈兵将回太和城,向南诏王阁罗凤禀告备细,并安排战争相关善后事宜,并准备功劳簿伺候与筹备庆功宴去了。 照原泰要争回面子,马上率众将引众兵马火速回转,整军列队,命全军准备强攻斜月桥,队伍尚未整好,一信差气喘吁吁地传来口信:拖住唐军,吸引唐军过桥,等待合围信号后,再全力夺桥。 照原泰仔细一想,暗夜混战,我众敌寡,自军误伤风险极大,无须犯险,只要拖住唐军即可,待到明日破晓,再来收拾这帮家伙。 照原泰回顾众将,喊道:「上面说要咱们拖住唐狗,吸引唐狗过桥,等待合围信号再全力夺桥,一会儿要咱们全力攻桥,一会儿又要咱们拖住唐狗,号令何其不明,待会儿听我命令,不得浪战,今次咱们要杀尽唐狗,一个不留。? 众将举刀高呼:「杀尽唐狗,一个不留,杀尽唐狗,一个不留。? 居行远见照原泰去而复回,又听到南诏将校的呼喊,知道对方欲来抢夺石桥,敌众我寡,令人忧心,方才远远有人噪马嘶之声,应该是敌方援军开到。 南诏、吐蕃乃得胜之兵,又有源源不绝的援兵,我方新败之卒,后援渺茫,若有败兵回来夸张败绩,更是影响军心,情势凶险,不言可喻。 居行远缓缓策马转身,运起内力,嗓音低沉平稳,却字字清晰,可传入每个唐军耳中,说道:「儿郎们,前有追兵,后有大江,再向后头还有五百里路才是咱大唐国境,此次南征军最重的责任,已落在咱们肩上,无人能分担,也无人能替代,咱们要死守这座石桥直至明日申时,在怯懦的人看来,这是自寻死路,但是在俺看来现在是扬名立万,博取功名的大好时机,汝等皆是山南西道最勇猛的武士,听俺的命令,尚有生还的希望,若否,则不是被番兵屠戮,便是卖作奴隶,此生之年再不能回到大唐与父母妻儿相聚!诸位大唐儿郎,战死者荣,偷生者辱,俺不知道一千人能挡住一万人多久,但俺知道传奇就是由此而来,俺向各位许诺,今日之战,必传扬千古,斜月桥将是南诏蛮子坟地所在!?居行远缓缓举起绿沉点钢鎗,蓦的一声,发出战吼,声震数里,闻者尽皆凛然。 紧接着仆固怀光、武寒龙、白千岳等唐将尽皆呼应,发出战吼,有若龙吟虎啸,连绵不绝,摄人心肺。 一千精锐的唐军将士知道已无退路,必须死命一博。况且居行远有勇有谋,威名已立,只要听他号令必能死中求生,生还家园,至不济也留个名声,传扬后世,不禁纷纷鼓起勇气,发出战吼相和,这战吼之中有悲壮豪迈,有思念家人,有生离死别,更有释放恐惧,决死一博的决心,南蛮子,放马过来吧!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夜战斜月桥2 南诏兵将听到唐军战吼犹如雷霆千钧之势,不禁心下骇然,虽然人数占多,但气势上却先馁了。 居行远知道唐军已有决死一战的勇气,但是实力悬殊之势仍未改变,脑中急速盘算,当用何策?扭转劣势,以完成重任! 照原泰拍马上前,左手一挥,一百余军士手擎火炬,分列两行,奔了上来,火光照耀,犹如白日。 照原泰喝道:「兀那唐狗,侵吾国界,如今大败亏输,穷途末路,还不束手投降,莫待刀斧临头,悔之无及。? 居行远也拍马前出,喝道:「蕞尔小邦,不服王化,兴兵作乱,若不是汝等屈膝奴颜投降吐蕃,而得吐蕃相助,实施奸计,侥幸得逞于一时,单凭你们这些虾兵蟹将,哼!就算有十个南诏也得给灭国了,何至于让你如此猖狂!!!? 照原泰听得他言中有讽刺之意,心中火起,怒道:「唐狗,你道我南诏无人,敢与我北庭骁将一决生死吗?? 居行远心中大喜:终究教你着了我的道,我正愁你兵多难敌,不知用何策拖延时刻,你却邀我单挑决生死,正合我意! 于是冷笑道:「只怕你骁将、猛士不够多,不够爷爷来杀!? 照原泰眼睛欲冒出火来,但也知道居行远勇猛无敌,曾在太和城外单枪匹马力斩三将并且亲手格毙南诏第一勇将罗铎汉,剽悍绝伦,彷彿吕布再世,赵云重生,此人非一人可胜。 于是将左手一招,左首三骑飞出,分别是大将文孟武瑜及其部将耶古力、琼礼。 居行远正欲挺枪接战,旁边三将,策马先出,正是火麒麟白千岳、猎影刀仆固怀光与大力神戎烈。 三将对三将,捉对厮杀,白千岳战文孟武瑜,仆固怀光斗耶古力,戎烈上前敌住琼礼。 白千岳使条方天画戟,文孟武瑜使柄长刃九环刀,两人正是对手,刀来戟往,斗的猛烈异常。九环刀,金环乱响,扰人心神,方天戟,神出鬼没,难躲难防,不过两人功力悉敌,一时之间,胜负难分。 仆固怀光使长柄猎影刀对上使条乌杆鎗的耶古力,三十回合间,仆固怀光渐占上风。 戎烈舞起双锤,只见两团乌云,席卷而来,有道是:锤槊之勇不可敌。琼礼虽见他年幼,却舞着两柄各三十余斤重的大圆锤,浑若无事,心下已经怯了,交锋时便多了层顾忌,长鎗寻瑕抵隙,鲜少攒刺,怕与鎗锤相交,砸飞了兵器,如此一来,闪避多,进攻少,三十回合后便左支右绌,败象已露。 照原泰见耶古力、琼礼二将抵不住唐将,右手一招,右首又有三将飞出,分别是文孟武瑜的部将马军指挥齐图虑、左演习(即副将之意)阿那思、右演览(亦是副将职)樵本泰一齐向前助战。 居行远见状,正要出言讥刺。 旁边莫维扬叫道:「南蛮子,好不要脸,想倚多为胜吗?? 白千岳凝神拒敌不及答话,仆固怀光叫道:「二哥莫怒,再来一个又有何妨!看看兄弟手段如何!? 莫维扬怎地到了桥西?原来山南西道陈召原副将率兵陆续赶到桥东,桥头已固,莫维扬便过得桥来与义兄弟们一起同生共死。 文孟武瑜与齐图虑合战白千岳,耶古力与阿那思围攻仆固怀光。 樵本泰向前正要相助琼礼,不料,戎烈大显神威,一招风雷灌顶,左手大锤当头砸下,琼礼见他势头猛恶,向左一让,并以鎗拨之,这正中戎烈之计,戎烈一招横行华山,右手锤由右至左横扫过去,击中琼礼左腰,击的琼礼筋骨折断,口喷鲜血摔下马去,眼见是不活了! 樵本泰大怒,举着大刀杀将过来与戎烈战在一处,樵本泰亦是北庭勇武之将,一柄泼风大刀,左劈右砍欲将戎烈劈做两段,戎烈奋威交战,丝毫不落下风,五十招后,两人堪堪打成平手。 仆固怀光独战耶古力和阿那思,一时之间,难分难解,不过仆固怀光神功惊人,两将联手却战不倒他!眼看时辰一久,仆固怀光还能渐渐占了上风! 居行远与仆固怀光相交多年知道他的能耐,其余结义弟兄却是第一次见他出手,见他武艺高强,不禁心下暗自赞叹! 然而这头白千岳以一敌二可吃不消了,那齐图虑也到罢了,这文孟武瑜却是北庭猛将,一柄九环大刀舞的虎虎生风,步步进逼,着着争先。 白千岳左遮右挡,败象已露,斗到深涧处,文孟武瑜一招盘丝千缕,九环大刀绞住白千岳的方天画戟,齐图虑觑了个破绽,一招毒蛇吐信,铁鎗中宫直进,白千岳兵刃被锁在外门,眼见铁鎗直指胸前,已经避无可避,只听得后头弓弦一响,齐图虑面中一箭,摔下马去,文孟武瑜大吃一惊,白千岳抽出斜背横刀,一招斜切藕势,将文孟武瑜砍下马去,复一戟,刺死文孟武瑜。 居行远见六弟得胜,哈哈大笑,叫道:「南蛮子不过如此!还敢大言不惭,羞也不羞!你们还敢再战吗?? 照原泰见猛将文孟武瑜战败,大吃一惊,眼见唐将勇猛连坏我三员大将,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向罾魂畬使了个眼色。 罾魂畬大喝一声,亲率部将德礼奇、达贺奇及乌颜上前挑战。 莫维扬、武寒龙与霍昭上前接住,于是双方展开群战。 白千岳胜的侥幸,惊的冷汗直流,于是拨马回阵。 唐军三将抵敌南诏北庭军四将,只见二十八支马蹄纷飞,十四条胳膊交缠,兵器并举,各展绝艺,双方兵将皆全神贯注观看这场好斗,果然是马军踏蹬擡身看,步卒掀盔举眼观,吶喊喝采,加油助阵之声不绝于耳。 只见南诏北庭都督照原泰的龙幡虎纛大旗也缓缓向前移动,原来照原泰关切战况,亲自领着帅旗趋前观看。 居行远见照原泰帅旗靠近,心中念头快速飞转....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夜战斜月桥3 白千岳回到阵前,问道:「方才谁人射箭相救???? 居行远答道:「暗夜恶战,贴身交搏,非神射不能建此奇功!?左手一指,门旗处转出一人,正是江扬鹰! 原来居行远见白千岳独斗二将落入下风,当即叫来江扬鹰,低声说道:「要揭去仇怨,良机不可错过!!!? 江扬鹰何等精乖,于是取出雕龙鹊画弓,搭上箭,只等时机到来。 不一会儿,白千岳遇险,江扬鹰觑的真切,只一箭,将齐图虑射下马来,解了白千岳之危! 白千岳心念电转,原是要江扬鹰这等神射才能解这一鎗之厄!心中并无悬念,双手一拱,道:「谢谢七弟相救,此生不敢或忘!!!? 江扬鹰亦抱拳还礼,道:「自家兄弟,何足道哉!过去的不是,望六哥海涵!? 白千岳道:「过去之事,无须再提!!!? 白、江二人心中一般的心思,难道两人恩仇心结就此揭开了吗? 白千岳转念一想:「这厮早可助我,却要我独力难支时,才伸出援手,其用意不可不说歹毒??????? 虽说两人言归于好,肚里的心思却是令人猜之不透?????? 夏雨青率柏水岫及浑瑊诸将,见照原泰等南诏兵将退去,立即从永宁渡口渡江,除侦骑的马匹之外,先渡人后渡马,边上岸边出发,只用短短一个时辰就有五百余人渡过江去。 夏雨青及彭衍刚分在两岸指挥渡江,每上岸一百兵士即着将领一名带领出发直奔斜月桥,首先出发者为陈召原副将,依次而行,丝毫不乱。 不到三个时辰,所有前锋兵卒、马匹皆渡过将来,并与居行远所派哨骑接上了头,山南西道将兵确实是行动迅速,纪律井然的精锐之师。 夏雨青等到了桥头,只见对岸火光熠熠,正在举火夜斗,于是令全军将干粮取出充飢,唐军自突围后仅中午草草吃了干粮之后就未进饮食,趁此空档,饱餐一顿,养足力气。 夏雨青与柏水岫商议,派出多名侦骑与哨马向四面八方撒出,探查敌军消息,若有见到南诏、吐蕃之大批兵马移动则迅速来报!小股散兵则无需回禀,以免误了军机。 浑瑊到了桥头,见居行远在桥西列阵夜斗,却似乎没瞧见李飞等调派过去的的将校,心中疑惑,但是目前情势危急无法询问,不见好友,虽然隐隐到不妙,却是无计可施。 不久之后,有哨马来报,上游三十余里处之元谋,南诏兵马火速架好浮桥数座正在过江,打着旗号戍卫大将封罗皓的旗号,已过江一千余人了尚有四千余人在对岸等待。 柏水岫一盘算,此时全军前去截击,桥头必定空虚,被敌人钻了空子,后果不堪设想,分兵去袭击,又恐兵力不足,况且唐军人马都累了整天,极需恢复体力,于是令哨马注意南诏军动向,若直接奔向斜月桥,则设下伏兵以待之,若奔他处则另作商议,令全军不卸战甲和衣小憩一会儿。 不多时,哨马回报,南诏虽未全数过江,但过江兵马分作数队,每队约五、六百人,向东南而去,柏水岫望着地理图本略一沉思,即与夏雨青商议,斜月桥头留下一千三百兵马,其余兵马分作两队,由浑瑊与颜季明各率四百余骑兵,多带干柴引火之物,疾驰而去。 柏水岫特别叮嘱二将:元谋与武定之间,有一树林名曰樟树林,可以埋伏兵马,堆积柴草及硫磺焰硝,待其兵至,即可放火。浑、彭二将可引兵截杀败逃兵卒,切勿攻击纪律严整的堂堂之师。切记!不要恋战,曙光一现,即刻回到斜月桥头,切不可有误。 分拨已定,两将分头干事去了。 柏水岫派遣剩余一千三百军士隐蔽在桥后方树林,虚插旗帜,严令不准举火,严禁发出声息与失惊打怪,违令者立斩无赦。 夏雨青与副将陈召原、李传映等诸将,不带随从与兵士,立在桥头,不发一语。 鲜于仲通与中军诸将在兵败途中遇到南诏伏兵,又被岭南道潮、循二州兵马反戈一击,顿时军心崩溃,全军败散。 蔡敏忠领着潮、循兵马带着悲愤的心情投了南诏,誓要斩杀鲜于仲通,替潮、循二州所有冤死的兵卒将校讨回公道。 众将护着鲜于仲通边打边撤,沿途死伤兵卒,塞满道路,随行兵将奋力冲击,欲打开活路,无奈南诏武士也顽强勇猛频频阻击,唐军进退维谷。 可恨唐军总帅鲜于仲通竟然下令谢志玮派兵马坚守道路,以保护车仗顺利撤退,不得有失,谢志玮见随行将领兵卒皆面露忿怒之色,有的手握刀柄,有的怒目瞪视,眼看兵变在即。 于是谢志玮一转头,挥刀将鲜于仲通砍下马去,环卫诸将皆大吃一惊。 鲜于仲通身着厚甲,刀砍不透,但摔下马去三魂七魄全飞到九霄云外,连忙趴地求饶道:「谢将军饶命,助俺回归大唐,万金酬谢,加官晋爵,无有不允!? 鲜于仲通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这谢志玮,因违抗军令,势穷无路,所以来投我,这厮原是个见风使舵之人,如今又遇此等境况,我怎么不加提防啊! 谢志玮下马,猛的一刀挥去,好快的刀,果然不负闪电刀之名!鲜于仲通喉头荷荷两声,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见一条红线,环绕他的脖子,随即喷出血来,见血封喉,鲜于仲通颓然栽倒,谢志玮上前一步,割头在手,飞身上马,高声呼道:「鲜于老儿,贪暴无智,陷全军于危难,吾已杀之,元凶既除,大伙儿若要保命,随俺杀出重围!?但败军乱窜,哪里还听得到他的呼喊? 鲜于仲通的家将颜锦富见主人被杀,愤怒挥刀上前,童仲言从背后一斧劈下,分作二半,护卫众将,皆没了主意,有的欲降,有的欲逃,更有的不知所措。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夜战斜月桥4 谢志玮见无人响应,知道诸将忌惮自己武艺,不敢有所作为。 于是他冷笑三声,抛下头颅,举刀上肩与童仲言混在败兵之中,扬长而去。 中军护卫庞氏兄弟,见主帅被杀,心中暗叫不好,欲向前厮杀,却知道谢志玮武艺精强,又有童仲言为羽翼,胜负之间,尚未可知。南诏兵马正在赶杀唐军败卒,要逃出生天已属不易,更不可耽误时间。 大唐军律甚严,总帅若阵亡,护卫诸将尽皆处斩,如今总帅被杀,庞氏兄弟无法卸责,二将调转马匹,也不去取回鲜于仲通之首级,便率领亲军三、四十人向东逃去。 鲜于仲通家臣颜锦富被杀后,原本保护车仗的军士便纷纷弃下大车逃跑,郝承麟与范克戎禁止不住,见败局已无可挽回,郝承麟心生一计,高声喊道:「金银财宝皆在大车之中,要发财的,快抢啊!? 南诏兵听闻有金珠财宝,纷纷弃了唐军,赶来抢夺车仗,许多唐军得以逃出生天,少数愚蠢唐军回头抢夺珠宝,皆被南诏兵卒斩杀! 范克戎与郝承麟趁南诏兵马混乱迅速领着唐军败兵,护着监军李辅国及书记吴炳瑞向东逃去。 南诏军兵只顾抢夺车仗,也不来追赶,故郝、范二将得以带众人脱出重围,沿路上收拢败卒逃兵又聚得两、三千人,全军向斜月桥石桥急奔而去。 青青草地,茫茫夜色,遍地尸首,满地鲜血,混乱之中,鲜于仲通的首级被留在原地,无人闻问,睁大的双眼,充满恐惧的眼神,瞪视着他搜刮而来的金珠宝玉,被人哄抢一空??????(注) 岭南道大将李崇官率众将保着主帅谬乙节杀透重围向南撤退,损兵三千人,带着三千余残兵败将,撤到南华一带,转向东行,沿路遇到多股吐蕃武士截杀,士卒七损八落。 谬乙节见状顿感柏水岫的意见乃是正确的,于是与书记李英杰商议,不向东行,反向南行,大将李崇官亲自断后,在楚雄一战,残兵两千人被七千吐蕃武士挡住去路,李崇官拍马直出,力斩吐蕃武将八人,率全军冲阵而出。 李崇官左脸中一刃,血流满面,身中二鎗三刃,鲜血染满铠甲,副将王佐谦与钱万益拚死护卫,突出重围,辗转苦斗半个多月,由于干粮早已食尽,故一路上抢掠粮米,渴饮山泉,中途脱队逃亡,负伤失踪数百人,由西畴回到故土时,已不足一千人马。 江南西道众将保着李晖自美井突围后,披星戴月向东撤退去。 林墨悔暗思:书记柏水岫之言方为正论,南诏、吐蕃应有伏兵在向东的道路上。于是拍马向前,与南征军副帅李晖商议,应依柏书记所言,改向南面突围为宜。 不过李晖执意向东突围而去,不听良策,林墨悔也只能望天喟叹。 张通安与陆培业当先开道担任先锋,大将林豫率周祐、罗问天领五百兵断后,全军仅剩不足三千兵马,行近阳褒馆,赫哲蒙部将吉松率步卒三千拦住去路。 吉松剃着大光头,脸上一道刀疤由左额斜至左颊,左眼虽未失明,但可想见受伤当时已险到极处,浑身筋突,肌肉盘虬,一脸暴戾勇悍之色。 陆培业拍马先出,舞着双鎗,吉松也不打话,放开卷毛马蹄,抡起大鎚就砸,两将相斗五十合,不分胜负,两人皆暗暗称奇,陆培业舞起双鎗灵活矫健,犹如银蟒出洞,故江湖外号银蟒双鎗将,吉松重在兵器威猛且身怀怪力,两柄各四十五斤的大鎚,横冲直撞,威猛无比。 不一会儿,中军兵马亦到,李晖见两人功力相若,不易分出胜负,担心追兵又来,故下令全军破阵而出。 