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夷平江赋》 第一章 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今年是清廷顺治五年,也是咱大明兴复四年。” “大明天子谕旨,命工部在金陵城为太子太师,四省总督杨宁敕建太师府。” 无锡一境,太湖之上,正缓缓漂着一艘乌篷船。 接连几天阴雨,此时湖上又刮着细风,令人直打寒颤。 两岸茂林衰草,都笼罩在这阴蒙蒙的江南烟雨中。 船里隐隐传来嬉笑交谈之声。 原来是无锡城内的富户,携家眷出来泛舟游玩来了。 这家人姓董,是替江南豪族顾家打点车马行的。 董家主人好听说书,这不,一家人出来游湖还雇了一位说书人。 董家小姐相貌俊秀,正连声催促说书人继续讲。 “当年李闯反贼势大,攻入京师,先皇崇祯帝在景山上吊自尽,唉……天子殉国,令人叹息啊!” “好在太子爷被一位绝世高手救下,并一路护送其至金陵即位,年号“兴复”。” “你猜这位绝世高手是谁?” 董家小姐眼珠一转,拍手笑道:“是不是就是那个杨宁!” 董家夫人急忙捂住闺女的嘴巴,骇道:“死丫头,当朝太师的名讳是你能叫的?” 这说书的看起来是个读书人,身材长大,衣衫简净,一身文士打扮。 说书人并不以为意,长叹口气继续道:“再到后来啊,满清八旗入关,中原之地都归了胡虏。” “可气地是那李闯夺了咱大明的江山社稷,到头来却是给满清夷狄做了嫁衣。” “时至今日,我华夏衣冠南渡,大明依旧占据江南之地。以长江为界,与满清互相对峙,算来已经有五个年头了。” 船内这般说说笑笑,船尾撑船的艄公却听不进去。 这么冷的天还光腿赤脚站着,两眼呆呆地望着岸上,说不出的苦寒之状。 他远远地仿佛看见有那一人一骑在林子中穿梭。 相距的远,又隔着许多树,那一人一骑也就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 就是看见了,也只是模糊一团,可他敢确定的是,那个人穿了一身白色衣袍。 “咦?” 乌篷船里正自高谈阔论,却被艄公这一声惊呼打断。 众人可以听出,艄公疑惑的声音之中夹杂着恐惧。 董家老爷责备道:“阿四,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艄公指着岸上,道:“老爷你看!” 众人一齐向岸上望去,只见一个白衣男子正驾马向湖边奔来。 来的方向并非是自己这艘船,而是湖边一座石桥,众人稍稍宽心。 白衣男子身后有大队人马穷追不舍,有人乘马,有人徒步奔跑。 后面穷追不舍的那些人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 赫然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从船上一眼望去,少说也有七八十人。 锦衣卫追兵皆刀剑出鞘,却并不叫喊,也不呼喝。 那白衣男子奔至湖边,正想催马上桥。 却突然发现桥上竟然站了一人。 一个千户模样的人手按腰刀,昂然站在桥头,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白衣男子见状,蹙眉道:“屈师弟,你也做了朝廷的走狗?” 那千户闻言,道:“孰是孰非,自有公论!” 说话间林中的大队锦衣卫已经赶到,将他围成一团。 此时的风中更夹杂了些许雨丝。 男子举目四顾,只见茫茫天地之间,风雨如晦。 那白衣男子面对身后的锦衣卫大队人马,却丝毫没放在眼里。 只盯着那桥上的千户道:“屈师弟,你我相识近二十年,心里自然明白,这么点人如何能够拿的住我?” 桥上那千户沉吟许久,才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白衣男子闻言更不答话,一声长笑,翻身下马。 然后从马鞍上解下一柄佩剑。 锦衣卫众人见他下马,竟然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是李岩!”却是船里的说书人出口言道。 董家上下一听,全都大惊失色。 董家小姐喃喃道:“他就是出身上清宫,天下最一等一的用剑名家,剑癫李岩?” 说话间岸上已经打了起来,锦衣卫人多势众,率先发难。 数十人将李岩围在中央,分前后左右一齐砍向李岩。 李岩岿然不动,就在那数十把绣春刀快要砍在李岩身上之时。 董家小姐不禁惊呼出口。 却只见李岩慢悠悠地将佩剑连剑带鞘地插进地上。 岸边都是细碎的砂石,一时间地上的砂石被震荡而起,升腾起一团黄雾。 “啊啊……”最前面的几个锦衣卫顿时被迷了眼睛,不住地失口痛呼。 后面的几个锦衣卫紧接着便拔刀补了上来。 李岩再不迟疑,左掌按在剑柄上,身子一跃而起,依次踢在袭来的锦衣卫胸膛。 被踢中的无不摔飞出去数丈远才停下。 可锦衣卫毕竟为数众多,立刻又有数名锦衣卫纵身跃起,自上而下砍来。 哪知李岩不退反进,纵身跃向左手边一名锦衣卫,兔起鹘落之间,竟然将那人直接拉了下来。 那锦衣卫一声惨叫还没有喊出来,就被李岩抬掌拍在胸口,鲜血狂喷,生死不知。 这些锦衣卫实在悍勇,虽然前面不住有兄弟死伤,可剩下的依然悍不畏死,前赴后继。 李岩刚将一名从后偷袭的锦衣卫百户一把打在地上,其余的立刻便又围了上来。 李岩放眼四望,见众多锦衣卫紧盯着他,目光中或怨毒,或悲痛,或阴冷,但是却没有一个胆怯的。 李岩见状,突然一声怒喝:“一起上吧!” 这一声大喝声震四野,林中枝叶簌簌而落,功力弱些的锦衣卫当场口中溢出血来。 也有的锦衣卫浑身剧震,兵刃失手跌落在地。 只有少数十几个锦衣卫还立在原地,却也是面色苍白,栗栗危惧。 李岩面上毫无波澜,长叹一声,道:“我不杀你们,你们走吧。” 乌篷船被这一声怒吼激荡地左右摇晃,船内桌几杯盘散落了一地。 说书先生是北人,船一摇晃便头晕恶心。 此刻扶住椅背,口中连声道:“真是一群酒囊饭袋,知道是来捉拿李岩,还不多派兵马。” 董家小姐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紧盯着李岩,一时之间为李岩英雄气概所摄,竟是痴了。 死了这么多人,剩下的锦衣卫面色凄惨,却也不去逃命,只盯着李岩脚下。 李岩低头看去,原来是一名锦衣卫百户,身受重伤倒在血泊中。 这百户也着实是一名汉子,腿断了也不大声痛呼,一直抱着断腿,紧咬牙关。 李岩俯下身去,在百户身上点了两处穴道,止住流血。 随后将他打横抱起,送到锦衣卫众人面前。 锦衣卫众人接过,目视李岩良久,终于无声抱了抱拳。 李岩也抱拳回礼,道:“回去告诉你们家太师,就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拔出地上的佩剑,翻身上马。 竟然从始至终,剑未出鞘。 李岩刚欲拨马离去,却发现那千户还站在桥头。 千户冷眼瞧着这一切,仿佛与他毫无干系。 李岩胯下的骏马突然打了一声响鼻。 李岩道:“你走吧,我不难为你。” 一阵风吹过,带起李岩一袭如雪的长袍。 千户道:“你走吧,我不难为你。” 李岩一怔,随即失笑道:“屈师弟,你……” 话音未落,李岩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 只见太湖对岸旌旗蔽日,数不清的明军结成长阵,在对岸严阵以待。 “师兄,别来无恙!” 李岩霍然转头望去,只见自林中黑压压地涌出上万明军。 有强弓怒马的骑兵。 也有甲胄鲜明,披甲执锐的步兵。 军阵左右一分,一面大纛迎风招展。 大纛下簇拥出一位年轻男子,身着蟒服,双目深邃,器宇不凡。 锦衣卫众人一见到他,急忙趋前拜倒:“卑职等参见太师!” 乌篷船早已稳了下来,不再摇晃。 说书人看见那人,急忙捂住自己嘴巴,小心翼翼地道:“我的嘴今天真是开了光了,他……他就是杨宁。” “涅面三千万胡愁,一将足抵十六州!” 大明江山的中流砥柱,四省总督,当朝太师,杨宁。 董小姐清眸流盼,看看李岩,又看看杨宁, 轻声道:“烦请先生给我讲讲这个杨宁的故事吧。” 第二章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然 这个故事要回到二十三年前。 北风潇飒,梧桐秋色,暮色人烟寒。 公元1627年,大明天启七年,陕西省。 自山阳至洛南官道之上,一人身穿棉袍,行色匆匆,好像有要事在身。 这人行至平澜口,又行二里许,前方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 他思虑再三,由西北向一小道快步行去。 行不多时,林风渐起,卷起秋叶漫天。 此时恰值深秋,寒风凛冽,砭人肌骨。 客人不作他想,棉袍又裹了裹,呵了呵手,将手插入袖中,继续赶路。 又这般走了半个时辰,天色渐黯,目难视路。 客人抬头看看天色,但见阴云蔽日,风雷隐隐,暗道一声:“苦也。” 原来乌云蔽日,天将大雨。 他身体虽已极疲惫,却仍旧不敢停下脚步。 “轰隆隆”一声惊雷炸响,紧接着一道闪电刺破阴云,一瞬间将大地映的亮如白昼。 少顷,风雨骤至。 初时淅沥,俄尔澎湃。 行人无可奈何,只得于林中寻一较为粗壮的树木,靠着大树底坐下。 毕竟读书之人,心胸远较常人豁达,要不然也经不住太祖皇帝那炼狱般地八股取士,从而脱颖而出,成为读书人当中,乃至天下万民之中的佼佼者。 雨水沁透了棉袍,黏在身上,方才一番跋涉,此刻腹中早已饥肠辘辘。 只见他苦笑着从包袱中取出半块馕,淋着雨掰开一大块咬在嘴里,又将剩下的大半块放回包袱里,双手托着包袱盖在头上。 就这样,他口中含馕,不能讲话,突然让他想到了“束马衔枚”的典故。 想到自己此刻岂不正如那马,再也憋不住“哈哈哈”笑出声来。 嘴巴一张,饼“吧嗒”一声掉到了泥里。 这人乐极生悲,低头看着泥里的馕,还不忘吟诗一首道: 青枫飒飒雨凄凄,秋色遥看入楚迷。 谁向孤舟怜逐客?白云相送大江西。 哪知一首诗还未吟罢,便听有一声尖锐哨声自林中深处传来。 吓得他赶紧闭嘴,双手还在头顶托着包袱,也忘了放下来。 这边不容思索,紧接着便有十几骑快马自雨幕中破雾而出。 经由他树后小道上驰过,金铁皆鸣,刀甲铿锵,溅起一阵雨泥。 马上骑士皆披雨蓑,看不清衣着,再加上马快雨疾,实在看不清别的。 待十几骑消失于视线中,他才从树后探头探脑地出来,先是张望了一会,确定再无人马之后才顶着包袱来到小道上,蹲在了一个马蹄坑旁。 他三两下将马蹄坑中的泥水清干净,待看清马蹄铁印出的繁复纹路后,他霍地起身,口中喃喃道:“锦衣卫?” 雨势仍不见缓,那行人的心也恰如这清秋冷雨一般,沁寒入骨! 此刻他也顾不得用包袱遮雨了,脚下步履如飞。 只奈何林路难行,更兼大雨,道路全是泥泞。 他如此行不里许,终于停下,抬首望天。 细密的雨珠撒豆似的淋在他的面上,雨水顺着两颊滑落,浑身上下湿透尤不自知。 他心下想:“我自得知消息以来,片刻不敢耽搁,为防消息泄漏,只身跋涉入陕,光是马就跑死了两匹,眼看西安在望,料想定然快人一步,将消息禀于胡公。却何曾想到那狗贼下手如此之快,锦衣卫如今都进陕西了。而我盘缠用尽,前路又多坎坷,教我如何是好?” 他正暗暗着恼,心中蓦地想起一句话。 这句话曾无数次在他舞勺之年读书时,束发之年游学时,弱冠之年科举时,直至后来而立之年,为官一任,无不曾与他砥砺而行。 又有多少次,于他迷茫,失望与痛苦时给他力量,给予他重新爬起来的力量。 那句话便是: 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 那人心下暗道:“我梁文举绝不让王学为我蒙羞!” 原来这人竟是王学门人! 陕西布政司西安府提刑按察使司衙门一书房内 一尊浮雕兽首纹三足鎏金香炉摆在书房正中的藏蓝地毯之上,缕缕轻烟弥漫而出,无论室外如何凄风冷雨,屋内却依旧温暖如春。 一张暗红色榉木大案后,端坐一人,身形消瘦,高鼻朱唇,细眉长眸,面白无须,望之不过而立,一袭白色云纹锦袍,黑色长发顺于肩后,端是一副难得的好相貌。 只是双目流转之间,病态难掩。 案前站有一人,四十露头,身长六尺,微胖黑面,青色官服俨然,胸前补子上赫然缀着白鹇。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大明五品当堂,却于案前屏息肃立,不敢打断白袍公子的思绪。 白袍公子沉吟半晌,抬首道:“惟贤,消息确切吗?” 那名被唤作惟贤的官员闻言忙道:“臬台当知我们的消息渠道,纵比当年文皇帝当朝,锦衣卫全盛时期也是不遑多让。” 这点显然白袍公子也是不疑有他,闻言下巴一扬,和颜道:“惟贤别老站着,坐。” 官员偷眼环视书房一圈,心下暗道:“这书房除了有你一把座椅,哪还有别人坐的?” 心里虽这般想,面上哪敢稍有不逊,拱手道:“谢臬台,不过下官一路车轿,早就硌的屁股疼,还是站会吧。” 话音刚落,忽有凉风过处,带起窗扉半开,“簌簌”顺着窗柩侵进些许雨来。 经这凉风一吹,白袍公子本就白皙的面庞上更显苍白,片刻后便剧烈咳嗽起来。 官员连忙几步走到窗前,将窗户紧紧关上。 待白袍公子咳声稍缓,官员扶案问道:“臬台,不是听闻京里来的名医已来府上多日,还不见好转吗?” 白袍公子不答,怔怔望着案前那封拆开的密信出神,信上透着点点水痕,是被刚才雨水侵湿的。 良久,就在官员鼓起勇气准备再问一次时,他开口了:“这次一定要让他死!” 片刻后续道:“你从明日起派人暗中监视巡抚衙门四门,昼夜不断。但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官员一震,失色道:“他堂堂陕西巡抚,封疆大吏,府周扈从如云,我如何敢监视于他。一旦被发现,下官职司难保还在其次,就恐再难效力于臬台麾下。” 说着竟有些哀求地看着白袍公子。 白袍公子大怒,一把拍在案上,厉声道:“锦衣卫缇骑不日就至,届时他不过一阶下之囚,你到底在怕什么?” 情绪上的起伏令白袍公子胸腔犹如火烧,他强抑咳意,拳头握的指节发白,就这样双目盯着案前的官员,眉宇之间的狠厉之色令他早不复先前儒雅之姿。 官员登时手脚冰凉,犹豫再三,终是不敢再讲什么,稽首道:“下官,遵命。” 又说那姓梁名文举的行人,一路雨中跋涉,此刻腿脚尽皆泥泞,浑身湿透尤不停下。 天上阴云蔽日,让他难以估算时辰,使得他内心更加焦灼。 待他走过一处山谷,前方出现一大片竹林。 竹林广袤,放眼望去茂林修竹,不见边际,谓之竹海亦不为过。 此刻脚下有两条路,一条是夯土路,连接山谷继续向西北蜿蜒。 还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径,碎石铺就,通向竹海最深处,小径极窄,仅可二人并肩而行。 梁文举抬足便朝西北行去,走过小径时身形却不由自主地顿住,扭头向小径望了一眼。 小径幽深,通向不知名处,间或有鸟雀“扑棱棱”一掠而过,竹枝摇曳,珠雨洒落。 梁文举收回目光,走了两步又复停下,伸手入怀摸出一块环形玉佩,晶莹剔透,黄如蒸栗,雨滴落在玉佩之上,凝而不散,显然是一块极好的黄玉。 这是他成亲之时岳父赠予他的,一直小心珍藏,随身携带。 他低头用手摩挲着玉佩,反复踟蹰良久,终于转身步入碎石小径。 林海浩瀚,茫茫无垠。但脚下的碎石,证明了附近绝对是有村落,至少也是有人烟的,梁文举坚信。 不知是竹叶繁茂,还是雨真的小了,天色似乎也稍微明亮了些,顺着竹林幽径走了将近两炷香,果见前方灯影幢幢。 正前方是一泓湖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碧水微澜,澄澈盈盈。 而最吸引他注意的,是一堵一半在地,一半接水的白墙,高约丈余,墙头砌成波浪状,高低起伏,覆以黑瓦。 墙内有参天银杏古株,约有四人合抱粗细,华盖如荫,许多树枝蔓墙而出,斜风细雨偶过,枝摇叶落,顿时金黄漫天,霎那间恍然若梦。 树后隐约有重楼斗拱,似是二层楼阁的飞檐一角,雨幕中叶落如歌看不真切,朦胧迷离,引人入胜。 梁文举啧啧称奇之余沿着碎石小径走着。 脚下路有三条,两条通向林中别处,想是另有人家,一条弯弯曲曲至眼前的黑瓦白墙之下,一个月洞朱漆的大门紧闭着。 他行至门前,轻轻叩响了门扉。 “咚咚”几声响后,不见回应。 他退后几步,抬首看向墙后院内,待看到隐立于大树之后的二层楼阁内确有灯烛之后,又复进前叩门。 响声终于惊动了院内的人,他听见楼上悉索有声,抬首循声望去。 二楼南面的这扇窗子被缓慢地推开,一个小脑袋探头探脑地露了出来。 小脸圆圆的,皮肤黝黑,洗的倒是干干净净,约摸六岁年纪,最奇的莫过于他的头发,既不结髻,也不束结,竟然是满头短寸,长不过指宽。 梁文举好奇心起,高声问道:“孩子,你是胡人吗?” 男孩只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梁文举这才想起正事,道:“在下有要事赶路,途径此地,现有一事相求。” 梁文举见男孩目光炯炯的看着她,以为他在细听自己讲话,遂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不知府中大人安在?事成在下必有重谢。” 男孩扭头离去,梁文举一下子愣在原地。 良久,男孩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把竹骨伞,对梁文举道:“大人不在,请恕不便开门,你且用它遮雨。” 说罢用力一掷,哪知男孩使尽力气,竹伞也没有飞很远。 梁文举一句“多承好意”还未出口,就见竹伞受那大树密叶所阻,歪歪斜斜的复又坠入院内。 男孩一见,小脸顿时一红,“噔噔噔”跑下楼去,连窗子也忘了关。 “吱吖”一声,门开一道小缝,却不见有人出来。 梁文举低头一看,冁然而笑,只见一截竹伞正悄悄、缓缓地伸了出来。 梁文举踏前一步,将门推至半开。 里面男孩低呼一声:“你干什么?”而后奋力想去合上大门,怎奈他再如何用力,门依旧半开,纹丝不动。 梁文举左手扶门,右手迅速入怀摸了一样东西在手上,伸进门内,摊开手掌说道:“在下无意冒犯,府上可有健马,烦请牵来与我,这个你拿去。” 男孩以为是什么呢,见是一块黄不拉几的石头,心中一阵鄙夷,又加上他无礼在先,顿时没好气道:“家里没马。” 梁文举失望之余又道:“骡子也行。” 男孩翻翻白眼,道:“家里也没有骡子。” 梁文举大失所望,正欲赔罪告辞,手足还未来得及收回,就听后面一阵低沉的声音悠悠传来:“大明律,若今时无故入人室宅庐舍者,其时格杀之,无罪。” 其实声音甫一开口,梁文举就回头了。 从林中小径缓缓而来二人一驴,当前一男子牵驴而行,天命之年,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短须微胖,鬓角斑白,步履虽呈老态眼神却极富神采。 驴上坐着个蓝衣女子,撑一把绘以寒梅的茶色油纸伞,看不清样貌。 梁文举回头嗔怪地对男孩道:“君子以言有物,你不说府上既没有马也没有骡子吗?” 男孩理直气壮地道:“你看清楚了,那是驴。” 男孩见得来人,一阵雀跃,立时将门扉大开,喊了声:“大伯,阿姊。” 梁文举这才看清男孩的模样,身上竟是如此消瘦,只那肚子却是圆鼓鼓的。 梁文举此时无暇细想,顺势回身,冲着那老者拱手为礼,道:“在下前有所恳,但有冒昧唐突,尚希恕之。” 二人一驴走得近了,蓝衣女子翻身下驴,将伞一收,反手握在手上,看向梁文举。 梁文举看清女子容貌,顿时一阵失神,心下不由觉我形秽。 只见她面如新月,凤目隆鼻,眉淡如秋水,似颦非颦,体姿高挑,往那盈盈一立,清雅如九秋之菊。 “哼,所恳什么所恳?”却是老者看他一眼,从他身旁走过道。 梁文举不敢与蓝衣女子对视,闻言忙将目光移向别处。男孩从老者手里接过缰绳,牵着驴去门外栓了。 第三章 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 待男孩栓好驴子往大门走,老者正询问着梁文举什么,后者一边解释一边苦笑不已。 男孩刚好听到老者又一声“哼”,一脸的不相信。 侧身刚好看到男孩回来,便对男孩道:“宁儿,此人说他想用一块玉石换我们家的骡马,可有此事?” 男孩看了看梁文举,梁文举也不无尴尬的看着男孩。 只见男孩白了后者一眼,随即悠悠道:“大伯,他是想用一块黄石头换我们家二牛来着,我岂可答应。” 梁文举向老者和蓝衣女子团团一稽,正色道:“在下确有要事赶去西安,兹事体大,还望先生与姑娘允我先前所请,若蒙慨允,将不胜感激之至。” 说完之后,又想起什么,摊开手心玉佩道:“在下愿将此玉奉上,即乞晒纳。” 男孩看到又是那块被他当做宝贝一样的黄石,虽然嗤之以鼻,可心下还是有了主意。 老者不禁为之动容,倒不是为了那块玉石。 而是看眼前之人周身上下湿透,却浑不在意,尽管路途跋涉,只为心中所念,这份不遗余力,让他在一瞬间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 老者所想,旁人自然无从得知。 只见男孩子走到老者身边,仰着小脸轻轻拽了拽老者衣袖,打断了老者思绪,道:“大伯,你就把二牛借给他吧,让他去西安回来,再把二牛还给我们。” 说罢又喃喃低语:“虽然破石头不值几个钱。” 蓝衣女子一阵羞赧,赶紧抓他过来,捂住他的口鼻,希望他别再讲话了。 老者不去理会男孩,笑了笑道:“黄口小儿,无知妄言,见笑见笑。” 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足下若不嫌弃,就请寒舍叙话。”于是当先向院内走去。 男孩被蓝衣女子捂住口鼻,刚开始还挣扎了几下,可随即闻到女子手间传来淡淡的幽香,随后陶醉地眯起眼睛由她捂着。 此时雨越下越小,竹林如洗,鸟鸣空回。 梁文举看看天色,见雾敛雨收,薄暮微光乍泄,想起那十几骑锦衣卫穿林而过的身影,脚下踌躇不决。 老者回头看到梁文举驻足不前,斜他一眼,道:“足下难不成是想飞去西安不成?” 说完扭身行去,再不去管他。 梁文举无奈之下,只得跟着老者进去。 从蓝衣女子身畔经过时,鼻间突然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沁人心脾,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见她正紧紧握着男孩的口鼻,男孩则眯着眼睛傻笑,一脸陶醉,梁文举不由莞尔。 梁文举进得门去,眼前便是一面影壁。 壁上浮雕刻有一幅南唐潇湘图,云霭雾气,淡远迷漾。 壁画右上角有一行小字题诗: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 题诗为笔墨而成,显然是主人后加上去的。 绕过影壁,有淡淡花香扑鼻,脚下青砖铺地,叶落满庭。 面前几阶台基之上,一栋攒尖式双开间的二层穿堂,穿堂重檐插空,雀替可见,檐铃细响。 穿堂门扇内烛光微微,西墙有大树梨花,簇着一片海棠,近处还有一方半天然的池子。 东墙银杏古树,遮盖了大半个庭院,漫天落叶煌煌,如坠山水画卷。就连那栋小楼,也不及古树树腰。 树下石桌石几,除此别无他物。 老者行在最前,此刻已推开隔扇门行进穿堂内,梁文举急忙收回目光,紧忙跟上。 蓝衣女子见后者进去,便将手从男孩嘴上放下,蹲下身来对男孩道:“宁儿,今天腹痛可有发作?” 男孩本欲脱口说出痛了两次,待见蓝衣女子脸上布满愁容,想起自己自入府上以来,阿姊脸上那越来越少的笑容时,话到嘴边硬生生变成了:“阿姊,今天……不痛了。” 蓝衣女子心下稍安,可那双凝眉依旧颦着。 她拉起男孩的小手,握在手里呵了呵,道:“会好起来的,今天阿姊又得了两味药。” 且说穿堂二楼,一张黄花梨木方桌,桌下几个红木绣墩,老者与梁文举对坐,桌上茗香四溢。 东南墙角一张画案,看不清质地,案上文房四宝凌乱,书籍或翻或卷皆陈其上。 还有一张柚木腿榻,一件男子外袍挂在上面,后面窗柩半开。 想必刚才那个孩子就是从这将伞扔出去的,梁文举如是想道。 正东边靠墙立了一面博古架,占了不少地方,上面全是书,另有少许绿萝也置于其上。 他们背后的墙上悬挂一副山水,上有匾额,书曰:梯云筛月,四个大字。 下有一供几,案上一些插瓶等物。 老者与梁文举此刻坐于方桌前,各不说话,老者吹着茶,思索着什么,梁文举则是有些拘束。 老者左手端着茶碗,右手揭开碗盖吹了吹茶叶,想喝又嫌太热,最终还是放在桌上,率先打破沉默道:“请恕老朽直言,足下是有官身之人吧。” 梁文举一怔,随即颔首道:“先生慧眼如炬,只是不知先生如何得知?” 老者见果然被自己猜中,有些自矜地道:“老朽见足下谈吐不凡,所持玉佩又价值不菲,故斗胆妄言,请恕不敬。” 梁文举连道不敢,心里却在思索如何借驴之事。 老者看他神思不属,心中已猜到个大概。 笑道:“现在天色将晚,你就是把老朽的二牛累死,明天也到不了西安,何不明日赶早再行?” 梁文举闻言神色一惨,他又何尝不知,只是纵然希望渺茫,他也要试一试。 他迎上老者目光,眼中犹豫神色已然不见,说道:“先生有所不知,在下必须马上赶去西安,如若迟之,恐怕整个陕西都会变天。” 老者晒然一笑,嘴唇上的半白胡须一张一合道:“胡公治下,海晏河清,何来翻天之说。” 老者说罢,忽然心中一凛。 他想起自去岁开始,陕西、延绥等地大旱,田间颗粒无收,有些重灾州府哀鸿遍野,饿殍遍地,所谓兽困则噬,时有百姓或啸聚山林,或坐地为盗。 会不会是因为此事?老者想罢正色道:“你此去西安,是不是为了朝廷要动胡巡抚?” 此言一出,梁文举手里的茶碗差点失手摔落,当真惊出一身冷汗来。 他重新上下打量了老者一番,问道:“先生到底是谁?” 老者不答反问道:“你是为了保下胡廷宴?” 梁文举心里思来想去,依旧猜不透老者来路,但是直觉告诉他,老者于他,甚至于胡公,都没有恶意。 他点了点头,实话实说道:“是。” “就凭你?”老者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梁文举道:“在下人微言轻,但是倘若能将消息率先告知胡公,说不定就有机会婴城自保。” 梁文举顿了顿,直视着老者的目光,继续道:“甚至……胡公执掌陕西多年,如果能够运筹得当,一面牵制住京里来人,一面调兵遣将,火速平叛。那个时候,甚至能够扭转乾坤也不一定!” 梁文举说完,不再去看老者,揭开茶盖喝了一大口。 梁文举既然笃定老者于他,于西安那位都无敌意,那么就索性和盘托出,只留老者还在仔细回味。 老者听后,心念电转:平叛?难不成有大规模造反?如果是,那是何人造反?是百姓揭竿而起还是军士哗变? 老者心知,无论是哪种情况,胡廷宴是一定要救的。 老者想到这里,起身道:“足下请稍坐,老夫去去就来。” 梁文举起身回礼不谈。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老者“噔噔噔”又上来了,手里拎着个鸟笼子,被笼布蒙着,看不清里面何物。 老者一上来,看见梁文举并不在桌前坐着,而是右手负于身后,立于画案一旁。 看到老者上来,粲然一笑:“在下之前还有诸多疑虑,现在终于恍然大悟。” 老者疑道:“足下何出此言?” 梁文举笑而不答,右手缓缓亮出一本半旧的书,书的封面上写着:答顾东桥书,五个行书小字。 “原来先生也是我王学门人。” 梁文举说完,不待老者答话,便拱手道:“家师玄扈先生。”脸上颇有自矜之色。 老者闻言“哼”一声道:“你们左派是把天下所有王学门人都纳为你们自己人了吧?” 不过老者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也知道,现在这个时期不再是逞派系之争的时候了。 当今朝堂之上王学几近绝迹,所以左派中人拼命也要保住胡廷宴,胡廷宴奉命巡抚陕西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如果他倒了,对于王学左派,甚至于已经式微的王学而言,都是沉重的打击。 老者走到梁文举近前,将鸟笼置于画案之上,道:“足下请将所知消息手书一封,我这有异鸽一对,可飞信传于巡抚衙门。” 梁文举迟疑道:“这,这可行吗?” 老者横他一眼,状似不悦道:“你也是王学承下,圣人门徒,不要如此拖泥带水。” 说罢左手敛袖,右手研起磨来。 砚是上好的洮河砚,肤理缜润,色泽雅丽。砚是好砚,字也是好字,梁文举神色凝重,似在思索,右手轻转重按,行笔不停,两行行楷跃然纸上: 绩山先生尊鉴。 晚辈自与先生邑中一别,违奉提巡,荏苒数年,别后萦思,甚以为怀。今上一函,蔚为紧迫。今年肇秋,晚辈述职于京,时值兵科都给事中周绍吉上书弹劾陕西总兵韩坤平叛兵败,圣上留中,不两日,又有陕西道巡按御史廖洪,陕西提刑佥事崔明远,吏科都给事中平国漳等十余人上书,矛头直指先生,言赈灾不利,百姓造反等二三事,晚辈惊闻朝廷已下旨,命锦衣卫召先生回京。如今急如星火,晚辈临书仓卒,不尽欲言。 然以先生之智,胜愚百倍,必能洞悉朝事,匠意于心。 天启七年玄月廿一 梁文举手书雒南 梁文举写罢,轻轻一喟,吹干了纸上墨迹,此时天色愈晚,屋内视线昏暗,便将案上的烛灯又挑亮了一些。 再回过头时,只见老者已将鸟笼上的笼布取下,里面两只苍色鸽子,都较寻常鸽子更大,羽条长,覆羽宽,其眼黄如李鸟,橙黄发红。 老者这边将书信捻成极小的一卷,然后投入一根细竹管内,小竹管绑着一根绳,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一只略小些的鸽子腿上。 老者左手托着这只鸽子,右手拿着一根茶叶状的物什喂在鸽子喙边,那只鸽子仿佛被那东西吸引着,轻轻点啄。 随后,老者手托着鸽子来至窗边,摊开手掌任它自去,鸽子扑棱着翅膀沿着老者的掌缘没有规律地跳来跳去,但始终不飞。 老者也很有耐心,就随它玩闹,终于这样过了差不多有半盏茶,那鸽子才停止骚动,夺窗振翅而去。 静听铜壶滴漏,夜月微残。窗外飞花落雨,一人长身卧榻,辗转难眠。 翌日拂晓,恍惚间若有若无地一阵细微交谈声传入厢房,梁文举本睡的极轻,听到声音,便悠悠转醒。 只听一个男孩声道:“阿姊,本来多好的一处花田,非要刨了去,种这些难闻的苦草。” 又一个女子声音,婉声道:“傻孩子,若没有这些难闻的苦草,你哪还有命在?” 梁文举听二人声音,知道是昨天那个被唤作宁儿的男孩还有蓝衣女子,梁文举心里一暖,随即便翻身下榻想去后窗瞧瞧。 昨夜与老者闲谈之中他已然知晓,老者姓楼,号玄闿,身为晚辈,名、字自是不敢动问,回去后定要请教家师这位玄闿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 后来他也自老者话中得知,他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那位蓝衣女子,那个男孩则是被他收养在府中的,其中还有一段故事,老者也说与梁文举听了。 近年西北大旱,尤其是陕西境内,盗寇为患,贼匪横行,以致日月不光,流血川野,很多百姓活不下去,易子而食者在所多有。 男孩父母皆为反贼所杀,男孩为葬考妣,于梨树下徒手掘地,从旁经过的老者为其所感,曾予他银钱让他活命,男孩手捧银两跪地对老者道:“敢问先生,此银几两?” 老者顿生不悦,道:“此乃纹银五两,足够你吃到明年。” 说罢转身欲走,哪知男孩又道:“敢问先生,纹银五两可买得棺椁?” 老者讶然道:“怎么?你拿了银钱不去活命吗?” 男孩头伏于地,哑声道:“区区贱命,生死何异,但……求一棺椁,以蔽父母身躯,别无……他求。” 男孩声音嘶哑,话不成句,却荡人心肺。 老人感念他至孝,与他买了棺椁,葬了双亲之后,便将他带回府中。 路上又得知他曾食观音土,常常腹痛如绞,这种病极难医治,得这种病的人大都难以活命。 老者虽精通医术,用针喂药让他活命至今,但依旧无法根治。 推开这扇万字纹长窗,自有一处后园,遍植花药。 诸如曼陀罗,黄萢,卷耳,漆姑草等等,品类繁多,难以详尽。 不时风动花落,千叶万朵,铺地数层。 北国玄月,万籁秋寂,小园不大,却于飒飒孤风之中尽收清丽。 梁文举手扶窗柩,静看窗外二人。 女子一身月白裙袄,头发绾成随云髻,婷然卓立,便是这满苑的醉人秋色,也逊色三分。 男孩听得女子说完那句“傻孩子,若没有这些难闻的苦草,你哪还有命在?” 知她说的在理,便不再吱声,继续埋头用心帮阿姊给药草填土。 女子则立于一棵药树下,一边将已经枯黄的草叶择去,一边道:“况且,这些草药也不全是难闻的。” 男孩依旧蹲在地上填土,闻言抬首,看了阿姊一眼,噘嘴道:“阿姊又诓我?我喝过的药比水都多,哪一次不是难喝又难闻,呕……” 说完好像想起了喝药的场景,顿时作呕吐状。 女子回首瞧他憨样,盈盈一笑,顺手摘下一伞状的茶白花瓣,道:“此曰白芷,可祛风镇痛,却是不臭的。” 男孩一脸不信,道:“我闻闻!” 女子瞧他不信,便走过去将药递到他口鼻处,道:“不信自己闻。” 男孩肚子鼓鼓的蹲在原地,伸长脖子仰着通红的小脸深嗅了一大口,一脸陶醉的模样,憨态可掬,半晌后才吐息道:“好香哇。” 女子闻言才将手放下,道:“阿姊没骗你吧?” 男孩却道:“药香不香不知道,我只闻见阿姊手好香呀。” 女子闻言俏脸一红,转身去忙再不理他。 梁文举于窗后也差点笑出声来,吓得他赶紧将窗子关上。 无论是这万丈竹海,碧水摇光,还是林云墨宇之中,锦繁古树,霓裳倩影,皆令梁文举萌生出避世之感。 可他正值当年,又深浸孔孟之道,心下不由感慨万千:“此处虽好,可是大明江河万里,两京十三省却不都如这里一般,而今国事多艰,百姓困苦,我怎么能有这等想法。” 当下打点行装,向楼姓老者辞行而去。 是夜,杨宁打扫客房,发现桌上留有书信一封,不便自阅,便将书信小心收好,待将客房收拾停当,便来到大伯卧房门前。 房门半掩着,他见大伯面北而立,正手捧三炷清香躬身行礼,对着墙上悬着的一幅画像拜了三下,每一下动作都极是缓慢,显然庄重无比。 杨宁举目向壁上画像望去,只见画像上一名老者,长须美髯,相貌清癯,眼神沧桑目视前方,内着粉红色道袍,白护领,外罩披风,头戴阳明巾。 杨宁对大伯房内很是熟悉,从前这面壁上并非这幅画像,杨宁目光一凝,见这幅画像一角微微掀起,露出它所遮挡住的原有画像。 杨宁心下明悟,随后出声咳嗽了一下,并敲了敲门。 老者见是杨宁,进前将香插入香炉中,道了句:“进来吧。” 杨宁依言进房,将梁文举的书信呈上,并说明信因。 老者也不避着杨宁,当面将信拆开: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 第四章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自梁文举走后,府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似投石入水,微微起皱,一声响后又重归于寂。 又说那孩童本是穷苦出身,本家姓杨,单名一个宁字。 小杨宁自被老者收留以来,深知恩情深重,不论于老者还是于老者女儿,都是披心相付。 所谓遇文王施礼乐,老者膝下无子,人至迟暮难免茫然若失。 起先他收留杨宁只是看他尽管出身寒微,性子却刚正坚贞又为人至孝,所以想救他活命,只是渐渐相处日久,发现小杨宁时常顽皮捣蛋,性情却极重情义,铁中铮铮,而且人小鬼大,极其聪明伶俐。 老者舐犊之情与日俱增,几次表示出想收他做养子的意思。 哪成想这孩子平日间百伶百俐,一提到这事上来要不就是答非所问,要不就是佯装不懂,真给老者气的够呛,可偏偏就是拉不下老脸来去主动央求。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着,小杨宁的病情算是暂时稳定住了,只是每日仍服药不停。 老者隐居多年,府内自是没有婆子仆役,多年来是由父女二人轮替做饭。 老者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做出的饭菜自是不必多说。 而女子则是全身心扑在杨宁病情身上,每日不仅要向父亲请教诸多医理,钻研医书,还经常试服药性,后来更是将后园花圃全刨了,种上了杨宁每日所需的草药。 这样下来,她一边学医,打理药田,一边还要医治杨宁,占据了她大多数的时间,哪还有心思寻思些做饭的事,所以做出的饭菜虽比老者强了许多,可也仅是可以入口而已。 杨宁自入楼府后,每日除了吃了睡,睡了吃,整日无所事事,便主动请缨,要为大家烧饭。 起先担心杨宁病情,老者没有同意,还是后来有一次,小杨宁提前钻到厨房烧了一顿饭,三菜一汤,有荤有素。 老者当时端着粥碗,随便挟了一筷子竹笋入口,半白的胡须半开半合地撅着,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小杨宁心下一紧,心想:“坏了,莫不是不合胃口。” 这边想着,哪成想老者那边已经整个端起盛着竹笋的盘子,往自己碗里倒了将近一半。 小杨宁这才放下心来,又偷眼去瞧阿姊,见阿姊挟了一筷藕片放入口中,片刻后冲他嫣然一笑,意甚嘉许。 不一会又挟了一片入口,她只觉这藕片烧的咸甜适中,脆嫩爽滑,根本不曾想到这清淡的食材在宁儿手里变的这么可口。 她本于衣食一道没有什么兴致,这顿饭竟然也难得地多吃了一些。 杨宁见到阿姊笑,便连饭也忘了吃,心想:“阿姊本是心胸豁达之人,什么事都很少放在心上,可是为了自己这身病,已经很少看到她笑了。” 杨宁想到这,突然嗓子眼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心里又酸又喜,只觉这一通忙活都值了。 直到阿姊给他也挟了一片竹笋放入碗中,用筷子轻敲了一下他的碗沿,道:“小鬼,不吃饭想什么呢?再不吃可全被你大伯吃光喽。” 小杨宁闻言赶忙收拾心情,状似若无其事地道:“我才想起来,厨房的炉子还没熄呢。”说罢起身大步离去。 隐中岁月难觉,灯湮曲尽,一觞浊酒饮罢,山雪朔朔,茫然又一年岁。 这年大明崇祯元年,楼府内穿堂二楼,小杨宁裹着厚厚的棉袍,头上顶着裘帽,此刻正手托下巴,望着窗外出神。 一宿风雪,满园如披纨素,还是那株古树,遮盖了大半个府邸,枝繁叶荣,至今尤落黄成阵,叶伴雪落,殊此美景直教人忘忧! 小杨宁尤自出神,听得楼梯有细微声响,回头望去便见阿姊正双手拢袖地走过来,细声道:“这天寒地冻的,还开着窗子?” 虽是责备的话,语气却听不出来。 “不冷呢,阿姊且慢关。”杨宁见她要去关窗,于是言道。 女子身形一顿,拗他不过,转身行至杨宁身边,拉起他的小手握在掌心,无奈道:“好,不关。” 杨宁被她拉住的双手,初时只觉温暖柔软,后来掌心处多了一件硬邦邦的圆形物什,低头一看,竟是个红铜打造的手炉,牡丹花纹,小巧玲珑。 杨宁刚要推说不要,就见阿姊神色一肃,不容置喙道:“给我好生抱着!”杨宁话至嘴边,终是没敢再拂她心意,只得点了点头好生抱着炉子。 女子顺着窗子往外瞅了一眼,心想:“已经午时了,方才路过厨房,却见里面蔬米未动,宁儿平时可不这样。” 于是瞧着杨宁问道:“宁儿,是不是今天又痛了?” 杨宁摇了摇头,想说什么,看了后者一眼又未出口。 后者瞧他欲言又止,心下渐渐了然,于是温声道:“你是在担心你大伯吧?”杨宁点了点头,道:“大伯辰时就已出门,至今未归,况且……” 女子见他不答,等了一会问道:“况且什么?” “况且大伯年纪大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杨宁就远远瞧见什么,站了起来,等了一会,果然见大伯骑着毛驴顺着林中小径缓缓行来。 杨宁顿时有了精神,撂下阿姊就往楼下跑,边跑边道:“阿姊中午想吃什么?我去做饭。” 话虽如此,却丝毫没有想征求阿姊意愿的意思,女子回身望去,哪里还看得见人。 檐下,女子帮父亲拂落碎雪,又给除下斗篷。 老者于庭前跺了跺脚,边往里走边问:“绾绾,宁儿呢?” 楼绾绾一边将斗篷挂了,一边道:“那小鬼自打您去后,就一直在二楼书房趴着等您,饭也不做了,想必这会见您回了,该在厨房忙活呢。” 老者闻言叹了口气,将女儿拉至一旁,从袖中摸出一方素罗锦帕,叠的方正,老者小心打开,里面躺着二三十颗苍黄色米粒状的东西。 只听老者低声道:“为父几乎走遍了县里的所有药房,所得竟不足六钱,而且价格奇高。” 女子一看父亲手里的东西,向来古波不惊的面上竟然一阵失色,道:“这五灵脂虽然珍贵,可是临县便产,这边市面上也不少见,怎么会仅余这些?” 老者也是一脸忧心忡忡,涩声道:“当今外面纷乱,流贼四起,敢出来做生意的行商已经寥寥无几。” 老者话锋一转,道:“这些五灵脂省着用能用多久?” 女子一阵沉吟,道:“最多用到明年开春。” 桌上摆了四五张盘子,五丝菜卷,菇汤鱼丸,桂花豆腐等有荤有素,半壶老酒,风雪不停。 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女子却不常搭话,看着窗外落雪发呆,似有心事。 老者端起酒盅抿一口,叹一口气道:“老天爷不让百姓活命呐,夏天大旱,冬天大雪。” 老者双颊微红,不知道是酒醉人,还是人醉人? 只听老者自顾自道:“倘若巡抚胡廷宴尚在,百姓日子也能好过一些,那伙贼寇也断不至成今日之势。” 说罢挟一口菜,押一口酒,重重地将筷子置在桌上。 “还有那狗官卓铭川,下令受灾州府的饥民不得进入西安城,那城外饿死,冻死的百姓难计其数。我在外还听人言道,前两日西安城外有那百姓捱不过,聚众冲击了南永宁门,结果那狗官居然下令官军射杀,那都是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卓铭川也是堂堂两榜进士出身,所禄所俸,皆是民膏。没想到圣贤之下,竟有如此败类。” 说完抓起酒壶,也不往杯中续了,直接仰首向口中灌去。 “爹……”绾绾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 杨宁知道大伯最近心情一直不好是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枷了巡抚胡廷宴进京之后,宫里二话没说就给下了诏狱。 只是今日这般又是所为何事? 见惯了大伯的和颜悦色,杨宁今天才发现,大伯心中似乎藏了很多事。 杨宁见他双颊酡红,已有了三分醉意。心下想道:“大伯今日定是在路上遇到灾民了,因此才如此痛切,唉,真不知这天灾人祸何时才能终了。” 一瞬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两年前,食不餬口不说,不时还有各路反军贼匪来搜刮粮食。 其中有一路反军更是犹如禽兽,来搜刮粮食不得后想将父亲抓去,父亲因不肯被杀害,他被母亲藏在水缸里侥幸逃过一劫。 他一生都忘不了,下令杀害父母的贼首是个被唤作“谷将军”的光头络腮胡。 老者放下酒杯,却发现小杨宁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他正欲开口问询,便听后者说道:“大伯,是不是只要等天灾过去,人们就能吃饱饭活下去。” 老者闻言心想:“这孩子幼年受尽苦难,却依旧心性纯善,我只须好好引导他就是。” 于是摇了摇头道:“百姓生死一半靠天,一半靠官。” “有一句话叫酷吏甚于虎狼。想那前任巡抚胡廷宴在任之时,旱灾正是最厉害的时候,简直就是焦金流石,河落海干,百姓虽说日子难熬,可还好有官府救济,巡抚衙门下令各州县广设粥棚赈灾,老百姓再苦,也没见有几个饿死的。” “因此那反贼一共就那几千人,四散在各地始终不成气候。而今胡廷宴被革职查办,卓铭川接任陕西巡抚以来,百姓日子才叫真的活不下去,老百姓与其忍饥受冻而死,不如反了官府以图一餐之饱。” “百姓被逼着造反,反军才壮大起来,烧杀劫掠,攻城略地,以至今日各路反潮愈演愈烈,已成星火燎原之势。你说这怪老百姓吗?这怪朝廷吗?这怪老天爷吗?” 老者自己给自己又满上一盅,见杨宁若有所思,方举盅顿道:“所以施政者才是百姓祸福之源也。” 老者一饮而尽,烈酒封喉,却回味悠长。 半晌,就听杨宁道:“大伯,怎么才能做官?”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老者本有激杨宁上进之心,一来杨宁饱受病痛折磨,如果他能专于诗书,慕意功名,那么分神之下或能减轻疾病带给他的痛苦。 二来当今大明天下,士农工商,三教九流莫不以功名为正途大道。 他又属意于杨宁,早将他看作是自己的亲生孩儿一般,在能医好他病的前提下,如若再能图个科举功名出身,到时候光宗耀祖令他想想都老泪纵横。 现在见他果然上道,老者强抑内心的起伏,沉吟道:“本朝太祖以神武定天下。尔后设官分职,征用儒雅,崇学校为育材之地,议科举为取士之方。你想要做官并救黎民于水火,止谋取功名一途,别无他法!” …… “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 穿堂二楼,杨宁伏在窗边的画案上,裹着一件稍大些的棉袄,落笔处伴着雨声,一笔一画写着。 几个月来,杨宁埋首书卷,学问长进多少不知道,但是这字确是有模有样了。 帘外春雨潺潺,大树梨花独立于朦胧细雨之中,林中逢雨起雾。 窗前的小小少年却不关心这些,抿着嘴认真书写。 尽管已经开春,可所谓春寒料峭,冻杀年少,那自园中刮进来的风,带起竹帘,袭在杨宁身上,不禁令他打了个寒颤。 还是那张黄花梨木方桌,放了一尊象耳三足熏炉,合室暖香弥漫。 桌后一人,妍姿俏丽,端坐锦墩,正是杨宁阿姊。 石青色缎袄,外面又加了身刻丝艾绿色比肩褂,此刻手抚一张桐木丝弦的仲尼式长琴,挑、抹、勾、剔间纤细十指灵动,一曲《大雅》袅袅不绝。 后者素手拨弦不停,眼睛却注视着杨宁,杨宁似有所觉,转目看去,但见眼前之人,清雅高华,俊眼修眉,绝一代之丽,一瞬间竟然痴了。 女子看他痴傻模样,白纸被墨浸湿了一大片也毫无所觉,不由微愠瞪他一眼,杨宁这才发觉纸被墨浸污了,慌忙揉成一团扔掉重写。 这边刚重新铺好宣纸,压住镇尺,正在研磨,杨宁忽感一阵熟悉的剧烈痛感袭来,顿时腹痛如绞,全身痉挛伏在桌上。 “宁儿……”后面弦音戛然而止。 楼绾绾快步来到杨宁身后,一把握住杨宁双手,分别在其手腕上部约三指处点按,又将一件搭在椅背上的外袍披在了杨宁身上,紧接着奋力将杨宁打横抱起,虽为女子,所幸怀中之人尚且年幼。 女子抱着杨宁下楼梯时,只觉他浑身轻颤,不由低头看了一眼,只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定然极其痛苦,可他小小年纪,愣是一声不吭。 第五章 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 “爹。”绾绾抱着杨宁来至正堂,额头已是微微出汗,边唤着父亲,边往后面走。 老者听得唤他,赶过来一看,待看到女儿怀里抱着杨宁,便心知不妙,上前接过杨宁搂在怀里,边用手背触摸其额头边问道:“多久了?” 绾绾道:“半盏茶也不到。”老者点了点头也不答话,抱着杨宁向厢房走去。边走边道:“取白芨,泽泻各两钱,再取陈皮,神曲,香附,策附子各三钱 水煎之。” 绾绾点头后便转身去准备,“等等……” 绾绾闻言疑惑地看向父亲:“爹,怎么了?” 老者犹豫片刻后道:“再取晨禽便白二两来。” 绾绾瞪大了眼睛道:“爹,取什么?” 老者跺了跺脚,索性直白道:“再取鸡屎白二两来,快!” 这次楼绾绾去了好久才回到厢房,手里用湿布裹着捧了药壶过来放下,父亲吩咐的几味药都在里面了。 她看到杨宁闭目平躺在床上,父亲正坐在床边给他施针,人已经不抖了,只是腹大如鼓,好像比平时更大了些。 老者在其脐中上四寸扎下一根银针,随后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对女儿道:“药煎好了?” 绾绾点头称是。 老者又道:“晨禽便白入药了吧?”绾绾依旧点头称是,老者点了点头,道:“一炷香后,收针给他服下。” 说罢起身走了出去,只在厢房门口留下长长的一声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宁转醒,可眼皮却似有千斤重,始终不愿睁开,因他实在困极,只盼再睡个几天才好。 他腹痛已经过去,除了身上各处穴位有些酸痛之外没有其他异状。 不一会,杨宁于半梦半醒之中听到大伯的声音道:“等宁儿醒来后,取广木香二钱三分,乳香一钱三分,雄黄二钱二分,明矾四分捻为细末,以五灵脂为引,每服五钱,黄酒送下。” 大伯说完,随即听到一阵轻微地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似是阿姊取了什么东西过去。 只听阿姊涩声道:“只余两颗,爹,我们怎么办啊?” 杨宁听到大伯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如锤一般撞击在杨宁的心头。 只听阿姊又道:“爹,就没有其他药物可以代替吗?” 翌日清晨,杨宁爬起来叠好床被,拿了本书便钻进厨房。 一阵忙活过后,等他再出来时,手上便多了一个盛满粥的碗,只见他边吃边放声大喊道:“大伯,阿姊,起床吃饭了。” 话音未落,就见阿姊披着一件藏青色外袍推门出来,秀发未梳,领口未系,显然是一宿和衣而眠。 她出来一看见杨宁,登时笑逐颜开:“小鬼,你醒了呀?” 杨宁将碗里的最后一口粥吞下,点了点头含糊道:“快喊大伯起来吃饭。”说罢转身回到厨房。 他放下碗筷,独自走到前院穿堂口坐了。 院中花树抽芽,如翡翠结枝,墙边大树梨花压海棠,似雪覆眉梢。 杨宁正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出神,突然右手边似被人碰了一下。 他转头看去,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侧脸,秀发只简单地用簪子束在脑后,迷离睡眼,不施粉黛,却难掩她朗目疏眉,灼灼其华! 此刻她也望向杨宁原先所看之处,两颊带笑地并不言语,杨宁道:“阿姊,你怎么不去吃饭?” 只听阿姊答非所问道:“宁儿,你告诉阿姊,你长到这么大,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杨宁想了想,握紧了手里的书没有说话。阿姊似乎看到了他手里的东西,笑道:“是考取功名吧?除了这个还有吗?” 此刻的杨宁就在阿姊身侧,阿姊说话时的语带檀香,令杨宁不由屏息低头,但声音却很坚定地道:“有!” 阿姊眼中神采一显,追问道:“是什么?” 只听得一句:“和阿姊一直一直在一起。” 女子便登时红透脖颈,片刻后又不禁想起杨宁的病离不开五灵脂,而五灵脂已然殆尽,终是止不住地潸然泪下。 发觉自己落泪,生怕被一旁的杨宁瞧见,慌忙用手去擦。 杨宁见到阿姊流泪,登时心里一紧,手足无措地道:“阿姊,阿姊,对不起,我……” 女子几下擦干泪水,转首对杨宁强颜道:“堂口风大,竟不小心被迷了眼。” 说完不待杨宁张口,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哦,对了。”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湖绿色金缕花的桃形香囊,递给杨宁,道:“天越来越热了,林中蚊虫多,你且把它带在身上,就不招咬了。”说罢起身离去。 杨宁边用手指小心地摩挲着,边低头看向手里的香囊,正面是用金累丝绣成的荷花,栩栩如生,再反过来一看,赫然一针一线地绣着一个“杨”字。 手指尖似乎尚留余温,杨宁俯首一嗅,一阵馥郁的麝香沁入心脾,杨宁心神顿觉一爽。 次日午饭桌上,楼老深深环视了餐堂一眼,眼中不舍之意稍显即没,对着杨宁笑道:“宁儿,用过饭后帮你阿姊打点行囊,我们去渭南小住时日。” 杨宁大感不解,便道:“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去别处住。” 楼老就以林中僻远,久居不便含混了过去,听得杨宁一头雾水,心想:“都住了这么久了,何曾听大伯讲过不方便了。” 刚想再问个分明,又见阿姊神色如常,心中便已明悟,这定是大伯和阿姊商议后决定的。 他默默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当时是,大明发生了旷古未有之天灾,是自书典所记以来,未之有也,可谓最离奇,最浩大,最频繁。 水灾,旱灾,虫灾,地震,瘟疫等终而复始,交替往复,中原山河,两京一十三省亿兆子民,无不受其荼毒。 时有读书人叹曰:岂非天要亡我大明耶! 而天灾过后,更为甚者,便是人祸! 时任陕西巡抚卓铭川只知一味逢迎上意,严令官吏督责税赋,农民“皮骨已尽,救死不赡”,除了反抗,已无生路。 终于叛乱爆发,前有农民王二、种光道等,聚集灾民数百,以墨涂面,揭竿而起,杀知县,攻城寨,饥民群起响应,声势日大。 后有高迎翔,王嘉胤,张献忠等相继在各地造反,王二即率队与之汇合,自此,星火终成燎原之势!战火延及陕西全境。 商南地处三省交汇之处,衔豫接楚,自来皆为兵家必争之地。 但更重要的,是出产五灵脂。 商南西城城门紧闭,仅开小缝容百姓探亲采买,多事之秋,官府早已下令禁绝行商,纵是百姓进出也要严加盘问。 城楼上站满了长刀硬弩的兵士,不时有卫队来回巡逻,兵戈抢攘。 城门口有那一行三人,也要进城,正在城门口接受盘问。 守城兵士向当先一名老者问道:“哪里人氏?” 老者用一口地道方言回道:“洛南人。” 兵士皱眉道:“这兵荒马乱的,来商南干嘛?” 边说目光边看向后方,老者手牵毛驴,驴背上坐着一孩童,肚大无比,待看到旁边俏立着的女子时,便再也拔不动目光,只见那女子虽着粗布衣衫,却难掩风姿。 “日子难过呀,家中余粮已尽,老朽不得已才携全家来商南投奔亲戚。” 那士兵全然没有听进去,张着嘴看着看着身后,直到后面有人催促,这才醒悟过来,忙侧身让路,道:“走吧!” 三人长出一口气,老者拱手谢过,便在这时,城门口一身穿百户军服的人走了过来,嚷道:“慢着!” 此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长面络腮,名唤王海,是此处千户所一名百户。 方才他在一旁巡视城门,早就注意到了那名女子,立时心猿意马起来,看见他们一行人被放行,立刻出来阻拦。 他这一声下去,“呼啦”一声便有五六名手持长矛的兵士将三人围住,那王海似笑非笑地背负双手走将过来,对着老者道:“家无余粮是吗?” 老者回道:“这位大人明鉴,这年头您也知道,老朽一家人饥寒交迫,这才赶来投奔远亲。” 王海嗤笑一声,指着驴上的少年道:“你看看贵公子的肚子,像是饥寒交迫的样子吗?” 左右兵士无不哄然大笑。而这三人,正是杨宁一家。 王海两步走到女子身旁,也不顾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俯首贴近绾绾的螓首深吸了一口气,状极陶醉,周围百姓无不侧目。 绾绾自出生以来,便居于楼府,楼府以修竹为脉,以明水为络,以幽谷为肌,如世外桃源,不染尘埃,她从未想到过,世上竟会有如此轻薄之人。 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羞怒交加致使手足皆颤。 王海家中本来也有一房美妾,还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可跟眼前女子相比,判若云泥,虽然她此刻只穿着粗布衣裳,可依旧冶丽。 王海正想着怎么将三人扣下,再使出全部家当送给千户大人,请千户出面迫使她嫁给自己呢。 忽觉后脑被什么东西蹬了一下,他毫无防备之下被蹬的一个踉跄,狼狈不堪。 他登时惊怒回头,只见身后一头毛驴,毛驴上坐着个幼学之年的男童,此刻正晃荡着双腿,可不正是杨宁。 杨宁见他回头,从他呲牙一笑,道:“大叔,您吃过观音土吗?” “我吃过你大爷。”百户大怒,一把将男童从驴上拉将下来,摔到地上,楼老和绾绾急忙想去扶起,却被兵士用矛抵住。 第六章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 王海全然不管周围百姓的指指点点,一脚踹在杨宁大肚上,杨宁顿觉痛楚彻骨。 哪知这王海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怒意未消,这一脚刚落下,左手又抬起刀鞘重重砸在杨宁头上。 楼老情急大喊:“大人手下留情,犬子身患重疾,不可再受新创!” 绾绾见杨宁肚子遭重,当真心如刀锉,她从前只听父亲和宁儿说起过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可她此番出来,所见所闻皆是满目疮痍,外面的人也是尽皆丑恶。 她只盼此厄能够平安渡过。带着父亲和宁儿彻底远离这个阴暗的地方。 从今以后,再不出来, 王海依旧充耳不闻,对着伏在地上的杨宁刀砸脚踢。 便在此刻,一阵呼喝之声传来,紧接着城门大开,涌出一队甲胄鲜亮的骑士,当先一人,身披三品武官战袍,豹首虎目,骨健筋强。 三十余骑掠过人群,那为首武官忽觉有异,勒马转身,回到人群正中。 王海自打看到城门大开,便早已停下手来,老老实实在一旁肃立,想着等那一膘人马过去再好好教训这个小子。 本来眼看着人马将要过去,哪知偏偏又掉头回来。 王海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地道:“参见将军。” 那武官并不搭理王海,马鞭指着滚躺在地上的杨宁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海早听说,这位西安来的都指挥佥事是位好打抱不平的主,想着若是实话实说必定少不了一顿皮鞭。 于是不待楼老说话,立刻大声抢道:“回禀将军,卑职发现三名奸细,正欲带回营中严查。” 那将军看着白发苍苍的楼老和人事不省的杨宁,又看了一眼绾绾,哪里还不明白真相。 顿时心头火气,冲着王海大骂道:“你他妈的见过拖家带口的奸细吗?” 骂完还不解气,手腕一抖,啪的一声,马鞭抽在王海背上,喝道:“给老子放人。” 王海顾不得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连声应道:“是,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那些跟着王海的兵卒吓的跪在一旁,哪里还敢拦着。 绾绾哭的犹如泪人一般上前想将杨宁抱起,哪知方才一番忧惧交加,身子早已瘫软,试了几下都没有抱的起来。 那将军心有不忍,下马抱起杨宁交到楼老怀中。 刚想张嘴说些什么,不经意间瞧见楼老面容便是一怔,下意识地说道:“楼大人?” 楼老早看见是他,将杨宁接过,拉了驴子就想离开。 “敢问阁下可是……” 将军还欲再说什么,却被楼老打断:“将军认错人了,此番多谢将军搭救,犬子日后若有命在,当牢记将军恩德。” 说罢头也不回的进城去了。 三人进得城中,天色已然不早,便先找了间客栈住了。 待安置停当,楼老写了两副方子,一副写有大黄,生姜,赤芍诸味药,显然是治跌打外伤的方子。 另一副与之前治杨宁体内毒症一摸一样,并嘱咐绾绾去照方抓药。 楼老自己则将杨宁平放在榻,开始施针。 两日后杨宁终于慢慢恢复,能自己下床行走。 其实杨宁体外伤并无大碍,只是被那百户王海踹到肚子,引发了体内旧伤。 一方是壮年大汉,另一方是幼年孩童,况且是王海盛怒之下全力一脚,当即便牵动了杨宁旧疾。 杨宁醒来后,楼老便对杨宁道:“以后切不可再伤着肚子,此番你腹部受创,今后腹痛发作的频率必然会越来越高,而且会比以前更加痛苦。” 见杨宁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楼老又道:“以后每日需施针一次,每次半个时辰。” 其时陕西境内狼烟四起,反军声势浩大,已经打到了商南附近,常有人传反军除暴安良,杀富济贫。 也有人传反军在攻华阴时因死伤众多,破城后将城内十六万老幼全部屠杀泄愤,是一群吮血劘牙,狼戾不仁的人, 商南城内人心惶惶,因此客栈内并没有多少客人食宿。 这间客栈名曰:梧桐客栈,客栈掌柜即是老板,也是掌柜。 楼老给了他十两纹银,便客气地腾出二楼三间上房,让三人长住了下来,并且厨房每日会备些家常饭菜送去三人的房间。 这样楼老白日出去挨个药房找买五灵脂,晚间便会给杨宁施针治病。 又过了一个多月,一日掌灯时分,绾绾想去看看杨宁睡了没,敲了几下房门没见应声,于是推开房门进去查看,发现杨宁竟然不在房里,便去院中寻找。 绾绾奔到院中,刚欲出门,忽见地上有几下灯影晃动。 她抬首仰望庭除,就看见一个小小人影坐在客栈一楼檐顶,二楼长廊下悬着六个大红灯笼,此刻正就着那些许烛光看着书,待瞧仔细面貌,正是杨宁。 客栈院中矗着一棵高大的梧桐,彼时风来,一树摇而千花落,霎时间满苑梧桐花香。 只是这关中晚春,晚上的风还是透着些许凉意。 绾绾见他看的入神,不忍出言打搅,又怕他衣衫单薄,再着了凉,当真是喊他也不是,不喊他也不是,只好立于中庭,远远望着他。 次日午时,绾绾抓药回来的路上就发现不对。 街上只有少数百姓行色匆匆,其余尽皆是些持枪挎刀的兵士来来往往,神色肃穆,不时有大队骑兵呼喝着掠过长街,神色俱是凝重万分。 待她赶回梧桐客栈,就被掌柜的告知,反军兵围商南城,他自己也要关门逃难,请他们三位打点行装自去。 绾绾回到楼上,见二人正在收拾东西,那到口的话自是不必再说。 “阿姊回来了,口渴吗?”杨宁看见阿姊回来,问道。 绾绾摇了摇头,过去看见杨宁正在一本一本的将书小心叠在包袱里,想到如今这世间纷扰,便叹道:“读书真的有用吗?” 她边说边将一本王羲之的《丧乱帖》放进去,本没指望杨宁会给她答案,没曾想却听杨宁道:“我不知道。” 绾绾一怔,正想回他,却被父亲挤到一旁。 后者将杨宁桌上的书小心理好,放入包袱,又给系上道:“宁儿,待你十年窗下,攀蟾折桂之时,就是这天下万民脱离于苦海之日,你要谨记!” 三人行李都不多,约摸有一炷香时间三人就下得楼来。 掌柜一脸歉意地上前对着楼老拱手为礼,道:“老先生对不住了,若是这兵灾过后,小店能重新开张,到时候三位来住上个一年半载的,小人也决不再收一文银钱。” 楼老摆摆手,笑道:“店家不必介怀,这乱世……谁都不易。” 说罢忽觉腹中饥肠辘辘,又想起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地方安顿下来,便道:“店家可还有饭菜,你看老朽饥火烧肠,且容我等用过饭罢再走如何?” 掌柜的当然无不从命,自去备饭不提。 绾绾心思细腻周至,心里想着这城若是破了,反军进来烧杀一番,那五灵脂可就再难寻觅,宁儿的病也就难治了。 她心里这般想着,这饭菜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 杨宁心里此刻也在反复倾轧,一会想着这荆棘满途的世道,阿姊说的那句“读书真的有用吗?” 一会又想起大伯那句“待你十年寒窗,攀蟾折桂之时,就是这天下万民脱离于苦海之日!” 只是他小小年纪,纵是绞尽脑汁,又如何想的通这让大多数人穷极一生也看不透的命题呢! 只有楼老浑然不觉,一直大口吃着饭,他年轻时历经风雨,又深受王学熏陶,心胸很是豁达,他见杨宁深思,早知他心中所想,便不去打扰。 转头一看女儿也在出神,便动筷敲了敲女儿碗沿,朝面前的饭菜努了努嘴,意思是让她吃饭。 杨宁听得动静,看见阿姊忧形于色,面前的饭一口也没有动,便探手搭在她额上,道:“阿姊,你没事罢?” 绾绾又怎能如实相告呢,只得平复心情,强颜欢笑道:“阿姊没事,只是一想到这一走,就可能再也见不到院子里那树梧桐了,就很是不舍。” 杨宁暗暗记在心里。 说话间杨宁只觉视线一暗,门口走进一群人来。 十余人上下,有俗有道,道士皆执拂尘,身着道袍,其余人武器各异,以剑为多,可不管俗道,俱是一身白衣,就连束发玄纹云簪也是一模一样,显然同出一门。 其中有那一个未出家的长须短髯,温文尔雅,阳煦山立,看众人站位隐隐以他为首,他当先走进来挑了张大桌坐了,道:“店家只管随意取些饭菜茶水来即可。” 那店家本来早想关门打烊,哪成想又进来十几个客人打尖。 他心下一想,这商南城朝不保夕,趁现在多赚点钱,以后说不定就是多填饱一顿肚子,于是赶忙答应,招呼众人落座。 哪知这边刚坐下,门口又进得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都有四十上下,男的手持一柄阔刀,披头散发,紫棠色面皮,腮帮子上好一大块黑记。 那妇人微微发福,看起来倒比男人耐看些,只是年纪不小却涂唇画眉,穿了一身大红布裙,领口开的极低,颇为招眼。 其时中原深受理学影响,礼教甚严,此女子这样着装,实在有伤风化。 只见二人找了张桌子坐了,男子嚷一声:“好酒好菜给爷上着,手脚麻利点。” 掌柜的看见来客面相不善,而且还带着兵刃,就有些害怕,只是你让他如何敢赶他们出去,只得喏喏应下。 第七章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那黑记男子只看了杨宁他们一眼便不再注意,眼光只是盯着那群白衣人看,时不时还跟妇人说两句什么。 杨宁看了看身后那群白衣人,又转头瞧瞧那黑记男子,好不惊奇。 绾绾怕他多惹闲事,伸手按住了他动来动去的小手,悄声道:“别老看人家,抓紧吃饭,吃完走人。” 杨宁被阿姊素手握住,立时便老实了,只见他学着阿姊的样子,悄声道:“他们是什么人?” “江湖中人。”却是楼老喃喃回道。 彼时客栈外已经能听见城墙上隆隆的炮声,还隐隐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喊杀声。 那黑记男人等不及,连声喝骂催促店家让他快点上菜,终于那饭和酒上来了,却没有菜,黑记男子大怒,问道:“你让老子拿饭下酒啊?菜呢?” 掌柜道:“饭是早就煮上的,菜还得再等会。” 黑记男子伸手便拿住掌柜脖颈,也不见他手臂如何动,嘭一声,便将掌柜头重重拍在桌上:“你信不信我把你和你的店全都拆了?” 掌柜的肉身凡胎,哪里经得住习武之人这么一下子,顿时只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疼痛还倒在其次,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客人竟然如此凶神恶煞,蛮不讲理,顿时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 杨宁见身后有那白衣之人想起身制止。 还未出声,便听到那妇人先开口了,只听妇人娇声埋怨道:“哎呦我去,你这浑人,你吓死奴家了,你这城中一路行来,可曾见到过一家饭庄酒家还开着门呐?你把他打死吧,打死了你给奴家弄酒菜去。” 那黑记男子一听,顿时泻了气了,将掌柜放开,骂道:“还不快去烧菜,慢了小心我烧了你这破店。” 掌柜强撑着起身,给那男子躬身赔罪道:“对不住,对不住,望贵客包涵。” 说完转身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杨宁于心不忍,起身扶着他走进后厨。 回来时路过那些白衣之人时,只听一个作道士打扮的男子道:“康师兄,按说这天灾无可避免,受灾的也不单单只是陕西一省,为何只有这陕西爆发叛乱,而且规模还如此浩大呢?” 那被唤作康师兄的正是那为首之人。 只见他将一盏茶放下,刚想开口,却听楼老沉声道:“自是因为这陕西巡抚衙门横赋暴敛,椎骨沥髓,老百姓都是靠天吃饭,想那芸芸众生在天威之下是何等渺小,能苟活于天灾之下已实属万幸,那些当权者不仅不加以抚恤,甚至敲骨吸髓,硬生生将百姓逼上绝路。” 听完楼老这一席话,那些白衣之人不由纷纷点头,那为首之人却笑道:“老先生话虽不假,只是若全将反叛之祸归罪于衙门里的那些大人,未免有失偏颇。” 楼老抬头看向他,朝他微一拱手道:“哦?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只见那人微微蹙眉,似在回忆中思索:“其实在我朝开国初期,陕西是被称为金银之道的,彼时茶马贸易繁盛,四川,湖广,江浙等地的茶叶丝绸经过贩运集中到陕西地区,然后换取关外的马匹,再运回江南。而兴盛的贸易连带着陕西当地的钱庄,客栈,酒楼,妓院,赌坊等行业也兴盛起来,茶马贸易解决了我朝马匹短缺的问题,使得这里成为了塞上江南。不过更重要的是他平衡了我朝钱粮失衡的问题。” 说到这里他押了一口茶,楼老陷入了沉思,心底似有一个什么若有若无的念想就要破雾而出。 此时马蹄声响,就听见外面街上有人喊道:“将军,这里有一家开门的客栈。” “走,进去问问。” 说话间进来一个穿着三品武官将袍的人,脸上红一道黑一道,身上战袍也残破不堪,还受了轻伤。 他浑然不觉地走进来,声若洪钟地道:“掌柜的可有酒吗?有多少要多少。” 掌柜的抱着一坛尘封的杜康跑到面前,道:“这位将军,酒来了。” 来者正是城门口救了杨宁的那名将军,只见他开心的抱过酒坛,拍掉封泥,先是自己闻了一下然后递给身后的亲军,道:“齐太夫说的是这种吗?” 那亲军接过去闻了一下,说道:“将军,神医说要用烈酒给将士们伤口什么什么……哦对消毒,却不知这酒烈是不烈?” 将军眼一瞪,道:“你个小崽子,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给爷磨磨蹭蹭的,你尝一口不就知道烈不烈了吗?” 那亲军神色一惨,道:“将军,军中喝酒可是要挨军棍的,小的刚被打完。不如您尝一口。” 那将军抱着酒坛子,口水直流,正色道:“我就喝一口,这一口是为了试酒烈不烈,可不算是犯了军规。” 那亲军点头如捣蒜,将军不在犹豫,抱起酒坛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那亲军害怕他喝醉,忙夺下酒坛问道:“将军,试出来了吗?” 那将军砸吧砸吧嘴,道:“还没呢,我再尝一下。” 说着抢过酒坛又喝了起来。 这边众人无心看他俩耍宝,只催促那为首的白衣男子继续讲下去。 