唐军归心似箭,不敢恋战,正欲急冲而出,不料左边一支兵斜刺里杀来,领军大将为赫哲蒙部将聂结松户,此将身长近八尺,极其壮大,四方脸蛋,面白无须,虎目含威,狼体彪腹,威风凛凛,背负弓箭,百发百中,手持一柄溷天矛,武艺高绝,乃吐蕃百战之将。 林豫部将陈兴拍马来迎,被他一箭射落,吐蕃伏兵杀入唐军队列之中,唐军护卫兵卒皆被冲散,何昱之急挺青龙戟敌住,聂结松户武艺高强,三十回中竟斗个平手。 李晖见唐军已被冲乱已无法指挥,林墨悔及江南西道众将正在奋力拒敌,李晖慌不择路,急忙抛下众军,策马先逃,众将兵见主帅逃跑,顿时斗志全无,纷纷逃窜。 正慌乱间,右边又一彪兵马从旁杀来,为首之将喊道:「唐狗纳下命来,云丹在此专候!? 云丹乃波可罗密部将亦是吐蕃贵族,此将年方二十二,面容清秀但装束古怪,剃光两边头发,只留下上面一撮及脑后头发,双耳各带一支大耳环,挺鎗跃马,冲阵而来! 云丹见聂结松户战何昱之不下,心中讶异,这唐将在鹤脚隘与本部大将波可罗密鏖战许久,武艺精强,大将对他似乎有着深仇大恨一般,不想在此遇着,若能捉拿他回去,大将必定欣喜,高升亦可期待。 但聂结松户素有勇名,两人虽不同所属,但闻名已久,若无其应允,上前相助,显然是藐视于他,或许因此会结下梁子,这该如何是好? 心念电转,两者相权,云丹心意已定,于是拍马上前相助聂结松户,两将共攻何昱之,何昱之内伤未愈,五十招之后已经渐感吃力。 聂结松户战不下何昱之,心中焦急,正在此时,云丹杀进来相助,心中愤怒,但口中却是不说。 陆培业远远见到何昱之败象已露,唐军兵马又四散奔逃,无人可相助何昱之,急忙撇了吉松前来助战,吉松拍马自后赶上,吉松马快,追至陆培业马后,吉松举起大鎚,运上内劲,一招雪山万钧,当头砸下,陆培业不及运气,转身双鎗交叉以格挡大鎚,只听得当一声,陆培业嘴角边留下血丝,已然受了内伤。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夜战斜月桥5 吉松大喜,正要结果这武艺高强的唐将,忽听得后头弓弦一响,吉松急转头,一支羽箭当胸射来,急忙用手去隔,那箭正中吉松左臂,吉松险些落马,吉松忙睁眼一看,放箭者乃剑州武将黄滔。 吉松极是勇悍,并不裹伤,转身冲向黄滔,黄滔慌忙挺鎗接战,不五合,被吉松一鎚击下马去。 左首一唐将大吼一声,犹若霹雳,只见一青年战将舞双鎗杀向吉松,这青年战将面若冰霜,容貌冷峻,青袍青甲,身材颀长,拍马挺鎗前来报仇,两将双旋鎗对惊天鎚,战作一团,吉松终究是左臂血流如注,无法久战,不多时,框啷一声,吉松左手鎚落地,原来被青年战将一鎗又戳在左臂,再也拿不住大鎚。 吐蕃众将向前救了吉松,吉松破口大骂,还要取兵刃上前再战,吐蕃众将阻住。 不一会儿,吐蕃兵涌到,长鎗兵乱戳,青年战将舞起鎗花,有如落雪纷纷,吐蕃兵武士不敢过分进逼,以长鎗逼住唐军战将,这唐将冲了数次,皆被挡回,聂结松户部将拉策丹巴身在阵中,见众武士拾夺不下这个唐将,于是悄悄将铁鎗带在了事环上,拽起弓箭,一箭射倒这年轻唐将的坐下马,吐蕃兵卒汹涌上前擒获此将。 陆培业死里逃生,还不及言谢,黄滔已被阵斩,不及细看这青年唐将为友报仇。转身策马就冲入何昱之与吐蕃武将的比拚当中,本来何昱之内伤发作,全凭一股意志苦苦支撑,虽然败局已定,但攻守之间仍谨守法度,奋力死中求生,聂结松户与云丹虽占优势,但却一时之间,竟然收拾不下何昱之。 陆培业突然杀入战局,将聂结松户接了过去,何昱之压力顿时减轻,云丹单决何昱之,不过何昱之与陆培业皆受内伤,情势不容乐观。 由于李晖抛下下属策马先逃,兵将见此,俱无战志,都四散奔逃,禁止不住,各将已无法指挥。 林墨悔等江南西道诸将见局势已不可为,大多奋力突出重围,有的力战被擒,也有的被斩杀于乱军之中,殿后之将林豫、罗问天等见唐军主力已被冲散,于是便带着后卫将兵绕路去寻主将林晖去了,因此何昱之等无人应援,情势危殆。 唐军只剩何昱之与陆培业奋力死战,吐蕃武士皆持长枪围在四周,以防逃脱。 何昱之一见必无幸理,仍然不愿放弃,无奈内伤发作,胸口如同刀割,内息亦无法凝聚,渐渐涣散,无法久斗,又支撑数回合,拉策丹巴绕到何昱之身后,故技重施,一箭射向何昱之座骑后腿,那马吃痛,人立起来,何昱之摔下马去,力尽被执。 陆培业见何昱之被俘,心中一慌,被聂结松户一招横越雪峰,扫下马去,虽无重伤,吐蕃武士上前绑住,动弹不得。 云丹眼见何昱之已经气力用尽,转眼间就要手到擒来,却被拉策丹巴冷箭射中坐下马,夺占了功劳,心中不悦,便破口大骂拉策丹巴。 旁边聂结松户冷冷地说道:「方才我也没请阁下相助,阁下不也出手了!? 云丹顿时语塞,虽然心中恼恨,却也讪讪的住口了。 虽然唐军后卫主将李晖遁逃,但这一役杀得唐军将校十余人,兵卒近千人,生擒唐将五名,校尉十余名,兵卒五百余人或降或俘,损失惨重。 斜月桥西岸,唐将五员力战南诏七将,斗的是猛烈异常。 戎烈与樵本泰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双方旗鼓相当,看来两人一时半刻分不出胜负。 仆固怀光独斗耶古力和阿那思,兀自占了上风,耶古力与阿那思左挡右遮,勉力抵抗,仆固怀光越战越快,一柄猎影长刀,通体乌黑,最适合夜战,神出鬼没,好似连影子都能猎杀,令人防不胜防,耶古力与阿那思到后来连刀势都已看不清楚,只得舞枪固守,两人功力以耶古力较强,然而耶古力擅长进攻,稍拙于防守,阿那思善守,攻势时破绽较多。 仆固怀光转念一想,将七成攻势引向耶古力,只以三成功力对付阿那思。 阿那思见仆固怀光对耶古力攻势大盛,自己压力一轻,于是舍弃守势,转向攻势,这正中仆固怀光之计,他正要引阿那思弃守转攻,于是仆固怀光先使一招浮光掠影,攻向耶古力,耶古力见此招来势猛恶,屏气凝神,收鎗自保,采取守势,阿那思趁机一鎗搠来,仆固怀光沉肩收肋,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此鎗,仆固怀光快如电闪,中途变招,由浮光掠影转为暗香疏影,全力攻向阿那思,阿那思大惊之下,只见刀影处处,无所不在,随即左胸中刀,落马而死。 仆固怀光一击得手,转攻耶古力,耶古力见阿那思死于玄妙刀法之下,登时手足无措,鎗法散乱,十招之内,仆固怀光一招藏形匿影,刀走偏锋,又将耶古力砍下马去。 唐军将士见状轰然叫好,不等喊声消停,莫维扬这厢唐军三将对南诏四将交缠溷杀,又一将中箭落马。 原来莫维扬、武寒龙与霍昭会斗罾魂畬、德礼奇、达贺奇及乌颜,其中莫维扬与罾魂畬武功最强,武寒龙与乌颜、霍昭次之,余下南诏二将武技则是稍逊于霍昭,七人混杀成一团,不能分出胜负。 罾魂畬最先看出玄机,他使了个暗号要德礼奇与达贺奇专攻霍昭,由自己与乌颜接下莫维扬与武寒龙的攻势,要将霍昭立毙于鎗下,到时即可腾出手来、以南诏四将围攻唐军二将,必操胜券。 莫维扬何等精乖,旋即看出罾魂畬用心,于是一个呼哨,霍昭虚砍数刀,随即拨马绕阵而跑,德礼奇与达贺奇从后飞马追赶。 霍昭将双刀带在鞍上了事环中,暗取雕弓,搭上三支点钢狼牙箭,一翻身就是绝招连珠箭,赶在前头的德礼奇冷不及防,仅拨下一箭,胸膛连中两箭,死在马下,达贺奇大吃一惊,急忙舞鎗举牌,不敢进逼,严防霍昭冷箭。 章节目录 征讨南诏---守桥背水战1 照原泰见霍昭射杀德礼奇,北庭军又损三将,心中火起,担心暗夜混战对己不利,于是暗使传令叫各将令军兵点起火炬,准备向前混杀一阵。 居行远眼见照原泰关切单挑战况而驰马趋前,结义兄弟连连得手,再坏北庭军三员大将,而南诏军纷纷点起火把,将本阵照的通亮,心中一动,暗唤白千岳与江扬鹰来授以秘计,白、江二将分头干事去了。 场上南诏仅剩四将,唐军仍余五将,南诏四将情势危险,双方鏖战了大半夜,黎明将至,现下是天色最黑暗的时刻。 但照原泰已经怒火攻心等不及天光了,况且若不施加援手,南诏四将可能都会命丧当场。 于是他左手向前一挥,南诏兵马大喊一声,杀将过去,在场中相斗的南诏各将以为败局已定,忽见照原泰指挥南诏兵卒冲杀过来,趁机脱身。 唐军五将见南诏兵马杀到,也纷纷撇下对手,迎战杀来的南诏武士。 居行远将绿沉点钢鎗向前一指,唐军武士也向前冲杀而去,两军甫一交锋,忽听得一声大喊:「南诏主帅中箭身亡,大伙儿并肩子齐上啊!? 虽然千军万马交锋,但字字句句都清清楚楚的传入交战的双方武士耳中。 原来是居行远气贯丹田,鼓足内劲,高声吶喊,果然是句句清晰,声闻数里。 南诏兵卒纷纷回头向主帅照原泰方向望去,果然望见照原泰左肩中箭向后便倒,众武将急忙围上前去护卫,紧接着帅旗大纛也猝然倒下,主将中箭,大纛倾倒,此乃军中大忌,南诏武士心下惊惶,斗志全无,纷纷倒退。 唐军武士趁势向前赶杀,奋勇争先,以少击多,大胜一阵,南诏军丢下一千多具尸首,退了下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居行远知道要凭一千败兵凭勇力抵住数千得胜之兵,虽孔明在世亦难为也,要守住大石桥,必须得用些诡计,耍些心机,所以自双方武将单决之后,居行远虽在阵前观看,但脑中却片刻不停的思索克敌之道。 于是先激怒对方以单挑来提振己方士气,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到达,安排穿云箭江扬鹰暗放冷箭以解除单挑不利时之状况,当对方主帅过于趋前时,派遣白千岳与江扬鹰悄悄欺近前去,伺机箭射敌军统帅并趁敌方混乱之时,射死大纛旗手,衰落其士气,沮丧其斗志。 白千岳用箭乃黑墨羽箭,通体漆黑,黑夜暗算,最是适合,更何况白千岳与江扬鹰均是箭无虚发的神射手,唯距离较远,照原泰身边又有重重护卫,无法命中要害,不过此计一出,仍然一举奏效。 就在此时,天色蒙蒙发亮,一道曙光穿破地平线,照耀而来,南诏北庭军退后约一箭处整队列阵,重整阵容,忽见右方远处,一彪军马斜刺里奔来。 原来是庞氏兄弟率亲军暨败兵三百余人,或乘马或步行,奔向大石桥,南诏北庭军兵列阵未成就纷纷放箭,唐兵三十余人中箭落后,或死或伤,当先两将,挥舞长枪拨开箭林,冲阵而来,居行远见两人好武艺,急忙派兵还射,北庭军乃停手罢射,接着整队列阵。 居行远接应庞氏二将入阵,见两人疲累交加,兵卒惊魂未定,故令二人率败兵过桥歇息,两将奉命,领着唐兵过桥,在桥后树林用饭休息。 注:正史中鲜于仲通并未在征南之役中阵亡,回到大唐后,杨国忠为他掩饰败绩,不仅未受惩处,后更推荐他为京兆尹!得以善终。此为小说,为褒忠贬恶,故不以历史为依据,还请见谅! 居行远立马横鎗正在阵前思索,如何抵挡南诏攻势,并鼓舞唐军士气守住此桥。 此时江扬鹰悄悄靠近身去,低声说道:「大哥,我刚刚探得一事,要向您禀报。? 居行远见他说的慎重,便道:「七弟有何要事?直言无妨。? 江扬鹰向四方张望一下,确定左近无人,低声道:「刚刚有败卒报信,总帅已经阵亡!而且总帅并非死于敌人之手,乃为郴州大将谢志玮所杀!还有我中军、后军皆已被敌军杀散,人马损失泰半,副帅李晖、岭南道主将谬乙节不知去向,山南西道主帅田大威被乱军所杀!人马星散!? 居行远一惊,低声问道:「此事不假?? 江扬鹰肯定说道:「总帅之事千真万确!庞氏兄弟乃总帅护卫之将,报信之人是他们亲随军士,此军士乃亲眼所见,绝不虚假!其余消息乃逃散兵卒所说,亦应属无误!? 居行远略一沉思,低声道:「总帅之死切勿声张,你通知弟兄,如此这般????? 江扬鹰点了点头说道:「即刻去办!?,说完即刻要走。 居行远忽道:「慢!七弟!尚有一事,你过桥去与夏将军说????? 江扬鹰听完,应了声:「是!?,面色惨白的的离开办事去了。 居行远望着对面约二里地远正在列阵的南诏军,心中揣揣,百胜天王这个名号,是否顶得住这将要倾倒的战局?这道槛若过不了,甚么建功立业,封侯拜相,都将成为如梦幻影,若过了这道槛,就能竖立不败名声,有了威名,要成大事,也就不难了,总之,是非成败,就看今天这一回了???? 时近黎明,柏水岫心中不禁开始焦急,不知浑瑊与颜季明是否得手?若是此计不成,接下来就要陷入被敌人包抄合围之境地,大不妙也,颜季明办事妥贴,浑瑊忠诚勇猛,这个重责交给他们,应是无虞。 不多时,东北武定方向隐隐有火光出现,柏水岫心中一喜,料其已经得手,就在此时,下游探马来报,有大批南诏兵马在路赕预备搭建浮桥,意欲过江,人数不详,将字旗显示领军主将为南诏南庭大将乌仲英。 柏水岫心中一惊,未及旋踵,又有上游哨骑来报,元谋浮桥上,出现领军大将为南庭大将渚千里旗号,兵马约有四千以上,正在迅猛过桥。 章节目录 征讨南诏---守桥背水战2 柏水岫心道:原来南诏兵马整夜没睡,围堵唐军,看来是要来个瓮中捉鳖,赶尽杀绝。 柏水岫派人至桥头请先锋主将夏雨青回来议事,自己则查看地理图本,凝神静思。 夏雨青回到桥后树林,柏水岫正在闭目思索,随即睁眼开言道:「夏帅,事已至此,说不得,只能侥幸行险了。? 夏雨青道:「计将安出?? 柏水岫道:「令副将陈召原率两百兵卒携带旌旗弓箭迅速前去路赕,虚插旗帜作为疑兵,若敌军搭建浮桥,则以弓箭扰乱,尽量拖延敌方渡河时刻,另一路令副将彭衍刚、李传映率一千兵将速至元谋与斜月石桥之间设伏,务必阻止南诏军接近大石桥,否则全军将尽为齑粉矣。? 夏雨青问道:「由我亲率伏兵,如何?? 柏水岫道:「不可!? 夏雨青道:「为何不可?伏兵由我亲自率领,进退之间,岂不是更能掌握时机。再者,我为主将,若不奋勇向前,何为兵卒儿郎的表率?? 柏水岫答道:「夏帅为先锋军主将,不可轻出,况且总帅与副帅均下落不明,夏帅乃全军之首,若有闪失,则全军无所倚从!? 夏雨青听他说的在理,不再坚持。 于是照柏水岫建议,派出三将分头干事去了,临行之前,柏水岫对陈召原嘱咐密计,让他依计行事,陈召原点头称是,然后上马疾驰而去。 此时天已亮了,桥东兵马已全数出击,只剩夏雨青、柏水岫及数名校尉武官立在桥头,作为疑兵,虚张声势,这时,庞氏兄弟领亲军暨败卒二百余人,过桥歇息。 由于兵力吃紧,柏水岫只好令散兵败卒加紧食用干粮,待会儿要调用他们前去路赕支援陈召原副将。 不一会儿,江扬鹰、武寒龙与戎烈来到桥东,江扬鹰附耳与夏雨青说了一阵,只见夏雨青点了点头。 江扬鹰大声道:「除庞氏二将与其亲兵之外,其余官佐兵卒都听夏将军调度,若有逃亡或畏缩不前者,军前正法,决不宽贷!? 接着对庞氏兄弟道:「两位,请借一步说话!? 夏雨青令亲随武官,校尉高展群率剩余兵卒一百余人携带未食尽的干粮,不论伤残,只要能骑得上马的都前往路赕支援副将陈召原,阻敌架桥过河。 江扬鹰、武寒龙与戎烈领着庞氏兄弟及众亲军来到达桥东树林,江扬鹰猛得一个转身,一把将报信之亲军抓了出来,摔在地上,轻而易举,如提童稚。 江扬鹰对着庞氏兄弟说道:「此人报信说,总帅阵亡,二位乃是总帅随身护卫之将,有失职责,要我等伺机拿获,一体问罪!是也不是??最后一句却是对着那军士所说。 这个亲军报信总帅被杀是有的,要抓捕庞氏兄弟去问罪,却是子虚乌有??? 报信亲军跪在地上,吓得六神无主,口齿不清,连连磕头,正要要求饶命。 庞氏兄弟顿时大怒,要亲自质问亲军。 武寒龙站在亲军左首,忽地拔出横刀,一刀斩下亲军首级。 二庞与其他亲军见武寒龙拔刀,皆吓了一大跳,纷纷拔出兵刃,以为要火并。 江扬鹰右手一摆,说道:「众位请勿惊惶,我等无意与你们为敌,这不过是个榜样,谁要敢在散布谣言,惑乱军心,这就是下场!? 众亲军内心惊怖,数名精乖的亲军便说道:「不敢乱说,不敢乱说!?,其余的亲军并不答话。 江扬鹰见众军士有的面现惶恐之色,有的眼露凶光,似乎不惜拔刀相向,更有的六神无主,嘴中喃喃自语,不知在念些甚么,眼看形势凶险,稍一不慎,便将有变乱发生,于是赶紧好言相劝,再三指天发誓,使其切勿担心!接着便让亲军去树林外头候着,只留下庞氏兄弟二人。 庞氏兄弟想留住亲随,皆被武寒龙及戎烈所阻。 庞氏兄弟见势孤无援,故急忙说道:「军士畏敌拒战,为了卸责,胡言乱说,做不得数!? 江扬鹰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这个自然,这次大军败北,敌军伏兵四起,千军万马杀到,可恨大将谢志玮阵前倒戈致使总帅被数千南蛮子围攻阵亡,身为护卫总帅武将的你们,浴血苦战,格毙南诏将士多人,无奈事已至此,只好杀出重围!是也不是?? 庞氏二将听他信口鬼扯,其中却有为自己开脱之意,但尚不知其用意,两人相对一视。 兄长庞天赐开口试探道:「卑职虽尽全力,无奈敌兵众多,护卫之将兵皆被冲散,我二人虽有心杀贼,可是却无力回天啊!? 江扬鹰「嗯!?的一声便不再言语。 庞天曜甚是精乖,想来他们有所要求,否则何必干下杀人灭口,又说出替兄弟俩开脱的言语。于是开口道:「虽然我兄弟俩拚尽全力,但中军败散,却是事实,我等乃待罪之身,有何用得着我俩的地方,但说无妨!?庞天曜不敢直言总帅已死,毕竟兄弟二人,卸不了玩忽职守之责,于是以言语试探,到底江扬鹰欲意何为? 江扬鹰双掌一拍,说道:「水蛟龙果是痛快之人!?接着说道:「我家大哥,素知庞氏兄弟精通圣火与神水器械,又见两位好武艺,,希望二位能与我们并肩抗敌,争得立功机会,也好洗脱二位无罪之罪!否则二位回到唐土,上头追究,虽天地之大,也难求容身之地!? 庞氏兄弟听得江扬鹰话语,褒扬中又带威胁之意。登时明白:这帮家伙,守桥责任艰巨,深怕扛不住,要拉人下来一起担负重任。不过,江扬鹰说的倒也是实情,上头追究下来,可不是玩的!事到如今,只能应允。 当下两人允诺,同回桥西,共同抗敌! 江扬鹰心中暗忖:大哥要我带这几十号人回到桥西,不过多几个送死的,眼睛一扫,突见庞天赐头戴火字盔,眼珠一转,心念一动,于是低声说道:「庞家兄弟借一步说话....? 章节目录 征讨南诏---守桥背水战3 庞天赐点了点头,说道:「此事易办,但是各项事物,要如何取得周全???? 江扬鹰说道:「此事极易,夏帅兵马并无损伤,军需器械应该都还留存许多,向他索取即可!? 庞氏二将与亲军备妥各项事物及所需物品,并告知夏帅若还有所需的事物,全都要速速送过江来,夏雨青亦应允其请。 江扬鹰领着众人回到桥西,此时,南诏北庭军正在发动第二次冲锋。 北庭都督照原泰左肩中箭,白千岳弓箭神技虽然准确,箭力雄浑,但毕竟距离遥远,且照原泰身穿厚甲,所以仅受皮肉小伤,倒是因为事出突然,周遭护卫诸将惊的三魂七魄都不知飞到哪去了! 照原泰也不管军心已受影响,令罾魂畬整队再次发动冲锋! 北庭军惊疑未定,但军令如山,只得再次冲击唐军。无奈士气已堕,人数虽多,气势已颓,二次冲锋又被唐军杀退,死伤两、三百人,狼狈退回。 唐军挡住两次冲锋,虽然士气仍高,但折腾了一夜,又没人替手,也是渐露疲态,趁着敌人退去,不去追杀,反而偷闲歇息,休养体力。 南诏北庭军与唐军对峙了一会儿,突见北庭军后阵,尘沙滚滚,人譟马嘶,吐蕃大军开到,援军源源开到,计有:大将狼玛率兵马四千,大将波可罗密率兵四千及大将木石彤率兵三千前来支援,连吐番远征军统帅果结烈日亦率领随从将佐官兵三千人前来助战,另外,南诏南庭都督龙胜越率领兵马五千也到达斜月桥西岸,其余吐蕃与南诏武士正由各部将率领四处扫荡唐军,结束之后亦将陆续赶来。 居行远与桥西唐军见南诏与吐蕃兵马渐渐聚集,虽不知其数,但是旗旛飘扬,刀枪映日,浩浩荡荡,人数应已数万,心下也都是惶惶不安,军心又开始浮动不稳。 居行远暗想自己身为主将,不可示弱,故竭力隐藏心中恐惧,并且不断告诉自己唯有冷静镇定方能渡过难关,一旦惊慌失措,则万事全休,然而外表仍是一派气定神闲,唐军兵将见主将临危不乱,沉着冷静,于是军心也就再次的稳定了下来。 江扬鹰带着庞氏兄弟及亲军回到桥西,眼看敌军声势浩大,我军仅仅不足一千人,在南诏、吐蕃联军前面有如沧海一粟,随时就会被吞噬掉一般,江扬鹰在桥东一绕,更知道桥东唐军已分头去迎战龙川江上、下游迂回包围我军的南诏军,故无一兵一卒能支援桥西唐军。 另外,江扬鹰刚刚被居行远授以密令,通知夏雨青大将令武士二十人,手持大砍刀,立于斜月桥东,若无居行远号令,则任何畏战胆怯而欲逃过桥者,立斩无赦,桥东唐军见有刀手伺立桥头,都知道已无退路,更坚定死守之志。 江扬鹰也是饶有智计的将才,否则怎能短短数年便因军功升至副将,他心中暗想:目前我军已经深陷绝境,无力回天,能做的,该做的,都已做了!虽是如此,心中还是思绪纷扰,难不成真要葬身在这蛮荒瘴疠的南诏小国了吗?????? 陈召原领两百唐兵到了路赕,正巧遇到南诏军正在架桥,准备渡江,陈召原依柏水岫所受之计,派出擅射之唐兵三十人,悄悄掩到龙川江对岸,树林茂密之处。 陈召原一声令下,唐军纷纷弯弓向架桥之南诏兵士射去,登时射倒二十余人,陈召原更是箭无虚发,连射三箭,射死三员敌方架桥武士,此时剩余唐军纷纷竖起旗幡刀枪,乌仲英大惊失色,以为唐军大队人马埋伏在江岸,乌仲英虽然勇猛过人,但在敌前渡江这种“英勇“的事,到底还是做不出来的,于是招来弓手,向对岸放箭,陈召原令兵卒或藏于树后或躲于遮箭牌之下,不许还射,等到南诏射箭间歇时,伺机拾取箭支,于是,一时之间,两军分别对峙龙川江两岸。 彭衍刚与李传映率一千唐军兵将埋伏在大道两旁等候南诏南庭军杀向斜月桥,不多时,只见南诏先锋大将渠照纵马横鎗,当先而来,后头跟着先锋兵马五百余人,赶路疾行。 彭衍刚暗想:原本应当放过前队,截击中路,可是我军在斜月桥已无兵马,若被敌人冲过去,则我军全得束手待毙,说不得,只好拚了!!! 于是彭衍刚虎吼一声,单刀匹马直冲敌将,后头李传映率埋伏唐军跟着杀出! 南诏先锋大将渠照猝不及防,被彭衍刚一刀斩于马下,唐军埋伏的兵马上前杀散南诏前锋,正在赶杀南诏败军时,南诏南庭大将渚千里率大队兵马杀到,南诏人多势众,顿时将唐军围在垓心,预备聚歼唐军。 彭衍刚见唐军势微,情势不妙,拍马直冲南诏大将渚千里,渚千里亦拍马来迎。 两将刀对刀斗在一块,彭衍刚使出绝技画影腾空刀法,奋威交战,渚千里力不能挡,三十招后,败退回本阵,李传映为三员敌将缠住,不幸中鎗落马,彭衍刚愤怒上前,力敌三将,不多时,斩杀南诏一将,另二将拍马逃回。 然而,单靠彭衍刚的勇猛,并不能挽回颓势,唐军由于连日败绩,又兼担心后路已断,士气受到影响,渐渐力不能支。 正在危及之时,忽见敌阵后方混乱,唐军二将率骑兵由敌后旋风般杀入,南诏军顿时大乱,纷纷败退,人马杂沓,有的逃入山林,也有的跳入江中逃命,死者甚众。 渚千里见败局已成,赶紧杀出一条路,领着数百残兵败将,向北而去。 彭衍刚死里逃生,见来者二将竟是浑瑊与颜季明,心中大喜,口中却道:「俺正巧要杀出重围并对南诏施以反包围,你们二人来凑什么热闹?坏了爷的好事!!!? 浑瑊与颜季明于马上大笑道:「正是,正是,我二人来的真是鲁莽了!!!? 章节目录 征讨南诏---守桥背水战4 原来二将将柴草及硫磺焰硝引火之物堆积于樟树林中,待南诏兵马疾行而过时,点火引燃,一时之间,火仗风势,风助火威,烧得南诏兵马,哭爹喊娘,焦头烂额,两将率马兵赶杀败逃军士,直到曙光乍现之时,郑回率大队南诏兵马到来,二将谨记柏书记的叮嘱,不与之交战,赶紧引众马兵速回斜月桥。 柏水岫见二将回到桥东,顿时松了一口气,令二将留下引火之物,速速支援上游的彭衍刚,柏水岫还切切叮嘱,一定要迂回至南诏军后阵,才得进攻,因为唐军渐少,兵马捉襟见肘,一兵一卒都弥足珍贵,不要硬拚,尽量智取,二将点头称是。 击败上游南诏武将渚千里的奔袭之兵后,浑瑊立刻率五百兵卒前进至元谋,防止敌人再次利用浮桥,其余兵卒由颜季明与彭衍刚率领急奔回斜月桥。 南诏戍卫大将封罗皓与军使副枢密使郑回接应了前锋败兵,郑回大惊失色,心中疑问:到底是谁人识破我的玄机,我急于求胜,轻敌大意,疏忽布置探马以探听前方虚实,实乃失策,虽然我军仅损失不到一千兵马,但锐气已衰,唐军在溃败之中仍能设伏反击,其中必有能人。 由于前路受敌火攻而阻断去路,于是封罗皓与郑回商议,退出樟树林改道而行,虽要多费时间绕路,说不得也只能如此了。 全军退出樟树林,绕路向武定方向急进,到时向西再兜回来一圈,还是能将唐军包抄聚歼...... 林豫在阳褒馆之东寻得副帅李晖之后,率领仅剩的八百余人马不停蹄的东进,在藏傍馆追上郝承麟、范克戎,经过一夜折腾,所有兵将都人困马乏,不过合兵之后,兵马尚有四千余人,人马渐多,李晖心中稍定,不过林墨悔及张通安等诸将皆不知所踪,李晖也不找、不寻、不等,严令各部往东疾行。 李晖为人虽然卑鄙自私,但毕竟是一久经战阵的百战宿将,他知道原先预定突围的途径一定已不可再走,斜月石桥必成陷阱死路,于是派出哨探向龙川江沿岸侦查,探子查明上游元谋已有浮桥数座,已有南诏兵马正在渡江,斜月石桥有大批南诏吐蕃兵马正在聚集,无法详查,故人数不知,而下游路赕有南诏军把守,不可通过。 李晖暗想:我军严令突围时,有数个紧要关口必须死守,这斜月石桥就是一个,吐蕃、南诏大军云集在斜月桥,必定因为有唐军据住石桥,我等可趁此股唐军吸引住敌军之绝好机会由他处过江,过桥后直驱大唐,如此一来必可逃出生天。 计较已定,李晖令全军自上游元谋浮桥过江,若遇南诏军据住浮桥,则全军冲锋,务必要杀出一条血路过江,否则全军危矣。 唐军由林豫作为先锋,李晖居中,郝承麟与范克戎断后,全军急奔至浮桥处,却见到浮桥东岸浑瑊与渚千里正在大战,原来渚千里死据住桥头,浑瑊率马兵五百疾驰至浮桥处,两军正在作夺桥之战。 「真是天助我也!?李晖心中暗想。 于是下令全军迅速过桥之后,猛进突击,要从南诏大将渚千里背后插上一刀。 渚千里败于奔袭的路上,收拢了些败兵,刚回到浮桥,没想到浑瑊又率兵来夺桥,南诏兵士均无斗志,靠着人多才勉力支撑,此时突见桥西又有唐兵出现,顿时魂飞魄散,自相扰乱,渚千里见颓势已无法挽回,随即率领兵卒火速撤离浮桥,向北遁逃。 李晖马上指挥全军过桥,浑瑊见李晖已经安全无虞,欲派信差火速至斜月桥报信,李晖急忙阻止,等待全军均过桥之后,才准派人报信。 李晖不准浑瑊归建,担心兵力不足,又爱其年少勇猛,浑瑊力争数次,皆被饬回,李晖为担心若令浑瑊断后,则他可能又折返回去斜月桥相助夏雨青,故任命林豫部将罗问天为先锋,林豫率浑瑊及周祐为中军护卫,将浑瑊夹在中间,以防他不听号令,郝承麟及范克戎为后卫,烧毁浮桥,以防追兵利用,全军火速返回大唐。 照原泰见北庭兵马冲击两次,皆不能成功,士气已堕,虽然知道居行远兵寡将微,人单势孤,再次重击即可能使唐军都成齑粉,北庭将士却难以为继,令人扼腕之至,况且自己兵马人多势众,却损兵折将,屡次败于居行远,连帐下大将文孟武瑜也被斩杀,不禁羞愤难当。 吐蕃援南诏军统帅果结烈日派信使传递军情与南诏南、北庭大将,并附带表明愿意代劳收拾唐军,这分明是想摘现成的果子。 南庭大将龙胜越乃南诏国具有赫赫威名的智勇双全之将,其人不但深有智谋,更难得有一身好武艺,他凝神一想:唐军有劲将居行远殿后,支撑了一夜,伤亡非但不重,甚至令北庭主将照原泰受伤,北庭得胜之兵人数远胜唐军新败之卒却徒劳无功,唐军之中必有能人,况且由于消息不全,很难抓得准已过江之唐军之虚实,到底应该如何决断,委实难以决定。 正思考之间,龙胜越远远望见唐军阵中有一将似乎眼熟,仔细一想,原来是十数日前,太和城城北大战时与他交手的白千岳,心中一动,龙胜越当即告知吐蕃信差,斜月桥以西,由吐蕃当之,但不可越过龙川江追击,南诏军另有别策破敌。 果结烈日收到信使传递的讯息后,冷冷一笑,吩咐信差如此行事?????? 原来龙胜越知道唐将中人才济济,居行远自不必说,这白袍唐将武艺也是极高,更兼有弓箭神技,若势穷已极,难保不会作困兽之斗或有穷鼠嗫猫之举,在这大胜的当儿,只要能俘获得更多唐兵、唐将及军资器械,何须只为寥寥千余兵马,损兵折将。 更何况这些唐军吸引了众多吐蕃兵马,也可减少吐蕃武士劫掠百姓之举,此次引吐蕃兵马入境对抗唐军,实非得已。 章节目录 征讨南诏---守桥背水战5 吐蕃兵强将猛,军纪却也松散不佳,许多吐蕃武士在清剿唐军败兵时,趁势抢掠南诏百姓,凶顽野蛮,似乎以南诏征服者或拯救者自居,虽入境只十数天,进入商铺与食肆只要见到东西就拿并不给银钱购买,看到美貌姑娘就抢,若遇抵抗甚至杀伤人命,南诏百姓怨声载道,屡屡哭诉于南诏官府,可是有上命严令不可与吐蕃军士发生争执或冲突,故南诏兵将只能忍气吞声。 另一方面,唐军败兵也是穷凶极恶,由于是溃散兵将,早无军纪约束,有道是:毒不过蛇蝎,恶不过败兵。唐军残兵败将沿路溃逃,沿路抢劫,若有人阻止即刻杀了,甚至有些败兵连旧有仇隙的官长、将校都敢屠戮,实在无法无天,更别提一般南诏百姓了。 若要剿灭这区区千余唐军人马,还不如赶紧去收剿唐军败卒或阻止吐蕃骄兵悍将侵扰百姓才上算。 龙胜越急忙知会北庭照原泰,此处唐军留与吐蕃果结烈日收拾,北庭兵马缓缓退出斜月桥西之地界,照原泰心中不甘且不悦,但知道龙胜越有勇有谋,必有其深意,更何况自己率领之兵马已无可作为,必须集结更多于各地清剿唐军的北庭兵将方可取胜,于是回答信使,北庭兵马将依龙胜越之意,退出此地。 龙胜越与照原泰合兵后,调派四千余兵将由大将庞威仁率领迅速寻机过江,龙胜越与照原泰本部兵各一千兵马会同各路南诏兵马四处收剿唐军残兵败将,并阻止吐蕃兵将劫掠之举,这且不赘言。 斜月桥西岸,时近晌午,晴空朗朗,清风徐吹,吐蕃大纛飘动,门旗之下,吐蕃一将拍马而出,身长七尺,满面虬髯,威风凛凛,皂袍金铠,头戴天罡宝盔,脚蹬云根靴,右手持长槊,左手持马鞭,胯下黑驹神骏非凡,正是吐蕃元帅果结烈日。 果结烈日拍马上前,高声喊道:「我乃吐蕃总帅果结烈日,唐军主将出来答话!? 居行远也拍马上前,回话道:「天朝南诏讨伐军先锋大将居行远在此专候!?。 果结烈日说道:「唐国兴大兵进犯南诏,原有雄兵十万,上将千员,如今大败亏输,将领惶惶如丧家之犬,兵卒栗栗如待宰之彘,武将被生擒阵斩的不计其数,士卒儿郎死伤殆尽,仅剩你们区区千余兵马,据住此桥,管得屁用?还不如乖乖归降了我们,也省的爷爷我动刀动鎗,搞得腥手污脚!?,果结烈日行伍出身,虽然英勇善战,却只是粗通文墨,又好掉书袋,说出来的话,半文半武,时雅时粗,极是古怪。 居行远大笑道:「你们吐蕃、南诏本来就是化外之国,蛮夷之邦,只不过会施些阴谋诡计,玩些鬼域技俩罢了!要是真刀真枪打上一场,哪管你们吐蕃还是南诏,都差的远了!? 果结烈日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阴谋诡计也好!鬼域技俩也罢!总之是你们败了,我们胜了,更何况”兵者,诡道也”不也是你们汉人兵圣,叫甚么孙武所说的吗?若是要逞那口舌之快,妄图拖延间,等待援兵,我劝你是死了这条心吧!哈!哈!哈!要降不降!赶紧划下道来,爷爷可是没时间跟你穷蘑菇!? 居行远见他不但看穿自己用心,还直言道破!心中圭怒,但表面上仍不生气,道:「要俺们投降?痴人说梦!嘿!嘿!原来你们口中说不惧,心中却是大惧特惧!可笑啊!可笑!? 果结烈日觉得饶有兴味,说道:「你们死到临头了,有何可笑?你们只剩不过一千残败兵马,我们却有数万得胜之兵,何言我们畏惧?笑掉爷爷大牙了!? 居行远道:「你们虽有兵马数万,对付我们寥寥千余武士,若是不惧,又何必弯弓搭箭,骑乘战马,难道不敢与我们一刀一鎗决个胜负吗?? 果结烈日哈哈大笑,左手马鞭向后一挥,说道:「你的激将法对爷爷有效!孩儿们撤去弓箭,都给爷爷滚下马去!爷爷倒要看看你们残兵败将,要如何抗击爷爷的数万雄师?你们若能抵挡二个时辰,爷爷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哈哈哈!? 居行远心念电转,心想:总帅已死,李晖副帅不知去向。若能得到副帅的消息,这桥老子一刻也不用再守,现下只得拖延时刻等待消息,若他撤去弓箭,不用马兵冲击,俺就有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于是运起内力远远传出,欲让吐蕃全军听到果结烈日的承诺,大声喊道:「一言为定,驷马难追,番帅有令:撤去弓箭,不许用骑兵冲击,冷箭暗算者,小人也,若违反承诺,猪狗不如,天理难容!咱们鎗对鎗,刀对刀,痛痛快快的决个胜负吧!?,声震四方,山谷回响,居行远话一说完,翻身下马,诸将见主将下马,也跨下马背,步行出战。 