那白衣男子继续道:“其实陕西更重要的是平衡了我朝钱粮失衡的问题,缓解了我朝江南富足而西北穷困,东南人多而西北人少的问题,关中在茶马贸易最是繁荣的同时人口也再增加。” “是不是便如那书中所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却是杨宁出口问道。 那男子看了一眼杨宁,笑道:“正是如此,公子日后切要好好将养身子才是。” 杨宁和绾绾听后都是一怔,实在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何用意。 难不成他看出了杨宁深患重病? 男子说完这句话,又继续道:“后来北方瓦剌以及其他部落相继衰败下去,还有东北女真人造反开始,我们大明的钱粮平衡被打破了。原有的关中富庶之地失去了茶马交易,又接二连三的天灾,天灾之后又有昏官误国,关中自古民风彪悍,百姓走投无路之下,便成了如今这种难以收场的局面。” “哈哈哈哈……简直就是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胡诌八扯,一派胡言!”那黑记男子突然一声大笑,出言说道。 一众白衣之人听后大怒,霍地起身,为首男子右手一抬,压制住了兄师弟,随即面容一肃,道:“阁下有何指教?” 那黑记男子面对十余人毫无惧色,坐在他旁边的妇人也不以为然,自顾自的喝着酒。 “什么这茶马那平衡的,以老子看来,就是朝廷气数已尽,该换换皇帝了。” 黑记男子此言一出,那一众白衣之人还未如何,旁边站着的将军先炸了,他啪一声将酒坛摔地稀烂,佩刀铮然出鞘,刀尖指着黑记男子道:“本将方才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那妇人状似惊恐地抢先说道:“将军息怒,我们当家的意思是说,这朝廷呀……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黄了,将军您还是早日另谋出路吧。” 说罢不由格格娇笑起来,只是岁月不饶人,一笑脸上的褶子更是明显,黑记男子也笑道:“将军不妨投了闯王,义军正值用人之际,定然对将军委以重任。” 将军大怒,将刀翻转过来,用刀背砍向二人。 他本不欲伤人性命,因此想用刀背砸晕这俩大逆不道之徒送往衙门。 没成想刀堪堪砸到黑记男子的头顶,却再也下不去寸毫,其他人均瞧得分明,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那刀身竟然是被黑记男子用两根手指夹住。 将军知道遇上硬茬子了,屈腿去攻那男子下盘,料想黑记男子必然退后,那他就可趁势收回被他制住的武器。 哪成想他一脚下去,黑记男子的椅子四脚被他踢地粉碎,而黑记男子却纹丝未动。 将军定睛一看,黑记男子双腿扎成马步,依旧悬空坐着,一手擒刀,嘴角不屑地冷笑着。 将军无暇细响,抬腿便踢他后背,哪知黑记男子突兀起身,也抬腿踢向将军,虽然黑记男子后出手,然却后发而先至,率先踢在将军的胸口,那将军如中败革,顿时倒飞出去,砸坏了许多桌椅。 众人没曾想黑记男子武功如此之高,只道那将军必定昏死过去,果然那将军瘫在地上,嘴角溢出血来。 杨宁当时在城门口并非全然没有意识,他依稀记得这位将军曾救过自己一命,眼看他如今受伤,登时便冲过去护住了他。 心想,若是那黑记男子要杀了他,就先杀了自己,反正自己的命也是他救的。 后面的亲军眼见变故陡生,又惊又怕,纷纷拔刀攻向黑记男子,嘴里大喊:“大胆反贼。” 众人心道坏了,这几名亲军定然非死即伤。 果不其然,那黑记男子左手画了一个圆,右手反推一掌打了出去,杨宁只觉劲风过处,顿时几名亲军惨叫着也被打倒,生死不知。 “天罡掌?” “神象门梅岭双枭!” “他们是梅岭双枭?他是唐越?”却是那一众白衣之人议论纷纷,只有那为首之人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第八章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杨宁感觉身后的将军好像动了一下。他自幼从军,南征北战,虽然敌不过内功深厚的唐越,可他毕竟久经沙场,体格强壮。 便看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杨宁忙架住他左臂,给他当拐拄着站起身来。 那将军看起来五大三粗,却还记得这个孩子,也委实是杨宁的肚大太好辨认,将军嘴角噙血,咧嘴笑道:“多谢你小兄弟。” 那唐越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那将军,又看了看他的官袍,突然问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那将军看似鲁莽,然则一点也不傻,见唐越眼珠一转,就知道他所为何事,当下沉声道:“反贼也配问本将姓名!” 唐越冷笑道:“敢问阁下可是都指挥佥事陆寻陆大人?” 那将军正是陕西都指挥佥事陆寻,因其骁勇善战,屡立战功,被边军称为:陆十万。 新任陕西巡抚上任以来,陆寻被指为“胡派”,处处受制,此次奉命率部驻扎商南,处于平叛第一线,抵御反军。 陆寻见他一语道破自己身份,心下一惊,随即道:“陆寻是谁?” 那唐越看他脸色变幻早知被自己猜中,哪里还管他再说什么,就想趁他孤立无援,迅速处理掉他。 当下一把抓起桌上大刀,运足功力向他掷去,这一掷势若雷霆,因陆寻所在必是义军一大阻力,唐越已下定决心要取他性命。 陆寻想闪身躲避,却发现脚下重逾千斤,费尽全力也只挪动寸许。俨然已被唐越内力裹挟, 眼见这一招“浮世三千”将要取了陆寻性命,却发现杨宁欺身挡在了陆寻身前。 “宁儿回来!” “宁儿快走开!”却是绾绾和楼老嘶喊出声。 “呛”电光石火之间杨宁只觉眼前白影一闪,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害怕的闭上眼睛,可是却没有痛楚传来,难道,天上真的没有痛苦吗?他如是想到。 过了良久,耳边传来一个温暖纯净的声音,道:“前辈成名已久,难不成今日要杀了朝廷命官,从而卷入朝堂纷争不成。” 杨宁记得这个温暖的声音,是那位被那些白衣人称为康师兄的人,他睁开眼睛,果然看见的是一袭白色锦袍的背影,挡在自己身前,左手持剑,剑已出鞘,地上是被打落的那柄阔刀。 一众白衣人见师兄与那唐越对上,纷纷上前,各出兵刃将那梅岭双枭围了起来,这些白衣之人自与那普通兵勇不同,前后错落之间已将二人的退路悉数封死。 “堂堂上清宫威震天下,向来自视甚高,不知何时竟然甘愿做起了朝廷的爪牙?”却是那妇人见上清宫横插一手,怕丈夫大意之下失了手,因此出言点拨。 那唐越本来必斩敌将,没成想功亏一篑,正心怀怨恨,一听妻子这话,顿时冷静下来,心下想道:“上清宫立宗千年,门内高手如云,我切不可大意。 “上清宫投没投靠朝廷康某不知,只是神象门什么时候投了反军还望赐教。”康姓男子道。 只听那妇人哼一声道:“阁下姓康,可是乾坤一剑康风瑾?” 唐越听到妻子点拨,就想到江湖上传言康风瑾是左利手,剑术高绝,最为令人忌惮的,是其对敌时双手互相换剑,出其不意,对手往往无法抵挡。 心念及此,注意到他果然是左手持剑,心里暗暗加了小心。 康风瑾名门大派出身,自来很少下山,平日里较多是与同门师兄弟比武切磋,讲究的是正大光明,点到为止。 他又哪里知道那唐越夫妇这些算计门道,当下反手握剑,拱手道:“在下正是康风瑾,不知贤伉俪可否卖在下几分薄面,放过这位将军如何?” 唐越一跺脚,右手探处,被击落在地上的刀刃似被吸引一般,铮一声回到手上。 只听他道:“老子与上清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今天只找他姓陆的麻烦,康大侠还请自便,日后若来我梅岭天象门,必奉上三杯水酒。” 康风瑾眉头紧皱,见此事无法善了,手心翻转,已横剑在前道:“既如此,请恕康某自不量力,请教前辈高招。” 话音方落,却听身后淅索有声,那陆寻将杨宁一把抱起,并小声对他道:“小兄弟古道热肠,陆某铭感五内,只是切记再不可掺和此事,切记。” 说着将他放到楼老身旁,便复回去。 “大叔。”杨宁还欲上前,被绾绾一把抓住。 陆寻向康风瑾重重抱拳,笑道:“陆某是个粗人,不会说那些漂亮话,尊驾此番回护之恩,陆某铭记于心,只是那贼子要找的是我,尊驾实没必要再趟这浑水。” “你这般婆婆妈妈是否想等那救兵前来?” 那妇人回头一笑,扬手就是三枚梅花镖疾射出去,一枚打向陆寻,另外两枚却是打向了康风瑾。 原来这妇人远较他丈夫思虑缜密,她见陆寻言谈之间目光老是飘向门外,极有可能是有救兵。 他此番只带了几个亲随前来找酒,倘若耽搁时辰一久,大队兵马寻来,到时候战阵之间,她夫妻二人武功再高也不好脱身,更何况一旁还有一众上清宫人。 她越是想下去,越觉得还是趁早杀了陆寻为好,到时候陆寻既死,那上清宫人还能如何? 因此暗暗扣了三枚暗器在手,她情知那两枚梅花镖伤不了康风瑾,但可让他无暇他顾,救那陆寻不得,那陆寻武功平平,这梅花镖定能取了他的性命。 “小心。” 康风瑾没想到那妇人说笑间突然发难,但已不及细想,左手佩剑翻飞,舞成一个剑花,“当当”两声将那暗器打落,可若再想回身去救陆寻,却是千难万难。 这一切本在那妇人算计之中,康瑾风左手剑势未尽,右手下意识将手中剑鞘当做兵刃一般斩落,众人只听“当”,随后“咔嚓”一声断裂之音次第响起。 康风瑾剑鞘从中裂为两截,那梅花镖被打歪了准头,去势不止,“哒”一声嵌入了后面墙上。 原来康风瑾方才打落唐越兵刃时左手抽剑,右手依旧握着剑鞘。 那妇人万没料到康风瑾竟然能一心两用,用剑鞘也能救陆寻一命,同时心底又对他提了几分忌惮。 唐越眼见妻子失手,再不迟疑,挥刀向陆寻当空砍下。 康风瑾右手一把抓住陆寻臂膀,向旁边众师弟抛去,在上清宫内功修为之下,那陆寻两百斤的身体犹如孩童一般,一众师弟领会其意,一把将其接住,护在身后。 那唐越情知不把康风瑾这群绊脚石处理掉,今天只怕难以成事,心中杀意已决,当下去势不减,当空砍向康风瑾。 康风瑾举剑一挡,“当”一声声震瓦砾,康风瑾只觉此人内劲甚大,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杨宁他们见状不由暗暗为康风瑾捏了一把汗,康风瑾自思本门剑法独步天下,纵是他内功深厚,也绝非敌手。 当下更不思量,将上清宫“均天十六剑”全力施展开来,手中佩剑如银虹疾吐,将唐越周身悉数笼罩。 唐越依靠深厚内功与他过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心惊,他曾于梅岭苦练三十余载,艺成以来,自恃天下之大,除了几个大派和豪门世家之中少数几个妖怪之外,难逢抗手。 事实却也如此,短短数年之间,在大明西北这片土地上,他们二人横行无忌,江湖上把他们夫妇二人并称“梅岭双枭”。 此次二人下山,便琢磨着寻个功名利禄,眼下闯军如火如荼,闯王高迎翔也大有帝王之相,于是听从妻子的建议,不妨赌个大的,干脆投了闯王,一旦事成,从龙之功足以公侯万代,泽被子孙。 他唐越自归闯王以来,擒杀敌囚,屡立奇功,还从未碰上过如此高手。 话说另一边,那妇人眼见丈夫牵制住了康风瑾,那康风瑾剑术虽然精妙,可一时半会也决计脱不开身。 当下稍作思量,伸手入怀,掏出一节软鞭,“啪”一声在半空舞了个鞭响,随后纵身跃起,似灰鸟一般越过众人的头顶,直取陆寻。 一众上清弟子挺剑攻上,只听她于半空一声冷哼,接着便有三名弟子仰面跌倒,细看之下,原是身上各中了一枚梅花镖,伤处血流如注。 其余弟子将剑舞的密不透风,就等她一跃之势散尽下坠后自投罗网。 哪知她右手一抖,软鞭一下卷住房梁,然后抖手又是三枚梅花镖向下射去,“当当”其中两枚被卷入剑锋之中,最后一枚却正中一名弟子颈项,顿时血如泉涌,眼见活不成了。 而那妇人便似那秋千一般荡来晃去,始终不曾落下,每次荡过众弟子头顶,都是几枚暗器发出,不时便有弟子中镖负伤,康风瑾于一旁瞧见,不由心急如焚。 如是几次之后,康风瑾情知若再这样拖延下去,众师弟必然死伤更多,心里越急,剑势越是凌厉,唐越闪转腾挪,不落下风。 又斗了十余招,康风瑾一招势尽,突然剑交右手,一招“尺璧寸阴”刺向对手左胸云门穴,唐越一直小心提防右侧门户,虽得妻子提醒,可全力相搏之下对手冷不防换剑还是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只这一瞬,那剑光便至,唐越左腿一屈,半跪之下剑尖由肩上穿过,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剑,随后掌心翻转,画了一个圈,一招“天罡掌”打向康风瑾腹中。 康风瑾避无可避,仓促之下运起左掌与他相对,双掌相击之下,内力震荡而出,霎时间,震耳欲聋,尘沙弥漫, 第九章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康风瑾内力不及唐越深厚,若以剑法相论,他自是比唐越高明,可这下比拼内力,实非他之所长,他只觉体内气血翻涌,内力紊乱,不由吐血退了三步。 他不敢耽搁,借着后退之力甩开对手,纵身一跃,双足在杨宁所在的酒桌之上轻轻一点,便跃上房梁。 那唐越本来半跪之下出了这掌,受了康风瑾一掌之后被打的倒坐在地上,实在狼狈不堪。他再想起身去留住康风瑾,已是不及。 那妇人在半空荡来晃去,一边暗器伤人,一边留意陆寻位置,看有无可乘之机好让她一鞭杀了陆寻。 妇人听见头顶有破空之声,抬首一看,原来是康风瑾似惊鸿一般稳稳跃上房梁,只见他手腕翻处,一剑便砍断了妇人的鞭子。 “啊……”鞭子从中断开,那妇人叫喊着向地面坠去。 地上一众弟子正拿这妇人束手无策,还死伤了几名同门。其余几名弟子见她落下,均暗自称快,心想终于可以为同门雪恨,俱都挥剑向她刺去。 哪知这妇人武功相比乃夫竟是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她初坠时一惊,随即便屏住心神,周身功力运转不休,双掌翻转之际,全力向下拍出了这一招穷极她夫妻二人毕生绝学的“天罡掌”。 众弟子剑刃齐断,各自负伤退却,那妇人竟稳稳地落在地上,毫发无伤。 别说杨宁楼老他们吃了一惊,就是康风瑾也没想到她竟然能毫发无伤脱身于众同门剑下。 由于她出手杀伤了众多同门,他对这妇人的怒意远较唐越更甚。 当下只听他一声“看剑”,便从房梁当空斩下,一招“嫣满京洛”剑光缭绕,那妇人失了软鞭,无奈之下只用一双肉掌与他相抗。 此时商南城头喊杀之声大作,似乎是反军攻上了城墙。 陆寻牵挂战事,忧心忡忡。 唐越一心想杀了陆寻,待义军攻下商南后给闯王献上陆寻首级,又是大功一件,可这一众上清弟子,尤其是那康风瑾实在碍事,他心下一横,眼中抹过一层阴毒,心下想道:“看来不把这群白狗子全杀了,那陆寻的头是取不了了。 他运功一甩衣袖,客栈的大门轰然闭上。 康风瑾只觉客栈内视线一暗,不明白唐越关门是何用意,思虑之间便觉脑后有风。 “当心身后!”杨宁出声提醒道。 康风瑾知是唐越杀到,暗暗叫苦,以他的武功只可与他们其中一人抗衡,若是夫妻二人联手,可万万不是对手。 他一剑逼退妇人,回身想化解唐越这招,身形流转,侧身避开掌劲,紧接着两掌推出,掌风隐含虎啸之声,显然蕴含极大内力。 他本想将唐越逼退,再回身应付妇人,哪知唐越早已心烦意扰,竟然不躲不避,使出“天罡掌”硬接下来,霎时间尘飞屑扬。 二人俱受巨震,唐越后退两步,康风瑾早已有伤在身,踉踉跄跄后退了四五步才停下。 唐越不待康风瑾站定,复又猱身跟上,左掌拍出,康风瑾只得硬着头皮与他对掌。 唐越每次对掌都退后两步,而康风瑾则或退四步,或退五步,如是者三,康风瑾手臂已抖如筛糠,口中不断溢出血来。 唐越见状大觉快意,哈哈哈大笑出来。 康风瑾这边刚刚稳住身形,哪知身后妇人掌力又到,他情急之中回身横剑挥出,青光激荡,剑身不住颤抖,隐隐作响,正是“均天十六剑”之“不见澜生”。 妇人观这剑在康风瑾受伤之下,使来依旧庄严肃穆,声势骇人,不敢直撄其锋,急忙纵身想要躲这一剑,哪知这剑势太快,妇人腿上终是被剑气蹭到,裙袂连同腿上肌肤都裂开一道口子,妇人武功也端是了得,身在半空,仍是回身一掌凌空拍下,身后唐越见状也欺身跟上,一刀砍向后背。 康风瑾眼见已避无可避,心想:“我学艺不精死在这里没什么关系,只怕这客栈里的一干人等尽皆遭了毒手。” 这般想着,妇人掌劲已至,他只能勉力运起右掌相抗,砰的一声,康风瑾嗓子一甜,再也支撑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鲜血喷在后面白墙之上,鲜艳夺目。 那妇人见势大喜过望,连腿上的伤也顾不得,双手一沉,又出一掌印在康风瑾胸膛,天罡掌凌厉霸道,康风瑾深受重创,顿时被打的倒退出去,再无余力避开身后的刀锋。 眼看身后唐越刀至,那康风瑾就要丧命于此,陆寻大喝一声“狗贼先杀了我罢。”突然暴起撞向唐越身前,那唐越何等身手,怎会容他近身。 身子一侧避了开去,同时一刀挥出,便将陆寻胸前豁开一道大口子,深可见骨,血肉淋漓。 亏得他龙精虎猛,换作他人,早便当场身亡。 绾绾与楼老目不忍视,绾绾忙用手挡住扬宁的眼睛,却被杨宁挣开。 上清弟子直恨那夫妻二人恨得咬牙切齿,有一个上清道士喝骂道:“贼子有本事就将我等全都杀光,但有一个活口,教我那首座师兄知晓,尔等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唐越既觉稳操胜券,倍感快意,当下更是肆无忌惮,他上前一把拿住那道士脖子,直将他提了起来,狞笑道:“你怎知我要把你们统统杀光?” 说罢手上使力,“呜呜呜……” 那道士双脚剧烈摆动,瞳仁突出,口不能言。 “快住手!” 康风瑾伤势最重,但见同门被唐越掐住脖子提起,仍是痛心疾首,强自出声道。 怎知那唐越大叫一声,道:“好。” 众人正暗松口气,以为道士保住了性命,怎知那唐越手腕一紧,那道士脸上青筋暴起,众人只听“喀”一声,那道士已被掐断筋脉。 唐越大臂一推,顺势将尸体扔在了康风瑾面前地上。 “你康大侠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嘛。” 众人见他将一人活生生掐死,无不变色。 康风瑾神情灰败,胸前一大片血污,摇摇晃晃地想站起身,试了试还是跌倒在地。 “今日我既死,汝亦距死不远矣。” 唐越闻言大怒,大踏步走到康风瑾面前,大叫道:“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 手臂举起,就要一掌拍下,却被妇人拿住手腕,道:“慢着!” “怎么?” “他刚才说我们离死不远,你问问他什么意思?” 唐越不耐烦的甩开妻子的手,抬掌就想了结康风瑾,道:“这些臭道士故弄玄虚。” 却不曾想又被妻子出手捉住,只见妇人眉头紧皱地看着唐越,道:“你长点脑子好不好,想想会不会是那个人也来了?” 唐越脸上惊惧之色一闪而没,面色数变,过了许久终于放下了手,回身一掌拍在柱子上,灰尘簌簌落下,叫道:“那你说怎么办?” 屋内众人只见那妇人走到丈夫身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唐越眼里凶光大盛,道:“不妨把他们都杀了,一个活口也不留下,天下之大,那人怎么找到我们头上?” 那妇人打了他一下,又悄声说了几句什么。 片刻后唐越虽忿忿不平,可最终还是跟着妇人一齐转身。 唐越绕过康风瑾,径直向陆寻走去。 那妇人竟然向康风瑾以及一众上清宫人团团一稽,温声说道:“今日我们夫妻二人伤了各位道长,本是各为其主,实属无奈,在这里奴家向各位道长赔个不是,还望各位多多见谅。” 众弟子眼睁睁看她们夫妻二人打死打伤了许多同门,哪里领她的情,闻言纷纷喝骂。 “狗贼休要惺惺作态。” “上清宫人士可杀不可辱。” 说话间唐越已走到陆寻身前,正想取下他的首级,却不曾想康风瑾穷尽余力抢到陆寻身前,神情灰败,垂首难发一言。 那陆寻浑身是血,将康风瑾好生托住,抬着头冲唐越骂道:“来,杀了我吧狗贼!” 那唐越怒极,直想一刀将二人都杀了才泄愤。 耳边又听到上清门人的骂声,他终于忍不住回头大叫:“统统给老子闭嘴,你上清宫在老子眼里算个屁!” 那妇人刚欲出言喝止丈夫,忽然只听得一声长啸,啸声由极远处传来,经久不绝,浑厚纯净。 唐越夫妇二人闻听啸声,俱是心中一凛,继而面色惨白。而一众上清门人则一个个喜形于色。 那妇人拉了拉丈夫衣袖,向他示意一下,唐越最后看了眼陆寻,不甘心地点了点头,便欲离去。 哪知突兀里“哐”一声,客栈门无风自开。 唐越夫妇对视一眼,客栈里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紧接着“哐哐哐”客栈一楼所有的门窗依次而开。 又过片刻,“嘭”一声,赫然是二楼的门窗同时大开。 唐越夫妻再也不敢多呆一刻,急忙纵身跃出客栈。 “二位这是去哪呀?”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客栈上空响彻,众人都以为唐越夫妇已经逃离,哪知片刻后前后摔进两个人来,赫然便是唐越夫妇。 二人爬起来四目相对,均觉匪夷所思,方才二人使出轻身功夫跃出客栈,本想逃之夭夭,结果却好似撞上一堵无形的墙,随即二人便被一股大力打了回来。 “妾身与当家的见过首座真人。”那妇人拉着丈夫当即拜倒。 此刻众人视线一暗,于门外缓缓走进一个男子,三十如许,身负长剑,一袭道袍如雪。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参加首座师兄!” “师兄!” 却是上清弟子与康风瑾见到此人,大喜过望。 男子自始至终没有瞧过唐越夫妇一眼,进门后只依次看向一众师弟,看到或死活伤的几人,不由轻轻一喟。 而后便这么旁若无人的从夫妻二人中间穿过,二人慌忙让开道路,唐越手足无措,与先前跋扈模样判若两人。 第十章 勉升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 负剑男子依次走到众师弟身前蹲下查看伤势,不时出手点穴接骨救治一番。 却始终不发一言,屋里的气氛也凝重到了极点。 负剑男子走到康风瑾身前,看到伤势后才终于动容,蹙着眉头,愁容不展。 康风瑾抓起男子的手,咧开全是血沫的嘴,笑道:“没事的,我早看的淡了。” 此时楼老走了过来,俯身拉开康风瑾胸前的衣襟。 只见一个猩红的掌印印在上面,竟有三种颜色,最里面呈黑色,有瘀血不时冒出,中间呈红色,外圈最怪异,竟然呈一种泡尸身上才有的白色,上有一圈血泡。 楼老喃喃道:“好霸道阴毒的掌法。” 随即回头朗声道:“绾绾你照看一下陆将军的外伤,宁儿,拿我针盒来,准备施针!” 绾绾和杨宁各自点头前去帮忙,只听陆寻在一旁道:“我不碍事,先救了康大侠,陆某一介武夫,何得康大侠如此相助。康大侠若是活不成,我姓陆的今天也把命撂在这。” 唐越夫妻两人一直提心吊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时候过来一个上清弟子,抱着死去的一个同门向那负剑男子哭诉道:“首座师兄,你一定要为华师弟报仇呀,还有……还有风衢师兄,是被他们活生生扼住脖子掐死的。” 负剑男子闻言,双目通红地看向康风瑾,轻声道:“康师弟,你不是向来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嘛?今日……” 康风瑾使劲攥紧了他的手,道:“师傅不是时常对我们说嘛,习武之人到底为了什么?”负剑男子默然。 唐越夫妇看屋内忙成一团,似乎没人理会他们,借机便想出去。 这边刚踏出两步,负剑男子依旧蹲在康风瑾面前看着楼老一针一针灸在师弟身上,声音极尽冷漠,头也不回地道:“报上名号!” 二人顿时止住身形。 唐越干脆豁出去回身道:“这位真人,老子……在下唐越,这位是拙荆,江湖朋友抬举,称我们“梅岭双枭”。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化干戈为玉帛,以后来我梅岭必奉三杯水酒。” 他本习惯的自称老子,可面前之人在江湖之上威名赫赫,曾于三年前在金陵阅江楼以一己之力力挫数十位高手,技惊四座,他于弱者面前嚣张跋扈,可在他面前实在不敢造次。 “哈哈……什么?”那男子放声大笑,好像听到了极大的笑话一般。 唐越面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妇人不由叹了口气,已知此事无法善了,那唐越瓮声瓮气回道:“梅岭双枭!” 男子收回笑容,一字一句地道:“闻所未闻!” 妇人忙制止住还想说话的丈夫,道:“我们夫妇二人些许微薄之技,浪得虚名,自是不入真人法眼。” “这样吧,你们二人互相打斗一番,我看你们是否当得起这么大的名号。打到我满意了,你们就可以走了。”负剑男子起身缓缓说道。 唐越心里气极,偏生不敢发作,夫妻二人相顾不答。 良久,负剑男子微微一笑,似轻蔑,似愤恨,喝道:“李某话不说两遍!” 唐越脾气上来,说道:“真人何必如此羞辱我们?” 负剑男子目光依次从死去的师弟,受伤的康风瑾身上扫过,而后淡淡道:“我让你们打,就给我打!” 唐越情知事已至此,无法善了,和妻子眼神一碰,心即会意。 片刻后蓦地暴起出掌,运起全身功力打向负剑男子,掌力雄浑,似乎连周围空气都扭曲了。 唐越面露凶光,大叫道:“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何为梅岭双枭!” 以他二人所想,纵是此人武功再高,他二人联手之下纵然不敌,也可将他逼退,而后全身而退。 二人掌力将要打到,那负剑男子竟然还杵在原地,侧身对着唐越夫妇二人。 二人大喜,均以为就要得手,要知道唐越夫妇最引以为豪的这一式天罡掌,足以开碑裂石。 就在杨宁等人都以为负剑男子要被偷袭得手,都在替他心下担忧之时。 那负剑男子竟然轻声一笑,道:“见识到了,果然非同凡响。” 话音刚启,那负剑男子轻飘飘挥出一掌,掌力后发而先至,唐越夫妇顿觉气息窒滞,心惊于对方掌力竟似怒海惊涛一般,势不可挡。 二人大惊之下,顿时断臂腕折,鲜血喷涌向后倒飞出去。 二人恍惚中本以为会跌在地上,待落地之后好夺门而逃。 哪知身子尚在半空,胸口又遭受剧震,原来负剑男子不待二人落地,便猱身复上,双掌带有浩浩真气,落在二人胸膛。 一掌既出,第二掌紧跟而至,第二掌方落,第三掌又如影随形,负剑男子掌力所过之处,门桌破碎,木屑横飞,直如洪水滔滔,东流赴海。 唐越夫妇二人遭受第一掌时还大声疾呼,第二掌第三掌已然没了生息。 众人都想,那唐越先前所放狂言音犹在耳,此刻却已横尸当场。 不过他夫妇二人心肠狠辣,倒没有人为他们感到惋惜。 负剑男子转身回来,长剑依旧负在身后,始终不曾出鞘。 只见他蹲下身子抱起一个死去的师弟,交到一个伤势最轻的道士怀中,道:“商南城旦夕可破,众位师弟先去找一处僻静安全所在,留下暗号,静心养伤。我待这位先生给康师弟用针过后就去寻你们。” 一众上清门人领命而去。 那陆寻牵挂战事也向大家告辞,临走时看了杨宁一眼,又看了康风瑾一眼,想说什么终于摇了摇头,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去。 此时天已向晚,城内外喊杀声大作,城楼上号角声掺杂着炮火声震耳欲聋。 楼老正聚精会神为康风瑾施针,只见他胸口原来的掌印有三种颜色,此刻已经渐渐融为两种颜色,最外层泡尸一般可怖的白色已然不见,血泡也没有了。 康风瑾双目渐渐有了神采,嘴角强行牵出一丝笑容,道:“多谢先生妙手回春。” 负剑男子此前一言不发,此刻终于躬身向楼老深施一礼,道:“商南城危如累卵,先生不携家小逃命去,反而出手救我师弟性命,此份恩情,李风岩铭记在心。” 此刻客栈外飞沙走石,狂风怒号。 室内视线昏暗,楼老年龄已然不小,早已双鬓半白,更有些眼花。 此刻小心翼翼地捻动着一根银针,闻言抬首看了李风岩一眼,但见此人面似堆琼,相貌堂堂,顿时好感倍生,道:“大侠不必介怀。” 此刻杨宁抱了一个烛台过来,拨了一下灯芯,顿时明亮了这客栈的一角。 李风岩此前牵挂师弟伤势,一直没有注意绾绾,此刻灯一点亮,看清了绾绾容貌,不由心下暗赞:“世间竟有如此绝丽的女子。” 一旁康风瑾向着杨宁微微一笑,说道:“多谢小兄弟先前提醒,可你就不怕那夫妇一怒之下将你杀了,你还没娶媳妇呢吧。” 杨宁将灯放下,闻言小脸一红,看了一眼阿姊。 却见绾绾也在瞧他,此刻四目相对,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期盼,二人赶忙将目光移开。 杨宁定住心神,回道:“大叔叔能为了救一个陌生之人不惜拼上性命,我虽比不得大叔叔义薄云天,忠义勇武,可也绝不能叫那些恶人害了您。” 康风瑾和李风岩一听,心里不由一暖,顿觉这个孩子实在可亲,惹人怜爱。 楼老施针后,随手写下两处药方,一服煎服,一服外用,并嘱咐按时服药,三个月内不得运功,二人拜谢后就欲告辞离去。 不曾想楼老像是内心挣扎良久,终于出声喊道:“且慢!” 杨宁和绾绾愕然地看向楼老,那二人刚到门口,闻言回身道:“先生有何吩咐?” 楼老略一犹豫,抚须道:“不知南玄真人近来安好?” 二人闻言俱是一震,还是康风瑾出声回道:“劳您动问,家师一切均好,先生认得家师?” 楼老不答,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向着二人大声说道:“老朽有一事央求二位大侠,万望应允。” 二人大惊,上前把住楼老臂膀,想将他扶起,都道“先生使不得。” “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楼老执意不肯起身,此刻双目通红,话音颤抖道:“老朽蹉跎半生,膝下无子,所幸天可怜见,让我遇见这个孩子,老朽余生有靠。” 说着拉过杨宁,续道:“这孩子心地纯善,只可惜身患重疾,老朽无能,无法救他脱离苦海。只是方才医治康大侠时,见他骨骼惊奇,脉络强劲,与寻常之人大不相同,于是突发奇想,老朽在此想恳请二位真人将他带回山门,习武练功。说不定能保住性命,最不济也可减轻痛苦。” 说罢竟然涕泪皆下,老泪纵横道:“老朽忝颜在此修书一封,请二位转呈南玄真人座下。” 二人心有不忍,忙将楼老搀扶起来。 李风岩道:“莫说先生救我师弟性命,我们自当投桃报李,便是我们萍水相逢,知晓了这孩子身患重病,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当即应允下来。 杨宁顿时泪如雨下,上前抱住楼老,大喊道:“大伯,我不要走,别送我走好不好。” 楼老看着杨宁,眼中满是怜爱之情,抚摸着他小小肩膀,道:“时至今日,你还喊我大伯吗?” 杨宁伏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重重磕下三声响头,道:“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最安静的莫过于绾绾,她面无血色,于一旁呆若木鸡,心中仿佛有一千一万种难以言喻的苦楚撕扯着她,直欲令她无法呼吸。 “阿姊,阿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阿姊。” 不知过了多久,绾绾俯身一看,见小杨宁满面泪水,此刻正仰着小脸望着她。 杨宁怕自己手脏,只用鼓鼓的肚子轻轻拱着她的双腿,绾绾见状不由痛彻心扉。 她也知道,可能唯一能救杨宁性命的办法,就是送她走。 可是事到如今,为何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她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蹲下身形拿起杨宁的小手放在自己脸颊旁,杨宁怕弄脏她轻轻挣脱着,她却紧紧抓住不放。 只见她泪眼盈盈地对杨宁说道:“宁儿,此去经年,天涯路远,无论前路如何……坎坷,都要……活下去,答应阿姊好嘛?” 说到后来竟然泣不成声。 “阿姊,阿姊等我医好了病,就来找你和大……和父亲,一辈子陪着你们,到那时候,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李煜 第一章 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 过动宫山(笔者) 谪仙归隐处,千载流传路。 岩飞万丈崖,雨落绛云峰。 玄门传旧事,欲诉语还休。 回首苍茫外,青山感慨中。 动宫山位居晋北,连绵百里,虎踞龙盘,昂霄耸壑。因其东望太行,南倚西岳,北瞰黄渭,所以自古便有屏藩中原的气势。 然而更令其名动天下的,盖因上清宫之所在! 相传上清宫开派祖师于隋末乱世之际,为避战祸,躲在动宫群山之中,后于一幽谷深涧之中发现涧中石壁之上竟有大量晦涩繁复之古字,文辞久远,字迹古拙,甚至难以辨别是人为刻上,还是天然形成。 上清祖师当年也是学贯古今之人,他虽然认出石壁文字乃是先秦铭文,但先秦铭文种类繁多,各诸侯国所沿用之文字均有不同,因此石壁上所刻竟有一大半他都不认识。 所幸山中寂寞,上清祖师左右无事,就反复琢磨石壁上的文字,如此大半年下来,上清祖师半思半猜,竟然也能参透个十之七八。 据史载,武王伐纣,周代殷商,分封天下,文王弟之虢仲、虢叔有功,受封于虢。 原来石壁所刻文字正是当年周天子分封给宗室的虢国所用文字。 文字记载着春秋时期道家的修习法门,春秋诸子百家争鸣,道家先贤以“习道法,辩阴阳,擅占卜”而跻身于先秦十二家之首。 于是上清祖师便按照壁文所述开始练习,而后如何,无人得知,只是若干年后,上清祖师再度出山之时,天下已再无敌手。 红尘来去,几番风雨,上清祖师所到之处,扶正灭邪,惩奸除恶,世人皆谓之仙,名噪一时。 北周上柱国杨坚有志一统四海,结束魏晋南北朝长达三百六十九年的乱世,于是请得上清祖师出山辅佐,二人每每言及五胡乱华之旧事,无不痛心疾首,都决心恢复华夏衣冠。 荏苒数年,杨坚代周称帝,宇内靖平,天下一统,上清祖师见山河无恙,便毅然弃俗出家,于动宫山开教立宗,便是上清宫第一任掌教真人,自号天机子。 天机子后来翻阅了大量先秦古籍,自忖已经熟知春秋百国文字,便欲再去原来的深涧之中将石壁所刻铭文彻底参透。哪知不仅原来的深涧找不到了,就连动宫山貌也与数年前大有不同。 原来在天机子出山的这几年间,动宫山方圆百里内发生了极大的地震,原来的深涧早已找寻不到。 天机子便按照自己多年来对石壁文字的参悟将其编纂为一套心法,并传于众弟子。 其时座下有四位最得意的弟子,这四人无一不是才华盖世,甚至说是雏凤声清,处囊之锥也不为过,这四人偱天机子传下的修行心法又推演出两套剑法,剑法即为当今上清宫两大绝学:均天十六剑与惊鸿剑法! 上清宫千百以来,英才辈出,更兼历代掌门苦心孤诣,倾尽心血,上清宫逐渐成为玄门正宗,天下第一道家宗门! 中原上清宫与江南青灯寺一南一北,领袖武林群伦。 上清宫人平素行侠仗义,扶危解困,做下无数好事,中原百姓无论是否武学之士,凡是听到上清宫的名号,莫不敬重。 动宫山山势高耸,山顶终年被积雪覆盖。暮春三月,动宫山却如值隆冬,大雪披山,雾淞沆砀。 动宫山石阶冰冻,上山之路寸步难行。 莫说寻常百姓,便是习武之人稍有不慎,失足坠入山渊也是九死一生。 为此,当年隋文帝杨坚为上清宫征发劳工十三万,自半山腰起沿着山壁修筑起了长空栈道,栈道一面依山,其余三面临空。俄而风过雪落,“簌簌”坠入雪谷深渊。 远远看去,一男子此刻正背着一个男童沿着栈道一步一步上山而来,栈道底端全由木桩铺就,踩在上面发出“吱呦吱呦”声响。 山路极长,也不知行了多久,男童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入目一片高山雪谷,玉树琼枝,雪山皆由云雾缭绕。 男童不由喃喃道:“我真的死了吗?原来这就是天上?” 却不料身下传来一声气哼,道:“你没死,大叔倒是真的快死了。”这一大一小,不是杨宁和李风岩,还能有谁? 却说那日他们由梧桐客栈分别后,康风瑾由于有伤在身便被李风岩暂且送至众同门修养之处暂且养伤。 杨宁则跟着李风岩先一步返回师门。 不曾想杨宁一路上都好好的,眼看快到山下了,突然腹痛发作,全身痉挛。 好在楼老事先早就备好了药给杨宁随身带着,李风岩见状急忙背着杨宁来到附近的镇子上将药煎好给杨宁喂下。 李风岩听楼老说过,服药只能保他暂时无虞,病痛不定何时还会再发作。 李风岩心想这孩子的性命说不定便只有着落在师父身上。便待他脸色稍稍好些,就背着他上山来了。 杨宁一看原来是那个武功高强的叔叔背着自己,看来自己还没死,不由暗暗一喜,又叹了口气,道:“大叔叔,这是何处呀?” 李风岩停下身形,提肩又将他往上抬了抬,道:“动宫山。” 说完终于忍不住又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这般沉重。” 杨宁闻言不由摸了摸自己背后的小包袱,里面装满了书,自是极沉。 他轻轻拍了拍,心里不由一阵窃喜,道:“大叔叔武功这么高,我以为不会累呢。” 李风岩哈哈一笑,说道:“我不是累,是你压得我肩疼。” 二人如是这般说说笑笑,这动宫山端地是高耸入云,二人又行了一个多时辰,越往上走越是寒冷,有时候栈道穿云而过,杨宁觉得好像一伸手便能触到云彩一般。 直至日已渐西斜,好像到了一处山顶,李风岩踏出栈道,转过一个弯,但见雾淞盈眼,漫山松柏犹如银菊绽放。 五十步外有一处山门,上书:上清宫阙,四个篆书大字。 山门后面有几十级石梯,李风岩并无迟疑,背着杨宁便走了上去。 二人甫一登上山门,所看到的景象令杨宁终生无法忘怀。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广场,一眼不见边际,不禁令人生出渺小之感。 脚下青砖铺地,积雪整齐堆放,像是被人打扫过。 广场每间隔十余步便有一树冰枝雪叶的雾淞,星罗云布,似有玄机。 此时日薄西山,残阳如血,夕阳照射重峦,霞光倾斜千山,余晖将李风岩背着杨宁的身影拉的冗长。 杨宁伏在李风岩背上,痴痴地望着眼前所见的一切。 李风岩慢慢向前走着,好似知道杨宁心思一般,故意放慢了脚步,道:“我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也如你一般讶异。” 杨宁心里想:“这仙境一般的地方,如果阿姊见了,定然也极欣喜。” 杨宁这般想着,心里一阵难过,涩声对李风岩道:“大叔叔,谢谢你。” 杨宁感到李风岩的身子明显一怔,过了良久方道:“傻孩子。” 原来广场的尽头有两条路,一条路穿过雪松林原,通向一大片黑瓦白墙的楼宇,纵横阡陌,错落有致,不时有上清门人来去。 而另一条路则通向一座长桥,桥顶覆瓦,整座桥皆由长廊与亭阁相连而成,飞檐斗拱,绘凤雕龙。 与其说是长桥,不如说是一座极深的宫殿,雄伟壮观,气象浑厚。其于山顶边缘凌空飞架,云雾缭绕,不知其通向何方。 杨宁从李风岩身上下来,仰着小脸道:“大叔叔我自己走。” 李风岩点了点头,望着天对杨宁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前去拜谒掌教真人。” 长桥深邃,凌空飞架,无座无墩,一大一小二人走了好久,才走出长桥,长桥由广场通向更高处的一座山顶,桥下则是无底深渊。 “方才那里叫做绛云峰,乃众弟子日常休息,练功之所在,这座桥名曰两生桥,连接绛云峰与天极峰,我们现在就是要去天极峰谒见掌教真人。” 李风岩大手拉小手,带着杨宁来到天极峰。 但见目光所及之处,白玉为石,石阶层叠,九为一组,足足有九九八十一组之高,连接而上至一雄奇殿宇。 殿宇云缭雾绕,倚山而建,飞檐入天,殿后青天长空如洗,宛若云中。 殿宇之中若有若无的,似有清音梵唱之声。 殿阶前有众多上清宫弟子守卫,二人刚走出两生桥,便有十余名弟子奔过来,待看清李风岩相貌,俱是一凛,而后一齐收剑,拱手为揖道:“见过首座师兄” 李风岩“嗯”了一声,向其中一位年长且作道士打扮的人问道:“风贤师兄,掌教真人可在殿内?” 那人回道:“回首座,掌教真人正在殿内与玄徽师叔商议事务。自打您下山后,掌教真人每每言道,诸事远不及往日尽然有序,今日得见您归,定然大喜。” 上清宫当代掌教道号玄元,世称“玄元真人”,功参造化,于中原武林德高望重,真人年逾百岁高龄,上清弟子众多,事物繁杂,因此门内日常事务悉数由首座弟子李风岩打理。 李风岩闻言神色一肃,向风贤还礼后便拉起杨宁的小手踏上殿阶。 李风岩身为南玄掌教座下第二任首座,不仅武功盖世,更兼处事果决,雷厉风行。 自他接任首座以来上清宫声望日隆,门内弟子对他更是无不拜服。 殿阶极高,李风岩握着杨宁的手似乎微微颤抖,不禁向他望去,只见这孩子紧紧咬着下唇,很是局促不安,李风岩轻叹一声,轻声道:“别紧张,家师宅心仁厚,他肯定会救你的。” 杨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紧张,他自问如果活在这个世上是别人的拖累,那他宁愿死去。 可倘若有一种可能,能让自己活下去,活下去和在乎自己的人在一起,又不成为别人的拖累,那他自是更愿意活下去,哪怕受尽万般折磨。 第二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弟子李风岩,归来覆命,师尊近来安泰?”李风岩于殿前出声唱道。 二人终于上得殿前,大殿匾额篆书:天极殿三个大字。 天极殿飞檐反宇,恢宏庄严,却并非本朝建筑,倒似南北朝时风格更多一些。 杨宁立于殿前,不禁回首看去,但见华殿玉阶,临空飞桥,绛云广场三大奇景无不尽收眼底,其间流云飞雪,云遮雾绕。 杨宁正呆呆看着远处出神,突然大殿中一声深沉又有些老迈的声音打断了他:“是风岩回来了么?快快进殿。” 李风岩急忙拽了拽杨宁,当先整饬衣冠行了进去,杨宁缀行其后。 杨宁进得殿内,只觉一股威严肃穆瞬间包围了他,令他只敢低着头紧紧跟在李风岩后面,不敢抬头四顾。 殿内极其安静,落针可闻,殿内只听见有两个脚步声不时响起。 “噔噔踏踏”一个沉稳有度,一个杂乱无序。 杨宁只觉行了一个甲子还要长,李风岩蓦地止住身形,杨宁心里紧张,收脚不及一下撞在李风岩后腰上。 如此肃穆庄严的大殿上竟然传出一声女子的嗤笑声,随即止住。 李风岩无暇顾及身后,赶忙躬身施礼道:“弟子李风岩,奉掌教之命前往陕西叛乱之地靖民卫道,因途遇变故,特来提前覆命。” 李风岩说罢急忙伸手拉了拉杨宁,示意他向掌教施礼,不拉不要紧,一拉之下,竟然发现杨宁全身抖如筛糠,面如金纸。 杨宁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等阵仗,无比紧张之下病痛发作,此刻摇摇晃晃直欲跌倒。 李风岩眼疾手快,也顾不得其他,回身一把将杨宁托住,平放在怀里,大声喊道:“师父……” 杨宁昏过去之前,眼前只觉殿上跃下两个白色身影,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他悠悠转醒,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腹下暖烘烘的无比舒泰。 身前站了五人,俱是一身白色锦袍,看来都是上清宫人。 中间一人仙风道骨,皓首苍颜,此刻正凝神看着一封书信,杨宁认出,那封信是义父托呈上清掌教的。 杨宁不敢相信,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赫然就是天下玄门领袖,当代上清宫掌教玄元真人。 玄元子身旁站了一个美貌女子,是位坤道,看上去三十上下,风鬟雾鬓,曲眉丰颊,与寻常瘦小的女子不同,犹如姑射神人,丰神绰约。 美貌女子与玄元子并肩而立,余下三人俱落后二人半步,显然位份极高。 身后三人当中李风岩杨宁认识。 还有二人杨宁却不曾见过,一男一女,二十七八上下,应该都是上清宫二代弟子。 玄元见杨宁醒来,将信递给身后弟子,上下又重新打量了一番杨宁,温声道:“孩子,现在好些了么?” 杨宁怎能不知方才发病正是多赖眼前此人,因此慌忙伏地拜倒,却一想到双方身份悬殊,自己又如何去报答人家,嘴巴张开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玄元双手托着将杨宁扶起,浊目炯炯地对杨宁笑道:“孩子不必如此,楼氏有后啊。” 杨宁只见玄元真人花白的胡须一张一合地道:“孩子,你可愿入我上清宫门?” 杨宁心底一热,突然想起李风岩和康风瑾那一身上清武功,又想起战祸之中的百姓,顿时一阵心潮澎湃,竟尔忘了自己学武是为了治病的。 当下脱口而出道:“我愿意!” 玄元一听此言,笑着点了点头,杨宁发觉玄元身旁的女子也似乎眉梢轻轻动了一下。 玄元看向身旁的女子,似有所求地道:“师妹,你将此子收入门下如何?” 杨宁实在想不到,眼前貌美出尘的女子竟然与须发皆白的玄元真人同辈。 那她应该就是先前风贤师兄口中所说的玄徽师叔。 杨宁闻言不禁看向玄徽,只听她回道:“师兄有命,本当尊奉,只是本门之下,有俗有道,历来师兄御道,是为长门,我御俗,这孩儿日后不出家吗?” 玄元心想,若让这孩子出了家,可怎么与故人交代,当下笑道:“正是不打算让这孩子出家,方来麻烦师妹。” 玄徽一阵犹疑,不禁微微侧身,目光转向身后的那名女弟子。 女弟子上前一步,躬身施了一礼,说道:“掌教真人容禀,家师近来时常困乏健忘,教习弟子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因此日前,众弟子的武功便俱交由我和师兄代授。然我师兄妹二人技艺微末,惟恐误了掌教故人之子。” 玄徽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望向玄元的满头白发,说道:“师兄,岁月不饶人,弹指间你我竟然都是快一百岁的人了。” 杨宁顿时大吃一惊,又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玄徽,心想大叔叔长大的地方果然都是神仙,这么漂亮的女子竟然快一百岁了? 因此心中愈发坚定了想拜入上清宫门的信念。 玄元倒不似玄徽那么伤感,闻言笑道:“师妹岂不知我比你还懒,近年来也都是风岩教习弟子。” 玄徽与身后一男一女两名弟子不由一齐望向李风岩,两名弟子眼中充满了敬仰与钦佩。 而杨宁则清楚的看到,玄徽真人如同剪水般地双眸柔和地注视着李风岩,目光中饱含期待与肯定。 玄徽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她自幼拜入上清宫,随后出家,几十年来早已将教门当成了自己的家,年轻一辈的弟子在她眼中如同自己的孩儿一般,一些出类拔萃的弟子她更是视若珍宝。 “风岩贤良方正,自任事以来,令行如流,门内上下焕然一新,我上清宫前有风靖,后有风岩,师兄你真是好福气呀。” 玄徽目光依旧停留在李风岩身上,话却是对玄元说的。 玄元将手轻轻放在了杨宁的肩头,对玄徽道:“师妹,那这个孩子……” 话只说了一半,目光望向玄徽。 “掌教真人,此事……” 先前出声的女弟子正欲上前说些什么,却被玄徽打断道:“玄徽谨尊掌教令谕,定当竭力训导这孩子。” 见师父已经答应下来,那女弟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目光冷冷的望了杨宁一眼,见杨宁看过来,随即不屑地转过头去。 原来那女弟子与他师兄二人是一对眷侣,二人均属玄徽子真人座下,女弟子名唤张风怡,男弟子名唤迟风楠,武功高强,且配合无间,江湖人称“雪山双壁”。 李风岩原本想着杨宁会拜自家师尊为师,这样二人同属长门弟子,平日里也可对他照拂一二,却忘了师尊座下全是出家之人。 心里失望之余转念又想到玄徽师叔不仅武学造诣惊人,而且为人宽厚,性情淑均,心里便又开心起来。 此时见杨宁还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便立即上前一步,假作不悦地训斥道:“傻小子,还不快给师父磕头。” 说罢向玄徽努了努嘴。 杨宁会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先向玄元拜了三拜,又转身向玄徽叩了三次首。 小脸紧张地红通通的,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一旁的张风怡瞧见,更是不悦。 玄徽性情淑均,待人宽和,移步上前把住杨宁双肩将他扶起,轻声问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杨宁老实回道:“杨宁。” 玄徽轻声“嗯”了一下,随即道:“你既拜我为师,自当遵循上清字辈,你这一辈是风字辈,今后你便唤作风宁,记得了?” 三声暮钟玄门,满山新月黄昏。 重檐滴水冰存,层楼叠榭,庭除剑语乾坤。 ——笔者 杨宁走出天极殿,已是夜色弥漫,天极殿内外灯光通明,照亮了整座天极峰。 从殿前向山下望去,上清宫月白风清,只有远处绛云峰上弟子居所灯火阑珊。 迟风楠与他一边走着一边手指点着各处讲与他知晓。 张风怡似乎心情不佳,走的很快,将他二人远远地甩在后面,只是每当快消失在二人视野的时候,就会停下等他们一会。 三人就这般走走停停,下得天极峰来,穿过两生桥,来至绛云峰。 依旧是那般烟遮云绕,雾淞沆砀,雪松按照某种图形规律地排列着。 杨宁依稀记得好像在楼老某本书里看到过,只是当初匆匆一瞥记不清楚。 杨宁看到远处的张风怡又驻足停下,便仰头看向身旁的迟风楠道:“风楠师兄,师姐好像不开心吗?” 迟风楠尴尬一笑,打个哈哈道:“没有,你不用理她就是了。” 杨宁只得垂首点了点头道:“哦。” 说完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两声。 迟风楠不由大笑,拉起杨宁的小手道:“饿坏了吧,走,师兄先带你去厨房吃点东西,然后带你回住处歇了。” 杨宁确实饿坏了,依言点了点头。 厨房并没有想象中的大,里面摆了三四张长方木桌,每张桌子能容十几个弟子用餐。 堂内门窗大开,彼时山顶积雪终年不化,瑟瑟寒风夹杂着雪沫顺着窗子卷进来。 杨宁见此景象,心中兀然想起身在楼府时的景象,当时天下大雪,义父出门买药,他放心不下一直在窗前等候,那寒风也如这般带进雪来,阿姊会过来替他关上窗子,可是现在,谁人替他关上窗子? 第三章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迟风楠端来一碗清粥,半碟咸菜放在桌上,道:“山上清苦,平日里就只有这些。” 将碗推到杨宁面前,随即与他相对而坐。 杨宁看了迟风楠一眼,吞了口口水,然后将碗轻轻推到迟风楠面前,道:“师兄先用。” 迟风楠大笑:“我不饿,你快吃吧。”说罢又推到杨宁面前,示意他快吃。 杨宁早已饥肠辘辘,闻言便不再坚持,端起粥碗狼吞虎咽吃起来,心里却想:“师兄怎么能不饿呢?” 迟风楠好似知他心中所想一般,看着他笑道:“出家之人讲究辟谷,不必介怀。” 他见杨宁抬首看着他,便用手指了下粥碗示意他继续吃,正色道:“你既拜入山门,日后需得刻苦习武,万不可因家世出身而懈怠惫懒。” 杨宁心里奇怪:“什么叫因家世出身而懈怠惫懒?”。 可又不便相问,只得点点头,继续默默吃饭。 此刻门外似乎有白影一闪,杨宁以为自己眼花了,迟风楠却知道师妹在催促他。 他见杨宁也吃的差不多了,便抓起他手道:“走,我带你去住处看看。” 玄徽真人座下弟子与长门弟子平日并不住在一起,迟风楠带着杨宁来到弟子寝居之处。 这里俱是参差毗邻,黑瓦白墙的屋舍,每走五六步便有一扇大门,门内是一个小院。 一路走去时有院内红梅越墙而出,亦或有管弦之声传出,但更多的院内是漆黑无声。 转过一道弯,迟风楠带着杨宁在第四个门口停了下来。 推门进去,果不其然一个不大的小院,碎石铺地,院子一角有修竹几许,修竹之下有一口古井。 恰值月上中天,院内明月映古井,清风弄竹影。 二人径直走过小院,迟风楠推开房门,却不进去,拍了拍杨宁肩头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好好休息。” 说罢向杨宁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迟风楠一走,四周顿时寂静了下来。 杨宁转身默默目送迟风楠离去,直至听到院门被关上的声音才收回目光,他先是向左右相邻的两个院子张望了一眼,没有看见灯火,也没有听见声音,顿时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涌上心头。 他此刻孤身一身,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又身患重疾,至今犹不知生死何时,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但更多的,是思念。 黑夜中只听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而后迈步进了屋内,就着窗外的月光,似乎看见了屋内有一张圆桌,圆桌上摆着烛台和火石,他走过去打着火石点亮了烛台,顿时屋内亮堂了起来。 屋内甚是简朴,两扇小窗半开,除了身前这张桌子,另有一张木橱,两把椅子,炕头的墙上悬了一幅字,上书: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八个大字。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杨宁宽了衣袍,吹熄了灯倒在炕上睡了。 可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就这样也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慢慢倦意袭来。 正欲沉沉睡去,房门却被一把推开,一声怒叱道:“小小年纪就如此惫懒?” 杨宁大惊霍然坐起身来,睁开眼来一看之下竟然天都亮了。 屋内站着一人,杏眼园瞪,正是张风怡。 原来玄徽真人时常坐关,她与师兄迟风楠二人则负责教习弟子。 只是上清宫千年大宗,门内事务繁多,师兄迟风楠因为与首座李风岩交好,便时常前去天极峰帮李风岩打理事务,于是这传授弟子武艺的事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按照玄徽真人传下的旧例,只要“问道堂”三声钟罢,所有玄徽一脉弟子务须在堂前集合。 众人一齐演练一遍上清剑法,而后按照辈分,入门先后相互探讨内功心法心得,不时也有切磋较量,只为武学精进,酌盈剂虚。 今日清晨又照旧三声鼓罢,哪知却少了杨宁,张风怡先与众人一齐演练了一遍七十二式上清剑法,哪知剑法演练结束杨宁还是没到。 张风怡大怒,便气冲冲地跑到杨宁这里来寻他,进门一看他还在睡,更是气冲斗牛。 杨宁哪里还有睡意,急忙用被裹着穿好衣服,蹑手蹑脚走到张风怡身前,头也不敢抬道:“师姐……” 张风怡回头看了一眼杨宁房间,又喝道:“你不知道本门规矩,还是不识字?” 杨宁“啊?”一声,顺着张风怡目光看了一眼木橱,这才看清木橱上放了一本书。 应该是上清门规之类的了,昨夜灯光昏暗,竟然没有注意到。 他暗暗自责道:“怎地这般糊涂,以后切不可再如此了。” 口中连道:“师姐对不起,以后我一定早起。” 张风怡本就瞧他不顺眼,这下更生厌恶,厉声道:“给你一刻钟,穿好衣服,我在问道堂等你,迟了要你好看!” 说罢一甩袖诀走了出去,连再看杨宁一眼都懒得! 杨宁只急得满头大汗,心念电转:“换好衣服?换什么衣服,我不是穿着衣服吗?喔,是了,定是如师兄他们一般的白色衣袍。” 他急忙跑到木橱前,木橱下有几个抽屉,一把拉开一看,果然是一套叠的整齐的白色锦袍,上面静静放了一根簪子,锦袍袖口绣着道家符纹。 他两三下除去衣衫换上锦袍,而后拿着簪子便向外跑去,边跑边束发,将头发束成如师兄们一般。 他依稀记得昨夜风楠师兄带他走过的路上有一座二层楼宇,风怡师姐口中的“问道堂”应该就是那里无疑了。 果然,杨宁转过弯便看到“问道堂”前肃立了好多人,有男有女,张风怡便站在堂前冷眼旁观。 他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找到张风怡,学着大人抱拳施了一礼,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师姐……我来晚了。” 其实众人大老远便看到一个大肚子小孩穿了件宽大无比的宫袍跑了过来。 不知是跑得还是冻得,小脸红扑扑地神色凝重,年纪不大却穿了一件极不合身的长袍,跑过来弯腰施礼的一系列动作实在令人忍俊不禁,有那女弟子已经窃窃笑出声来。 “杨风宁!” 却是张风怡出声打断了众人的笑声,杨宁一时半会儿还没适应这个新名字,迟疑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道:“啊?到!” 一些弟子见他连叫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不由又笑了起来。 张风怡却以为他在故意引嘲,双目一瞪喝道:“你晨会迟到按例当罚十鞭,念你初犯我就罚你五鞭。” 说罢众人还不及讶异,就见白影一晃,张风怡手中不知何时竟握了一把长鞭,手腕一抖,“啪”一声鞭子抽在杨宁右肩。 杨宁顿觉一阵剧痛传来,眼泪差点夺目而出,被他强行忍住,只觉伤处犹被火烧一般。 第一鞭刚过,张风怡第二鞭又落在左肩,熟悉的剧痛传来,杨宁紧咬牙关,努力不让眼泪出来。 张风怡两鞭过后,闪身来到杨宁身后,周围弟子纷纷避让,手臂一挥,又抽在杨宁背上。 一下,两下,三下过后,杨宁脚下有几滴鲜血滴落,众人在后面看不清杨宁面上,只见他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袍背对着众人而立,低着头一动一动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只是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没人知道,他为了不哭出声,将手腕咬的稀烂,五鞭过后,张风怡问道:“这顿鞭子罚的该是不该?” 杨宁未答,张风怡冷冷地问道:“回答我。” 杨宁很想说一句师姐罚的对,可他无论如何,终究说不出这番话。 “回答我!” 问道堂前落针可闻,一众弟子只看见那个小小背影点点头,不曾言语。 张风怡握紧了鞭子,就在此时,有那一个女弟子看上去二八芳华,反手握剑,越众而出道了句:“他知道错了,请大师姐放他一马。” 于是当天的晨会提前散了,大家或各回居处,或自去习武练功。 自那天起,杨宁总是第一个到“问道堂”前练功,从没有人看到他是几时从房里出来,总之大家到了堂前便能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 如是几年过后,杨宁长高了不少,大家都知道杨宁不苟言笑,很少与人交流,大多数都是他一个人找个地方习武练剑,没人知道他武功如何,也没人知道他身上的病怎么样了。 只有极少数的弟子知道无论是掌教还是首座都对他极是看重。 偶尔有上清宫三代弟子遇到他,惮于他的辈分喊他一声风宁师叔,便会看到他错愕地抬起头,而后点点头走过去。 有一日散了晨会,杨宁正在院子里练功,突然听到有人敲门。 他以为是李风岩来找他了,不由精神一振,当即收剑前去开门。 “风岩师兄你最近怎……” 打开门一看却不是李风岩,院外站了一个女子,眉眼如画,嫣然一笑道:“令师弟失望了,我可不是首座师兄。” 杨宁认得她,她名曰顾风遥,曾于几年前出言帮过他,听人言其出身不凡。 杨宁看了她半晌,道:“师姐有何指教?” 顾风遥一直扑闪着眼睛瞧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弟,他已不复当年在“问道堂”前受罚时的稚嫩,现在的他目光明亮清澈,面庞隐约有了棱角。 “家中祖父过寿,作晚辈的不孝,不能侍奉膝下,我听闻师弟笔墨横姿,尤精于书法,因此腆颜登门,想求一幅墨宝下山当做寿礼献给祖父。” 杨宁于她数年前出言相帮一事一直心存感激,闻言犹豫一阵,终于侧开身子,将她让进门内。 小院与其他同门的院子并无不同,只是在水井旁多了一树梧桐,花落满苑,也不知山上凄寒,这树究竟花费了多少心血才长成的。 第四章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二人一前一后进得屋里,室内景象与数年前杨宁初上山前已大不相同。 到处堆满了墨迹未干的宣纸,其中西边一整面墙壁尽皆是书,窗前放了一张书案,案上有文房四宝,诸般翰墨。 顾风遥走过去,纤柔的手轻轻拿过一张写满字迹的纸,上面写有: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肠。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 顾风遥见此抄文由行书写就,秾纤折中,若行若飞,不由暗暗赞叹不已。 顾风遥正目不转睛看着抄文,忽听身后杨宁声音道:“师姐,用茶。” 顾风遥只得回到圆桌前坐了,端起一碗茶吹了吹道:“听闻师弟乃名门之后,家学渊源,今日得见墨宝,果然名不虚传。” 杨宁则至窗前据案坐了,想起数年前迟风楠在餐堂与他说过的话,心中一动,问道:“师姐是听谁说我名门之后,家学渊源的?” 顾风遥闻言一窒,她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只是自己一直对杨宁的一举一动很是关注。 在她想来,能蒙掌教和首座看重,又有很高的书法造诣,定然是世家出身。 只听杨宁继续说道:“在下自幼随义父居于乡野,倒是师姐,太湖顾家名动天下,师姐是来拿在下逗趣的嘛?” 顾风遥暗恼自己说话没有分寸,幸好杨宁又道:“师姐想要在下写什么?” 顾风遥恨恨瞪了杨宁一眼,却依旧只是一个背影。 顾风遥心想:“我平日里虽也看些诗书,可既给东主祝寿,这点才学又如何上得了台面。” 当下说道:“师弟博览群籍,但凭均裁。” 顾风遥便见杨宁摊开一张上好的宣纸,拿起笔饱蘸浓墨,举目思虑片刻后写起字来,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起身走到他身后。 纸上的字正中寓欹,丰厚雍容,竟迥异于自己先前所见的那幅手抄。 顾风遥屏息望着杨宁侧脸,只见他全神贯注地写着: 冰心赤胆照乾坤,翰苑循良萃一门。太白集开诗世界,发禅书见字根源。笺飞海屋花千片,乐奏琼楼酒百樽。但愿年年逢此日,薰风吴苑荐兰荪。 整张纸写下来共分八列,每列七个正楷,工工整整,原来是一首诗。 顾风遥恍然大悟:“定是他知道是送老人拜寿,讲究高山景行,堂堂正正,因此刻意变了手法。” 一首诗写罢,杨宁推开镇纸,吹干墨迹卷了给她,而后起身走出厅堂,片刻后院子里响起了“刷刷刷”声,竟是练起剑来。 顾风遥将字小心收好,见杨宁并无留客的意思,便又环视了一圈室内,叹了口气也举步行了出去。 杨宁正在梧桐树下练剑,见她出来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顾风遥目视杨宁良久,终于提气说道:“当今四方离乱,掌教与师尊商议再派出精锐弟子下山救济黎民,掌教真人选座下一百名弟子与师尊选出的六十名弟子皆由首座师兄率领下山。下月初一,师父于问道堂前考较众同门武艺,你……记得不要迟到。” 杨宁剑法明显乱了几式。 片刻后只听杨宁说道:“多谢师姐提醒。” 顾风遥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院子。 瞬间小院又重新寂静了下来,只不时响起“刷刷刷”的剑声。 杨宁一直练了半个时辰才收剑归鞘,仰首看着梧桐,喃喃道:“阿姊,我不欠她了罢?” 是夜,一骑快马由动宫山连夜向江南驰走,三日后杨宁的贺词被呈至姑苏凉江别苑钟离氏祖君的案前。 终日求人卜,回回道好音。 那时离别后,入梦到如今。 ——杜牧 槐序时节,动宫山上清宫依旧那般清冷,一如杨宁此刻的心境。 绛云峰上,一人白衣玉簪,按剑而行。 此人仪表不凡,只是腹中微微隆起。 此时天还没亮,就着一缕天边的鱼肚白可以看见剑端血红的剑绦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问道堂前一个人都没有,杨宁依旧来得最早。 只见他独自走到堂前站定,而后“呛啷”一声抽出佩剑练起剑来。 刹那间,剑光霍霍,满堂生辉! 当天微微亮起的时候,杨宁见远处陆续有弟子赶过来,遂还剑归鞘,立在原地,静待众师兄弟。 众人见他还是第一个来,早已见怪不怪,三两成群地从他身旁走过,找到各自的位置站定等着。 杨宁一边平复着因为练功而微微起伏的气息,一边伸手入怀,摸出一样湖绿色的物什。 看上去像个香囊,他手指轻轻摩挲着,摩挲着上面绣着的一个“杨”字。 当张风怡与闭关日久的玄徽真人来到堂前的时候,“风”字辈二代弟子与“入”字辈三代弟子均已到齐。 众人躬身施礼道:“拜见师尊,见过师姐。” 听到众人施礼,杨宁如梦初觉,忙将香囊揣入怀中,躬下身去。 幸好弟子众多,并无人注意到他。 玄徽的声音似水如歌般说道:“诸位弟子,我上清教宗,经九代七十一朝之风云,历千年而不倒,持玄天之威,笑傲武林群雄,今逢天下巨变,关外建奴虎视中原,西北反潮愈演愈烈,本门亦见厦倾之势。” “虽风雨飘摇,前途莫测,然吾辈玄宗儿女,纵身陷万难,也定当力破绝境!世事多转,暝晗有常,终有守得云开,花开复见之时。现今掌教谕令,擢选百六优秀弟子下山,护我同胞子民,列位但有愿者,请上前一步。” 此言一出,问道堂前的数百名俗家弟子莫不群情激昂。 很多人激动的面色潮红,所有人无不上前迈了一步。 杨宁也毅然踏前一步,想起下山后就要见到阿姊和义父,顿时心潮澎湃。 梧桐客栈一别经年,佳人还好吗? 玄徽真人见状不由微微颔首,好像被勾起了某种回忆。 众弟子被分为两两一组,以武功论高下,最后武功最高的六十名俗家弟子与长门选出的一百名弟子一同下山。 输的人自是垂头丧气,懊恼不已,赢的人则继续与其他胜者比试,直到仅余六十人方止。 玄徽坐在堂前的一把太师椅上,张风怡侍立身后。 一个多时辰过去,输阵的弟子越来越多,已不下三百余人。 同门之间,胜负寻常,很少有人羞愧离去,大都自发地围成一个大圈,将还能继续比试的同门围在中央。 此时还站在场上的弟子已不足百人,杨宁已经连胜三阵,此刻正与他比试的是与康风瑾同时入门的师兄周风林。 周风林武功精湛,擅使一柄长枪。 二人所斗的小圈中剑光缭绕,不时金戈作响,渐渐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杨宁出剑极是迅捷,霎地一伏身,剑尖已欺上周风林咽喉。 周风林退了一步,臂膀翻转,使一招“秦横六国”枪尖如电过长空,隐含风雷之声向前横扫。 此一式曾蒙上任首座李风靖指点,端地气势撼人。 上清宫玄元真人座下第一任首座李风靖乃是一位不世出的奇男子,以一身惊世剑法被江湖中人称为“剑狂”。 只是后来其义父曾先后七次上山,终请得李风靖下山辅佐,李风靖自觉有负师门,遂复其本名李定国。 周风林一招“秦横六国”祭出,料定杨宁必然会闪身躲避。 一旁顾风遥曾与师兄讨教,素知此招厉害,当下不由出声提醒道:“此招万万不可硬接。” 杨宁听得此言,本欲闪身而避的身形顿时止住。 他自幼便常听阿姊说起,说外面人心叵测,不要随便欠下人情,他一直铭记于心。 此刻尽管知道顾风遥有意帮他,可他偏偏不愿欠她这个人情,当下大出所有人意料地竟然不退反进。 只见杨宁纵身跃起,一脚格开长枪,于半空之中剑诀一领,“唰”地一剑,探身营取,直取周风林胸膛。 这一招“秦横六国”并非只有一式,这招厉害之处便在于它合六式于一招之内,气象万千,环环相扣,足以应付各种变化。 周风林见状并不慌张,道一声:“师弟小心了。” 话毕五指脱手,闪身之际左手已稳稳抓住柄端,手腕抖处,嚯嚯两声直刺往半空之上。 众人只见杨宁于半空之中无处着力,败阵已是必然。 不过这位平时沉默的风宁师叔,已经令很多后辈弟子甚至是同辈师兄弟大开眼界,由心折服,想到他马上就要输阵,心中都觉得有一些可惜。 顾风遥见杨宁听到自己所说后竟然不退反进,暗气之下转念又一想,便知道他是不欲再欠自己人情。 她摇首一笑,心里暗道:“你不欲欠我人情,我偏要你怎么都欠我的。” 此时恰见杨宁于半空之中无处可躲,偏她于武学一道资质绝佳,玄徽也对她赞不绝口,甚至武功已隐隐在张风怡之上。 当下心念电转,脱口道:“快弃剑,借坠物可退后两丈。” 顾风遥言下之意是让杨宁把剑抛了,然后便可借力在剑身上全身而退。 只是她不了解杨宁,让杨宁受伤可以,让他弃剑却是万万不能。 杨宁紧闭双眼,上清心法运转不休,突然双臂如翼展,众人正自不明所以。 就见杨宁的身形竟然凌空止住,剑光流转,衣诀飘飘。 片刻后杨宁飞身一剑斩下,剑势迅捷无匹,笼罩了周风林全身。 霎时之间,问道堂前数百人寂静无声,就连正自比斗的其他门人都停手看了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杨宁身上。 杨宁这招乃是上清宫极高明的一门心法,名曰“经天功”,经天功练至一定境界,便可临空而立,此心法只有掌教座下长门杰出弟子得授,玄徽真人座下无一人会此功法。 顾风遥暗道一声坏了。 果然只见白影过处,“当啷”一声,杨宁长剑脱手跌落,失魂落魄地站在地上。 顾风遥扭头一看,堂前太师椅上已空无一人。 周风林愣了一会,忙躬身向玄徽施礼道:“多谢师父。” 说完又转身向杨宁拱手道:“风宁师弟剑术精湛,为兄自愧不如,你入门虽晚,却能有今日之造诣,实在是难能可贵。” 