果结烈日将马鞭缓缓向前一指,大将木石彤率吐蕃精兵一涌而上,吐蕃武士由于连日来屡败唐军而且此地唐军兵寡将微,故以为解决此处唐军乃轻而易举之事,于是疯狂嘶吼,举刀挺矛,冲锋而来! 唐军早已排定由霍昭率兵两百守右翼,白千岳率兵两百守左翼,武寒龙领兵三百担任中军守备,居行远居中军指挥全局,莫维扬与其余结义兄弟领二百余人担任后援兵力,伺机支援战况不利的弟兄。 居行远回顾众军将校,大声吼道:「狭路相逢,勇者无敌!咱们放手大杀吧!? 唐军唐将振臂高呼,誓与吐蕃兵将决一死战! 唐军成半圆阵背靠大江,长鎗兵持盾牌在前,刀兵斧兵警戒在后,守住桥头! 片刻之间,两军相交,杀声震天,刀矛并举,长鎗攒刺,战况瞬间激烈。 吐蕃兵卒嚎叫奔来,一波接着一波,可是唐军采用密集队形,长鎗对外排列密如刺猬,大批吐蕃武士急冲而来,前排欲停住对敌,可是后头兵卒汹涌而至,反而将前排武士推上唐军鎗尖,霎时间,惨酷哀号,裂人心肺,前排吐蕃兵卒竟被唐军长鎗串成人串,吐蕃前阵,鲜血喷洒,唐军阵前,红雾瀰漫。 章节目录 征讨南诏---守桥背水战6 吐蕃百夫长、千夫长大声喝骂,后排吐蕃兵卒急忙退后整队,唐军趁势拉开鎗上死尸,并移开己方伤员死者,替补兵卒快速补上,回复阵形完整。 唐军采半圆阵形,紧缩猬集,吐蕃兵将虽多,但真正与唐军对敌的仅有前排武士,后排武士却无用武之地,人数优势不过是吐蕃兵卒众多,可以源源不绝交互替换罢了。 吐蕃军冲了几次,不能击破唐军队形,大将木石彤在阵后急得哇哇大叫,但仍然指挥吐蕃武士猛扑不已。 「木石彤还真是个木石头咧!直娘贼,蠢到一个不行!?木石彤部将统领左翼突进的布塞心中想着,「怎么这么死脑筋!当初就不应该提拔他升任大将,只不过他的战历最深?去他娘的果结!一头军驴在他手下当久了都能成为大将!? 布塞身高七尺五寸,体魄强健,孔武有力,浑身肌肉虬结,虽在战阵之中,不戴头盔,仅在额间系条红巾,也不着袍铠,仅上身着一件虎纹上衣,下身穿一件布裤,长发用皮绳绑在脑后,手持银背三停刀,赤面无须,一脸桀傲不逊的颜色。 他排众向前,四周吐蕃兵将见他来了,纷纷退避,他将三停刀交给随从,顺手夺下周遭兵卒的长矛五、六支,这些吐蕃武士还不知怎么了,手中兵刃就被夺去。 布塞向前到了两军接战处,见唐军密如刺猬的长鎗,觑了个空隙,将手中长矛奋力掷出,那长矛飞势如风,劲头猛悍,只听得唐军阵中「啊!啊!?数声,数人中矛倒下,阵形破裂,布塞也不回头,右手向后抓住捧刀随从手中之银背三停刀,向前一砍,人随刀势,飞身而上,从破裂的阵形中杀入唐军阵营,左冲右突,所向披靡,唐军阵式竟然被他一人击破,吐蕃兵将大喊一声,随布塞杀入唐军阵中,唐军右翼统军武将霍昭下令众军弃了长鎗,拔出横刀,短兵相接,展开混战,试图堵住缺口,无奈吐蕃武士跟随主将顽强拚杀,唐军不能得逞,于是唐军左翼战线陷入危急... 这是居行远最不愿见到的战局,倘若阵形被突破,战局陷入混战,吐蕃军人数众多的优势即可发挥,唐兵少了左右战友保护左右,则每个人都得独自面对一大群吐蕃武士,局面不容乐观! 居行远远远瞥见左翼阵形被突破,只见一名吐蕃骁将持刀猛砍唐军,勇不可挡,立即命令莫维扬率一百武士去堵住缺口,以免突破造成唐军崩溃。 唐军右翼危急尚未解决,左翼又出问题! 吐蕃右翼指挥独美达也不满木石彤的愚蠢,下令吐蕃武士退后整队,并令军中力士五十余人持百斤铁鎚藏于阵后,重新命令吐蕃武士前进对峙,派力士突出阵前,奋力掷出大鎚,砸向唐军防卫阵形,大鎚重达百斤,唐军牛皮盾无法抵挡,当即被砸死砸伤十数人,唐军阵式顿时混乱,独美达命精锐吐蕃猛士持短刀冲入阵内,贴身肉搏,唐军猝不及防,被打开缺口,唐军左翼统军武将白千岳令阵前长鎗手不得放下手中长鎗,严防前方吐蕃军冲击,令校尉三人率军持横刀冲上,堵住缺口,奋力砍杀吐蕃猛士,自己则是站在阵中取出黑羽箭,一箭箭射向吐蕃猛士,连射连中,吐蕃猛士见他箭无虚发,当即数人中箭身亡,心生惧意,向后便退! 独美达大喝一声:「后退者死!?站在阵前立斩吐蕃退军数人,然后亲率武士冲入唐军阵营,顿时之间,唐军战线岌岌可危! 白千岳见一将外貌特异,勇冠三军,急取箭弯弓射之,连射三箭,但不是被其躲过,就是被他人遮挡,无法射杀敌将。 此将正是独美达,独美达为吐蕃贵族,自负勇武无双,生性高傲,年龄不过二十三岁,却身经大小十数战,未曾失利,他样貌奇特,脑袋剃得精光,只留一撮头发于脑门中间并高高梳起,用特殊颜料染作红色,战阵之中,极是醒目! 独美达身着绿袍黑铠,双手持握一把罕见大食长刃宝刀,刀柄刻以吐蕃文字,名曰:青蛇惧。这大食宝刀乃是父亲与大食国交战时俘获大食武将的宝物,后觅得高手匠人将吐蕃文字刻于其上,在独美达一十五岁生日时,赠予给他,勉励他冲锋杀敌,为吐蕃效忠,为家族争光。此物锋锐绝伦,花纹精美奇特,轻巧坚韧的确是万中选一的罕见宝物。 白千岳见他躲过自己神箭,极感讶异,由于吐蕃军已与唐军混战成一团,再用弓箭则容易误伤己方军士,于是白千岳抽出横刀,加入战局。 独美达冲入唐军阵营之前,就见识到白千岳神箭威猛,刚刚挫败吐蕃猛士进击的就是此人,于是格外注意,他杀进唐军阵营后,左躲右闪,还将唐军做挡箭牌,使得白千岳无法施放冷箭,后见白千岳拔刀加入战团,便也挥刀向前,只要斩杀这唐军武将,唐军左翼必将崩溃! 两将抢到垓心,双刀并举,各展绝艺,双方武士纷纷让出空子,以免被刀锋伤及! 白千岳使出家传火麒麟刀法,独美达也使出师传黑玉刀法相抗,两人战在一处,只见刀光闪闪,刃影处处,两人以快打快,斗到五十余招时,白千岳一招电光石火,和身扑上,刀锋迅疾,犹如飞鹰扑羊,刀势垄罩独美达上盘,独美达见他来势猛恶,不敢硬接,着地一滚,不及起身,右膝跪地,一招反手上撩刀,竟然使出败中求胜的绝招。白千岳身在空中,无法闪避,危急之中,毅然抛去横刀,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身形一侧,居然夹手夺过独美达手中兵刃,左脚着地,右腿反踢,踢向独美达右胁。独美达宝刀被夺,心中大惊,反应也是奇速,左掌穿过右臂之下,不及运劲,只好冒险一挡,刚好抵住白千岳鞋底,借力使力,向左滚出数尺,翻身站起,喉头一甜,一股鲜血到了嘴边,独美达赶忙吞下,原来已受内伤,然而手中宝刀竟然被夺,实此乃武人之耻。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斜月桥传奇1 独美达又惊又怒,既羞且愧,转头一看,杀入唐阵之吐蕃武士皆被斩杀殆尽。独美达见机极快,看势头不对,由于已身受内伤,目前既无机会夺回宝刀,亦无法与白千岳相抗,于是拔出随身匕首,转身杀回本阵,唐军挡他不住,只得由他透阵而出,独美达回到阵上,急忙退向阵后,疗伤去了。 白千岳夺下宝刀,右腿反踢,正当独美达左掌推出,故亦向左飞出数尺,白千岳一定神,心中暗叫侥幸,举刀就着日光一看,心中更是狂喜,这刀灰黑深沉,花纹精致,更兼削铁如泥,自己的横刀只不过与他过了五十余招,竟然已经缺口处处,而此刀却是完好无损,敌将专程送来这宝物,还真是多礼啊! 白千岳刚守住右翼,左翼霍昭正在苦苦支撑布塞的猛烈攻势,莫维扬率一百武士赶到,莫维扬并不直接迎向布塞,而是直接杀入吐蕃武士汹涌涌入的唐军缺口, 莫维扬使开铁脊蛇矛,不论刺、挑、戮、划都狠辣非常,招招致命,转眼间伤毙吐蕃武士十余人,来援唐军更是奋勇争先,将唐军缺口慢慢封住。 阵外吐蕃武士向里猛扑,阵内吐蕃军士怕后路断绝而被围歼,也死命向外头冲锋,中间唐军死死顶住,谁先支撑不住,谁就将性命交给了对方,故无不用尽全力,为活命而战。 布塞突见身边吐蕃武士渐渐稀少,转头见一唐将挥动蛇矛正在屠戮吐蕃兵卒,且缺口渐渐要被封住。 于是虎吼一声,狂挥三停刀杀向唐将莫维扬,莫维扬挺矛接住,两人战做一处。霍昭指挥军士重列队形已毕,眼见二哥一时之间拾夺不下这个番将,于是挥双刀杀入加入战团。 布塞与莫维扬缠斗已感吃力,霍昭一加入便更不是对手了,拆不到十招,见败局已定,向霍昭虚砍一刀,拖刀便回,吐蕃护卫合拢而上,挥刀护住布塞后背,莫维扬与霍昭见无机可趁,故也不追赶。 布塞率剩余吐蕃武士反身杀出重围,莫维扬与霍昭抓紧时间,重整队形,后送伤卒。 果结烈日见木石彤指挥之进攻并不奏效而且伤亡已大,便命人鸣金收兵,将死者拖回,伤者送医,整理队形,准备再次厮杀。 居行远见果结烈日暂时收兵,料想一时半刻吐蕃军不会进攻,故命唐军重整阵形,抓紧时间,轮流取用干粮、饮水充飢,并清点死伤兵卒,突然桥东有夏雨青派遣之信使来报:副帅李晖已经过江,目前正率领全军向大唐国境直奔而去,居行远无须再死守可缓缓撤退,桥东唐军会掩护断后。 居行远心中略一计较,告诉信使回去通知夏帅,撤去刀手,准备接应唐军过桥。 转头吩咐诸将校,先将轻伤能行走者送过桥去,重伤者最后过桥,由众将亲自断后。江扬鹰低头附耳与居行远说了几句,居行远点头称善,脸上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并吩咐江扬鹰依计行事。 紧接着,居行远将众结义兄弟聚拢在一块儿,悄声却不失威严的说道:「众位弟兄,干得漂亮!各位所为已经远超过俺的期望,俺们已经为大唐善尽职责,无愧于心。在此之后,我们不为朝廷,不为百姓,而是为我们将来的前程功名,千秋大业,奠下基础。兵士追随的是不败的将军,百姓仰望的是常胜的帝王,今天我们正要立下霸王威名,不败声誉!俺居行远将最后一个踏出斜月石桥。哪个弟兄孬在今日!俺们就不认这个兄弟!望诸位努力向前,不要落后。今后若有所成,我将告诉天下人,俺们的基业始于今天,就在这斜月桥头!? 众结义兄弟听到之后皆激动不已,不愿落后,个个瞠目握拳,咬牙流血,立誓拚尽全力,至死方休,福祸相依,共成霸业! 果结烈日远远见到唐军有人过桥,心中冷笑:唐狗就算过得桥去,还是逃不过我的手掌心?????? 林墨悔、张通安等江南西道将校在阳褒馆中伏被歼大部之后,兵荒马乱之中,仅带了数十人冲出重围,脱险之后,点计江南西道将佐人数: 洪州副将郑腾蛟、衡州副将李同治、潭州副将陆培业与何昱之与道州副将范锢及偏将数名均不知所踪。 吉州副将吴朝英及洪州副将李铨道、官文魁及数名偏将战死。 江南西道全军之武将仅剩道州副将方元矩及虔州副将邱宝通,岳州偏将周大武,饶州偏将钱镇籓其余各州武将不是失踪、阵亡即是被擒,兵卒损伤亦众,兵员将校损失与黔中道类似,近乎全灭。 剑南道由剑州镇将董陵率领尚有数名武将及校尉武官十数人,两道兵卒亦有四十余名相随。 兵卒报称大军被冲击时,潭州副将陆培业与何昱之正与敌将交战,洪州副将郑腾蛟与衡州副将李同治向北突围而去,道州副将范锢中鎗受伤被敌兵围困不知下落。 林墨悔、张通安与董陵商议,失踪武将极可能被擒,全军目前仍身陷险境,由于败局已定,少数人奋勇牺牲已无法挽回战局,所以率领众人逃出生天乃为首要之事,于是决议由林墨悔与董陵率众人向南突围回返回大唐。 林墨悔等率领众人改换南诏百姓服饰后,向南而行,一路上,小心翼翼,避开城池及村落,尽量找荒僻小路或丛林山野之小径前进,若迫不得已,粮食不足则进村抢掠粮米,不到必要,不杀伤人命,终于在十余天后离开南诏,由于举措得当,返回大唐路途之上,不曾再损兵折将,全军数十人安全回归大唐。 阳褒馆一战之后,被俘虏的唐军数百人之多,虽然夜幕低垂,却有月光自云间洒落,吐蕃武士将唐军俘虏都缚住双手,看守的吐蕃兵士令他们坐在空地上不得乱动。 何昱之与陆培业被捆绑的结结实实靠着大树坐在地上,旁边就是那个击败吉松的剑南道青年战将,范锢左胸中了一鎗,脑袋被铜锤猛砸一记,伤处经过简单包扎,倒在地上,死活不知,还有一个不知姓名满脸胡子的剑南道武将也被生擒,五人被绑在大榕树下,不能动弹,树旁还有三个吐蕃武士持刀守卫,防止唐将逃脱。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斜月桥传奇2 旁边数棵大树下,也缚着各州校尉武官,数百投降或被俘兵卒则坐在月光之下,月已西斜,黯淡的月光照在被俘的唐军身上,众人心中恐惧,全写在脸上。吐蕃武士手持火把钢刀四下巡视,其余吐蕃武士正忙着四处查看,是否尚有遗落的兵刃器械、铠甲衣袍以及唐军饷银等战利品,吐蕃兵士皆来自于高原苦寒之地,日常生活艰苦贫困,一分一毫的物品都弥足珍贵,可不能有所遗漏呢... 由于吐蕃以部落或部族区分兵将,故将领之间互不统属,此间即有赫哲蒙所属的黑狐部与波可罗密所属的雪豹部,故取得的战利品亦必须公平分配,免生事端。 目前吐蕃武将均在旁边的一座破落山神庙里,商讨分配战利品的事宜,吐蕃将校们正争得面红耳赤,剑拔弩张,不时有咆哮、恫吓之言从破庙里传出。 何昱之低声惭愧地说道:「云谦兄(陆培业字),是我连累了你,若不是为了助我,你怎会被擒!? 陆培业苦笑道:「仲宇何出此言?我俩是过命的交情!危难相助,份所应为!何来连累之说!? 何昱之一听更加惭愧,说道:「云谦兄,苍山断后之事,我心中埋怨于你,你却不计前嫌????? 陆培业一笑,道:「你我相交经年,又非初识,我怎会以一次的误会就怀疑你我之间的交情,再说,人生在世,会被冤枉的事多了,岂可一一辩解?? 寥寥数语说的何昱之惶愧无地,心中思潮翻涌,原来自己是如此的任性与无知!仅凭自己的主观意念就否定了一个相交多年的好友,这是如何的轻率与愚蠢啊?陆培业不只一次地为自己不顾安危的疏危解困,自己却执拗的认为他没有自告奋勇担任断后之责是贪生怕死的缘故,难道过往的经历都不能成为判断人格高低及友情坚韧与否的证据吗? 何昱之几乎惭愧地无地自容,何昱之正待要说话,一个满脸胡子吐蕃守卫一声暴喝:「给老子安静点!休想打甚么坏主意!? 既不能说话,何昱之心中并不平静,只能想起鹤脚隘前,唐军俘虏誓死奋战的情景又回到眼前,据被俘脱险的唐军兵卒事后说到,吐蕃兵将对待俘虏惨无人道的手段,更提及岳州副将马誉被俘不屈,被折磨至死的情景,心中不仅打了个寒颤... “没经过试炼怎敢吹嘘自己的勇武“,何昱之回想自己仗着武艺超凡,一向顺风顺水,这次南征,即令出师不利,屡遭挫败,也不曾面临如此不堪的局面,没当过俘虏更不可能体会那种生命操之在人的感觉;何昱之想到父亲、母亲大人的苍苍白发,也想到媳妇魏小莹的娇羞却坚定的面庞,兄长远走西域,生死不知,自己连一个子女也没有,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最大?,虽然父母亲从未逼迫自己要生儿育女,可是从他们的眼神中还是能看到殷殷的期待,难道我们何氏这支就要断绝在我的手里了吗?何昱之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慷慨赴死易,从容负重难“何昱之心中又浮现了这句话,豁出去死可一点不难,或许活下去需要更大的勇气... 何昱之运劲想崩断绳索,连运数次内劲却无力可使,胸口内伤还痛如刀割,这绳索缚得太紧,身上没伤都挣脱不了,更何况有内伤在身.... 陆培业与何昱之试了数次,这绳索既崩不断又不能松脱,只好放弃,但是脑中一刻也不停歇的转着,要如何才能脱出这死地? 吐蕃兵将忙了大半夜,都累了睏了,精神不济,在这空地四周三三两两枕着头都睡着了,看守唐军的吐蕃武士也昏昏欲睡,即令那满脸戾气的大胡子吐蕃守卫也呵欠连连,眼看着就要去会周公了。还清醒的吐蕃武士都在到处搜检是否还有未被找到的唐军遗留之军资器械,吐蕃武士千里奔波,浴血苦战,不就为了这些战利品吗?家里老婆孩子还在等着拿这些东西换些日用食粮呢!要不然刚打完仗,疲累欲死,谁有功夫搞清这些?不过,为了家里,再辛苦也值得... 就在此时,青年战将挪动身子靠了过来,低声说道:「我有办法,看看这里...?,他用眼瞄了瞄后背。 何昱之与陆培业转身低头去一瞥,只见这青年战将手中握着一截锋利箭簇,原来是这唐将落马之后,被擒倒在地之前,顺手摸到一截箭头,暗中插在靴筒之中,吐蕃武士只剥去了他的战甲及护腕,并未取走战靴,因此未被搜检出来。 陆培业低声问道:「阁下是?????? 青年战将悄声答道:「末将是剑南道西门蔚离,原在黎州讨击使孙长乐大将帐下听令。?何昱之与陆培业都缓缓的点了点头。 大胡子吐蕃守卫猛的惊醒,一声暴喝道:「再不给老子闭嘴!老子剥了你们的皮!?,周围几个吐蕃武士被他惊醒,有的低声咒骂,有的喃喃自语,却不敢与他冲突,想必这大胡子武士必定难以招惹,只不过,这大胡子武士的祖宗八代大概都被众人招呼过了??? 何、陆二将皆不再说话,西门蔚离趁现在乃夜晚将尽,黎明将来的时刻,也是天色最黑暗的时候,悄悄用手中锋锐之箭刃,割断陆培业手上绳索,慌急之间,背着手又看不到绳索绑在何处?只好胡乱切割一番,陆培业的手及手腕都被割伤数处,鲜血直冒! 双手一自由,陆培业也依样帮西门蔚离割去手上绳索,正在绳索将断未断之时,突然间,忽见吉松一人自破败山神庙中气鼓鼓的走了出来,他左臂缠着白布,鲜血漫出布条之外,殷红一片,用草绳绕过脖子,将伤臂挂在胸前,他怒气冲冲,在满脸伤疤的衬托下,更显狰狞可布,看样子,显然是战利品分的极不如意。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斜月桥传奇3 吉松走到西门蔚离前站定,刷的一声,右手马鞭狠狠的击在西门蔚离头上,吉松本身就身怀怪力,暴怒之下出手更重,手中马鞭连挥,口中叫骂不已,直打的西门蔚离满头鲜血,俊俏冷傲的脸庞也布满血痕,西门蔚离背着双手紧握双拳,全身发抖,显然愤怒已极,吉松用马鞭抽完,一口唾沫直啐在他的脸上,侮辱莫此为甚。 旁边吐蕃守卫也用鄙夷的眼光,讥讽的嘲笑被折磨的西门蔚离,何、陆二将见他腮帮子鼓起,显然是咬牙切齿,强自克制。 吉松转身又大踏步的走回到山神庙中。 西门蔚离身上并未负伤,头脸上的伤亦属皮肉之伤,况且双手已经自由,绑在身上的绳索已经束缚不住他,只要他运劲一挣,绳索立断,而吉松不但没有防备且有伤在身,西门蔚离若暴起发难,要杀吉松本是不难,但西门蔚离强忍下来,众人安危全系于他的一念之间,小不忍则乱大谋,杀了吉松即会惊动吐蕃兵将,则众人性命难保,其中关窍不可不知。 曙光初现,清晨的气息本来应该是清新宜人的,但在这南国的土地上,却是血腥味中混杂着恐惧与茫然。 陆培业悄悄将何昱之及满脸胡子的剑南道武将绳索也悄悄割断,胡子武将点点头示意称谢,何昱之正在思量要如何解救众人时,山神庙的破门被一脚踢开,吉松当先走了出来,接着是云丹,聂结松户最后走出。 吉松满脸怒意,眼望唐军伤卒,并向身旁的百夫长努了努嘴,百夫长会意即率领武士三十余人走向被俘唐军,将唐军的伤卒一个个拉了出来,推到一边,有些百战负伤的老兵马上就知道将要发生甚么事!哭喊嚎叫不肯出列,有同伴因为怕惹怒吐蕃武士会连累到自己竟然将伤兵推出,有的同伴却是掩护伤卒,不让吐蕃武士拉出一起出生入死却不幸负伤的弟兄,一时之间,拉挤推扯,呼喝斥骂及哀嚎哭叫之声不绝于耳,人性丑恶与良善也表露无遗,局面混乱不堪。 吉松向百夫长做了一个朝颈中一划的姿势,百夫长一点头,正要下令斩尽杀绝唐军伤卒之时,突然在被俘唐军校尉之中,跃出三、四名割断绳索的唐军武官,扑向看守的吐蕃武士,原来被俘校尉之中亦有人趁着黑夜,伺机割断绳索,趁局势混乱时,暴起发难,唐军校尉有备而起,吐蕃武士却是猝不及防,唐军校尉当即夺下兵刃,混杀了起来,何昱之见状也与西门蔚离等出手夺了吐蕃守卫的兵刃,西门蔚离反手一刀砍死大胡子吐蕃武士,并杀向守卫唐军俘虏吐蕃兵卒,众唐军先是一愣,随即领悟,转眼间,唐军俘虏群起抵抗,因为唐军知道如果失败或逃脱不成则必死无疑,于是都是奋不顾身,同归于尽的打法。 可是云丹及聂节松户等各部吐蕃武士尚未撤尽,虽然一开始措手不及,但是吐蕃武士不仅占了人数众多的优势,也有兵刃在手,唐军虽有奋勇一拚的决心,却不是有伤在身就是徒手搏斗,怎是吐蕃精兵的对手? 云单见俘虏造反,怒不可遏,大声下令:「孩儿们,将唐狗斩尽杀绝,一个不留!?。闻言,吐蕃武士持刀挺矛,杀入唐军俘虏之中,惨绝人寰的屠杀于焉展开... 吐蕃武士持刀乱斩,唐军俘虏无长物可抵挡,于是用徒手承接,手指、手臂尽落,吐蕃武士挺矛直搠,唐军俘虏别无抵御之法只得抓住穿过肚子的长矛,期望战友能趁吐蕃兵士兵刃被缠住的空档,杀死敌人,绝望的唐军疯狂抱住吐蕃武士,其他人趁机用拳头猛捶,用脚狂踹,甚至用牙齿咬,双手撕扯,还有的唐军拾起石头乱砸一气,十数个吐蕃武士当即死于非命,所有的唐军都陷入疯狂,没有人愿意束手就戮... 何昱之等武将领着校尉数人及二十余名唐军,奋力左冲右突,斩杀敌军,唐军个个中刀被鎗,人人皆负伤在身,仍然猛斗不已,无奈吐蕃兵将人多势众,局面已不可为! 何昱之身中一刀一矛,血满征袍,还拼命挥刀往唐军俘虏众多的地方杀去,一名吐蕃武士正欲举刀砍死一名徒手搏斗的青袍唐军,何昱之趁其不意,从后一刀刺入吐蕃武士背心,救了那青袍唐军。陆培业见情势危急,再不走就要全军覆没了,于是只好从后一掌拍击何昱之头顶百会穴,何昱之猝不及防,顶门要穴中掌,登时昏晕,陆培业与西门蔚离两人架着何昱之,拖着他离开这个死地.... 短短不到一顿饭的时刻,唐军抵抗渐渐被扑灭,大多是战死,有同归于尽的,也有的束手投降的,更有逃出不远被抓回来的,不过惨剧才刚刚开始... 少数唐军愿意投降,高举着双手,吐蕃武士杀得眼红,连举着投降的手也被砍了下来,有的吐蕃武士斩下唐军的首级就穿在矛上,四处挥舞,有的唐军被砍下手足,滚在地上哀号许久才死,也有的唐军被抓住后用铁鎚重击胸口,胸骨尽碎,吐血而亡,旁观吐蕃武士欢呼笑喊,以为笑谑,狂呼大叫,残酷至极!整个草原就像一个修罗场一般,种种惨况,令人不敢卒睹... 由于局势混乱,陆培业等一行人趁隙脱逃,胡子武将及一名校尉武官当先开道,西门蔚离负着何昱之、范锢亦由一名武官背着,紧随其后,其后有二十余名唐军兵士搀着数名伤卒,陆培业持刀断后,一行共三十余人冲进树林,往南而逃!背后吐蕃军大施屠戮的野蛮嚎叫,唐军被惨杀的悲惨呼嚎的声音阵阵传来,令人撕心裂肺,成为的这少数漏网之鱼心中永远的的梦靥... 日头过了晌午,夏日的南诏艷阳高照,热气蒸腾,竟是一点微风也无,斜月桥东,双方武士都穿着袍铠,闷热难当,不过性命交关,再苦再热也得忍着些,奇怪的是居行远令唐军众将及全体唐军武士在靴子上缠绕布条或破布,实不知其用意为何....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斜月桥传奇4 果结烈日远远瞧见唐军过河,吐蕃各部主将都来请战,果结烈日不疾不徐的命令狼玛率猛獒部一千兵士进攻右军,木石彤的石貂部一千武士专攻左军,波可罗密则是已受命率兵他往,故由部将护赤率雪豹部之一千武士进攻中军,打算以三倍以上的兵力迅速击破唐军不足一千的残兵败将! 果结烈日已从探子那里得知,格毙南诏大将罗铎汉及杀死吐蕃石貂部主将史泰德的唐将就是居行远! 果结烈日暗想:若能生擒唐军将领则能震摄南诏,展现吐蕃武勇威名,但若是不能生擒,就将居行远击杀,也能为史泰德报仇,替石貂部众人出口鸟气!于是,严令各部,务要倾尽全力,用牛刀杀鸡之势,迅速击灭这撮微弱唐军,以擒杀唐军大将居行远为首要之务。 吐蕃军擂鼓冲锋,唐军紧缩阵形有如刺猬,严阵以待,两军相交,杀声震天,前排吐蕃兵士将手中长矛奋力向前掷出,霎时间,数百支长矛飞出,遮蔽天空,射入唐军的阵型之中,多数长矛被大盾挡住,落在地上或插在大盾之上,可是唐军阵中还是有数十人中矛倒毙,阵形被破坏,吐蕃武士野蛮嚎叫,高举战斧,手持大刀从缺口处杀进唐阵之中,唐军阵势被冲乱,纷纷弃了长枪,抽出横刀疯狂砍杀,转瞬之间,战局激烈。 唐军中还是照原先安排,霍昭右翼,白千岳左翼,武寒龙守备中军,居行远见阵形混乱,已无法挽回,回头与在身后的莫维扬、仆固怀光与戎烈说道:「事已至此,若此时退后,大伙儿都得死无葬身之地!俺们依计行事,再支撑一会儿,等七弟安排妥当,我们尚有全身而退的希望!众兄弟们!?居行远举起长鎗,振臂高呼「成败与生死!荣耀与耻辱!在此一战!? 莫维扬率一百名武士再次支援右翼,仆固怀光率七十名武士支援左翼白千岳部,居行远与戎烈及剩余五十余唐军留在中军协助武寒龙抵御吐蕃大军的轮番猛攻。 唐军兵士见到全数武将都投入战斗之中,于是再度奋起疲惫的身体,振作士气,鼓足勇气奋力杀敌,可是吐蕃武士勇悍,不畏死伤,前面倒下,后头接着再上,吐蕃武士有如潮水一般涌来,一波接着一波,唐军终于力不能支,由于兵力稀少,被冲破的缺口再也无法弥补,唐军败象已露,兵卒不断减少然后聚拢,再减少再聚拢,唐军连带伤卒人数还有五、六百人。 忽然一声尖利的哨声由阵后发出,居行远等唐将知道江扬鹰已布置好了,于是各将各率死士五人,突然杀出阵前,掩护唐军撤退,唐军也不恋战,转头便奔向斜月桥。 撤退唐军奔向桥边时,都经过一片黑色的弧形草地,只有在东南角留了个窄窄的通道,草地上沾满黑色的液状黏稠物,其味道古怪,既不似煤油,也不似鱼油,其色虽黑,但味道闻起来却有若芝兰之淡淡香气,众人皆不知道其为何物。 江扬鹰与数名武士指挥撤退唐军除下染黑的布条及破布,将布条破布皆扔到黑色草地之上。然后迅速奔跑通过大石桥,不过石桥仅可容纳数人同时通过,故仍有数百人挤在桥边尚未过桥。 庞天赐与庞天曜各率亲军十余人,分列于桥头两旁,各个亲军武士都手持一奇形喷筒,喷嘴有盖,喷筒其上有一突起物向下弯曲于喷嘴之前,不知是何用处,亲军武士全体脚步都呈弓箭步,躬身将喷筒前举,全神戒备,蓄势待发。 居行远与众兄弟率三十五名死士已经相互靠拢,死死的抵住吐蕃武士,狂砍猛杀,状若癫狂,在这种时候几乎所有武学招式都已使用不上,唯有兼具快与狠且力道凶猛的武士才能支撑到最后,这群唐军就像磁石一般,吸引住吐蕃全军,吐蕃武士誓言杀尽这一小群顽抗的唐军。 果结烈日在阵后,见到前阵,屡冲不进,竟来是被一小撮唐军所阻,勃然大怒,厉声喊道:「他奶奶的,不下重赏,孩儿们不拼命是怎么啦?他娘的!爷爷不计血本!擒斩唐将居行远者,官升三级,赏黄金百两,擒斩其他唐将者,亦官升一级,赏白银千两!孩儿们,还不给爷爷拚老命!要你们则甚?? 高原冻寒,吐蕃人民本来就过得清苦,大多贫穷困顿,吐蕃武士又是天性强悍,崇尚武勇,再加上气候寒冷,生活严酷,所以体格强健,刻苦耐劳。如今听到擒杀唐将皆有重赏,故更是勇气顿生,不惜生命,吶喊嚎叫,向前冲去,众武士前仆后继,如潮水般涌来,皆要夺得赏赐。 居行远与结义兄弟缓步后退,身边死士渐渐稀少,吐蕃武士尸骸堆积,青青草地早已殷红一片,鲜血飞溅,积血盈寸,断肢残体到处都是,吐蕃武士前进时都受到尸体及伤卒的阻碍,故一面前进一面由后头武士将尸体及伤兵拖到阵后,以免妨碍进攻。 吐蕃众武将见居行远等唐将作困兽之斗之余,也看到这群唐将武力超凡,只见他们出手之快,下手之重,武艺之精,杀戮之惨,心中也是一惊,但习武之人大多心高气傲,吐蕃众将都是修习武艺多年且有所成的高手,如:头颈上绕满铁鍊,人称铁鍊郎的狼玛部将普布德勒。浑身刺着花绣,颈上戴着三颗大铃铛的钦哲勒,波可罗密部将桑雪札西也抽出大刀,准备向前。各将心中都起了与唐将一较高低之意,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也有人倒是想捡现成的便宜,待这群唐将,精疲力竭之后再出手,到时这赏赐、官位可真是有如囊中之物一般。 狼玛部骁将德杰首先沉不住气,猛的一声嚎叫,飞身而出,只见他手持泼风大环刀,朝莫维扬砍了过去,莫维扬举铁脊蛇矛一挡,殊不知,德杰身怀巨力,喀嚓一声,铁脊蛇矛竟然应声折断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斜月桥传奇5 莫维扬反手抽出背上长剑,“无晴剑“果然名不虚传,一柄长剑有如疾风骤雨般,没半分停歇,刺颈挑目,撩腹削腿,招招致命,抢上来的欲争抢功劳的吐蕃武士在他的剑下死伤累累,两名千户长舞刀杀进莫维扬身边,欲左右夹攻,莫维扬大喝一声,一招左穿右插,右手以逆鳞刺技法倒插入右首千户的大腿,左手剑诀点中左首千户的神门穴,左首千户手腕一麻,兵刃落地,还不及退后,莫维扬再一招风雨如晦,拔出长剑,鲜血喷出,反手刺入敌将脸上,虽是两招,但一气呵成,雷光电闪,犹如一招,转眼间,两名武艺高强吐蕃勇将一死一重伤,围攻的吐蕃武士都惊呆了。 猛将德杰大喝一声:「孩儿们,莫要送死,通通滚开!?,吐蕃武士闻言,纷纷走避,让出空地,莫维扬手中长剑也不半点放闲,朝德杰当胸刺去,德杰横刀挡开,两人以快打快,转瞬间已交手五十余合,两人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莫维扬心中暗忖:这番将武功很强,今番若不使出绝艺,可能无法全身而退,于是一声清啸,使出绝学雷风暴雨势,雷风意指莫家家传雷风拳及雷风掌,暴雨即为无晴剑法,右手长剑,迅捷无伦,刺、削、砍、劈,狠辣兼具,左手忽拳忽掌,时快时缓,拳力强劲,掌法柔韧,令人难躲难防。这剑招之中夹杂之掌法与拳法均为相互配合之技法,互为主客,随时变化,相辅相成,更增威力。 果不其然,莫维扬忽使绝技,德杰猝不及防,十招之内,身中一剑一掌,德杰虽是身穿铁甲,内功深厚,却也禁受不起,口吐鲜血,拖刀而退。 德杰一退,石貂部布塞接着再上,莫维扬喝道:「败军之将,安敢再来!? 布塞勃然大怒,举起三停刀便砍,莫维扬仍是使出雷风暴雨势与之对敌,布塞使尽全力,仍是稍逊半筹,五十招之内,便攻势渐少,只剩招架之力,石貂部千夫长达瓦泽仁上前抵住,两将共攻莫维扬,渐渐扳回劣势! 吐蕃众武将见德杰出战,纷纷踊跃向前,无论千户、偏将及副将皆一拥而上,一方面为了赏金,另一方面也要搏得威名,吐蕃以军功为最大荣耀,若非有战功,平民百姓不得以升格成为贵族,所以吐蕃尚武风气之盛与大唐无异。 仆固怀光也是单身独战,只见猎影刀有如迅猛黑风,刮起一片腥风血雨,他左手持刀猛斩,右手催动绝学碧云天掌,与他对敌的吐蕃武士,不是被猎影刀斩的身首分离,肢体破碎,更有三名百户被雄浑掌力击的口吐鲜血,一死二伤。 雪豹部副将桑雪札西及护赤部将拉巴降措,见武士们死伤太重,于是两人喝退众人,桑雪舞刀,拉巴挺矛双战仆固怀光。仆固怀光觑了个空档,一招碧云天掌的绝招碧血长空,印在拉巴降措前胸,匡锵一声,拉巴降措胸甲被击的粉碎,向后摔出,双目突出而死。 护赤大怒,合身扑上,右手挥刀,左掌一招须弥圣山掌中的火云蔽日,凶猛拍出,仆固怀光右手回刀挡开护赤的赤练刀,左手也是一招长虹经天,迎上前去,两掌一碰,砰的一声巨响,仆固怀光口喷鲜血,向后退开,显然受了内伤,护赤则是身子一晃,竟然毫发无伤。 原来护赤在一旁掠阵,见这唐将武功超凡,一掌击死部将拉巴降措,乃是生平少见的劲敌。 护赤心中念头犹如电闪:你我无冤无仇,依武人之义,本不该趁你之危,要怪只怪你,武艺高绝,今日不杀了你,将来让你养成力气,必然成为我吐蕃国大患!要怨只得怨你命苦,唉!只可惜的这等人才,这等身手! 护赤使的乃是师传绝学须弥圣山掌及赤龙刀法,护赤的师祖札西多吉在吐蕃圣山-冈仁波齐峰之下,禅坐七年,苦思而得一门掌法,因为冈仁波齐峰乃佛教所称须弥山(注一),故称须弥圣山掌。而赤龙刀法则是札西禅坐至第五年时,忽有一日偶遇赤练蛇与雪貂相斗,赤练蛇以静制动,击败灵动至极的雪貂,由此而悟得这套神奇刀法,因赤练蛇名称阴毒,故改名赤龙刀法,然则,护赤所使之兵刃红黑相间,犹如赤练蛇一般,故还是称为赤练刀。不过这二路武功都是吐蕃武学中登峰造极之作,护赤毕竟年轻,修习时日不久,仅仅窥其堂奥而已,所发挥之功力还尚不及祖师爷的三成,饶是如此,仆固怀光仍不是其对手,受伤呕血,伤的不轻。 其实两人功力本在伯仲之间,只不过护赤乃是新生的气力,仆固怀光已力战了一夜一日,几无休息,精神困顿,内劲乏力,所以吃了暗亏,其中关窍,两人均知。于是护赤舞刀急攻,务要将仆固怀光尽快毙于刀下,仆固怀光顿时连遇险招,陷入绝境???? 武寒龙与霍昭背对着背,力抗十余名吐蕃武士,武寒龙虽然残忍好杀,却使得一手好枪,他的冰魄枪尖,泛起阵阵蓝光,无论扎、刺、拦、扫皆深得鎗法要义,吐蕃武士持矛攒刺皆伤不得武寒龙,反而被他杀伤数人。