周风林是宽厚君子,这番话实在是他由衷之言,只是他在方才的比试之中本没有落败,相反在前面还一直略处上风,他说自愧不如正是有意勉励杨宁。 杨宁心中惶惶,哪里听得进周风林说什么。 众人只见玄徽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望着杨宁。 第五章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上清心法讲究清静无为,越是修为高深之人性子越是宽和。 多年以来,玄徽更是如此,一些小辈的弟子甚至从来不曾见过师祖脸色这样难看过。 “逆徒今日我再容你不得!”张风怡柳眉倒竖,来至圈中心冲着杨宁厉声喝道。 话毕自袖中取出长鞭就往杨宁身上打去。 “啪”地一鞭响后,杨宁白色的锦袍顿时裂开一道口子,继而瞬间被血染红。 这鞭子也不知是各种材质,竟然如此厉害。 张风怡何等修为,一鞭刚过,也不见她如何做势,第二鞭又要打下。 却被杨宁探手一把拿住鞭尾,攥在掌中。 张风怡又惊又怒,运功去拽鞭子,哪知却纹丝不动,当下真是怒火中烧。 她定目一看,却见杨宁也在看她,目光明亮而清澈。 张风怡突然觉得,这个数年来每日都能见到的师弟竟是如此陌生。 只听杨宁道:“敢问师姐,我怎么就逆徒了。” 此言一出,有许多年长些知情的二代弟子都暗暗为杨宁担心。 其实若问玄徽与张风怡为何如此大怒,还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上清宫还留有清宫除道的杂仆。 却说天极峰上,有那一年轻貌美的女仆,倾心于首座李风靖的英雄气概,终日借故打扫殿阶,徘徊于殿前不去,只是为了能瞧上李风靖一眼,便是苦等数日也是值得。 可李风靖何等人物?女仆心知二人判若云泥,时常夜不能寐。后来得知李风靖醉心武学,便想习练武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与他谈功论道,便是死了也值了。 于是此后的她除了每日清宫除道,便是跑去偷看弟子练功。 若是这女子是个凡夫俗子也就没有了后来的许多事,偏生这女子竟是个颖悟绝伦且七窍玲珑之人,什么剑术掌法一学就会。 只是上清武学博大精深,务必佐至上心法方能融会贯通,可这女子虽能学的剑掌招式,却又哪里能偷得上清心法呢? 不得不说这女子也是如妖孽一般的人物,久而久之竟然通过自己独特的理解,将剑术掌法悉数融汇在自己独创的心法之中,当然她自己当时是一无所知的。 如是这般又过了十余年,到了大明崇祯三年,也就是杨宁上山前两年。 正值义军之首张献忠第三次上山恳请义子出山相助,当时闹的整个上清宫沸沸扬扬,很多人激愤之下怒指张献忠为反贼,祸国殃民,只是终究碍于李风靖首座威权,没有出手将张献忠擒了。 那女子何等冰雪聪明,只看李风靖虽然严词拒绝,但是他眼中流露出对义父的犹豫与抚养恩情还是被她读懂了。 于是悄悄下山,后来张献忠兵败被围榆林,女子潜进官军大营,刺死主将郭治庸,随后在中军升鼓聚将,将闻声而进的将兵一一斩杀。 后在大军重围之下负伤而退,女子在一个村子养好伤后来到义军大营,找到张献忠尽诉前事,张献忠喜不自胜,当即设宴谢恩,并许诺待义子回来,当亲自主持二人的婚事。 女子贫苦出身,何曾受过这等待遇,当真志得意满,只盼那日思夜想的郎君早日回转心意下山完婚。 后来李风靖终于被义父请下山来,并复本名李定国。 女子原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哪知李定国听闻女子所作所为,大为厌恶。 竟然举剑相向,对她道:“你偷学师门武功,此为一过。残忍滥杀,此为二过。今后倘若再有三过,天下虽大,我李定国必替师门除了你这祸害。” 女子闻言悲愤欲绝,伏地泣道:“今后我再也不用你上清宫门一招一式,也不会再见你一面,如违此誓,不用你来杀,我自刎便是。”说完夺马而去。 此后数年前,就在杨宁在山上的这几年。江湖上新崛起了一个宗派,名曰:天玄门。 天玄门下弟子如云,骎骎然有比肩名门大派的势头。 江湖盛传天玄门武功与上清武学形似而神不似,而那天玄门主名唤姽婳,正是那曾为上清宫奴仆的女子。 此事后来被上清宫知晓,门内上下无不愤愤。 掌教玄元真人遂下严令,今后上清弟子不得私相授受,如有违者,废其武功,逐出师门。 只是杨宁近年来独来独往,这件事并不知晓。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彻骨寒,那得梅花扑鼻香。 再说张风怡这边,听杨宁此言,冷冷说道:“你偷学经天功,算不算是私相授受?” 此言一出,众弟子无不哗然,杨宁却一头雾水,道:“是又如何?” 张风怡本来已平息许多的怒火又被撩拨起来,心想这些高门出身的子弟果然都是这般桀骜不驯。 心下怒气腾腾,手上便奋力去挣夺那鞭子。 哪成想杨宁早撤了力道,她甫一用力,鞭子就拿了回来,张风怡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只见她拿过鞭子,劈头又向杨宁打去,鞭痕所及,肉绽帛裂。 杨宁这回却是不闪不避,任她鞭打,直打到十余鞭的时候,杨宁已是遍体鳞伤,本来洗的一身洁白的锦袍早已破烂不堪,血迹斑斑。 只听杨宁哂然一笑,道:“谈何武侠之士高情远致,却也如此宥于门户之见,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话音方落,人群中有一人叫赵入磬的小辈弟子,此人是张风怡的徒弟,为迎合师父,出班指着杨宁斥道:“触犯教规不知悔改,还敢目无尊长,你这种人理应逐出师门。” 玄徽闻言,睨了一眼赵入磬,神情更是不悦。 此时却是顾风遥出声叱,道:“你这种目无尊长的人才该被逐出师门。” 她眼见杨宁被打,早欲出言制止,可是张风怡与师兄迟风楠在门内素有威望,尤其张风怡对大户出身的人更为严苛,因此方才没有出来。 赵入磐见是顾风遥出声呵斥自己,一者忌惮她是师叔,二者畏于其出身江南豪族,他敢出言责难杨宁,却不敢得罪顾风遥。 因此对顾风遥说的话,只装作没听见。 赵入磬横下心来,道:“掌教真人严令,并已撰入教规,上清宫弟子但有私相授受者,废其武功,逐出门庭,风宁师叔方才施展经天功,已触犯教规,在此数百位师叔伯、师兄弟们可都瞧的清清楚楚!” 杨宁到现在方才明白,张风怡为什么说自己是逆徒,一贯亲和的师父又为何会动怒,只是自己向来独来独往,对这新教规真的毫不知情。 杨宁此时方才觉得,在这山上除了李风岩,竟无一人可以交谈。 并不是他性情乖僻,不合群,而是他久病难医,不愿意让别人知晓。 又或许数年前刚入门时即被鞭挞,他自尊心极强又深谙人心冷暖,因此才如此这般。 常言道,何曾有人真正喜欢孤独,只不过是害怕失望罢了。 他所施展的经天功,确实是李风岩私传于他的。 二人自数年前商南城梧桐客栈相识以来,早已肝胆相照。 杨宁拜入山门之后,每次发病,痛如刀绞,别人毫不知情,李风岩却是每次都陪在他身边,用楼老教他的法子为杨宁煎药,并为了让他减轻痛苦,偷偷传他内功。 多年以来,杨宁每次发病时的痛苦他都感同身受,他不知道这孩子从前受了多少苦,又到底靠什么信念一直支撑他到现在。 只有杨宁一个人知道。 杨宁深怕此事会牵连到李风岩,他当即矢口否认道:“师父,弟子没有偷学武功。” 玄徽微微皱眉,轻轻摇了摇首,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 杨宁心中害怕极了,他不怕自己被打,也不怕遭受责罚,就怕连累到师兄。 师兄也是为了他才甘冒触犯教规的巨大风险传功给他。 近年来杨宁的病已相较从前大好,肚子也偏见越来越小,这一切他都感念风岩师兄,早已将师兄看作至亲之人,他哪里肯让李风岩牵连进来。 杨宁双眸望着师父,心中挣扎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师父,弟子真的没有。” 杨宁入门时,张风怡恰巧就在天极殿上,曾目睹了掌教看信后收他入门的全过程。 在她心中,杨宁定然又是一个豪门子弟,不然凭什么他一个毛头小子能让首座和掌教青眼有加。 张风怡贫苦出身,自幼受够了官府氏族欺压,因此对大户出身的子弟最有成见。 她见杨宁死不承认,心中越来越气,道:“今日你若不说出实情,上清宫定然容不下你。” 杨宁对张风怡说的话置若罔闻,只定定地瞧着师父,眼中满是期待。 玄徽也瞧着杨宁,朱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又合上。 “师祖,我上清宫会经天功之人寥寥无几,何不召长门一脉所有会经天功的来此问话?” 杨宁闻言身形一震,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心头苦不堪言,他不禁望向出声之人。 是赵入磐。 杨宁目光注视着赵入磐,心里暗恨,突然视线被张风怡所阻。 张风怡见杨宁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赵入磬,担心他会威胁自己徒弟,于是挡在赵入磬身前。 只见她抱拳道:“师父,入磬说的有理,不知您意下如何?” 玄徽犹豫半晌后点了点头,张风怡刚欲转身前去天极峰传令,就只听扑通一声。 回头看去,杨宁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玄徽,道:“师父,弟子有罪,是我偷学的经天功,并无任何人传授,请您降罪,只要让我留在山门,受何等惩罚我都心甘情愿。” 张风怡冷笑一声道:“简直就是满口胡言,偷学经天功?你好大的本事啊,我玄门怎会有你这等顽人?” 经天功是上清宫无上绝学,历来为上清宫长门卓越弟子口口相传,绝不可能被人偷学。 此言一出,许多人哄然大笑。 杨宁如鲠在喉,跪在原地一声不吭。 他不能说出实情,因为他害怕会连累到风岩师兄。 他也不能下山,因为他答应过阿姊,要医好了病再回去,再也不分开。 有个人是他终其一生,求医不得的隐疾。 始于一见钟情,终于病死垂危。 愿以百年孤独,千难万阻,换其来生安度,无忧如初。 第六章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待众人笑声甫歇,顾风遥高声道:“师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风宁师弟到底配不配作我玄门中人,也该是由掌教和师父发落才是。” 她说罢硬着头皮偷瞧了张风怡一眼,果然见张风怡目光冷冷地望着自己,心下十分不安。 张风怡与迟风楠二人入门最早,任事多年又深孚众望,平日间张风怡不苟言笑,众弟子怕这个师姐倒远胜过害怕师父本人。 张风怡心想,这些权贵子弟果然互相袒护,我上清宫清净之地,万不能沾染了这些世俗权贵的龌龊。 于是道:“我奉师命教习众同门多年,教的不仅仅是武学,更为重要的,是为人之本,一个触犯教规又矢口抵赖继而满口谎话之人,实在不配位列门庭。” 说罢就想上前除了杨宁的头簪,将他赶下山去。 张风怡原也没想废了杨宁的武功。只因废人武功不仅对人身体有莫大伤害,被废之人往往命数极短。 而且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一身武学,得之不易,往往数十载寒暑才小有成就,一旦被废,身体上的伤害还在其次,主要是人心里受不了这等地狱天堂的感觉,时有就此疯掉或者痴傻之人,也不在少数。 张风怡上前出掌成刀,想除了杨宁头上象征着上清宫门的头簪,再将他赶下山去。 哪知一出手,众人吓了一跳,均以为她要废了杨宁武功。 玄徽与顾风遥同时喝道:“住手!” “不可!” 可张风怡与杨宁近在咫尺,任玄徽修为再高,也赶将不及。 杨宁到底年轻气盛,他也以为张风怡要废了自己,心中不由大恨:“此人处处与我为难,我又何曾招惹过她一星半点!” 心里想着出手也毫不留情,一招“漫步龙亭”运指如剑刺向张风怡面门。 这本是剑招,可他佩剑被师尊打落,只能用中、食二指当作剑用。 张风怡见杨宁突施偷袭,大为光火,可杨宁数年来练功不辍,这一指之下,凌厉无匹。 煌煌剑意直取她面门,她不敢怠慢,偏首堪堪躲过这一指,只是头发还是被剑意刮到。 几缕秀发缓缓落于地上。 杨宁跪在地上身形本来就矮,张风怡侧头躲过这一招,却忘了身后立着的赵入磬。 剑意直击向赵入磐,赵入磐大惊失色,可这剑意迅捷如雷,以他的修为如何能够避开,只能下意识地挥剑去挡。 片刻后就听“嘭”一声,剑刃被击为两截。 赵入磐面色煞白地呆立当场。 其余众人无不大惊,玄徽心下叹息:“可惜了这个出类拔萃的孩子了。” 张风怡大怒之下,手臂扬起,连剑带鞘便向杨宁胸口点去。 杨宁深吸了一口气,运起轻功,身形竟直挺挺地立了起来,反掌疾抓,已将对手的剑鞘扣在手中。 张风怡也不去夺,由他抓着剑鞘,身形一退,“呛哴”一声便将剑拔了出来。 长剑刺向杨宁,杨宁便以手中剑鞘为刃,和她斗了起来。 众人只见剑光霍霍,二人兔起鹘落,一剑一鞘上下翻飞。 本来张风怡使剑,杨宁用鞘,兵刃上就吃亏,而且杨宁入门在“风”字辈之中最晚,在内力上也稍逊一筹。 但是胜负之间,决定成败的并非只有兵器和内功。 还有剑术。 数年来杨宁不论寒暑,习武练剑,他付出了旁人数倍的努力,又有李风岩这等剑术大家的指点,如今他的剑法比张风怡高明了何止一筹。 此时杨宁挥鞘格开来剑,不待张风怡收剑,剑鞘圈转,已缠住了后者剑刃。 张风怡大骇,晓得这是一招“项王问计”,目的是要她剑刃脱手。 张风怡一声冷哼,出掌如风,打向杨宁面门。 杨宁纵身一跃,越过对手头顶,一掌向她后心击去,杨宁这一式动作极快,眼看张风怡就要被这一掌打中。 众人都知道杨宁已在场面上稳稳占据上风,心里尽皆暗道这入门最晚,且名不见经传的小师弟竟然在武学上有如此造诣,便是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雪山双壁之一的张风怡也不是对手。 张风怡猛觉身后风声飒然,正欲闪身去躲,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头顶。 张风怡大惊之下伸手一摸,便将一件温软的物什握在手心,只这一迟疑间,杨宁掌力已至。 只是杨宁见张风怡突然摸了一下头发,知她已接不下这一招,便撤去掌上力道,饶是如此,还是将张风怡打地向前踉跄了数步,面色苍白。 张风怡低头一看,顿时怒不可遏,原来那物什是个香囊,小巧精致,不盈一握。 她愤然回身,手里紧攥着香囊,银牙紧咬,直恨不得将它捏碎才好。 可她技不如人,纵不是它砸在头顶,也不见得能接下那一掌。 杨宁瞥见那个东西,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入怀一模,哪里还寻的到。 “还给我。” 他像丢了魂一般向张风怡奔过去,却被张风怡用剑抵住胸口,狠声道:“孽畜你给我站住!” 杨宁却着了魔一般,视若无睹又向前迈了一步,直到剑尖刺进胸口他才感觉到疼痛停下。 殷红的鲜血顺着剑身流了一地。 “师姐,求你……求你把东西还给我。” 张风怡骇然看着杨宁,只见他面色苍白,紧咬着下唇,目光中隐隐有泪,状似癫狂,不禁又向后退了一步,却依旧拿剑指着他:“你……” “师姐,把东西还给我好吗?我一辈子都念着您的大恩大德。” 方才张风怡退后一步,剑尖已被拔了出来,顿时血如泉涌,染红了杨宁半身的白袍。 周围众人无不惊骇莫名,均不知道杨宁要干嘛。 顾风遥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来。 她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可她知道,定然是对他无比重要的。 顾风遥上前想拉住杨宁,杨宁却毫不理会。 顾风遥向张风怡央求道:“师姐,他知道错了,你放过他吧。” 张风怡掌中一紧,随即便将手里的东西掷在地上。 东西落地,杨宁一下抢将过去,拾起来捧在手心,口中连连道:“多谢师姐……多谢师姐。” 众人只道那是一件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可最后却发现只不过是一只香囊,均是大惑不解。 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杨宁双手不禁颤抖,胸口的剑伤他竟毫不在意。 但片刻之后,他目光一凝,看向手心。 香囊,还是熟悉的样子,可整块绸布已从中开裂,所有针线俱断,已然无法佩戴。 顿时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迅速袭上心头。 杨宁的心此刻也如那香囊一般,从中裂开。 杨宁手捧着香囊,再也抑制不住放声恸哭。 哭声嘶哑,悲伤欲绝,直欲令闻者落泪。 顾风遥不忍,却终究没有再上前劝说。 此时众人不曾知晓,一个少年身世凄苦,于乱世之中苟活下来,却又身患重疾。 他此前无论经历过何等痛苦,都不曾如此悲愤欲绝。 可此刻,却于远离故土千里之外的九霄云上,泣不成声。 玄徽不禁心下凄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宁抹去泪水,抬眼望着张风怡,哑声道:“师姐……为什么?” 张风怡冷眼瞧着他,不答。 “我们无冤无仇,为什么?” 张风怡闻言却看了一眼玄徽,只见师父此时胸中剧烈起伏,不知是被什么东西触动到了。 于是张风怡厉声喝道:“你品行不端,触犯门规,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宁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顿时心如死灰,怔在当场,半晌后方点了点头,道:“好!” 众人只见杨宁撩起袍袂,挑了一块没被鲜血染过得地方,撕了下来,将香囊放入其中小心包好。 杨宁手撑着地站起身来,却由于失血过多心神又屡受打击,一下子没有站稳跌倒在地。 众人上前想将他拉起来,杨宁却嘶声叫道:“不要过来。” 只见他踉踉跄跄地再度爬起来,众人此刻才赫然发现,杨宁浑身是血,身上布满了鞭伤、剑伤,道道深可及骨,触目惊心! 只见他脸色苍白如纸,环视了众人一眼,道:“我知道我触犯了教规,罪不可赦,我……我的武功是你们教的,今日……便还了你们罢。” “住手!”此言一出,玄徽已掠向杨宁,可哪里还来得及。 杨宁话还没有说完,就倾尽毕生功力,打向自己的腹中丹田位置。 一掌落下,一掌又至,连续三掌击在同一个位置,血雾弥漫。 众人只见原本眼睛极其有神的小师弟,双目渐渐暗淡,眼中神采迅速灰败,就如同昙花枯萎一般,身子仰倒在了血泊之中。 顾风遥再也忍不住大哭出来。 很多师兄弟也不禁暗自落泪,玄徽终究晚了一步,抱起杨宁帮他合上双目,一言不发地奔向天极峰。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第七章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却说玄徽抱着武功尽失的杨宁赶到天极峰的时候,天极峰正在大开中门迎客。 所有弟子正容亢色,按剑列仗,也不知是什么人拜山。 玄徽无暇他顾,几个起落之间已越过殿阶,径往大殿内去了。 她感觉杨宁的体温正在迅速变凉,恐怕性命攸关。 守殿弟子见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师叔上殿来了,急忙垂首施礼:“见过师叔……” 再抬头时,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待玄徽奔进殿内,便见数十个身穿大红织金飞鱼补服的锦衣卫按刀而立,分站两侧。 殿上掌教玄元,首座李风岩,迟风楠都在,另有一个华冠丽服的女子。 众人纷纷看向玄徽,只见她怀里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无不暗暗讶异。 玄徽不管不顾,边向里走边喊道:“师兄,救救这孩子罢……” 玄元向那丽服女子告了一声罪,越过她走向前去。 李风岩早看见玄徽怀中之人,他一见杨宁浑身是血,眼皮便止不住地狂跳。 他也顾不得什么皇室贵胄了,当先便奔了过去,只留下迟风楠一个人招呼丽服女子。 原来这个女子乃是洛阳福王府的世子妃。 福王朱常洵与其他藩王不同,其与皇室血脉极近,万历帝曾欲立其为太子,在朝臣与太后极力反对之下作罢。 万历皇帝曾为此二十八年不上朝,史称“国本之争”。 福王世子朱由崧乃是天子钦封的世子,却说这位小福王与乃父一样,平日里都是鱼肉百姓,沉溺酒色,又不知何时得罪了朝鲜国海云台的高手,身中海云台的独门秘法青玉流,手足俱断,命在垂危。 福王府用尽天材地宝,寻遍天下名医,依旧无济于事。 万般无奈之下,世子妃便令人抬着世子朱由崧千里迢迢上山来求玄元真人诊治。 一听说是小福王,李风岩和迟风楠都沉默了。 福王府声名狼藉不说,最重要的是青玉流乃朝鲜秘法,其伤人手段迥异于中原武林,上清宫也没有把握能救活朱由崧。 再者说,难不成救活了他让他回去继续作威作福? 但那世子妃端地厉害,几番恳求之下,语气固然是软语相求的,只是字里行间似软实硬,一会说“世子倘若得救,洛阳阖城百姓同感上清宫大德,必请圣上颁旨,嘉封诸位真人。” 一会又说“假若世子无幸,本宫也不愿独活,只是本宫虽腆为世子妃,说到底也不过一妇道人家,世子都活不下去了,本宫还有什么顾虑,必在临死之前,叫那些害我丈夫之人,与那见死不救之人不得好死。” 上清宫虽然离尘避世,可归根结底还是处在大明境内,怎能免俗? 众人都在犹豫,恰逢玄徽抱着杨宁进殿,李风岩忧心杨宁伤势,跑过去想将杨宁抱过来,玄徽不许,道:“还是由我来吧。” 以李风岩之修为,如何察觉不出杨宁已功力全失? 又见他浑身的伤,想起楼老的恩情与一直以来二人的手足之情,眼圈都红了,双拳握地关节发白,急道:“师叔,这是……这是怎么了?” 说着就要去摸杨宁的肚子,他最担心的不是杨宁的武功,而是杨宁的旧疾。 一摸之下,只觉原本杨宁微微硬鼓的肚皮竟然如败革般软绵,李风岩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玄徽微微摇了摇头,道:“风岩,这事你不要再问了。” 李风岩一听此话,气血上涌,急吼道:“师叔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要再问了?” 一来他贵为上清宫首座,身份贵重,并不惧怕玄徽。 二来他见杨宁不仅武功尽失,而且身上遍布剑疮鞭伤,若说没人害他,打死他都不信, 他现在只想找到害杨宁的那个人,心急之下哪里还有分寸。 “成何体统!怎么跟你师叔说话的?” 玄元过来把住杨宁的脉搏,一听李风岩顶撞师叔,顿时出声呵斥道。 玄元把过脉后,一言不发转身向后殿走去。 玄徽抱着杨宁紧紧跟上,李风岩强抑心中的愤懑,跟了上去。 片刻之后,大殿上只剩下迟风楠和世子妃两人。 迟风楠道:“世子妃见谅,实在是事发突然。” 世子妃望着玄元一行人离去的背影久久无言,似在思索什么。 片刻后好像豁然开朗一般,回头向迟风楠笑道:“没事,毕竟性命关天,真人不必介怀。” 迟风楠暗谇道:“真是个难缠的女人,说什么性命关天,不就是提醒我世子性命关天吗?” 玄元大步走进云房,玄徽与李风岩紧跟着进来。 玄元将杨宁放坐在榻上,玄徽手抚着杨宁的一头黑发,有些伤感,有些惋惜。 喃喃道:“我真是老了,一直都觉得你们是孩子,就忘了,你们到底是血气方刚的男子。” 玄元取来上清宫疗伤圣药,“朝雪暮露丹”喂在杨宁口中,手掌一抬他下颌,便吞入腹中。 又手指连伸,点了他身上十二处大穴,随后便盘腿坐在杨宁身后,手掌与他后背相抵,慢慢以真气通走三关,温疗杨宁受创的丹田,片刻后手掌与杨宁后背之间,竟然冒出“嗤嗤”热气。 就在这时,云房之外,张风怡请罪拜见掌教真人。 李风岩一听请罪,霍地起身大步走出云房,喝道:“请罪?请什么罪?” 张风怡抬头一见是首座,心中不由一凛。 她素知李风岩与杨宁私交甚笃,强自说道:“师弟风宁,违背教规,我本欲逐其下山,不曾想竟酿成大祸……” 还未说完,李风岩便打断道:“他小小年纪,犯了什么教规要被逐出山门?” 张风怡道:“私相授受。” 此言一出,李风岩面如死灰,顿时怒意全消,道:“经天功是我传他的。” 张风怡没有任何反应,定定抬首望着李风岩,等着他开口。 果然李风岩又道:“然你可知他的义父曾于掌教真人,于上清宫都有莫大恩情。” 张风怡神色一黯,摇了摇头又复望向李风岩。 李风岩又道:“你可知五年前,若没有他们父子在,风瑾师兄早已命丧商南。” 张风怡又摇了摇头,她竟全然不知这些。 只听李风岩又道:“你可知他身世凄苦,十数年来饱受病痛折磨,唯有经天功可愈其伤痛?风怡师妹向来深明大义,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容不下他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呢?” 张风怡下殿去了,走的极慢…… 三日后,玄元真人缓缓撤了掌力,杨宁有了意识,却依旧无法动弹。 玄元满脸疲惫之色,道:“他命是保住了,只是功力尽失,只怕……” 李风岩与玄徽听说杨宁命保住了,俱是心神一震,李风岩随即想到师尊还有后话,便道:“只怕什么?” 玄元沉声道:“只怕寿不过四十。” 李风岩顿时一股难言的酸楚涌上心头。忙强自收拾心情,走到师父身前一揖到地,又向玄徽师叔揖了一礼,随后抱起杨宁走了出去。 云房内落针可闻,玄元盘坐在榻上,闭目入定。 只有香炉内缕缕青烟,伴随着一声极轻地叹息…… 待杨宁醒过来的时候,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间完全陌生的卧房,比杨宁自己的房间略大。 窗前桌上一面铜镜,镜前摆放着胭脂梳簪诸类,显然是一间女子的卧房。 床边坐了一个女子,肤如凝脂,含情凝睇,正是顾风遥。 后者见他转醒,眼神一慌,道:“你醒了?” 说完也不待杨宁回话,忙起身端了个瓷碗来,用汤匙喂在他嘴边道:“首座师兄嘱咐我务必让你把药喝了,我正愁着呢,你正巧醒了。” 杨宁目视着顾风遥良久,并不张口,也不知是不想吃药还是不想说话。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杨宁道:“这是哪?” 顾风遥被他盯地俏脸一红,道:“这是我的房间。” 片刻后见杨宁不说话,便将汤碗拿开,背过身去道:“首座师兄原是将你安置在他那里的,但是被选拔出来的一百六十名同门早已在天极峰集结多日,首座师兄须前去率领下山,于是……我便向首座师兄将你要了过来。” 也不知杨宁有没有在听,他环视了屋中一圈,见角落里有许多药渣,猜到定是顾风遥一直在不停的煎药,凉了就倒掉,就等他醒来。 只听顾风遥轻声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高烧不退,嘴里一直胡言乱语……” “顾姑娘,谢谢你。” 杨宁出言打断她。 顾风遥脸上更红,心里顿时胡思乱想起来,可最终到底是小女孩心性,忍不住追问道:“你喊我什么?” 杨宁喃喃道:“我还算是上清弟子吗?” 顾风遥闻言,惘然若失。 顾风遥心里难过,又不想让杨宁瞧出来,忙转移话题道:“对了,你那香囊给我吧,我找了最好的裁缝,一定将它补好。” 杨宁将手放在胸膛,隔着衣服触到了那个香囊,想起和阿姊相处的岁月,顿时心里一阵暖流。 他缓缓摇了摇首,诚心对顾风遥道:“真的不必了,多谢。” 顾风遥怔怔看着杨宁澄澈的双眼,一如数年前,他初入门时,挨鞭子的模样。 她突然觉得,其实……杨宁武功尽失,也挺好的。 日暮时分,顾风遥突然起身走到房门前,杨宁见状道:“怎么了?” 顾风遥竖指于唇,示意杨宁不要作声。 凝神细听一会,悄声走到床头,对杨宁小说道:“有二十几个人将这里围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人内功极是深厚,我不是对手。” 杨宁武功尽失,没有听到丝毫声响,闻言道:“这里可是上清宫,什么人这么大胆?” 顾风遥缓缓摇头,低声道:“来者定是料定门中高手尽出,而掌教远在天极峰,此人心机很深。”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二人的心跳声彼此可闻。 终于几下扣门声打破了平静,门外之人扣了几下,见无人应声,便不再敲门。 二人本以为那人会就此罢休,哪知院内响起“踏踏”两声,一轻一重,顾风遥道:“两个人越墙进来了。” 说罢叹了口气,道:“来者不善,躲不过的。” 第八章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杨宁挣扎着想起身,却苦无力气。 顾风遥用手按住杨宁,螓首轻轻伏在他面前不许一尺处,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吐气如兰,道:“我偏要你欠我的。” 说罢取下悬在墙壁上的佩剑,喝了一声:“哪里来的恶客?不请自入。” 越墙而入的两人快速交谈了几句,说的竟然是杨宁全然听不懂的语言。 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却可以听出他们是一男一女,女的语气冷傲,盛气凌人。 片刻后杨宁便听到院中有一刀一剑打了起来,用剑的自然是顾风遥,说明还有一个来人在作壁上观。 紧接着有轻微脚步声响起,向着屋内走来。 就当脚步声即将踏进屋内时,顾风遥一声怒叱:“你往哪里去!” 然后“铮”地一声响,刀剑相击,嗡嗡作声,紧接着破空声响起,应该是顾风遥逼退用刀之人,飞身前来阻止想要进屋的另一人。 哪知仅这石光电火间,就听见顾风遥一声惨叫,然后便有重物砸到地上的声音。 杨宁暗暗心惊于门前之人的武功,强自支撑着病躯起身,扶住门框向外看去。 院中一个持刀男子,身穿锦衣卫千户官服,魁梧黧黑,却对立于门前的一个女子毕恭毕敬。 女子体态丰盈,皮肤白皙,面上垂着珍珠面帘,容貌朦胧。 这个女子赫然就是在天极殿上,求掌教玄元救人的福王世子妃。 世子妃一见杨宁现身,眼中便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采,仿佛在打量一只猎物,口中说了一句什么,杨宁听不懂。 庭中的锦衣卫千户立刻躬身回了一句,杨宁依旧听不懂,大概是恭喜或者赞美之类的话。 顾风遥躺在地上,口中不断溢出鲜血,道:“你是……朝鲜国人?” 谁能想到,堂堂福王世子妃,竟然是朝鲜人。 世子妃突然双手伸出,素指连动,左无名指勾住右小指,右无名指勾住左小指,双手大指再压住无名指,双手食、中二指伸直,合掌,快速结了一个北斗诀印,而后凭空在胸前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印。 而后目视着杨宁,杨宁手扶门框,也怔怔看着她。 风过庭除,面帘轻动,分明瞧见世子妃一抹妖艳的朱唇,似笑非笑。 “快跑,这是青……青玉流秘法!” 可哪里还来得及,别说杨宁此刻武功尽失,就是杨宁功力还在,顾杨二人联手也不是世子妃对手。 杨宁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奇怪的符印打入自己的身体,杨宁没有躲,是躲不开,更是不想躲。 一瞬间,杨宁耳中“轰”一声,眼前顿时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持续了一小会,渐渐恢复,身上却如同有几千万只蚁虫在噬咬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又痛又痒。 这种感觉持续了一小会,逐渐消失,结果却又如坠寒窟,肌骨皆寒,令人血液滞停。 再持续了一小会,感觉消失,继而又如临火窖,炙热无法呼吸。 几种折磨的感觉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却又无法言喻,痛不欲生。 顾风遥见杨宁面上一会红,一会白,红时仿佛溢出血来,白时如雪覆面。 顾风遥不顾一切,运转内力,也不去捡佩剑,直扑向世子妃。 杨宁浑身战栗,如果不是抱着门框,非得栽倒不可。 他分明瞧见世子妃眼中凶光大盛,身后长发无风自动,只这一恍之间,顾风遥已扑到世子妃身后,世子妃霍然回身,一掌打向顾风遥, 这一掌如若被她打中,非得血溅当场不可。 杨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手指深深嵌进木里,指甲断折,甚至血流出来尤不自知,拼尽全力叫道:“不……知顾家痛失独女,会不会善……罢甘休?” 世子妃乍听此言,立刻变招,改掌为爪,左掌依旧打在顾风遥背上,却已撤了力道,右爪却一下扼住了顾风遥喉咙。 紧接着回首对杨宁道:“顾家?哪个顾家?” 这句话却是字正腔圆的官话。 杨宁此刻实在是痛苦不堪,可他情知这女人是为自己而来,自己废人一个,注定日后饱受煎熬,因此活着还是死了其实也没什么分别,死了倒好,也不致成为别人的拖累。 只是万万不能连累顾风遥,倘若连累她害了性命,那可真是百死莫赎。 当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强撑着道:“还……还能……是哪个顾家?自然是太湖顾……” 最后一个“家”字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可世子妃已听得分明,心念电转。 数息后右手一松,顾风遥死里逃生,剧烈咳嗽着来到杨宁身边,哪里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你要看着他死在你面前吗?”世子妃对着顾风遥徐徐说道。 顾风遥无措地扶着杨宁,身上的伤也顾不得了,俯身将杨宁背在自己身上,吃力地向外走去。 将到门口时,就听世子妃的声音传了过来:“玄元真人此刻就在偏殿。” 顾风遥闻言没有多想,她此刻心神已乱,哪有半分平日的聪明伶俐。 杨宁也听到了这句话,身上虽然新伤又加旧疾,痛苦不堪,可意识并没有丧失。 他一瞬间全懂了,虽然浑身战栗,口不能言,可灵台却出奇的清明无比。 在天极殿上,他于半昏半死之际,听到了世子妃与迟风楠的全部对话。 她为了救福王世子,用同样的手法将自己打伤,世子妃曾亲眼所见玄元,玄徽以及李风岩是如何重视杨宁,她坚信,如果杨宁身中青玉流,上清宫一定会尽全力救他,虽然不知杨宁是何来历,可是为了救世子,她又何惜搭上杨宁的一条性命。 于世子妃而言,别说杨宁一人的性命,就是拿数十,数百上千人的性命来换世子的性命,她眼也不会眨一下。 只要掌教玄宁救了杨宁,以她的眼力与见识,又如何学不来。 只是为何福王世子朱由崧会身中朝鲜国海云台秘法青玉流? 而世子妃又为何身怀青玉流绝技? 世子妃与海云台到底有何牵连? 这所有的一切,杨宁无法得知,他只知道,世子妃想通过杨宁,医治世子朱由崧。 杨宁还知道,洛阳福王府鱼肉百姓,臭名昭著,上清宫上下避之唯恐不及。 顾风遥背着杨宁一路疾走,走出两生桥已是汗流浃背。 本来以顾风遥的功力,背着杨宁登上天极峰不会如此吃力,只是先前曾与世子妃与那名锦衣卫白户一番恶斗,身子受了伤,此刻左肋隐隐作痛。 可自己背上的这个冤家命在垂危,她实在无法停下脚步。 杨宁本来就痛苦到生不如死,经这一番颠簸,更是捱不住。 顾风遥听到自己肩膀上呼吸急促,回头一看,见他嘴唇黑的发紫,贴着自己的身体一会凉如寒冰,又一会热如炙火。 她知道无法再背着杨宁上天极殿了,那天梯一般的殿阶非要了他的性命不可。 “只能请掌教真人来此救人了。”顾风遥心想,随即蹲下身子,将他背靠着石柱放下。 顾风遥双手托住杨宁垂下去的脸颊,决绝又坚定,温柔说道:“你等着我,一定不许死在这!” 说着手掌伸入杨宁怀中,摸出那个被布料包着的香囊,给杨宁握在掌中,飞身离去。 几个踉踉跄跄地提纵,已是奔出极远。 杨宁恍惚之中仿佛闻到了阿姊身上的味道,往日一幕幕地涌上心头,他想起自己伏在窗前苦读,她在案后抚琴。 想起在梧桐客栈时,阿姊站在梧桐树下,仰脸望着自己的模样。 想起她手持草药,放在自己鼻端,让自己闻是香是臭。 想起阿姊历经万难,只为医好自己的病。 想起分别前她的那句:“此去经年,天涯路远,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想到这里,杨宁顿时湿了眼眶,他将香囊紧紧贴在自己脸畔,就如同偎在阿姊怀中一样。 只听他低声断断续续地道:“阿姊,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只是对不起……我答应你的事……恐怕做不到了。” 说完他将香囊咬在嘴里,艰难地用双手爬到桥头,而后拼尽全力站起身来,几步之外就是万丈深渊。 杨宁将香囊取下,紧握在手里,站在崖边,身子摇摇欲坠。 崖边风大,吹的他一袭白袍狂飞乱舞。 杨宁自小孤苦,只是此前无论遭受过怎样的艰难困苦,都不曾想过死亡,只因为有一个人,有一件事,值得他活下去,哪怕再苦再难。 但在今天,杨宁已被逐出师门,又身中青玉流秘法,他一不愿再亏欠别人,二不愿世子妃奸计得逞。 况且他武功已废,没有先天功的他以后更要时时遭受腹痛折磨,在他想来,最好的办法,便是以一死来保全师门。 杨宁在踏出那步之前望了一眼“两生桥”。 自嘲一笑,喃喃道:“两生桥……两生桥,假若真的有来生,我甘心……做牛做马,只愿你眉眼如初,风华如故。”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杨宁纵身跃下山崖,只是手里还紧紧握着的,是什么? 第九章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 一处深渊雪谷之中,天凝地闭,玉树琼花。而在这等林寒涧肃之地,却有一条瀑布如玉龙悬空,自绝壁之中滚滚而下,倾入一座雾气腾腾,清澈无比的冰湖之中,瀑布不断注入,冰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 瀑布“轰隆轰隆”之声震荡山谷,瀑口处结满冰凌,寒雾蒸腾,不断有水从绝壁石缝之中喷薄而出,离瀑布数丈之外,湖水便是一平如镜。 湖水四周绝壁光润如玉,滑不可攀,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冲激磨洗。 而此刻冰湖水面之上,静静飘着一个男子,看上去十七八岁年纪,手里抓着个湖绿色物什,也不知这样飘了多久,也不知是死是活。 过了好久,男子的身子依旧平躺着,却突兀脱离湖面,似有吸力一般朝着湖边平地上飘去,直落到湖边坐着的一个老道士怀中。 老道士穿了一件破烂不堪的道袍,已不知穿了多少年岁,人也如风中之烛一般,颤颤巍巍,满头白发,蓬头垢面,眉毛胡须杂乱的垂下很长,他伸出苍老的手取下男子头上的玉簪,摊在手里看了看,叹了口气,片刻后竟然从自己那一头乱发之中也抽出一根玉簪来,两根玉簪并在一起,细看之下,竟然一模一样。 再瞧那年轻男子模样,正是杨宁。 老道士自言自语地道:“苦命的孩子,你这都是怎么弄得这一身的伤?”说完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簪重又插进杨宁的发髻中,道了声:“也罢,兴许是祖师爷见老道孤苦无依,特地将你送到老道面前陪我说说话罢。”边说边将杨宁周身几处大穴悉数封死,而后双手画了一个圆圈,老道士身上破旧的道袍竟然无风自鼓,杨宁的身子也随着他画圆的手势慢慢飘起,最终浮在老道头顶六尺三寸处不再上移。 只见老道朝着面前凭空打出七掌,每一掌打出,远处湖面都会泛起一圈圈涟漪,头顶昏死的杨宁竟也如牵线木偶一般打出七掌,掌法动作无不一模一样。 而后老道竖掌朝天,杨宁却是出掌朝下,与老道隔空对掌,两个手掌,一个苍老,一个年轻,遥遥相对。 如果此刻但凡有上清宫弟子在此,定会认出,老道所施展的功法赫然便是上清宫长门一脉无上绝学——经天功。 老道所身怀的正宗道家真气源源不断地传向杨宁体内,杨宁从手臂再到周身上下逐渐笼上一层霁青色的真气,氤氲叆叇。 杨宁紧闭双眼,倒悬于半空,神色从容安详,竟丝毫看不出,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直以来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老道“咦?”一声,喃喃自语道:“原来不是毫无根基,有底子嘛。只是谁这么大胆,竟然敢废了上清弟子的武功?”片刻后又恍然低笑道:“唔……关元穴无损,看来是自废武功,小伙子,很有故事嘛。” 老道抬头看了一眼杨宁,顿时对杨宁充满了兴趣,只是杨宁此刻还在生死边缘游离,无法回答老道的疑问,只得暂时按耐住好奇心,专心用内功为杨宁疗伤。 数日后,杨宁周身上下笼罩着的霁青色真气渐渐散去,身子缓缓下落,老道伸手将他托住,垂首看着杨宁。老道半生沉醉于神相学,更对自己的相术颇为自负。他眼见杨宁眉如墨画,棱角分明,心想:“此子绝非奸邪之辈,定然经历过难以言喻的痛苦,唉,你既来到此处,是命数,更是造化。” 杨宁只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簇拥千里的茂林修竹,有拔地参天的银杏古树,还有……那朝思暮想的人。 既然是梦,终有醒来的时候, 老道发现杨宁的身子轻轻动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了双目,其眼眸深邃清澈,先是迷茫继而转目望向四周。老道也不说话,笑吟吟地看着他环视四周。 待他终于看清所处的环境,收回双目,本以为他要开口说话,哪知这小子竟然又闭上了眼睛,作势欲睡。 老道暗骂一声,用手一把揪住他耳朵,气道:“臭小子忒没有礼数,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哪知杨宁吃痛,伸手捂住耳朵,却并不睁眼,道了声:“我刚才马上就要见到我想见的人了,结果被你看醒了。” 老道被气笑了,干脆将他放在地上,不再理他,自顾自坐到湖边闲钓去了。 哪知过了一会,闻听身后悉索有声,老道暗骂一声,闭上了双眼,杨宁蹑手蹑脚地走到老道身后,一稽到地,道:“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老道只作没听见,毫不理会。 杨宁一个动作保持了很久不见回应,最后腰都麻了,只得直起身子,讪讪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老道心里暗爽。 杨宁此番大难不死,心志已与原先大不相同,再加上体内似乎有一股热流,原先所中的青玉流秘法早已消了大半,杨宁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因此也渐渐没了寻死的心思。 杨宁万万没想到两生桥下面万丈深渊之下竟然是这样一番景象。 明湖冰谷,绝壁崖瀑,面对这造化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可杨宁自从武功尽失,早没了辟谷的能耐,此刻腹中饥肠辘辘,只得沿湖一路走去,看看有没有能吃的食物。 杨宁自西向东,又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大约有五六里远近,这深谷作椭圆之状,东南西北尽皆是绝壁,并无出路。 杨宁此刻武功尽失,走这一会已是口干舌燥,便走到湖边,抄起湖水喝了几口,入口清洌,一条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 可这湖水虽说可以解渴,却无法填饱肚子。岸上灌木丛生,百草丰茂,杨宁见杂树丛中生有几株矮树,矮树上挂满了野果,便去摘了好多,洗干净吃了十来枚,野果有酸有甜,红的稍甜,青的稍酸,便将青的全吃了,只留下红的野果带了回去。 老道士还在那里钓鱼,杨宁走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钓上一条鱼来。 杨宁手捧野果来到老道身后,道:“老先生,吃些果子解解渴吧?” 老道一翻白眼,依旧不搭理他。 杨宁见他不理,拿起一个果子便咬,故意咬的汁水四溢,而且“咯吱咯吱”声音更大。 一个野果吃完,杨宁手一扬,“咚”一声,果核从老道头顶飞过,砸进湖水中,杨宁见老道的肩膀明显动了动,但依旧没搭理他。 杨宁又拿起一个果子啃了起来,这回吃的声音更大,口中还“稀溜稀溜”个不停,老道肩膀起伏不定。 “这果子什么味道?给我尝一个。” 杨宁第二个果子还没吃完,老道士回过头来,伸手道。说完喉结还动了一下,明显在吞口水。 “好嘞。”杨宁将剩下的果子悉数放到老道士手上,老道士一把接过,拿起一个就啃,啃完一个,也学着杨宁那样,投核入水。然后再拿起第二个继续啃,啃完再抛入水中…… 杨宁笑了笑,仰望高崖,但见白雾封谷,四周峭壁光滑平整,任你武功再高,也绝无半分上去的可能。 “难道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了么?”杨宁心道。 “在这里陪着老头子不好麽,外面有什么好?”老道士吃光了野果,似是读懂了杨宁的心事般,头也不回地说道。 “在这里陪着老先生原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老道道:“既然如此,甚好。” 杨宁心想:“既来之,则安之,自己此番蒙老道士相救,已经是死里逃生,这留了一条命在,又想奢望出去,唉……人心,总是这般。” 想着这里,心中顿时轻快了许多,当下也来到湖边,蹲在老道身畔,静静看他钓鱼。 哪知杨宁腿都蹲麻了,老道还没有钓上一条鱼来,不过老道士也不着急,半阖双目,饶有兴致。 杨宁心想:“老人家定是得道高人,定力自然是非比寻常,我以后既要与老人家朝夕相处,可万万不能被他看轻了。”心念及此,干脆一屁股坐在青石上,老道不说话,他也不问。 可是谁曾想,这一坐,直坐到日暮黄昏,恰逢薄暮西斜,湖上幻出一条长虹,瑰丽绝伦。 杨宁目睹美景,心想我身处这雪谷深渊绝底,仍有这明湖瀑虹为伴,倒也风雅得紧,只是身旁有一个老道士一味假寐,对这眼前的奇景视而不见,实在是大煞风景。 难不成这落暮瀑虹之奇景还没有你一条鱼吸引你?对了,鱼呢? 一念及此,杨宁突然想起来,这老道士钓了一整天了,这眼看天就要黑了,怎么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杨宁实在忍不住,终于出声道:“老先生,您今天这么倒霉吗?”杨宁是想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哪知老道士乜了他一眼,拉着长音道:“是啊……遇上你可不倒了霉嘛。” 杨宁一窒,讪笑道:“老……我不是说我,我是说鱼,您怎么没钓上鱼来?” 老道士冷哼一声,本不想搭理他,过了良久方道:“奇怪吗?老道在这里钓了一百年了,就从来没钓到过鱼。” 杨宁闻言冲他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心想:“这老头这么大岁数了,没成想吹牛的功夫越发精深了。” 老道士似乎有读心术一般,长叹一口气说道:“老道生于弘治九年。” 杨宁大惊失色,心中一想,顿时毛骨悚然,竟然一下子站起身来。 老道士生于弘治九年,今年是崇祯十一年。历经正德、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六朝,不下一百四十年,那这老道士到底是人是鬼? 杨宁越想心里越寒,此时已月上中天,湖心中盈盈一轮圆月,四下静悄悄地,别说人迹,兽踪也无半点,唯闻虫鸣间关。 此情此景,更令人心底发寒,只是杨宁心思一转,突然想到掌教真人与师父玄徽真人也已经快一百岁了,上清心法上讲,习武之人,越是修为高深,内力深厚之人,愈是驻颜益寿。 那么老道士如果不是鬼魂的话,其修为之深也就可想而知了。 “你是谁的徒弟?”老道问道。 杨宁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老实说道:“我已被逐出师门,没有了师父。” 老道士终于正视起杨宁来了,他转过身来,重新又打量了一遍杨宁,道:“你犯了什么事?” 杨宁道:“大概是因为偷学武功。” 老道士一窒,还以为杨宁会继续说下去,哪知杨宁说完一句“偷学武功”之后就没了声响。 老道士追问道:“还有呢?”“没了。”杨宁道。 老道士又追问道:“是偷学了哪门哪派的武功呐?” 杨宁不明白老道士什么意思,但只得实话实说道:“偷学了本门经天功。” “你此话当真?” 杨宁道:“当真!” 老道士顿时大怒,胡子都要翘起来,指着天上大骂道:“现在主事的这些王八犊子,臭酸腥,简直就是胡搞瞎搞,本门的武功叫什么偷学?就要把人逐出师门不成?要不是老道我不上去,非把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揍得连他师父都认不出。” “前辈……”杨宁出声喊道,老道士充耳不闻。 老道士骂了一会,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杨宁大声喊道:“老前辈如若对本门有什么不满,就请尽皆发泄在晚辈身上便是,还请不要辱我师门。” 老道士气极反笑,指着杨宁的鼻子骂道:“你个好赖不分的小兔崽子,你以为我不敢骂你是不是,啊?你都被驱赶出师门了还替人家说话……你个臭酸腥……”杨宁闻言一声不吭,随老道士说什么,只作听不见。 老道士兴许是骂的累了,见杨宁毫无反应,虽然面上依旧一脸厌烦,可是心里却暗赞其为人。 此子蒙受师门诘难,却不计前嫌,深怀师门恩情,感遇忘身,真好男儿! 第十章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时俗之所服 “那你自废武功又是为何?” 杨宁心想:“老先生救了我性命,我又隐瞒什么?况且从今往后,将一直在这谷底活着,永远也上不去了。” 便索性将自废武功的前因后果,加之跳崖一事原原本本地将述给老道士听。 此中不乏曲折离奇之事,譬如世子妃种种诡异权谋也悉数告知了老道士,老道士听罢沉默良久,继而长叹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那世子妃一计落空,不知是否会善罢甘休。” 杨宁身子一震,道:“老先生的意思是世子妃还会对其他弟子施以毒手。”老道士颔首道:“你口中再三提及的那个顾家女娃娃,就很有可能会步你的后尘。” 杨宁道:“这……应该不会的,世子妃显然对她身后的家族极是忌惮。” 老道士闻言低头喃喃道:“莫非身后有钟离式的影子?”杨宁听的一头雾水,问道:“您在说什么?” 老道士随即醒悟,眼皮一翻,大声道:“老道之前从未听说过什么太湖顾家,估计这顾家也是最近百年内才逐渐崛起的,你觉得堂堂福王府真的会忌惮一个新兴的世家吗?” 杨宁沉默不言,老道士话锋一转,又道:“先前你说你的师父是谁?” 杨宁道:“从前……晚辈师从玄徽真人。”说罢垂下了头,不知想到了什么。 老道士思虑半晌,缓缓摇了摇头,应当是记不起来了,口中喃喃道:“玄字辈弟子当中,我仅还记得喻玄阳,华玄孑等少数几个卓越弟子,喔……对了。” 说罢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还有你的掌教师伯,澹玄元,他入门虽晚,却天赋异禀,年纪虽小,却为人端严,深受掌教师兄的喜爱……” 杨宁听他一会道“你的掌教师伯”一会又道“掌教师兄”惊奇莫名,忙出言打断道:“老先生莫非也是上清宫人?” 老道士伸手欲打,吹胡子瞪眼道:“废话,老道是你小子的师叔祖,是你家掌教的师叔。你说我是不是上清宫人?” 杨宁闻言当真是目瞪口呆,要知道掌教玄元真人已经一百多岁了,本以为上清宫辈分更老的人早已经作古,谁曾想在这崖底绝谷之中,竟然还活着这么一位老祖宗。 老道士白了一眼杨宁,偏过头去歪倒在地,闭上双目不再理他。这下却换作杨宁好奇心起,道:“敢问老先生为何会孤身在这崖底,而且一待就是一百年呢?” 老道叹了口气,良久,高声诵诗,语气苍凉又隐隐有豪迈之感,只听其诵道:“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一首诗诵毕,老道士似在询问,又似在自言自语道:“华夏几千载,自孔孟以降,能尊为圣者,仅一人耳,你可知是谁?” 杨宁闻言,肃容向天上拱一拱手,不假思索地道:“老先生说的是立功立德立言冠绝古今的阳明公。” 老道士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杨宁也没有再问,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曾经在山上读过一本书,书上这样记载:正德十一年,阳明公奉命巡抚南,赣,汀,漳等地,时值辖内盗贼四起,声势浩大,百姓罹难,官府与贼沆瀣一气,府吏皆为贼耳目,公欲剿贼而苦无良策。不几日,有一道人自称可助公成事,公甫到任,左右无一人可信任,遂与道人把酒相谈,尽诉苦衷,道人素仰公之高义,又感公之赤诚,当即拜在公之帐下,酒间将胸中破贼之策悉数相告,公纳其谏,大破贼匪,境内肃之一清。而后,公倚之为臂膀,道人先后追随阳明公平定宁王之乱,平定思田,剿灭断藤峡叛军,一路肝胆相照,时人称颂,后来道人听闻阳明公逝世,万念俱灰,于师门跳崖自尽。 杨宁抱膝坐在湖边,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 老道士这一觉睡的很是香甜,待他醒来,已是次日清晨,老道士醒虽醒了,却不愿睁开眼来,支棱着耳朵听着动静。 耳中仅闻鸟雀蹄鸣,却听不到其他声响。 “那臭小子在干嘛呢?”老道士心想:“莫不是比我还能睡。” 老道武功深不可测,虽未睁目,灵识却已覆盖到方圆三十丈开外。 过不多时,几下扑水声自远处传来,听声响处,应该在瀑布那头,怪不得以老道士百余年的修为都无法听到杨宁的位置,原来是被瀑布声所掩盖。 片刻后脚步声在附近响起,几番折腾,又听到火石摩擦之声,老道心道:“这臭小子一大早也不睡觉,净瞎折腾。”便继续闭目装睡,想看看杨宁到底想干嘛。 哪知没过一会,老道士便装不下去了,只因闻到一股令人垂涎的香气,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香气偏往老道这边飘过来。 原来杨宁悄悄在湖边点燃了火堆,并搭了个架子,将刚捕的几条鲥鱼串在木枝上烤,边烤边往老道士那边扇风。 老道士急忙收敛心神,可那香气扑鼻浓郁,伴随着火烧时的噼啪声,真令人垂涎三尺。 更令老道士不能忍受的是,杨宁竟然将野果塞到鱼腹中,再架到火上,反复炙烤,那香气就由原来的鲜香变为了甜香。 “等等……什么味道?难道是盐味,这臭小子怎么随身带着盐?难不成以前是个厨子?”老道士心里想罢,一屁股坐起身来,把杨宁吓了一跳。 “前……前辈,您这是?” “臭小子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老道士手指着那已被烤至两面焦黄的鲥鱼,语气微微发颤。 “前辈,我……怎么了?”杨宁一脸无辜地答道。 老道士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鱼,吞了口口水,道:“你这个臭小子,我白白救了你一命,竟然自个儿大清早起来吃独食,好哇……好哇。” 老道士连道了几声“好哇。”杨宁心中暗暗好笑,面上却依旧老老实实道:“晚辈见前辈睡得香甜,实在不忍打扰。” “哼……”老道士狠狠白了杨宁一眼,上前一把夺过串着鱼的树枝。 “前辈等……”老道士刚一夺过来,哪里还等得及别人说什么,早白胡子一撅。一口咬了下去。 哪知却被烫的一哆嗦,只听老道“嗷……”一声,烤鱼险些失手摔落。 “前辈您慢点吃,我忘记告诉您小心烫嘴了。”“住口。” 可怜老道已经快一百年没吃过带盐味的美食了,只觉这烤鱼外焦里嫩,肥而不腻,真是这世间最美妙的东西了。 …… 这一老一小二人如此这般吵吵闹闹过了月余,老道时不时暴几句粗口,气的直欲上手打人,杨宁一直不以为意,装傻充愣。 可二人都知道,遇上知己了! 有道是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 杨宁一直心存疑惑,为什么瀑布落处鱼虾成群。再看冰湖,方圆数里,却连一只鱼虾也没有,以致于老道垂钓百年,从未钓上过一条鱼。 杨宁再看向湖面时,平静的湖面似乎笼上了神秘之感, 杨宁曾多次问老道何故,老道先是不答,后来被磨不过,便道:“待到中秋月圆之夜,你便知道了。” 深谷日月寂寥,所幸者,有老道相陪,争闹吵骂,也别有生趣。 所憾者,便是要终老于这万丈崖底,穷尽一生,再也无法与她相见。 杨宁连逢大变,虽然性子不复往日跳脱,可在这幽谷数年如一日,终是百无聊赖。 杨宁时常书生意气,便拿枯树枝在岸边写写划划,无非是些诸子百家,诗词名赋诸类。 每当杨宁拿着树枝写起来,老道便会凑过来看着他写。偶尔有一些诗词文句触动老道,便会大声诵读出来。 时日一久,杨宁发现但凡能触动老道的,莫不是些豪气干云,壮怀激烈的诗词论赋,譬如什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又或者“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之类。 每次杨宁听他诵读出声,便会抬起头来看着老道,老道满是皱纹的脸上沧桑依旧,可眼神中焕发出的神采令人不禁暗叹,这老道年轻之时该是何等英雄了得。 杨宁受其感染,紧握树枝,下笔愈发雄健,愈发行云流水。 杨宁的腹痛之疾自武功全失以后,又开始不时发作,只是每次发病,老道也不知用了何等法门,总会将手抵在杨宁背上,背后炙热如烧,两炷香时间杨宁就会流一身汗,继而不再疼痛。 岁月如梭,山中无日月! 后来杨宁除了写字,也会以树枝为剑,腾挪辗转,剑势赫赫。 虽说没了内力,可数年如一日的沉淀,那一招一式之间,莫不深会其要。 这日晌午,杨宁于湖边一青石之上练剑,老者突然道:“臭小子,天下有十八般兵器,你为何偏偏练剑?” 杨宁自入上清宫以来,绝大部分弟子都是以佩剑为刃,他也从未深思过其中含义,老道这么一问,杨宁顿时一窒,道:“晚辈不知……” 老道缓缓起身,喝了声:“脱手。”杨宁只觉手中的树枝顿时有一股大力传来,直欲抓不住,听到老道所言,急忙松手,树枝如被牵引一般,向老道飞去,被老道一把握在手里。 老道一手握柄,另一只手像抚过剑身一样轻轻抚过树枝。 “剑,乃百兵之君。习剑可养君子之光风霁月。” 老道左手持剑,转身快速做了一个云剑,随即右手接剑在手,动作似慢实快,发出飒飒破空之声。这是经天十六式剑法的起手式,杨宁心想。 “剑,音同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老道说完,手腕翻转,挽了一个剑花,而后剑随身动,竟然是舞起剑来,杨宁急忙凝神,瞪大眼睛仔细看着。 老道虚步平刺,继而弓步下劈,随后带剑前点,一系列动作似缓实疾,看的杨宁眼花缭乱,如果不是事先知晓,其他人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舞剑之人竟有百岁高龄。 杨宁也是懂剑之人,可这柄“剑”在老道手里却又大不相同,换一种说法,则是杨宁往日所见到的上清剑法,只具老道剑法之形,而不具其意。 随着老道的剑势,杨宁愕然发现,平静的湖面竟然伴着老道的动作而微泛波澜,如撩琴拨弦一般。 老道所施展之剑招杨宁识的,乃是上清宫赖以扬名江湖的绝技——均天十六剑。 可这老道所施展的均天十六剑分明又与杨宁所熟知的有所不同,可若要杨宁想出具体是哪里不同,他又想不出。 老道一通剑势舞毕,最后一招坐盘反撩,随后转身云剑收势,几乎与老道收势同时,只听“嚓……咔咔”几声脆响,杨宁移目望去,就见老道身后的一桩大树竟然从中皲裂,整座树桩不知裂了多少道缝。 杨宁顿时吃了一惊,心想:“同样的剑法,在老道手里,竟然有如此威势。” “臭小子,老道看你投缘,你不妨拜我为师如何?” 杨宁闻言先是一喜,继而又想到往事,一阵悲痛,犹豫再三,终是摇了摇头:“老先生一番美意晚辈谢过,只是晚辈是上清宫弃徒,不好再改拜老先生为师。” 老道气的不行,将树枝一下折为两段,掷在地上叫道:“老道原以为你只是个是非不分的混小子,没想到……不仅是非不分,而且冥顽不灵。” 见杨宁不答,又跺脚道:“你自己都说了,你是弃徒,既然是弃徒,那老道收了你又有何妨?” 杨宁大是意动,却仍是犹豫道:“老先生辈分尊崇,如果收了晚辈为徒,那晚辈岂不与师父……以及掌教真人同辈称尊?不成不成,那可乱了套了,”说到后来,竟然连连摇起手来。 老道士“呸”一声,跳脚大骂:“食古不化,冥顽不灵的臭酸腥,没成想你年纪轻轻别的没学会,却将程朱那一套摆弄的是头头是道,迂腐至极,爱拜不拜,寻常人就算求着老道一年半载,再磕几千几万个响头,老道都不见得能收他为徒,你倒好,将天大的造化当成了天大的笑话!” 骂完忽觉索然无味,心中说不出的落寞,怏怏转身走开了。 杨宁看着老道苍老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义父的影子,心中一阵不忍,脚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却到底没有出声。 第十一章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 又过了几日,杨宁心中有愧,存心取悦老道,便连续数日从早到晚守在瀑布落处,竟挑些品种好,个头大的鱼来抓,好烧一桌全鱼宴,他情知老道好这口。 直待他抓了七八条大鱼,二十几条小鱼,这才心满意足地拎着沉甸甸的鱼篓回来。 随即支起木堆,正准备起火,老道士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向鱼篓里一探头,皱眉道:“怎地抓了这么多?现在是枯鱼期吧。” 杨宁却不以为意,笑道:“老先生说的是,最近几个月确实鱼都很少,这些鱼我可抓了好几天,您就瞧好吧,今天指定让您……” 杨宁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老道抓起鱼篓就往湖边走,杨宁急忙跑过去拦在老道身前,手也紧紧抓住鱼篓不放,道:“老先生您这是为何?晚辈先前多有得罪,只是这鱼还请您给晚辈留下,晚辈……确实抓的辛苦。” 杨宁发现老道脸上的表情渐渐由不耐转为祥和,便也咧开嘴笑了。 其实老道若想夺过鱼篓,实在是再简单不过,只是怕伤着杨宁的手。 老道目视杨宁许久,看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想起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口舌之欲,心顿时软了下来,慢慢松开手任由杨宁拿去,老道自己则深深望了一眼湖面,随后叹了口气走开了。 这一日是七月十五,距离中秋月圆之夜还有一个月。 杨宁这一日坐在湖边青石之上,手里拿了截刚折的树枝,刚想蘸水写一行字,却猛然发现,往日里清澈的湖水竟然变浑了。 杨宁一阵疑惑,遂用树枝拨了拨水,哪知水中突然划过一片巨大的青黑色影子,杨宁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再仔细看去,那青黑色影子竟然还在不断移动,青黑色影子之上浮现一粒粒碗口大小的格子。 这格子像什么呢?杨宁心想,随即一个可怕的想法闪过,那格子……那格子怎么那么像鱼鳞呢?杨宁被自己想法吓了一跳,随即强自笑道:“世间哪有那么大的鱼?” 可片刻后,水面一阵翻涌,杨宁大惊起身望去,平日里一平如镜的水面竟然激起数丈高的巨浪,水浪中翻出一条硕大无比的鱼尾,那鱼尾比寻常的鱼尾大了无数倍,仅一翻滚间,那鱼尾便消失不见,片刻后水面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湖水也慢慢变得清澈,如果不是杨宁亲眼所见,真以为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是在做梦。 良久,杨宁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想着去和老道说上一说,以后得当心了,湖底有一条大鱼,嗯,很大很大的鱼。 哪知杨宁刚走到老道身边,老道依旧背身躺在地上,还未张口,老道便道:“看见了?” 杨宁一愣,随即点头道:“看见了。” “以前困惑你的,这下是不是全懂了?” 杨宁道:“是……只是晚辈还有一事不明。” 老道头也不回地道:“讲。”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崖底湖中呢?这么大的鱼,是否可以说明我们这里有其他出口?” 老道笑了起来,却没有正面回答杨宁的问题,笑了好久才停下道:“你知道吗?它比老道活的久多了。” 杨宁心中泛起的一丝希望又破灭了,却听老道又道:“它好像在守护着什么东西。老道也想不明白,莫非是……”老道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一句话仿佛是对自己说的般:“不可能……哈……不可能。” 那日过后,老道一日日心烦意乱起来,常常坐立难安,直到中秋月圆之夜前十天,老道士一把捉住杨宁肩膀,杨宁不解道:“老先生……” 老道士一摆手打断他道:“不论你拜不拜我为师,你都给我仔细瞧好了,我只演练一遍。” 杨宁原以为老道会是传他剑掌招式,哪知老道竟然双手负于身后,一身破烂道袍无风自鼓,神色甚是庄严。 “小子,你可瞧好了。”随后一声长啸,空谷回响。 继而老道身子凭空而起,于半空之中临空而立,瞧此功法,竟与之前杨宁在绛云峰问道堂前大比之时所用功法一般无二。 经天功!上清宫长门一脉至上心法经天功。 杨宁只一晃神,老道左足缓缓踏出,这一步甚是缓慢,可落足之处却仿佛大有玄机,杨宁细想之下,渐渐想起《易经》中的一句歌诀:艮渐归妹丰旅巽,兑涣节兮中孚至。 口中喃喃道:“伏羲六十四卦中雷泽属归妹位,老先生踏出的这一步是归妹位。” 老道第一步踏出,依旧背负双手,身姿飘逸脱俗,看了杨宁一眼,不作迟疑又踏出第二步,杨宁仰首仔细看着,赫然发现老道第一步与第二步之间显现出密密麻麻的足印,甚至有上百个。 杨宁情知这是一套繁复的步法,心中想道:我已不再是上清弟子,再学上清武功大是不妥。 可心中这般想着,双眸却又如何能离开老道身上,只这稍一迟疑,老道第二步已经落稳,落足之处看起来与第一步相距不远,可老道身形却已在五丈开外。 杨宁心中大骇,急忙定神暝想,口中自语道:“第一步落在了归妹位,归妹属泽卦,兑为泽。可这第二步分明又踩在需位,虚属水天卦,水天为坤,莫非……” 杨宁心中蓦地一动,可这伏羲六十四卦实在是玄之又玄,他虽博览群籍,却也一直对《易经》一知半解。 一言未毕,老道第三步已然落稳,第三步落在了离火卦涣位,果然同样的事情发生了,第二步与第三步之间出现了数不清的足印,这次足印数量相较上一次更多。 老道这看似轻飘飘的一步,身形竟然又远在七丈之外,已然是临在水面之上,负手当空,翩翩皎皎,哪里还有那个邋遢老道的半分模样? 眼看老道第四步就要迈出,杨宁心里更加笃定,脱口而出道:“巽风卦,无妄位。” 离得虽远,却依旧被老道听到,诧异地望了杨宁一眼,眼角周围慢慢堆成一团,像是在笑。 紧接着第四步迈出,果然是踏在了无妄位。 易经有云:无妄属风卦,巽为风! 老道心情大好,将这套繁复的步法一一走完,犹如走云连风一般,尽得风流! 老道回到杨宁身前,脸上已有了笑意,早不复先前的烦乱。 老道道:“这套身法你学会了几成?” 杨宁眯眼一笑,道:“晚辈眼前只看到个一只大雀在天上飞来飞去,以晚辈之资,哪里能看懂半分,更别说学会了。”说罢转身走进杂树丛中。 老道先是一怔,继而跳脚大骂:“臭小子你说谁是大鸟?” 半晌后杨宁去而复返,老道气呼呼地叫道:“老道问你话,你老实回答,方才你究竟学会了几成?” 杨宁不答,摊开手掌,几枚野果静静躺着。 老道一把将野果打落,急道:“你实话实说,就快急死老道了,方才你到底看会了几成?” 杨宁俯身将野果一枚枚捡起,老道瞪眼看着他动作,只见他拾起果子,拿在手里擦干净了,放在口中咬了一大口,边咬边含糊道:“晚辈确实没有看懂。” …… 是夜,杨宁于睡梦之中被一阵“咕噜咕噜”怪异之声惊醒,声音犹如熟睡之人打鼾,响彻空谷。 岸上芳草及膝,杨宁站起身子四处打量,发现老道士也被吵醒,此刻正坐在岸边那块青石之上默默出神。 杨宁走过去,爬上青石,与老道士肩并肩坐了,一老一少,一个破旧道袍,一个新一些,谁都没有说话。 怪异的声音持续了大约一炷香,便渐渐变小,最后又重回寂静。 杨宁发现,眼前的湖水又变浑浊了。 夜深人静,唯闻虫鸣间或。 老道士依旧怔怔望着湖水,轻声叹道:“最近异象频生,这次中秋月圆之夜定然极不寻常,我怕……” 后面的话老道没有说,却话锋一转,语带苍凉道:“老道幼年上山求艺,练武成痴,又因资质奇佳常被教中尊长夸赞,久则恃才傲物,孤傲不群。不仅与江湖同道落落难合,便是在这上清宫中,也是独来独往,就连半个能倾吐的知己也没有……” 杨宁听他语气低沉悲凉,仿佛要在此刻将百余年来的悔恨尽数道尽一般。 “直到有一日,老道得遇阳明先生,先生不以老道性情乖张为意,对老道推心置腹,老道半生孤僻,惟见先生之高山仰止,倾倒拜服,并有幸与先生兄弟相称,愿为万千黎民苍生共谋大事。十……十几年来,老道随先生所学甚多。” “十三年来!”却是杨宁出言打断道,他所学甚广,早从以往所阅的几本旧典中猜到了老道身份,他便是辅佐阳明公屡立奇功,大名鼎鼎的鬼阳子。 谁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谁道书生无见识! 真正的王学门人讲究读万卷书,以求明万物之理! 讲究明万物之理,则万事成竹于胸! 鬼阳子再一次对杨宁刮目相看,他自幼聪明伶俐,学什么一点就通,当然,聪明人喜欢聪明人。 不知何时天上竟然飘起了细雨,细雨缠绵如丝,欺在杨宁身上,虽说时值八月,可是谷底深寒,依旧令他打了个寒颤。 杨宁除下外袍,搭在鬼阳子身上,笑道:“当年我上山时穿这袍子只觉无比宽大,此时尚嫌小了。” 鬼阳子目光注视着他,瞧来在这呆的久了,身子越发清瘦,可依旧双目如潭,相学上此等品相者,无一不至纯至孝!鬼阳子越看越是喜欢,可越是喜欢心里越是难过,干脆偏过头去,苦笑一声,不再看他。 杨宁不知老道心中之郁结,见他连日烦闷,于是笑道:“老先生如不嫌弃晚辈稚拙,还请一抒心结,晚辈愿竭力为老先生分忧。” 鬼阳子一点也没有拿他当个孩子,回头道:“你此话当真?” 这一问给杨宁问的心里发毛,他仔细瞅了瞅老道士,试探道:“喔……” 鬼阳子怕他反悔,叹了口气道:“老道自入山门以来,独来独往,一心证道,除了师尊其余诸人皆不看在眼里,自恃天下之大,再无敌手,到头来虚活了百余载,却要在这崖底寂然而终,江湖上既没有个传人弟子,也没有遗下武经剑谱,待我死后,江湖上谁还记得我鬼阳子?兴许过上几十年,就连山门也不记得有我这一个弟子。哈……哈哈哈,何其悲夫!” 鬼阳子越说越是激动,最后竟然站起身来,涕泪皆下。 鬼阳子虽然身形清癯,须发皆白又衣衫褴褛,可此刻迎风而立,仰天悲戚,却依旧有一股凛凛之威,令人心折。 杨宁为其所感,想他一生孤高自赏,傲然一世,又曾随阳明公纵横当时,并世无敌,只可惜长剑空利,何其可惜。 想着此处,竟也难过起来,心中一直所坚持的东西第一次有了动摇,遂想:“我注定是要在这谷底终老一生,就算拜了他为师又有何妨,反正普天之下,止有我们二人知晓。” 想罢再不迟疑,就在湖边青石之上俯身跪倒。 “如蒙老先生不弃,晚辈愿拜您为师,日后定当勉励好学,将您衣钵传诸后世,发扬光大。” 其实杨宁此时毫无内力,更别提什么发扬光大,可他语气诚恳,鬼阳子听了,心里不禁感动。 鬼阳子俯下身子将杨宁扶起,语带颤抖道:“小子,你可要说到做到啊。” 杨宁就势起身,重重点了点头。 从那时起,鬼阳子仿佛了了一桩心事一般,恢复了往日的淡然,白日里杨宁从头开始,习练上清心法,鬼阳子从旁指点。 只是武功一途,犹如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一般,绝非一日之功,半分做不得假,鬼阳子也深知其理,并不催促。 第十二章 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落瀑拍石清响,深谷岁月如流,不觉荏苒七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杨宁虽生逢大变,性子不复往日跳脱,可终究年少,渊谷日子枯燥,难免时常望着湖水怅然若失。 如此这般,每每被老道瞧见,便走过去说笑着打断他的思绪,净捡些自个年轻时经历过的趣事说与他听,杨宁心中念怀故人,却仍不愿对方失望,于是强装笑颜。 这一日,公元1643年,大明崇祯16年,中秋前夕。 杨宁正在水边练剑,老道忽对杨宁道:“你随我来。” 杨宁随老道来至一处芳草丛生的树林之中,林中飞着许多色彩斑斓的蝴蝶。 老道手指向前,道:“你去把蝴蝶全都捉来给我,切记,不许弄死弄伤了。” 杨宁瞪大眼睛瞧着那飞上飞下的各色蝴蝶,一眼望去怕不下有二三十只,全部捉来如何能办到? 可他向来尊师重道,要不然先前也不能执拗不肯拜师,闻言只得“哦”一声前去捕捉。 接连扑了十几次,可是那些蝴蝶灵捷异常,上下翩飞,杨宁刚刚重头练武,内力尚弱,直累的气喘吁吁也没有捉到一只。 老道道:“你这么捉不成,想想我先前教你的步法。”说罢身形一动,已赶到杨宁身前,紧接着在林中忽左忽右,双足幻化出数不清的步子,挥抓拿捏接连出手,不消一会,手里已抓了不下十余只蝴蝶。 杨宁仔细瞧着,细细琢磨了数日前老道的踏足方位,牢牢记住,又复去捉。 这次扑了十几次,终于将一只蓝色蝴蝶捉在手里,而后愈发有心得,频频得手,老道只盯着他的步法,于一旁微笑不语。 迟暮时分,杨宁已将蝴蝶全部捉在手里,其中失手拍死了三只,余下十二只,加上老道捉来的十余只,不下二十五只蝴蝶。 杨宁累的满头大汗,仍然欢喜道:“师父,我已会捉了。” 老道冷笑一声,道:“你还差得远呢,武学一道,全靠悟性与韧性,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既领会了这步法之精要,日后务必勤加修习,所谓天道酬勤,切不可荒废了。” 杨宁闻言正色道:“是,师父,弟子明白了。” 老道点了点头,想起明日就是中秋,一阵烦乱,摆了摆手道:“也不知是否来得及,你速随我来。” 当下老道将杨宁所捉的蝴蝶悉数接了过来,快步走向湖边青石,杨宁急忙跟上。 此时天色将晚,几乎看不清老道的面色。 老道立于青石之上,沉声对杨宁道:“我方才所传授你的步法,与十日前我所施展给你的其实是一种轻功身法,名曰“万古轻宵”,今日我再传你一套剑法,这套剑法能学到几成,就全靠你的造化了。” 说罢出掌一击,掌风过处,一旁的树枝断折,被其一把握在手里。 随即将蝴蝶纷纷飞出,就在此时,他挥舞树枝东边一挥,西边一挑,将几只振翅飞出的蝴蝶挡了回来。 蝴蝶骤得自由,顿时漫天乱飞,但老道出枝更快,上一指,下一挥,左右横挑,数十只蝴蝶尽数聚在他身前三尺之内。 老道出手如飞,一根树枝在他手中仿佛幻化成万剑千刃,任由那数十只蝴蝶如何飞扑乱翻,始终飞不出去一只。 老道低声沉吟道:“此剑法乃吾师门至上绝学,与均天十六剑风格迥然,名曰“惊鸿剑法”,上清宫历代弟子高手辈出,可练成此剑者,寥寥无几,功成则江湖之大,罕逢抗手!” 杨宁瞧得目眩神迷,月华轻洒,老道于湖边青石之上剑意纵横,杨宁定神间急忙用心去记,久而久之,杨宁再凝神细看之下,赫然发现老道剑法精妙绝伦,虽然出手奇快无比,可一招一式,无不清清楚楚,自成脉络,于庄严之中蕴含奇崛,又于磅礴之中不失精微。 如此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道住剑收势,反手背后,五彩缤纷的蝴蝶骤脱束缚,纷纷冲天飞去,顺着瀑布清湖荡向远处。 杨宁依旧沉溺于方才的震撼之中,久久难以平复,老道不作理会,庄重道:“你好生听着,如今这套剑法很可能已经失传了,你需得肩负起传承师门绝学的担子来。” 杨宁并没有意识到老道话中的深意,下意识地反问道:“怎么就失传了呢?” 老道一脸无奈,只得道:“惊鸿剑法自来为长门一脉相承的绝学,可是本门当年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这件事是本门的一件密辛,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你只需知道,这件天大的事,令会此剑法的几个人几乎都死了,除了我和喻师兄,喻师兄下落不明,我跳下悬崖。而当时的二代弟子当中,还无人学会此剑法,因此失传。” 杨宁仰望苍穹,突然发现,原来悬崖上面的巍峨上清宫中,是那么的神秘莫测, 翌日,周天密云不雨,虽是亭午时分,可谷中仍是昏沉沉的。 一老一少并肩坐于湖边青石之上,待到傍晚,鬼阳子道:“你且退开些。” 杨宁虽不明其意,却也依言退开了,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谷中又传来了那怪异的“呼噜呼噜”之声,声音异常刺耳,响彻云霄。 杨宁急忙向湖中看去,果见湖水已污浊不堪,湖底的泥沙俱被激荡起来。 “哗啦啦”蓦地一声破水声响起,就见湖中跃出一条庞然大物,硕大无比的青黑色鱼头,鱼吻极长,口前有四条触须,其形之大,乃杨宁平生所见之最。 老道见状急忙站起。 大鱼并没有全部跃出水面,仅展露在水面外的身躯已如几间房那么大,仅两个摆跃,已到了瀑布落水之处,而后朝天张开血盆大口,将落瀑悉数接住。 大鱼口则一直张着,任由激水从腮两侧流走,但有鱼虾落下,则尽数被吞进腹中。 只是恰逢枯鱼期,鱼虾稀少,可怜大鱼张口接了好久,也没有吃到多少。 杨宁来至老道身旁,老道不悦道:“不是让你走远点吗?干嘛又回来了?” 杨宁手指着水中道:“师父,你看……”老道顺着杨宁所指方向看去,陡见水中莹莹有光,似乎是湖底之物映射上来。 光芒极弱,如若不是谷中昏黑,是不可能发现的。 老道“咦”了一声,迈步踏进水中想一探究竟,却被杨宁拉住,老道不由回身望去,就见杨宁盯着自己的眼睛,笑道:“师父让我去吧,我会水。” 鬼阳子刚想拒绝,突然想起什么,看了一眼大鱼,点了点头,道:“我在这呆了一百年,都不知道湖底还有什么东西,你务必小心。” 杨宁颔首应了,道了声:“知道了师父。” 说罢深吸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中。谁知他这一下去,许久不见上来,鬼阳子心里惴惴不安,正待入水探查,就见杨宁已湿漉漉地探出头来。 他抹了把脸,上岸对鬼阳子道:“师父,湖底有一块大字碑,数丈见方,不知是何材质,似玉非玉,竟然隐隐泛光。” 老道一边运功将他衣服烘干,一边道:“以前谷中也有阴天下雨的时候,怎么我们从未发现有亮光呢?” 杨宁只觉在师父运功之下,周身暖烘烘的无比舒泰,顿时眯眼笑道:“字碑上散落了许多鱼鳞,最小的也有石砖那么大,我猜那大鱼平日里定然是卧在字碑上,大鱼体型硕大,遮挡了光亮。” 老道也觉他说的有理,点了点头又道:“碑上写了什么?” 杨宁道:“这水深的很,我游到下面就快憋不住了,匆匆看了一眼就上来了,碑文非常古老,我幼时曾翻到过几本古籍,古籍由春秋时文字著成,与碑上的铭文差不多,却又不尽相同。” 老道“哦”了一声,抚须沉吟不语,片刻后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又仿佛觉得哪里不对,摇了摇头。 “师父,怎么了……”老道刚欲将上清宫中所流传着千年前的一段秘密讲与杨宁,忽听身后一声巨响,他霍然转身,就见大鱼竟然张着血盆大口扑了过来。 这边状况陡生,捷雷不及掩耳,杨宁只觉左臂一紧,瞬间飞了起来,离地约有四丈之高,原来竟是被老道抓住左臂提了起来。 这边刚跃起来,大鱼那犹如巨犁般的大口便擦着足底砸在岸上,其口中所散发出的刺鼻腥味令人作呕。 老道一口气力用尽,身子一沉,杨宁一惊,心想若是堕下地去,岂不被大鱼吃了? 怎料老道身形只稍一沉,足尖便即在枝头一点,又会再度拔高,原来岸上生有诸多枯木高枝,却是在无形间也帮了他们。 如此鬼阳子以绝妙的轻功携着杨宁在高处避着,始终不曾落下。 依杨宁看来,鱼是水生动物,是不可以脱离水的,可这大鱼一击不中,砸在岸上竟然狂甩乱摆,犹如疯了一般。 只是任那大鱼如何扑跳,总是碰不到二人半分,老道看出杨宁的不安,遂宽慰道:“放心,它呆不久的。” 果不其然,待大鱼周身就要干涸的时候,就见其摆动着鱼尾重新回到了水中。 杨宁顿时松了口气,道:“好了师父,我们下去吧。” 可是老道却依旧施展轻功不曾下地,杨宁不解,扭头望去,就见老道神色凝重,见他望来,缓缓摇了摇头。 只过了一会,“哗啦啦”就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破水声再度响起,大鱼竟尔自水中跃了出来,带起数丈高的水花,犹如鲲鹏一般,直扑向二人,其还未至,二人身上就被大鱼带起的水淋了一身。 杨宁大叫一声,险些栽下去,老道却冷哼一声,右手仍然紧紧抓住杨宁不放,左手迅速结了一个手印,竖于胸前,口中低声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而后霍然推出。 一瞬间仿佛双耳失聪了一般,杨宁耳中“翁嗡嗡”鸣个不停,再看那大鱼,犹如撞上了一堵巨墙,硕大的身形竟尔于半空倾翻,倒跌回湖中,激起数丈高的水浪。 杨宁心里彻底被鬼阳子的修为折服了,他也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武功高深之人可以高来高去,可以开碑裂石,可纵是武功再高,终难敌千军万马,这大鱼虽不是千军万马,可观其之悍勇,一千人也奈何不得它,竟然被鬼阳子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箴言,结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印打地倒退出去。 鬼阳子修为之深,武功之绝委实惊世骇俗。 鬼阳子提着杨宁左臂缓缓收功落地,大鱼被打落回水中,不住地翻滚乱拍,激起层层水花,状极痛苦,可它依旧执着逗留浅滩,与二人遥遥相对。 是日深夜,无风无月,凉风骤起,大鱼静卧无声,似乎沉睡。 杨宁听闻谷中除了落瀑之声,再无其他声响,于是小声道:“师父,您说这大鱼在守护什么东西?” 鬼阳子道:“如果老道没有猜错的话,水底就藏着千年以来,本门最大的秘密。” 说罢起身道:“不行,事关重大,我再去水底探个究竟。” 刚欲动身前去水下,袍决却被死死拽住,回头一看,杨宁已起身道:“师父,还是我去吧。” 杨宁情知师父水性不好,哪知这回鬼阳子却不容置疑道:“不行,你修为太浅,倘若那大鱼醒来,十个你也不够填它肚子。” 说罢拂脱杨宁的手,转头遁入水中。 哪知半炷香时间过去了,却依旧不见人上来,杨宁心慌意乱,坐立难安,不由不胡思乱想起来,心想:“师父水性不好,纵是武功再高,又怎能闭气这么久?该不会是水下还有大鱼,师父在水中难以施展,被大鱼吞了?还是水底有暗流,被卷入了暗流之中?” 他越想越是难过,越想越是懊悔,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拉住他。 谷底无日月,岁月如歌,到头来仅这一老一少,互为倚靠。 又皆苦命之人,二人相处这数年光阴,性情相投,秉性相合,实在想不出如果一人逢难,另外一人如何继续活下去? 好在一声破水声终于响起,可浮出水面的竟然不是鬼阳子,而是一块数丈见方,巨大的琥珀色石碑,石碑不知是何材质,里面隐隐有光芒流转。 杨宁轻声呼道:“师父……” 石碑缓缓浮出水面,而后鬼阳子浑身湿透,双手举着石碑走了出来。 杨宁大喜过望,却听一声巨响在谷中响彻,杨宁愕然转头,就见那大鱼已被惊醒,此刻在水中一个翻拍,势如山崩般向此处冲了过来。 鬼阳子见状并不慌张,反而可以放开手脚。 他先左手托碑,力贯右掌,抬掌拍在石碑之上,那石碑足足有一个山亭那么大,却被拍的飞向岸去。 鬼阳子紧接着上前一把抓住杨宁后心,纵身跃向石碑,那石碑去势已尽,方要落下,又被鬼阳子一掌拍飞,鬼阳子并不借力,凭空跃起,堪堪与石碑并高,而后一脚踢在石碑之上,石碑“嘭”一声嵌入石壁之内,嵌深四尺有余,隐与山势浑然一体。 而鬼阳子则与杨宁立于树顶,宛若御风而立,大鱼见状双腮一鼓,竟然发出“咕”一声奇怪的悲鸣,紧接着摆尾游回水中,二人刚松了一口气,哪知水里又是一声悲鸣,只是这次更加尖锐,或者说是……绝望。 “师父,它要……”杨宁失声叫道。 而后就见大鱼飞速摆动鱼尾,竟尔直直撞上湖边崖壁,“砰”一声巨响,血溅石裂,硕大的鱼头血肉淋漓,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犹如泉涌。 鬼阳子心下巨震,急忙带着杨宁下到岸边,想去探查大鱼伤势,却见大鱼鱼目一翻,鱼腹翻转飘浮,显然是死了,鱼头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片刻间原本清澈的湖水已被鲜血染红。 第十三章 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 杨宁虽然恨其凶恶,可它因自己而撞死在崖壁上,还是于心难忍。只是他见鬼阳子比自己更加悲痛,于是强忍难过。 鬼阳子则是从大鱼翻浮开始,就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杨宁轻轻地喊了声师父,却不见应声,半晌,只见他从满头乱糟糟的头发中摸出一个尖形物事,而后纵身跃至大鱼身上,将那物事轻轻放在大鱼头上。 杨宁知道,那物事是枚簪子,乃上清弟子之象征。 鬼阳子静立于鱼身之上,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杨宁则不敢出言打扰。 就这样过了许久,鬼阳子被晨曦照映,他举目望天,才发现原来天已大亮。 彼时大鱼已不再涌出血来,湖水亦愈发清澈起来,鬼阳子跃回岸上,杨宁突然发现,师父这一晚上好像苍老了许多。 只听他对杨宁道:“你看湖水已重回清澈,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杨宁看了一眼水面,心底突然燃起一线希望,脱口而出道:“说明水底有出口!” 鬼阳子望着他点了点头,意甚嘉许,道:“不错,你还年轻,为师……不能留你一辈子。” 杨宁急道:“师父,你这是何意,我怎么听不懂?” 鬼阳子没有回答,背过身去望着崖壁上嵌着的神秘字碑,字碑古拙无华,旧迹斑驳,碑文繁复又古老,既不知其是何材质,又不知其所刻何意。 鬼阳子道:“好徒儿,你读的书多,你可识得这字碑上所刻的文字?”杨宁自拜师以来,从未听他叫过自己徒儿,这还是第一次。杨宁也仰头望着字碑,字碑上不规则刻有数百个文字,歪七扭八,他反复看了几遍,皱眉道:“师父,这字像是铭文,可是却又与我识得的铭文不太一样,有些字多了几笔,有些字少了几笔,很是奇怪。” “你像那个回字,按道理讲应该这样子写。”杨宁说着便拾起一根枯枝,蹲在地上,在土里划了起来,“可它偏偏多了这两道,变成了又像回,又像国。” 杨宁又道:“还有那个归命穴,想必应该是归元穴,却是少了几笔。”杨宁一边在土里划着,还时不时手指着碑文比对,鬼阳子则顺着杨宁手指的地方一会抬抬头看,一会低头看,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其实春秋末年诸子百家争鸣时期,各诸侯国所衍用之文字均不尽相同,像秦国文字,方正瘦劲,笔势匀称,有的则笔画纤瘦,书写随便,渐开草篆之端,像吴国文字,还有的则工整隽秀,纵横成行,像蔡国文字。只不过有些小国在诸侯兼并中被灭国,因此文字没有被记载或者流传下来罢了,即使有些大国,像吴越,楚魏等国,秦皇统一天下之后又车同轨,书同文而被遗忘在历史长河中……”杨宁正自滔滔不绝,不经意间抬头一看,就见鬼阳子似笑非笑,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杨宁顿时住口,道:“师父你看我干嘛?” 鬼阳子不好意思地道:“好徒儿,你说这些为师听不懂呀,那依你的意思,这些字你是懂还是不懂呢?” 杨宁顿觉索然无味,将枯枝一扔,起身道:“我的意思是,这碑文上的文字应该是春秋末年某个小国的文字,和我所知的流传下来的铭文不大一样,所以我也看不懂。” 鬼阳子默然。 连续数日,杨宁发现,鬼阳子变了,像变了一个人似地,有时站在碑文下仰头思索,有时坐在水边,望着大鱼出神,而且越来越郁郁寡欢。 这一日清风怡人,杨宁于水边练功,鬼阳子来至杨宁身边,思虑良久,道了声:“外面的世界好不好?” 杨宁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好是很好,山河故人……”说到故人,杨宁心里一阵黯然,顿了顿又道:“只是如今四海离乱,纷争不断,许多地方天灾人祸,百姓受苦受难。” 鬼阳子于嘉靖年间跳下山崖,从那时起与世隔绝,哪里知道这百余年来大明王朝的内忧外患。 鬼阳子闻言讶然道:“怎会如此?我大明虽然东南不靖,朝中又有权阉,可是那只是癣疥之疾,怎会有你说的这般严重?你这小儿,言语忒也妄诞!”说到后面,竟是怫然不悦。 杨宁正色道:“不敢欺瞒师父,现今之天下,恐怕比徒弟口中所言还要不堪十倍,有些大旱严重之州府,赤地千里,累累白骨,百姓易子相食,更有流贼犯上作乱,趁机聚拢人心,以度己之私。更有辽东建州女真聚八旗,统部众,起兵反叛,开元建极,数年之间贼势已不可收拾,其兵强马壮,辽东汉人被赶尽杀绝,山海关外几乎尽丧敌手。” 鬼阳子一脸的不可置信,失声道:“那当今天下,可还是大明天下吗?” 杨宁道:“大明尚在。” 鬼阳子长出口气,继而又是悲愤又是懊悔,道:“假若阳明公尚在,定当扫平敌寇,还大明朗朗乾坤。” 杨宁闻言也是一阵神伤。 鬼阳子苦笑一声,道:“老道曾有幸追随阳明先生十有三年,十三年来,我于先生身上所学甚多,先生之兵法机谋,文武韬略,处世之道,道德文章无一不冠绝古今,先生止武学一道不甚精晓,可天下大势,武功再高,终是末流,于天下,于万民毫无用处,先生所学,经世致用,所能得窥一二,足以救世安民,拨乱反正。” 杨宁心下也极是赞成老道说的话,心想武功再高,只不过能全一己之私愿,可到头来能于这国家,能于万千水深火热之黎民有什么用处! 又见鬼阳子缓缓脱下陈年破烂的道袍,将道袍反铺在青石之上,杨宁正自不解,却见那破旧不堪的道袍里侧,竟然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杨宁一眼扫过,只见有“夫三军之行,烽火失度;不应时机;乍前乍后;专而陵上此四者,三军之蠹,有之必败也。”“地广用鹿角车,且战且前,弓矢所及,应弦而倒。”等诸如此类字句,显然是一部兵法要文,杨宁心知老道士性情孤傲,什么皆不放在心上,只这一件道袍却穿了足足一百余年,可想而知,这件破旧道袍于他而言,是多么珍贵。 杨宁一边想一边向顶部瞧去,道袍虽然时有破洞瞧不真切,可依旧可以辨认出“平江六策”四个字。 “师父,这是……”老道冷哼一声,道:“小子你瞧这些字句平平无奇?你可知晓,这是足以令天下乾坤扭转的兵法,此兵法乃阳明先生亲笔所书,先生一生心血皆系于此。” 杨宁闻言大喜,可又想到身处深谷,就算将阳明公的兵法烂熟于胸又有何用,继而垂头丧气道:“可惜上面的人得不到此兵书,不然或可解黎民于倒悬。” 鬼阳子摇头,反驳道:“你这话又是无知之言,你不想想,这兵书既是先生一生心血之所系,定是包含了先生所有的韬略在其中,那岂可随意让上面人得了去?倘若得此兵书之人心怀不轨,抑或是狼子野心之人,那岂不让这天下百姓,再遭荼毒?” 杨宁闻言又羞又惭,手指小心摩挲着破烂道袍,道:“师父责备的是,是我失言了。” 杨宁心知鬼阳子定是气愤不已,哪知那一双苍老的双手竟然抚上自己臂膀,温声道:“自从你坠下山崖,为师就没给过你什么好脸色,动辄讥你骂你,可为师心里知道,你其实是最像先生之人。” 杨宁闻言吃了一惊,忙摆手道:“师父你这是哪里话?阳明公何等人物,自孔孟以降,华夏唯一圣人,受万世敬仰,而我一无知后进,与先生判若云泥,平生只有瞻仰的份,哪能及先生之万一。” 鬼阳子耐心听着他说完,神色郑重道:“你见过先生吗?”杨宁闻言一窒,郝然道:“没有。” “我见过!”鬼阳子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杨宁的眼睛道:“为师在世上虽受人嫌弃,没个知心朋友,可为师向来不说假话,你心思纯善,宽忍刚毅又聪颖豁达,实在是与先生太像了,甚至……甚至神态举止都酷肖先生,如果不是为师笃信三清,不信佛家轮回之说,真以为你是先生转世。” 鬼阳子眼中神色一变,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脱口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你把耳朵给老道支棱起来,听仔细了……” 杨宁心下一凛,忙将耳朵凑近,正色道:“是,师父。”“在那大殿灵宝天尊神像后面…… 杨宁闻言,目瞪口呆,还欲再说什么,却被鬼阳子打断,只见他那苍老的手从杨宁臂膀抬至他面前,怕他嫌弃又放下,叹了口气强抑难受,道:“这水底必有出口,徒儿,你走吧,拿着这兵书走吧,尽力去做你想做的事。为师生平虽不受人待见,可于国于民也没做过什么错事,你如果不嫌弃为师辱没了你,出去记得说声是我的传人。” 杨宁悲痛莫名,握住鬼阳子苍老的手放在自己颊上,一瞬间仿佛想到了阿姊,阿姊也是像自己这样将他的小手放在颊上的。 杨宁心里想走,想去看看伊人安在吗?想去看看山河如故吗?杨宁又不想走,心里百感交集,泪水直欲夺眶而出,他望着眼前老迈的道人,哑声道:“师父,你武功之高,独步天下,随先生平乱有功,史册有载,在徒弟看来,你是这天下最一等一的男儿。” 鬼阳子茫然抬首,眼中早已污浊不堪,可他闻言仿佛一下子容光焕发一般道:“真的吗?” 杨宁其声斩钉截铁:“真的!师父于国有平乱之功,于民有襄靖之恩,正是这天下最一等一的男儿!” 鬼阳子竟像个孩子一般傻笑起来,杨宁注视着他的双眸,拉住他手道:“那么……师父现在可以和徒弟一起走了吗?一起出去看看这世界。” 鬼阳子闻言笑声渐敛,慢慢将手缩了回去,杨宁没有抓住,只听他道:“天下皆知我随先生去了,世人虽骂我狂悖,却又不得不赞我忠义,我已为师门全忠义之名,想我一身所学皆系师门所授,仅余残躯无可报师门重恩的,徒留忠义之名以奉师门。” 杨宁闻言更加悲恸,继续苦劝之下引来鬼阳子训斥道:“堂堂七尺之躯做什么妇人姿态?你莫要再劝,好生去了。” 杨宁终究无可奈何,双手接过道袍,除下自己还算新的道袍,穿在鬼阳身上,鬼阳子身子微微颤抖着,杨宁刚转身离去,就听身后道:“徒儿……” 杨宁大喜,以为他回心转意要跟自己一起离开,刚欲转过头去,哪知自己突然周身受制,手足皆不能动,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绳子将自己缚住一般,只有口舌尚听使唤,不由大叫道:“师父……” 而后身形直挺挺向后倒退过去,双足紧擦着地面划过,而后关节一屈,竟尔盘膝坐倒,后背上就感觉有一双手掌抵着,只听鬼阳子道:“你我师徒一场,为师无可奉送的,仅送你一身为师百余载的玄功,望你以后多行善事,为黎民为苍生稍效绵薄之力,也算不枉你我师徒一场。” 杨宁心中大急,他不知道将一身功力传给自己对于鬼阳子意味着什么,可他知道,鬼阳子之所以能活这么多岁,全是因其神功通玄之故,如若他没了这身神功,他不敢相象,当下只管拼命大叫:“万万不可,师父你等一下,师父你听我说一句。”急得头上满是汗水。 鬼阳子却不管杨宁如何叫嚷,双目似阖非阖,双掌间冒出雾气,雾气笼罩在二人周身,宛若云中。 杨宁只觉原本因武功被废,而空空荡荡地丹田突然涌入大量真气,而那真气之淳厚磅礴是杨宁之前修习数年内功也见所未见的,仿佛在一瞬间就将自己的丹田填满,还在源源不断不断涌入,仿佛没有止境。 那真气之磅礴气势宛若百川入海,而自己丹田则好比干涸小池,无法同日而语,在丹田迅速充盈之后杨宁并无痛苦之感,仿佛在有人刻意引导一般,丹田内真气在不断压缩,凝实。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宁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辽阔无际的草原,奔腾的马群如骤风般踏过。 梦里还有孤鸿无垠的大漠,大漠里风沙漫天,却有西域驼队成群结队穿过。 当杨宁渐渐清醒,眼前的鬼阳子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连睁眼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见他醒来,笑道:“你醒了?” 杨宁紧咬下唇,咬的溢出血来,默默无言垂首。 鬼阳子道:“听话,醒了就走吧,别等天黑了找不到路。” 杨宁翻身跪倒,郑重磕了三个响头,道:“师父,我一定会回来接你出去的,到那时候,只盼一切都如您所愿,山河无恙!” 衰境日匆匆。浮生一梦中。笑愁怀、万古皆同。越水燕山南北道,来不尽,去无穷。萍水偶相逢。晴天接远鸿。似人间、马耳秋风。山立扬休成底用,闻健在,好归农。——元代·曹伯 第一章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三十年前,上清女婢姽婳颖悟绝伦,没成想偷师学艺竟证大道,破门而出之后自立门户,名曰天玄门。 天玄门主姽婳实乃百年难得一见之武学奇才,三十年来弹指即过,其在武学上的造诣愈发精深,通过上清宫剑法招式推演出的心法别具一格,自成一派,而门主姽婳也渐成一代宗师。 虽说江湖群雄并起,但数千年来上清宫与青灯寺武林泰斗的地位从无任何宗门可以撼动。 上清宫傲视中原武林,青灯寺则领袖江南武林,这两大宗门一南一北,底蕴深厚,风云辈出。 只是近年来天玄门广收门徒,门人弟子外出行走之时更多与上清门下有诸多摩擦,更有甚者大打出手。 江湖传闻,天玄门欲取上清而代之,领袖中原群伦。 天桂山,天玄宗门之所在。 一处青砖黑瓦的道观,青烟袅袅,横架于两山之间,远远望去,似临空悬于天上,四周更有青烟笼罩,平添道家出尘气派。 道观两侧各有一条狭长的甬道,供人行走,道观没有广场,没有石级,前后各六扇殿门大开,门外就是无底悬崖,不时有燕雀掠檐而过。 一女子卓立观前,雪胸蝉鬓,寒玉簪子斜插在道髻之上,宛如谪仙,正是天玄门主姽婳。 她此时一眼望去,晴日当头,道观前是风和日丽,下视山腰则云笼雾罩,山脚更是急雨如箭,一片朦胧,真是半山风雨半山晴,此即天桂山著名的“山寺晴雨”奇观。 而这一切在她眼里,早已见怪不怪。 忽听她冷冷说道:“有劳中官回禀摄政王,就说姽婳尊奉上谕,定当尽出门内精锐,必赶在约定时日之前抵达动宫山。” 姽婳话音方落,从阴影处缓步显出一个人影,一身缎袍,面白无须,作富家翁打扮,望之不过四十,平平无奇,唯脑袋特别扎眼。头顶四周头发全部剃去,仅余脑后金钱大小的一小片头发,结辫下垂,形如鼠尾,委实滑诞可笑,不堪入目。 此刻他微微一笑,声音既尖且锐:“老奴定将原话一字不漏地禀呈摄政王,只是……” 姽婳背对着他,面沉如水,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微抬声音道:“中官有话但说无妨。” 对方沉吟片刻,似在思索措辞,最后还是道:“只是久闻上清宫卧虎藏龙,先不说玄字辈那两个老不死的,就连风字辈弟子当中也不乏出类拔萃之人,如迟风楠,张风怡等辈,更别说还有前后两任首座,“剑狂”李定国,“剑癫”李风岩二人,门主虽然神功盖世,可门人弟子只怕高低有别……” 姽婳见他话说一半,心下不悦,双眉一蹙,道:“中官此话何意?贫道鲁钝,还请明示。” 那人道:“此绝非是老奴的意思,而是摄政王的意思。摄政王担心贵派一己之力心余力绌,若不能一击得胜,除了这心腹之患,你我二人身死事小,误了摄政王数年的谋划事大呀。因此早在半月之前,摄政王已通谕朝鲜海云台,西藏密宗两大宗门配合贵派行动。” 姽婳心里一惊,心想:“海云台和西藏密宗竟也降清了吗?不管他们是否降清,总之于我却是大大有利,看来数十年来的账终于要有个了断了。只是他所说的要这两大派配合我们却是做不得真,只怕他们到海云台和西藏密宗也是如此这般说的。” 思罢缓缓回身,展眉一笑道:“天玄门多承摄政王好意。” 那人去后,姽婳厌恶地回转身子,面向殿外青山,高声道:“来人,将此间内内外外重新焚香清扫,再将那阉人用过的茶碗仍地远远的。” 动宫山,上清宫 这日八月十七,再过两日便是上清宫掌教玄元真人九十岁寿诞,天极殿内外花团锦簇,一团和气。 玄元虽再三叮嘱正逢国难当头,不可大肆操办,可一众门人弟子却不这样想,都觉得自家掌教不仅武功独步天下,而且德高望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掌教九十大寿的喜讯早已传了出去,门人弟子都希望借此机会大宴群豪,一则为博师父欢喜,二则凝聚江湖上的力量,商议为国尽忠之计。 武林之中各大派,无论远近,俱都络绎而来,远路的甚至提前一个月便备好贺礼出发了。 大多数与上清宫交好的门派,都是由掌门人亲自率众弟子到贺,寿诞之期愈发临近,江湖上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都到了,可谓群贤毕至,上清宫客房几乎已住不下,实在是近年来武林中少有的盛会,与会的江湖群雄大都希望借此机会,能一扫笼罩在无数大明武人心头的阴霾。 彼时,大明王朝内外交困,闯军兵锋直指京畿,关外宁锦防线全线崩溃,八旗铁骑兵强马壮,对汉室江山虎视眈眈。 大明实已风雨飘摇。 当时武林之中对李闯的态度大相径庭,多数武林人士忠于朝廷,认为李闯是大明的祸根,没有李闯大明将国泰民安,关外鞑子再是骁勇,可就那十几万人,实在不足为心腹之患。 而又有些武林人士则认为大明王朝气数已尽,闯王乃天命所归。 但是无论对李闯态度如何,但对于关外鞑子,莫不是咬牙切齿,辽东鞑子以我汉人为猪为狗,杀之灭之,近年来各大派前去关外拒敌的门人弟子不在少数,松山一战各大宗派更是死伤惨重,可谓仇深似海。 此时天极殿上钟声响了三下,其声悠扬,回荡在这茫茫群山之中。 一名三代弟子面带笑容赶上殿来,殿上只有玄徽一人,愁眉不展。 那弟子拱手说道:“师叔祖,蜀中剑阁阁主亲率门人弟子到贺。” 近日来各大武林门派的贺寿队伍纷至沓来,玄徽性子恬静,不喜交际,往常接待群雄,安排住所之事俱是交由张风怡和迟风楠二人,但二人今日刚从关外赶回,且今日来的这位剑阁阁主非同一般,非得她亲自迎出山门不可。 放眼当今武林,以上清宫和青灯寺为尊,再者便当数天桂山天玄门,大理千秋殿与蜀中剑阁,次之还有庐州顾家庄,广陵琴宗等无一不是传承许久的武林巨擎。 蜀中剑阁阁主苍平南年近六十,却跋涉千里自四川赶来祝寿,实在难能可贵。 几声号炮响过,玄徽忙率众弟子出迎,强抑住心中悲戚,朗声道:“未曾想苍阁主竟亲临上清,敝观上下,蓬荜生辉。” 只见头发半白的苍平南笑呵呵地拱手回礼,命人抬了红布彩结的一幅立轴上来,亲书“河山同寿”四个大字,道:“想来我与掌教真人已有八年未曾谋面,不知道他老人家身子骨如今安泰?” 玄徽笑道:“承蒙阁主挂念,师兄他一如往昔。”说着侧身将剑阁一干英豪让进山门。 恰在此时,又一名道士跑步上来,对玄徽道:“师叔,太湖顾家的人来了。” 玄徽闻言点了点头,转身对苍平南道:“苍阁主见谅,请由小辈屈杨陪您前去殿上奉茶。” 苍平南知道顾家与上清宫关系匪浅,顾家掌上明珠便是上清门下,闻言笑道:“不急,我就在此地逛逛,呆会顺便看看是顾家哪个不要脸的上山来了。” 玄徽笑笑便反身去迎顾家一众人等。 苍平南则由上清弟子陪着闲逛,过不多时,就见玄徽陪同一大帮顾家人浩浩荡荡近得前来,身后足足跟了四十名仆人,每两人挑一副担子,担子里全都是红布裹着的各色礼品,一眼望去翡翠珠宝,唐墨贡品应有尽有,其余衣履冠带,服饰器用无不齐备。 苍平南一见之下顿时觉得自己送的礼品有些寒酸,老脸一红,上前对着一个虎背熊腰,相貌刚毅的中年男子大声道:“我道是谁把家搬上山来了,原来是振翅图南顾庄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迎娶第十六房小妾呢。” 这个中年男子正是顾风遥的父亲,庐州顾家家主顾晟钧,府上娶了十五房小妾,向来为江湖中人津津乐道,因其轻功不俗,江湖人称:振翅图南。 顾晟钧一见是他,哈哈大笑,对他的揶揄之词毫不放在心上,只见他大步上前,冲着苍平南肩膀就是一拳,道:“你个老不羞怎么也来了。” 苍平南翻翻白眼,也不躲避,任由他一拳打在臂膀上,显然是相识已久,闻言“呸”一声骂道:“臭不要脸的别碰老夫。”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爹那个老匹夫呢?他的伤……可好了嘛?” 顾晟钧父亲曾于崇祯十五年率门人赴关外杀鞑子,战场上刀剑无眼,纵是神功盖世也不能以一当百,在敌阵中被皇太极从背后射了一箭,箭上淬毒,在门人的拼死护卫之下留了一条命在,却日夜饱受煎熬,崇祯皇帝曾亲下圣旨嘉许,并派遣御医前去救治,却不见好转。 顾晟钧闻言神色一惨,摇了摇头,苍平南见状也叹了口气,玄徽遂命弟子将他二人引入偏殿,自去奉茶不谈。 动宫山上一派祥和,弟子来回奔走,都为隔日的寿宴忙碌着,而山下呢? 动宫山方圆百里有一处镇子,名叫伏牛镇,因镇子辖内有一小山,山形神似卧牛,名唤伏牛山,这镇子也因此得名。 此时一女子途径伏牛镇,瞧见道旁有一卖瓜的商贩,面相慈蔼,便问道:“大伯,请问上清宫还有多远?” 那商贩抬眼一看,顿时便怔住了,他在这镇上呆了半辈子,南来北往的行人不知见过多少,却从未见过有如此绝丽之女子,女子虽一路风尘,满面倦容却依旧不可方物。 那商贩也只是一瞬间便醒悟回道:“不远了姑娘。”说着抬手遥指东方,道:“姑娘看到那座山没有?上清宫便在那山上。” 女子顺着商贩所指之处极目远眺,仔细凝眉一看,隐约便见极远处有一座青山伫立,群峰巍峨,气吞山河。当下喜道:“多谢大伯。” 那商贩热心肠,见她口唇干裂,也不知渴了多久了,便顺手挑了一个小白瓜递过去道:“别客气,姑娘一路行的苦了,吃个瓜解解渴吧。” 这女子正是杨宁日思夜寐的阿姊楼绾绾,她自洛南一路行来盘缠用尽,实在吃了不少苦。 绾绾这一路所见无不是断壁残垣,所闻无不是妻离子散的人间惨事,世道凄凉,人心不古,她见多了诡诈奸邪的人心,深知人心难测,因此一路小心提防,尽管口渴难耐,却仍笑道:“多谢大伯,不必了。” 说着继续向前赶路,行不多远,忽闻身后蹄声阵阵,像是有大队人马赶来。 她急忙侧身避至道旁,同时向身后望去,只见有数十骑高头大马绝尘而来,马上骑士清一色的白色冕服,黑色大笠,只有当先一人与众不同,身躯凛凛,相貌精致,身上的冕服为藏青色,腰悬长剑,穿着打扮不似中原人士,倒像极了朝鲜人。 那当先一人也在看她,顾盼之际竟有鹰视狼顾之相,绾绾与他对视一眼,急忙低下头去。 那男子大声说了一句番话,那队人马便都勒马停下,那男子随即翻身下马,来到绾绾身边,问道:“敢问姑娘可是这个镇子上的人?”却是字正腔圆的大明官话。 绾绾不愿多生事端,转过身去继续赶路,男子两三步赶上前去,负手拦在她身前。 绾绾皱眉道:“公子为何阻我道路?” 那男子见她轻嗔薄怒之下竟也仪态万方,心下更增爱慕,忙拱手为揖,道:“姑娘莫怪,只是在下远道而来,实不知路途何往,因此想要请教。” 绾绾道:“你问吧。”那男子愈发恭敬,道:“敢问上清宫怎么走?” 绾绾心想:感情他们也是去上清宫的,却不知是去作甚。 手一指男子背后,道:“远处那座山便是上清宫山门之所在,公子请便吧。” 男子回头一望,道了声谢后侧身让过,可当绾绾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眼望她的侧颜,螓首明眸,清丽脱俗,只觉自己虚活三十余载,生平所见女子与其一比俱是俗物,想到这心下一阵难言的苦涩。 其时虽已进入八月,可晌午里依旧是烈日当头,绾绾一身衣衫已被汗水浸透,着实疲惫不堪,可丝毫不敢停下脚步,因为她发现,那个番邦男子并没有乘马离去,而是下马牵行,远远缀着,那一众手下见他牵马而行,不敢造次,俱也纷纷下马牵行。 如此又行十数里,前方出现五岔路口,一阵梵钟声“铛铛铛”由远及近响起。 绾绾举目望去,但见左手边岔路上有数百番僧逶迤而来,皆斜披红袍,或高鼻虬髯,或曲发深目,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人群之中,还有一顶黄轿被十六名番僧抬着,帷幔低垂。 绾绾不敢多看,忙快步向前行去,远远地那顶黄轿内似乎早已看见了她,幔帐一动,梵钟声陡然急促,抬轿番僧立时小跑起来,这些番僧脚力竟然俱是不俗,没一会便赶将上来,将黄轿横在路中央,拦住了去路。 绾绾心里暗道不好,便见黄轿幔帘一动,下来一个喇嘛,身形枯槁,头戴金冠,目中紧紧盯着绾绾瞬也不瞬,喇嘛缓缓踱到绾绾身前,口音怪异地道:“中原女子,实乃人间至宝。” 说着竟然伸出手来,要去抚绾绾面颊,绾绾大骇偏头去躲,哪知那喇嘛手掌轻翻,如影随形一般又抚过来,绾绾只得抬手去挡。喇嘛顺势便将绾绾柔荑拿在手上,口中“嘿嘿嘿嘿”着发出奸邪笑声。 绾绾羞愤难当,拼命挣脱却无济于事,只得大声喊道:“快放开我。” 那喇嘛见她拼命挣扎,愈发肆无忌惮,淫笑不止,恰在此刻,忽听脑后有数道破空之声响起。 那喇嘛笑声一顿,一下送开绾绾,大退一步伸手一探,便将暗器抓在手里,低头一看,暗器竟是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子。 喇嘛刚欲抬头,那暗器又“嗖嗖嗖”犹如暴雨连珠一般打了过来,喇嘛知是石子,这下干脆躲也不躲,左右双臂连挥,袍袖犹如红扇舞动,将石子一一格开。 紧接着一声长笑,原来是一直远远跟着绾绾的那个朝鲜男子,只见他飞身越过众人头顶,飘然落在绾绾身边,先看了一眼绾绾,见她除了手腕处通红一片之外没有其他伤处,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紧接着转过头来,说道:“宝帐活佛乃雪域圣僧,如果被人传出竟在荒郊野外欺压丝毫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岂不于活佛威名有损?” 那被唤作宝帐的喇嘛闻言冷笑一声,道:“海云台手伸的可真长啊,老衲找人双修,利人利己,干你拓宗主何事?” 这朝鲜男子正是海云台宗主拓俊京,奉命率精锐赶来与密宗及天玄门的高手汇合,一齐攻打上清宫。 拓俊京于西藏密宗双修之术早有耳闻,双修实乃密宗无耻僧人为满足私欲想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夺人清白,极损阴德。 当下他也不点破,先给绾绾使了个眼色,随即敛容转身,对宝帐道:“活佛若要找人修炼神功尽管另寻他人,只是这位乃是我的未婚妻,未来海云台的宗主夫人,还请活佛给我放尊重点。” 拓俊京虽然风度翩翩,可顾盼之际浑似鹰视狼顾,令人生畏。 宝帐闻言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身后的绾绾,只见她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拓俊京,当下冷哼一声,叫道:“你少来这一套,老衲方才分明见她孤身一人,什么时候又成了你拓宗主的未婚妻?” 拓俊京负手背对着绾绾,不动声色地向她摇了摇食指,厉声道:“宝帐,我先前敬你三分,是因为你是卫藏高僧,但你若再纠缠着我未婚妻不放,可休怪我不客气。” 不待宝帐说话,只听他又道:“我与未婚妻子因琐事吵闹,她负气先行,难不成我的家事,活佛也要插上一手?” 宝帐闻言瞠目结舌,答不上话,可要他放弃这个绝美的女子实在是心有不甘,只见他心犹不死地向绾绾合十,轻声问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误会老衲了,老衲只不过有意与女施主结下善缘,并无丝毫歹意。”顿了顿又道:“女施主可知这位公子并非中原之人,他说女施主是他的夫人,不知是真是假?” 拓俊京肃立一旁,绾绾心中犹豫不决,她心知这群番僧固然不是好人,这公子只怕也是别有用心,可为今之计,只有先打发了这群番僧再作计较。 只见她深吸口气,秀眉一动道:“是……”。 此言一出,拓俊京顿时欣喜若狂,面色潮红,真如绾绾答应了要做他妻子一般,此刻就算绾绾叫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毫不犹豫。 而反观宝帐喇嘛则大失所望,叹了口气还想再对绾绾说什么,却被拓俊京挡住,只得怏怏不乐地返回黄轿之中。 拓俊京尤自心潮难平,高声道:“活佛,勿忘了摄政王之令,我们山下再会。” 一众番僧去的远了,拓俊京让手下牵来两匹马,与绾绾并辔而行,一路之上,拓俊京执礼甚恭,眼看远山愈发清晰,二人各有心思,言语渐少。 第二章 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恍恍而外淫 话说那日杨宁拜别鬼阳子,潜入水中仔细寻找泄水之处,苦于湖底深邃,反复数次都不曾见到泄水口。 若按平常来说,以杨宁的修为,顶多闭气一盏茶功夫就得离水换气。 可杨宁既得了鬼阳子百十年的内功,在水下足足呆了半个时辰竟也丝毫不觉得气闷。 杨宁心下一动,停止动作闭目屏息,内力流转不息,最后沿着六识感知到的水流方向一路探寻。 终于在两块礁石之间找到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口,有细小的沙石不断被吸附进去,不知通向何方。 杨宁犹豫片刻,一头钻了进去。 黑暗与压迫感瞬间袭来,杨宁顺着暗流不知飘了多久,一直在他感觉都快崩溃时,终于头顶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杨宁大喜过望,仿佛即将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运起内力奋力向前游去,而后那丝光越发明亮。 如此这般又行数里,直至漂进一处山洞,杨宁一头从水里冒出来,大口喘息。 只见洞内怪石嶙峋,长草掩映,水中不时有黑色的水蛇或蟾蜍冒出,看样子罕有人迹。 杨宁在水下憋了那么久,胸中闷了一口气,心想左右无人,索性放开嗓子喊了出来:“啊……” 哪知他刚大喊出来,直犹如山倾海覆一般,山洞中顿时壁震石落,数不尽的石块“咚咚咚”砸进水中,水蛇四窜,远处山林中惊鸟纷飞。 杨宁也被自己吓了一跳,急忙收声,这才想起自己已得了鬼阳子百十年的修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上清宫年轻弟子了。 待他出得洞穴而来,踏上平地,眼望着群山林海翠涛,想起年幼时自己身处竹林楼府,义父于兵乱之中帮助自己葬了父母,还收养了自己,那里还有待自己如山恩重的阿姊,脑海中浮现出她的丽容俏影,一瞬间惘然失神。 此时暮色苍茫,群雁归林,杨宁想起自己脱困出来,不日将要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阿姊,还有义父,思念情深,不由怆然涕下,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到楼府。 他想罢立即纵身跃起,脚尖只轻轻在树梢轻点,便已落在一树高大青松的树冠,随即施展开“万古轻宵”,身形便如一阵疾风般消失于茫茫群山之中。 话述另一头,距离杨宁十数里山路之外的动宫山门,月色朦胧,夜鸦声声。 却有三人发足急奔,径往上清宫而去。 细看之下,三人光头大袖,俱是僧人,脚下功夫甚是了得,不消半柱香时分,将到半山时,只听得一人喝道:“不知何方道友,深夜光降上清?” 喝声甫毕,山石后闪出两个人来,一道一俗,俱是上清宫小辈弟子,奉命看守山门。 当中一个僧人合十说道:“青灯寺灵智,灵慧,灵觉有急事求见掌教真人。” 两个上清弟子一听是江南青灯寺“灵”字辈的前辈大师,对视一眼,皆暗吃一惊,一名道人说道:“三位禅师远来辛苦,请移步敝观奉茶。” 说着在前引路,仅留另一位俗家弟子继续看守。 道人一路引着三位禅师来至绛云峰问道堂,告了声罪,即入内堂通报,片刻后那道人引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走了出来。 道人躬身向那女子说道:“张师叔,三位大师在此。” 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张风怡, 只见她素手一挥,道了声:“入筠,你去吧。” 说罢来至堂前,道:“弟子张风怡,不知三位禅师光驾敝派,有失远迎,咳咳咳……”仅仅是这短短几句话,便已咳嗽不止。 灵慧忙道:“檀越不必多礼,老衲等三人此来,实有紧急之事求见玄元真人,务求面禀之。” 张风怡道:“大师来的不巧,掌教真人正在坐关,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灵智道:“如此则便请通报贵派首座李真人。” 张风怡面有难色,道:“不敢有瞒三位禅师,风岩师兄四年前就已不在山门了……咳……” 原来上清宫首座李风岩早年曾在洛阳与闯王有过一面之缘,当时闯王正与朝廷商讨招安一事,闯王因心中犹疑不决,常醉酒于洛阳望北楼。 那一日他酒后妄言,痛砭时弊,一骂朝廷权臣,结党营私,贪污腐败,二骂皇室藩王,昏聩无能,鱼肉百姓。 言语之中对于世镇此地的福王府则更骂的狗血喷头,那些话不仅被坐在临窗的李风岩听去,也被朝廷耳目听去。 半个时辰后,官兵将望北楼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闯王插翅难飞,带来的亲随也都被射杀,幸得李风岩相救,才逃出生天。 闯王当即感激涕零,一番死里逃生之后,酒意也早就消了,闯王何许人也!他见李风岩非但武功惊人不说,且相貌堂堂,仪表非凡,诚心拜服之余不由起了招揽之意。 可闯王比之张自忠高明了何止一筹,他心知自己此时兵微将寡,若要招人至麾下,定要封官许愿一番。 可此时自己若说出跟了我,以后封你做万户侯这样的话,平白让人轻视不说,定然还会让人笑掉大牙,谁会相信一个穷途末路的反贼许下的承诺? 闯王打定主意,当下收拾心情道:“阁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只是在下是朝廷捉拿的反贼,阁下日后切记要小心才是。” 李风岩转身望向远处,背对着闯王道:“朝廷拿不住我,我听你酒后吐真言,言语之中多有忧苦万民之心,我希望你日后无论做贼还是为官,都能多为百姓考虑。好了,此处距丽景门十七里,你自去寻你的属下,李某告辞。” 闯王闻言,心念电转,忙道:“阁下姓李?你我竟是同宗,看来此乃天意,是上天有意让你我二人相遇。” 李风岩苦笑,无奈摇了摇头。 闯王又道:“如蒙不弃,在下愿与阁下结拜为兄弟,从此肝胆相照,福祸相依。” 其实李风岩心中也颇为欣赏闯王的为人,他素闻闯王起义多次,竟与百姓秋毫无犯,因此在民间名声极好。 只是与闯王一旦有了瓜葛,则表示与朝廷作对,自己身为上清宫首座,干系重大,不得不慎。 闯王见李风岩沉默不语,便已将他心事猜了个七七八八,只听他一摆手,“嘿”然一笑道:“阁下不必为难,无论阁下如何看待李某,李某都始终拿你作了兄弟,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李某绝不会牵连到兄弟。” 说罢竟自顾自向天上拜了一拜,又转身对着李风岩深施一礼,道了句:“兄弟多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说罢大踏步离去。 李风岩目送闯王良久,心中五味杂陈。 此后数年间,闯王便没了音讯,直到崇祯十二年,闯王出山,劫官仓,济百姓,远近饥民群起响应,一呼百万。 此次非比往常,闯军迅速壮大,不消半年,大明整个西北已半数归了李闯。 又两年,上清宫宫门之前,一人奉上拜贴,拜贴纯金打造,金光灿灿,上书: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敬拜贤弟讳风岩。 闯王亲率三千甲士上山恳请李风岩下山辅佐,还未得允准,就已晓谕三军,加封李风岩为制将军,统略中营。 彼时大明上下已一派日暮穷途之气象,连年灾害,饥民遍野,李风岩这次没有犹豫,毅然下山投身到义军之中。 三禅师听闻李风岩已不在上清,互相对视一眼,灵慧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作为中原武林泰斗的贵派,难逃此劫了。” 说罢三禅师双手合十,一齐诵道:“阿弥陀佛。” 张风怡不明其意,却也知道青灯寺“灵”字辈三位禅师不远万里,深夜上山定然非同小可,于是说道:“敝派事务,现由家师主持,弟子现在就去通报。” 灵智道:“尊师是?” 张风怡道:“家师玄徽真人。” 灵慧双眉一轩,道:“如此有劳檀越。” 张风怡拱手离去。 那灵慧在堂上踱来踱去,显得极是不耐,过不多时,有两个脚步声响起,张风怡当先一步,躬身说道:“三位禅师久等了,家师在此。” 说罢侧身一让,玄徽头挽道髻,轻衫白衣卓立堂前。 三禅师忙起身合十诵道:“阿弥陀佛。” 灵慧又道:“老衲等三人得睹真人风采,大慰平生。” 玄徽忙还了一礼,连道不敢,又道:“贫道方才已从弟子口中得知三位禅师所为何来,即是兹事体大,贫道素来疏懒,不敢妄作决断,还是劳三位禅师亲自去说与掌教师兄,由他一言而决为好。” 三禅师闻言大喜,当下便在张风怡与玄徽二人陪同之下径往玄元坐关之处而去。 此时夜幕笼垂,漫天星河灿烂,张风怡提着灯笼在前引路,一行五人穿过两生桥来至天极峰上。 灵慧耳目敏锐,看见桥头阴影处竟尔站了一妙龄女子,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女施主何故深夜站在此处?” 黑夜之中,灵觉,灵智二僧均没有发现,闻言顺着灵慧的视线瞧去,果然看见一个女子身着单薄的白衫,孤立桥头出神,对这一行五人恍若不觉。 玄徽见状叹了口气,张风怡则不知想起了什么,低首疾行不语。 三禅师各自暗暗称奇,玄徽其声如吟似诉般说道:“七年前我门下有一年轻弟子,天分极高,却犯下大错被逐出门庭,他性子刚烈,当即自废武功,期间又为歹人所趁,打成重伤。只因他曾于一名女弟子有救命之恩,那名女弟子背着他去天极峰求掌教师兄救命,可他性命垂危,行动不便,女弟子便将他安放桥头,自去天极峰谒见掌教,待她与掌教赶到时,人已不见。掌教下令众弟子找寻,数日后,众人寻遍整座山都找不到,人人都说他跳崖死了,只有那名女弟子不甘心,顺着这两生桥来来回回走了怕不下几千上万遍,时至今日,七年了,她依旧这般。” 三禅师闻听旧事,莫不叹息,灵慧合十道:“善哉,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一行五人来至玄元坐关的云房前,玄徽正要开声求见,忽听得隔门传出玄元苍老的声音道:“不知三位神僧光临敝观,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随即房门无风自开,上清宫掌教玄元缓步而出,宽袍大袖,此时的玄元比之杨宁入门时更加苍老些,须发皆白,只是风采依旧。 灵慧三人心里俱是一震,怎么也想不通玄元怎知是三人来访。 实则是玄元武功已臻佳境,从五人脚步声中,已可测知玄徽与张风怡是本门之人,另有三人步履雄健,内力澎湃,必是佛门高人。 灵慧等三人合十说道:“贫僧参见真人。” 玄徽讶异地忘了三禅师一眼,心道:“怎地三位禅师不通报自家名号,仅仅自称贫僧?” 片刻后又想道:“是了,师兄对青灯寺三大神僧推崇备至,定然见过面的,何必自述名号。” 不待玄元说话,灵慧忙道:“玄元真人,敝寺僧众半年前曾往关外盛京的长安寺抄录《大正藏》,无意间听闻鞑子的八旗旗主谈话,竟密谋要派遣高手偷袭上清宫,扬言先灭上清宫,再诛青灯寺。” 灵慧说罢放声大哭,边哭边道:“敝寺僧众听闻密谋之后急忙想逃走报信,不料被鞑子发现,数十名僧众或抓或杀,仅有两名弟子拼死突出重围,赶回报知此消息,如今只怕鞑子派来的一众好手已向上清宫而来,还望真人力挽狂澜,也望真人能为敝寺枉死的僧众报仇雪恨。” 玄元托住灵慧臂膀,将他扶起,道:“大师莫急,贵派一众高僧的血不会白流的,鞑子派来的一众好手再是强悍,只怕在我大明境内也是束手束脚,况且即是偷袭,如今已被我们知晓,哪还能获奇效?只是……还未敢问三位大师法号,是哪派门下?” 三禅师闻言互相对视一眼,灵慧道:“贫僧青灯寺灵慧,这两位是师弟灵智,灵觉。” 玄员一听,眉头一皱,大惑不解道:“阁下不是灵慧禅师……” 他一个“师”字刚刚出口,冷不防“砰”的一声,三禅师双手一齐击在他小腹之上。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虽以玄元修为之高,内力之深却仍未料到这三位身负血仇,远来报讯的高僧,竟会对自己忽施袭击? 在一瞬之间,小腹中所中掌法,竟是西藏密宗外门神功“菩提掌”,三人意欲竭尽毕生功力,立毙玄元于掌下。 灵慧脸白如纸,嘴角却带狞笑。 云房内也穿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呼声:“师父……” 玄徽与张风怡惊见此变故,无不大惊失色,随即玄徽一掌挥出,拍在离她最近的灵觉头上,灵觉立时脑骨粉碎,瘫倒在地。 几乎就在同时,玄元大袖一挥,将灵慧,灵智二人打的吐血倒飞出去数丈之远,落地之后还摩擦着地面滑出很远,显然是活不成了。 玄元身子一阵摇晃,险些没有站住。 “师伯……”张风怡上前扶住,只见玄元嘴边溢出血来,却仍笑道:“密宗菩提掌,好霸道的掌法。” 玄元身后云房之中有重物倒地的声音,随即便看到迟风楠脸色苍白如纸,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道:“师父,你老人家的身子……” 张风怡看见师兄从云房内走出,步履蹒跚,显然伤势极重,心中一痛。 原来在数月前,她与师兄迟风楠率三十名弟子远赴关外,助蓟辽督师洪承畴抵御满清鞑子,结果迟风楠被鞑子骑兵射中。 张风怡及一众同门拼死救下,并杀出重围,众同门又一路急赶,想赶在掌教的大寿之日前回到上清,只是这一番颠簸,迟风楠伤势愈发严重,回到山门便由掌教亲自为其坐观疗伤。 张风怡又想到一向被大明百姓倚若长城的洪督师已然降清,不由苦涩难言。 早有值守弟子闻声赶了过来,看到地上三具尸首俱是不知所措。 玄徽先令弟子扶玄元进云房养伤,又道:“风怡,你带风楠去好生休息,这里的事不用担心。” 张风怡尊命告退,搀扶着迟风楠去了。 …… 崇祯十六年八月十九,铅云低垂,遮天蔽日。 玄元真人九十大寿,天极峰上鼓乐齐奏,笑语满堂。 上清宫前殿后殿,广场长廊到处挤满了各路英豪,更有各地豪族大派尽皆来贺,大理千秋殿,蜀中剑阁,广陵琴宗,琅琊王氏,庐州顾家等各大掌门人悉数到场。 上清宫派出了百余名道童接待,大殿玉阶前的广场之上摆了不下百十张大桌,上清宫以道为尊,甚少荤腥,桌上大都以青白素斋为主,可即便如此,菜品依旧琳琅满目。 两名上清弟子全力奔上山来,来到场中,对玄徽禀道:“师叔,青灯寺主持灵音禅师以及灵慧,灵觉两位禅师携门人弟子上山来贺。” 玄徽望了一眼张风怡,张风怡与师尊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抹深深的隐忧,玄元真人被密宗三僧偷袭已过去两日,只是至今思及仍然心有余悸。 宴会上群豪觥筹交错,熙攘不绝,许多旧友故交平日里难得一见,因此不免各自交谈,对两名弟子报讯都没有听见。 玄徽起身来至邻桌,对正自与琴宗宗主交谈的苍平南说道:“苍阁主,青灯寺三大禅师到了,烦请阁主与贫道一齐出迎如何?” 青灯寺各大高僧一心证道,不问世事,平日里甚少与江湖各大门派往来,玄徽从未见过青灯寺几位“灵”字辈的高僧,因此便出言邀请见过几位高僧尊面的苍平南一同出迎。 苍平南急忙转过头来,起身道:“啊?他们到了?好好好,我与真人同去。” 玄徽与苍平南率众迎出山门,青灯寺数十位僧人在弟子的指引下走上前来。 当先三位禅师尽皆身披大红袈裟,与众不同,居中一位,体态矮胖,慈眉善目,当是名震天下的青灯寺主持灵音禅师。 玄徽与苍平南见状急忙上前,拱手相迎,道:“参见大师。” 玄徽又道:“久闻青灯寺三位大师贤名,今日有幸得睹尊面,三位禅师禅心明澈,甚少出寺,今日师兄寿辰,得蒙三位高僧齐至敝观,不胜荣宠。” 灵音禅师忙道:“阿弥陀佛,真君不必多礼,出家人离群避俗,耳目闭塞,只是玄元真人九十大寿,不仅是贵派一家之喜,亦是武林中难得一遇之盛会,老衲等虽惫懒,却亦要来贵派一睹真人风采。” 这边玄徽将青灯寺一行人让进宴会之中,场中数千名群豪见在玄徽与苍平南带领下,灵音,灵慧,灵觉三大禅师齐至天极峰,登时耸动,有不少门派的头面人物急忙起身出席迎上前去。 三大禅师见场中群豪毕集,洵是盛会,就连向来极少在江湖上行走的氏族隐逸,这时也纷纷现身。 三大禅师和众人一一见礼,几番推辞,三禅师在第一张大桌的次席坐了,首席空着,留给今日的主角玄元真人。 此时天上重云如盖,天极殿上一片昏暗,玄徽命人取来烛灯,每桌放置一个。 第三章 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 此刻后厨一片忙碌,弟子道童往来奔走,一名年轻弟子相貌不俗,只是脸色青白,长眼细眉,嘴角微带冷嘲。 他于堂前踟蹰一番,缓步走入后厨,厨内弟子有认得他的纷纷点头示意,他不动声色地来到一张方桌前,方桌上摆满了酒壶,只听他道:“师父派我前来催促,说各大门派都到了,怎地酒水还不见上?” 后厨人都知道他是张风怡的爱徒,不敢得罪,忙道:“没成想会有这么多宾客,准备不足,酒水现在只够六十桌的,已着人去山下买了。” 此人正是赵入磬,正是七年前建议将杨宁逐出师门,被杨宁用剑意打断佩剑之人。 赵入磐闻言皱眉道:“下山采买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边说边挨个酒壶掀开盖来,凑上前去似乎在闻酒气,片刻后他转过身来冷冷道:“下山采买的不知要几时才能回来,难不成要让各大掌门人一直等着吗?还不先去上酒,记得,把这些备好的酒先给前面几桌重要的客人上,听见没?” 厨房内忙碌的众人轰然称喏。 赵入磬说完大袖一甩,匆匆离去。 只见他径直往天极峰而去,路过两生桥头,刻意放缓脚步,静静看着桥头坐着出神的一个倩影。 他想到日后上清宫将不复存在,便忍不住上前拱手施礼道:“风遥师叔,今日掌教真人大寿,你不去宴上参拜吗?弟子听闻……令尊也在。” 那背影冷然道:“我不喜欢热闹,你去吧。” 赵入磬苦恋顾风遥多年,只是一来辈分有别,二来后者孤傲清高,自杨宁失踪这七年来,眼里已容不下他人,此刻闻言的他立直身子,怔怔望了她许久才道:“这天眼见就要下雨了,此处风大,还请师叔爱惜身子。” 说罢除下自己外袍,壮起胆子上前披在她的身上。 赵入磬只觉她身子微微一动,却终究没有再拂他情意。 山顶浓云涌动,天地异色,整座上清宫凉风飒然,好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过不多时,酒水便被依次端上了宴桌,只是此次到贺的宾客众多,酒水准备不足,因此只有最前面,坐着各大派头面人物的数十张餐桌才有酒上,其余群豪只能大口喝水。 最靠近殿阶的一张大桌上坐着青灯寺的三位禅师,剑阁阁主苍平南,千秋殿少主沐安渝及少夫人段思琪,琴宗宗主林鹤,太湖顾家家主顾晟钧。 除此之外还坐了两位秀雅的女子,一个举止娴雅,眉清目秀,乃是琴宗宗主林鹤的幼女林可音,另外一人,则是玄徽。 广陵琴宗素来与上清宫交好,琴宗宗主林鹤膝下有两个女儿,一向视为掌上明珠,大女儿林可欣嫁给了当代上清宫第一任首座李定国。 李定国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为人更是铁中铮铮,江湖上人人都称其为“剑狂”,哪怕现在投身在反军之中,依旧受人敬重。 林鹤的二女儿生的更是俏丽,此刻正坐在玄徽身畔,与众人有说有笑,相处甚洽。 灵音见众宾客俱已到齐,酒宴已行过大半,可这次宴会主人上清掌教却迟迟不见现身,又见上清宫众人面似虽然在笑,可怎么看都觉得是在强笑欢颜。 灵音禅师心里微觉有异,便道:“阿弥陀佛,老衲与玄元真人上次相见还是在敝寺别苑之中,老衲与真人品茶闻琴,谈古论道,实在是大慰平生,思及别来已有八年,不知真人身子骨可还硬朗?” 玄徽闻言心下黯然,左右宾客有先到的已经听说了玄元受伤的消息,当下绝口不提此事,可青灯寺诸人自江南一路而来,旅途遥远至今方到,因此并不知晓。 玄徽见此桌上都是与上清宫同气连枝的江湖同道,并无外人,便压低声音将玄元遇刺一事悉数相告。 只是为了避免灵音等三禅师自疚,省去了密宗高手假借青灯寺之名才得以上山一事。 席上众人除了灵音等三禅师之外其余诸人大都已听闻此事,因此见怪不怪,只是摇首叹息。 灵音等三禅师闻言无不惊骇,一齐离席道:“阿弥陀佛。” 灵音道:“真人现在可有性命之忧?” 玄徽也起身道:“三位禅师还请还座,师兄他如今已无大碍,只是菩提掌刚猛霸道,非得静养半年无法痊愈。” 三禅师都道“善哉”,还未还座,就见大殿上步出一行人来,转眼间已迈下石阶,正一步一步走下殿来。 一行人皆是长剑白袍,自是上清长门弟子。 为首一人须发皆白,慈眉善目,宽袍大袖迎风摆动,正是当今天下武林北斗之望,执掌上清宫近五十年的玄元真人。 迟风楠容光焕发侍立一旁,看来伤势已大好。 玄元一行人下殿来并无弟子传报,可原本喧闹无比的宴会上竟然自发地安静下来,许多正在三两谈笑的豪士听闻周围声音渐小,茫然举目四顾,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去。 上清宫立宗千年,门下英才辈出,数百年来威震天下武林,江湖群豪无论何门何派,都须给上清宫三分颜面。 此时便有那豪士三三两两地起身抱拳,叫一声:“真人康寿。” 玄元微笑颔首,权当回礼,待快要走下场时,以青灯寺主持,剑阁阁主等为首的近两千余武林豪士竟一齐站起身来,大呼:“恭祝真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两千余人齐声高呼,响遏行云。席间更有上清弟子离席下跪,更有甚者如长门弟子于掌教更是奉若神明,此刻见掌教真人九十岁依旧一如往昔,甚至流下泪来。 玄元活了九十岁,胸怀空明,早已不萦万物,出家之人并无妻儿,心中所思所系者止有这些弟子。 陡然间见此情状,心潮起伏,思绪万千,竟然牵动伤势,玄元忽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直欲站立不住,又害怕被一众武林同道瞧出端倪,有损上清威望,急忙运功暂时压制过去。 可却因为旧伤未愈强行运功,导致气息紊乱,脸色愈发难堪,不禁剧烈咳嗽起来。 侍立一旁的迟风楠正想上前,却被玄元挥手制止。 迟风楠见状,已知师父牵动伤势,他毕竟也是在长门帮助李岩处理了数年门内事物的人物,颇具统筹之才。 因此遇事也是毫不慌张,只听他运足内力,朗声说道:“诸位前辈,各位同道,家师九十寿诞,承蒙众位光降,敝观上下尽感荣宠,此番略备薄酒,望大家同庆共欢,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尚乞海涵。” 多数群豪离殿阶尚远,看不清玄元身子有异,闻言都笑着大声回道:“迟大侠客气了。” “迟兄不必多礼。” 只有最前面的几桌离得近些,看见方才行状,俱是暗自担忧。 便在此刻,天极峰下突然有号鼓之声大作,声势之大瞬间掩盖住了场上的熙攘之声,群豪莫不惊诧莫名,纷纷回身望去。 号鼓声只持续了片刻,便见数百名斜披红袍的番僧涌入场中,各持兵刃,横眉怒目。 哪知这许多番僧还未站稳,继而又有更多玄衣长剑之人紧随其后,呼喝着奔上广场,并呈雁翎状将群豪围了起来,来者皆刀剑出鞘,动作矫健,显然都是好手。 场中顿时乱成一片,许多群豪抽出兵刃,离席而立。 来者已将宴会围了起来,两生桥上兀自还有连续不绝的脚步声不断传来,上清众人与武林群豪均暗自心惊,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马杀上山来。 此刻强敌猝至,群豪只听身后“呛啷啷”兵刃出鞘之声不绝,立时便有数百名上清弟子一齐涌入场心,与来者遥遥相对,可来者人数实在太多,一眼望去,恐怕不下三千。 再看广场入口处,天玄门令旗遮天盖地,此外还有二十六面大皮鼓同时擂起,蓬蓬之声,当真惊天动地。 便在这鼓声之中,又涌上数百人来,玄衣长剑,正是天玄门弟子。 原本坐满了群豪还嫌宽敞的广场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群豪之中有那脾气火爆的跳脚大骂: “哪来的鱼鳖虾蟹?今日上清掌教九十大寿你不知道吗?” “小兔崽子们来给玄元真人贺寿竟还带着兵刃,小时候你爷爷肯定没教好。” …… 群豪呼喝斥骂之声自是无人理会,只见广场之上,来人越聚越多,只入口处就聚了不下数百人,举目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终于入口处人群左右一分,便瞧见十六个番僧抬了一顶黄轿上来,另有七八个番僧前后拥卫。 群豪都眼巴巴地看着,场中逐渐安静下来,那顶黄轿轿门掀起,出来一个头戴金冠,身形枯槁的喇嘛,正是宝帐上师。 中原武林传言,只听说他具大智慧,精通佛法,每隔五年,开坛讲经说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云集藏西哲弥寺,执经问难,研讨内典,闻法既毕,无不欢喜赞叹而去。 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学武则已,既为此道中人,定然非同小可。 这宝帐往场中一站,便有少数群豪惊叫道:“西域活佛来中原了?” 迟风楠听后眉头一皱,此人他是早有耳闻,宝帐上师是四世达赖钦封的灌顶法王,威震西域长达三十余年,被藏人尊为活佛,乃密宗第一高手。 正在迟风楠以为这个喇嘛就是这群人的头目之时,却不曾想人群还未合上,又缓步显出三个身影来。 