霍昭原来使长短双刃刀,由于连日征战,刀刃缺损,不堪再用,失了趁手兵刃,故手持两柄横刀应战,虽然久战乏力,又使短兵刃,与持长矛大鎗的吐蕃武士对敌极为不利,但是仍然鼓起余勇,奋力与吐蕃武士相持,斩杀吐蕃兵卒数人,两名百户长也毙命于他的刀下,不过虽然霍昭力战不退,但刀法已见散乱,吐蕃几个百户连续向他进攻,霍昭左支右绌,眼看不敌,数招之间,左胁、右腿连连中矛受伤。 戎烈瞥见霍昭陷入险境,大喊一声:「五哥莫慌,俺来助你!?使起一双大圆锤,横冲直撞,势若疯虎,只要触着大锤皆成肉饼,吐蕃武士当者披靡,戎烈靠向霍昭,武寒龙与戎烈一左一右护着受伤的霍昭,吐蕃众将全力出击,顿时把原先围攻唐将的众吐蕃武士都挤了出去,越过累累尸首,举起兵刃疯狂的朝唐将奔杀过去,三人力抗吐蕃武将七名,霍昭又身受重伤,虽勉力抵抗,但已无法久撑。 白千岳手持刚刚夺得的宝刀青蛇惧,见武寒龙等三人接连中刀,陷入险境,于是使动火麒麟刀法,刀光灿灿,直劈横斩,威猛难敌,一则武艺高强,刀法确有独到之处,再则宝刀锋利,削铁如泥,没有一个吐蕃武士挡得住他三招,与他对敌不是断臂折足,便是身首异处,无一幸免,白千岳有如白色死神,横扫千军,吐蕃武士纷纷避开,白千岳领着三名死士,毫不费力的便向武寒龙等靠了过去! 章节目录 讨伐南诏---斜月桥传奇6 就在此时,又有吐蕃武将杀到,白千岳的青蛇惧舞起千层刀花,以绵密的守势抵住两名千户及副将钦哲勒的进攻,这些吐蕃千户及将领都是因勇武过人或百战之功而升迁上来,武艺均是不弱,到了这个领取赏银,获取升迁的关头更是奋不顾身,悍勇非常,白千岳骤遇强敌,不敢怠慢,在三人围攻之下,竭力抵御,已经无力反击,但吐蕃武将皆不敢大意,凝神对敌,十余招后,白千岳虽有死士三人相助,但已落入下风! 居行远舞动长鎗抵住吐蕃武士,只见那绿沉点钢鎗有如落叶时节,遍体纷纷,鎗尖有如毒蛇吐信一般,专寻盔甲空隙处或脸面无法遮蔽之处攒刺,这鎗迅猛难挡,一时之间吐蕃武士死伤在居行远长鎗之下的竟有十余人之多,吐蕃武士见死伤甚众,心中渐起怯懦之意,竟然缓缓后退,不敢与居行远对敌。 居行远的脑袋可是值得黄金百两,登时有数名吐蕃勇将朝他杀将过来,其中以狼玛部将普布德勒(人称铁鍊郎)与千户敦哲珠玛最为厉害,铁鍊郎挥动流星锤倏收倏放,威猛难测,专向居行远头脸打去,居行远左拨右闪,全力提防。千户敦哲珠玛使条丈八长矛,由于敦哲之矛长一丈八尺,居行远长鎗不及一丈,被逼在远处,抢不近身去,无法还手,吐蕃众将走马灯似的围攻,居行远连中二鎗一矛,幸好有铠甲护身,两鎗皆滑了开去,只有那支敦哲搠的长矛,中在左腰,幸好刺的不深,却也鲜血淋漓,居行远转念一想,这样下去只输不胜,该如何是好? 正慌急间,突然身后一箭,正中敦哲额头,敦哲向后便倒,紧接一箭射中铁鍊郎左臂,铁鍊郎左臂登时无力,使不动锤,铁鍊郎立马破口大骂,左右赶紧扶下疗伤。 围攻居行远的吐蕃众将吃了一惊,居行远趁机一招幻星鎗法的繁星万点,霎时四面八方都是鎗影,吐蕃武将猝不及防,被接连刺伤数名,周围吐蕃武士皆大喊:「有人放箭,有人放箭,唐狗不守诺言!?然而,兵荒马乱,血战正酣,四面都是惨烈搏杀之景况,八方充满悲惨呼号的叫声,果结烈日身在后阵,怎听得到这些叫喊? 居行远摆脱吐蕃武将纠缠,转身便去解白千岳之厄。 放冷箭者江扬鹰也,江扬鹰见唐军撤退兵卒皆已退过桥去,但众兄弟都被吐蕃将士缠住,脱不得身。于是将数具唐军尸首拉上桥旁小丘,堆栈起来,站在尸首之上,瞧的真切,一箭一箭朝吐蕃武将射去,他先解了居行远的困局,而后见三哥仆固怀光左臂中刀,口角流血,显然内伤不轻,仍竭力抵抗一武艺高强的番将,刀法已经散乱不成章法,转眼间就要毙命于刀下,江扬鹰一箭射向那番将头脸... 护赤眼看这威猛唐将三招之内,就要毙于自己刀下,心中暗喜,不料忽地一箭飞来,好个护赤,忽见箭势劲急,千钧一发之际,猛得侧头,一张口竟然咬住来箭,恶战之余,有许多吐蕃武士见此惊险高绝的应变之技,竟然将刀夹在腋下,双手猛力鼓掌。 江扬鹰连射三箭,护赤都避了开去,江扬鹰无比惊讶,这番将武技竟然如此高深莫测。护赤见唐将弓箭厉害,也不敢恋战,翻身便回归阵上,心中无比扼腕叹息。仆固怀光死里逃生,赶紧向后撤回桥边。 江扬鹰见众位兄弟应已无虞,于是跳下尸堆,穿过焦黑黏腻的草地,奔向居行远及白千岳等人处,一边奔跑一边一箭箭地向吐蕃武士射去,并喊道:「众位哥哥朝俺这边来!? 居行远按着之前计策,缓缓引着众兄弟与剩余死士向东南角靠去,江扬鹰站在通道入口,发箭相助,掩护众人靠向通道。 吐蕃武士也不管草地上黏稠的焦黑液体为何?况且这焦黑之物闻起来有淡淡清香,想必无害。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朝斜月石桥冲了过来,狼玛的妹子赫丝曲珍手持长刃燕翎刀,正要飞身出战,狼玛心中觉得有异,连忙扯住曲珍衣袖,赫丝曲珍回身,怒目瞪视兄长,狼玛说道:「妹子且慢!事有蹊跷,这些唐将有勇有谋,切莫冲动,咱们见机行事!?赫丝曲珍素知大哥狼玛素有谋略,遂止步不前,停止向前追击唐将。 江扬鹰见吐蕃武士正冲向桥头,距离桥头已不足十丈,连忙大喊:「庞家兄弟,还不放火,更待何时?? 庞天赐、庞天曜齐声喊道:「圣火熊熊,焚尽苍穹,神水烈烈,荡涤一切,他娘的,给我烧死这些南蛮子!? 身边十余名手持喷筒的亲军,立刻上前挤压喷筒机括,神奇的事发生,一条条火蛇窜向前方草地,火舌一接触到乌黑的草地,顿时燃起冲天绿焰,更有甚者,除了火势猛烈之外,这黑烟更是犹如墨染,翻翻滚滚,异常浓烈,吐蕃武士冲入草地或火圈之内者,都被烧得焦头烂额,呼喊嚎叫。 这火甚是诡异,除了颜色为绿色之外,被烧灼到的吐蕃武士,无不痛苦嘶喊,彷彿有毒一般,没错,这绿色火焰的确是由庞氏兄弟利用特殊家传毒剂调制而成,兼有浓烟与毒性,而且气味清香,容易令人疏于防备。由于时间紧迫,虽无法调制的更猛烈致命,但要却敌已是绰绰有余。被火灼伤烧伤者,无不痛苦万分,犹如在灼伤的伤口上被撒了辣椒粉一般,并用铁刷刷洗一般,会彻底丧失战力一个时辰。 江扬鹰护着众将与死士通过熊熊绿火,众人还是免不了被炙的皮开肉绽,须发皆着,撤下来的众将皆赶紧服食亲军奉上的解药,并赶紧将战靴上之布条,抛扔到通道之上,顿时通道也燃起熊熊绿火,阻塞了吐蕃兵马进攻的道路。 庞天赐高喊:「速速过河,若有追兵,俺兄弟俩自当之!? 众人迅速过桥,居行远信守诺言,虽然左腰血流不止,但仍独自一人,横鎗殿后,莫维扬见状赶紧将披风撕成布条,缠绕在居行远的腰腹之上,以防止鲜血外流,居行远傲然挺立在桥头,眼睛霎也不霎,宛若钢浇铁铸一般,纹风不动,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势。 桥东众人看到他犹如天神一般的形象都不禁啧啧称奇,众人交头接耳,都说居行远勇冠三军,宛如吕布在世,关羽重生一般,令人敬畏有加。 然而,桥西岸的天空竟然见到一大群飞鸟,遮蔽了半个天空,汹涌而来... 刚死里逃生的一位死士抬头一看,语带哭音的说道:「箭雨来袭!? 章节目录 苍洲1 半月前苍洲 悬崖之上,一个朱红色身影宛若一头静静栖息的鹰隼,倒挂在巨大的石缝之间。 而在悬崖下方,有另一抹冷艷高挑丽色策马飒爽疾驰而过,彷彿一支锋利无比英气无双的杀人武器划过长空,迅如风雷奔向诡谲密布的前方…… 就在此时,下方的冷艷女子恍似察觉到了什么,蓦地急急勒马,神骏马儿嘶鸣着昂然抬高了前蹄,而后又稳稳地落于黄土大地上。 电光火石间,那悬崖上方的朱红魅影自高空飞坠而下,犹如鹰唳九天煞气腾腾而来! 冷艷女子一怔,随后迅速窄袖一扬,袖底飙射出了三枚闪电银光…… 那三枚柳叶刀肉眼可见地从朱红魅影头是出去走商做生意……咱们驿马上头都烙有『出』字印,万一给眼尖懂行的人瞧见,驿站上下哪个都跑不了。」 南霁云神情阴郁中透着一丝烦躁。「驿丞顶上有人,咱们都在他底下谋生餬口,纵使再有千般不愿,还不是只能帮忙瞒着?」 胡大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可万一事迹败露……」 南霁云一颤,还是色厉内荏地昂首道:「败露什么?咱们这鸟不生蛋的破地儿,驿丞他们不说只手遮天也差不离了,谁会发现?就是知道了也无人敢往上报……罢了罢了,都是今天这大雨下得人心烦,咱俩都糊涂了,竟多嘴嚼舌这个。」 胡大向来是比南霁云还要胆小怕事的,见南霁云都住口不言了,也连忙转移话题── 「那是那是,天塌下来自有长人顶着,咱白担什么心呢?话说回来,你见过昨日那先后入住驿站的两波人马没有?我听老常说,其中为首的男子身高腿长一派俊美风流,两名护卫也是高大精悍,后来的女郎则是只身一人,生得冷艳无双却面若寒霜……也不知什么来头?」 南霁云沉吟。「听说那男子持的凭证是门下省发下的铜传符,女郎则是蒲州发下的券牒,多的就探听不出来……只怕也不是我们能探听得。」 胡大蓦然一抖,面色发白。「二郎,该不会是京城来微服私访的钦差之类,盯上咱们『山鸟驿』了吧?」 南霁云没好气地道:「你当这是唱戏文呢,还微服私访……不过一两匹驿马,于咱们是天大的祸事,可在上头那些大人眼里,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这是自己吓自己,倒吓出瘾来了?」 章节目录 苍洲2 胡大讪讪然。「我这不是……闲的么?」 南霁云正想说什么,忽然听见隐约尖叫声在身后驿舍中隔着雨声模糊响起── 「杀人了!死人了!」 胡大和南霁云震惊地对视一眼,想也不想地冒雨往回冲…… 他们俩一身溼答答赶到声音来处的灶房前,却愕然发现门口有两名眼生的剽悍侍卫守着,在见到他俩驿兵打扮时,依然伸臂将人挡在外。 「且住!」年轻剽悍侍卫冷冷喝住。 「你们是何人?怎会在此?发生什么事了?」南霁云又惊又怒。「是谁喊的杀人?」 「玄符,让他们进来。」里头一个低沉慵懒的嗓音响起。 「喏。」 南霁云皱眉大步往里走,不忘揪着畏畏缩缩的胡大一起,低斥道:「我等是山鸟驿的驿兵,戍卫驿站乃职责所在,硬气点!」 胡大一脸苦相,他可不管硬气不硬气,只想着安安分分职守站岗做这个驿兵,领这份吃不饱却也饿不死的薪俸,最好什么事儿都别落到他头上。 可谁知偏偏驿站里出了人命…… 大雨天白昼如阴,灶房里头燃起了数只灯笼和油灯,照得里间明亮无比,内容情状一眼清晰可见。 「死人……在水缸里……」 「天老爷……」 吓坏了的厨役们面色惨白,摀嘴欲呕,一个个离得窗边的大水缸远远儿的,象是迫不急待想夺门而逃。 南霁云听见缸中有死人,心脏猛地一跳,脚下有些发软,想也不想驳斥道。「胡说八道什么?都眼花了吧?好好的水缸中怎会有死人?」 「是真的,不知泡了多久……呕……」 灶房当中最为显目且淡定无波的,却是一名高大挺拔身着玄袍的英俊男人,以及和他只隔三步距离的冷艳胡服女郎。 他们一个俊美健硕,一个美丽英气,站在一处浑然天成如璧人佳偶,可看举止和神态,偏偏又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南霁云看着那大水缸,背脊阵阵发寒,为了壮胆,本能朝这两名陌生人呼喝。「──灶房出了人命,不是由人看热闹的地方,不相干的还不快速速回房?」 玄袍英俊男人微微挑眉,精致凤眼未语先笑,有种说不出的矜贵从容。「你是今日职守的驿兵?叫什么名字?」 南霁云一愣,有些着恼。「是我先问的你──」 英俊男人尚未开口,已然弯腰初步检查起蜷缩在水中的死者的冷艳胡服女郎一瞥而来,淡淡道:「金带宝相花,蹀躞配七事……他虽未身着绯衣,腰系银鱼袋,但料想应是当朝四品的大人。」 英俊男人笑了,「女郎好眼力。」 他为低调出行,腰间所择的雕缕宝相花金带,已是最暗纹不起眼的了,蹀躞七事又是最寻常的,连贩夫走卒也能得……没曾想只匆匆几眼间,她却能立时窥破其中玄机。 这女郎,当真不一般。 女郎那句『当朝四品的大人』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众人忙单膝跪下行拱手礼。「见过大人。」 「都起。」英俊男人摆手,兴致浓厚地来到女郎身边,看着她小心谨慎地要将其自水缸中拉抱倒地,自然而然伸手帮了一把。「仔细!」 「有劳。」 死者彷彿胎儿般蜷曲着,朴头和中衣乌皮靴都湿了,睁眼暴突,面色惨白中隐隐透着赤黑,极为骇人。 厨役们吓得拼命往后躲闪,死命摀住嘴,最后还是止不住胃里翻腾的酸水,一个个夺门而出剧烈狂吐,好半晌才勉强又爬了回来…… 两名驿兵强忍住,可面色难看至极。 女郎目光落在死者面上和尸体各处,微蹙了蹙眉。 「如何?」他察觉到异样。 「此人不是溺死的。」 「怎么说?」 「死者虽口鼻内因浸泡于水中而不见流出清血水,然眼开楮突,满面血荫赤黑,当是被人用东西压塞口鼻,致使出气不得而命绝身亡。」 冷艳女郎这话一出,众人尽皆变色。 ……遭压塞口鼻窒息而死,那就是有人行凶了? 「可他也不知死在水缸里多久了,为何就不是溺毙的?」南霁云心惊胆战,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他们看管的驿站里出了杀人凶手! 「若生前溺水而死,当为口合,眼开闭不定,两手拳握挣扎,面呈赤色,口鼻有水沫和血沫流出,腹胀拍之有声。」 女郎老练地从随身囊袋中取出了一双羊皮手套和白净帕子缚住口鼻,轻触检查死者颈项、胸口、腹间、手掌间。「盖因其时未死,人要争命,气脉往来呛入肺腑,搐水入肠……」 英俊男子眸光一闪。「还有呢?」 「若死者是遭人大力摁压入水缸中,窒息溺亡,除却有适才所说痕迹外,人在求生本能驱使下,会剧烈挣扎抵抗,手掌、胸腹间也当有摩擦水缸或边缘时留下的伤痕或瘀青,甚至指甲许会翻翘而起,血肉模糊。」 她自那彷彿取之不尽的囊袋中又掏出一小卷羊皮卷,打开后是十数只精巧打造的器物,择之,检查起死者鼻端,喉头……目光瞥了毫无擦痕或血指印的水缸一眼,道── 「但他十指虽有浅淡瘀痕,却大致完好,可见被投入水缸前,人就已经死了。」 众人又惊奇又畏惧地看着这名验起尸来彷彿如同喝水那般寻常的冷艳女郎,可这天下哪有女子当仵作的? 英俊男子也问。「妳是仵作?」 「蒲州司法参军。」冷艳女郎终于抬眼看他,神情冷静如故。「卑职卓拾娘,参见大人。」 「妳就是卓拾娘?」英俊男子点了点头,眼中掠过一抹激赏。「我听说过妳。」 冷艳女郎蹙眉。 英俊男子微笑,细数而来。「卓拾娘,原折冲府都尉卓盛之女,贞观四年,阴山之战中以十二岁稚龄与乃父上战场,随主帅卫国公李靖夜袭阴山,大破东突厥……六年后破格入职蒲州任司法参军,三年破七大案,乃当世难得奇女子也。」 众人面露不敢置信之色,齐齐望向这身段纤细冷艳英姿焕发的女郎,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当年那个叫天下世人惊叹,花木兰一般的巾帼英雄。 章节目录 苍洲3 卓拾娘神色平和,并未有任何骄矜或得意,「卑职是大唐儿女,保家卫国破案缉凶分属应当,受不起奇女子三字。」 英俊男子眸中欣赏之情更深,笑道:「妳阿耶是出了名的悍勇善战,乃我大唐赫赫有名的猛将,卓娘子有乃父之风,可谓一门英杰。」 卓拾娘皱了皱眉,被褒奖得有些不自在,立刻又把话题带往本桩案件。「大人,『山鸟驿』位处蒲州边陲,由兵部驾部辖理,但出了命案,便归蒲州刺史府和虞乡县县令所管,卑职会命驿丞速速报请县令前来,大人请自便。」 听说卓拾娘素有冷面玉修罗之称,一见之下,果然如此。 ……这是勉强耐着性子撵他呢! 「卓参军,既是命案,那自然也是刑部的事。」英俊男子眸底笑意一闪而逝,端正神色,自怀中取出银鱼袋一晃为证。「在下,刑部裴行真。」 卓拾娘清冷美丽的眼眸终于有了隐约波动。「──裴侍郎?」 「卓参军也听过裴某?」 卓拾娘又皱了皱眉,还是恭敬地行拱手礼。「卑职参见裴侍郎,裴侍郎是刑部上官,自然有留下来查案的权责。」 「卑职南霁云,参见裴侍郎!」 「卑职胡大,参见裴大人!」 