当先一个道姑,淡黄色道袍,手执拂尘,秀眉薄唇,一双眸子一直凝望着天极殿,似在追思,似有迷惘。 此时她于人群之中缓步踏来,群豪的目光都注视在她身上,而反观姽婳,依旧目不斜视,对在场群豪视若无睹。 上清弟子不由一阵骚乱,有的甚至怒目而视,迟风楠紧咬牙关,一字一句道:“姽婳。” 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天玄门创派祖师姽婳武功高绝,行事毒辣,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她与上清宫的恩怨纠葛。 姽婳身后,另有一男一女缓步而来,男子身着藏青色冕服,身躯孔武,相貌精致,顾盼之际竟有狼顾鹰视之相,此时正小心落后于身旁的女子半步,不敢并行。 再看一旁的女子,粗布衣衫,与男子华丽的衣着并不相称,秀眉微蹙,若有深忧。 此女子一经出现,场中所有人都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只见其双眸如盈盈秋水,似语似泣,身姿卓然,委实绝一代之芳华。 这一男一女身后仅随了二三十名头戴黑笠的下属,声势与西域密宗和天玄门相比,自是差的极远,但男子无论神情举止依旧从容不迫,显然地位与姽婳及喇嘛二人并驾齐驱。 男子正是拓俊京,早先与绾绾一道上山,此刻他正俯身对着绾绾低语,好像在交代什么事情,绾绾点了点头让在一旁,自有四五个头戴黑笠的海云台弟子将她护住。 彼时场中混乱,群豪叫嚷不休,天玄门弟子与上清宫弟子往来奔走呼喝,拓俊京趁乱走到姽婳身旁,道:“门主事先知道吗?” 姽婳茫然道:“知道什么?” 拓俊京道:“知道今日是玄元九十大寿,知道有众多江湖群豪和各大派前来贺寿吗?” 姽婳明白他的意思,心里也是暗暗心惊,口中却道:“不知道。” 拓俊京点了点头,轻声道:“多尔衮好大的胃口,他要灭的何止是上清宫一家?我早该想到的,只是如今我们已经入局,再想出来可难了……”说罢向宝帐那边使了个眼色。 姽婳也向宝帐处看了一眼,道:“宗主有何高见?” 拓俊京道:“这喇嘛曾是多尔衮亲口许诺的国师,他自是早就知晓一切,恐怕自始至终只有你我二人被蒙在鼓里。” 姽婳沉吟片刻,良久方道:“管他多尔衮机关算尽,我只要世间从此再无上清宫。” 拓俊京苦笑一声,不再言语,紧接着上前几步,先是对着玄元遥遥一拜,长揖到地,说道:“晚生执掌海云台拓俊京,今日得睹真人风采,何其幸也!” 继而又向宴上坐着的武林各大名宿一一拱手施礼,微微含笑道:“并向在座的各位武林前辈、掌门人见礼!” 玄元听到“海云台”三字,大感奇怪,心下不由疑道:“上清宫与朝鲜海云台素来不相往来,他此番跋涉远来是为了什么?当年杨风宁身中海云台秘法是否与他有关?福王世子妃自杨宁失踪后不知去向,看来杨宁的下落还需着落在此人身上。” 当下拱手还礼,说道:“不知阁下大驾光临,未克远迎,还请恕罪!” 拓俊京连道:“不敢。” 姽婳无心瞧他俩一来一回的客套,顿时一扫拂尘,上前一步,道:“掌教真人,一别二十七年,你可还记得奴婢?” 她声音极是阴柔,但在场诸人无不感觉到似在自己耳畔诉说一般,这份内力,委实惊人。 第四章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 玄元“嘿”然一笑,道:“贫道岂能忘了天纵奇才的姽门主,姽门主以上清宫法另立门户,数十年来处处与我上清为难,如此恩将仇报,可谓难得。” 姽婳面上不喜不怒,神情似笑非笑,依旧轻声说道:“我差点忘了,真人都活了九十岁了,可不是老糊涂了。第一,我天玄门武功与你上清武功并无半分干系,第二,是你上清宫人负我在先,现在却要来红口白牙归责于我,真是好不荒唐!” 她越说声音越大,说到最后简直仿佛在耳边炸响,一些武功弱的豪士甚至跌倒在地。 江湖中人对于姽婳与上清李定国之间的爱恨纠葛都是知道的。 群豪此刻尽皆心想,原来这天玄门此次这番兴师动众,竟是想在玄元掌教九十大寿这天来寻上清宫的晦气。 可就算找来了密宗这些番僧和朝鲜海云台这一干人,却不想上清宫树大根深,英才济济,你天玄门崛起这才多少年? 竟然妄想依仗人多势众扳倒上清,只怕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上清宫深知内情的人却各自心下惴惴难安,心想本门掌教遇袭重伤,首座李风岩又已不在山门,此刻本门之中能与姽婳抗衡的恐怕只有玄徽真人一人。 不过好在他们选在掌教真人大寿这天来兴师问罪,正好有这许多与上清同气连枝的武林同道,只怕他们讨不了好。 只见张风怡将茶杯一摔,霍然起身,朗声对姽婳道:“今日,弊派掌教真人九十大寿,实乃众弟子当前的头等大事,本派不愿刀兵相见,姽门主今日若是来贺寿的,就请落座,本派必定好酒好菜招待,倘若门主不是来贺寿的,就请退下山去吧。” 姽婳恍然大悟,故作惊讶道:“哎呀,今日是掌教真人大寿呀,你看我都忘了。既是如此,贫道也没事先准备什么贺礼,这就以些许随身之物奉上,谨祝掌教真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一个“松”字还未出口,就见姽婳袖诀一拂,自袖口中向玄元射出三件东西。 那三件东西本来并不小,可怎奈去势太快,以众人的目力,竟是无法看清究竟何物。 玄徽素手在宴桌上一拍,身子便即腾空跃起。 众人仰首看去,只见玄徽身在半空,素手仅在剑鞘上一握,“嗤”的一声响处,长剑在剑鞘中弹出。 青光耀目,长剑径向那暗器的必经之路飞去。 只听“铮铮铮”三声响处,那射向玄元真人的三件“暗器”被长剑一一打落,坠落在地。 而玄徽真人的长剑也势尽坠落下来,众人本以为她必定纵身去接,哪知她左手依旧握着剑鞘,缓缓向前走了三步,就像散步一样。 片刻后长剑落下,竟然“嗤”一声又归入鞘中,分毫不差。 这一手悦目之极,群豪瞬间爆出震天介的欢呼声。 而在一些武功高强之人的眼中,却心知那长剑归入鞘中乃是雕虫小技,不足为奇。 但是她能于空中以内力逼出长剑,其内功之深,当真惊世骇俗。 只是谁都不曾发现,玄徽真人此刻面上无比凝重,右手藏在袖中,剧烈颤抖。 原来方才她甫一纵身起来,就察觉到体内真气竟然空空荡荡,丹田枯窒。 她心中大惊失色,因为她这一次出手,不仅关系到上清宫千年以来的威望,甚至还关系到掌教师兄的生死。 现如今,大敌当前,她存心以绝世修为震慑当场,她不能失手。 因此在她察觉到内力即将全失的时候,她兵行险着,强行以仅存的内力冲破丹田桎梏。 虽然这样会导致五脏六腑和丹田附近的经脉大受损伤,可却能让冲出桎梏的内力在体内运行一个大周天,从而达到震慑群雄的效果。 只是,当内力在体内奇经八脉运行过一个大周天之后,返回时会因丹田附近的经脉受损而冲击五脏六腑,就好比一个绝世高手用内力在伤害自己。 所以玄徽不去接剑不是有意为之,而恰恰正是因为无能为力。 欢呼过后,众人这才想起去找地上的三枚暗器,一看之下,竟然是一件木鱼,一件惊坛木,一件三清铃,全是做法事用的。 在上清掌教大寿之日奉上这几件东西,实在大犯忌讳! 上清弟子无不大怒,有那气不过的十余名弟子甚至已经挺剑上前,口中大声喝道:“上清宫岂容你在此撒野!” 姽婳对着突然攻来的十余柄长剑视若无物,竟然避也不避。 玄元暗道一声不好,果然,就在长剑堪堪刺到姽婳之时,姽婳突然素指伸出,出手之间似慢实快,依次拂在攻来的十余柄长剑剑锋之上,众人只听“叮叮叮”脆响不断,紧接着十余名上清弟子无不惨呼倒跌在地。 再看地上,十余柄长剑已然断折。 姽婳看也不看在地上惨呼的上清弟子,高声道:“别走呀,玄徽真人,真人武功盖世,令贫道好生仰慕!” 众人目光皆望向玄徽真人,向看玄徽如何答复,可只见她不发一言,背对群雄负手而立,群豪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姽婳见状,冷笑一声,道:“怎么了玄徽真人?身子不适吗?” 场中除了地上上清弟子的惨呼声,竟然再无其他一丝声响。 过了好久,玄徽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噙血,继而仰面摔倒,群豪顿时大哗。 上清弟子和三大禅师,苍平南,林鹤等大派掌门人、世家家主急忙抢上。 张风怡忙取来“朝雪暮露丹”递给林鹤,众人都知道琴宗宗主林鹤精通医术,因此众人也不需问,自觉给林鹤腾出位置。 林鹤在玄徽胸口点了两处穴道,又倒出六粒“朝雪暮露丹”喂在她口中,可玄徽伤重,无法吞下,林鹤便手掌轻抬她下颌,强行给她服下。 许久之后玄徽才悠悠转醒,众人都道:“真君,没事吧真君?” 玄徽强行露出一丝笑容,目光依次从青灯寺三大禅师,苍平南,琴宗宗主等众人脸上看过去,心下惊道:“到底是何人在我酒中下毒?” 天玄门弟子与一众番僧见双方还没打,上清宫先行折了好手,无不欢欣若狂,嗷嗷叫嚷。 此时莫说上清众人愤懑不平,就是一向与上清宫同气连枝的几大掌门也忍不住火起。 苍平南性子暴烈,听见叫嚷不休,胸口剧烈起伏,终于忍不住起身,大声喝道:“一群跳梁小丑……” 哪知苍平南一句话尚未说完,脚下一软,差点踉跄摔倒。 多亏一旁的灵慧禅师见状急忙扶住他,灵慧禅师诵了一句佛号,低声道:“苍阁主莫非不胜酒力?” 苍平南心下“咯噔”一下,也顾不得谢过禅师,急忙闭目运功,哪知他片刻后睁开眼来,满面惊慌失措,他缓了好一会才对灵慧禅师道:“大师,我怎地内力全失?” 一旁的玄徽闻言,心中悲戚,闭目不语。 灵慧禅师把住苍平南脉搏,沉声道:“酒里有毒!” 林鹤及一众群豪闻言,莫不大惊失色,各自运功,片刻后竟然都发现,内力窒滞,皆已无法运功。 林可音回到桌前,抓起一个酒杯将酒泼掉,然后将酒杯凑至鼻尖,眉头一皱,道:“是涣神散,一个时辰内,于无形中内力全失,此毒无色无味,可是此毒中原没有,只有雪域才有。” 此言一出,群豪顿时又惊又怒。 他们每个人上山之时兴高采烈,甚至直到强敌攻上山来,他们依旧兴致不减,心里只觉得上清宫雄视中原千年之久,底蕴深不可测,还有青灯寺三大禅师等一众江湖顶尖高手在此,漫说今日来的是数千余人,就是再多一倍,他们也是不怕的。 然而此刻见了天玄门主姽婳的身手,又想起众人内力全失,这才开始觉得今日宴会实在凶险无比。只怕今日这寿宴上非得染满鲜血,伏尸遍地不可。 想到此处,群豪大都有了栗栗自危之感。 “幸仰活佛神机妙算,在下才能不辱使命!” 天玄门之中有一人越众而出,对着宝帐遥遥拱手抱拳。 此人身穿上清服饰,观其相貌,赫然正是张风怡座下弟子赵入磬。 一见此人,上清宫人大吃一惊。 众人此刻如何还能不知是此人在酒菜里做了手脚,致使众人中毒。 张风怡平日最是喜爱这个弟子,一直以来对他倾囊相授,照顾有加,直至此刻她尚存一丝侥幸,见状茫然叫道:“入磬你在那里干什么?” 赵入磬眉头一皱,不敢面对师尊,只佯装听不见,张风怡又道:“入磬你给我过来。” 赵入磬内心挣扎不已,想回头又不敢,宝帐此刻心情大好,存心戏谑道:“赵公子,你恩师让你过去呢。” 群豪都道自己中毒乃是此人所为,斥骂不休,苍平南大声道:“好杀才,不忠不孝的逆贼。” 赵入磬闻言,面色顿时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终于回身,大声道:“明廷气数已尽,危亡只在弹指,反观关外八旗,兵强马壮,摄政王雄才大略,大清乃天命所归,我若再如你们这般执迷不悟,这千年上清就要毁于一旦,我也是为大局着想。” 群豪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今日这一切乃是满清鞑子一手策划的,准备在上清宫掌教真人九十大寿这一天将中原武林一网打尽。 中原武林中人尤其是以上清宫青灯寺为首的几大宗门,一直以来助朝廷抗清,他们大都武功高强,身负绝艺,近年来有很多八旗将领死在他们手里,而清廷偏偏又拿他们毫无办法。 中原武林早就成了多尔衮的心腹大患,时至今日,方有机会将中原武林一举剪除。 张风怡赫然而怒,愤然指着他道:“本门上下,从来没将生死放在眼里,只求问心无愧,你这样……你这样对得起为师吗?” 赵入磬不敢直视张风怡的眼睛,双眼只盯着地上,说道:“弟子一直以来,多承师尊教诲,亦从未将生死看的过重,只是……弟子早已将上清宫看作是自己的家,实在不忍它与朝廷一齐毁在八旗铁蹄之下。” “你……”张风怡愤而拔剑,想亲手除了这个叛徒,她方才没有饮酒,筷子都没有动一下,因此内力不失。 只是她此刻心神恍惚,难以自抑,一来师尊伤重,二来宗门罹难,三来爱徒背叛,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痛苦不堪,此刻猛地运功,气息紊乱差点摔倒。 她内心顿时一阵心灰意懒,惨然一笑道:“不要叫我师尊,你既作了鞑子的走狗,就是上清宫的叛徒,你我再无师徒名分,从此再不要说你是我的弟子。” 迟风楠心里一疼,他素知师妹性情,猜测师妹此刻内心定然是痛苦不堪,若不是师尊伤重,需要他随侍左右,此时早已奔到她的身边。 琴宗宗主林鹤见状,大声对着天玄门一行人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诸位若是与上清宫抑或是我等任何人有怨有仇,尽管划出道来,我等接着便是,偷偷在人酒菜里下毒这等下作事实非君子所为。” 姽婳一声冷笑,拂尘轻挥上前一步,道:“君子?贫道是女子,并非君子。” 她臻首一偏,又道:“我身后这两位虽然武功盖世,可却皆非中原人士,更不明白林宗主所说的什么君子有所为那一套了。” 宝帐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门主所言甚是,贫僧自幼只读佛家典藏,从不翻阅四书五经,哈哈哈哈……” 宝帐身后的一众番僧也跟着大笑起来。 …… 再说绾绾这边,自从被拓俊京带上山来,就一直在人群中不断寻找着一个人影,可此次来贺的宾客众多,这一时之间哪里又寻得到。 就听远处台上一人朗声说道:“今日家师大寿,承蒙拓宗主,西域神僧和姽门主厚爱,亲临敝观,敝观本该好酒好菜招待,只是三位来便来了,又要在人酒菜里下毒,迟某不才,倒要请问三位,到底居心何在?” 张风怡闻言,转目向台上望去,见是师兄迟风楠,此时他目光如炬,吐气沉稳,瞧起来伤势已然大好,顿时心里淌过一丝暖流。 第五章 驰游道而修降兮,鹜遗雾而远逝 姽婳待那一众番僧嬉笑声稍稍平息,便道:“敢问阁下可是江湖之中赫赫有名的,“谋不及屈,武不过李”的上清宫第三任首座迟风楠迟大侠吗?” “哈哈哈……”天玄门众人无不轰然大笑,而场中群豪想笑又不敢笑,只见迟风楠一张脸刚刚有了起色,此时又苍白起来。 原来武林中有那无聊之人信口胡说的一段话,说迟风楠在上清宫中资历虽老,却奈何“谋不及屈,武不过李”。 这“屈”指的是在上清宫有一名弟子,名曰屈风杨,才华横溢,谋略过人,江湖时颂“才比伯温,谋同子房”。 这“李”自然便是李岩,迟风楠虽武功高强,可却性格优柔寡断,无论武功还是才干,都与前后两任首座差的太远。 而上清宫在李岩去后,一直迟迟不立第三任首座的原因,也恰恰正是因为左右为难。 此中原委,上清中人无不明了,可迟风楠毕竟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也是上清宫第三任首座的最佳人选,姽婳那番言语,不仅是打了迟风楠的脸,也同样一巴掌打在了上清宫的脸上。 若问她为何如此对上清宫恨之入骨,非要置上清宫于死地不可,只能说:由爱故生痴,由爱故生恨! 姽婳话一出口,令迟风楠哑口无言,也令上清门下二,三代弟子无言以对,他们此刻无不心想:“自风岩首座去后,我上清竟然显得如此人才凋敝,受人耻笑。” 但此刻群豪之中,却有一人与上清宫交好,也与迟风楠有些交情,见迟风楠受辱,存心为他仗义执言。 只见此人五十出头,身着粟黄长袍,昂然站起,手指着姽婳,高声喝道:“人人都知道天玄门主出身上清宫,常言道,饮水思源,不想阁下以堂堂门主之尊,不思知恩图报,反而在真人九十大寿之际带人来犯,此为不义;天玄门乃中原武林宗派,一不为国尽忠,二不为民请命,反而甘为鞑子走狗,为鞑子卖命,此为不忠;勾结番邦,暗自在大家酒菜里下毒,是为不仁。在下倒要请教,天玄门上下是否都如门主这般尽皆都是不忠不仁不义之辈。” 这番话说的尖酸刻薄,但是却道出了在座中原群豪的心声,大是解气,群豪听了这话不禁轰然叫好,只有天玄门下弟子不禁有些羞惭。 玄元见此人身躯凛然,豪气干云,不禁问道:“这位义士是……” 迟风楠常在江湖行走,曾与此人结识,闻言回道:“这位乃是凤阳府八面弥勒聂东州聂大侠,拳掌厉害,无门无派,为人慷慨正义,在中都侠名远播。” 南玄闻言点了点头,正想说话,却不料聂东州一声惨叫。 众人一看,只见地上横着一条血淋淋的臂膀,聂东州仅余一条左臂扶住酒桌,右臂赫然已被整条斩断,伤口处骨肉森然,鲜血喷涌。 在聂东州身前站了一个男子,身穿天玄门服饰,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此刻正徐徐还剑归鞘。 群豪面面相觑,都是惊得呆了,上清弟子急忙赶过去,将聂东州护在身后,并为他包扎伤口, 上清宫上下一众人等无不愤懑,南玄深吸口气,道:“姽门主今日既是冲老朽来的,那有何怨仇还请冲老朽来,何故又滥伤无辜之人?” 那斩断聂东州一条手臂的矮小汉子答道:“这聂老匹夫似对家师有不满之意,既然他号称八面弥勒,想来我斩断他一条手臂,他弥勒菩萨应当不会怪罪。” 说罢放声大笑,竟当在场的数千名江湖豪杰于无物,他说话声音尖锐,笑声犹如枭啼,令人不寒而栗。 群豪生怕聂东州再被那人加害,因此前后左右都有人围着,只是他性格暴烈,被人偷袭已是怒不可遏,这又听到那矮小汉子这番话更是暴怒欲狂。 只见他不顾疼痛,用仅余的一条左臂奋力推开众人,大喝道:“若非你这下三滥突施偷袭,我聂某非岂能着了你的道,天玄门都是奸诈狗贼!” 那矮小汉子陡然间双眉竖起,满脸杀气,其声如寒夜枭啼,闻言冷笑道:“老匹夫你不要命了?” 聂东州不顾众人劝阻,喝骂道:“你这下三滥,有本事跟聂某真刀真枪大战一场,看聂某不一拳打死你。” 矮小汉子眼中凶光毕露,身形一动,便已冲到聂东州身前三丈之内,群豪都欲阻拦,可怎奈内力施展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 “小心。”迟风楠纵身跃入宴会中,抬脚便将面前的一张大桌踢飞,宴桌翻转着砸向矮小汉子。 迟风楠最后才随南玄从殿上下来,酒菜自是一点未动,因此并没有中毒。 这一下攻敌之必救,那矮小汉子若想活命,非放弃聂东州而闪身躲避不可,而那时,迟风楠就有时间奔到聂东州身边,护他周全。 矮小汉子眼前一暗,忙抬头看去,只见一张大桌翻转着砸了过来,途中酒水四溅,众人纷纷躲避,有避的迟的,被淋一脸菜汁也是有的。 这时众人只听一声低喝,那宴桌眼见就要砸下,却突然一下好像撞在了一面无形墙壁上,顿时支离破碎。 群豪转头望去,只见姽婳拂尘一挥,身在半空又复落下,显然是她所为。 矮小汉子大喜,去势不减,一掌拍在聂东州胸膛,聂东州一声闷哼,顿时断了声息。 群豪眼睁睁看着聂大侠死在自己眼前,大都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矮小汉子一掌毙他性命,犹不解气,拔出佩剑,连刺他胸膛数剑方才作罢。 旁边有位名叫司徒靖的河北侠士看不过去,大骂道:“无耻小儿,卑鄙下流,杀人不过头点地,聂大侠已然身死,何必再行折辱……” 司徒靖话没说完,却被矮小汉子一脚踢在后腰,一声闷哼后顿时被踢倒在地,口吐鲜血。 群豪纷纷拔出佩剑,面红耳赤地叫道:“欺人太甚,和他们拼了。” “且慢!”群豪刚拔出佩剑,却听身后一人出声说道。 群豪回身一看,原来是迟风楠,只见其越过众人,来到群豪前面,看也不看矮小汉子一眼,背对着他俯身托起聂东州的尸首,神色黯然,良久才道:“未曾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矮小汉子一直冷冷看着迟风楠抱起聂东州的尸首,闻言“嗤”一声笑,道:“天玄门孟弘!” 迟风楠点点头,将尸首小心递给一位上清弟子,朗声道:“今日是天玄门来寻上清宫的麻烦,与诸位同道无关,还请大家火速下山,敝观今日招待不周,他日敝观若有幸尚存,必将设宴向诸位谢罪,请恕风楠今日不能远送。”说罢重重地向群豪抱了一拳。 绾绾抬头看去,只见说话之人站在人群之中,话语轩昂,衣决飘飘,其身后相隔数丈,整齐肃立着百余名上清弟子,一样的长剑缟袍,尽管大敌当前,长剑出鞘,却依旧彬彬儒雅,与江湖群豪大不相同。 绾绾一想到宁儿此刻或许就在其中,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有激动,有期待,还有一丝丝的胆怯。 她怕宁儿此刻也穿上那一身白衣胜雪的衣袍,她怕宁儿已与她变得陌生。 但心中更多的,是思念。 七年了,七年来,当初那个蓝衣少女已然出落的亭亭玉立,风华绝代。 七年了,七年来,当初那个身患重疾,腹大如斗的懵懂少年已然长大,一身所学足以名动天下。 唯一不变的,是一样忘不掉的对方。 现如今绾绾跋涉千里而来,而杨宁又在何方呢? …… 原来杨宁那日自从涧洞中出来,一口气接连奔出数十里,他如今内力深厚,尚不觉得力竭,只是天色将暮,只得就近寻了一处镇子暂歇一晚,第二日再继续赶路。 哪知来到镇上,百姓见他如见鬼怪,无不大叫奔逃,有的汉子胆子大些,拿着铁锹棍棒吓唬他,要他不要靠近。 原来那湖底的暗道中全是淤泥,杨宁从暗道出来,周身脸上布满了污垢,另外杨宁在崖底一呆就是七年,七年没有剪须束发,可想而知是有多可怕。 杨宁不明就里,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躲进林子里,想着在林子中将就一晚,第二日再行赶路。 他往林中走了许久,直到身后已看不见灯火这才稍稍放心。 正想坐下歇息,陡见林中深处有大片火光,心中好奇,摸过去一看,竟然是一处营盘。 营盘四周有人巡逻放哨,营中士兵并不穿盔戴甲,都是清一色的粗布衣衫。 杨宁心下一惊,心道:“莫非反军已经打到这里来了?那洛南岂非已被反军占领,那义父和阿姊如今怎么样了?” 他越想越是心惊,当下睡意全无,准备上前抓一两个落单的兵卒好好盘问一番。 他展开步法,趁着夜色朦胧,瞬息之际已然欺到两个守夜的兵卒身后,伸手一抬打在一个兵卒脑后,兵卒闷哼一声就瘫倒在地上。 另一个也算机警,听到身旁有声,急忙转身来看,一看之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刚想开口大叫,却被飞身上前的杨宁一把掩住口鼻,又反手擒在怀中,那兵卒口中“呜呜呜”地挣扎不已,但显然无济于事。 杨宁将他拖入林中,冷然道:“我问你话,你实话实说,我决计不会害你性命,你若大喊大叫,我保不齐会把你咔嚓了。” 杨宁说着呲着牙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汉子见有个野人一般的歹徒一把拍死了自己的同伴,想起野人吃人的传说,还道是野人想吃了自己,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哪里听得进杨宁的话。闻言茫然地点了点头,浑身抖如筛糠。 杨宁见他点头,慢慢将捂住他嘴巴的手放下来,哪知他手刚一放下,那兵卒就扯嗓子大喊道:“有野人啊……” 杨宁大惊,上前一把打昏了他。然却为时已晚,营帐内一阵骚动,继而有发令呼和之声。 杨宁举目看去,只见已有一队义军骑兵手持火把冲出营帐,向此处奔了过来。 杨宁功败垂成,探听消息不得还惊动了义军,心有懊悔不已,只得急忙纵身逃去。 以杨宁如今的内功身法,按说早已将追来的骑兵远远甩开。 实际却也如此,大队义军的骑兵早已被甩开,只是黑暗中却有一个白色身影穷追不舍,没有骑马,独身追赶着杨宁。 此人内力之强实在难寻,无论杨宁如何发力狂奔,那人却如影随形一般,师兄距离杨宁最多不过十丈远近。 杨宁一边拼命疾奔,一边回头去看,越看越是心惊胆寒,因为瞧那人轻功步法,竟然是上清身法。 后面那个人此刻心底也是惊骇莫名,一路追赶下来,他早已将前面那人的身法瞧得清清楚楚。他身法飘逸灵动,奔行如此之久尚不显丝毫滞怠,可见其内力雄浑无比,犹如滔滔大河,生生不绝,最重要的,是其武功路数端的是堂堂正正的上清功法。 可是即使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上清宫中到底是谁有此艺业,既是昔日同门,又为何打伤自己两名兵士,莫非是恼自己已离开师门? 上清宫中,有此等修为者无非师父,师叔,师兄李定国,还有自己。 会是师兄吗?不可能,师兄与我亲如兄弟,绝无可能与我为难。 他越想越是疑惑,越想越是心惊肉跳,如此奔了十数里,只隐隐觉得有些乏力,正无奈间,却见前面那人突然停住不动,直挺挺地立在原地,此刻正回身望着自己,李岩心中彷徨不定。 黑暗之中瞧不清楚那人面目,只隐隐觉得那人须发蓬乱,衣衫破烂,他心里一恸,心想莫非张自忠兵败如山倒了?害得我师兄也落难至此,师兄莫不是来投靠我的? 他心中又悲又喜,悲的是师兄乃人中之龙,绝世超伦,却终究为其义父张自忠所牵所累,喜的是今日终于要与师兄相见。 他见那人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他再也忍不住喊道:“师兄,是你吗?” 对方显然也是一阵激动,声音却不是师兄李定国的,他先是失望继而又喜出望外,因为这个声音他记得,正是杨宁的声音。 只听对方道:“师兄……是你吗?” 杨宁喉咙哽咽难言,泪水直欲夺眶而出,师兄李风岩待他情深义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师兄一直是他在山上的唯一亲人。 后面追赶的那个身影赫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李岩,此次特来为师尊玄元真人贺寿,提前数日便到了伏牛镇。 他先是遣人四处采买寿礼,后一直在静等着师尊大寿之日,想着在当天上山参拜才算惊喜,却不曾想在大寿之日的前日深夜,见到了那个待自己情同手足的师弟。 杨宁情不自禁地躬身向师兄深施一礼,李岩不可思议地走上前去,只见杨宁虽然须发蓬乱,衣衫褴褛,可那目光中的真诚,无疑就是当年那个身患重病的小师弟。 “风宁,真是你吗?你还活着?”李岩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双手把住杨宁臂膀,将他扶起。 杨宁面上黑一道白一道,胡须蓬乱,可那眸子依旧那般明亮,那般熟悉。 “师兄,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杨宁问道。李岩内心实已大喜若狂,闻言眼眸湿润地不住点头道:“好……好,” 第六章 舒阆风而摇集兮 亢乌腾而壹止 师兄弟二人此刻相见,均是激动感慨,不能自已,同时冷静一想,又觉得不可思议。 李岩把住杨宁手腕,二人并肩向来路走去,李岩将杨宁这些年去哪了,怎么得的这身武功等诸多疑惑都问了出来,杨宁自是一五一十仔细说与他听。 数十里林路,二人都不用轻功,只徒步走去,长夜漫漫,李岩与杨宁竟然都绝口未提打伤两名兵士一事。 只因手足情深,彼此信任,只因惺惺相惜,肝胆相照。 李岩时而大笑,时而感叹,他知杨宁未死,心底仿佛也轻了无数倍,他本心胸旷达之人,竟丝毫没有将自己在闯军中遭受牛党排挤一事放在心上。 待二人走回营盘时天色已然大亮,李岩抬头看看天色,道:“风宁,天色不早了,我们得上山去为师父贺寿了,师父见到你平安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杨宁闻言先是一怔,忙道:“师兄,今日难道是八月十九不成?” 李岩命人先行抬寿礼上山,又有兵士给二人牵来两匹马,二人并辔徐行,李岩叹道:“今日正是八月十九。”李岩心底又想:“山中无日月,师弟被困崖底那么多年,记不清日子实属寻常。” 杨宁黯然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如今他老人家九十大寿,不肖徒弟却空手前去拜见,实在不该,唉。” 李岩道:“风宁,你被困崖底那么久,如今刚一出来,又去哪里准备贺礼?再说,师父他老人家平日里最挂念的就是师兄和你,如今你能平安回来,就是给他老人家最大的贺礼了。” 杨宁闻言,目光对上李岩的眸子,道:“师兄,你是说,掌教真人还不曾忘记我?” 李岩一怔,随即佯装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自你坠崖之后,师父他老人家下令所有弟子全力寻找,就差没把上清宫倒过来了。” 李岩轻拽了下缰绳,继续说道:“后来无论如何都寻你不到,师父他老人家时常苦叹,苦叹自己有负故人之托,还曾先后多次前往你坠崖之处默立。” 杨宁心底犹似被火烧过一般,忙道:“掌教真人之恩深义重,我愧对他老人家。” 二人说话之间已驾马赶到山门前,山路陡峭,险难立足,于是二人下马上山。 …… 上清宫天极峰上,迟风楠说完那一席话,场中一阵嘈乱。 “阿弥陀佛。”灵音起身说道:“久闻迟大侠智勇双全,老衲一向佩服的紧,怎地此番言语却是如此糊涂?” 迟风楠见是德高望重的青灯寺主持,不敢怠慢,抱拳道:“禅师佛法精深,乃是吾辈弟子人人敬仰的有道高僧,弟子若能得禅师教诲一二,实在三生有幸。” 灵音道了句:“迟大侠客气了。” 只见灵音左手竖掌于胸,右手轻转念珠,又道:“迟大侠须知今日一战,已在所难免。恶客既来,便决计不会容我等轻易走下上清宫。这已不是上清宫一派之事,而是整个中原武林兴衰荣辱之所系也。老衲等师弟三人虽不才,愿为中原武林稍效绵薄之力。” 灵音话音方毕,一旁的灵慧,灵觉二僧一齐起身,三禅师齐声合十诵道:“阿弥陀佛。” 三禅师是出家人,先前不曾饮酒,功力自是不失。 此刻三禅师存心以深厚功力震慑来敌,以保全中原武林群豪,因此诵毕佛号,周身袈裟无风自鼓,加之三禅师气度雍容,庄严宝相,实在像极了佛前供奉的金身罗汉。 群雄欢欣雷动,莫不起了敌忾之心,尤其是各大宗派的掌门人更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虽然上清宫掌教和玄徽真人身负重伤,一众群豪内力全失,来敌亦是人多势众,可青灯寺三位禅师功力尚在,或许可力挽狂澜。 纵观当世,武功能在灵音大师之上的,不会超过三人,而此刻灵音,灵慧,灵智三大禅师齐至,更可以说是并世无敌。 而反观姽婳,宝帐等一干人众,则是面色大变,天玄门弟子各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显然,青灯寺三大禅师的威名足具威慑。 变故陡生,宝帐依旧面不改色,他乃摄政王多尔衮心腹之人,他与多尔衮对于今日一战悉心策划了数年,心中不知推算了多少遍,自认这许多年的精心谋划足以应付任何变故。 因此青灯寺禅师会来贺寿他早就想到了,甚至也料到了出家人必定不会饮酒,此刻见三大禅师站了出来,他心中自是早有应对之法。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弟子会意,只见宝帐身后三十六名喇嘛一齐用禅杖捣地,“咚咚咚咚……”地动山摇,原本骚乱的天玄门一众弟子顿时惊愕地扭头望去。 群豪也正自不解其意,然而三禅师却面色大变, 佛教东来,相传始于汉明帝永平十年(公元六十七年),然而永平之前,早有佛法东来的史迹,如列子仲尼第四谓:丘闻西方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人无能名焉。 由此推断春秋时期中原便有了佛教,藏传佛教虽相比中原佛教晚了一步,然而却是在天竺佛教达到鼎盛之时传入。 藏传佛教是显教菩萨乘和密教金刚乘合二为一的教派,而汉传佛教是大乘显教。 唐代虽然译过一些密经,但是大都早已绝传。 因此藏传佛教之中诸多隐晦秘术,便是连号称天下武学之宗源的青灯寺也不如其祥尽。 只见那密宗门下三十六名弟子跃将出来,九名手持法铃,九名手持戒刀,九名手持转经筒,九名手持金刚杵,分别散在空场各处,前前后后似有玄机,隐隐与青灯寺三禅师针锋相对。 场中群豪看不明白,三禅师却知晓其中厉害。 中原佛教古籍中有载,西方有阵,名曰阎浮,为阵者,非佛门造化尊者不可成。以四九之数为下,以七九之数为中,以九九之数为最,阵成则威力无匹,天地失色。 古籍中最后还提到,此阵若非有大德大能者切勿习练,因此阵得窥天地之隐术,不祥且易遭反噬。 三禅师万万想不到,密宗竟然藏有此等阵法,自宝帐接掌密宗以来,中原武林经历过许多大事,每一次都是风云际会,而密宗都不曾现身,更不曾在任何时候展露过此等阵法,此时见三禅师欲出面力挽狂澜,密宗立时便祭出了此等大不祥的法阵。 数十年来,宝帐隐忍不发,竟然只是为了此时此刻覆灭上清宫,这份心机与耐力,实在匪夷所思。 阵中只有四九三十六名喇嘛,虽只是下等法阵,可想必已然是非同小可,这一战,福祸难料。 三禅师心事重重,群豪不明所以,还道三位青灯寺大贤宽容有博,在行礼让。 宝帐向着三禅师微一竖掌,遥遥施了一个佛礼,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只听他道:“青灯古寺三贤圣名,贫僧虽远在卫藏,亦所钦慕,今日得见法相,实是不虚此行。” 三禅师双手合十,权当还礼,灵音禅师道:“老衲亦久仰宝帐法王威名,法王以大智慧教诲雪域众生,功德无量,阿弥陀佛,老衲这有一言相告,不知宝帐上师可愿垂听。” 宝帐道:“住持大师过谦了,大师请讲。” 灵音禅师用藏语道:“靼子暴戾,失地百姓多受其害,达喇与上师均受大明天子册封,卫藏百姓亦世沐皇恩,今日上师何不听老衲一言,就此退下山去,不要再为靼子卖命。” 宝帐情知这是老和尚的攻心之计,他与多尔衮密通,私受清廷册封,不仅瞒着大明,亦且瞒着达赖喇嘛。 多尔衮曾亲口许诺,倘若事成之后,清廷皇帝将钦封宝帐上师为哲蚌寺,甘丹寺,色拉寺三寺寺主,并加封他为朝廷的国师,到那时,他即使不能拥有达赖喇嘛的封号,可即便是他想架空达赖,也只是轻而易举。 知情的其实只有此时场中的三十六尊者,三十六尊者是出自藏西哲弥寺,而宝帐恰恰正是哲弥寺的寺主,可余下那些番僧可并不知道他们在给关外清廷卖命。 比起这个,更令众番僧惴惴不安的,是与青灯寺三贤作对。 其实场中顶尖好手比比皆是,可即便是诸如剑阁阁主,琴宗宗主等名家耆宿,这些番僧也从没放在眼里。 不是远在西域没有听说过他们的鼎鼎大名,而是在他们眼中,佛门武学博大精深,包罗万象,穷尽天地四海玄奥之极,乃天下武学之源。 也就是在他们眼里,其余各门各派,俱是冗杂,其余武功路数,皆数末流。 可青灯寺不是冗杂,青灯寺大乘佛法更不是末流。青灯寺主持灵音禅师之贤名,天下万民,无论僧俗,莫不敬重。 而最令这些番僧忌惮的,便是青灯三贤那一身登峰造极的大乘佛学武功。 彼时大明朝堂之上虽然积弊不除,污浊不堪。然在江湖之上,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仁侠之辈不遑枚举,忠义之人在所多有,多数武林中人爱惜自己的声名更胜过爱惜性命,因此在场中人才对赵入磬之流有所不耻。 一众番僧交头接耳,都有心退下山去,还有个别的甚至神情激动,说话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宝帐心里气极,心里暗想:“好你个贼老和尚,先前还道你是有德高僧,没成想竟是心机之辈。” 只听宝帐诵了一句佛号,佛号为内力所加持,声音在广场之上往来回荡,回声阵阵,经久不绝。 人群之中,几名番僧突然身体瘫软倒了下去,不知是死是活,仔细一看,倒下去的竟然全都是刚才议论最激烈之人。 宝帐手段极为狠辣,其余番僧顿时为之所摄,战战兢兢,不敢造次。 宝帐诵罢佛号,竟是回头看也不看一眼,冷声道:“老禅师何以在此造谣惑众?” 又用藏语冲着阵中三十六名尊者喝了一声道:“诸位翁则,何以不并力向前?” 三十六名尊者得到号令,再不迟疑,但见场中红衣闪动,黄影翻滚,散在场上围成了一个大圈。 三十六尊者将三大禅师围在中央,奔跑如飞,不停变换位置,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催动法器发出各类弥音,其音不似中原丝竹管弦之声,却别有一番意味,或深远聊赖,或高亢悲呛。 三大禅师呈品字形立于圈中,岿然不动。 灵音禅师在前,灵慧,灵智两位禅师各自落后一步,各自双手合十,低诵佛号。 突然尊者弥音声调陡转,似是雪崩于高山风清,毫无征兆,只见三十六尊者突然齐诵番语:“答撒法哈鲁。” 只见三十六柄法器从它们各自持有者手中脱手飞出,滴溜溜凌空转旋。 紧接着其中一柄戒刀似有牵引一般,陡然间竟携雷霆之势向三禅师飞斩而去。 此情此景,委实已超出武学之范畴,场中群豪无不惊骇莫名,有才智机敏的便知这阵法必有蹊跷,猜想这诸般凌空法器定是由三十六尊者内力凝实,并以内力催动法器所致。 电光火石之际那戒刀已然斩到,却只听“叮”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众人望去,只见三禅师周身竟然有水气现出,水气聚而不散,当是三禅师以内力将峰顶水气凝实,用来抵御邪阵法器。 戒刀将将斩下,又一柄转经筒自法阵中飞出,轰然击至。又是一声令人极度不适的巨响,转经筒击在由三禅师内力凝实的水气之上,只是此次转经筒之响声较之先前戒刀之响声尤为甚也。 随后阵中诸般法器一一击向三禅师,越到后面,威力愈发强劲,声动群山,三禅师心意相通,口中诵经不休:“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那悬绕于周身的水气愈发凝实,无论法器如何狂击乱打,禅心始终清明,便所谓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直至最后一柄法铃击落,三禅师依旧岿然不动,场中群豪顿时雀跃,有的甚至拍起手来,此时三十六尊者手中再无法器,群豪均以为宝帐布下的法阵已然败北。 只是三禅师依旧蹙眉不展,浊目四顾,静静瞧着不住奔跑的三十六尊者。 果然片刻间,三十六尊者齐声高呼,那诸般法器便即刻倒转翻飞归入阵中,那三十六尊者俱都手掌摊开向上,各自的法器便好似有灵性一般稳稳落在众尊者手中。 众尊者将大圈围的密不透风,脚下步履不停,阵中法铃一响,三十六尊者陡然停步,左右交错,前后互换,法阵变幻之中九名在左,九名在右,九名在前,九名在后,依旧将三位禅师围在中央。 此时天色昏沉,天极峰顶本就沉闷,此时又有近万人聚在一起,更是令人难捱。 一道闪电划过当空,三十六尊者位处四个方位,四个方位一齐发难,本就难以抵挡,众尊者又无庸手,刹那间风起云动,拳风掌影,法器翻飞,三禅师各自抵挡,进退之间终于被分割开来。 宝帐得见,心中一喜,心道:“这三个和尚功力之深,实在匪夷所思,差点就误了大事,好在我这阵法纵然无法将三人拿下,也可将他们纠缠住,使得他们抽身不得。” 姽婳于一旁远远瞧见,心知机不可失,忙运足内力,大声道:“上清宫覆灭即在顷刻,各位谁做首功?” 此声为其内力远远送了出去,场中群豪无论敌友,莫不大哗。 有海云台一众高手按耐不住,请缨上前,被拓俊京屏退,并斥道:“上清宫雄视中原武林千年之久,传承深远,切莫小视。有道是围城必阙,穷寇莫追,怎么一到了中原,到了大场面,便将我平日所教给你们的全都抛诸脑后,是也不是?”属下诺诺连声。 拓俊京正自训斥下属,却听远处天玄门众人之中有一人叫道:“奴家久慕拓宗主人品武功,常听人言拓宗主乃朝鲜国第一等了不起人物,怎么却偏偏在此节骨眼上犯了糊涂?你不想想此处鱼龙混杂,安能没有那位的耳目隐匿在此?若教那位知晓你于此时不尽心竭力,功成之后,可还有贵派安宁之日?” 拓俊京心中端地一凛,举目望去,只见远处天玄门弟子人群最前方,距此处十丈开外,姽婳一手执拂尘,一手负身后,此刻也正在望着他,似笑非笑。 原来方才拓俊京训斥下属之时,一时忘我,后面几句话便不自觉抬高了声调,可即便如此,拓俊京与姽婳相距甚远,竟然能被她听在耳中,也着实了得。 拓俊京心下想道:“难怪武林盛传,说她是近百年来武林之中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今日一见,着实不凡。就是不知她与上清宫当代翘楚人物李风岩孰高孰低。” 又想道:“既如此,为今之计我也只能竭力而为,不能再被她抓了把柄去。” 拓俊京心下这般想着,面上忙道:“姽门主所言极是。” 继而越众而出,对着上清宫众人大声言道:“七年前,福王世子妃携重病福王上山求医,弱小女子,跋涉万里而来,苦苦哀求,何曾想到上清宫妄称天下玄门正宗,最终竟尔见死不救,天道轮回,贵派可曾想过你们也会有今日?” 福王世子妃出身朝鲜海云台,名唤拓素英,乃海云台上任宗主之次女,成年后由海云台举荐入学成均馆,以殿试二甲头名被擢用为全罗道观察使,只因海云台位处全罗道,受朝鲜内廷猜忌,次年朝鲜国王将其纳为养女,敕封为和顺翁主,并上书大明皇帝,请嫁翁主于福王世子,帝允,降旨命礼部派遣迎亲人员前往接娶,多年之后,福王世子竟然身中海云台秘法,世子妃下令秘而不宣,并带世子亲上动宫山求医,这才有了七年前之事。 “拓某今日此来,一者恭贺掌教真人寿诞之喜,二者特来为七年前之事讨个说法。” 拓俊京边说边缓缓抽出云剑来,右手握剑,步入广场中央。 朝鲜国之云剑,型似唐刀,剑尖处微有弧度,也不知是何等神兵,峰顶昏暗,剑刃之上竟似莹莹泛光。 上清弟子大都对于个中原委不甚知晓,闻言先是错愕,有那知情的核心弟子,诸如迟风楠,张风怡,康风瑾等人,听他在此混淆是非,颠倒黑白,顿时勃然变色。 可上清弟子终日习武悟道,讲究平静无为,大多数人不善言辞,就是有那知情弟子,一时之间也怔在当场,不知该如何辩驳。 “拓宗主并非中原人士,此番不辞辛劳,远道而来,我上清宫本该以礼相待,只是宗主先前所言七年前之旧事,请恕弊派不敢领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纤瘦女子排众而出,眉眼间颇显愁容。此女子上清中人无人不识,她便是终日徘徊于两生桥,一等就是七年的顾风遥。 顾家众人见到,更是不能自己,他们奉顾家太翁之命,此番来上清宫中,一者贺寿,二者奉迎小姐归府。 宴桌之中,琴宗宗主林可音望着顾风遥,又看向静静坐在一旁的南华,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海云台人群之中的一个殊丽女子身上。 第七章 纷湛湛其差错兮,杂沓胶輵以方驰 林可音自幼便自视甚高,武功乃琴宗宗主亲身传授,自是不差,又工于诗画,于江南数道颇有才名。 及笄以后,琴宗宗主一直想为爱女觅一佳婿,近十年来,前去琴宗提亲的青年才俊数不胜数,可这女儿偏偏不肯点头,在林鹤再三追问之下,女儿才将心中两件心事说与父亲知晓。 第一件事当是自恃无论是才学,武功,家世,江南男子没有一个能入她眼。 第二件事则是因为她的亲生胞姐,嫁的可是当世之中数一数二的伟男子,李定国,乃上清宫当代掌教座下第一任首座,数十年间,江湖人人称颂,人品武功,当世无人能及,若说有可比肩者,唯有李风岩一人尔。 林鹤既然明白了小女儿的心事,心中便有了计较,恰逢上清宫掌教九十大寿,一来前去道贺,二来也是存了私心,便携小女前去上清宫,亲眼目睹一下上清宫当代首座之风采。 早些年林鹤对于大女婿可谓是极其满意,能有李定国这样的女婿也着实令他面上有光,可最后李定国投靠义父张献忠,随义军征战四方。 琴宗虽说是武林宗派,可琴宗之人多好诗琴文画,与江南大族,仕林官府都相交甚笃,你让琴宗反了大明,绝无一丝可能。 于是林鹤绝口不提大女婿李定国之名,整日忧心忡忡。 此番来上清宫贺寿,本是满心欢喜而来,一心期盼琴宗能与上清宫再缔秦晋之好。 可在来动宫山的路上林鹤便已听闻,上清宫首座李风岩为闯王所请,已投身义军之中,临行前于师门之外叩首三十七下,以谢师门大恩,并自忖有负师门,不敢再用师门字号,于是复其本名李岩。 林鹤再度失措,闷闷不乐上山而来。 林可音目光最后停在海云台人群之中的那位殊丽女子身上,虽觉顾风遥不及南华凝重端庄,亦不及海云台人群那位清丽脱俗,可看她一字一句娓娓道来,不徐不疾,仿佛世间万物已无可留恋的,便自有一股惹人生怜的动人气魄。 “七年前,福王世子妃将已经性命垂危的世子带上山门求掌教真人延救,虽然我等弟子再三奉劝掌教真人,福王多行不义,声名狼藉,请他老人家务必三思,可掌教真人依旧命人取来五味散,不惜损耗真元来为福王世子续命,只是福王世子上山之时已然命悬一线,纵然敝派竭尽全力,可依旧没有挽回福王世子的性命。拓宗主将此事于上清宫危难之时归罪,不仅仅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亦且是趁人之危,只怕有损拓宗主之声名。” 顾风遥言语通透,一段话说下来语气毫无起伏,不卑不亢。 场上此时近万名各路英豪,各大宗教弟子无不听的清清楚楚,拓俊京自是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他此刻势必要与上清宫为难,闻言又道:“世子妃当初是被贵教逐下山门,此事千真万确,不仅福王府随从看见,还有诸多锦衣卫为证,试问贵教倘若尽心竭力医治世子,问心无愧,何必要将世子妃赶下山门?” 拓俊京言罢,顾风遥念起往事,七年过去了,那个似乎与师门格格不入的少年身影竟然丝毫不显模糊,白衣长剑,沉默寡言。 一瞬间顾风遥触及心事,悲从中来。 山顶风大,吹的她脑后青丝与发髻丝带狂乱飞舞。 经久不见回声,拓俊京正以为她哑口无言,却听她回道:“世子妃好算计,当年以为弊派存心不救世子,于是用世子所受的相同秘法施加在弊派一个年轻弟子身上。”说到此处,顾风遥已经是双目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只听她顿了顿又道:“只是为了看看弊派掌教既然救不活世子,那对于本门弟子是否也一样束手无策?我想请教在座的各位英豪,世子所受重伤与本门毫无干系,既然求到本门这里,本门尽力医治便是,难不成医的活就是世子福大命大,医不活便是本门罪责不成?” 峰顶广场不仅有青灯寺三大禅师与三十六尊者打斗之声,还有顾风遥这直击人心的质问。 “难道福王府的世子是人,我们普通人便就都如草芥一般?你福王府想杀便杀,想留便留?”场上众人大都出身草莽,即便是大门大派出身,也都听说过福王在其藩地所犯下的罪行,无不为上清宫愤愤不平,直言道:“说得好,凭什么就他们天潢贵胄金贵?我们普通百姓就不是人了吗?” 顾风遥的质问更令上清弟子群情汹涌,上清弟子之中有人大喊一声:“当年风宁师弟坠崖一事,与福王府脱不了干系,今天你拓俊京还敢送上门来?” 拓俊京心里暗惊,却听身后姽婳沉声道:“这丫头片子嘴巴伶俐的很,拓宗主何必与她纠缠?” 拓俊京心想:“是了。”忙将剑向前一递,剑尖指着顾风遥,道:“孰是孰非,口说无凭,江湖中人以武论长短,姑娘莫要再逞口舌之利,先胜了我手里这把剑再说。” 顾风遥肩前的青丝似乎轻轻动了一下,此时哪里有风? 顾风遥心下好生异骇,心想:“我与他相距这么远,竟能受他内力所扰。他的武功恐怕比世子妃那妖女还要强出甚多,我当年既不是那妖女的对手,这七年来我武功又毫无寸进,自然也不是他的对手。此刻我上清门内,除了师父和掌教师伯,恐怕只有前后两任首座师兄才能胜过他,可现下可如何是好?” 不知怎么,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青雉少年的身影,宽袍大腹,与上清宫人格格不入,却天纵英姿,她又心想:“如果他还在,以他那股子聪明伶俐的劲,说不定真能胜过拓俊京……” 一念及此,心下苦涩难言,竟然全不在意身外一切事物。 群豪见她突然怔在那里,既不应战,也不回话,只道她定是心怯了,又想到她只是一个柔弱女子,纵然牙尖嘴利,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女儿之身,纵是怯了,也没有什么丢人的,因此也无人取笑于她。 上清中人却于心不忍,都知道她虽然聪慧,可七年间不曾练功,哪里又是拓俊京的对手,同时又觉得拓俊京身为堂堂一宗之主,当众挑衅一个晚辈女子,实在有失身份,都对他怒目而视。 “师妹你退下,我来。” 迟风楠神情肃穆,挡在顾风遥身前,她心护同门,怎可能让她去应付拓俊京,只是此战,他也知道自己并无胜算。 “师兄,不可以,你有伤在身,还是我来。”顾风遥回过神来,她知迟风楠虽然武功高强,可只怕不是拓俊京的对手。 顾风遥虽然此时心神不宁,可女儿家到底心思细腻,知道迟风楠乃是下一任首座的不二人选,自李岩去后,又一直暂领教务,为人豪义,怎么可能去堕他威名,道出“你不是他对手”这样的话,而道“有伤在身”,既全同门之义,又孚师门之名。 此时,上清弟子众人之中,有一人高声道:“迟师弟,让我来会会他。”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此人立于众人之后,右手握鞘,左手持剑,长须短髯,正是康风瑾。 众弟子自发让出一条道来,康风瑾颔首示意谢过,随即振袖一步一步走入场中。 多年之前,他于梧桐客栈与杨宁一行相逢,并有幸得楼老出手相救才得以活命。 自从杨宁失踪之后,七年来他每每思及旧事,都自觉愧对救命恩人,此刻他心怀激荡,一心想要拿下拓俊京,再好好逼问杨宁的下落。 绾绾看清他的面容,认出他来,顿时失态,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按捺不住就要冲上前去,她迫不及待想要问他一句:“宁儿呢?” 海云台弟子见状,怕她招惹是非,急忙拦下。 迟风楠见到是他,忙抱拳见礼道:“康师兄!” 康风瑾入门较他为先,且为人宽厚,性情淡泊,他素来敬重,只是多年前同门大试,武功不及自己与风怡师妹,这么多年来纵然修为大进,只怕也不会是拓俊京对手,又道:“师兄,你性子沉稳,如我今日不测,师父年纪又大了,门内诸事繁杂,还要多多仰仗师兄,此番就不劳师兄了。” 康风瑾为人一向宽和,众人与他相处,大都是“好好好”或者“都随你,都依你”,迟风楠原本以为自己都这样说了,定然能让康风瑾放弃,哪知他此时却眉头一皱,摇了摇头道:“师弟你有所不知,多年前是我和风岩将杨宁带上山来,我答应过救命恩人要救他孩子性命,可七年前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杨宁中了世子妃的秘术,必死无疑,后又失踪了七年之久。” 他深吸口气,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拓俊京,又道:“这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七年前我不在山上,不知道发生的一切,七年后的今天,我正要去他朝鲜海云台走上一遭,没成想他竟送上门来,我岂能放过他!” 当年杨宁坠崖之后,百般搜寻无果,李岩便向众师兄弟道出了杨宁上山求师的前因后果。 上清门人听闻都觉愧对杨宁父子,此刻又听康风瑾痛陈前事,莫不梗塞难言,迟风楠虽暂理教务,可莫说他此刻还不是首座,就是他此刻已然身为上清首座,那又如何能动用世俗权力,命令别人摒弃恩仇。 迟风楠犹豫难绝,回身向师尊看去,玄元立于六层殿阶之上,身后有两名长门弟子搀扶,须发皆白,样貌与从前并无两样,可此时此刻看上去,竟然显得无比苍老。 玄元见爱徒向自己望来,一如往常一样,知道他又犯了难。 自李岩去后,凡是迟风楠拿不定主意的事情,都向自己虚心请教,此刻也一样,只是日后还会有教务需要向我请教吗? 玄元抬首望天,但见层云密布,浓云翻滚接天连地,像是一伸手便能触到云层,好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玄元此时心情极是沉重,思索再三,终于还是向迟风楠点了点头。 得到师尊同意,迟风楠也不再阻拦,说了一句“师兄小心”就退到一旁。 拓俊京瞧康风瑾左手持剑,温文尔雅,笑道:“中原武林盛传“乾坤一剑”康风瑾剑法卓绝,直至今日方才有幸领教。” 康风瑾想到杨宁失踪,顾风遥受伤都是拜世子妃所赐,心有不平,并不想与他多作客套,横剑于胸,道了句:“请赐教。” 拓俊京道:“赐教不敢,请。” 二人年纪相仿,大都三十五岁上下,虽然剑拔弩张,可面上依旧彬彬儒雅,不失风度,与当前气氛截然不同。 众豪一会看看青灯寺三禅师那边,只见三十六尊者虽然人数为众,长刀短筒,分进合击,但所幸三禅师功力深厚,拳风掌影无不暗含佛门精要,虽然只有三人,竟一直稳占上风。 群豪一会又看看这边,都不想错过了任何一点好戏。 拓俊京率先发难,挥剑便刺,剑尖直指康风瑾当胸而来,康风瑾手腕一抖,挑开来剑之后侧身划了一个剑诀,顺势便向拓俊京面门连刺三剑,这三剑乃是上清剑法第六式华封三祝,三剑连点,一剑快似一剑。 拓俊京见剑势骇人,急忙展开身法,侧身避过,只是他贵为一宗之主,未免稍显狼狈,心中本来稍存了些许轻视之意,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康风瑾一式方罢,另一式又紧接使出,剑气如织,没有丝毫停滞,拓俊京提了口气,将长剑舞地密不透风。 如此百余招下来,群豪虽然紧张不已,却也不由大呼过瘾,只见二人此进彼退,剑气森然,竟然一时难分高下。 其实群豪只见二人打的火热,以为二人不分伯仲,殊不知拓俊京却是另有一番计较,他此时尚留了一二分的余地,不欲立时结束这场比斗。 一来等待一边的青灯寺禅师和密宗法阵分出胜负,再依敌我形势决定成败不迟。到那时,无论进退俱为上策。 二来他其实心底不愿倾全力与上清一战,此时与康风瑾打的难分难解,也好教暗中之人看去。 心中打定主意,更是将门户守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无论康风瑾剑法如何凌厉,始终进退有度。 宝帐于一旁瞧见,当真又气又急,他是武学宗师,又工于心计,自是一眼便能看穿拓俊京的算计。 宝帐怙主眼睁睁看着阎浮法阵奈何不得那三个和尚,只怕再过得一时半载,那三个和尚脱身出阵,又是一个棘手的劲敌,只急得手心冒汗,心中暗恨拓俊京。 上清宫天极峰顶此时正上演着一场事关上清宫存亡的大战,各大武学世家,豪门大派毕集,江湖群豪尽至。 深秋的阵阵山风之中夹杂着无数阴谋算计。 康风瑾频频出剑,却尽数被拓俊京那犹如铁桶阵一般的守势挡了下来,拓俊京手持的宝剑名曰“御神”,乃是高丽王朝时期便流传于皇室的著名佩剑,后被朝鲜国王赐给海云台,并又经名匠开锋,可谓削铁如泥。 酣斗至此,康风瑾佩剑之上早已布满豁口,不堪再用,好在拓俊京虽然始终不落下风,却一直严守门户,因此康风瑾才得以有暇,纵声叫道:“请众同门借剑一用。” 声音微微抖颤,显是力战至此,气息不匀。 周围的上清门人闻言,立时便有十余柄长剑纷纷向康风瑾掷去。 康风瑾见状,忙使一招“笑若扶风”,身子疾向后倾,倾而不倒,便似风吹柳絮一般倒退了五丈左右,又将自己佩剑弃之在地,纵身于半空接了两柄长剑在手,一手一柄。 众人都知康风瑾是左利手,与人对剑之时往往双手互换,令人防不胜防,可莫说各派群豪,就连上清宫同门弟子之中也从未见过他双手持剑。 只见康风瑾面色凝重,使一招“凤越九天”,身随剑转,双剑剑尖分指向外,舞成车轮一般,斜刺里直朝拓俊京而来。 双剑疾转,众人只听见风声呼啸,却由于康风瑾去势太快,只能看见一道白色身影划过,皆心下骇然。 迟风楠见状心下叹道:“康师兄武功竟然精进如此神速,我不如师兄多矣。” 其实数年间,康风瑾练功不辍,于当年梧桐客栈之时已不可同日而语,群豪心里都想:“乾坤一剑果然名不虚传。” 上清二代弟子之中,最为声名煊赫的当然是前后两任首座,“剑狂”李定国和“剑癫”李岩,除此之外,当属“雪山双壁”迟风楠和张风怡二人侠名远播,迟风楠也一直被中原江湖视为上清宫下一任首座的不二人选。 直至此时此刻,天下武林才终于正视这位彬彬儒雅,为人宽厚的上清弟子,虽然成名多年,却一直默默无闻的“乾坤一剑”康风瑾。 其实康风瑾成名已久,甚至早于迟风楠得以率众下山历练。盖印上清宫两任首座,“剑狂”李定国和“剑癞”李岩名头实在太大,而“雪山双壁”也一直深为武林群豪津津乐道,因此才遮盖住了其余弟子的锋芒。 拓俊京见康风瑾来势惊人,心下也是十分忌惮,右手连画三个圈,外圈套里圈,一圈大似一圈,剑光闪闪,幻出点点寒光,刺向康风瑾,希望借助自己神兵利刃和这一招海云台绝学“剑三元”抵住杀招。 “当当当”三声沉闷的金铁之声过后,拓俊京匆忙使出的海云台绝技“剑三元”被瞬间化解。 拓俊京大惊,暗运真气,本能地横剑于胸,康风瑾去势不减,剑气纵横,似汉宫仕女之舞,接连斩在拓俊京佩剑之上,广场之上碎雪飞扬,一连串“锵锵锵……”金属撞击之声不断响起,名剑“御神”再也无法承受,剑刃“喇嗤”一声竟然从中断折,断刃坠落在地,晶莹似水,依旧耀人眼目。 群豪不禁轰然喝彩,众豪除了海云台弟子与一众喇嘛之外大都是中原武林人士,“华夷之防”根深蒂固,所以即便是天玄门弟子,虽然与上清宫作对,可见到康风瑾斩断外邦人的宝剑,一时激动忘我,也大声喝彩,这喝彩喊出口后,才惊觉不妥。 第八章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康风瑾并不迟疑,双臂轻挥之间,剑势一变,便将拓俊京胸前数处要害都笼罩在剑意之内。 拓俊京本自存心藏拙,其实自身功力要胜过康风瑾一筹,可自己一向视若珍宝的佩剑被斩断之后,当真又气又怕。 气的是自己大意之下被康风瑾剑法所制,竟把宝剑折了,怕的是宝剑乃是朝鲜国王御赐,不知会不会受到弹劾。心里这般气苦,手下自然再无半分留手。 康风瑾本来沉稳老练,虽说上清剑法以险绝著称,可在他手里往往三分以治敌,七分以防我。 然而就在刚才,康风瑾久攻拓俊京不下,下定决心以身犯险,将经天十六剑中的一招“凤越九天”融合进自己独创的双手剑之中,果然颇具奇效。 此时康风瑾大占上风,迫切想要拿下拓俊京逼问出杨宁下落,哪怕情知杨宁多半已凶多吉少,可最起码也能给恩人一个交代。 心急之下,竟然忘了拓俊京毕竟是朝鲜第一大宗之宗主,身怀海云台秘术,一身功力高深莫测。 拓俊京眼见康风瑾一招得势,又复冒进逼向前来,全部剑招都集中在自己周身要害,竟然使得自己下腹门户大开,当下“哼”一声,左肩斜沉,竟然在避无可避之下生生将剑气躲了过去。 他见京一柄长剑已然无法避开,急忙用断剑格开剑尖,顺势将断剑弃在地上,继而十指连动,快速结了一个北斗诀印,而后在胸前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印。 这一系列东西说来慢,实则眼花缭乱,几乎在一瞬间就已经完成,赫然便是那鼎鼎有名的海云台秘术“青玉流”。 康风瑾见状,心下顿时一惨,他听顾风遥说起过这秘术的诡异阴毒,深知一旦中招,生不如死,便是通天彻底如上清掌教那样的人物,也救不了。 可这如何躲得过去,拓俊京这一招气凝而凝,呼的一下打入了康风瑾的下腹。 顾风遥离得最近,见状又惊又骇,叫道:“住手!” 继而是迟风楠,张风怡,以及众多上清弟子,见到拓俊京又使这种阴毒秘术,更加怒不可遏,齐声喝骂,可心中却也均栗栗危惧。 康风瑾眼中顿时失去了神采,仿佛灵魂被抽离一般,双剑“当啷”落在地上。 拓俊京一招得手,便即退后,闪到海云台弟子众前,他自是情知康风瑾必死无疑。 迟风楠离得最近,一把上前将康风瑾抱住,继而是顾风遥,张风怡也奔了过来。 顾风遥看见康风瑾脸上肌肉扭曲,显得全身痛苦已极,双手不住乱抓胸口,和当年的杨宁一模一样。 她心想这该是何等的生不如死,康风瑾见顾风遥过来,冲她展颜一笑,说道:“风遥……师妹,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瞧不上我,曾经……我们无话不谈的,后来却疏远了,在你心里,是不是……特别瞧不起我,呵呵……呵” 他说话断断续续,最后竟然笑了起来,只是此时人人悲不自胜,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顾风遥心灰意冷,痛哭流涕,闻言摇头道:“没有……” 康风瑾又道:“不巧的是,康某与师妹……是一类人,十三年来,梧桐客栈救命之恩,一日不曾……或忘……” 说罢头颅垂下,双目失去了神采,显然是活不成了。 顾风遥顿时嚎啕大哭,迟风楠、南华与一众弟子皆痛心疾首,南玄远远瞧见,几欲昏厥。 宝帐见康风瑾身死,上清众人心神俱乱,大喜过望,情知机不可失,忙运内力将声音远远地送了出去:“诸君听着,上清宫覆灭即在今日,正是大家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今日人人务需奋勇杀敌,杀!” 说着他手臂下挥,当先便率众喇嘛冲上前去,众喇嘛凶相毕露,谁能想到平日里诵经拜佛,受人供奉的佛门僧人,拿起刀来竟比魔鬼还要可怕。 只见喇嘛手持戒刀,口中呐喊着杀进宴会之中,也不管是上清弟子还是武林群豪,尽皆打杀,只一照面便被砍翻数十人在地。 群豪大都武功尽失,面对猝然发难的众多番僧难以抵抗,群豪都觉诧异,只道密宗番僧是来与上清宫为难的,怎么连其他武林人士也不放过。 众多番僧犹如狼入羊群一般对着场中群豪大肆砍杀,片刻的惊诧过后,后面众豪纷纷拿起兵刃抵抗,只是内力全失,仅能以外功功夫相抗。 好在群豪人数众多,形势虽然大为不利,却再也不是闭目等死。 场中顿时混乱不堪,群豪惨叫声,怒骂声夹杂着兵刃相交声乒乒乓乓此起彼伏,本来喜庆的宴会场中尸首狼藉,血肉横飞。 迟风楠没想到变故陡生,忙将康风瑾尸体交给其他同门,自己带了三十几位同门冲上前去挡住杀红了眼的喇嘛,随后上清弟子反应过来,陆陆续续挺剑前去支援迟风楠。 随着上清弟子的加入,又有各派首要人物出面呼喝发令,群豪逐渐稳住阵脚,番僧也多有死伤。 宝帐见姽婳和拓俊京还在一旁作壁上观,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挥手掌毙一名上清弟子后,纵身前去天玄门众人之处,只几个起落,便来至姽婳身后。 姽婳此时正与一个年轻弟子低声交谈,年轻弟子正在禀报什么要事,宝帐凝神细听,却因周围实在太过嘈杂,兵器械斗,喊杀震天,便连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宝帐见天玄门弟子对他到来理也不理,顿生不悦,心想:“我贵为西藏活佛上师,地位尊崇,就是到了大明朝廷和满清朝廷之中也是备受礼遇,可这天玄门与自己即是同盟,却毫无半分礼数,从这些普通弟子对待自己的态度便能看出,天玄门是丝毫没有将我密宗放在心上。” 宝帐心念一转,又想:“这天玄门主姽婳竟毫无一丝朝堂觉悟,俨然一介武痴,看来他奉摄政王之命剿灭中原武林是假,阴奉阳违以报私仇才是真,不过她既然不热衷于荣华富贵,也就断然不会与我争功,倒是好利用她来助我成事。只是……” 宝帐眼珠一转,就看见拓俊京令属下二十几人围成一个小圈,自己与那位绝美女子立在圈中央,拓俊京此次带来的属下很少,却俱是精锐,个个武艺不俗。 “这倒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这二人各怀鬼胎,真是麻烦。” 宝帐想着这里,见那年轻弟子已禀告完毕,便冷哼一声,道:“这出戏好看吗?姽门主。” 他将“姽门主”三个字咬的极重,像是对姽婳的坐山观虎斗表示不满。 姽婳回过身去,故作惊讶地笑道:“上师有何见教?” 宝帐道:“今日是将上清宫一举覆灭的绝佳时机,门主为何还在作壁上观?” 姽婳手指场中,武林群豪此时正在与密宗番僧血战,哀嚎遍地,惨不忍睹,只听她冷冷道:“本座率门人至此,是来覆灭上清宫的,不是来屠戮我中原武林同道的!” 宝帐气极,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上清宫树大根深,若不斩其羽翼,安能除根……” 姽婳并不待他一句话说完,就打断道:“好了,活佛是不是自以为只有自己是聪明人,想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本尊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本门只与上清宫为难,除非挡我的路,其他中原各大派,一概与本门无关。” 宝帐沉声道:“贫僧只道姽门主是可托付大事之人,没成想竟是如此的妇人之见,鼠目寸光!” 天玄门弟子孟弘闻言叫道:“老秃驴,你胡说什么?” “孟弘,不得无礼,退下!”姽婳叱退弟子,突然拂尘轻挥,身子便一跃而起,向着场中纵去,随即凌空疾拍一掌,周围弟子正自纳罕,却只听远远地一名上清弟子应声而倒,胸前衣襟已被震碎,露出一个猩红的掌印,五脏俱损,已是活不成了。 场中上清弟子见得是她,又是惊惧,又是愤怒,纷纷合力向她刺去。 姽婳面沉如水,拂尘一挥一拂之间,便有一名上清弟子死于非命,她出手狠辣,每一名死去的上清弟子都有极重的外伤,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宝帐侧首偷窥,心中还在回忆她方才那凌空一掌,刚猛霸道,戾气极重,已浑然不似上清功法那般飘逸灵动,柔中带刚,心下想道:“这老尼姑竟然能脱离出上清心法的桎梏,从而另辟蹊径,自成一套全新的武功心法,说出去谁会相信。倘若加以时日,恐怕天下再也没人是她的对手。此役过后,中原武林人士定会元气大伤,再也成不了气候,而这老尼姑与她掌管的天玄门定会成为心腹大患,最好让她与中原武林两败俱伤才好!” 此时场中局势混乱不堪,喊杀一片,他也来不及多做考虑,纵身冲进人群,抬掌便打死一名琴宗弟子。 此时不远处便是天极殿那高耸的殿阶,上清掌教玄元在几名弟子簇拥之下正向大殿上走去,一代宗师此时却犹如病重的老朽一般步履维艰。 宝帐心里一动,忙转目去找姽婳,果不其然,便见姽婳此刻也正抬首望着殿阶。 她见玄元正在弟子的拥卫之下返回大殿,天赐良机,她岂能甘休,只见她拂尘分别向左右挥了一下,身子便似柳絮一般腾空而起,脚尖在宴桌上轻轻一点,便径往殿上杀去。 “老贼休走,今日你的死期到了!” 姽婳声音还在远处,其人已然到了玄元近前,身法极快,玄元与众弟子一齐回身看去,只见一道淡黄色身影似孤雁一般扑了过来。 众弟子又惊又骇,可大敌当前,竟也虽惊不乱,只见白影晃动,九名弟子前后交错,左右频换身位,结成一道人墙,挡在玄元身前。 另有三名弟子抽出兵刃,分刺姽婳左腹章门,胸前中庭,臂膀天井三处要害穴位,这三位弟子认穴精准,剑术不凡,若放在江湖之上,定也是响当当的一方大侠。 姽婳身处当空,无法腾挪辗转,身下三柄长剑寒光闪闪,眼看就要待姽婳身形落下,在她身上刺三个窟窿出来。 姽婳又不曾学会“经天功”心法,无法凭虚御风,三名弟子均不由面露喜色。 可姽婳见状毫不慌张,只见她快速挥动拂尘,三名弟子只觉一股劲风扑面,那姽婳竟借助这反激而出的劲风之助,身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避过了要害。 这一幕仅在电光石火之间,三名弟子还未来得及收剑,那姽婳身形一动,便如鬼魅一般欺到了身前,拂尘似藤蔓一般缚住了剑身,那弟子大惊,急忙运劲想抽回佩剑,可只觉一股巨力从剑身上传了过来,这股巨力刚猛无铸,凭生从未感受过。 “恶妇住手!”身旁的弟子见同门受制,双双出剑刺向姽婳,姽婳劲透拂尘,再传至剑身之上,只听那剑身被缚的弟子一声惨叫,满面是血的跌坐在石级之上,那剑身削铁如泥,拂尘却轻盈柔软,怎知却被拂尘折成碎片,铁屑散碎了一地,那弟子就是被铁屑所伤。 姽婳以强横的内力震碎剑身,随即面对从侧面刺来的两柄长剑,身子微斜,纤纤玉指便顺势绕在了左手边的这柄剑身之上,“胧月手”随之使出,食指弹出,剑身已然断折,紧接着姽婳裙底飞出一脚,正中那弟子下腹,那弟子惨叫着滚下殿阶。 还有一名弟子脸色煞白,姽婳挥动拂尘,打开他这刺来的一脸,接着出掌如风,一下拍在这名弟子当胸,将他打下殿阶,那弟子早已气绝,尸首便如同原木一般滚下石级。 姽婳顷刻间转危为安,不仅如此,还轻易解决了三名武功不俗的同门,这一幕被挡在掌教身前的九名长门弟子看在眼里,既为死去的同门痛惜扼腕,又感栗栗危惧。 姽婳见状一声轻笑,道:“玄元真人,请现身一见,奴家有话对你讲。” 有一名上清弟子年纪略长,一字一句大声诵道:“石火光阴,人身不久,算来生死难防。” 念到此处,八名弟子陆续跟着那名年长的师兄诵念起来,稍稍凌乱过后,最后终于齐口同声,声震屋瓦: “忽生或灭,恰似电争光。识破形骸假合,寻得个,出世仙方。思量后,回心向道,要认个法中王。时时常见面,同行同坐,同饮霞浆。同伴清风明月,同一志,同见天光。同相会,同师访道,同唱满庭芳。” 九名弟子念到最后几句“同行同坐,同饮霞浆。同伴清风明月,同一志,同见天光。同相会,同师访道,同唱满庭芳。”声音愈发洪亮,一字一句,声振屋瓦。 九名弟子每念一句,面上神色便从容一分,直至最后“同唱满庭芳”之时,众弟子脸上的忧惧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信念,是从容,是无畏! 九名弟子“刷刷刷”抽出傍身长剑,面色从容,毅然运剑分九个方位刺向姽婳。 这一刻,他们穷尽毕生所学,一时间,剑光霍霍,衣诀翻飞, 有些江湖之人,被称之为“侠士”,侠士之侠,为子至孝,为民至纯,忠义仁勇,见义必为,见危必拯,尚义任侠,其品行如日月在天、江河行地,此谓之“侠”。 “士”乃士为知己者死,不仅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第九章 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 与真人乎相求 姽婳右手拂尘一划,左手呼的一掌拍出,九柄长剑竟然不受控制同时掉转剑尖刺向拂尘。 姽婳掌力未到,九名弟子便觉气息滞窒,姽婳掌劲竟如同巨海狂潮一般势不可挡,霎时间剑刃纷飞,九名弟子被推飞出数丈之远,倒跌在地上,虽尚未气绝,却已身受重伤。 九柄长剑“当啷当啷”依次散落在地上。 广场混战之中,迟风楠与张风怡等被九名长门弟子的诵唱之声吸引回头。 一看之下,九名弟子已被姽婳击溃,玄元真人犹如风中之烛一般剧烈咳嗽,姽婳就在距离他不足六七阶石级的地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便欲纵身前去相救,可是自己身周都是敌人,刀墙剑雨,便连这片刻的喘息都差点令他被乱刃砍死,眼看师尊就要死在姽婳掌下,只骇的肝胆俱裂,却又无计可施。 “姽门主万万不可!”姽婳击退九名长门弟子,正欲上前,哪知头顶红影一闪,眼前站了一个喇嘛,相貌清癯,正是宝帐怙主。 宝帐挡在玄元身前,右手竖掌于前,道:“姽门主是不是杀了玄元,就大功告成,好即刻率众下山去了?” 姽婳不置可否,她确实存了这样心思,就在不久前,有弟子秘密来报,山下有众多义军上山,不知是敌是友,为避免节外生枝,前功尽弃,这才孤身直入,力求毙南玄性命于拂尘之下。 姽婳俏脸含煞,喝道:“让开!” 宝帐一直注意着姽婳,见她一路杀来,马上就要得手,这才出手阻拦。 一来他深怕玄元死于她手,这天大的功劳就要被她抢去。二来他担心姽婳在杀了玄元之后,心事一了,就此下山而去,到那时拓俊京心思深沉,自己将独立面对中原武林群豪和上清宫。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她,只听宝帐沉声道:“玄元一死,上清众人只怕拼死报仇,到那时候困兽犹斗,着实麻烦,门主何不听老衲一句劝,暂且将玄元性命留下,等待你我门下杀光上清弟子再杀之不迟。功成之后,老衲亲自在摄政王驾前为姽门主请功。” 宝帐说着,想象上清宫覆灭之后,中原武林遭受重创,自己定会受到清廷的封赏,摄政王将更加倚重自己,想着想着,不由飘飘然而忘我。 他素来喜好美色,此刻离得近了,竟然瞧着姽婳情动,他虽觉得姽婳已年近四十,芳龄不在,可眉眼丹唇依旧透着青涩,显然是未嫁之妇,一时之间放浪形骸,又迈下台阶想去抚姽婳面庞。 姽婳一惊,侧身避过,心里却也涌起一起异样的感觉,一瞬间想起那个伟岸的身影,竟然没有恼他轻薄。 宝帐伸手落空,心底稍稍清明,“嘿嘿”笑着收回手来,脸上邪笑道:“想必要摄政王敕封天玄门为中原武林正统,令门主掌管中原各大派也不是难事,到那时候门主必然声名鹊起。” 姽婳头挽道簪,青玉插鬓,依旧侧着身子,眼望群山,声音犹如断冰切雪,道:“我曾经无数次地嘱咐自己,除了覆灭上清宫,让那负心之人看着他最为敬重的师门在我手上覆灭,此生再无别般大事。为了覆灭上清宫,父兄可弑,亲徒可杀,至于什么名望声名,越加不曾放在心上。” 说罢身形一晃,竟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宝帐怙主的身后,向着玄元举起了拂尘。 宝帐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可再想去阻止,却已不及。 殿阶之下,迟风楠与众弟子纷纷叫道:“妖妇你快快住手!” “假若掌教有失,待师兄回来,必屠你天玄满门!” 上清宫掌教玄元,中原武林泰斗,玄门领袖,此刻竟与寻常老叟并无区别。 天极殿前石级甚高,风大,吹得他须发皆乱,摇摇欲坠,他眼看着姽婳杀死,杀伤了许多弟子,心中既痛且疚,这一刻他突然想道:“倘若风林,风岩有一人在此,上清宫断断不会落到这般境地,罢了罢了……” 想到这里,忽然感觉俗尘浮华,世间万物不过过眼云烟,不由苦笑。 姽婳举起拂尘正要下手,突然见他笑了出来,恼羞成怒,以为他在嘲笑自己。 这么多年来,天玄门越来越强盛,她的权势也越来越大,可也正因为此,也愈发忌讳别人言及自己出身。 她自耻出身上清奴仆,并偷学了上清武功,此刻突然见玄元在生死关头笑了出来,便以为他在取笑自己,实则已怒火中烧,只见她面沉如水,道:“你在笑什么?” 玄元看着受伤的九名弟子,敛容屏息,道:“二十年来,你所图之事已如愿了罢,就请你放过这些孩子。” 姽婳桀然一笑,道:“老不死的你看见了吧,上清功法在天玄门武功面前实在不足一提!” 姽婳一语未毕,忽有所觉,急忙回身拂尘横扫,可一件黑洞洞地物什竟仿似自九天云外而来,蕴藏至阳内力,势如山倾,转瞬即至。 姽婳转过身来,见宝帐恰巧挡在身前,刚暗松了一口气,就见宝帐接连在胸前画了三个大圆,意欲护住前胸,可那东西近的前来,宝帐忽觉气息滞窒,难以抵抗,顿时心生怯意,足尖着力,便要闪身躲避,可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那物什射来,宝帐受至阳真气所迫,竟一屁股跌坐在石级上,大是狼狈。 这样,便是姽婳独自承受,自宝帐跌坐下去的一瞬间,姽婳登觉胸中气息沉浊,右臂剧震,拂尘“啪嗒”一声,被那物什打地跌落在地。 那物什也终于去势耗尽,滚落在地上。 姽婳惊魂未定,心想:“若不是这喇嘛替我挡去了大部分内力,方才势必臂断腕折。” 想罢这才定睛去看地上,只见那物什原来是一块铁铸的令牌,令牌背面朝上,姽婳弯腰捡起拂尘,将令牌拿起来翻了个面,令牌正面刻着“大顺忠勇制将军之令”。 宝帐起身凑前一看,皱眉道:“麻烦了。” 姽婳不觉明历,正欲待问,忽听远处有一个浑厚的声音传了过来:“雕虫小技安敢与我上清功法相提并论!” 场中混乱不堪,兵刃声尖叫声连成一片,可这声音竟能将一切声音掩盖。 广场尽处先是一片混乱,继而涌入六十余名腰间挎刀,手持长矛的兵士,六十余名兵士各执一杆大旗,分列两行,从中间辟出一条道来,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群豪错愕之际,渐渐都停手罢斗,看兵士们穿的服饰以及大旗所绘符纹,知道是闯军部众,近年来闯军声势浩大,已占据大明半壁。 这边大旗手刚刚站好,又涌进数不清的义军,整齐排列,或持枪矛,或持劲弩,少说也有七八百人。 有一些西域番僧见群豪罢手,凶性难消,依旧不依不饶攻杀群豪,两侧大旗手见状,旗杆捣地,大喝:“杀!” 只见义军阵中劲弩齐射,那些番僧只顾拼杀,无法顾及身后,瞬间被射死射伤一大片,有一些番僧颇具武艺,背后插了十几支箭羽仍然没死,伏地痛呼,其余番僧见状纷纷罢手。 而义军战阵最后,有两人并肩而行,与众不同。 右手边一人浑身衣着破烂,头发蓬乱,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甚至看不出本来面目,真如一个野人一般,步履混乱,看来心情有些激动,见所有人都向这边看来,又有些害羞,正是杨宁。 谁能想到,十三年之后,他又重返师门,只是这次一路行来,与十三年前的境地却又大不相同,这次上山,很多看守山门的弟子被暗器射杀,死的极为蹊跷。此时登上峰顶,才恍然大悟,知道师门正在遭受前所未有之劫难! 而左手边一人,身负长剑,一袭雪白道袍,相貌堂堂,不怒自威。不是李岩还能是谁!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上清门下,大批弟子一见到他,顿时群情鼎沸,不能自已。 众多弟子高声叫喊:“首座师兄!首座师兄!” 还有数百名上清弟子也不顾大敌当前,疾奔至他身前躬身参见,有些年纪小的三代弟子更是涕泪交加,又是激动,又是委屈地将事情始末粗略讲了一遍。 李岩自出离师门以来,原以为昔日同门早与自己形同陌路,万没料到时至今日,仍有这么多同门师兄弟待自己一如往昔。 李岩一时间心潮澎湃,百感交集,他双手托起这位年轻弟子,使劲拍了拍他的臂膀,以示勉慰,再抬起头来之时,已双目含泪。 只见他移步抱拳,向同门师兄弟,各派武林英豪,世家领袖人物依次做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家师大寿,承蒙各位武林同道光降上清,弊教上下,倍感荣宠,李某在此谢过诸位同道!” 群雄大都负伤在身,狼狈不堪,心中均想恐怕今日就要殒命在这上清宫中,有些人想起宗门后继无人,忧心忡忡。又有些人想起家中尚有父母妻儿无人照料则心灰意冷,死亡和恐惧笼罩在中原武林群豪的心头,恰在此时李岩归来,群豪一见到是他,精神为之一振,恐惧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 有见过李岩的豪士纵声叫道:“今日之事,非阁下不能收场。” 而有些从未见过李岩,只听说过李岩威名的,此时一见其人,英姿勃发,气度不凡,顿时觉得天下英雄实在黯淡无光,不由得大为心折。 琴宗弟子众人之中,林可音与其父亲后背相抵,刚才与敌人一番血战,全身大汗淋漓,林鹤虽然武功高强,可内力全失之下与寻常武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在林可音脑海之中,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李岩的气度长相,可此时相见,才觉得以前心中所描绘的委实不足一晒,她不由出口说道:“本该如此!” 林鹤不明所以,问道:“女儿,你说什么?” 绾绾并未认出杨宁,一来由于杨宁从湖底暗道脱身,脸上沾满黑泥,遮住了面容。二来杨宁上山之时才是少年,时至今日已经十三年过去,个头和身形都发生了改变。 但是绾绾却认得杨宁身旁的李岩,几次想要上前,都被拓俊京的属下拦下,她几番诉说,他们也听不懂,或许就算听懂了,也并不理会。 拓俊京远远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见是绾绾,倾慕之情使然,顿时面现笑容,走过去温声道:“姑娘,有何吩咐?” 原来绾绾亲眼目睹他杀死康风瑾,心里知道他不是好人,此番前来是与那个道姑和一个喇嘛来找上清宫的麻烦。便想借故离开这群朝鲜人身边,去上清众人那边去,可方才场中混乱不堪,喊杀一片,拓俊京离得远无法听见,他的属下又全然听不懂她说什么,真把绾绾急得捶手跺脚。 好在李岩一出现,除了受伤之人不时痛呼两声,场中都已经安静下来,拓俊京这才听见她的叫喊。 绾绾怕他瞧出异样,故作镇定道:“多谢你一路护送我上山,我现在要去寻一位故人,请让你的属下让开。” 拓俊京见她眼神冷漠,说话还是那般生冷,心里不由一阵苦涩,可面上还是笑容和煦,道:“姑娘有所不知,此处现在乱成一团,很是危险,姑娘现在若是只身离开,不仅寻不到故人不说,多半还要遇到不测。不如……” 他害怕绾绾执意要走,到时候此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心中急切,已经语带央求的意思。 他近前一步,小心翼翼道:“不如姑娘稍待片刻,待我此行要事一了,我就是把上清宫倒过来,也要将姑娘的故人找到。” 他此刻心中早已没了继续呆下去的念头,他一不愿与上清宫为敌,二不愿覆灭中原武林,三不愿与宝帐争名夺利,只是满清霸道,强迫朝鲜国王派他前来相助宝帐怙主,他是海云台的宗主,为了故国,为了宗门不得不来。 他只盼得能早早收场,大家罢手言和,他方能得片刻与绾绾静处的时刻。 岂知绾绾直截了当道:“不必了……” 绾绾话还未说完,就见李岩与杨宁并肩直入殿阶之前,群豪与一众喇嘛纷纷避让,让开一条道路。 地上酒菜碗筷,暗器兵刃撒了一地,二人竟视若无睹,冲着玄元,一齐跪倒在地上,李岩虎目含泪,道:“不肖弟子来的迟了,让您老人家受委屈了。”说罢深深俯下头去。 姽婳虽然目中无人,可“剑癫”李岩之名如雷贯耳,她虽不惧,却也不敢不敬。 见他叩拜师尊,便侧身让到一旁,宝帐更是先姽婳一步避开。 玄元本自万念俱灰,一心求死,此时竟见形势陡转,爱徒李风岩竟然在师门存亡之关头赶了回来,简直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玄元右臂颤抖,举了举又放下,涩声道:“风岩,你回来了?” 李岩直起身子,道:“师父我回来了。还给您带回来一个人,您道是谁。” 众人听他说带回一个人来,便清楚当是身旁跪着的那个“野人”,都十分好奇这野人究竟什么来头。 只有顾风遥自打李岩与杨宁上山而来,目光便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瞧,虽然这个“野人”满面泥垢,须发蓬乱,就是乞丐也比他干净,但七年以来,她所思所想,坐卧行走无一不是那个身影。 自从这个“野人”出现,便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直至此刻,她双目瞳孔越来越大,心底忐忑不安,终于不由地出声道:“是他,是杨风宁。” 周围群豪不知她口中的杨风宁是谁,可上清门下却无人不知,顿时离得近的众师兄弟都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 杨宁俯下头去,郑重向着玄元叩了九个响头,玄徽和李岩突然想起来,他刚入门时,好像也是叩了九个响头。 玄元收留于他,并曾救他性命,他深念大恩,诚心敬重这个掌教师伯,对于当年被逐出山门,毫无一丝一毫抱怨。 一晃眼十三年过去了,那个病恹恹的孩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前尘旧事,恍如隔世。 杨宁九个响头叩完,举目说道:“弟子杨宁,七年前不幸坠崖,今日复得重见天日,谨祝掌教真人海屋添筹,福寿康宁。” 杨宁此番话语虽朴实无华,但却句句真诚,发自肺腑,玄元并未听清他后面说什么,只听他说是杨宁,便摇摇晃晃地要下殿来。“你是风宁?” 迟风楠和张风怡见状,忙快步抢上殿阶,一左一右搀扶住玄元。 杨宁自从得了鬼阳子百余年的玄功,耳目灵聪,隐隐觉得有人在喊自己,可是场中人声嘈杂,发声之人又离得极远,突然,他好像心有所觉,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一个熟悉的容颜泪眼婆娑,此时不住地冲着自己招手,见到自己向她望来,先是一阵失神,继而痛哭流涕。 杨宁脑海中“轰”地一声瞬间空白,思念,喜悦,激动,爱慕,眷恋,无数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热泪似断线之珠,不由自主地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滴在手上也毫无所觉。 杨宁那孤苦无依了许久的心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归宿,找到了家。 有人说一眼万年不知可信否,但这一眼便是十三年,确是真真切切。 李岩见杨宁突然泪流满面,不觉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怔之下,喜上眉梢,见杨宁还没从失神中醒过来,于是拐了他一下,骂道:“傻小子,你阿姊,还不快去!” 杨宁“啊”一声,心田瞬间被喜悦填满,也不顾玄元正一步一步下殿而来,转身便向绾绾奔了过去。 顾风遥见杨宁喜极而泣地从自己身前跑过去,心底一热,伸出手臂正想喊住他,可到底没有喊出口,举起来的手臂又慢慢放下。 众人眼见杨宁奔向一个丽容女子,突然斜刺里黑影一闪,杨宁被一脚踢翻在地。 拓俊京飞身而上,右足踩住杨宁胸口,喝道:“你这疯子想干什么?” 拓俊京绝不会想到,这个他脚底下的疯子,就是绾绾要找的故人。 杨宁一颗心此刻全部系在阿姊身上,全然忘了自己身怀绝世武功,更想不起要运功抵抗,他此刻被人踩住胸口,无法起身,兀自还向绾绾方向拼命扭着头,口中叫道:“阿姊,阿姊……” 顾风遥见他着了迷一样奔向那个绝美的女子,心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绾绾远远听到杨宁给玄元祝寿,说出自己名字,于是才拼命呼喊他,此时见杨宁被拓俊京踢倒在地,心里不知有多气恼,可不论她如何拼命推搡,终究一个女子,始终推不开挡住他的习武之人。 杨宁见阿姊被一帮外邦人拦住,以为是阿姊给坏人抓去,顿时气急攻心,杨宁乍得神功,还不能融会贯通,收发自如,此时情急之下,内力顿时喷薄而出,拓俊京只觉一股巨力从足底传及全身,自己根本无从抵挡,被这股巨力推地倒退出去。 杨宁身得自由,一骨碌翻身站起,上前一把抓住阿姊的手,喜不自禁道:“阿姊,阿姊……”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到了嘴边,竟只会呼喊阿姊。 海云台弟子见状,“呛啷啷”抽出兵刃,可未得宗主命令,也听不懂杨宁和这女子说些什么,不敢冒然动手,就茫然地看着他俩。 绾绾泣不成声,道:“宁儿,你长大了。” 第十章 僸祲寻而高纵兮,纷鸿溶而上厉 姽婳无心看一个疯子跟一个女子缠绵悱恻,冷声道:“李将军,你已不是上清门下,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岩并不理会她,上前扶住已下得台阶来的师尊,他见平日里鹤发童颜的师父此刻身受重伤,体内全无半分真气,心里既懊悔,又愤恨,他握住玄元的手,至阳真气从手掌传入玄元四肢百骸。 姽婳见李岩未理会自己,便当李岩自命不凡,心底瞧不起自己这样的人,这样想着,眼底划过一丝寒意。 突然一声惨叫,众人循声望去,原来在另一边,灵慧禅师躲过身后一个喇嘛的偷袭,使一招“般若禅掌”双掌拇指相交,画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圆平推出去,正中面前一个喇嘛胸口,那喇嘛顿时惨叫,面色灰败,倒了下去。 灵音禅师见状,趁着众喇嘛一错愕间,忙使出“无相劫指”,抓断念珠,十六粒念珠滴溜溜转着被老禅师依次用指力弹了出去,十六粒念珠击向十六名喇嘛,而众喇嘛武艺高低有别,有些喇嘛避了开去,有些喇嘛避之不及,只能用兵器硬解,而武艺再差一等的两名喇嘛,则被念珠打中,顿时气绝。 阎浮法阵最少以三十六人结成,此时折损了三人,已难以成阵,节节败退,三大禅师则依仗延绵不绝的深厚内力,愈战愈勇,以李岩和南玄的目力,已知三禅师挫败法阵,只是时间问题。 李岩见玄元脸色缓和了许多,这才收功撤手,张风怡,迟风楠在一旁照料,料想应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李岩正欲前去相助青灯寺三大禅师,突然看见在人群一角,四五名弟子神情凄惨,围在一起,地上横了一具尸体,正是康风瑾,李岩矍然一惊,三两步奔过去,手探康风瑾鼻息,已然是不成了,李岩望着地上躺着的许多具同门尸体,突然朗声长笑,眼中泪珠滚滚而下, 笑声未罢,李岩一面走,一面将背上长剑抽了出来,脚下越走越快,口中怒喝道:“你们这些奸贼,偷袭,下毒,无所不用其极,当真好不要脸,今天我就要你们知道,上清宫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一个“走”字刚刚落下,两侧大旗手挥动旗杆,齐刷刷喊道:“围!” 义军顿时变阵,近千人左右飞奔,片刻后便呈一字长蛇阵将天极峰出口堵住,长矛手在前,强弩手在后,蓄势待发。 义军人数虽远远不如西域番僧和天玄门为众,但是战阵之间,不像寻常武林中人各逞绝技,以个人武艺论高低,个人武艺再高,终究难敌千军万马。 宝帐心里焦急不安,对李岩道:“李将军,你既已出离上清,便请退下山去,不要再蹚浑水。否则我禀告摄政王,就说大顺军铁了心要与大清为敌。” 李岩“嗤”一声笑,道:“建奴欺压我百姓,杀我同胞,你给我听着,大顺是汉人的大顺,闯王迟早会收复辽东!” 李岩一句话说完,右臂接连挥动,剑尖在地上挑起一柄又一柄长剑,片刻间便有十三柄长剑飞斩向宝帐,原来经过一番血战,地上散落了许多兵刃,恰好为李岩所用。 李岩见地上还有一柄巨锤,脚下发力,在锤上一踢,巨锤便呼啸着径往姽婳砸去。 宝帐见十六柄长剑来势惊人,虽然心底焦急,可终须全神贯注,否则定要被这些长剑钉成刺猬。 宝帐身子瘦高,却身法灵活,只见他左脚踢开一柄,右拳打掉一柄,左掌吞吐又击落一柄,只听“叮叮当当”十六柄长剑尽数落在地上。 姽婳想起前番令牌的窘境,心有余悸,不敢硬接,见巨锤砸来,忙闪身避开,拂尘在巨锤偏劲上一抽,便借势倒退了五丈余远。 群豪“嘘”声一片,都觉得一代宗师,为了躲开巨锤,怕成这样实在丢脸。 哪知姽婳后退下石级五丈之后,并不稍停,只见她兔起鹘落,纵身扑向玄元,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李岩万万没有料到姽婳会如此不惜丢掉名声,威望,丢掉门主的颜面去偷袭一个身受重伤的老人。 迟风楠和张风怡恨极,抓起佩剑前去阻拦,迟风楠与张风怡也是成名已久的当代大侠,武艺超群,李岩和群豪都松了口气。 怎知姽婳不退反进,迎着两柄长剑冲了过来,群豪大哗,继而大喜过望,心想这恶婆娘得了失心疯,竟然往剑刃上撞。 哪知就在两柄长剑堪堪斩到姽婳两臂,突听“铛”一声响,张风怡和迟风楠两剑相碰,都吃了一惊,只见姽婳身子蓦地后倾,仰面朝天从二人身下划了过去,二人只觉腿上一阵剧痛,“喀喇”一声,二人小腿胫骨同时折断,随即摔倒在地上。 二人顾不得疼痛,依旧奋力向后刺去,可姽婳何等人物,机谋权变,心细如发,早料到了二人会不顾一切的阻拦自己,因此甫一从直起身子,便跃起数丈,拂尘一挥,便向玄元当头抽去。 “不要……”迟风楠悔恨交加,可已然无计可施,恰在此时,就见一个人影一闪,“扑通”一身撞在姽婳怀里,迟风楠认得,那是上清宫身法绝学“万古轻宵”,他曾有幸见师尊施展过。 普天之下,除了师尊还有谁会这轻身功夫? 姽婳与那人双双跌在地上,上清众弟子见状急忙抢上,护在玄元身旁,李岩也已赶了过来,一脸失魂落魄,见师尊没事,方松了一口气,此时宝帐自身后杀到,李岩忙挺剑与宝帐斗在一处。 群豪都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都往天玄门身上招呼,姽婳心下忐忑不安,不知是哪个高人撞了自己一下,忙起身一看,就见一个浑身脏兮兮,脸上全是泥垢的小子也正从地上爬起来。 双手合十向她拜了拜,口中连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过劲了,咦?之前一步没这么远呀?” 这小子动作迟缓笨拙,就像是不会武功一样,姽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周围谩骂浑不放在心上,她不敢想象,精心策划的偷袭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被这样一个小子给破坏了。 这小子站起来后,从身后过来一个女子,容颜殊丽,卓尔不群,看起来大这小子一些,竟然还给这小子拍拍身上,关切问道:“宁儿,没事吧?”说话声音机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只觉这个女子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周围一众上清弟子与武林群豪都直咧嘴,有的羡慕,有的叫好,有的暗道庆幸。 大家都记得,刚才就是这个“野人”跪在殿阶下面,后来看见一个美丽女子,就弃了掌教,跑了过去,实在是不成体统。 姽婳气极,真想上前一拂尘结果了他,可见他身法,武功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欲多树强敌,一个李岩已经够麻烦了。 杨宁笑着对绾绾道:“阿姊,我没事,不大痛。” 说着便上前想去看看姽婳有没有伤着,“姑姑你没伤着吧。” 姽婳差点背过气去,忍无可忍反手“啪”的一掌,正打在他脸上,杨宁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怎么会招致被打,右颊登时肿胀起来,疼的他差点流出泪来,苦不堪言,原本就黑一道白一道的脸上,此时更加丑陋。天玄门弟子一阵嗤笑,绾绾见状,心疼不已,忙过来查看一番。 姽婳没想这一掌之下,竟然这么容易得手,她预留了许多后招也就用不上了,心想:“这臭要饭的纵是会武功,只怕也是泛泛之辈。”她放眼望去,见李岩一柄长剑在手,正和宝帐打得火热,此时武林群豪,上清众人,已无一人能与自己有一战之力,南华和迟风楠,张风怡均受重伤,林鹤,顾晟钧等辈内力尽失,她心想:“何不趁青灯寺三个老不死的破阵出来之前,将上清宫上下杀个干干净净。”心下这般想着,眼中已满是霜寒,布满杀气。 “哈哈哈哈……”只见她放声大笑,声传群山,整座天极峰都充满了她的笑声,张风怡抱着断腿倒在地上,怒骂道:“老妖婆你笑什么?今天你势必难以活着走下上清宫!” 姽婳一掌疾吐,正中张风怡胸口,张风怡擦着地面倒退出去三四丈远,连吐三大口血,兀自抬起头来挑衅似地笑着,牙齿缝隙不断溢出鲜血,迟风楠嘶声叫道:“怡妹,你没事吧。” 杨宁心中第一次敬佩地看着这个当年的大师姐,心想:“风怡师姐或许也不是坏人,他虽将我逐出师门,也是我有错在先。” 姽婳在场中来回踱步,边走边道:“上清宫?上清宫算个屁!一帮酒囊饭袋而已,你们看。”说着手指张风怡,双眉倒竖,厉声道:“这就是上清弟子的下场。” 群豪寂寂无声,敢怒不敢言,上清弟子更是痛心疾首,只盼李岩快些解决了宝帐怙主,好来收拾了这个老妖魔。 天玄门弟子则是欢欣雷动,恰在此时,杨宁默然,想了很久,终于轻轻挣脱绾绾的手,挡在了张风怡身前,姽婳食指依旧没有放下,面色阴郁,喝道:“小杂碎给我滚开!” 杨宁没有答话,也没有走开。 玄元怕他有失,语带疲惫地说道:“过来孩子,这跟你没关系。”顾风遥紧咬双唇,一直紧盯着绾绾,脸上满是焦虑担忧之色,可始终没有前去阻拦,她心想:“她都没有去阻止,定然是了解他的。”于是也忍住没有开口。 张风怡见杨宁不肯退下,只怕要招惹杀身之祸,强忍痛苦,道:“风宁,此事与你无关,快走,快离开!”在她眼中,他虽顽劣,可几次救同门性命,刚才又救下师尊,实在于本门有恩无过。 杨宁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终是摇了摇头。 姽婳眼中已布满杀机,她越是下定决心要杀死一人,声音越是平缓,只听她道:“小杂碎你既然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了,报上名来,师出何门何派?” 上清众人知道他刚刚死里逃生,都替他担心,纷纷出言规劝。 “小师弟你别逞强,快离开那。”“风宁过来!”玄徽受伤极重,面上毫无血色,被林可音抱在怀中,此刻见杨宁倔劲上来,谁的话也不听,竟拼全力出声道:“风宁你已被逐出山门,不再是我上清弟子,这里的事与你无关,快走吧,带着你阿姊……下山去吧,愿有来生,你我还做师徒。”短短几句话,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一般。 杨宁泪水再也止不住地落下,朝着玄徽方向跪了下去,一张又黑又肿的丑脸满是泪水。 人群中只有林鹤一人,瞧着杨宁若有所思。看看杨宁,又看看自己女儿,最后看到姽婳,想起她的一身武功,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将这个奇怪的想法驱逐出去。 姽婳见那小子对着玄徽跪下,以为他心怯了,想着既然他已被逐出上清,饶他一命也无不可,于是轻抚着拂尘,斜着眼瞧了他一眼,道:“想明白了吗?想明白就快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上清宫鬼阳子真人座下无名之辈领教前辈高招。”杨宁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到场中每一人的耳中。 第十一章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嵺廓而无天 姽婳大怒,提起右掌,对准了杨宁的面门直击过去,倏然间,杨宁站起身来,身形一晃,已身在三丈之外。 起身,侧身,远离,这一系列动作眼花缭乱,群豪见状,都鼓掌叫好,这架虽然还没打,可群豪都希望这个“无名之辈”能胜得过那恶婆娘,因此拼命为他呼喊。 杨宁低头四处逡巡,像是在地上挑选合适的兵刃,群豪和上清众弟子见状,纷纷递出自己的随身武器,都道:“用我的,用我的。” 上清弟子大都以长剑为主,武林群豪则是五花八门,开山斧,流星锤,软鞭应有尽有。 杨宁正欲挑选一位师兄的长剑一用,正在此时,顾风遥走向近前,将随身佩剑连剑带鞘从腰间解下,送至杨宁手边。 杨宁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一见是她,顿时怔住,顾风遥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杨宁的眼镜,像是要看穿他的心思一般,良久,才朱唇轻启,绵言细语地道:“当心,别折了我的剑!” 杨宁忙道:“多谢师姐!”便转身回到场中,不敢再看她一眼。 姽婳冷笑一声,道:“小子,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风流种子呢,我看上清弟子属你最为英俊潇洒!” 她眼见杨宁浑身上下粗鄙丑陋,形同乞丐,便存心以杨宁来折辱上清弟子。怎奈上清弟子大都见过杨宁本人,情知杨宁并不丑陋,因此也不觉得她在耻笑自己。 反观群豪,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一会看看杨宁,再看看顾风遥,最后再看看绾绾,很多不嫌事大的都吹起口哨来。 杨宁脸红如血,为了避免尴尬,急忙将剑抽了出来,心想抓紧打起来才好,打起来才不尴尬。 怎知慌乱之下,抽出长剑后顺手便将剑鞘扔在地上,此举原无不妥,只是在她想来,风遥师姐出身名门,在那种重要的时候还在叮嘱自己不要折了她的剑,料想这定然是一把宝剑,既然是宝剑,那剑鞘势必也是价值连城,怎么能随手一扔,于是赶忙俯身去捡剑鞘。 群雄见了,更是不怀好意地笑道:“美人赏的,可不能随便乱扔。” 绾绾听在耳中,顿时一阵黯然,转目去瞧顾风遥,后者则是俏脸通红,却佯装镇定地看着场中。 杨宁从脸一直红到脖颈,为化解尴尬,急忙挥剑,直刺向姽婳中庭,这是上清剑法中的一招“尺璧寸阴”,上清弟子无人不会,便连姽婳也是知道这招的。 但是这平平无奇的一招,在杨宁剑下,借助“万古轻宵”身法,竟如同长剑破空,奔轶绝尘而来,姽婳侧身闪过,拂尘扑面,当即以“芙雀回首”还以颜色,杨宁即刻横剑挥出,剑身不住颤抖,隐隐作响,而去势却如同风回电激一般,正是一招“不见澜生”,上清中人人人皆会此招,可谁又能像他这般将此招使得如此精妙绝伦,上清众人登时采声大作。 姽婳收拾起轻视之心,屏息御敌,杨宁则是尽自己平生之所学,将上清剑法“均天十六剑”发挥的淋漓尽致,场中剑气纵横,时有龙吟之声,群豪不住拍掌叫好,上清众人更是瞪大了眼睛仔细去看,只见杨宁每一招每一式无不深会其要,剑法之精绝,人人自叹不如。 而姽婳亦不负鬼才之名,依仗独特心法与杨宁缠斗,她既知上清剑法中每一招每一式,便待杨宁出剑之时,即刻予以反击,因此杨宁几次险象环生。 杨宁心道不好,料想若久战,只怕不敌,只能以失传已久的剑法来对付他。 这般想着,脑海中便浮现出鬼阳子将一群蝴蝶放飞,却能以剑法拦住众多蝴蝶的场景,手上剑势一变。“惊鸿剑法”当即舞了出来,上清剑法以奇崛灵动著于四海,而“均天十六剑”更是集上清剑精髓所在,而最后一剑,已经失传的“惊鸿剑”更堪为当世剑法奇崛之最,只见杨宁身姿恰如蝴蝶纷飞舞于溪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顷刻间,姽婳左臂和右腿已被各开了一道血口。 杨宁剑势舞地越来越快,可每一招一式无不清清楚楚,便如擅于书法的大家,即便泼墨到了极快之处,但线条点画,回锋牵丝,无不交代的干净利落,无半点拖泥带水,正得那“平和之中见奇崛”之精髓。 而顷刻间数百招下来,竟然全无一剑是重复的,姽婳只能依靠深厚内力闪避游斗,可任她如何苦思冥想,也依旧拿这么快的剑法毫无办法。 群豪纷纷站起,有那个头稍矮一些的,索性站上宴桌,心下赞叹:“上清剑法果然厉害,难怪姽婳当年私心窃慕。” 顾风遥若有所觉,偷眼去瞧绾绾。只见她虽不懂武功剑法,双眸却痴痴的瞧着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然是心驰神摇,芳心如醉。顾风遥想起杨宁唤她阿姊,心里不由疑惑。 又过了四五十招,这时姽婳以诡异身法避过杨宁一剑,拂尘圈转,向杨宁腰间抽去,杨宁只得竖剑去挡,哪知那拂尘却犹如蔓藤一般,顺势缠上剑身,姽婳大喝一声:“撒手!”,杨宁虎口剧震,右手再也把握不住,长剑直飞上天。 天玄门弟子欢声雷动,杨宁不敢失了顾风遥的佩剑,急忙纵身去取,姽婳如何能遂他心愿,紧跟着纵身去抢长剑,可姽婳身法虽好,却又哪里能追的上“万古轻宵”,只见杨宁一把抓住长剑,竟然于半空之中施展“经天功”赫然临空而立,长剑指地,犹如谪仙。 彼时天空苍茫一片,山风呼啸,卷起阵阵碎雪。 杨宁好似隐入云中一般,经天功只能极其短暂地依靠内力在空中停留片刻,片刻后经天功势尽,蓦地里天空中剑芒一闪,杨宁双手握剑,剑尖“嗤嗤嗤”发出轻微声响,身子与剑身呈一条直线,破云而出直刺向姽婳,剑势之奇之快简直匪夷所思,杨宁自半空之中本来与姽婳相距七八丈开外,但眨眼间说到便到,正如天外游龙,矢矫而至! 群雄无不轰然叫好,上清众人更是目眩神迷,大为叹服。 姽婳本来凝目四处寻找杨宁,哪里想到杨宁竟然自上而下杀到,一呆之下,长剑已至面门,姽婳尽力只能堪堪避过要害,心底一动,陡然间双目直射向杨宁,杨宁被他盯着,就好像被蝮蛇盯上一般,不由悚然一惊。 长剑刺到,直刺入姽婳右腋,剑刃划破了右肋与臂膀,可姽婳竟然笑了,杨宁暗叫不好,急忙想要退开,哪知剑如论如何也拔不出来,低头一看,长剑竟被姽婳右臂死死挟住,鲜血流了一地。 姽婳力聚左掌,向杨宁当头劈去, 原来姽婳瞧出杨宁剑法高绝,当世只怕无人能及,情知若让他用长剑和自己较量,自己无论如何也胜不了,因此便存了心思要夺了他的兵刃,料想没了兵刃,她一掌便能杀了他。 因此姽婳先是震飞他的长剑,可是不料杨宁身法强过她,还是被她取了回来,这才有了最后这出苦肉计。 顾风遥将长剑借给他时,对他所说的“不要折了我的佩剑。”意思也是提醒杨宁,他剑法卓绝,只可以剑法对敌,切不可弃剑与她近身相搏。 一时间,群豪无不扼腕,刚刚见证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较量,一位年轻的小子和一代宗师,两大绝世高手之间的生死之争,此战之后,那个小子势必名扬天下,杨宁与姽婳厮杀之时,虽然始终未露败迹,可惜终究临阵经验比姽婳差了太远,着了她的道。 上清弟子更是扼腕长叹,上清宫终于在继李定国和李岩之后,又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奇才,杨宁! 其剑术之奇崛,身法之灵动,比之“剑狂”李定国,“剑癫”李岩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就是这样一位杰出弟子,很快就要死在姽婳掌下。 杨宁看着姽婳抬起的左掌,情知必死无疑,不由闭上了双眼。 只是在闭上眼眸的那一刹那,为什么?为什么心中突然有那么多的不舍?自己已经是死过一次了,为何心中还有那么多的不甘心? 在这一瞬间,杨宁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画面,这些画面令他刻骨铭心,是他此生最珍贵最珍贵的东西。 从幼年时一个老人帮他埋葬双亲,并重新给了他一个家。再到阿姊为他种药,替他医病,直至在客栈分别后,十三年来,每个夜晚都思念入骨。后来拜在上清门下,迟到被鞭挞,日夜腹痛,李岩为救他私传长门心法,后被逐出上清,又身中青玉流秘法,自知必死之下跳下悬崖。 他也想好好的活着,不辜负这一场岁月的折磨,不辜负这一生的颠肺流离,不辜负所有的失去与获得! 画面又一闪,只见一个道袍破烂的老朽,救他性命,收他为徒,并传授武功,临别之前送给他的是:“你如果不嫌弃为师辱没了你,出去记得说是我的传人。” 突然杨宁脑海中灵光一闪,仿佛抓到了什么,他急忙伸出食,中二指,结了一个手印竖于胸前,喃喃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众人能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乃是一句道家箴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随即“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尘沙弥漫,天地为之失色。 绾绾心灰意冷,失声痛哭。许多上清弟子苦涩难言,想上前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群豪都不由摇头叹息,只有天玄门弟子弹冠相庆,喜形于色。 良久,飞尘碎雪逐渐消散,群雄都惊讶地注视着场中,一时之间,除了一旁的打斗之声,竟然全场死寂,众人无不相视茫然。 只见杨宁龇牙咧嘴地爬起身来,徐徐还剑归鞘。姽婳浑身是血倒在不远处,胸前满是血污。 “宁儿,好一手“千秋不负”!”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殿阶之前,李岩负手而立,意态闲逸,宝帐躺在地上,右臂折断,不住呻吟。 上清之人听到“千秋不负”的时候,大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有一名年轻弟子凝神思索片刻,突然大声叫道:“啊,我想起来了,是那失传了近百年的上清绝学。” 他这一声喊,也唤起了众多同门的回忆,百年之前,上清宫有一门绝世功法,名曰“千秋不负”,此功法若单以刚猛霸道而论,只有青灯寺无上绝学“不动明王”可与之媲美。 只是此绝学已经失传了近百年,不想今日重现天日。 上清众人看着杨宁,突然觉得杨宁身上实在是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此处人多眼杂,不便问询,待此间事了,再好好问他。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众人转头看去,青灯寺三大禅师已经破阵脱身,正向此间走来,早有各门派头面人物前去关怀问询,三大禅师一一答谢还礼。 此战虽然上清弟子与武林群豪死伤众多,可天玄门门主姽婳重伤昏迷,宝帐身受重伤,所布下的西域阎浮法阵也已被破,密宗,天玄门显然惨败,多尔衮密谋多年的计划,也一并付之东流。 群豪无不大声欢呼,直比娶新媳妇还要高兴。好像多尔衮计划落空,竟如同关外鞑子全都灭绝了一般。 第一章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天玄门众人以及西域番僧已被上清弟子收缴了兵刃,个别穷凶极恶的比如孟弘等辈,更被五花大绑,吊在树上,群豪哪里是吃素的,见他们此刻吃瘪,上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姽婳和宝帐已被长门弟子带走,严加看管起来。拓俊京见大势已去,早就想率众退去,只是他心里还是舍不下绾绾,虽然明知是自己一厢情愿,可若能远远地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上清宫不愧为中原武林翘楚,果然是英才辈出,拓某佩服,今日时辰不早,这便告辞。” 上清弟子见到他,怒火中烧,纷纷叫道:“他杀了康师兄,不要让他下山。” 杨宁听到康风瑾已死,顿时心下一惨,这时拓俊京又道:“生死相争,本是强生弱亡,我与康大侠无仇无怨,只是各行其道,还请诸位大侠不要怨恨。” 上清弟子痛惜康风瑾,哪里听得进去,群豪目光都看向玄元,想看掌教如何发落,玄元思虑半晌,道:“风宁,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杨宁万没料到掌教真人竟然会向自己询问意见,神色明显一慌,本能的看向身旁的阿姊,绾绾与他目光一碰,娇面便已通红。 群豪见状,不由莞尔,顾晟钧笑道:“小兄弟,还没成亲你就惧内了?以后成了亲那还得了?”顾晟钧话音刚落,后腰就被顾风遥狠狠掐了一把,顾晟钧回头一看,后者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少说话。哪知顾晟钧声音反而更大,咋呼道:“你掐我作甚?”顾风遥白眼一翻,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群豪早就觉得杨宁与两位女子的关系极是暧昧,偏生这两个女子,一个眉眼如画,清丽绝俗,一个温婉可人,大家闺秀,都是这浊世间独一无二的佳人,彼时男子三妻四妾蔚然成风,群豪皆不以为怪,都暗羡这泥小子好福气。 杨宁闻听康风瑾亡故,想起他那彬彬儒雅,温润如玉的身影,还有当初梧桐客栈之中,康风瑾金玉良言“小兄弟该当好好将养身子才是。”便即红了眼眶,脱口而出道:“他杀了康师兄,本该一命抵一命,但人死不能复生,况且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相信如果康师兄在天有灵,也不愿意让我们替他报仇。” 玄元和玄徽闻言都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意甚嘉许,只有上清宫少数三代弟子,兀自恨意难泯,脱口道:“风宁师叔,您救了掌教祖师,救了我们全教上下,你说什么,我们哪敢不允,就是让我们弟子几个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这个恶贼,先是抓了您的阿姊,后来更是杀害了康师叔,如果就让他这么走了,我,我……” 那弟子也是性情中人,爱憎分明,杨宁也不愿他从此失了自我,对他微一抱拳,那弟子顿时激动地深施一礼,杨宁温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十三年前,师叔和你是一样的,只是你想过没有,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将他杀了容易,但他贵为朝鲜海云台宗主,康师兄一生宽博有容,他绝不愿意我们将海云台推到我们的对立去,更不愿意我们将朝鲜国推到大明的对立去。”年轻一辈的弟子均瞬也不瞬地盯着杨宁,杨宁走到哪,他们的目光便随到哪,眼中有好奇,也有崇敬。 只听杨宁继续道:“但我辈玄教中人,必以惩恶扬善为己任,绝不能纵容恶徒为非作歹,肆意妄为,所以,在下愚见,何不让他为康师兄扶柩,并守灵三年,我上清宫就管他三年饭食又何妨!”众弟子轰然称好,大感快意,都觉得这样处理定能让康师兄在天之灵安息。随后走出二十余名上清弟子,将拓俊京及其属下佩剑解了,压着去了。 玄元笑了笑望向玄徽,玄徽已由上清中懂医术的弟子封了四处穴道,血已止住,脸色稍稍有点好转,但说话吐气仍是极其细微:“好……我们就管他三年饭食!”除了拓俊京呆若木鸡,其余群豪尽皆欢呼。 “善哉善哉,杨施主非但武功卓绝,亦且如此深明大义,委实难能可贵,杨施主,我观你是具有大慧根之人,佛缘不浅,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阿弥陀佛。” 灵音大师慈眉善目,率领两名师弟走到近前,先向李岩颔首示意,李岩忙抱拳还礼,道:“今日师门罹难,多赖三位大师舍身相助。李岩代弊派上下谢过三位大师。” 灵音禅师微一摆手,笑道:“李大侠言重了,今日贵派力挫强敌,大出风头。”又对玄元深施一礼,低诵佛号道:“阿弥陀佛,真君,您好福气呀。”玄元自矜地回礼,谦逊道:“一个不成器的弟子胡言乱语,让老禅师笑话了。” 灵音禅师道:“这种不成器的弟子,给我多来几个才好。”说罢与玄元俱是相视失笑,良久,灵音禅师长叹一口气,道:“唉,前有“剑君”李定国,后有“剑癫”李岩,现在又来了一个泥小子,真是羡煞旁人啊,这一代,我佛门算是被你玄门压下去了。”玄元忙道:“老禅师这是哪里话,您的关门弟子“宗秀”小法师,超群轶类,千古奇逢,定能发扬青灯一脉。” 原来青灯寺近年来新收了一位半路出家的弟子,法名“宗秀”,原是江南世家之一常州府卢家的长房嫡孙。 常州府卢家为江南六大世家之一,最近数十年间,群贤毕集,人才济济,最为著名的便是当朝名将卢象升,卢象升虽为卢家旁支,却自幼在卢家书斋读书,天启年间中进士,后因战功受天子重用,总理五省军务,官至兵部尚书。镇压反叛,抗击满清,守卫京师,立下赫赫战功。 常州卢家之名,再次传遍天下。那“宗秀”小和尚缘何丢弃富贵荣华不要,剃度出家,甘愿古卷青灯了此余生,却是不得而知。 江湖盛传,宗秀颖悟绝伦,虽是半路出家,骨骼生硬,单就外因而言,着实不太适合练功,哪知入寺不足五年,就已精通青灯三十一般绝学,内功也精进神速,不仅如此,“宝经楼”中佛家典藏也熟读大半,青灯寺老僧都言这孩子与佛有缘,更有甚者,还说这孩子就是菩萨罗汉转世,从此,“半佛宗秀”之名遐迩江南武林! 灵音听了这话,既不反驳,也不接茬,指着众人天玄门和西域番僧的俘虏道:“不知贵派如何处置这些人。” 玄元道:“风宁,你来说说,这许多人该怎么办,总不能都留他三年,我上清可没那么多粮食。” 杨宁低头沉思半晌,向玄元施了一礼,道:“弟子人微望轻,原不敢在诸位尊长,武林前辈面前一抒己见,但既然掌教真人动问,余虽不才,愿陈千虑一得,望乞指教。” 群豪望着杨宁那张高高肿起的丑脸在滔滔不绝,不禁失笑,可上清众人与三位老禅师却无不正容肃听,只听杨宁道:“以弟子愚见,当请各位武林同道帮忙指认,将这些人按他们所行罪恶分为三等,手底下有人命的,统统分作第一等,皆绑起来先饿他三日,三日之后,废了他们武功,交给官府处置。” 杨宁见不仅各派群豪,师长同门都一边凝神听自己说,一边相视颔首,就是绾绾也正眼波流转,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不由精神一阵,深吸口气续道:“还有那手底下不曾沾染人命,但也刀口染了血,手下伤过人的,该当分为第二等,也将他们绑了,不予水粮,饿他三日,三日之后便请由迟师兄带领他们前去后山,让他们垦田种菜,一年后放归便是。” 众人大笑,心想一年后那后山当是数百亩良田,迟风楠和张风怡各自坐在竹椅上,伤腿已包扎过,分别由两个小道士抬着,迟风楠闻言笑道:“玄徽师叔常说,山上熏香靡费甚多,日后当在后山多种些沉香才是。”一个女弟子此时却撅起嘴唇,小声道:“种那么多沉香干嘛?檀香清新怡人,练功时燃上一炷,不仅安神静气,亦且舒经活络,不妨多种些檀香。”迟风楠当即驳道:“檀香熏久了,满身皆是脂粉气,毫无男子气概,最好还是沉香,沉香淡雅。” 顿时上清弟子分为男女两派,男弟子都道:“该当多种沉香才是。”女弟子立刻反唇相讥:“沉香有什么好,该当多种檀香才是。” 场中顿时乱作一团,群豪尽皆苦笑,杨宁忙双手一按,大声道:“是我考虑不周,那便沉香,檀香各种一半便是。”众弟子这才罢休,一群女弟子莺莺燕燕,都道:“正该如此。” 杨宁生怕又吵起来,急忙继续道:“剩下的那些人既没杀伤我同袍,也没做什么坏事,最多不过摇旗呐喊,就该当归为第三类,收缴了兵刃,让他们帮助大家伙将宴会收拾干净,便赶下山去吧,谅他们日后也不敢胡作非为。” 众人闻言皆不由点头,心想:“这般处置已是最为妥当。”玄元“嗯”一声,道:“就依你说的办。” 立时便有弟子领命前去处置这些俘虏,灵音禅师对此事能以这种方式收场大感意外,不禁感叹道:“杨施主,放眼当今武林,如你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之又少。”杨宁道:“主持大师谬赞了,晚辈适才胡语妄言,倒让主持大师和众位前辈高贤见笑了。” 灵音主持的师弟灵慧禅师观察杨宁良久,此时上前一步,道:“为众所慕尤敬谦,身负绝艺独不骄!杨施主宅心仁厚,不仅当为上清年轻一脉之典范,亦当为天下武林年轻一代之表率。”当时江湖厮杀,动辄杀人灭口,甚至有些恶人,只因些许口角争执,便杀人全家,像杨宁这般平和对待仇敌的还是异数。 杨宁闻言,忙道:“小子才短思涩,德薄才疏。怎配承老禅师如此见重?”众人均不曾注意,玄元与玄徽闻言之后,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都仿佛若有所思。 琴宗宗主林鹤不顾女儿反对,拂开女儿抓着自己袖筒的手,向众人团团抱拳,道:“杨公子一……表人才,你身旁这位姑娘也是端庄秀丽,想必她是杨公子的内人吧?” 众人听林鹤说杨宁“一表人才”,都强忍住没有笑出声来,许多女弟子偷眼向杨宁看去,看了一眼急忙将目光移开,只见一张脸上满是污垢,这也罢了,竟还被打肿了,太丑了,实在是看了第一眼不想再看第二眼。 众人心想,也不知道那两个女子怎么想的,竟然还为了他捻风吃醋,也委实佩服林鹤林老宗主,人家能做到宗主,属实不是巧合。 只见杨宁与绾绾相视一笑,忙道:“这是阿姊,未及给诸位尊长,前辈见礼,请恕不恭。” 绾绾向众人盈盈一笑,裣衽为礼,群豪只见其明艳端庄,绝一代之丽,一时间,都不由地痴了。 这时天将迟暮,山路难行,李岩与迟风楠商量过后,迟风楠大声道:“就请众位英豪随弊派风扬师弟移步绛云峰用餐,天色已晚,用餐之后,就烦劳诸位在弊派屈就一晚,明日午后,弊派掌教将在天极殿略备薄酒,为各位赔罪。”迟风楠说完,李岩接口道:“各大派先辈、长老、堂主以及各世家豪族尚请留步,敬请上殿叙话。” 这时一名上清弟子应声出列,身着道袍,身短体胖,却精神矍铄,躬身依次向玄元,玄徽,李岩和各大派,各世家头面人物一一见礼,道:“屈风扬领命。”随后向着众豪手一挥,当先向两生桥而去,群豪呜呜泱泱,交头接耳直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干净。 此时场中除了上清宫人就只剩各派的前辈和一些豪族世家中人,群豪一走,广场上仅剩七百余人,顿时空旷起来。 玄元道:“此处风大,就请上殿叙话。” 众人便依言上殿,玄元与三大禅师走在最前,第二排便是李岩以及林鹤,顾晟钧等各大派,各武林世家头面人物,杨宁紧紧握着绾绾的手,和迟风楠,顾风遥,林可音等走在第三排,玄徽和张风怡强势最重,由道童抬着走在一旁。 此时天极殿上,薄暮依稀,群峰矗立,天地辽阔。 远处稀稀疏疏,只有数十名上清弟子看着俘虏在收拾残破的酒宴。 众人登上高高的殿阶,在大殿门口,几番推辞礼让,刚要抬脚步入殿中,突然身后传来几声斥骂,几名弟子正推搡着一个年轻男子上殿而来。 那几名弟子还在殿阶上,看见众人回头,忙躬身施礼,道:“这个叛徒想趁乱溜下山去,被义军抓到送了过来,如何处置,请掌教真人决断。” 这时天色将晚,暮霭沉沉,已看不大清那人相貌,但依稀可见他也身着上清服饰,好在他“扑通”一声跪在石级上,哭泣叩首道:“弟子赵入磬……有辱门庭,罪该万死,但请念在弟子初犯,还望掌教真人从轻发落。” 众人此时都将目光投注在杨宁身上,杨宁听见赵入磬这个名字,回忆起七年前的旧事,不由一阵失神,玄徽看了一眼师兄,知道他的意思,温言笑道:“风宁,你决断吧。”杨宁忽感后腰一疼,李岩凑前轻声道:“呆小子,师叔让你决断呢。” “啊?是。”杨宁回过神来,佯装不悦道:“没看到掌教师伯和众位武林髦宿正在叙话吗?还不快压下去。” 几名弟子莫名其妙,但哪里还敢再问,硬着头皮道:“是。”转身便压着赵入磬下殿去了,可到了也没明白是要如何处置,只能先把赵入磬关进柴房。 张风怡心下感激,想待杨宁看向这边给他示意感谢一下,可杨宁说完那句话就跟没事人一样转身行路。 杨宁也确实在为她考虑,赵入磬是她的弟子,而且是最看重的弟子,结果在宴会酒里下毒,成了卖主求荣的叛徒,如果当着这么多武林前辈的面处置他的弟子,那张风怡一辈子也休想在江湖上抬起头来。 但照顾她的面子仅是一小部分,更重要的是上清宫的颜面,上清宫为中原武林泰斗,素为江湖群雄仰慕,竟然出了汉奸,差点令中原武林万劫不复,这让上清宫日后何以自处? 最好的办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处置就是处置了,让时间抹平一切。 第二章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众人进得殿来,只见大殿共由三十六根红色巨柱支撑着,气度恢宏,每个柱上都刻着一条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最尽头立着一座元始天尊的神像,高及殿顶,庄严肃穆。 殿内虽然轩敞,可仅仅只有三四十张圈倚,一番推辞礼让,便由几大掌门人和世家头面人物各自落座,小辈弟子则侍立一旁。 迟风楠吩咐道童上茶,玄元见殿内渐渐安静下来,迟疑片刻,便道:“各位武林同道,此番挫败鞑子阴谋,多多有赖诸位,贫道感激不尽。” 众人连道不敢,林鹤道:“今日真人寿宴,鞑子实已谋划多年,目的在于将我们中原武林一网打尽,这并非仅是上清一家之事,我们中原各大派,各大世家谁也不能置身事外,真人不必挂齿。” 玄元颔首称是,抚须又道:“还有一事要请各位同道商议。”见众人都屏息倾听,玄元又道:“周所周知,本门教务繁杂,贫道与师妹二人年事已高,早已力不从心,因此本门历来都是由首座弟子负责教务,自风岩出离师门以来,弊教首座一席虚位日久,今日恰逢诸位武林同道都在,贫道想听听各位的意思。” 众人都知道上清在迟风楠和屈风扬之间举棋不定,始终没有敲定首座人选。听到玄元讲出这番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上清宫首座一席空了很久,是想在今天当着整个中原武林豪杰的面选出来,这样既可服众,又可以让新任首座在各大派都能说上话。 迟凤南顿时心下一紧,不由看向张风怡,哪知目光却正与师妹对上,张风怡缓缓摇了摇头,迟风楠正不解其意,就听苍平南道:“真人,不知您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正好大家伙都在,一起帮您斟酌如何?” 玄元轻声笑道:“贫道正是此意,在弊教二代弟子之中,风靖和风岩自然无需赘言,另外还有三两弟子,亦堪为众弟子之表率,比如风楠,风扬等。” 灵慧禅师接口道:“还有风宁少侠!” 林鹤看了一眼李岩,道:“风宁少侠剑术之高,恐怕不在其师兄之下吧?” 李岩向众人环视一圈,正色道:“林宗主所言极是,师弟无论剑法还是内功俱已并臻佳妙,且以当下而论,我或可依仗临阵经验与风宁师弟平分秋色,可若再过上两年,恐怕难以接下师弟三百招。” 玄元望向灵音,又道:“主持大师,依您慧眼,谁人可任上清宫下任首座?“ 灵音禅师闻言,眉头轻皱,似在沉吟。 迟风楠心神不定,心下一会想道:“风宁师弟武功卓绝,远甚于我,这首座之位让师弟坐了,理所应当。”一会又想道:“多年以来我打理教务,内外杂事,诸般应筹都了然于胸,这点只怕师弟不如我。可是让我和师弟去争夺这首座之位,我心下为何又如此为难?” 迟风楠心中左右为难,正自六神无主,难下决断之时,余光忽然发现风怡师妹正在望向自己,转目望去,见张风怡檀口一张一合,正在以唇语向自己示意,他与张风怡眷侣多年,早已心意相通,凝神一看就读懂了师妹的意思,张风怡是在说四个字:与世无争。 迟风楠心底没来由地一苦,向师妹点了点头。 这时就听灵音禅师浑厚的声音道:“阿弥陀佛,贵派弟子英才济济,不乏出类拔萃之士,屈大侠,迟大侠和杨少侠都足具首座之才,只是...” 玄徽见老和尚吞吞吐吐,忙道:“只是什么?” 灵音道:“只是以老衲愚见,屈大侠多谋善断,却听闻唯独武功稍逊一筹。迟大侠老成持重,德才兼备,本是首座最佳人选,性子却也有些优柔寡断,遇事难决。至于杨少侠,则年轻最轻,经验尚浅,可难得的是武功卓绝,大仁大义又才思敏捷,正是一块难得的璞玉,如何选择,尚请真人决断。” 杨宁则站在一旁,心思不属,自打进殿就左右张望,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大殿内只有原始天尊神像,何曾有灵宝天尊神像?” 李岩话毕,众人不禁含笑向杨宁望去,见杨宁心不在焉,玄元道:“风宁。” 绾绾悄悄拉了拉杨宁衣袖,杨宁回过神来,急忙出班躬身行礼,道:“风宁在。” 玄元道:“风宁,若要你为本门首座,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李岩,顾风遥等人自是欢喜不尽,便是玄徽,张风怡等也是面有笑意。 哪知杨宁却是吓了一跳,连连摇手,道:“此事万万不可,弟子见识短浅,不堪首座重任,请掌教真人另选贤明。” “杨少侠武功盖世,忠勇仁义,切莫再妄自菲薄。”众人循声一看,原来是林鹤出声劝道。 杨宁先向林鹤微一拱手,又向玄元施了一礼,道:“迟师兄德才兼备,统筹有方,胜愚百倍,望掌教真人三思。”他语辞恳切,言之凿凿,在场所有人都道他确实无意首座之位,并非谦虚。 玄元闻言,略显失望,叹息一声望向迟风楠,道:“风楠。” 迟风楠听闻杨宁对自己一番赞誉,顿时感动不已,同时又颇感愧疚,暗骂自己心胸忒也狭隘,于是上前一步,躬身道:“掌教师尊,风楠认为风宁师弟无论武功还是才干,均是首座最佳人选。” 杨宁手足无措地摇头摆手,口中接连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风楠师兄此言差矣,师兄您为了上清多年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众师兄弟,众师姐妹无不敬服,在下年少无知,何德何能敢窃居首座之位。” 迟风楠听杨宁那一句“师兄您为了上清多年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心被触动,差点潸然泪下,事实却也如此,上清宫自李岩去后,数年来他如履薄冰,深怕上清在江湖之中堕了威名,没成想他一番苦心,杨宁却也心知肚明。 他眼含泪水,道:“风宁师弟年纪虽轻,但这也正是他之所长,若以师弟为本教首座,以其之朝气蓬勃必可使本教蒸蒸日上。” 其他各大派以及各大世家头面人物,见上清宫年轻一代卓越弟子非但没有为了首座之位明争暗斗,反而互相礼让,上下同心,均暗暗赞佩不已。 玄元与玄徽见属下弟子如此雅量非凡,顿觉与有荣焉。李岩仰天一笑,道:“风宁,不要再推诿了,就是你了。” 杨宁刚想再辞,突然脑海中想到恩师鬼阳子,想到离别前他那句:“如果你不嫌为师辱没了你,出去记得说是我的弟子。”杨宁心下暗道:“倘若师尊知道他的传人做了上清宫的首座,会不会感到宽慰?” 一念及此,他心中便有些意动,此刻又听旁边林鹤,灵慧等江湖前辈也再三敦促,于是心下一横,向在场的数百江湖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团团一揖,朗声道:“承蒙本派师长以及众多武林前辈的抬爱,在下腆颜受之,出任本派首座。” 此言一出,大殿内顿时欢声雷动,顾风遥怔怔望着杨宁,一双眸子就快要滴出水来。 片刻后林鹤率先出班,对玄元道:“恭喜老真人,贺喜老真人,真人座下前后三任首座均是人中龙凤,佼佼不群。上清宫幸甚。”一些掌门人也纷纷出言祝贺,上清弟子更是欢呼雀跃,互相低声说闹,一派祥和气氛。 谁能想到,数个时辰前,上清宫天极广场上还是剑拔弩张,杀机四伏。 林鹤左右看看,见众人都互相说笑,很多大派掌门人和世家中人都存心与上清首座结纳,杨宁身旁围了一大群人,便咳嗽一声,对玄元道:“掌教真人,不知贵派杨少侠可婚配否?” 林可音一听,便已知晓父亲何意,急忙前去扯他衣服,哪知林鹤毫不理会,周围有好事的人一听此言,顿时把耳朵直愣了起来。 绾绾与杨宁身边围了一群人,你一言我一嘴,自是听不清楚林鹤他们交谈,但是顾风遥却听了个一清二楚,急忙向林鹤那边看去。 玄元轻笑道:“风宁上山时还是个孩子,自然未曾婚配。” 林鹤故作惊讶,道:“喔?还未婚配?那可不成,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杨少侠瞧来二十有三了吧?” 玄元看了一眼林鹤身后的林可音,林可音满面羞红,正拼命拉扯着林鹤,顿时了然于胸,只佯装不知,道:“正是,林宗主言下之意是?” 林鹤笑道:“林某膝下无子,只有两位女儿,林某视为掌上明珠,大女儿与贵派李定国伉俪情深,这武林上下,无人不知,人人羡慕。另有这尚未出阁的小女儿,平日里虽骄纵了些,可却也知书达理,林某见杨少侠年少有为,与小女实在是天造地设,林某愿与上清再缔秦晋之好,不知老真人意下如何?” 众人都支起耳朵想听听林鹤说些什么,场中渐渐安静下来,有上清弟子悄悄凑到杨宁耳边道:“首座,林宗主要你做他女婿呢。” 绾绾离杨宁最近,这话自然也听在耳中,心中顿时一阵酸楚,只盼宁儿与林鹤女儿这亲结不成才好。 玄元看了看一脸茫然的杨宁,一阵迟疑,玄徽却是记得当年杨宁拼死争夺香囊一事,怕首座师兄应下,急忙接口道:“林宗主所言倘若能成,自是一桩大喜事,于贵我两派都有益处,只是还须经得劣徒本人同意方可。” 林鹤正欲道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须经过他本人,全凭二位真人决断便是。哪知玄徽早已高声道:“风宁,林宗主有意与上清宫重缔秦晋之好,将掌上明珠许配给你为妻,你可愿意?” 场上些许碎语声渐渐停歇,大殿内变得落针可闻,都在等待着杨宁答复。 谁又曾知晓,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有那两个女子,却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杨宁刚欲开口,却听一个愤懑女声响彻大殿,“我不愿意。” 林可音满面羞红,眼圈通红紧咬牙关,一把甩脱父亲的手,道:“我不愿意嫁给这个小叫花。”在她心中,她的如意郎君是那种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既要有盖世武功,又要相貌堂堂,就像李岩那般,或许如姐夫那般,总之绝不可能是杨宁这种“丑陋不堪的泥猴子。”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杨宁面不改色,紧紧握着绾绾的手,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林鹤猛一跺脚,又怒又哀,气的手指乱颤,对林可音道:“哎呀你这孩子,任情恣性,真是无可救药,无可救药啊。”说罢一甩衣袖,向玄元告一声罪,大步行出天极殿。 第三章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翌日,上清宫内外一片忙碌,许多三代弟子忙着打扫昨日大战留下的血迹。 打扫干净后再铺上一层红毯,这样曾经的血腥便被掩盖,取而代之的是喜庆的气氛。 上清宫按照以往的惯例,要为新任首座举行授冠大典。 只是今年的授冠大典,与往日稍显不同,盖因此次大典,中原武林群豪尽皆汇集在此。 整个上清宫毋须多加粉饰点缀,前一日掌教寿辰,大宴群雄,一应饰物还未撤去,恰好用以今日授冠大典。 上清宫早派出弟子前往群豪休憩之处,邀请群豪前往天极峰观礼。 正午时分,群雄三两为伍,陆陆续续走上天极殿来。 昨日参与议事的各大掌门以及世家头面人物早在殿内等候,上清玄徽真人一脉弟子取代了长门弟子,分列大殿两旁,按剑而立,恭候群雄。 掌教玄元今日气色大好,端坐首席。 其余各大派掌门人以及世家头面人物,按上下尊卑,从左至右依次落座。 能得以获座的掌门和家主满打满所也就四十几人,像李岩这等人物虽然名震天下,武功盖世,奈何辈分不够,只能含笑混在长门弟子人群之中。 也有一人除外,那就是绾绾,上清弟子遵玄徽真人法令,恭请首座的阿姊落座观礼,却是在座之中最年轻的了。 群豪由于人数众多,大殿内已挤不下,其余众豪不得已只得在殿外观礼。 往日上清宫主殿“天极殿”内外俱由长门弟子守卫,今日则换做了玄徽真人一脉弟子在大殿内外值守。 玄徽一脉弟子今日倍觉面上有光,历来上清首座弟子皆出长门,到了今天,终于轮到自己这一脉,大是风光得意。 一声深远悠扬的古钟声在封顶响彻,一声之后是第二声,第三声......先后共计九声钟响回荡在这座巍峨的道家名山深处。 “九”乃数之极,道家以九为阳数之最,群豪熙攘之声渐渐止歇。 伴随着最后一声钟响落下,玄徽真人一袭崭新的灰白渐变色道袍,容光焕发地从元始天尊神像之后转出来。身后随了六名女弟子,皆作坤道打扮,手中各端着一方托盘,托盘上放着冠带,宝剑等物。 玄徽真人及至正中,向在座的武林前辈施了一礼,又冲众群豪微微颔首示意一下。 这才运足内气,朗声说道:“昨日幸赖各大掌门,各世家家主荐举,弊教权衡之下,得以推选出首座弟子,今日循例为首座弟子举行授冠大礼,特邀武林众豪杰前来观礼,弊教上下,蓬荜生辉。” 玄徽顿了一顿,又道:“请首座弟子上殿。” 无论是在座的武林前辈人物,还是在殿内外站着的众群豪,闻言皆向大殿门口处望去。 群豪昨日无缘上殿议事,自然无从得知上清首座人选,便在私底下窃窃私语,暗自讨论究竟是谁得以成为上清宫玄元真人座下第三任首座。 群豪眼巴巴地望着门外,便听有三个脚步“噔噔噔”踏上殿来。 片刻后大殿入口处显出三个人影,迟风楠与屈风扬白袍长剑,随侍两旁。 居中一人,长身玉立,仪表堂堂,细观则鼻若悬胆,剑眸深邃,同样是一袭白袍,却披散着头发,正是杨宁! 绾绾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攥地指节发白也毫不自知,双目中盈盈含泪,那看向杨宁的眼神,就像是看着自己亲手烧制出的一件瓷器。 这件瓷器刚出窖时,满是裂缝,沾满了泥垢,甚至说是残次品也不为过,可是自己并没有将它丢弃,反而悉心呵护,随着岁月的沉淀,这件瓷器终于褪去了灰尘,时至今日,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将是一件精美绝伦地传世精品。 顾风遥紧紧咬着下唇,不知想些什么。 此前杨宁在师兄屈风扬的逼迫之下,前后沐浴了三次,杨宁受不了,几次想跑出去,都被屈风扬吓了回来。 你道杨宁独步天下,怎么会被屈风扬胁迫,原来是屈风扬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杨宁不洗就自杀,杨宁无奈只得又回到浴桶中,任由屈风扬在自己身上浇水,就像烫猪一样。 一天之内,连续洗了三次,杨宁感觉自己都快洗秃噜皮了,屈师兄这才放过他, 他哪里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沐浴完之后,屈师兄将他带到一间很大的玄房,开始给他熏香,并有女弟子送来几件外袍,也一并在香炉上熏了。 杨宁与绾绾久别重逢,不知道有多少话想与其倾诉,可这屈师兄实在太能磨人。 屈风扬看出杨宁心不在焉,笑道:“风宁师弟,你且按耐住性子,明日授冠大典是最重要的日子,晋时武林有头有脸的人都在场的,万万不可大意。明日之后,你自去与楼姑娘互道衷肠,再也无人理会你。” 杨宁一听,老大不愿意,驳斥道:“明日过后?我不,授冠礼成,我就去找我阿姊。” ... 再说大典这边,说到杨宁在后,屈风扬与迟风楠各自按剑走在前面引路,场中数千道目光皆投注在杨宁身上。 林可音自从杨宁一出现,便心下剧震,满脸的不可思议。 此时此刻在众人仰慕地目光中缓缓走来的还是昨天那个叫花子吗? 昨日的杨宁一身破烂道袍,那道袍脏的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颜色,脸上黑一刀,白一道满是泥垢,委实丑陋不堪,可此时的杨宁竟然与昨日判若两人。 此刻杨宁昂首大步行来,器宇不凡,一袭道袍如雪,更映衬地他风神俊秀,虽然披头散发却依旧看得出他轮廓分明,眉目疏朗! 林可音一颗芳心顿时沉醉,却又不知为何,那杨宁越是万众瞩目,越是卓尔不凡,心底则仿佛愈加难受。 迟凤楠与屈风扬走到神像近前,先向掌教和南徽各施一礼,随即便退至杨宁身后。 杨宁昨日夜间已被告知了整个大礼的流程,此刻卓然立于万众眼前,更是气定神闲,毫不慌乱。 玄徽轻轻一笑,近前一步,朱唇轻启道:“座下弟子杨风宁听命,圣凡相隔者,只是在斑厘。顺去为凡道,逆来即圣基教。上清宫第十九代弟子杨风宁上呈天道,下应师命。即日起擢为上清宫首座大弟子,三清祖师在上,钦授“太昊宝剑“,凡我玄门,皆遵其令。” 杨宁撩袍跪倒,头颅深深伏在玄徽脚下,朗声道:“弟子杨风宁凛奉尊命。” 玄徽青丝被高高盘起,风鬟雾鬓,此刻垂首望着脚下自己这个最小的徒弟,心情大好,更为神采奕奕。 玄徽一席话毕,身后早就六名女弟子等候多时,此刻上前依次向杨宁敛裾为礼,并将他搀扶起来。 女弟子们从托盘中取出玉簪和冠带,替他束发收腰,又有一名女弟子从托盘中拿起一柄宝剑,双手托着奉与杨宁。 杨宁接过,顿时上清弟子如推金山倒玉柱般一齐拜倒:“参见首座。” 