「参、参见裴大人……」 众人连忙纷纷争相行礼,当真是作梦都没想到他们这小小偏僻的『山鸟驿』居然一下子就来了两尊大人物,尤其是裴侍郎…… 连他们这些小地方的驿兵都听过,裴氏为历朝历代以来宰相数位居士族之首……眼前这位大人风华绝绝,气态雍容,一看就知是京城名门贵公子,高高立于云间山巅之上,是他们这些官吏庶民得罪不起的。 南霁云想到适才自己口气那般差,不禁暗暗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裴行真摆手,「办案为重,你们可有识得这名死者之人?」 几名厨役吞了口口水,赶紧摇头。 「小人不认得。」 「这人很面生啊,小人没见过啊。」 南霁云看着地上死者面容,彷彿有一丝犹豫。 裴行真注意到了。「南霁云,你识得他?」 「回大人的话,」南霁云迟疑地道:「此人……好像有些眼熟,可卑职一时想不起是几时见过的了。」 「再好好想想。」 「喏。」 胡大龟缩在一旁,目光有些闪烁。 「胡大,你呢?」 胡大惊跳了起来,结巴道:「卑职……卑职也不记得。」 裴行真凤眼深邃而锐利,似笑非笑。「这般巧?都眼熟,也都记不得了?」 就在此时,身材肥胖的中年驿丞罗范匆匆赶至,汗流浃背。「裴大人,听说后厨出事儿了……」 裴行真看着罗驿丞。「出了人命,本官要看驿站这两个月的券牒册。」 举凡出入驿站投宿者,皆须纪录在册。 罗驿丞连连称是。「喏,喏,下官这就命人去取。」 「玄机,你陪同前去。」 两名年轻剽悍侍卫中,浓眉高鼻轮廓深且瞳眸黑中透蓝的那人恭声领命,而后对着罗驿丞道:「驿丞,请。」 罗驿丞脸色有些紧张,「不用劳烦大人,下官随意唤人去取来便是……胡大,你跑一趟──」 「嗳。」胡大突然被点了名,忙应下。 然而就在胡大脚步有些着急忙慌往外走的当儿,玄机也悄然无声地跟了上去。 裴大人麾下的侍卫同去取券牒册,可见得是不信任自己……罗驿丞欲言又止,可当着裴行真的面前又不敢多说什么。 罗驿丞只能搓着手不安地道:「裴大人,都是下官看管不严,才让外人进了驿站……」 「罗驿丞也没见过此人?」 罗驿丞慌乱害怕地只敢匆匆瞄了地上死人一眼,「那、那是自然。不瞒裴大人,『山鸟驿』地处偏远,人手又不够,往日也有那些个流民或混子摸进来想偷胡饼或粮食,下官还是痛加严惩了好几回才勉强管住了,谁知这几日大雨连绵,又叫这些人钻了漏子。」 始终在一旁静默不语地验查着尸体的卓拾娘忽然开口。「不是你说的那样。」 罗驿丞没想到一个女郎这么直接就打他的脸子,想发火又不敢,只得梗着脖子问。「那参军又有何高见?」 卓拾娘对于他的怨气毫无所觉,一迳平铺直述指出。「死者虎口、掌心有茧子,却非久练兵器而磨出来的,倒象是长时间骑马勒缰绳留下的痕迹。」 「另外此人身材健壮,中衣为绫布所制,熨贴合身,虽面有风霜却无凄苦沟纹遍布之色,显是素日丰衣足食,所以,并非你暗指的流民或混子。」 罗驿丞老脸红了,也只能勉强为自己开脱。「下官对于刑名案件一窍不通,往常驿站内也不曾发生人命官司,所以这是急昏了头胡乱说说,卓参军随意听听便是。」 「事关命案,请驿丞说话前三思,以免误导案情。」卓拾娘低头用小铁杓取出了死者指缝间黄色间杂透白细碎异物,平静地道。 她语气坦荡且不带半点情绪,罗驿丞却一口气卡在腹间上不上下不下,好容易才摸摸鼻子认了,唯唯诺诺应道── 「下官……下官日后当铭记在心。」 裴行真嘴角微扬,他自然看得出这位卓娘子就事论事,可就是这么耿介鲁直的话,偏堵得老油条驿丞有苦难言。 这些驿丞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油滑得宛若泥鳅,最是阿谀奉上,可今日却遇上了卓娘子这公事公办一板一眼之人,也是够呛的了。 裴行真对那几名厨役问道:「是谁先发现死者的?」 几名厨役你看我我看你,连忙禀道── 「大人,小人们平日准备朝食过后,还是会留一个人看灶火,可今天柴火不够了,这贼老天……咳,雨又连下了好几日,小人们便相约去后头库房地窖找些旧时堆积的薪柴。」 「然后呢?」 「谁知道好不容易抠抠搜搜了一车回来,口干正想舀杓清水喝,却发现缸盖不见了……低头一瞧,就、就见到里头泡着个……死人──呕──」 章节目录 战场惊变 马贼和人质加起来的人约莫三十有余,从这些人行动关之,可发现人质的数量不过六人,当中有两名书僮及三名侍女,但最亮眼的却是一名妇人,她在重重马贼的包围之下,跟身边的仆役隔开,想必这就是老人所说的关中贵人。 这位贵妇气度不凡,即便亲身面临生死关头依然不变脸色,在马贼群刀环伺之下,徐徐平稳的走了出来。 「我要放人了。」说话的是一名回纥青年,显然年纪不大,可能比自己这身体的年纪还轻。 「我知道。」南霁云点头示意。 「路呢?」回纥青年微皱眉头,显然依旧有怀疑南霁云的意思。 南霁云一挥手,包围的阵势顿时分出一条路,宽度正好能让一小部分马贼迅速地奔驰而过,但马贼若敢带着人跑走,南霁云就算拼死也要让这些人全部留下。 回纥青年显然想到这种可能,顿时又有些犹疑不定,这代表那怕他放了人,他们依然有可能不守承诺强追他们。 「唉……」南霁云叹了口气,迟则生变,这样僵持下去对彼此都不好,为了迅速解决此事,南霁云放下身上的武器,手上的长枪,背后的弓箭,腰间的横刀障刀,都被他一一放下,摆在两军阵前的地上,双方皆看得明白,然后他缓缓举起空空的双手,缓步朝他们走过去。 尽管没见过类似的举动,但表达无害的意思很明显,在双方皆不轻举妄动的此刻,竟是让南霁云一步步的走到马贼阵前。 「交换人质,你懂我要哪个人。」对着回纥青年,南霁云徐徐吐出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条件。 或许有人认为南霁云的做法是无谋之举,但实际上当发现关中贵人的时候,南霁云就已经没有后路可走。说实话南霁云对自己的武艺还算有信心,哪怕回纥人变卦打算对他不利,他也有信心在群攻之下活过一时半刻,届时他的部属依然有机会救到他的性命。 以自身为人质,已经算是无可奈何中最为稳妥的办法。 回纥青年打量了下南霁云,显然对眼前这个小小将领的胆气颇为赏识,说实话手里价值过重的人质也令人为难,换成另一个虽有风险,但危害不那么大的人质或许是较好的选择。 「放了那女人。」回纥青年说道,他们目前只求离开,不必要惹上多余的麻烦。 正当南霁云松了口气的时候,却出现令人惊心的一幕,包围贵妇的马贼纷纷收刀,但其中一人竟是举刀砍向那名贵妇。 这一幕令在场众人心神俱丧。 可出人意料的是,贵妇并没有立即丧命,却是反手夺过刀,一刀砍死了想偷袭她的马贼,出乎众人意料,这位关中贵妇竟是也懂得武功。 「罗桑,你这浑蛋……」回纥青年见贵人无事,刚松口气,口中话未骂完,另一边竟是又起波澜。 只见挟持书僮侍女的一帮人中,竟是有人举刀,砍向了人质,这一回没那么好运气,不是人人都有空手夺刀的武功,只见三名侍女的两人,竟是为了童子安危舍身抱住两名书僮,以背挡刀,顿时血溅当场。 只见动手砍人的马贼仍不甘心,竟是打算继续行凶,想杀死剩余的一名侍女和两名受到保护的书僮,然而刀方举起,却是愕然离手飞出,只见手臂上插着一支匕首,竟是南霁云拔出藏身于背上的暗器,脱手掷出。 当南霁云扔出匕首的那一霎那所有人都动了起来,马贼、士兵、老人、妇人,全都动了起来,朝着两名书僮的所在集中,一场乱战就此展开。 劈手一侧掌打歪一个扑过来的马贼的脖子,南霁云还想着去救妇人,却见那名妇人竟是迈开大步,脚下奔飞,施展轻功一般朝着两名书僮所在杀去,途中还身中数刀,虽都是轻伤,但仍然见血,但那名妇人仍是不管不顾地要去救书僮。 这一瞬间,南霁云猛地明白这一行人当中真正重要的是何人,当下跟着妇人朝着两名童子所在奔去。 也多亏先前的沟通,当马贼中的叛徒动手时,其他马贼虽是错愕,但心里依然清楚人质是他们保命的条件,当马贼叛徒打算继续行凶时,竟是有人出手相阻,这很成功拖到一点时间,这很成功的让仅剩的一名侍女拉着两名童子朝妇人奔跑过去。 尽管其他马贼也想阻止童子与妇人会合,可妇人的武功之高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甚至连南霁云也暗暗心惊,认为妇人的武功可能高出自己有余。 拦路的马贼皆是一刀一个,脚下快步不停,短短几秒间,竟是已来到两名童子身前,这时仅剩的那名侍女竟是为了帮忙拖延时间,回过身去拦阻杀过来的马贼叛徒,以身挡刀的同时还死死抱住马贼叛徒,想拖住对方脚步。 这时妇人已与两名童子汇合,可这时情况已然恶劣下去,适才妇人为救童子已杀了其他马贼,于情于理对方都不会轻放,而当叛徒动手的时候所有人包含南霁云的部下跟那位老人,也都一齐动手,此时场面已是打成一团。 妇人抢先一步抱紧两名童子,然而这她已经深入敌人之中,四周皆是已然有决死之意亡命徒,当叛徒动手的那一刻,所有人皆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这时妇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带着两名童子自十多名凶悍马贼的重重包围中脱离出来,由于妇人突进的太快,这是南霁云还被挡在外围。 妇人誓死护犊之心似乎被激发,挥手挡开两柄挥来的刀锋,只见她运足立地,脚踏弓步,双手拉着两名童子,竟是两名娃儿奋力抛掷了出去,抛掷的方向正式南霁云。 由于抛掷动作的破绽如此之大,以至于抛掷完便立刻又有一刀插了妇人的后背,刀身没入一半,在乱战中这种刀伤等同是致命伤。 南霁云刚接住两名童子,便见到妇人重伤一幕,想到今后可能的下场,顿时目眦尽裂,双眼通红,方将两名童子放下,立即又是双拳全力打出。 章节目录 大唐四刀 南霁云一身力气称不上天生神力,但来自现代的他自然清楚锻鍊身体的办法,举重与加上重量负荷的办法平时就有在做,这造就他勇冠军镇的力气。 两名身形不算厚实的马贼各中了一拳,竟是直接飞了出去,撞倒了一行人,紧接着南霁云又回手一抓,竟是抓住自后偷袭的一名马贼手腕,在捏碎马贼腕骨同时,又夺过马贼手中的刀,一阵刀锋乱舞顿时挥洒开来,等闲人近不得身。 这时两名童子与南霁云已然站在马贼的包围圈外围,直接面对的敌人已然不多,在南霁云的护持下,可以说安全已经有了保障,而这拖延的一时半刻,已经够外围的唐军歼灭阻挡的零落马贼,来到南霁云身边。 「一个不留。」 「走!」 放话的方别是南霁云与回纥青年,回纥青年见局势衰败,当断则断,竟是带着心腹突围。由于南霁云原先并没有预想到在这个位置开战,以至于仓促而动的唐军阵型露出一丝破绽,竟是被回纥青年给抓住,率人逃脱。 「该死!给我追。」南霁云戾气爆发,见贼人逃脱,那身分未明的贵妇又生死难料,情急之下对着杨阿朗发出了格杀令的指示。 「遵命!」杨阿朗也是心焦,贵人生死未明,这时若又让主犯跑掉,那可真是大难临头。 发足气力的呼喊后,见周围已然安全,南霁云松了口气,同时一阵手软,手中的弯刀差点掉了下去。 「你没事吧!这位大哥。」那是清脆悦耳的声音,南霁云朝下望去,说话的是两名只及腰间的童子其中一名,此时他竟是笑着看着自己。 他确实是笑着,在这乱战凶险,他依然笑亦吟吟,笑的天真无邪。 一时间,南霁云背上猛然窜过一股寒气。 摇摇头,试图甩去那种不详的感觉,却见那名疑似贵人家仆的老人已然扑了过来,老泪纵横的说:「少爷、少爷,让您受惊了,老仆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大唐四刀,又名唐刀四制,唐刀的四种形制。 仪刀,礼仪用刀,多雕琢,造型华美。 障刀,护身短刀,便携,轻快。 横刀,常备战刀,属于常制刀。 陌刀,长柄或长刃,大开大合,是唐代开疆辟土,标名青史的首屈一指的利器。 在四种刀中,南霁云最常使用的便是障刀与横刀这两种,理由是这两种对战斗的泛用性最高,最适合千变万化的战场搏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道理无论在哪都是行得通的,只见南霁云以油布擦拭着手中横刀,将其上的血污擦去,今天他的刀沾血的次数意外的多,若不做好清洁与保养,他的好战友可能比他想象的早离开。 此刻,南霁云正在自己院子中保养兵器。 被擦拭过的横刀明亮生辉,然而沾过血的痕迹与刀上经过碰撞产生的细微缺口与裂缝,说明这把刀所造就过的杀戮,这让南霁云看得有些目眩神迷,他还在现代的时候就很喜欢刀剑,可在二十一世纪,刀剑的战场已然消逝,他是没什么机会去见一把真正杀过人的刀。 不过杀人的匕首他倒还是见过,再怎么说,他也算是混过战场的人,尽管只有几年。 匕首的效果在极近距离下,产生的威力远远大过于枪械,在现代他也见过不少用刀高手,可以说即便是现在的自己碰上那些人,自己也不敢说定能战而胜之,面对一个可以让小刀玩在手指间跳舞的高手,南霁云很难不让自己受伤。 说到匕首,障刀倒是很接近,障刀很类似西方的罗马短剑,应用手段介于成制刀剑与匕首之间,这是一把他很爱用的武器,战场若要顺手杀人,他会选障刀而非横刀。 他手里的障刀刀身宽厚,然而重量却是意外的轻灵,易于灵动巧变,用油布再三擦拭过后,又将横刀一同拿起,站起身来,摆了个架势。 「喝!」南霁云轻喝一声,双刀交错挥出,对着眼前的假想敌做出几轮攻防,这才收刀,将两把刀归入鞘中。 这两把刀的灵活应用,便是他在这异世界的大唐战场上,赖以为生的本事。 「好刀法!」一个赞美声音响起,却令南霁云不由自主一抖,望向正门的方向,竟是一名童子笑意吟吟的看着自己。 南霁云眉毛微微一挑,显然很意外这名童子来找自己,这名童子是当时为他所救的两名童子之一,也就是那名经历杀阵乱战后竟还能对自己笑的小男孩。最初见到的时候,还以为是贵人书僮,但从当时贵妇人之举动看来,这两名童子恐怕才是所谓的贵人。 那名童子仍用相仿的笑容看着自己,南霁云勉强的露出一笑,不知为何这名童子的笑容总是给自己一股寒气,不过为避免讨贵人恶感,他还是得把姿态摆正,身分之差始终存在。 童子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但那种笑看起来意味深长,这让南霁云有些莫名其妙,他这小小军汉有什么值得他谋夺的。 「少爷、少爷,您怎么跑到这来啦!」是那名老人的声音,显然他对小贵人自作主张跑来这里感到不解且也不太高兴。 「没什么,看看而已。」少爷随意地应了句,临走前又转过头来,看了南霁云一眼,仍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着两人彻底远去,南霁云摇摇头,徐徐起身,缓步离开院子,打算出去逛逛以解心中不明困惑。 南霁云所在军镇乃北庭都护府治下,北侧的一处下镇,所谓的下镇即不满三百人的军事机构,他们往常的行动乃是侦查边境动向,以及惯例的领地巡逻,维持领地周遭交通秩序之正常。 像昨日那种剿鬼任务,基本上一年才可能出现一次,罗剎这种生物虽说边塞常见,但要集结成群没有一定日子累积是不可能的,昨日的那次行动,主要的大鬼群没抓到,日后必然还会出现。 章节目录 暗夜凶刃 至于强盗,则是司空见惯的东西,谁都能当贼,回纥人、突厥人还有汉人自己。只要有刀跟一些目无王法的胆气,就可以当贼,马贼的出现是自然产生,说实话这个世界的大唐对西域的掌控根本没有想象中来得强,社会秩序的不稳定,造就便是大量的无法份子,就像杂草一般,怎么杀也杀不完。 不过像昨日那般差点灭村的劫掠还是很少的,马贼也知道牛羊不能赶尽杀绝,否则来年都没肉吃了,对带汉民他们也是类似的想法。 基本上只要村落的土团有一定的防御力,他们就有资格跟马贼讨价还价了,对他们来说,战斗的胜利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足够的利益,以及利益夹带的风险是否划算。 说起来,昨天的事件也是疑点重重,无论是那名回纥青年,以及想杀贵人的回纥马贼叛徒,整件事都有迷雾重重的感觉。 南霁云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糟心事,现在的他没资格想,也不想去想。 