杨宁略显慌张,急忙将迟风楠等搀扶起来,道:“众位师兄快快请起,折煞风宁了。” 哪知身后玄徽却道:“恐怕风宁这两个字,日后不能再叫了吧?” 殿内所有人都不明白玄徽这话中的意思,只有杨宁一听此话,犹豫片刻,道:“是!” 大殿内顿时议论纷纷,都是大惑不解。 杨宁见状,只得道:“在下当年失足坠下山崖,幸赖本门先辈鬼阳子真人所救,并承蒙先辈错爱,收为弟子。” 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片刻后玄元真人道:“师弟,日后你须谨记,你已不在是风字辈弟子,而是玄字辈。” …… 第四章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两个身影,手拉着手,一如当年模样,那般小手拉大手。 杨宁与绾绾相携走在天极殿下那高高地石级上,二人走地很慢,一步一个台阶往下走着,寒山向暮,斜阳将两道影子拉地冗长。 二人一别十六年,此时再度相逢,都有说不尽的情长苦短,于是格外珍惜眼下的岁月静好,那眼中的重山层云,一草一木,此刻看来都无比俊秀。 绾绾紧紧抓着杨宁的手,眼中满是疼惜,道:“我昨日晚间,听一位女道长说你吃了很多苦,你告诉阿姊,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杨宁迎上阿姊的目光,与她目光一碰,便觉温柔无限,绾绾本就并非瘦弱女子,此刻心事落下,更是显得耀如春华,秀丽端庄。 杨宁本想和阿姊仔细说说这些年来发生的事,可到了嘴边,竟成了:“我在山上一切都好,同门尊长都待我极好,阿姊别挂念了。”想了想又道:“义父呢?义父他老人家怎么样?” 绾绾点了点头,蹙起眉头又摇了摇头,道:“这些年外面兵荒马乱的,到处都在杀人,多亏官府中有一位姓陆的将军出主意,将家外面的林子封了起来,那些外地当兵的不识林路,便扰不到我们。” 杨宁闻言长出了一口气,道:“等此间事告一段落,我们便去探望义父。” 绾绾闻言,倍觉宽慰,便将身子轻轻偎在杨宁怀中,细声又道:“只是这几年父亲身子骨愈发不大行了,时常夜里咳血。那陆将军便常遣亲随来送些药材,我便从那亲随口中得知,官兵与义军你争我夺,打的血流成河,洛南每每易手,父亲与我几次想来寻你,可兵荒马乱地,也没个路引,只怕见不到你不说,还让人掳了去。” 杨宁此刻将阿姊搂在怀中,鼻尖传来那熟悉的幽香,想起以往种种不堪回首,不觉情难自禁,双臂紧紧环住了她,只觉得十几年来,只有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快乐。 “谁把你掳了去,我就去把你抢回来,再把他打一顿。”杨宁道。 绾绾被杨宁环住,瞬间感觉全身都温暖幸福。 尽管他力气极大,将自己紧地不太舒服,可她又如何舍得去责怪杨宁,只由他抱着。 突然双目看到石级上远远地站着一个人,她凝目细瞧,待看清是谁,不由微带醋意道:“你的小师姐偷偷跟着你呢。” 杨宁闻言,缓缓松开双臂,回头看去。 他此刻功力深厚,目力极好,远远地便看见顾风遥衣衫单薄,形单影只地靠在石栏边,竟有种说不出地凄凉。 杨宁害怕阿姊多想,不敢再看,拉起绾绾地手,边向下走边道:“此处风大,我们走吧阿姊。” 哪知杨宁下了两步石级,绾绾却还立在原地没有动,杨宁诧异地看向阿姊,只见绾绾双眸定定地看着杨宁,笑容似有深意。 杨宁顿时手足无措地道:“阿姊,我……” “你去跟人家好好说说,切莫伤了人家的心,阿姊在这里等着你。” 杨宁还欲再说些什么,绾绾佯装严肃,道:“快去。” 杨宁自小最是敬畏阿姊,出于本能地去听从她说的话,闻言点了点头,乖乖应下。 可转过身来,这一脚又如何迈的出去? 杨宁回过身来,冲阿姊笑了笑,道:”阿姊,我...“ 绾绾微微推了杨宁一下,轻嗔薄怒道:“宁儿!” 杨宁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向上迈去,殿阶极长,可路终有走完的时候。 顾风遥的丽容在杨宁眸中愈发清晰,此刻的她尽管依旧掩映生姿,可掩盖不去那眉目间的憔悴之色。 待要走到顾风遥近前时,她突然对着杨宁伸出右掌,掌心向上,道:“还我。” 杨宁一怔,停下脚步,抬首茫然看着她,道:“还你什么?” 顾风遥站在三级石阶之上,比杨宁高了一头,闻言缓缓放下了手,向后看了一眼绾绾,像是对杨宁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她不是你阿姊吗?” 杨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随即醒悟,略显失措地道:“她是我阿姊,我从小被收养,她父亲是我义父...” 杨宁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解释,还是在辩解,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 顾风遥释然,点了点头,心想:“怪不得方才他们那么亲热。”片刻后心下凄然,仿佛自己心爱的东西被抢走了一般。 她一声叹息,道:“我马上就要走了,就在这几天。” 杨宁仰首望着顾风遥,此刻落暮余晖洒在巍峨的天极殿以及高耸的殿阶之上,同时也洒在了她的身上。 山风吹动她衣诀翻飞,单薄的身姿此刻看来尤为消瘦,令人怜惜。 杨宁心下一软,听她要走,忙道:“你要走?去哪里?” 顾风遥看杨宁不似作伪,是发自肺腑地关心自己,终于心下稍稍宽慰,道:“随父亲下山。“ 杨宁又道:“令尊大人是今日坐在第六位的顾晟钧顾老前辈吧?” 顾风遥点了点头,道:“正是家父。” 杨宁突然偏头瞪大眼睛仔细瞧了她一眼,顾风遥顿时玉面羞红,粉透秀颈,低声笑道:“你看什么?” “你生得比较像令尊,眉宇间都有一股英气。” “真的吗?”顾风遥心下暗喜。 “只是为什么令尊要突然带你下山?”杨宁疑惑道。 “闯王势大,中原恐怕即将生变,东主发出”玉清玄明令“召集江南六大世家家主即刻前往姑苏听命,父亲此来特地接我回到族中主持事务,“玉清玄明令”非同小可,我与父亲不可久留,估计明日就要启程下山。” 顾风遥被最在意的人一番夸奖,不由心神摇曳,竟然鬼使神差地将江南六大家族的一大隐秘说了出来。 直到说出口后,才省起透露六大家族的隐秘,是死罪,不由心下惶惶。 杨宁瞠目结舌,道:”太湖顾家威震天下,其余五大世家也无一不是簪缨世族,树大根深,可竟然有人能凌驾于江南六大世家之上,真是匪夷所思,难道这个势力竟能堪与皇权比肩?” 顾风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尽管这里平坦开阔,周围并无他人,可她还是左右瞧了瞧,道:“你只需知道,姑苏钟离氏富可敌国,传承自五代十国,在江南翻云覆雨数百年,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切忌不要招惹。” 第五章 意难忘树下生情,道不同不相为谋 杨宁听到“姑苏钟离氏”,似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记不起在何处听到过。 杨宁性子豁达,想不起来的事便不去想,随即道:“不知令尊明日几时下山,届时我去送你。” 顾风遥眼圈一红,道:“不必了,我不喜欢离别,你多多珍重。” 说罢下了台阶,与杨宁擦肩而过,二人目光交错时,杨宁分明看见,顾风遥深深凝望了自己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去了。 杨宁没有再挽留,也没有挽留的借口,身后传来一句“记得把宝剑还我。” 声音洋洋盈耳,杨宁回身望去,却只看到一个背影。 …… 杨宁与绾绾走在回庐舍的路上,他如今身份变了,在天极峰有了自己单独的玄房,却有一些衣物和书没有搬过去。 绾绾一路上都一言不发,杨宁心中揣揣,也不敢多说话。 眼看快到门前,杨宁急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院门推开,然后站在门前等阿姊先进去。 绾绾脸上看不出喜怒,抬脚迈进了院落。 院内碎石铺地,院子一角有修竹几许,还有一口古井,最惹人注目地便是古井旁树着的一株梧桐,梧桐花落满地,无人打扫。 杨宁跟在后面进来,见绾绾正痴痴地望着梧桐,正想让她进屋,却听她道:“山上苦寒,如何生地这么一大株梧桐?” 杨宁道:“阿姊对宁儿说过,阿姊生平最喜欢的便是梧桐,因此我将它种在这里,看见它,也就看见了阿姊,山上再是清苦,宁儿也不觉得孤独。” 良久,绾绾转过身来,靠地杨宁极近,杨宁几乎可以闻见阿姊说话时的气息。 此时阿姊不知道心里想到了什么,竟然满面通红,就像喝醉了一般。 杨宁刚想出言问询,就听绾绾道:“宁儿心中喜欢阿姊多一些,还是喜欢你风遥师姐多一些?” 杨宁心底顿时砰砰直跳,壮着胆子道:“宁儿心中除了阿姊,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子,宁儿便是为了阿姊,性命也可舍却不要……喔……” 突然间杨宁唇上一软,眼前的丽人竟然将檀口印在了自己的唇上。 杨宁瞬间石化,一瞬间只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爱慕,有情愫……总之令人激动到无法呼吸。 唇边是温软的檀口,呼吸着佳人身上独有的幽香,杨宁飘飘然仿佛身在云端,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只得怪异地张着。 绾绾口齿不清地道:“宁儿,抱着阿姊。” 二人此时相吻,绾绾说话时语带幽香,杨宁不觉情动,双臂紧紧拥住佳人。 刚好佳人身后就有一树梧桐,杨宁将阿姊轻轻推至梧桐树下,忘情深拥。 “咳咳……”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两声轻咳打破了宁静,二人慌乱地放开对方,回身望去,只见李岩笑吟吟地立在门前,手中拎着一坛子酒。 绾绾俏面秀红,却依旧不忘施礼道:“李师兄。” 李岩笑着向绾绾微一颔首,道:“弟妹清瘦了些。” 杨宁没好气道:“师兄,你就不能等一会吗?” 李岩眨巴眨巴眼,委屈道:“首座师叔在上,且容在下申辩,弟子刚才已经等了快半炷香了,实在是冷的很,才斗胆打扰。” 绾绾一听“等了快半炷香了”,顿时面红似血,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杨宁却不以为杵,只在想刚才自己太过于忘情,竟然连人到了自己跟前都不曾知晓。 杨宁将房门推开,身子一侧,道:“请吧!” 李岩尴尬笑笑,随即钻进屋内,自顾自找了两个酒杯,一屁股坐在桌前,将酒坛封泥拍掉,对刚进屋的二人道:“弟妹不喝酒吧?” 绾绾笑道:“奴家不喝酒,师兄你们且先喝着,我去厨房给你们弄俩下酒菜去。” 说罢反身就走了出去。 杨宁自后喊道:“阿姊,你知道厨房在哪吗?” 李岩敲了敲桌子,道:“来,快过来坐,我有话对你讲。” 杨宁只得拉了张凳子坐了,李岩给杨宁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斟满。 有些兴奋地道:“宁儿,我明日就要走了。” 杨宁疑惑道:“师兄难得回来一次,为什么不多呆些时日?”虽说杨宁现在地位,辈分都变了,可一时之间,还是难以改口。 李岩笑道:“义军如今势如破竹,已经打下了保定府,攻下京师也指日可待,闯王来信让我赶回营中,共襄盛举。” 杨宁心底剧震,暗想:“大明这就要亡了吗?二百多年前,太祖皇帝以布衣而起,驱逐暴元,恢复汉家衣冠,于华夏万民而言可谓有开天辟地之大功,此后二百七十余年间,大明王朝令四海诸夷不敢侧目。可到了如今,这大明真的要亡了吗?” 杨宁又想起师尊鬼阳子一生于国至忠,于君至孝,自己身为他的传人,竟不能于国于君贡献半点。 想到这里,这酒如何能够下咽。 李岩将酒一饮而尽,看到杨宁脸色极为难看,酒也不喝,以为他旧疾又发作了,不禁问道:“宁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杨宁突然直视着李岩的眼睛,道:“师兄,你告诉我,你实话实说,大明天子就真的昏聩无道?大明朝廷真的就无可救药了吗?” 李岩闻言,怔在当场,面色变了又变,终于长叹一声,道:“当今圣上绝非亡国之君,只是奸党误国,满朝尽皆是一群亡国之臣。” “那就请师兄离反贼远一点,不要再助纣为虐。” ……二人话不投机,李岩心思沉重地走了。 待绾绾手里拎着两个油纸包回来,就看见杨宁一个人坐在房内,满身酒气。 看到绾绾回来,杨宁起身道:“阿姊,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绾绾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也心知此刻不便多问,点了点头,道:“外面天色黑了,你小心为是。” 话一出口,又暗骂自己太傻,这里是上清宫,小心什么? 杨宁并未在意,点了点头走入院中,一个纵身便消失在稀薄的夜色之中。 片刻后杨宁来到天极峰,在这里再用轻功未免对天尊不敬。 只得徒步走到殿阶前,左手按剑,一步一步向大殿走去。 他心中有个疑问,师尊鬼阳子曾说过一件万分重要之事。 其中最要紧的是找到大殿内灵宝天尊神像,可他白日间瞧地分明,大殿内只有元始天尊神像,哪里有灵宝道君神像。 “大殿,大殿,除了天极殿还能有什么大殿?” 杨宁心下疑惑,大殿四周守卫森严,可他如今贵为上清首座,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 待进得殿来,大殿其余角落全是黑幽幽的一片,只有神像四周有数百只蜡烛,照亮了天尊神像。 神像庄严肃穆,和往日一般无二。 可不知怎地,杨宁心中却升起一种诡异的感觉。 第六章 寒月夜空殿神像,剑出鞘鬼仙难挡! 杨宁暗暗自嘲,心想自己如今武功越高,胆子却越来越小了,当下收气屏息,迈步向神像走去。 大殿内只有“噔噔噔”的脚步声,悠悠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 杨宁按剑走到神像下面,仰首望去,这神像栩栩如生,像首堪堪触及到殿顶,少说也有十五六丈高。 他没心思细看,因为鬼阳子告诉他,秘密就藏在神像背后,他心下疑虑,迫不及待转向神像背后。 可就在此刻,杨宁忽觉头顶飒然有风,猛地抬头望去,只见从神像头顶跃下一个黑影。 神像顶高逾十数丈,那黑影竟然如同鬼魅一般说到就到。 “万古轻宵!” 上清宫人! 杨宁心下惊骇莫名,握紧了宝剑还未及抽出,或者说他心中都不知该不该抽出来。 天下除了杨宁又有谁会此绝世轻功? 这边疾雷不及塞耳,那黑影双掌推出,已然携山倾之势压到! 杨宁若再想御剑抵挡,必然来不及。 只得拼尽余力,一掌拍在神像底座,身子借助反推之力倒退出去。 奈何那黑影来势实在太快,杨宁尽力去躲,虽然避过要害,可左肩还是被掌力打中。 霎时间,杨宁袍袖破裂,血流如注,左肩包括臂膀筋骨俱断。 仅仅是被这黑影偏劲打中,就差点横尸当场,普天之下,到底是谁能有如此修为? 他抬眼一看,更是心下骇然,只见那黑影竟然是个人。 青面獠牙,形同狰狞恶鬼,望之令人生怖! “阁下到底是何人?”杨宁强忍剧痛道。 此时左臂不听使唤地垂了下去,他在自己肩上点了几处穴位,止住流血。 左手却依旧紧紧抓住剑柄。 一边出言拖住这恶鬼,一边右手不着痕迹地去拔剑。 只要一剑在手,天下之大,难逢抗手! 杨宁坚信! 那人并不答话。 那人好像也是极为忌惮杨宁的剑术,注意到杨宁的小动作,身形一晃,欺到杨宁近前,便欲取他性命。 此时杨宁心有防备,见那“恶鬼”身形稍动,便同样展开“万古轻宵”闪了开去。 那人一击不中,蹂身复进,二人便在这大殿中兔起鹘落,一追一赶。 杨宁毕竟受伤,身形不稳,几次险死还生。 那“恶鬼”无论拳掌,尽皆是刚猛无铸!精妙绝伦! 最重要的是,拳掌招式,无一不是堂堂正正的上清功法! 他到底是谁? 杨宁心下想着,身形稍稍慢了一点,那“恶鬼”一记掌刀打向杨宁颈部。 杨宁堪堪避过,却被削去一大片头发,那掌力打在杨宁脑后的柱子上,便连整个大殿都好似剧烈晃动一下。 杨宁侥幸不死,暗自庆幸之余不禁心惊肉跳。 这人武功之高,实乃杨宁生平仅见。 可这样的人,必然是在武林之中赫赫有名之人。 杨宁几次想把剑抽出来,可这人竟然也对杨宁了若指掌。 情知他剑术无双,因此步步紧逼,就是不让杨宁抽出剑来。 此时殿外已聚集了众多上清弟子,兴许是感受到刚才那声剧烈震动,有了警觉。 可没有首座召唤,又不敢进殿,只得在殿门外挤作一团,议论纷纷。 杨宁背贴柱子,反身绕了出去,展开步伐,向殿门冲去。 身后那“恶鬼”一时没了动静,杨宁长出口气,突然头顶视线一暗,那“恶鬼”竟如同雀鹰一般从杨宁头顶掠过。 片刻后那“恶鬼”突然落下,立于杨宁身前。 气息沉稳,如渊渟岳峙一般! 这一切说来慢,实则自那“恶鬼”从神像上跃下,到现在也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 只是杨宁拳掌造诣实在有限,不敢直掠那人锋芒,一直在躲。 此刻神像周围的烛光照映在“恶鬼”脸上,更是狰狞恐怖。 只见他豁然运起右掌,向杨宁拍了过来,带起一阵罡风。 杨宁顿觉呼吸不畅,气息滞窒。 杨宁此刻与他离得极近,再想躲避决然不可能, 只见杨宁伸出食指和中指,迅速结成了一个手印,竖于胸前。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千秋不负! 鬼阳子百余年的修为堪称旷古烁今。 似乎便连杨宁周身的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那“恶鬼”犹豫片刻,像是在思虑什么一般。 片刻后终究不敢直撄其锋,骤然而退。 这一招千秋不负去势实在太快,那“恶鬼”直退了十数丈才堪堪避开。 地动山摇。 门外弟子见殿内依稀是有人打起来了,纷纷抢进殿来,大叫:“首座师叔,发生了什么?” 那“恶鬼”略显急切,身影左一晃,右一晃竟然在杨宁眼前消失。 杨宁对于此步法了然于胸,当下闭目感应。 突然间一个黑影豁然出现在杨宁身后。 那个“恶鬼”信心满满,自以为胜券在握。 哪知杨宁回过身来,手上已握了一把长剑。 剑已出鞘!在忽明忽暗地大殿内泛起寒光。 “恶鬼”眼皮突突直跳。 若要杨宁长剑在手。 天下之大,谁堪敌手? “恶鬼”心念电转,转身便遁入黑暗之中。 杨宁长笑一声,仗剑穷追不舍。 边追边大喊道:“众弟子听令!给我把天极殿围起来,一只麻雀也不许飞出去。” “是!”众弟子轰然称诺! 随即便听到大殿之外,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有细碎地脚步声,呼喝声乱成一团,当是上清弟子将大殿围了起来。 杨宁要让那“恶鬼”插翅难飞。 杨宁只见那黑影绕到一个大柱后面,紧忙追了过去。 到了柱后一看,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杨宁突然省悟,忙抬头望去,果然见那黑影如同苍龙环柱,双腿缠在柱上,自上而下袭来。 杨宁运起长剑,如同大河奔涌一般将“惊鸿剑法”舞了出来。 只见杨宁身如鸿雁,忽前忽后,回转徘徊,剑法奇崛凌厉,叹为观止! 顿时大殿内满堂生辉,那“恶鬼”纵然武功盖世,却苦于无法近身,左肩上已被长剑开了一道口子。 杨宁突然剑法一变,剑尖圈转,“滴溜溜”转着直取敌人面门。 那人见杨宁剑法森然,一往无前,根本无可抵挡,双掌在柱子上一拍,大殿顿时地动山摇,瓦砾飞尘“簌簌”落下。 那“恶鬼”身形顺势而起,竟如同站立在柱身上一般。 可终究免不了面庞被剑气刮到,杨宁只见一团东西似乎落了下来。 杨宁一把抓在手里,竟然是一张人皮面具。 杨宁急忙举目看去,想看看这个隐藏在上清宫的“恶鬼”到底是谁。 那“恶鬼”见杨宁抬首,突然对着神像伸出一掌,掌风过处,飞沙走石。 仿佛一阵阴风吹进大殿,神像四周的蜡烛刹那间一齐熄灭。 大殿内顿时漆黑一片。 杨宁瞬间汗毛倒竖。 此人武功之高,心思之缜密,当真惊世骇俗! 第七章 胸中有誓深于海,肯使神州竟陆沉? 大殿内顿时漆黑一片,杨宁心下一紧,他无法适应这种黑暗。 “来人,掌灯!” “是。” 大殿内顿时涌入十二三名弟子,手持火把,照亮了大殿内这一方地方。 杨宁道:“大殿内混进了妖人,两两一组,给我搜。” 众人领命四散前去搜寻,杨宁立在原地,看着手里的人皮面具,铁青着脸。 片刻后众弟子陆续归来覆命,不出意外,全都一无所获。 杨宁点了点头,挥退了众人。 这个结果他早就想到了。 杨宁剑不还鞘,握紧剑柄来到神像背后。 神像背后没有任何痕迹,他伸出手摸了摸,入手处一片冰凉。 他灰心丧气地走出大殿,殿外三四十名弟子明火执仗,紧张地把守在大殿各个角落。 此时星河灿烂,月华洒在动宫山绝顶。 但是这无比庄严神圣的道家圣地,此刻在杨宁看来。 却又多了一层诡异的面纱。 杨宁徒步向居处走去,一路上思绪如潮,难以平复。 大殿之中只有元始天尊神像,那神秘的灵宝道君神像究竟在哪? 刚才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已经探查了元始天尊神像的背后,毫无异样。 可是如果元始天尊神像背后本来就没有什么,那神秘人为何要藏在神像头顶? 还有,这神秘人的身份杨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上清宫人,这毋庸置疑。 而且功力深厚,远在自己之上。 究竟是谁呢? 上清宫中,有此功力的人寥寥无几。 是掌教玄元吗? 不可能!掌教身受重伤,而且掌教真人德高望重,没有理由这般鬼鬼祟祟。 是玄徽真人吗? 也不可能!刚才那个神秘人身形高大,并非女子身量。 难道是师兄李岩? 杨宁不知道,师兄一向待他亲如兄弟,难道如今二人分道扬镳,就要对自己痛下杀手? 思虑间已快到了,转过一个弯就是自己居处。 杨宁想不通,干脆不去想,摇了摇脑袋把这些琐事甩了出去。 杨宁刚转过一排房屋,就见自己门前站了一个倩影。 绾绾正手提灯笼,站在门檐下等着自己。 杨宁心下感动,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看见自己回来,绾绾顿时喜上眉梢,回身将院门推开,到:“怎么去了这么久,可令我好生担忧。” 杨宁抚了抚绾绾的肩膀,微带责备道:“外面风大,怎么穿这么少?” 绾绾摇了摇头,笑道:“我不冷。”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屋内,绾绾熄灭灯笼,坐在桌上给杨宁沏了一碗茶,道:“我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按说这是在上清宫中,可自打你去后,心里就心慌慌地,坐立难安,想去找你吧,又怕你回来,我们错开了。” 杨宁笑了笑,二人房中叙话不谈。 ... 次日,武林中各大派与各大世家相继下山离去,杨宁与迟凤楠,屈风扬等前去相送。 李岩也走了,却并未知会杨宁,只留了一封信,杨宁尚未来得及拆开。 此时杨宁与上清众人目送青灯寺三禅师与门人弟子下山之后,回过身来,对迟凤楠道:“迟师兄,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迟凤楠笑道:“首座师叔但讲无妨。” 杨宁侧身向迟凤楠,屈风扬二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三人遂一齐向天极殿走去。 其余弟子跟在三人后面。 杨宁道:“咱们大殿内供奉着元始天尊神像,为何咱们却不参拜其他两位天尊呢?比如灵宝道君。” 迟凤楠“嘿”了一声,失口笑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您是问这个。” 说着皱着眉头思虑了起来,道:“好像自我入门开始,元始天尊的神像就立在大殿内了,至于为何没有其他二位天尊的神像,我倒没有问过旁人,不过依我想来,兴许是太大了,放不下吧。” 说完哈哈大笑,其余弟子闻言也笑了起来。 杨宁点了点头:“喔,是这样子。” “不是的,我听我父亲说过,许多年以前咱们参拜的是灵宝道君,灵宝道君的神像就立在大殿内,” 众人闻言循声望去,只见人群最后面有位年纪不小的弟子,看样子应该有五十多岁,这话就是从他口中发出的。 屈风扬对杨宁道:“我来给师叔引见,这位是风胥师兄,他的父亲也是咱们上清门下,是掌教真人的师弟,不过已经故去四十多年了。” 杨宁恍然大悟,心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冲那位弟子道:“多谢相告。” 那人抱拳回礼。 便在此刻,有一名在山下看护山门的道士气喘吁吁奔上上来,边跑边道:“首座师叔请留步。” 众人自觉让出一条道路,让那道士通过。 那道士满头大汗,来到杨宁身前施了一礼,并呈上了一封书信。 书信与寻常往来的信笺不同,这书信是由锦缎包着,一般是皇室中人才会用的。 杨宁撕开信笺,取出一张明晃晃的纸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随后将书信收好,并不给迟凤楠和屈风扬二人传阅。 只听他下令道:“鸣钟,召集所有弟子到大殿前议事。” ... 天极峰上几声钟鸣过后,不一会儿,各处的弟子陆陆续续赶到天极殿玉阶之前。 一眼望去,都是长剑白袍,壮观非凡。 杨宁与迟凤楠,屈风扬二人站在高处,杨宁放眼四望,殿阶下人头涌涌。 他轻咳一声,高声道:“我刚接到朝廷下发给各大派的勤王密笺,朝廷主力都在九边防御鞑子,反军一路高歌猛进,京师兵力空虚,已危在旦夕,杨某在此想问问诸位弟子,你们是什么意见?” 上清众人顿时大哗,他们自打出生就是大明的子民,此时大明岌岌可危,一时之间竟然不知所措。 虽然大明不乏贪官污吏,也不乏昏君奸宦,可哪朝哪代没有? 杨宁并不给众人讨论的时间,高声掩盖了众人的声音,道:“以我之见,这根本不用商议,” “家国有难,大丈夫必须身先士卒!” “何况我辈武人乎?” 杨宁的声音回荡在遥远的山巅之上,振聋发聩。 第八章 凛忠义壮士三百,旖旎夜偏又起火 屈风扬与迟凤楠二人相视一笑,在这件事的立场上,他们与杨宁在统一战线上。 “我等愿随首座进京勤王,保我江山社稷。” 不知是哪一位弟子先喊了一声,随后众多弟子的热情都被点燃了,齐口同声道:“保我江山社稷!” 大多数弟子都愿意随同杨宁出山,可山门不可无人看守。 那样玄元掌教再好的脾气也非气死不可。 于是杨宁选出二百七十一名武功不俗的弟子,随同自己进京勤王。 迟凤楠,张风怡以及其余弟子留下,严密把守山门,一者看好姽婳与宝帐等俘虏,不要让他们逃脱了。 还要保护好掌教和玄徽真人,二人都受过伤,若那晚的神秘人前去刺杀,不堪设想。 安排完这一切,杨宁回到庐舍,绾绾正在案前写着什么。 见杨宁推门进来,绾绾喜上眉梢,迎上前去,道:“怎么今天回来的早?”、 边说边帮杨宁将佩剑解下,双手抱着,偏首笑盈盈地望着杨宁。、 杨宁上前一把环住阿姊,却不知如何开口。 绾绾抱着剑,杨宁抱着绾绾,屋内只有烛火不时发出地细微“噼啪”之声。 “阿姊,明天我有要事下山一趟,等办完了这件事,就回来,与你去面见义父,然后与你成亲。” 绾绾先是听杨宁说要下山,不由一阵神伤。 后又听到“与你成亲”这四个字,身子顿时紧绷起来,心中小鹿乱撞,实在是说不出的喜悦之情。 想到能与杨宁共度余生,绾绾心中实在是欢喜不禁,面上却佯装镇定道:“宁儿,你话可当真?” 杨宁将下巴紧紧贴在绾绾的脑后,温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绾绾听他说完这话,心中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竟然如银铃般笑了起来。 杨宁松开臂膀,仔细瞧着绾绾,讶道:“阿姊,你笑什么?” 绾绾被他灼热地目光盯着,俏脸一红,道:“宁儿现在唤作我阿姊,成了亲宁儿唤作我什么?还有唤作你义父叫什么?” 这个问题杨宁倒是从来都不曾想过,闻言当真仔细思索了一下。 绾绾眸若秋水,一直凝望着杨宁,等他回答。 杨宁眼睛一翻,道:“那这般亲上加亲,岂不更秒,倘若日后成了亲,我唤阿姊为阿姊夫人,唤义父作义岳父如何?” 绾绾轻啐一口,继而失口笑道:“这阿姊夫人倒还说得过去,你管你义父叫义岳父简直就是岂有此理,此话若要你义父听了去,瞧他不打折你的腿。” 杨宁见阿姊轻嗔薄怒,竟也如此端丽绝伦,一时竟然拨不动目光,许久才道:“阿姊,宁儿今日可不可以睡床上?” 原来这几日杨宁与绾绾同居一室,竟然都是打地铺,在地上睡的。 绾绾闻言,低眉轻笑道:“前几日让你睡床上,你不睡,今日怎么突然转性了?” 杨宁郑重其事地道:“我与阿姊既然都是要成亲的人了,那迟早都是要同床共枕的,早一日,晚一日,也没什么分别。” 绾绾脸上热地发烫,忙转过身子,收拾起床铺来,又悄悄地在床上多放了一个枕头。 哪知杨宁突然若有所觉,就听院子外有人叫道:“首座,大事不好了。” 杨宁闻言,霍地一声站起,拉开房门道:“怎么了?” “姽婳与宝帐偷袭了看守弟子,并在各处放起了火,趁乱逃下山去了。” 杨宁闻言,心中骇然,急忙奔出院外,极目远眺,只见远远地天极峰上好像有冲天火光。 杨宁匆匆知会了绾绾一声,便与几名报信的弟子火速赶往天极峰去了。 绾绾回到屋内,关好门窗,看了一眼床上的两只枕头,轻轻一叹。 ... 杨宁如今的功力,眨眼间便到了天极峰上,此时天极峰上火焰冲天,浓烟弥漫,弟子乱作一团,有四处追拿姽婳与宝帐的,也有打水救火的。 还有很多女弟子衣衫不整,在远处胡喊乱嚷。 杨宁一声长啸,大喝道:“所有长门弟子听令,先放下手中的一切,给我全力救火,务必不可使火势蔓延至大殿,另外迟师兄和屈师兄何在?请速来见我。” 话音方落,在场的长门弟子轰然一诺,纷纷放弃搜捕,先去救火。 又见东南方向和西北方向各有白影闪过,迟凤楠与屈风扬先后赶到。 屈风扬身短体胖,满脸黑灰,被火焰熏的直睁不开眼,扯着嗓子道:“我睡觉死,差点被烤熟!” 迟风楠也哭丧着脸,道:“被那贼婆娘和妖僧跑了,现在怎么办?” 杨宁道:“跑就跑吧,先不去管他们,当下最要紧的是先把火灭了。“ 说着看向迟凤楠,道:“迟师兄,你带长门弟子去灭火,务必要把火势控制在大殿以外。” 迟风楠领命而去,杨宁又对屈风扬道:“屈师兄,你带玄徽真人一脉的弟子,前去把守住掌教和玄徽真人的玄房。” 屈风扬差点被火熏熟,听杨宁不再要他去灭火,忙大喜领命去了。 上清众弟子忙活了一夜,无论男女,此刻俱都累的坐在地上,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只看不出本来面目。 本来上清服饰飘逸出尘,此刻大都被熏黑烤焦,破烂不堪。 杨宁向众人抱了抱拳,道:“众位辛苦了,忙了一夜,赶紧回去洗洗身上,休息去吧。” 一名道士欲哭无泪,道:“可是烧毁了那么多楼宇,宫室,可怎生是好?” 杨宁笑笑,指着远处道:“大家尽管放心去休息,重建宫室的事交给他们。”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屈风扬与一众女弟子押着一大群被俘虏的天玄门弟子和番僧正远远向这边走来。 那些俘虏都手无寸铁,到了峰顶左看右看,好像第一次来似的。 上清弟子一见到他们,都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杨宁等他们到了近前,命众人给这些俘虏系上脚链,并让屈风扬理清人数,交给迟凤楠。 ... 第九章 下雪山东走京畿,七百里忘死勤王 三日后,杨宁与屈风扬率二百七十一名上清弟子在天极殿向掌教辞别,下山而去。上清众人渡过汾河,一路向东,路上时常碰见难民拖家带口。 还有许多小股义军,或押送着粮草,或有伤病在身,也络绎不绝地向京师进发。 两日后,上清众人到了一处大镇,众人在镇子上购了百余匹劣马。 这样轻功差些的骑马,轻功好的在前先行,如此这般星夜兼程十余日,已到了直隶境内。 一进直隶,众人都感觉到了一种紧张又压抑的气氛。 常有大队义军往来调动,有时大半夜的也能听见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街上穿过。 大战一触即发。 汉民族再一次站在了历史的拐点上。 无人得知这场战役对于汉民族的未来是幸运还是灾难。 张自忠不知道,李自成更不知道。 上清众人越靠近京畿,越是困难,此刻每过一个路口,都有把守各个要道的义军前来盘问。 只是不知道是李岩的缘故还是什么,义军对于上清宫的态度还算友好。 待到了涿州,京师已近在咫尺,却被一队义军拦下,需要出示将军印信才能放行。 屈风扬对杨宁道:“首座,不妨把李岩师兄给你的书信取出来一看。” 屈风扬心思缜密,为避免杨宁心里不舒服,将“风岩首座”不着痕迹地改为了“李岩师兄。” 杨宁下意识地从怀中摸出李岩留给他的那封信。 盯着信封默然良久,却又放入了怀中。 他害怕这信中写了什么东西,会令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浮出水面。 他害怕李岩在他心中高大的形象轰然倒塌。 他宁可自己骗自己。 骗一天是一天。 屈风扬是聪明人,他没有问杨宁这样做是为什么。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屈风扬这样聪明,有个弟子问道:“首座,你怎么不看...”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屈风扬用眼神打断。 杨宁霍然抬头,张口道:“没有印信,请你放我们过去。” 那义军头领眉头一皱,向杨宁身后众多的上清众人张望了一眼,道:“大帅有令,没有印信一概不许通行,道爷请回吧。” 杨宁向前走了两步,眼睛冷冷盯着那义军首领,道:“我再最后问你一遍,没有印信,放不放行?” 那头领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然后一挥手,顿时数十名义军手持长矛,将上清众人围了起来。 此刻他才觉得稍稍有了底气,昂起头,却色厉内荏道:“你要干什么?要造反呐?” 杨宁冷笑一声,拳头握地指节发白,沉声道:“造反的是你们!” 说罢大袖一挥,内力顿时激荡而出,林风骤起,犹如狂浪拍崖。 只一瞬间,前方道两旁的树木枝断叶落,稍细些的树木甚至被连根拔起。 数十名义军顿时摔倒在地,一片哀嚎。 杨宁当先向前行去,屈风扬紧随其后。 上清众人见自家首座举手抬足间便收拾了这一众义军,都也暗暗神气起来。 虽是一群乌合之众,可也足以证明杨宁内力雄浑无比,收发自如。 来此之前上清众人虽是慷慨激昂,可这一路行来,冷静时一想,都暗感这次赴京勤王,多半是九死一生,虽是为国尽忠,死而后已,可谁又不是红尘儿女?谁不是父母的儿子,家中的期望呢? 直到此时见到杨宁一身盖世绝学,顿时底气倍增,仿佛此次逆流而上,甘冒大险前去勤王,也没有那么危险了。 屈风扬武功平平,在后面跟了杨宁一会,已然是气喘吁吁,杨宁见状,刻意放缓了脚步,等他赶上。 屈风扬喘着粗气,从后面对杨宁道:“首座,不好意思,我...” 杨宁轻轻挽住他的手臂,温和笑道:“屈师兄,不碍事的。” 屈风扬瞪大了眼睛,低头瞧了瞧,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下暗想:“他不会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杨宁哪里会知道他心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身子一纵,便将屈风扬近两百斤的身子提了起来。 两人跃到枝头上,飞身向前掠去,每当杨宁一口气耗尽,脚尖便在某树的枝头轻轻一点,又可向前掠个十数丈。 底下的上清同门抬首见状,纷纷纵步追赶,还有一些骑马的则接连催马不停。 即夕时分,上清众人辛苦跋涉,终于到了京师西南门附近。 至此,再也难以前进分毫。 因为大军围城! 围的赫然是大明朝的京畿之地。 旌旗蔽日,吹角连营,骑兵,传令官,斥候与督战队往来飞驰,扬起漫天飞尘。 上清众人藏身在一处密林中,暂时没人发现。、 京师城楼上灯火通明,火光映天,不时响起隆隆的炮声。 护城河外闯王各路大军围成六道防线,里三层,外三层,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恐怕光这西南门前围城的义军,就有不下六七万人。 可以想象,北门呢?东门呢?南门呢? 闯王号称拥兵百万,看来并非只是空穴来风。 杨宁望着眼前的这一切,一筹莫展。 “唉...” 杨宁的思绪被身旁长长的一声叹息打断,他不禁问道:“屈师兄,你也为进不去城而发愁吗?” 屈风扬摇了摇头,指着前面的围城大军道:“你看,义军各营骑兵往来奔走,频繁调动,看样子是想摆成鹰扬阵以防城里明军夜袭,可天亮以后,步兵势必作为主攻要被排列到三军最前列,随后强弓手要在后掩护,那这样一来,骑兵要往三军后面调动,步兵又要往三军前面调动,互相冲撞。到时战端一开,混乱不堪,号令难行,真是愚蠢之极!” 杨宁对于行军打仗和排兵布阵一窍不通,闻言道:“那这样对我们岂不是更好?” 屈风扬道:“在下听闻当年太祖皇帝逐鹿天下时,名将云集,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岐阳王李文忠等,无一不是用兵如神,这才将蒙古鞑子赶回了老家,有了我们大明朝辉煌的基业,可眼下这江山倘若被这些人夺了去,不知道老百姓要遭受多少磨难。” 第十章 槐树林畅谈军机,纵笑谈万仞宫墙 杨宁默然。 恰在此时,义军阵中一阵骚乱,杨宁凝目望去,只见一队骑兵明火执仗,无人拦阻,直入中军。 为首一员将领,长剑白袍。 屈风扬看不清楚,轻声问道:“是他吗?” 杨宁点了点头。 屈风扬正想说话,突然只听中军帐中“呜……呜……呜”吹起号角来,传令兵自中军帐里一涌而出,奔赴各营,片刻后只见各营人马,井然有序地动了起来。 骑兵涌向两翼,步兵在大营前放置起拒鹿马,长枪兵在拒鹿马前结起长阵。 各营之间遥相呼应,虽动而不乱,屈风扬见状,道:“闯军之中,万万不会有这等人物,定是李师兄深夜巡视各路大军,将兵马重新部署了一番。” 杨宁想起那晚在大殿中那个神秘身影,又看到此刻李岩深夜入赢的身影,想到他正不遗余力地帮助闯军,与朝廷为敌,心中渐渐地将两个身影合二为一。 屈风扬见杨宁面沉似水,双拳紧握,于是小心翼翼地道:“首座,怎么了?” “命众弟子各寻隐蔽之处休息,深夜三更在此处聚合,我们进城!” 杨宁霍然转身,众弟子望着他,只见一个悲愤的白色身影渐渐融入黑暗之中。 远处枝桠上有一只黑鸦叫个不停。 三更天,京师城外。 围城的闯军大营静悄悄的,士卒都陷入了沉睡,只有少数巡营骑兵还在值守。 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有一众白衣侠士,他们每一个人都眼望着京师城头,按剑而立,不发一言。 随后领头的一个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冲出林子,随后在一个树梢上轻轻一点,身子便越过闯军大营,直向城头扑去。 第二个身影紧随其后,略显臃肿却依旧矫健,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杨宁第一个冲出林子,趁着夜色掩映,向着城墙纵去,以他的轻功,脚尖只在抬起的护城河桥上轻轻一点,就可跃起五六丈,脚尖再一点城墙,又可跃高三四丈,如此这般提纵三下,便翻上了城头。 哪知城头守军戒备森严,误将杨宁等人当作了闯军的死士,城头顿时“铛铛铛”响起锣来,又从城头各处射来无数支羽箭。 杨宁将剑舞成车轮一般,只听“叮叮叮叮”一阵脆响,射来的羽箭被悉数打落在地。 杨宁一声大喊:“我等是上清宫人,特来京师勤王。” 可能是混乱之中某个明军小校大喝回道:“半夜三更翻墙勤王,你把爷们当傻子了吧?” 杨宁只听城墙上下传来数不清的脚步声,全都是向此处涌来,每十几个明军就有一人手持火把,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杨宁急忙向城下看了一眼,只见百余名上清弟子悄无声息,接二连三地向城下奔来。 片刻之间,一队明军已冲到近前,杨宁“呼”地一掌拍出,身前的明军顿时被推倒一大片。 可城墙上的明军实在太多,推到一片又来一片。 “师兄,拉我一把。” 杨宁回身一看,只见屈风扬臃肿的身子正趴在城剁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也太高了。” 此时明军又攻了上来,杨宁连剑带鞘或抽或点,又打倒了一大片,身前终于腾出了空来。 这才一把扣住屈风扬的臂膀,将他拉了上来,随后将事先准备好的绳索一头扔下了城头,另一头系在城剁上。 屈风扬刚在城墙上站稳,见明军如临大敌的模样,早已料到会是这一番景象,急忙叫道:“众位请慢动手,我等上清门下,奉旨勤王,这里有当今圣上钦笔御信。” 杨宁暗道惭愧,刚想将信笺亮出来。 哪成想在混乱之中,明军根本没有听清屈风扬在说什么。 身前左右十几柄明晃晃的长枪刺到,杨宁左臂伸出,将屈风扬护在自己身后,随后右脚向前横扫,顿时十余柄长枪断裂在地上。 “住手!” 明军后方一阵骚乱,随后自发让出一条道来,只见五六名把总参将手持火把,簇拥着一个年轻小将走到近前。 杨宁就着昏暗的火光看清了这小将年纪不大,看起来与自己相仿,面如冠玉,贵不可言。 只是眼神黯然,双瞳布满血丝,应该是许久未眠,疲累不堪。 周围明军,无论将校还是士卒,都对这年轻小将毕恭毕敬。 那年轻小将只看了一眼屈风扬,就将目光投注在杨宁身上。 周围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间或听到“噼啪”的火把声和城墙上呜咽的风声。 过了好久,小将道:“阁下真的是上清门?请赐御笺一阅。” 杨宁“哦”一声,急忙伸手入怀摸出御笺来,这时自那小将身后走过来一名把总,将杨宁手里的御笺呈给那名小将。 那小将看完御笺,面上阴晴不定,只见他抬起右手,像是要下达什么指令,突然听见城下喊杀声传来。 杨宁心里咯噔一声,急忙向下望去,原来是闯军已经发现了上清众人,有数队闯军已经冲出大营,正向上清众人背后射箭。 像杨宁这样的身手,可不是人人都有,上清众人大都正在借助杨宁甩下的绳子往城头上爬。 如果上清众人此时被闯军弓箭手一通乱射,那可真就成了活靶子。 杨宁此刻心乱如麻,心想:“是我将他们从山上带下来的,我就是拼了命也得护众同门周全。” 想罢再不迟疑,向那小将拱了拱手,指着屈风扬道:“我要去救他们,请将军不要为难他。” 随后也不等那小将作答,翻身便跃下城楼,城楼上的明军都不由自主“哇”了一声。 大明京师城楼高逾十六丈,在他们心中想来,这么高的地方,一个活人跳下去还不得摔成肉酱。 那小将和身后一众将校急忙扒住城头向下望去,只见杨宁双臂伸展,竟如同一只大雀一般徐徐落在闯军阵前。 毫发未伤! 小将重重一把拍在城头上,不禁喝道:“好俊的功夫!”身后一众将校也纷纷点头。 第十一章 终了却血海深仇,难割舍手足情深 屈风扬见状,豪气顿生,头一歪,嘴巴一撇,傲然道:“那是自然,上清门下,岂有泛泛之辈?” 那小校闻言,望向屈风扬道:“喔?莫非阁下也是武学高人?” 屈风扬嘴巴撇的更深了,神气道:“那是自然!” 小校上下打量了屈风扬一番,笑问道:“敢问阁下的武功与方才这位相比如何?”他指的自然是杨宁。 屈风扬闻言讪讪一笑,有些羞赧地道:“他贵为本门首座,我自然是比不过的。不过……” 说着这里,屈风扬“嘿嘿”一笑,道:“我和他各有千秋吧。” 城头上正在说笑,就听城下一阵阵哀嚎,小将连同身后一众明军无心再看屈风扬耍宝,赶忙向城下望去。 只见杨宁不知从何处抢了一面闯军的大旗,正将旗子插在地上,回身关切望着上清众人上城。 远处有数十名闯军身上插满了羽箭,仰倒在血泊之中。 城头上众人大感疑惑,为何射箭的是闯军,中箭的也是闯军? 下一刻,杨宁便用行动给众人解了惑。 只见闯军阵中又是一轮强弓齐射,杨宁拔出旗子,将一面大旗舞作风火轮一般,虎虎生风,边舞边疾冲入闯军阵中。 “嗖嗖嗖”只听数百支箭骤然射来,却尽数被卷进大旗,随后数百支箭被反射弹出,许多闯军躲避不及,都被射死,顿时又是一片哀嚎。 杨宁此时已冲入阵中,手中一面大旗上下翻飞,左戳右扫,面前闯军当者披靡,尽皆溃败,直如狼入羊群一般。 上清众人见机不可失,急忙飞速向城头上爬去。 习武之人身手矫健,虽然没有杨宁那般绝世轻功,但在绳索的借助下,早就有三四十名上清弟子翻上了城头。 凡是爬上城头的上清弟子,和那名小将,屈风扬等站在一起,一面帮同门上城,一面紧张地看着远处的杨宁。 闯军阵中乱作一团,杨宁腰悬长剑,却并未出鞘,手持一面大旗当作武器,左突右冲,直入无人之境。 远处弓箭手张弓搭箭,射也不是,不射也不是。 还被困在城下的上清众人情知杨宁是在给他们争取时间,于是心下愈发焦急。 只是自己这边有接近三百人,却只有一根绳子,这般一个一个地上城,不知要几时才能全部上去。 此时闯军阵中一名首领大声呼喝:“射那些城墙上的人。” 闯军轰然一诺,纷纷掉转箭头,准备射杀正在爬墙的上清弟子。 城头小将沉声道:“多丢几根绳索下去!” 属下急忙又找来四五根长绳,丢了下去,上清众人急忙拉住绳子向城头爬,这下可比之前快了不少。 这时杨宁身陷敌阵,听见前方弓箭手阵后有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首领正在发号施令,便下意识地向他望了一眼。 这一眼,顿时令杨宁摧心剖肝,呆在当场,竟是陷入了回忆当中: 这个首领姓谷。 在杨宁很小的时候,就是他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土匪闯进了自己家,强行抓走父亲,要他加入义军,一起造反。 父亲不肯,这个姓谷的畜生便恶狠狠地道:“不参加义军是想留着这条贱命报效朝廷吗?” 然后跳起来一刀劈死了父亲,杨宁被母亲藏在水缸中,偷偷目睹了这一切。 这个姓谷的杀害了杨宁的父亲,见杨宁母亲伏地痛哭,又从背后砍死了杨宁母亲,随后扬长而去。 杨宁牙齿咬地咯咯作响,目光瞬也不瞬地死盯着那个姓谷的首领。 这个时候闯军弓箭手已放箭射向城头,立时便有七八名上清弟子中箭,惨叫着跌下城楼,多半是活不成了。 杨宁怒吼一声,一脚踹倒眼前挥刀砍向自己的一个闯军。 随后“呛啷”一声,寒光出匣,长剑脱鞘,疾杀向那谷姓首领。 凡杨宁所过之处,无不鲜血四溅,试图挡住扬宁的闯军无一例外,全被刺死。 那姓谷的首领早先远远地见到杨宁的身手,就胆战心惊地躲在最后面,生怕被杨宁蹭到点边,只怕不死也得重伤。 这时陡见杨宁杀气腾腾地向自己冲来,他自是不会想到自己和这个杀神竟然有杀父之仇。 还以为是自己先前下令射杀那些白衣众人,惹他起了杀心,顿时骇地不敢再出声。 杨宁一路杀来,身后留下了数不清的闯军尸首。 他幼年遭受过起义军给予的巨大伤害,深知起义军对于踏踏实实读书耕种的老百姓而言,比任何天灾人锅都要可怕。 因此杨宁的骨子里,就对起义军充满了敌意和仇恨。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一向亲如手足的师兄李岩提出让他加入闯军时,他当即变了脸色。 只见杨宁此时左手擎一面大旗,随风招展,右手剑光纵横,寒气冲天,几番冲杀,已距那姓谷的杀父仇人不足十丈。 那姓谷的首领见杨宁所向无敌,胆战心惊,一面大喊着“给我拦住他。”一面将一个骑马的亲军拉下来,自己翻身上马向大营逃去。 杨宁见那畜生要逃,急忙斩死面前的一名闯军,转身又夺过一名闯军的长矛,抬腿将他踢翻在地。 就见他将长矛高高抛起,身子一跃而起,一脚踢在长矛柄端,那长矛便犹如玉虹贯日一般,携万钧雷霆之势射向谷姓首领。 那姓谷的首领一面催马狂奔,一面不住回头看那杀神有没有追上来。 恰好杨宁那一系列动作被他瞧在眼中,见那柄长矛破空射来,顿时吓得心胆俱裂。 他拼尽全力想拨转马头,可奈何那长矛来势太快,刚想闪躲,已然来不及。 只听“噗”一声,长矛斜刺里从他肩胛骨捅入,紧接着一声“辛津津”嘶鸣几乎同时响起。 原来杨宁这含愤一脚,用足了十成内力。 那柄长矛力量之大,直接贯穿了这谷姓首领的身体,这还不算,矛头又刺穿了马背,从马腹处伸了出来,深深扎入土中。 战马一声长嘶,跌毙在地上。 战阵之中,升腾起一片血雾。 有马的血,也有人的血。 京城下,闯军战阵之中,一柄普通的长矛将一匹硕大的战马连同一个闯军首领死死地钉在地上。 那一瞬间,杨宁心中仿佛轻松了千万倍。 那一瞬间,仿佛便连风都静止了。 这边的一番混乱终于惊动到了大营中军帐,一个白色身影冲出大帐,几个起落便到了阵前。 第十二章 纵然是手足肝胆,却也终有口难辩 杨宁凝目一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不愿意与他相见,忙飞身上前,对着谷姓仇人举起了剑。 “住手!咦?” 那个白色身影也落在阵前,待他看清杨宁相貌,不由又惊又喜,道:“宁儿?宁儿你怎么在这里?” 白色身影自然便是李岩,李岩急忙上前几步,哪知杨宁手腕一翻,剑尖正对着李岩。 李岩茫然望着杨宁, 一样的长剑白袍。 一样的纹佩玉簪。 都是人中龙凤,都是这天底下最一等一的大好男儿。 唯一不同的是。 一人身后站着百万闯王大军,气势如虹! 一人身后站着辉煌过三百年的大明王朝,摇摇欲坠! 或许命运就是如此这般,造化弄人。 良久,李岩道:“宁儿,天下大势不是你我二人所能左右的,快走吧,带着师兄弟们快回师门吧。” “那天晚上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是不是就因为我不肯加入闯军?” “姽婳和宝帐是不是你放走的?“ 杨宁盯着李岩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些什么。 但是,他失望了。 李岩眼中除了迷惘什么都没有。 李岩突然笑了,笑声有些苍凉,就像那夜空中孤悬的月。 他声音略带沙哑地道:“你还记得吗?师兄当年背你上山的时候你还很小,心中也没有藏这许多事。” “那个时候你身子不行,师兄就一步一步背着你上山,你这小鬼……在包袱中偷偷装了很多书,可给师兄累的够呛。” “宁儿,你还记得吗?当年为了给你疗伤,师兄私下里传给你经天功心法,可你这小鬼性子太倔,被发现后,任凭他们怎么打你,死活就是不把我说出来。甚至,你为了让他们不再追究这件事,还自废武功……” 李岩娓娓道来,说起从前的事,他还依旧自称是杨宁的师兄,就像当年一样。 杨宁回忆起二人的手足之情,顿时情难自禁,双眼已蓄满热泪。 杨宁再抬眼看李岩时,只见他也早已虎目含泪。 有那么一瞬间,杨宁突然发现,李岩鬓角已生了些许白发,唇上的胡须也杂乱不堪,应该是许久不曾修剪过了。 当年的风岩师兄不是这样的。 他喜欢干净,一丝不苟, 风岩师兄也不年轻了。 当年李岩何等人物?豪情万丈,英姿勃发。 虽然如今的他依旧气宇不凡,可究竟是什么让他仿佛换了个人? 杨宁不知道。 杨宁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的泪水,语气依旧冰冷,向身前略微示意,道:“这个人的项上人头,我要了。” 李岩看了一眼连人带马一起被钉死在地上的谷姓首领,默然半晌,道:“他追随闯王多年,功劳不小,你将他杀了我还可以解释过去,可你若当着我的面将他头颅砍下,我在闯王那里没法交代。” 说着他向身后看了一眼,闯军上万道目光都聚集在此处,众目睽睽之下,他确实为难。 哪知杨宁二话不说,剑光闪处,长剑径往谷姓仇人颈上削去。 “铛”一声脆响,李岩眼疾手快,抽出长剑挡下了杨宁这一剑。 杨宁右臂顺势圈转,形成一个剑圈,将李岩剑刃笼罩在剑意之内。 李岩抖手一晃剑柄,长剑“叮叮”两声击打在杨宁剑圈之上,杨宁顿觉虎口一热,长剑差点脱手。 杨宁急忙屏息凝神,向后跃出两丈,随后引了一个剑诀,剑身颤抖,青芒闪动,竟然发出细微地“翁嗡”之声,随后探营直取,全力将“惊鸿剑法”施展开来。 见杨宁来势汹汹,李岩也不敢大意,握紧剑柄,全力以赴。 城头,那名小将见状,向屈风扬问道:“敌阵之中那个白衣之人是谁?” 屈风扬沉声道:“李岩。” 他吐出这两个字后,就不再答话,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场中激斗的二人。 哪知身后明军听见这个名字后却炸开了锅。 “李岩?他就是李岩?” “闯军中的李诸葛,剑癫李岩。” 小将挥手打断了身后的议论纷纷,对屈风扬道:“他可是剑癫李岩,贵教首座可有胜算?” 小将话虽是对屈风扬说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城下的两个身影。 屈风扬眉头紧皱,半晌才摇了摇头道:“他们……各有千秋!” 是真的各有千秋,二人剑法之高绝,身法之灵动,江湖之大,恐怕决计不会超过三人。 李岩和杨宁二人剑法奇崛,身形飘逸。 月光下,只见二人周身都笼罩在森寒剑光之中,气剑纵横交错,声震四野。 两个白色身影忽左忽右,上下翻飞,根本分不清谁是杨宁,谁是李岩。 此时月明星稀,月华照耀在二人飘忽不定的剑身之上,折射出一道道晶莹流转的光束。 由于二人剑法太快,以致于前一道光束还未消散,下一道光束就已然显现出来。 叹息之间,只见二人移动过的每一寸地方,包括二人此刻周身上下,竟然都出现了无数道璀璨夺目的光束,直仿佛不似人间! 看到如此令人无法置信的一幕,无论是闯军还是城头上的明军,尽皆惊叹不已。 城头上,闯军大营中,不断发出一阵阵惊叹,直到后来,惊叹声越来越大。 不知是两军之中的谁率先喊了一声“必胜!”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闯军阵中许多士兵开始为李岩呐喊助威,渐渐所有人都被感染,都开始齐声呼喊,形成了一道道声浪。 “必胜!必胜!” 而明军这边也丝毫不甘示弱,开始大声为杨宁助威,城头上的明军挥舞着火把高声呐喊,一眼望去,京师城墙上有数不清的火焰忽明忽暗。 “威武!威武!” 明军似乎已经忘了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把杨宁当作敌人,都在尽情为他呼喊助威。 激战中的二人身形变幻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后来甚至只能看见一团白影,周围狂风呼号,一阵阵“呼……呼……呼”地破空声不时响起,仿佛大地都在颤抖。 城头小将心神摇荡,目眩神迷,不禁大声喊道:“你有剑狂李岩,我有剑宗不逊于你!” 第十三章 万军传剑宗之名,再难全伯仲之情 其实李岩之鼎鼎大名早就名扬天下,但是杨宁除了天极峰一战成名之后,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二十日,消息传播的没有那么快。 但是从今以后,这次大战被无数亲眼目睹的闯军和明军传扬了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又经过一番渲染和添油加醋,仿佛不把杨宁说成剑仙下凡就不算亲眼目睹一般。 至此,杨宁剑宗之名传遍四海! 至此,上清宫前后三任首座,剑狂李定国,剑癫李岩,剑宗杨宁。三人共同成为了天下剑士人人敬仰的传奇。 三大剑术宗师,同出一门,却各为其主,不仅成为了武林,朝堂,仕林,百姓之中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成就了一代绝唱。 …… 二人激斗了数个时辰,直至月上中天。 不知是谁率先停手,一下子退开两步,收剑而立。 可能是李岩。 也可能是杨宁。 另一人见对方突然停手,猝不及防,这一剑差点就取了他的性命。 可是剑势太快,剑在意先,想要收剑必然不及。 慌忙间不及细思,就见他抬起左臂,猛然打在自己右臂上,这一下蓄力而发,右臂受创,长剑也就跌落在地上。 众人见二人胜负未分,却已罢斗,都大惑不解,却也不再呐喊。 短短的半盏茶时间,城上,城下数万人就已经阒然无声。 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拉的冗长,众军只见其中一个身影俯身捡起了跌落在地上的长剑。 然后徐徐还剑归鞘! 却是李岩率先开口,道:“他们都上去了,你走吧。” 杨宁回身一看,果然见众多同门都已经站在了城楼上,心下一松,可他还没有动。 因为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就是要斩下那姓谷畜生的项上人头。 李岩知道杨宁心中的想法,急忙道:“他已经死了,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就给他留个全尸吧。” 李岩说到最后,话中竟然隐隐有了恳求的语气。 身后听到李岩说话的一些亲军面面相觑,还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李岩什么时候求过人? 李岩需要求人吗? 杨宁手按长剑,依然走向前去。 走到那一人一马的尸体之前停了下来。 李岩见杨宁对他的话丝毫不为所动,不知怎地,心中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悲戚。 其实他在闯军中的处境很难,并非如外界所传的那么深受闯王倚重。 随着闯军势力越来越大,闯王开始目空一切,已经听不进去李岩对他的诸多劝谏,开始有意疏远他。 加上闯军军师牛金星的百般打压和排挤,李岩如今已经深受闯王猜忌。 如果这次让杨宁在众目睽睽之下斩去了这姓谷的头颅,那对他而言将更加不利。 李岩不仅在闯军中遭受着排挤打压,哪成想在自己看着长大,一向视为手足兄弟的杨宁这里竟也遭受着不白之冤。 一瞬间李岩仿佛众叛亲离,心中悲戚不已。 杨宁胸口剧烈起伏,长剑出鞘,青芒闪处,“嗤”一声响,竟仿佛有龙吟之声。 李岩心中兀自不死心,鬼使神差地向前走了两步,哀求道:“宁儿,就当师兄求你。” 杨宁剑尖明显颤抖了一下,就像杨宁此刻的心。 也在颤抖。 两军阵前,数万大军阒然无声,唯有闯军阵中的战马时不时地打个响鼻。 寒光一闪,迸出一道鲜血。 那谷姓首领的脑袋骨碌碌滚在地上,一双招子怒目圆瞪,显然是死的时候充满了惊恐和不可置信。 “哗...”闯军见状顿时大乱,无不恼羞成怒,数不清的士兵不待将官法令,自发地张弓搭箭对准杨宁,都恨不能将杨宁碎尸万段。 杨宁面不改色,走过去俯身薅住头发,将血肉淋漓的脑袋拎在了手里。 然后就这样反身向城门走去。 李岩浑身冰凉,从头凉到脚。 闯军弓箭手将弦拉地紧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只想等李岩一声令下,就将杨宁射成刺猬。 哪知李岩迟迟不发一言。 一名亲军走到李岩身边,小声提醒道:“制将军?” “回营!” “啊?” 李岩突然一声怒喝:“我说回营!” 那亲军不敢多言,忙退了回去,其余弓箭手也不甘心地垂下弓箭。 杨宁走到城下,包括那小将在内,许多明军将领和上清弟子都晃着绳索,道:“抓住绳子,我拉您上来。” 杨宁点了点头,随意走到一根绳索下面,左手紧紧抓住绳子,任由上面的人将自己拽了上去。 到了城头,杨宁回身望去,发现李岩并没有走。 他正一步一步向城下走来,面目模糊在黑暗之中,看不清任何表情。 但那身影却是那样萧索。 或者说是落寞。 城墙上的明军悄悄张弓搭箭,还有许多配备有火器的神机营士卒也将枪口对准了李岩。 他们内心炽热,无不想将这个最大的对头除去。 却都被杨宁制止,这些明军亲眼见识过杨宁的身手,虽然很不情愿,可终究不敢违背他的意思。 李岩堪堪走到明军弓箭手的射程之内,抬首放眼四望,但见城楼上一个个火把烈焰升腾,火把旁人头涌涌。 杨宁被明军簇拥着在最中间,此刻的这个小师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一口一个大叔叔的小师弟了。 他长大了,也变了,变得冷漠,变得无情。 李岩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笑,只是笑声中夹杂着无尽的悲凉。 只见他撩起袍襟,长剑一挥,将长袍前摆割了下来。 那片断裂的前摆被晚风送出去好远,好远。 只听李岩一字一句地道:“宁儿,今日我与你在此割袍断义,你我兄弟缘分已尽,从今而后,你我各为其主,日后战场相见,便是敌人!” 杨宁分明看见,李岩身体颤抖着将这番话说完,随后便转身离去。 杨宁不知道为什么,自李岩举起长剑,将袍襟割下的那一刹那开始,心中就有一阵刺痛。 杨宁目送着李岩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彻底隐没在黑暗之中,这才回过神来。 第十四章 初相会东宫太子,礼贤士相见恨晚 小将见杨宁面色阴沉的可怕,悄悄示意属下退下。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向城楼上这两百多的上清弟子,到底不敢将他一人留在这里,闻言都是装作没听见,一动不动。 小将见众将不听吩咐,也懒得再去理会他们,当下整饬衣冠,郑重向杨宁抱了抱拳,道:“敢问大侠高姓大名?” 杨宁强打精神,道:“在下本名杨宁,师门字号:玄宁。” 小将喜道:“今日得睹杨大侠清范,足慰平生。” 杨宁连道不敢,又再次说明了来意,请他引见明军上官,好安排自己和众弟子参与守城。 小将听杨宁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赶紧见到明军的高级官员,显然是把自己当作了喽啰。 这也确实怪不得杨宁,小将身穿的服饰是大明四品武将官服,放在地方上还可以说是高级武官,可在京城,尤其是现在这种大厦将倾的情况之下,实在算不上是有话语权的。 小将丝毫不以为忤,冲属下吩咐道:”上清宫众位侠士远来勤王,又感冒生死大险进城,你们吩咐下去,好生给安顿了。“他身后的将领躬身领命,客客气气地将上清众人带下了城楼,自去安顿不谈。 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道:“可否请杨大侠借一步叙话。” 杨宁心里其实装了很多事,本无心与他交谈,但又不好拂他颜面,只得点了点头。 小将当先迈步向前走着,杨宁与他并肩而行。 二人就这般沿着京师城墙走着。 杨宁见他好像在沉吟,不耐烦道:“将军有话还请明言,在下还有要事在身。” 小将道:“杨大侠为何不问我名姓?” 杨宁道:“恕我直言,杨某与将军只是一面之缘。” 杨宁言下之意是他很忙,并没有和他交朋友的时间。 小将笑着摇了摇首,道:“杨大侠纵然不问,我也要说。” 杨宁被他逗笑了,心中的阴霾稍稍好些,闻言只得道:“好,既如此,杨某便洗耳恭听。” 那小将道:“在下朱慈烺。” 杨宁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刚想说句“久仰。” 脑子里突然一闪:“什么?朱慈烺?大明太子朱慈烺?” 杨宁忙收敛心神,伏地拜倒:“不知太子殿下当面,多有不敬,还望恕罪。“ 朱慈烺见他行此大礼,心中顿生感动。 因为此时大明已危在旦夕,京师都被反军围了起来,他这个太子之位也不知道能坐几时,说不定明天城破他这个太子就会被反军乱刀分尸。 况且杨宁身在江湖,并非朝堂之人,本不必对他如何敬畏,可此刻杨宁确是实实在在地行臣下之礼,神态举止并无丝毫不敬,这让朱慈烺心中无比感动。 朱慈烺毕竟少年心性,先前曾亲眼看见过杨宁那出神入化的身手,早就对他倾慕不已。 此刻又见他对大明朝廷如此的忠心耿耿,真是令他心中说不出的感慨万千。 在朱慈烺看来,莫说城外那些叛军贼子,就是朝堂之上的那些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老臣,也是和杨宁没法比的。 朱慈烺急忙双手托着将杨宁扶起来,无比动容地道:“杨大侠万万不可行此大礼,你身怀绝艺,乃人中龙凤,又是江湖中出类拔萃的英雄人物,此番不顾性命,跋涉千里前来勤王,足见你拳拳赤子之心,孤王还要代父皇和大明万千臣民,拜谢阁下大恩!” 说着眼圈一红,就要俯下身去。 杨宁自小受四书五经熏陶,对他影响最大的两位尊长,师尊和义父又都是耿耿忠心于大明皇室的人,近朱者赤,他自然也是忠诚于大明,忠诚于大明皇室的。 此刻又亲眼见到堂堂大明太子殿下,身为九五之尊,不仅不怪罪自己先前几次略带嘲讽的话,也丝毫不介意自己是一介武人,反而如此礼贤下士,待人至诚,直令他热泪盈眼,道:“在下身为大明臣民,为陛下和太子效命,是分内之事,太子殿下身份贵重,千万不要再折煞在下。” “孤王可能比杨大侠略小,如果杨大侠不介意,我们就以兄弟相称如何?我唤你作杨大哥,你唤我作贤弟。” 杨宁见朱慈烺说话颠三倒四,不仅要和自己称兄道弟,竟然还要求别人称呼自己为“贤弟”,心中暗暗好笑之余,也不禁对朱慈烺大生好感。 杨宁刚想说“君臣有别,在下岂敢与太子称兄道弟。” 哪知朱慈烺生怕他不答应,伸手便把住他手臂,道:“杨大哥,你随孤王来。” 拉着他向城下走去,杨宁无奈,只得任由他拉着下了城墙。 到了城下,朱慈烺命人牵来两匹健马,请杨宁上了马之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随后在杨宁的马屁股上轻轻一抽,杨宁胯下的健马吃痛,立时便向前奔去。 朱慈烺自己也赶忙催马追了上去,身后尾随了一大批明军亲军。 朱慈烺带着杨宁绕过几个大弯,杨宁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于是问道:“殿下要带在下去哪?” 朱慈烺纠正道:“杨大哥要叫我贤弟。” 杨宁无法,只得道:“太子贤弟,我们这是要去哪?” 朱慈烺见他不叫自己“贤弟”,而是叫“太子贤弟”,虽然生分了些,可他也清楚大明臣民骨子里那份倔强。 眼下也只能各退一步,道:“杨大哥,我要带你去面见父皇,父皇最爱忠心耿耿的臣子,他如果得知上清宫自发赶来勤王,不远万里,夜闯敌阵进城,一定会重燃斗志的。” 杨宁一皱眉,试探性地道:“太子殿……太子贤弟,我们不是自发赶来勤王,而是收到了陛下的钦笔御笺,得知京师岌岌可危,这才……” “嘘……”杨宁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朱慈烺打断,只见他竖指于唇,示意杨宁住口,又回身看看,见属下离他们有一些距离,这才放下心来。 朱慈烺与杨宁二骑并辔而行,朱慈烺道:“杨大哥切莫再说奉谕勤王这种话,尤其是在圣驾之前。” 杨宁满腹狐疑,问道:“这是为什么?” 朱慈烺道:“难道杨大哥就没有对这封御笺的真实性产生过怀疑?” 第十五章 初相见惺惺相惜,无所畏夜入皇宫 杨宁一怔,摇首道:“没有。” 朱慈烺道:“如果父皇真的向武林各大派发出了勤王令,那为何只有上清宫一家赶来勤王?” 杨宁身子一震,心想:“是了,这一路东来,何曾见过其他勤王的门派。莫非这封信是假的?可我自己愚笨,上当就罢了,可屈师兄足智多谋,怎么也没有识破呢?” 杨宁想到这里才省起来,自己当时接到御笺后,为了避免弟子之间互相议论,从而有贪生怕死的蛊惑人心,看完御笺后就自己收了起来。 如果自己当初给屈风扬看一眼的话,以他的头脑,定能识破。 杨宁暗暗自疚,当下向朱慈烺一抱拳,道:“唉,我这脑子实在是...还请殿下指教。” 朱慈烺自打出生,身边就围绕了一群老儒生,以东林党为首的文臣们极其自负,都以为他们自个是足智多谋,才华横溢的治世能臣,皇上都得听他们的,不听?好,给你个刚愎自用,甚至是昏君的帽子戴上。 其实在朱慈烺心中,那些以东林党为首的文臣集团,除了擅长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之外什么都不会,整日里夸夸其谈,大明江山就是这么被这么一群人给毁了的。 事实却也如此,大明当今皇上崇祯帝,勤政尚俭,忧国忧民,登基十七年来,无一日不是在兢兢业业地为大明操劳。 只是嘉靖,天启两任皇帝留下的这一堆烂摊子实在是让人无能为力,加上天灾人祸,朝中东林党又弄权误国,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而恰恰就在此刻,没有心机算计,对朝廷忠心耿耿,又身怀盖世绝学的杨宁突然闯进了朱慈烺的视野,就像一个满足了他所有对英雄人物认知的完美之人。、 而且,现在的局势对大明来说又是岌岌可危的。 杨宁的突然出现,是不是上天眷顾? 是不是说明大明不该亡?要知道,大明先辈们所给予华夏汉族的荣光和尊严是任何一个朝代都无法替代的。 强汉,不能! 盛唐,亦不能! 驱逐蒙古,收复河山,恢复衣冠。五征漠北,永乐大典,七下西洋,万国来朝,威服四夷。 那是一个高峰,是一个波澜壮阔的盛世! 朱慈烺不知道,但是朱慈烺对于杨宁却是充满了莫名的信任和期望。 期望!是期望! 因此朱慈烺对杨宁的毫无心机非但没有瞧不起,反而更加喜悦。解释道:“这封勤王御笺是假的,宫中不用这种布料。” 杨宁心中顿时怦怦直跳,低声道:“假的?那是谁在假传圣旨?” 朱慈烺道:“肯定是为了引你来京,只是目的和动机是什么,却着实耐人寻味。” 杨宁一听这话,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片刻间冷汗就下来了。 