南霁云逛军镇半圈,路上不时有士兵向他行礼,他自然是没有回礼,每名士兵都会向他行礼,可他不会一一回应,可这也无损他在军中的权威,因为他的名声是一刀一枪切实地杀出来的。 南霁云缓步来到伤兵营,昨天的战事,就规模上来说很小,但并非没有伤亡,唐军加上回纥马贼共六百多人混战的战场,在这当中唐军有七人当场战死,其余则有三十多名士兵重伤,七十余名士兵轻伤。 一般来说在古代,人一但受伤见血过多,基本上就是染病等死,可现在的情况不同,看着伤兵身上的缝线,以及伤兵营里众多的石灰跟白醋,南霁云心中颇感满意,这是他带来的切实改变之一。 这个世界的唐军,为了因应罗剎这种超自然怪物,有一些神秘的黑科技,那些东西一贯被称之为秘术,南霁云这小小镇将那是没见过几次,可在医学治疗上,依旧维持着传统中医的办法,在急救上甚无建树,南霁云仅仅是将杀毒消菌,伤口缝线的办法用出来后,军中伤残导致死亡的人数就大为降低。最初穿越的时候他还因这件事受赏,如今这法门已经传遍了北庭,据说还朝着中原回传过去。 如今每个军队都有固定的军医存在,这是他用自己的军队做示范,三年下来经过大大小小战役,得出最少死亡最多老兵的军队的实绩后,在这项无可犹疑的数据面前,北庭都护府同意了新的军医制度。 军医制度的实施,造就的是士兵们的高生还率,在冷兵器的战场,在战场上直接的死亡并不多,基本上在伤兵营里死亡的人数更多,其原因自然是医疗环境的恶劣,成就极端的高染病风险。 在南霁云初步掌权的时候,第一件做的事变是改变这个恶劣的医疗环境,尽可能的保障卫生,来不及入土的尸体火化,大小便集中管理,减少病菌孳生的可能,一系列手段实施并反覆验证后,可立足于大唐的战场卫生条款便出世了。 当来自北庭都护府的将军,在众人面前嘉奖他的时候,老实说,他心中还是有一丝感动的,但他终究清楚,自己不是,无论是前生今世,自己都是个刽子手,也适合当一个刽子手。为此他大立招揽了边境少数的医生,更进一步讨论了军医制度的实施,最初军队中只有一名真正的医生,还是传统的中医,而在南霁云调了两名心思灵巧,手脚利落的两名部下给那位老医生使用,又经历过几场战役后,很快地,一个合格的战场医疗小组就此诞生了。 老实讲他很喜欢大唐人,大唐人固有的尚武之风以及华夏同源的血脉,都让他对这片土地产生一份骄傲,北庭都护府的存在,说明华人的脚步曾切实地踏出中原,将象征权力的手掌确实地伸到西方。 为此他愿意为自己同族,为自己的袍泽尽心尽力,他宣誓效忠的并非是李唐皇族,而是这个足以庇佑汉人,令汉人骄傲的大唐。 不过说的再多,再心高气傲,他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小小镇将罢了,在这风云人物遍布的大唐,他这刚刚过河的小卒还逞不了威风,还是先安份做好的自己的事就行了。 与一名正在痊愈中的部下打声招呼过后,南霁云又去找了军医,却发现军医正在处理另一名伤重的部下,南霁云第一眼就看了那化脓的伤口,看来是细菌感染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若可能他想将酒精弄出来,可他现在没这个条件。 想炼制酒精,就必须有大量的酒,酒在这个时代还是奢侈品,无论清酒浊酒都是,做为食物都嫌不够,更不用想经过蒸馏过后才能产生的酒精。 关于酒精,他找过工匠想制作蒸馏工具,得出结论却是不是不能做,但南霁云还没那个能力去做。 军镇里的工匠没那个本事制造蒸馏工具,但长安里的大匠,以及那些传说中的术士却可能做到。 这里说的术士自然不是那些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而是隐身于皇宫以及各方名门望族的神秘人物,他们手中掌握着所谓的「秘术」也就是南霁云先前所提到的黑科技,军镇里的老工匠说过,他曾见过一名术士手中爆出青绿色火焰,还有经过仙器提炼过的澄明仙酒。 一开始南霁云还以为老工匠也是碰上了骗子,因为他所说的手段,现代的魔术也是能轻易做到,但在听过老工匠对仙器的描述过后,他就收了小视之心,因为在老工匠的描述中所谓的仙器是一整组繁杂的器具,有各种不明用途的瓶子,在老工匠的形容中还有加温、过滤等设备,听起来很象是已成体系的化学工具。 若真是如此那可真不得了了,所谓的术士,很可能是有真本事的科学家。 若可能他还想去中原,因为他听说过所谓断肢接续的医术,若这真的是有某种秘术达成此等效果,他肯定想方设法将对方「请」到军中,可他现在都做不到,无论去中原,还是将人「请」到军中,他都做不到。 章节目录 踏入漩涡1 「权力吗?」南霁云摇摇头,现在的还没资格妄想更高权力,镇将已经是他这种人能达到的极限,像他这样来路不明的庶人,在上层看来很令人怀疑。 不过有另外一种方法可以一步登天,好比说今天见过的那位小少爷…… 南霁云压下不该有的心思,想要投诚也要看对像,今天那位小少爷就有可能是家族斗争中输下来的人,这样的人自身难保,更何况接受一名来路不明的庶人呢? 不过要是有机会…… 不过南霁云如此妄想,身为一个人现代人,要他活在处处低人一头的环境,说实话心里很难受,想不处处低人一头,或者说,只想着低「一人」头,那么就得先成为「士」,士庶之分士庶之分…… 若没个名份,前走碰头,后走碰脚,这世路走起来一样艰辛。 夜里,南霁云已然入寝,这几天的多事,让习惯古人风格的缓慢步调的南霁云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又回想起曾今的遭遇,又不由得苦笑,只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曾今的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因为一些意外而踏入战场,经年累月,也算有了一番造化,说实话,这几天的事跟前世所碰到的比起来不算多,只是轻松太久,使得他有些不习惯。 可老天爷或许是对他的安逸看不过眼,南霁云方才躺下,一声尖叫又从外面传了进来。 南霁云眨了眨双眼,最后还是一声:「唉!」然后无奈地从床上起身。 推开门,就见到远处一阵火光,看着火光的方向,南霁云双眼微睁。 那是贵人们所待的院子。 南霁云第一时间,跑了起来,他飞奔的途中,其他不少部属同样赶往现场。 抵达现场,南霁云便发现现场已是乱战一片,他的一部分部属跟一群黑衣人打了起来,其中一人正对着匆忙从房中跑出来的贵人杀去,老人正带着两名童子往外逃。 只见那名身手矫健的黑衣人,手中一把匕首直刺,竟是直接没入老人的胸口,护主心切的老仆不过插近自己身体的刀,反手回抱刺客,竟是想藉此拖住对方。 可刺客的武功比他想象的还要高,一看到老仆伸过来的双手,刺客冷漠用另一把刀回击,不过不是用刀刃,而是用刀柄,狠狠敲在近脖子处的穴位上,老人身形顿时一僵,随后刺客拔出匕首,又在他脖子上来了一刀,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当老人踉跄后退,垂死挣扎不想倒地的时候,刺客已将他冰冷的目光放到两名童子。 此时的那名爱笑的童子已然不笑,脸上尽是冷漠,身旁可能是其幼弟的童子则是浑身发抖,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万分恐惧。 当刺客欲下杀手的时候,只见一把飞刀从后方袭至,令他挥刀打落。 「镇将,南霁云,何方贼人,报上名来。」手持横障二刀的南霁云,快步地走到刺客眼前。 南霁云自报姓名并非是作威作福,其目的是为了告诉对方,己方的势力已然抵达,刺杀可能失败,若可能还是早早退去了事。 可刺客显然不这么想,只见他轻佻地用匕首指了指南霁云,立即又一挥手射出一刀飞向那名爱笑的小少爷。 只见飞刀击中了小少爷,他口中吐出鲜血,踉踉跄跄的后退几步,然后颓然倒地,另一名童子顿时扑到小少爷身上大哭起来。 这一幕激怒了南霁云,他一刀猛然劈出直直砍向刺客的头颅。 刺客简单的一偏身,便闪过动作大得夸张的一击,可后面接踵而至的障刀,便没那么容易可闪过,刺客只能勉强举起匕首,以擦撞的方式隔开这一击,这一下令刺客有些手腕发麻。 在心中暗骂南霁云所拥有的巨力同时,刺客急急后退,与此同时还不停掷出暗器,试图阻碍南霁云脚步,可南霁云竟是比他想象中的更强,只见他一步不停,与此同时还快刀连舞,将暗器接连打落,很快地又逼近了刺客。 刺客显然大感诧异,他万万想不到边境的一名镇将居然都有这般不俗的刀法。 当下不退反近,既然无法停下对方脚步,那就只能近战博胜。 一寸短,一吋险。 刺客所持的兵器是两柄匕首,在长度上就先天劣于南霁云所持的横障二刀,为此只能以及近距离,贴身搏杀才能取得优势。 南霁云也看出刺客的意思,他试图将对方所在自己的刀围,可刺客的身法不俗,身形连动,竟是在双刀之间闪躲,成功踏近南霁云近身,这个位置南霁云的双刀已然施展不开。 刺客一刀割喉,一刀刺腹,面对割喉一击,南霁云勉强后仰,才免去断喉之险,可刺腹的一击未能躲过,刺客扎扎实实地刺进左腹。 可刺客一刺进去,便感觉到不对,这种阻碍与迟滞感,是藏在衣服里的内甲。 尽管事发匆忙,但南霁云不可能不做防护便跑来救人,衣服的内甲是他经常穿,且携带方便的保命符,早就与军中工匠相熟时,他就花了大把银子请人做了这副内甲,防御力固然不及一般甲冑,但在紧要关头总能发挥一些用处。 如今这副内甲就在这惊险搏杀中立了功,这一瞬间的阻碍,南霁云没有放过,他扔掉手中的刀,直接握住刺客手腕,顿时刺客的机动性便被南霁云给封住了。 刺客方想用另一支匕首刺杀南霁云,但同一瞬间,南霁云猛地一拉,他的头锤狠狠的撞在身体极近的刺客头上。 刺客顿时昏了头,不等他回神,又是一撞,连续两次撞击让他彻底的失了神,怕是有几秒钟无力动弹,这在一对一的单挑中已是致命的破绽。 南霁云放弃了手中的刀,将刺客一个翻身,右手绕过刺客脖颈抓在左手臂,左手搭在刺客头上,开始发力,来自现代巴西柔术中的绝学,裸绞,顿时发威。 刺客一开始还想挣扎,想用手中匕首去刺,可裸绞锁的是呼吸,掐得是血脉,不到半秒,先前头晕又未好,手脚无力,没过两秒,刺客就彻底晕了过去。 章节目录 踏入漩涡2 「留他一命。」听到这声音,李亦云颇为惊讶,因为那是爱笑小少爷的声音。 「这个自然。」南霁云松了手,让刺客倒在地上。 南霁云看向小少爷的所在,他的身上并没有出现血迹,嘴上的鲜血可能是受到撞击而吐出的血沫,说明他受到轻微的内伤,可从衣服上掉落的小刀看来,小少爷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外伤。 南霁云不用多猜也能知道那肯定是一副功能更强大的内甲,比他只能迟滞兵刃作用的内甲强得多,不过看来小少爷还是抵挡不住小刀的冲击,导致内伤。 这时院子的刀剑声已停,士兵己聚,数量稀少的刺客们已然不成气候,且不是每个刺客都有与南霁云过招的身手,很快被一一拿下或斩杀,少部分朝着院子外逃去,可追杀出去的唐兵也有。 小少爷还想顽强的起身,可内腑受到冲击仍无法站稳,只好扶着身边的小童站起,来到刺客身边。 「小少爷……」南霁云还想劝阻,毕竟刺客就算昏了过去,也不能保证他不会立即醒来,到时小少爷又有危险了。 「不用劝阻……这个人没救了。」小少爷不顾南霁云阻拦,拉起刺客的头一观,随即又泄气的放手。 刺客此时已是口吐白沫,可能是在被南霁云裸绞的时后就咬破嘴中的毒丸,在南霁云还未松手时便已服毒自尽。 竟然是死士,这个发现让南霁云心中一凛,能蓄养死士的势力数得过来,这一次他究竟踏入一个何等可怕的漩涡。 「刘伯……」在南霁云还在心中纠结的时候,小少爷又去了老人那边,看着已然死去的老仆,小少爷只是为其阖上死不瞑目的双眼,然后叹了口气。 「崔姨的伤势如何了?」小少爷突然又出声问道。 南霁云本来还在茫然,小少爷突如其来的询问令他有些失措,但他很快就又回复镇定,道:「您是说还在调养中的夫人,听我手下军医说夫人病情已趋稳定,想然没过多久就会甦醒。」 「来不及了……」小少爷又突然一叹,但他紧接着又问道:「能不能让她立刻醒来。」 听到此话南霁云心中暗惊,但还是勉强镇定的说道:「我想是有办法的,可此举甚为凶险,即便在下医理不通,也知道强令人甦醒,定然大损元气。」 损元气只是委婉说法,折寿还比较贴切,而且是时日无多的那种,这种办法跟夺人性命相差无几。 「无妨,现在不醒,未来也得死在梦中,想办法弄醒她吧!想必你们也猜过了,她不是贵人,我才是,李镇将,你为了救我已经杀了一名刺客,此事你已经躲不开,接下来这事你得好好思量。」小少爷没有笑,语气极为冷淡,彷彿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 南霁云沉默片刻,然后还是点点头,让手下人去处理弄醒那位「崔姨」的事。 南霁云有种感觉,风暴,就要来了。 卷入权贵是非,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自寻死路,但也是种一步登天之路。 南霁云与其说醉心权术,倒不如说他需要一些权力,这位小少爷所展现出的气度,以及随从们慨然为其赴死的态度,说明这位小少爷确实是朱门中人,即便现在可能落魄了点,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危,但危难间见真本事,其世家底蕴在此展露无遗。 南霁云带着人手来到少爷口中「崔姨」疗伤的院子,让手下医者开始做准备,没过多久,小少爷也带着人到了,说是带着人,但也仅剩下两个人,即包括少爷在内两名最后的童子,看起来有些凄惨。 不过该有的雍然气度还是存在,更令南霁云意外的是另一位童子,他居然身着正服,贵人服饰,这让南霁云心中一动,南霁云原本以为贵人只有一人,即那位爱笑的小少爷,可现在看来可能是有两个人。当然,不排除小少爷有拿他当替身的打算。 只见小少爷勉强地喘口气走到这,显然伤还未好,接着便对南霁云点点头,示意他准备好了。南霁云同时也手一挥,让手下医生开始动作。 原先南霁云的医生还有些惴惴,即便大家都在传妇人不是贵人,可万一是呢?在这时代医生治病不成可是会遭连累,治的是贵人那就更危险了,一个不好是要掉脑袋的。但现在从小少爷口中得到确认,妇人并非贵人,下手也干脆利落了起来,施针无比果断,在南霁云看来,这位崔姨很有可能是被痛醒的。 实际上状况也差不多,崔姨是惊呼的方式醒来,看脸色就很糟糕,显然这样被叫醒的方式绝对很糟,不过现在也不是管那么多的时候了,妇人在几天前一战后,就一直昏睡,若非刘伯死了,事态紧急,小少爷也不会强要她醒来。 「少爷……」妇人醒来,第一时间就看到小少爷,轻声低呼一句,看小少爷脸色不佳,方想询问,但未等她开口,小少爷便先开口了。 「崔姨……刘伯死了。」小少爷态度看似漠然,但明眼人都听得出来其语气中哀伤,崔姨听闻此讯,先是一愣,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摇摇头,环顾四周一眼,从南霁云打量到身边军医,再到不远处的士兵,最后对着南霁云开口说道:「这位是……」 「在下北庭都护府北十七下镇镇将南霁云,见过夫人。」南霁云恭敬的行了一礼,即便知道对方不是贵人,他依旧心怀敬意,敬的是这份护主的忠诚。 「我不是夫人,少爷会特地叫醒我,说明我这假贵人已无用处,你已知我非贵人身分,也罢,现在刘伯已死,无人作主,崔怜僭越了,李镇将,可否单独一谈。」崔姨先是自嘲地苦笑一番,接着又摆正脸色说道。 「单独一谈?」 「你、我还有少爷,嗯……还有二少爷。」 「二少爷?」南霁云朝着方才才穿上正服的童子望过去,只见对方怯生生向小少爷后面一躲,南霁云先是短暂思考了下,不多,几秒钟而已,接着便挥手叫其他人退下,同意这次单独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