杨宁心想:“如果这个人伪造御笺,是为了引诱自己入京,那么会不会是想要把杨宁支开,从而对上清宫下手?这个隐藏在暗处的神秘人显然对自己非常了解,了解自己的性格和秉性,若非如此,怎么会笃定自己一定会去勤王?而且他也一定就是当晚在大殿中的那个鬼影。” 杨宁顿时惶惶不安,上清宫中不仅有掌教和玄徽,还有...阿姊。 那个神秘人武功天下无二,这时自己不在,掌教重伤,谁是他的对手? 朱慈烺看出杨宁的不安,轻轻一夹马腹靠上前去,宽慰道:“别想那么多,说不定他只是想利用反军致你于死地,上清宫弟子众多,当无大碍。” 杨宁一听此话,心下果然敞亮了许多,强作镇定,向朱慈烺颔首笑道:“多谢太子,呃...太子贤弟。” 朱慈烺哈哈大笑,道:“走,随我来,我带你进宫!” 朱慈烺说罢,当先打马离去。 此时反军围城,京师早已宵禁,街道上一个人也不曾有。 杨宁边纵马追赶,边好奇的四处打量,他自小生于村野,见过最大的城也不过就是洛南小城。 此时见大明京师庄严恢弘,城内道路宽阔纵横,房屋鳞次栉比,不乏高大巍峨的高楼,不由渍渍称奇。 朱慈烺乘马在前面跑,杨宁在后面追,只见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在夜色中穿城而过。 杨宁后面再有个五六丈,则是跟了一大群太子亲军,不敢太靠前,也不敢离太远。 转过一条长街,面前廓然开朗,十六道白玉雕砌的石桥后面,是一座玉宇琼楼的宫殿,殿楼上悬挂着几十个大红灯笼,宫门前几十名锦衣卫按刀而立。 杨宁心想:“原来这就是皇宫大内,果然辉煌气派。” “什么人深夜进宫?”宫门前的锦衣卫一见有人胆敢骑马近前,当即如临大敌一般纷纷抽出刀来,杨宁两人还未到近前,就被一大群锦衣卫围了起来。 紧随在后的太子亲军也赶了过来,闻言叫道:“瞎了眼睛吗?此乃太子殿下当面,还不跪下。” 为首的锦衣卫百户举着灯笼一照,待看清朱慈烺的面容,顿时唬了一跳“哎呦喂,我的爷。” 宫门前的锦衣卫顿时跪了一地,道:“太子爷您可回了,皇后正四处寻你呢,找您的人马,已经出宫四拨了。” 朱慈烺心下一紧,探身问道:“母后寻我什么事?” 锦衣卫百户道:“皇上自反军围城以来,接连几日滴米未进,而且...” 这百户说到这里,看了朱慈烺一眼,下面的话不敢再说下去。 朱慈烺急道:“而且什么,你快说!” 百户道:“而且性子大变,口中不停地说诸臣误国。” 朱慈烺听见“诸臣误国”四个字,竟有种说不出的苦涩难言,可眼下并非是难过的时候,他打起精神,道:“你们退开,孤王要进宫。” “是。”锦衣卫依言散开,将宫门让了出来。 于是朱慈烺与杨宁飞马进宫。 其实纵马入宫是死罪,但是现在是什么时候? 闯王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大明江山随时可能崩塌,谁还会在意这些。 最起码朱慈烺肯定不会在意,杨宁是因为不懂。不知则无畏。 第十六章 凄月夜金殿面君,独不听逆耳忠言 二人直趋乾清宫,路上遇见了许多慌慌张张的宫女太监,手里都抱着很多东西,看样子像是宫里的财物,有的见了朱慈烺也不行礼,看来是准备京师一破就跑路的。 朱慈烺也没心思理会他们,一路行来,皇宫内空空荡荡,只有乾清宫四周有几个太监垂首站着。 杨宁跟着朱慈烺一同进了乾清宫,进得乾清宫,转到后殿,果然看见一个人身着蓝色袍服趴在御案上,应该就是当今大明天子,崇祯皇帝朱由检。 崇祯听到动静,头也不抬,道:“怎么?这么快就打进来了吗?” 朱慈烺与杨宁一齐走到御前跪在地上,朱慈烺道:“父皇,是儿臣,闯贼还没有打进来。” 崇祯闻言终于抬起了头,只见他眼窝深陷,双目中全是血丝,看见朱慈烺急忙起身从御案后转出来,道:“烺儿啊?烺儿你去哪了?朕以为连你也抛弃朕,自己跑了。” 朱慈烺表情严肃,膝行几步,抱着崇祯的腿道:“父皇,父皇是儿臣的主心骨,儿臣永远都不会抛弃父皇。” 崇祯扶起朱慈烺,道:“烺儿,父皇往日对你亏欠实在是太多了,只是,日后也没办法弥补了。” 崇祯突然注意到了杨宁,眉毛一竖,道:“这人是谁?” 杨宁俯下头去,不敢说话。 朱慈烺忙解释道:“父皇,他叫杨宁,是上清宫的首座,听闻京师危殆,率领门人弟子前来勤王。” “几个时辰前,儿臣在城楼上巡视城防,正瞧见上清宫弟子闯过敌营,越城墙而来,结果不小心被反贼发现。” “于是他为了掩护同门安全上城,在反军大阵中大杀四方,反军人多势众却没有一合之将,后来反贼头目李岩闻讯赶来,二人在城下大战了几个时辰,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崇祯闻言,眼神一亮,道:“现在反贼百万大军兵临城下,京师兵微将寡,朕和太子朝不保夕,你不和其他人一样去逃命,还往火坑里凑吗?” 杨宁头伏地更低了,却没有回答。 此时社稷将倾,崇祯皇帝却显得极有耐心,就静静等待着杨宁的回答。 朱慈烺就快要被杨宁急死了,真想上前踢他一脚,心想:“你倒是说呀,说你笨,你还真笨!” 过了好久好久,就在朱慈烺快要窒息的时候,杨宁说话了,只见他头依旧深深伏在地上,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崇祯闻言一怔,口中重复着杨宁的话:“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人生自古谁无死……” 他口中一边重复,一边越过杨宁向前走着,直走到殿门口才停下道:“好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只是,我大明朝也要落到和那临安小朝廷一样的下场了吗?” 朱慈烺默然,恨声道:“大不了和闯贼鱼死网破,死又何惧?是非功过,后人自有评说。” “只怕鱼死了,网也破不了。” 崇祯闻言身子明显晃了晃,心里更是悲痛。 朱慈烺没想到杨宁竟会说出这种丧气的话,看向他道:“杨大侠,你说什么?” 杨宁直起身子,语气平缓,声音不大却又清清楚楚:“而且是非功过,后人所评说的不一定公道。史书是由胜利者写的,他让你黑就黑,让他你白就白。” “杨大侠,你...”朱慈烺心生气愤,刚想说话,却被崇祯帝一声大笑打断。 “哈哈哈...照你这么说,我大明山河就该被贼子践踏,朕与太子二人就该被史书唾骂是吗?” 崇祯帝心里升起一股怨毒,准备等杨宁说个“是”就将他拉出去处死。 只听杨宁道:“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圣上勤政爱民,太子礼贤下士,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圣上与太子都是天下万民的英主,是明君。” 崇祯讶然道:“你此话当真?” 杨宁道:“草民乃江湖草莽,非朝廷食碌之臣,因此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绝无半分虚假。” 朱慈烺和崇祯一听此话,不禁动容,他们平日里耳中听到群臣的阿谀奉承之词并不在少数,结果此刻群臣大难临头各自飞,都在各自府中想着怎么保命。 只有杨宁一人奔赴国难,此刻他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对崇祯帝和朱慈烺特别重要。 崇祯回过身来,看着杨宁问道:“那你先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杨宁道:“草民的意思是,我们不应该和闯贼鱼死网破,大明还有江淮,江南半壁江山,我们为什么要和孤注一掷的反贼鱼死网破呢?” 此言一出,崇祯冷笑一声,道:“你的意思是让朕放弃祖宗基业,跑到南方去?任由反贼践踏宗庙?” 杨宁摇首道:“不是这样的圣上……” 崇祯一屁股坐到御案后,有气无力地道:“好了,你们退下吧,时辰不早了。” 朱慈烺和杨宁想的一样,出声劝道:“父皇,儿臣也觉得杨宁所言有理。” 崇祯一把将案上的奏折推倒在地上,涕泪交下:“烺儿!你不要再说了,朕心意已决,你好生协助成国公朱纯臣守城吧。” 崇祯帝说罢取下悬挂在墙上的宝剑,就向殿外走去。 朱慈烺问道:“父皇去哪?” 崇祯帝边走边道道:“后宫女眷,嫔妃,该当以身殉国,免得为贼所侮。” 杨宁闻言心中一惊,朱慈烺急忙跑到崇祯帝身前跪下,叫道:“父皇,万万不可,母后服侍父皇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崇祯帝道:“难不成你想看着你的母后,你的皇姐,皇妹她们落到反贼手里?” 朱慈烺闻言怔在原地,左右为难。 杨宁这时急忙道:“皇上九五之尊,草民愿与太子同去后宫,保证让皇后娘娘和公主们不受反贼欺侮。” 崇祯闻言点了点头,将剑递到朱慈烺面前,道:“烺儿,你们去吧。” 朱慈烺面色煞白,父皇让他亲手去杀了他的血肉至亲,这让一向仁孝的朱慈烺如何下得去手? 杨宁上前恭敬地接过宝剑,双手高举过顶,道:“草民领旨。” 第十七章 忠与奸穷途始辩,是与非谁人能分? 随后杨宁磕了个头,拉起朱慈烺就离开了后殿。 朱慈烺失魂落魄地任由杨宁拉着离开了乾清宫,目光呆滞,好像丢了魂一样。 突然朱慈烺挥臂甩开杨宁,怒道:“你要孤王去杀母后和骨肉同袍,亏你想的出来。” 杨宁无奈道:“我的太子爷,我是在救她们好不好。” 朱慈烺脱口而出道:“救她们?怎么……” 随后他眼神一凝,面色先是一喜,继而垂头丧气道:“这可是抗旨啊。” 杨宁摇了摇头,凑到朱慈烺身前,小声道:“我对皇上说的是保证皇后娘娘和公主们不受反贼欺侮,怎么会是抗旨呢?” 朱慈烺眼神一亮,道:“我们该怎么做?” …… 次日一早,鸡鸣时分。 三辆马车徐徐从皇宫中驶出,七拐八绕过了几个巷子,进了上清宫人居住的客栈。 崇祯帝下诏,成国公朱纯臣负责京师一切防务,总揽军政大权。 城外已响起了隆隆的炮声,京师四面八方都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家家关门闭户。 太子朱慈烺与杨宁率几十名亲军赶到战况最激烈的西直门,一面部署,一面向城下看去。 只见城下反军密密麻麻,连阵十数里,炮火轰鸣,箭矢如雨。 大明京营虽是精锐,但终究寡不敌众,西直门告破已经是时间问题。 战斗持续到半夜,突然听到广宁门附近传来震天介的欢呼声,随后就见广宁门城头插上了闯军的旗号。 杨宁和朱慈烺见状心下一紧,这时候上清众人飞马赶到,他们先前受杨宁委派,前去广宁门帮助明军守城。 杨宁见他们大都衣服整齐,不由又气又急,怒道:“不是让你们全力守城,怎么广宁门却失守了。” 屈风扬叫道:“守城太监把城门打开了。” 朱慈烺与杨宁悲不自胜,急忙率领上清众人和太子亲军向皇宫赶去。 此时城内已经涌入了许多闯军骑兵,杨宁等人一路厮杀,一路向皇宫赶去。 过不一会,又有一名太子亲军来报,说京营溃败,明军死伤惨重,杨宁愈发心急,与上清众人拼力厮杀,终于杀出一条血路。 朱慈烺率亲军先向皇宫奔去,杨宁等人断后,直将闯军骑兵前锋杀退,才转身向皇宫奔去。 上清众人刚到皇宫,就见一骠人马从宫门内奔出来,当先一人手持三眼枪,身披蓝袍,正是崇祯帝。 太子朱慈烺紧随其后,后面跟了十几个太监,都骑马跟在崇祯帝身后。 “吁……”崇祯帝刚出宫门,就与杨宁等数百上清宫人撞上,急忙勒马停下。 崇祯帝脸色铁青,见上清众人为数众多,他心里直打鼓。 如果这个时候杨宁要抓了他去,献给闯王,那简直无比容易。 跟在后面的几名太监忠心耿耿,急忙下马护在皇上和太子身前。 朱慈烺虽然极其信任杨宁,可此时不断有大臣,将领投降闯军,他们现在已经成为了惊弓之鸟,感觉全天下已经没有人可以信任。 朱慈烺试探性地喊道:“杨大哥!” 就见杨宁翻身下马,拜倒在地:“草民杨宁叩见陛下,上清满门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杨宁身后的上清宫人虽然不屑于臣服在世俗皇权之下,可杨宁都下马跪下了,他们如何还能继续摆架子? 于是屈风扬率先下马,其余弟子见状也纷纷翻身下马,却不跪下,只是躬身向崇祯帝行礼,齐声道:“参见陛下。” 崇祯帝松了一口气,道:“杨卿,你胆略非常,忠心耿耿,朕现在封你为锦衣卫都指挥同知,随朕前往成国公府。” 杨宁一下子被封了个大官,但是在场所有人都不以为然,面上甚至看不出丝毫的羡慕或者惊讶。 为何? 因为京师九门失守,大明朝都快没了,这时候的封赏甚至还不如一袋粮食值钱。 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是从三品,杨宁从一介草民到三品大员却没人觉得奇怪,为何? 连一个属下都没有,甚至连衙门都不知道还在不在,这样的锦衣卫都指挥同知给你,你要吗? 杨宁领旨谢恩后与上清众人随在崇祯帝后面,一群人驾马向成国公府奔去。 成国公朱纯臣,大明世袭罔替的公爵,祖上是明成祖朱棣靖难功臣朱能。 朱能死后,成国公爵位一直由他的后代世袭,成国公共世袭九世、十二位,这一代的成国公便是朱纯臣。 崇祯登基三年后,加封朱纯臣为太傅。 崇祯九年五月,崇祯帝又命朱纯臣总督京营兵马,把皇家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且不论崇祯帝对其他臣子如何,就单对成国公朱纯臣而言,可谓是无比信任和倚重的。 这到了最危难的时候,崇祯帝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 崇祯帝早先在宫中召集百官,可百官竟无一人奉诏进宫,摆明了要在家等着闯王打进来,好赶紧去向闯王投降。 崇祯帝不死心,这才提着三眼枪,带着太子和内宦赶去成国公府,他不相信这个自己最信任的人也会背叛他。 成国公府离皇宫不远,没一会众人便到了公府门前, 哪知众人赶到成国公府,就见国公府大门紧闭,任由内宦如何叫门,里面就是不开。 叫门无果的太监回来禀报:“圣上,国公他,国公他不开门。” 崇祯帝怒道:“胡说,国公定是不知道朕亲自来此。” 说着翻身下马,上前一面使劲叩门,一面大喊道:“纯臣,是朕呐,朕已走投无路,请你快开开门吧。” “纯臣,朕有话对你讲,你快把府门打开。” …… 城内此时已乱成一片,四处火起,闯军进城已经开始了杀人放火。 崇祯帝不知道喊了多久,到了后来,嗓子都已哑了,朱慈烺看不下去,走到府门前将崇祯帝拉了回来。 朱慈烺哭丧着脸,就快要哭出来了一样,道:“父皇,您别再喊了,他已铁了心要另投新主了,怎么会接纳我们呢?” 崇祯皇帝一瞬间仿佛丢了魂一般,被太子朱慈烺和一众太监扶上了马。 第十八章 崇祯帝吊死景山,书遗诏勿伤百姓 过了半晌,只听崇祯帝仍不死心道:“国公多半是不在府中,是了,国公忠心耿耿,此时一定是在竭力守城,走,我们去齐化门,去寻国公。” 众人无法,只得随崇祯帝又赶往齐化门,哪知刚到城下,城楼上突然乱箭齐发,直向崇祯帝射来。 城楼上都是明军,会不会是没认出自己人? 绝无可能。 崇祯帝穿着蓝色龙纹长袍,头戴金冠,一看便知身份。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城楼上的明军反了。 杨宁一跺马镫,身子便向崇祯帝身前跃去,只听“呛啷”一声,寒光出匣,杨宁手中的长剑挥舞着,仿佛化作了几千上万道剑影,城楼上射下来的箭矢被一一打落在地上。 杨宁足不沾地,一声清啸,散落在地上的箭矢仿佛被吸引一般,颤抖着漂浮起来,箭头朝上,直指着城楼上的一众叛军。 杨宁挥剑对着城楼上虚划一下,无数箭矢便似长了眼睛一般射向城头,箭矢去势之快,匪夷所思,只听“嗖嗖嗖”声不绝于耳,片刻后哀嚎不绝。 崇祯身边的老内监王承恩冲着城头上喊道:“狗杀才瞎了眼吗?连当今皇上你们也敢射?成国公呢?” 此时城楼上一名参将模样的人向下看了一眼,叫道:“卑职等奉成国公之命,在此阻拦皇上出城,卑职等也不愿意背上弑君的骂名,您如果识趣,就退回皇宫去吧,别让我们为难。” 崇祯帝一听,顿时心如死灰,朱慈烺冲着城楼上大骂:“不忠不孝的逆贼,亏我父皇那么宠信朱纯臣,原来竟是一只白眼狼。” 那参将轻蔑一笑,就回身走开了,再不露头。 此时其他几个城门已经大多失陷,京师内源源不断地涌进闯军来,朱慈烺和一众太监只得簇拥着崇祯帝向来路跑去。 杨宁和上清众人紧随其后。 众人刚转过一个巷子,崇祯帝突然勒马停下,失声恸哭,只片刻间,就已泪流满面。 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帝王,原来也有比任何人更悲痛的时候。 一败涂地! 众叛亲离! 崇祯帝哭声哀绝,许多太监和上清弟子也忍不住扼腕叹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相劝。 杨宁道:“圣上,我与众同门愿拼死保护您和太子冲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崇祯帝哭声渐止,众人均以为他被杨宁说动,谁能想到他竟然摇了摇头,道:“朕有些累了,杨卿容朕一个人呆会。” 说着一夹马腹,崇祯帝的坐驾便缓缓向西行去,老内监王承恩连滚带爬地跨上马背,大叫道:“皇上,皇上,等等老奴。” 此时城内乱成一团,反军到处横行。朱慈烺和杨宁生怕崇祯帝出事,便远远地跟着他。 只见崇祯帝一路来到了距离宫城不远的景山,然后下马,由王承恩扶着,踉踉跄跄地向山上行去。 杨宁道:“太子贤弟,你劝劝皇上吧,城内反军越聚越多,只怕突围难度会越来越大。” 朱慈烺一脸愁苦,道:“你不了解父皇,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违背祖宗的遗训的。” 杨宁无奈,下马跟着崇祯帝上山而去,太子朱慈烺等也紧忙跟上。 只见崇祯帝来到一棵老槐树下,向着太庙的方向跪了下去,连续叩首了九次,随后起身,竟然将外袍脱下,咬破手指,写起字来。 随后将取出一条白绫,悬在歪脖子树上,王承恩见状,顿时嚎啕大哭。 朱慈烺上前拦住崇祯帝,道:“父皇,杨大哥说过,上清宫可以护我们逃出京去,您为什么非要走这条绝路?” 王承恩也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是啊,皇上,杨同知武功盖世,定然可以护您周全。” 此时只听皇城方向一声炮响,上清众人急忙转头望去,景山地势高耸,一眼便将皇城的情形尽收眼底。 只见城内四处火起,皇宫处兵马众多,原来反军已经攻入了皇宫, 崇祯帝抚摸着朱慈烺的头发,涩声道:“烺儿,不是父皇不想走,只是你忘了,成祖皇帝有遗训,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说着望向杨宁,道了声:“杨卿!” 杨宁趋前下拜,道:“圣上。” “太子年幼,且并未登基,大可不必随朕殉国,朕观你赤胆忠诚,望你好生扶保太子,若天下尚有一线转机,卿当尽心竭力,徐图兴国大计。” “若大明有中兴之日,朕与宗室列祖列宗同感大恩大德,并愿以大明国运向你承诺,保你杨氏公侯万代,与国咸休!” 此言一出,朱慈烺和一众内监,包括上清弟子无不动容,崇祯帝这番话说的情深意切,并赌上了大明朝的国运,实在是非同小可。 杨宁心中百感交集,郑重叩了一个头,道:“圣上,杨宁只要一息尚存,定要护太子殿下周全,并愿为天下苍生,江山社稷万死不辞。” 崇祯帝欣慰地点了点头,并冲王承恩道:“承恩,你命人看好太子,也不许杨卿阻止朕!” 王承恩自从崇祯帝还是信王的时候就服侍他,至今三十几年,早就有了感情。 闻言痛哭流涕,但却不敢违背皇上的意思,只见崇祯推开悲痛欲绝的朱慈烺,道:“诸臣误朕也,国君死社稷,二百七十七年之天下,一旦弃之,皆为奸臣所误,以至于此。” 说罢再不迟疑,除去冠冕,披头散发,将白绫搭在自己脖子上,上吊而死。 帝薨,景山上下一片愁云惨淡,杨宁从石头上拿起崇祯帝的外袍,只见上面用血写着几行字,血迹未干,触目惊心: 朕自登基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杨宁看完这段话,突然一股莫名的悲戚直冲胸口,他双目通红地望着反军兴高采烈地冲进皇宫,双拳握地咯咯作响。 第十九章 老奴欲随君而死,血诏必传遍天下 京师城中,景山之上,一片哭声。 王承恩小心将崇祯帝的尸首放下来,并用手替他合上双眼。 王承恩见崇祯帝已死,趁朱慈烺还在悲哭,不曾注意到自己,悄悄在歪脖子树一旁拉了个长绳,准备上吊,随皇上而去。 哪知他刚将脖子搭在绳子上,杨宁捡起一个石子,屈指一弹,就将他长绳打断,王承恩直接摔滚在地上,被几个小太监扶了起来。 一旁的朱慈烺这时才被惊动,赶忙起身道:“王中官,你这是干嘛?” 王承恩道:“太子爷,老奴服侍了圣上三十年,这一辈子的职责就是服侍圣上,圣上如今驾鹤西游,老奴还留在世间干嘛呢?” 朱慈烺刚想再劝,杨宁突然拉了朱慈烺一把,道:“公公,你去吧,我们都不拦着你,反正太子爷今后是死是活,也与你没了关系。” 王承恩道:“杨大人是圣上托孤的重臣,您与上清众豪杰一定会救太子爷出京的,到时候太子爷面北称帝,杨大人您大施拳脚,老奴就不跟着掺和了。” 杨宁点了点头,道:“王公公说的是,到时候杨某在外行军打仗,太子爷在内连个值得信任的人都没有,说不得身边伺候的小太监经不住荣华富贵的诱惑,当了反贼或者清廷的内奸,那……” 杨宁一句话没说完,王承恩一把推开周围的小太监,咬牙切齿地叫道:“谁敢!哪个小太监胆敢对太子爷有异心,看我不撕了他。” 别看王承恩在皇上和太子面前显得老迈不堪,但他执掌司礼监多年,在众多太监面前那可是老祖宗级别的。 他这一番话一出口,身边的小太监呼啦呼啦跪了一地。 王承恩继续道:“老奴这条老命,看来还得伺候着太子爷登基和大婚才是,不然老奴死不瞑目。” 杨宁冲朱慈烺使了个眼色,朱慈烺虽然因为崇祯帝殡天而心里难过,可此时眼看杨宁用激将法使老太监不再寻死,也稍感慰藉。 屈风扬靠近杨宁,低声道:“首座师叔,这太危险了,再不走就不好走了。” 杨宁故意放开嗓子,道:“太子爷都没说走呢,我们怎么走?没事,你放心,肯定能跑出去,顶多屁股给射成刺猬就是了。” 杨宁声音这么大,朱慈烺怎么可能听不见,闻言看了一眼城里,只见反军成千上万,塞满了大街小巷。 急忙擦擦眼泪,脱下外袍蒙在了崇祯帝的尸首上,来到杨宁身边,道:“杨大哥,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城里到处都是反军。” 杨宁双手一摊,耸耸肩膀道:“眼下该怎么办,还请太子示下。” 朱慈烺听了一愣,道:“孤王也没了主意。” 杨宁自顾自找了个干净的石头坐下,假寐起来。 屈风扬心领神会,命众弟子原地休息,众弟子领命,顿时呼啦呼啦坐了一地。 朱慈烺见状顿时慌了手脚,跑到杨宁身边,道:“别啊,杨大哥,我们总不能束手待毙吧?” 杨宁不答,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一块大石头,示意朱慈烺也坐。 朱慈烺无法,只得坐了,正容道:“杨大哥,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我们要为父皇报仇雪恨,要重整山河。” 杨宁闻言点了点头,道:“太子贤弟这话说的在理。” 朱慈烺脱口而出道:“那……” 他其实心里想说那为什么不赶紧想办法逃出京城,没有说完就被屈风扬打断。 只听屈风扬道:“太子殿下,首座师兄的意思是现在城内反军太多,就算武功再高,只怕也寡不敌众,况且还有皇后娘娘和几位公主,带着她们我们更难突围。” “不妨暂且养精蓄锐,反军这个时候必定在到处劫掠,搜罗金银财宝,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来,等到了晚上,趁着夜色,我们更容易成事。” 朱慈烺顿时恍然大悟,略显忧虑道:“原来如此,只是此刻京师混乱,不知母后和皇妹是否安然无恙。” 杨宁道:“这点倒无需担心,皇后和公主那里有三十多名弟子在守卫,义军当中,除了他,没有什么厉害角色,大可放心。” 朱慈烺长舒口气,只听杨宁继续道:“只是有一件事颇为棘手。” “什么事?”朱慈烺道。 “我们既要将陛下的尸首安全地送出京师,又要把陛下临终前的遗诏公诸于世,以激愤民心,怎么样才能把遗诏公布出去,这才是最棘手的。” 朱慈烺点了点头,屈风扬沉吟半饷,对二人低声说了一番什么。 二人顿时眼前一亮,频频点首。 是夜。 皓月当空,晚风习习。 一个白衣人腰悬长剑,身形极快,在京师错落参差的房顶上一晃而过,随即出现在了京师丽正门的城楼顶。 只见这个白衣人身后背负着的双手中,握着一根长竹竿,他四处张望了一会,随后纵身跃起,身子高过城楼,手臂奋力一挥,那长长的竹竿竟然如同利刃一般深深扎进了城楼上。 要知道,这丽正门可是京师的正门,是用最坚硬的石砖砌成的,寻常人莫说竹竿,就是用火枪打,也不见得能打出一个孔眼来。 这人竟然就这样将竹竿扎进了城楼正中心的墙壁上,武功之高,当真匪夷所思。 随后就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蓝色的衣袍,轻轻一抛,那蓝袍就随风飘落而下,正巧挂在那根竹竿上。 蓝袍离地约有七八丈高,既能让来往的人们看得清楚,又无法将之取下,实在巧妙。 那白衣人做完这一切,脚不沾地,出掌对着那蓝袍一拍,蓝袍顿时翻卷过来,向外显露出里面腥红的血字。 正是崇祯帝临终前写下的遗诏: 朕自登基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分割线—————— 作者的话: 谢谢所有读者的支持,顺便求评论,求投资。笔者会保证越写越精彩。 第二十章 一姓四朝七百年,姑苏钟离天下传! 一柱香后,城东闯军的一处营盘起了大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片刻间就已然红透了半边天。 着火的营盘四周有闯军“铛铛铛”鸣起锣来,无数闯军大喊“着火了,着火了。” “来救火啊。” 城内的闯军正在睡梦之中,听闻有人大喊救火,急忙披上衣服就往外冲,兵器都忘了带。 京师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三百白衣人冲击了防守最为薄弱的广安门,看得出来这些白衣人武功高强,且谋划已久。 骄纵疏忽的反军在这一众白衣人面前,简直犹如乌合之众一般,四散奔逃,溃不成军。 白衣人顺势大开广安城门,护送三辆马车和数百匹健马出了城,绝尘而去。 待城中闯军精锐反应过来,再想追赶,却哪里还有这群人的影子? …… 自出了京师,杨宁一行人一路向南,五日后,已到了江苏境内。 几日的颠簸,令太子朱慈烺憔悴不堪,杨宁见众人都累了,于是朗声说道:“大家快一点,我们到前面镇子上再歇。” 众人一听到了镇上可以休息,精神一振,急忙加快了步伐。 此时江苏形势相对比较复杂,淮安城以北由闯军控制,淮安以南暂时还在朝廷的掌握之中。 但是许多州府的长官心怀鬼胎,估计对朝廷已谈不上忠心,所以杨宁和朱慈烺都觉得,一定要隐藏身份,哪怕是在朝廷控制的地方。 只有过了长江,才算安全。 日昳时分,一行人到了扬州府一处大镇,再往南走,再有一日的行程,江对岸便是大明的应天府。 也就是名扬天下的金陵城! 可是今日无论如何却也不能再继续往南走了。 一来是因为众人从清晨走到现在,便是有武功在身的上清宫人也有些吃不消,更何况太子朱慈烺了。 还有那些太监,要不是王承恩的威势在,估计早就呼天喊地了。 于是朱慈烺与杨宁商量着找几间客栈歇了,可是一连在镇上问了许多家客栈,都是无房。 杨宁指着前面一间大客栈,道:“那间客栈定然有房!” 众人一齐望去,嗬!只见那客栈是座跨街骑楼,匾额上书“万江楼”。 万江楼共有五层,雕梁画栋,与众不同! 众人不禁纷纷点头,朱慈烺道:“这么大的客栈,少说也有二三百间客房,今日终于不必露宿荒野了。” 于是众人便跟在朱慈烺和杨宁后面进了客栈。 客栈一楼是酒楼,零零星星坐了几桌客人。 柜台后面有个掌柜的,竟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姿色不俗,正吩咐着几个伙计。 突然那掌柜的余光瞥见一大群人进得客栈,脸上堆起笑来,却并不迎出来,只在柜台后面客客气气地笑道:“客官一路辛苦,只是真的不巧,小店今儿个住满了!” 朱慈烺眉头一皱,迟疑道:“您可是说,所有客房都住满了?” 掌柜的苦笑着点了点头,道:“客官您没听错。” 一个小太监哭丧着脸,道:“得!今儿又得住破庙……”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王承恩的眼神吓了回去。 众人都没有注意到,客栈中正在吃饭的几桌客人中,有一个女子被他们的交谈声吸引,回头看了一眼他们。 待看到这么多熟悉的面孔之后,她心里一热,忙去寻找一个身影。 一个令她魂牵梦萦的身影。 多少次在梦里,她还念着他。 “叮叮叮”她手中的筷子落在了地上,她却恍若不觉。 果不其然,她还是轻易便找到了他。 那个在人群正中央,被上清弟子紧紧环绕着的一个男子。 杨宁! “杨宁!”她不禁脱口而出。 众人都听见了,向这边望来。 只见人群中的杨宁也听到有人叫他,先是眉头一皱,举目看过来时,眉头这才渐渐舒展,笑到:“怎么是你?” 顾风遥! 一个像雾一样的女子。 等了杨宁十四年,整整十四年! 上清弟子也认出了她,纷纷向她点头示意。 屈风扬笑道:“风遥师妹,首座师叔可并非是刻意来寻你的。” 他将“师叔”两个字咬地极重,好像在提醒顾风遥什么。 顾风遥恨恨瞪了屈风扬一眼,向众人依次抱拳见礼,展颜笑道:“你们都没变。” 他乡遇故人,每个人心中都是很开心。 顾风遥深吸口气,走上前去。 其实在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人站在她的身前。 杨宁。 她一步一步走近,杨宁望着她,手突然不知该往哪里放。 她眉眼如画,依旧那般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 “而你却变了。” 顾风遥停步在了杨宁身前三尺处。 杨宁脸又红了,道:“我哪里变了?” 顾风遥道:“以前的你,像个星星,有时发光,有时不发光,现在的你……更像太阳。” 杨宁不知道怎么接,没话找话道:“我们来住店,可是却……” 顾风遥接口道:“客房满了吧?” 杨宁“嗯”了一声。 顾风遥道:“闯军攻破了紫禁城,大明天子都上吊死了,闯王还下令要劫富济贫。” “中原是没法呆了,这不,北方的世家豪门都往江南跑呢,你们能有地方住这才怪了。” 杨宁恍然大悟,心想这几日他们一直不敢走大路,估计大路上全是逃难的世家大族。 杨宁对朱慈烺道:“这可如何是好?” 朱慈烺不答,杨宁扭头一看,只见朱慈烺正痴痴地望着顾风遥,感情杨宁说什么他连半句也没听见。 杨宁拍了他肩膀一下,朱慈烺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茫然道:“怎么了?你说什么杨大哥?” 杨宁翻翻白眼不去理他。 顾风遥道:“既然你开口了,我一定会帮你。” 说着转身离去。 杨宁脱口而出道:“你去哪里?” 顾风遥道:“我去求菩萨。” …… 众人“嗨”一声,还以为她要去求谁呢,原来竟是去求香拜佛,顿时都大失所望。 哪知只过了没有半炷香,就有几个身穿湖绿色衣衫的侍女从客栈楼梯上下来。 几个侍女容貌不俗,来到杨宁等众人身边裣衽为礼,轻声道:“我家主人说,不知上清宫首座至此,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杨宁连道不敢,试探问道:“敢问贵主人高姓大名?” 其中一个侍女道:“姑苏钟离氏久仰上清首座清范。” 说罢也不等杨宁作答,就有一个领头的侍女,对掌柜的吩咐道:“主人有命,将这间客栈除了最高一层,全部打扫出来,让上清宫的贵客住下。” 另一个侍女又道:“此外,不论用何种方法,将已经住下的客人妥善安置到别处去住,多给些银两抚慰便是。” 众人一听,包括朱慈烺在内,都是心里震撼莫名。 因为在江南流传着一句歌谣,妇孺老幼都会唱: 一姓两朝七百年, 姑苏钟离天下传! ——————分割线—————— 作者的话: 非常感谢大家的收藏和推荐,马上要上推荐了,很希望这本书能遇到更多的知音。 谢谢,比心 第二十一章 一世家尊崇万代,有女子遗世独立 一姓四朝七百年, 姑苏钟离天下传 这首江南地区广为流传的童谣,说的便是天下第一世家:姑苏钟离氏。 相传姑苏钟离氏传承自五代十国时期的南唐,身为南唐后族,在当时极其显赫。 后来南唐为宋所灭,南唐皇族李氏一脉被捕杀殆尽。 然而身为后族的钟离氏不仅没有从此衰败下去,反而因为在江南一带广设学堂,救济黎民而屡受朝廷嘉奖。 受到钟离氏救济的普通百姓自然不用多说,更有很多江湖中人受过钟离氏恩惠的,为钟离氏肝脑涂地。 更为重要的是,无数在钟离氏兴办的学堂中登科入仕的平民才子,做官后为了报答钟离氏的恩情,自称是“钟离门生”。 这些“钟离门生”大多出身寒门,借着钟离氏江南望族的名头得以青云直上。 而钟离氏也因为这无数朝堂门生得以愈发显赫。 互相借势,相得益彰! 此后两宋三百年余年,钟离氏门生故旧遍及天下,上至将相公侯,下至江湖英豪,无不为钟离氏奔走驱使。 再到后来,南宋为蒙古所灭,江南亿万汉人,听其言而观其行,皆惟钟离氏马首是瞻。 当时蒙古权贵之中也有不少钟离氏的门生故旧,甚至有很多手握重兵的。盖因如此,蒙古帝国对钟离氏无比忌惮。 蒙古大汗忽必烈思前想后,最终下令钟离氏总管江南路,并敕封钟离氏五位长房子孙为“达鲁花赤”。 钟离氏的都总管府便设在姑苏城! 有元一朝,姑苏钟离氏不知道收容了多少被蒙古人欺凌践踏的汉人。 于是大江南北,无数有志汉人不惜一切前往姑苏,寻求庇护的同时也为姑苏城付出了自己的余生,奉献了自己的全部。 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穷无数汉人之心血,姑苏城始有今日之规模。 到了本朝,庶民出身的太祖皇帝打压世家大族,尊荣无比的钟离氏便开始退居幕后,淡出朝野视线。 但是朝廷这时候才发现,江南的漕运,粮食,丝绸,酒楼等关乎民生的各行各业,竟然都已被六大世家垄断。 这六大世家里面并没有姑苏钟离氏,却听命于钟离氏! 时有人传,钟离氏富可敌国,财富和权力甚至堪比皇权。 是真正的“开门节度,闭门天子!” 于是本朝数百年来,姑苏钟离氏这五个字,似乎又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钟离氏历经南唐,两宋,大元和大明四朝而长盛不衰,江南有歌谣唱道:“一姓四朝七百年,姑苏钟离天下传。” 杨宁和朱慈烺也是对天下第一世家闻名已久,只是钟离氏时至今日,既神秘,又隐晦。 此刻陡然见到钟离家的侍女,心里别提有多震撼了。 杨宁向那为首的侍女连连摇手,道:“姑娘,我与你家主人素未谋面,如此这般大费周折实在不必,我们还是去别处住吧。” 那为首的侍女淡淡一笑,道:“首座金口既开,小女子身为奴婢,本不该多言,只是现在南来的人太多,你们现在出去,别说找不到住的地方,便是吃的,恐怕也买不到了。” 朱慈烺一听,连连点头,瞪着眼睛道:“杨大哥,顾姐姐的一番心意怎么好拒绝?难不成你喜欢住破庙?” 屈风扬也附和道:“首座师叔,这几日吃不好,住不好,我都瘦了。” 众弟子闻言,纷纷耻笑他。 杨宁心里其实不愿意欠别人,只是朱慈烺乃是太子,他身为人臣,如何能不尊? 当下郑重向那侍女一抱拳,道:“如此,多谢贵主人,来日若有缘相会,杨某必当面致谢。” 他们在这边客套的当口,那掌柜的已经遣了数十个小厮上楼去了。 没过一会,楼上便传来一阵嘈杂。 听声音,有那大族子弟不愿意搬走的,最开始大声吵嚷和抱怨。 可最后不知道那些小厮说了什么,吵嚷声抱怨声竟然都不见了,一阵鸡飞狗跳过后,仆人们抱着行李,主人小姐们都渐渐下了楼。 看那些小姐公子的面色,多半是不情不愿。 杨宁回身道:“估计店伙计把客房收拾干净也要一会,我们不妨趁现在,去镇子外把“马车”牵进来吧?” 众人都知道,杨宁口中的“马车”,便是皇后娘娘和公主们。 朱慈烺想了想,估算了一下时间,点头同意。 于是众人都出了万江楼,向镇子不远处的一处隐蔽处走去。 …… 话说另一头,顾风遥与一个女子此刻正站在万江楼二层的廊桥上,凭栏而望。 由于万江楼客栈是座跨街骑楼,矗立在道路的中央,所以二人所处的廊桥正好可以看清整条长街。 顾风遥平日里虽然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冷淡模样,可在这个女子面前,竟也出奇的恭谨。 只见这个女子一身黛色的长衫,身姿妖娆。头戴一顶帷帽,帷帘直垂至颈项,朦朦胧胧,无法看清面容。 顾风遥稍稍落后女子半步,不敢与她并肩而立。 “顾遥姐姐。”女子帷帘轻动,声音轻柔,极是悦耳。 “东主请吩咐。”顾风遥道。 “这次我帮你,你要替我引见那个使剑厉害的人,你可莫要食言。”听女子声音,大概十八九岁。 顾风遥犹豫难决,却怎奈确实答应过她,在帮了自己这个忙之后,介绍一位举世无双的剑术名家给她认识。 顾风遥心里挣扎不已,却只能万般无奈地点了点头。 女子见状笑道:“顾遥姐姐为何这般为难,难不成他是你的心上人?” 顾风遥一怔。 “唔……不对,如果他的剑术真的练到了那般境界,定然是个老头子。”女子说完便如同银铃一般笑了起来。 “东主说笑了,他比我还小着几岁,怎么会是老头子。” 女子声音惊讶地道:“他比你还小了几岁?顾遥姐姐莫不是在拿我逗趣吧?” 就在此时,客栈门口一阵喧哗,便见杨宁率领众人正阔步而出。 女子与顾风遥急忙俯首向下望去,却只能看见一个个背影从二人身下的客栈大门鱼贯而出。 只见当先一人腰悬长剑,长身玉立,周围一众白衣剑士犹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他。 顾风遥见到他,便是一阵失神。 身旁的女子素手纤纤,不由将帷帘掀起,凝目向那为首之人瞧去。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依然惊起了涟漪。 杨宁正与众人向前走着,却忽有所觉。 只见他突然转过头来,回眸望向廊桥。 他一下子就看清了两个女子。 一瞬间,仿佛时间都停止了。 三个人都是呆了。 此时薄暮依稀,余晖铺满了整条街。 廊桥上的两个女子背对着夕阳,璀璨夺目,宛若神仙中人。 女子痴痴凝望着杨宁,一阵慌乱过后,口中喃喃道:“我猜,你说的那位,便是他吧。” 残阳刺目,杨宁眯着眼睛望着那个女子。 片刻后冲她微一颌首,便转身继续前行。 屈风扬见杨宁回头,便也回头张望。 片刻后只听他大惊小怪地叫道:“我本来以为这世间再也不会有比绾绾姑娘更美的女子了,今日方才知道自己言之过早了。” ——————分割线—————— 作者的话: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马上上推荐了,成败在此一举了。 第二十二章 万江楼夜语机密,巧借竹飞檐投毒 廊桥上的两个女子,怔怔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出神。 那个女子道:“顾遥姐姐,你看见没?” 原来顾风遥本名叫作顾遥,风只是她的师门字辈。 就好比杨宁,在上清宫中就叫作杨风宁。 后来杨宁重归师门,字辈便由“风”变成了“玄”,叫作“杨玄宁”。 顾遥道:“看见什么?” 那女子放下帷帘,转身向客栈走去,边走边道:“他刚才回头冲我笑了。” 顾遥一听,顿时生起一阵醋意,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尊卑了,当下立刻反驳道:“东主看错了,他明明是回头对我笑的。” 女子语气坚决,肯定地道:“他一定是冲我笑的。” ... 是夜,万江楼客栈三楼的一间上房中。 周皇后端坐在榻上,身边两位公主,一位是年幼的昭仁公主,正躺在榻上熟睡。 还有一位长平公主,年已及笄,垂眉低眼坐在母后身旁。 长平公主容貌虽然称不上是极美,但是端庄优雅,一举一动都有一种非凡的气质。 房中还有三人,朱慈烺,杨宁和屈风扬,此刻正围坐在房中央的圆桌前。 看来六个人是在商议事情,又怕吵醒了正在熟睡的昭仁公主,几人说话声音都是很小。 只听周皇后道:“烺儿年幼识浅,一路以来,我们母子几人死里逃生,多仰赖杨同知的庇护。” 周皇后不说,杨宁都差点忘了自己已经是朝廷的锦衣卫都指挥同知了。 杨宁赶忙施了一礼,连道不敢当。 周皇后笑容和蔼,道:“杨同知年纪轻轻,身负绝艺,日后我们孤儿寡母,还请杨同知多费心辅佐。” 杨宁道:“微臣自当尽心竭力。” 杨宁此时想起站在廊桥上的顾风遥,还有一旁的那个绝美女子,有些心不在焉。 周皇后拉起身旁长平公主的手,道:“本宫听烺儿讲,杨同知尚未婚配?” 杨宁下意识颌首称是,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 长平公主白皙的面庞瞬间通红,周皇后面上的的笑容却更深了,道:“待烺儿登基以后,本宫有意将长平公主赐婚于你,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杨宁闻言,顿时吃了一惊,思绪也被拉了回来。 朱慈烺口没遮拦,拍手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杨大哥便成了我的姐夫了。” 周皇后瞪了朱慈烺一眼,朱慈烺吓的一缩脖子,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皇妹,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杨宁正自思索如何推却,可一时之间,也没想到好的借口。 于是杨宁下意识地望向长平公主,一抬眼,刚巧与长平公主的目光碰上。 长平方才趁众人目光被朱慈烺吸引,便偷眼打量起自己这个未来的驸马。 桌上一灯如豆,照映着杨宁的脸明灭不定。 长平此时与杨宁目光一碰,神色顿时一慌,可她毕竟出身皇家,神色只稍微一慌乱,便即刻恢复常态。 只见她对着杨宁嫣然一笑,杨宁心里一惊,忙把目光转向别处。 周皇后看向屈风扬继续道:“当然,还有上清宫诸位高贤,屈大侠忠心耿耿,功不可没,等我们过了江,太子顺利在应天登了基,本宫和太子定然要大大封赏你们。” 屈风扬起身谢过,杨宁道:“皇后娘娘,杨某等人,一介江湖草莽,对朝廷大事一窍不通,我们此番所作所为,并非是贪图荣华富贵...不好!” 哪知杨宁正说了一半,突然神色一肃,作侧耳倾听状。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屈风扬小声道:“首座……” 杨宁对着他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屈风扬当即闭嘴。 杨宁吹灭了桌上的烛灯,客房里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和死寂。 “母后……唔……”哪知正在熟睡中的昭仁公主此时却醒了,大叫出声,所有人都是心里一惊。 长平公主急忙回身捂住了妹妹的嘴巴。 杨宁轻声对屈风扬道:“有十几个人正在靠近,但是好像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你保护好皇后,太子和两位公主,如有不测,便发信号,我看到信号立刻便赶回来。” 杨宁说着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作势就要纵身出去。 屈风扬点首应下,急问道:“你去哪?” “我去看看这些人想干什么……” 杨宁话刚出口就已然跃出窗子,后半句话已是从极远处传进来的。 杨宁化作一道影子,轻轻跃上了客栈楼顶。 他生怕惊动了那些不速之客,便连气息都隐藏了起来。 只见客栈西北和东南方向各有六七个黑衣人飞速向客栈靠近,他们手中各自擎了一根长杆,黑暗中瞧不清楚具体是何物。 杨宁见那些长杆一节一节的,猜测应该是竹竿。 下一幕发生的事,就连杨宁也瞪大了眼睛。 只见他们跑到距离客栈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突然一齐将竹竿杵在地上,身子顺势倒转过来,一下子翻到了客栈二层。 然后站在客栈瓦檐上,将竹竿牢牢搭在了三层的房檐处。 随后身子倾斜,歪倒在竹竿上,借用弹力又跃上第三层,如是这般,顷刻间便已到了客栈五楼。 杨宁看这些黑衣人的身手,便知道他们一个个都是好手,轻功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可是他们却画蛇添足,非要多此一举用竹竿上房。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他们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武功路数。 这些黑衣人并无领头之人,也无人发号施令,可一切动作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就好像训练了无数次一样。 只见他们到了五楼,每个人分站在一间客房外面。 五楼都是豪奢的上房,客房一共就有十几间,目前是顾遥和钟离家的人在住。 杨宁等人则是住在二至四楼。 只见那些黑衣人黑布蒙面,分别将竹竿捅入各自所站的客房,然后就唇上去,鼓起腮来对准竹竿吹了起来。 杨宁暗道不妙,万没想到那竹竿竟然可以一物两用,既用来上房,又可以向房间内放毒。 杨宁这般想着,就要起身去阻止他们。 哪知恰在此时,万江楼门前的长街上,突然举起无数火把,一瞬间便将原本黑漆漆的长街照的亮如白昼。 ——————分割线—————— 作者的话: 终于上推荐了,虽然是在“凉门推荐”里面,而且是蚊子腿,但是还是非常感谢编辑。希望能有更多粉丝和喜欢这本书的知音。 另外给大家推荐一本科幻好文《论基金会在美漫的收容措施》,这本书和作者都是一级棒的,希望大家关注。 感谢:骑白马的探花,咖啡里的茶77,以及很多支持我的读者 第二十三章 须当心楼顶风大,莫小觑剑宗之名 只见长街上,有不下百余人高举火把,围在一辆油壁香车的周围。 百余人簇拥着香车,快步向万江楼赶来。 值得一提的是,举着火把的这些人,竟然都是女子,作侍女打扮,身穿湖绿色服饰。 黑衣人见状都陆续停下动作,此时此刻,他们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早已落入了圈套。 十几个黑衣人默然望着楼下,仿佛在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油壁香车由一个侍女赶着,到了楼下停住,却不见有人下车。 其中有一个女子与众不同,看起来不像是侍女,相距太远杨宁也看不清她的相貌。 那与众不同的女子一挥手,立刻便有十几个侍女随她纵身直上。 只见这些女子身子轻盈,双足轻轻在二楼屋檐上一点,便站上了房顶。 黑衣人抓起竹竿就向她们抽去,想趁她们立足未稳,先发制人。 侍女们也毫不含糊,蹂身便上。 杨宁在屋顶趴着看他们打,此时他的眼光已然今非昔比。 他发现这些女子武功很杂,各门各派都有,有剑阁的武功,有琴宗的武功,但是无一例外,身手都是不错。 咦?怎么还有上清武功? 此时长街上是灯火通明,客栈楼顶却是漆黑一片。 他凝目细看,发现那个使上清武功的人便是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顾风遥! 杨宁正想上前帮她,却发现那些黑衣人根本不是这些女子的对手。 因为他们并不使用本派武功,哪怕是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 他们只是依靠内力与这些女子缠斗,时间一久,便已然落于下风。 半炷香时辰,黑衣人大半都或被杀,或被擒。 可这些黑衣人一旦被擒,竟然拼了命也要摔下楼去,最后全部摔死或是被杀。 无一活口。 这些女子解决完黑衣人,好像并没有发现杨宁一般,纵身跃下楼去,走到油壁香车前回禀。 杨宁松了口气,刚想找机会回房,哪知楼下油壁香车中却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楼顶风大,阁下当心,可别着了凉。” 杨宁闻言一愣,眼珠子滴溜滴溜转,抱有侥幸心理地左右看看,心想屋顶还有别人吗? 很遗憾,没有! 可是杨宁还是很乌龟地趴着一动不动。 “兴许是自己耳朵听错了。”他心想。 “阁下武功这么高,没成想胆子却是这么小,哈哈哈……” 油壁香车里面的人儿有些调侃地说道,说到最后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杨宁面皮一热,顿时跳起身来。 从楼顶一跃而下,双壁如翼展,徐徐落在油壁香车之前。 这一手“万古轻宵”并不借助任何外力,只单纯依靠强绝无比的内功从客栈五楼一跃而下,实在是悦目之极。 油壁香车周围的许多侍女包括顾遥在内,都不禁暗暗叫好。 杨宁先是看了一眼顾遥,冲她颔首示意。 顾遥盈盈一笑,刹那间仿佛夜晚都明亮了。 油壁香车似乎略带醋意地道:“敢问阁下,深夜躲在奴家楼顶上,是想行刺还是想偷窥呀?” 杨宁平日里还算聪明,可遇到女人就会变得沉默,犹豫和瞻前顾后。 尤其是漂亮女人。 此时杨宁被油壁香车里面的女子逼问,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 “他是去保护你的!” 杨宁与众多侍女一齐回头循声望去,只见二楼客房窗子大开。 屈风扬和朱慈烺还有长平公主都站在窗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刚才那句话正是朱慈烺见杨宁被问傻了,气不过才出言替他回答的。 朱慈烺说完这句话,还不忘笑着冲顾遥打招呼,道:“顾姑娘,好巧呀,你也在呢。” 顾瑶与他并不熟悉,闻言只当做没听见。 一个侍女一声冷哼,道:“趴在人家的房顶保护人家?这些刺客还没到,你倒先趴在房顶了。难道事先便知道他们要来行刺?” 杨宁默然,朱慈烺听了这话也是一窒,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只听油壁香车里面的人儿又道:“他们给了你多少钱?竟能请动你这样的人来杀我。” 此话一出,周围的侍女纷纷出剑将杨宁团团围住。 这些女子武功都是不凡,真不知道这么多好手竟然同时听命于一个人,这个人该是何等样的人物。 为首的侍女俏脸含煞,用剑尖指着杨宁的鼻子道:“怎么了?哑口无言了?” 坐在油壁香车前,驾马的一个侍女向杨宁啐了一口,怒道:“狗贼!” 顾遥想说什么,看了一眼油壁香车,却没有开口。 杨宁突然轻笑一声,略显失落地摇了摇头。 那为首的侍女感觉感觉自己收到了羞辱一般,怒不可遏,将剑向前一递,剑尖离杨宁的面目只有不到半寸。 “狗贼你笑什么?” 杨宁看也不看那侍女一眼,只望向油壁香车内,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只听杨宁淡淡道:“杨某之前听闻姑苏钟离氏之赫赫威名,只道钟离氏的人都是这世间一等一的人中龙凤,今日一见,大失所望!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油璧香车的车帘晃了一晃,却始终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杨宁此话一出,半晌不见回音,好像里面的人儿也在思索如何回答。 楼上窗内的长平公主瞧着那油壁香车,若有所思。 过了好久,油壁香车里面的人终于说话了,声音依旧轻柔如水:“阁下的意思是,我们错怪你了?” 杨宁道:“姑娘先前所言,的确令杨某哑口无言...” 长平公主听到杨宁这样说,不知怎地,眉头突然皱了一下。 众多侍女不禁冷笑,那为首的侍女正要出言奚落。 却听杨宁继续道:“但是有一点你想错了,如果杨某真的想要杀你,你以为就凭这些人,挡的住吗?” ——————分割线—————— 作者的话: 终于上推荐了,但是看目前的成绩,估计是杀不出去了,但是还是非常感谢编辑。希望能通过这本书,认识很多的朋友和知音。 另外给大家推荐一本科幻好文《论基金会在美漫的收容措施》,这本书和作者都是一级棒的,希望大家关注。 第二十四章 碎锦裳岂是虚名?堑天险难渡横江 短暂的沉默过后,油壁香车周围的百余名侍女轰然大笑。 “你以为你是谁?哈哈哈...” “狗贼真是狂妄,可笑!我们自幼习武,你把我们当成泥塑的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当然,只有一个人没有笑,顾遥。 顾遥轻轻一声叹息,却由于周围的嘲笑声太大,没有人听得见。 杨宁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转身便向回走。 一众侍女纷纷斥骂:“狗贼想走?“ 突然“嗤”一声响,众人并未见杨宁如何作势,只见他背对着众人依旧向来路走着。 而其腰间长剑却霍然出鞘,霎那间,伴随着阵阵龙吟之声,声震瓦砾。 犹如寒光出匣,又似惊鸿掠影。 那寒光在夜空中显得尤为刺目,但只一瞬间,所有寒光便同时在杨宁腰间敛去了所有光华。 直至此时此刻,所有人才猛然想起,杨宁曾在上清宫上,以盖世武学技惊四座,被冠以“剑宗”之名。 众人下意识地望向他腰间悬着的长剑,只见他正手握剑柄,阔步前行。 要不是此刻街巷中还回荡着那剑出鞘时所伴随的龙吟之声,真以为刚才那一幕是幻觉。 风确实很大,“呜咽呜咽”刮个不停。 “噗嗤。” 静谧的长街中,一声裂帛之音显得特别刺耳。 随后,长街上便开始“噗嗤噗嗤...”响个不停。 静谧的长街上,火把照映下,仿佛有数百上千只绿色蝴蝶上下翻飞,颇为神奇。 侍女们都是一惊,凝神看时,原来这许多绿色的飞碟都是她们自己的衣衫所化。 一众侍女目瞪口呆,相互望着彼此。 众侍女身上的外衫已全都碎裂,片刻间地上已铺满了一层胡绿色的布料。 突然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又羞又怒地蹲在地上。 随后其余侍女也依次“啊...啊...啊”尖叫了起来。 怒骂声,哭声此起彼伏。 只有顾遥外衫完好如初,她抬首一看,大袖一挥。 只听“砰”地一声,二楼的窗扇豁然关上。 朱慈烺和屈风扬正流着哈喇子欣赏着呢,冷不防顾遥这一下子,差点把二人的鼻子给打歪。 长平公主不着痕迹地一笑,回身走远了。 …… 次日一早,杨宁等人各自打点行装,准备启程。 一行人过了大运河,傍晚时分便来到了江边。 眼前江水涛涛,波澜壮阔,杨宁却犯了难,遥望着江滩,紧皱眉头。 因为没有船渡江。 屈风扬来到杨宁身边,小声道:“太子,皇后和公主过来了。” 杨宁回首望去,果然看见周皇后被长平公主和朱慈烺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三人正向江边走来。 杨宁向屈风扬示意一下,一齐向三人躬身施礼。 周皇后道:“二位卿家不必多礼。” 周皇后说着望向江边,长叹一声道:“今日是不是过不去江了。” 杨宁一筹莫展,望向屈风扬,希望一向足智多谋的屈风扬能有办法。 屈风扬看了看这宛如天堑一般的长江,突然脸现喜色,片刻后竟然笑了起来。 杨宁大喜,道:“屈师兄,你有主意了?” 杨宁欣喜之下,竟然乱了辈分,“屈师兄”都喊了出来。 周皇后也以为屈风扬有了办法,满怀期待的望着他。 哪知屈风扬却道:“过江我是没有办法,你看这长江这么宽,浪这么大,武功再高也过不去呀。我想就是以首座师叔您的武功,也不见得能过得去吧?“ 杨宁大失所望,点了点首,道:“这长江何等广阔,我过不去。” 片刻后杨宁突然灵光一闪,竟然也莫名开心起来。 朱慈烺看他们俩神神叨叨的,明明没有过江的办法,却一个比一个高兴。 不由纳罕地道:“二位道爷,请问有什么高兴的事嘛?说出来也让我乐呵乐呵。” 杨宁正想解释给朱慈烺听,余光却瞥见长平公主似乎面露笑容。 杨宁心下一转,笑道:“公主兰质蕙心,定然已经想到了是吗?” 朱慈烺看向长平,道:“皇姐,想到了什么?” 长平公主白皙的面上一红,轻轻一抿嘴,凑前小声对杨宁道:“杨同知,我可以说吗?” 一股名贵的芳香沁入鼻尖,杨宁直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从足底直冲上脑门。 长平公主身上的那股皇家气质是与生俱来的,是任何人都不曾具备的。 杨宁急忙屏住呼吸,正容道:“公主但讲无妨。” 长平公主侧身对周皇后,同时也对朱慈烺道:“杨同知和屈大侠之所以开心,大概是因为长江天险难渡,可也恰恰正是因为天险难渡,反贼和鞑子过不来,我大明江南半壁才固若金汤。他们两位为大明忧,为大明喜,实在是我们朱家的福气。” 周皇后和朱慈烺这才明白其中的含义,越想越觉正是这个理。 恰在此时,有一名上清弟子手指着江面,道:“首座请看,江上有船。” 众人精神都是一震,向江面看去,只见远远地果然飘来三艘画舫。 杨宁目力极佳,眯眼一瞧,就瞧见画舫上悬挂着的一个画有三足宝鼎图案的旗子。 杨宁心里顿时为难起来,不知道要不要去求他们。 因为这三艘画舫,正是钟离世家的船。 上清众人不知杨宁心中所想,都是大喜过望,跑到江边上边招手边大声呼喊。 杨宁思虑片刻,沉声道:“这三艘船我们不上,再等等看还有没有其他的船。” 众弟子闻言,虽然不明所以,却也不得不遵首座号令。 哪知江上的三艘画舫却仿佛听见了上清弟子的呼喊声,风帆转动,便向江边驶来。 上清众人之中一个喊声最大的弟子,略显担忧地看了杨宁一眼,片刻后委屈巴拉地来到杨宁面前,道:“首座,我没再喊了,可他们却过来了,怎么办?” 杨宁摇了摇首,道:“没事,这不怪你。” 三艘画舫越来越近,一直到了距离江滩五六丈的地方才停下。 最后面的一艘画舫最大,是两层的船楼,船舷上出来一个身穿湖绿色衣衫的侍女,看了看岸上,先是向众人福了一礼。 随后朗声叫道:“哪位是上清宫杨首座?我家主人特请杨首座上船一叙。” ——————分割线—————— 作者的话: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和鼓励,我知道我的风格和如今的网文环境格格不入,可还是希望能有更多读者看到这本书。 马上我快凉了,求收藏,求收藏。?? 第二十五章 佳人邀泛舟清江,美人恩宝剑相偿 杨宁面皮一热,回道:“你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说杨某有要事在身,就不去打扰贵主人的清净了。” 那侍女今日倒是客气的很,闻言仿佛早料到杨宁会推辞一般。 只见她微微笑道:“我家主人还讲了,这长江两岸的大小船只都被我家主人包了。如果杨首座真的有事,不方便与我家主人小叙片刻的话,也无妨。” “只是……杨首座和众位上清高贤只怕要绕道巴蜀,方可到得了江南。或者等到隆冬时节,冰封大江,也自然可以过去。” 那侍女说这一番话时娓娓而谈,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一样,只不过一双秒目却一直望着杨宁,忍着笑想看杨宁的反应。 果不其然,杨宁听后果然一阵茫然无措,看看周皇后的脸色,又看了一眼朱慈烺,颇为难决。 此时,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长平公主看向三艘画舫的眼神渐渐迷惑起来。 随后长出口气,道:“杨同知,我看他家主人不像是有歹意呢,你不妨前去一叙。” 杨宁其实也早已动摇了,闻言顺势便道:“好,我便去看看她们卖什么关子。” 说罢翻身跃上了画舫,也不待那侍女引路,抬腿便进了船楼内。 刚进得船楼,便听到船舷上侍女叫一声:“起锚,驶向江心。” 数十名船工高声应下,随后画舫便缓缓向江心驶去。 杨宁眉头一皱,刚想去找那侍女问个清楚。 就听楼里面有一个温婉的女声道:“杨首座不必多虑,奴家只是有些闲话想对杨首座讲,怕在江边人多眼杂不方便。” 杨宁听出,这声音应该就是昨晚油壁香车中的那个人。 杨宁不动声色,一边慢慢向里走,一边凝目打量着四周。 只见这船楼四面皆水,从窗中望出去,江上烟波尽收眼底。 其中丹楹刻桷,层台累榭,又不知熏了什么香,整个楼内芳香馥郁,令人迷醉。 杨宁心里暗道:“这船楼内铺设如此华丽,就是比城里那些勋贵的豪宅大院也是毫不逊色,这还仅仅是一艘船而已,真不知道钟离家究竟有多少财富。” 杨宁越往里走,越觉怪异, 因为安静,实在太安静了。 除了窗外时不时传来激荡的水声,除此之外,竟然连一个声音也听不见。 杨宁不觉握紧了剑柄,心里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想那钟离氏高手如云,如果钟离氏铁了心要致他于死地,就算是以他的武功,在这江上恐怕也难逃一死。 一楼空无一人,可方才那个女子发声之处明明就在这船楼内,难道是…… 十几级木梯横在杨宁的面前,直通向楼船二楼。 杨宁想了想,迈步向二楼走去。 “蹬……蹬……蹬”船楼内出奇地安静,只有杨宁的脚步声不时响起,在这空荡荡的楼内显得格外地响。 来到二楼,一面巨大的帷帘将房间一分为二。 二楼只有一扇窗子,略显昏暗,窗前有一张圆席,席上杯碟都是精致的细瓷。 其间有一壶茶,壶里不知是否有水。 杨宁喉咙一动,口中实在是渴的极了,他这一路行来,滴水未进,现在看见有一壶茶摆在眼前,能不馋吗? 杨宁走过去,将剑放在桌上,拿起水壶来掂量了一下,竟是满的。 杨宁颇为踌躇,想喝又怕有诈,心想:“那钟离氏的女子手段了得,不知道会不会提前在茶水里下了毒。” 可杨宁又不知为何,心中只觉得那个女子不会害他性命。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杨宁心想一横,也不管它有毒没毒,抓起壶来就往口中灌去。 “咕咚……咕咚”一大壶半温不烫的茶水喝入腹中,杨宁心情大好。 恰在此时,帷帘竟然无风自动,徐徐向两边 卷起。 帷帘之后,赫然有一女子端坐于锦榻之上。 颜如玉,气如兰。 略施粉黛而明艳如朝霞映雪。 堪称倾国倾城! 杨宁没见过古代西施什么模样,可在他想来,西施再美,恐怕也就是眼前这般模样了。 杨宁认得她,正是昨日站在万江楼廊桥上的那个头戴浅露的女子。 此时正眨着清眸凝望着杨宁,看来不到二十岁,不知道在钟离家是何等地位。 她好像很满意杨宁的反应,微微一笑,道:“先前曾听杨首座说对钟离家的人大失所望,不知你我今日一见,杨首座可还失望?” 杨宁瞧着她灼灼的目光,心里不由一荡。 慌忙将目光移向别处,道:“在下常听人说“相由心生”,想必姑娘心底定然也是极其善良的,不然昨日也不会将客栈让给我们住。” 女子闻言,眼波迷离,问道:“你说我心地善良,又说“相由心生”,是不是在你心里,觉得我生的美?” 杨宁定了定神,不去看她的眼睛,也不敢接她的话茬,道:“姑娘昨日之恩,在下铭记于心。” “只盼姑娘今日能再发善心,借我们几条小船让我们过了江,在下必将今日之恩与昨日之惠,一起回报给姑娘。” 杨宁心中还是不愿欠人情分,想着今日如果能借船过了江,一定要将这份人情还上。 女子“哦?”一声,上下打量了杨宁一番,道:“奴家很好奇,不知杨首座要怎么报答我?” 杨宁思虑再三,将桌上的佩剑向前一推。 女子朱唇轻抿,似笑而非笑,摊开手掌向上,身子却依旧端坐不动。 杨宁只好拿起佩剑,走向前去,轻轻将剑放到她的手心。 她头一歪,明眸闪亮地紧紧盯着杨宁的双眼。 “你为何不敢看我?” ——————分割线—————— 作者的话: 感觉这部书的每一个读者应该都是喜欢古典武侠的人,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这周推荐,比较关键。 求章评和评论,大家对这部书有什么意见,请大家说给笔者听,笔者会从善如流。 还有,最关键的: 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 第二十六章 美人香茗十万贯,假借威名夜渡江 杨宁只见她顾盼生辉,撩人心怀,心里一慌,急忙将目光投向别处。 女子轻笑一声,接过剑去,鼻头轻轻皱了一下,道:“哇,好重呀!” 接着只见她横剑于胸,一手握剑身,一手握剑柄,略显吃力地将宝剑轻轻抽出了一截。 “哇……”一瞬间,伴随着女子的一声惊叹,宝剑锋芒流转,如寒光出匣。 杨宁苦笑一声,道:“此乃上清至宝,名曰“太昊”。在下身无长物,希望这把宝剑能入得姑娘法眼。” 女子略一思索,道:“我听说天下有六把绝世宝剑。朝鲜有一把,苗疆有一把,中原有四把,其中上清宫便独占两把,想必这把“太昊”就是其中之一吧?” 杨宁颌首道:“姑娘所言原是不差,不过现在天下绝世宝剑,就仅余五把了,朝鲜的那一把在上清宫已经给康大侠毁了。” 女子轻轻点了点首,仿佛又想起什么似地,道:“我还听说,这名剑“太昊”历来便是上清宫首座的号令信物,是吗?” 杨宁艰涩地点了点头。 “那你将这把剑给了我,日后你用什么?” 杨宁道:“我还有一把……” 杨宁刚说完,她立刻接口道:“是不是顾遥姐姐给你的那一把?” 杨宁一怔,望了她一眼,缓缓点首。 女子仿佛有些微愠,将剑掷到锦榻上,略微抬高了声音,道:“好,这剑我收下了,待会我会派船给你们用!” 杨宁大喜,抱拳道:“多谢姑娘……” 女子侧过身去,闻言竖起左掌,打断杨宁的话,道:“你用一把绝世宝剑,还清了我帮你的忙,所以这个谢字,大可不必再说。” 杨宁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变得这样,只得道:“是,那……在下告辞。” 说着向她微一拱手,转身便欲离去。 “等等!” 杨宁回过身来,茫然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客栈和借船给你的事两清了,还有一件事,今日一并清了吧!” 杨宁大惑不解,道:“还有什么事?” 女子不答,指着杨宁喝过的那一壶茶。 杨宁瞪圆了双眼,不可置信地道:“莫非茶也要钱?“ 女子回过身来,想笑又忍住,道:“不然呢?” 杨宁仰首想了一下,正容道:“不是你请我上船的嘛?” 女子一脸无辜地道:“是呀,我是请你上船来的,可奴家并没有请你喝茶呀。” 杨宁顿时瞠目结舌。 半晌后终于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重重放在桌上,心疼道:“够了吧!” 说罢转身就要走。 “等等...”女子道。 “又怎么了?” 女子狡黠一笑,起身走到桌前,顿时一阵幽香传入杨宁的鼻端。 女子拈起那锭银子,摇了摇头,道:“就这么点钱啊?” 杨宁抬高了声音,道:“怎么?不够啊?” “当然不够!” 杨宁闻言,气极反笑道:“一锭银子喝你一壶茶还不够?你这是什么茶?玉皇大帝喝的吗?” 女子步履盈盈,绕着杨宁边走边道:“你可知道,这茶名叫”引凤髓“,产自暹罗,普天之下,只有一株母树,且七年才发芽一次。你喝的这一点茶叶更是其中佳品,是暹罗国王不远万里派人送到姑苏的,你说这点银子够吗?” 杨宁苦叹一声,使劲咂吧咂吧嘴,好像还在努力回味,道:“我没喝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呀,这茶有那么贵嘛?” 女子这时已绕到了杨宁的面前,眸含秋水地望着他,道:“看来你是想赖账了。” “唉...”女子说着长叹口气,无奈道:“那我只好自认倒霉了,反正打也打不过你,也没法抓你去见官,谁叫你武功好呢。” 杨宁生平最恨那些自恃武功高强而蛮横无理,恃势凌人的人。 心底生怕女子把他也当成了那一类人,冲口而出道:“我不是想赖账,我没那个意思...” 女子打断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杨宁道:“我还你,你说吧,多少钱,我肯定还给你。” 女子踏上一步,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杨宁道:“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可不许抵赖!” 杨宁道:“绝不抵赖!” 杨宁看着女子的眼神略觉不对,急忙追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多少钱?” “十万两!” 杨宁差点惊掉了下巴,不可思议道:“多少?” “十万两!” 杨宁很郁闷,他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欠了别人十万两,他这一辈子,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你杀了我吧!”杨宁道。 “我不杀你,我只要你十万两!杨首座请稍侯。”女子轻轻一笑道。 随后女子反身找来笔墨纸砚,铺开一张上好的丝绸,在上面写起字来。 随后将丝绸小心叠起来,起身放到杨宁手中,道:“记得还钱!” 杨宁苦笑着摊开丝绸,一行娟秀的小字写着: 上清宫杨宁欠钟离氏钟离安萱纹银十万两! 大明崇祯十七年春 …… 杨宁站在一艘画舫的船头,正慢慢向岸边驶去。 在杨宁的画舫后面,还跟了一艘画舫,原来钟离安萱把另外画舫借给了杨宁。 两艘画舫靠岸后,杨宁下来请皇后,太子和公主上船,随后上清众人依次上船。 待众人登上画舫,天色已然黑了下来,江面上静悄悄的,隐约可见对岸灯火阑珊。 待船快要靠近南岸的时候,杨宁命人点起火把。 对面岸上有巡逻官兵,看见大半夜的有船渡江,顿时警惕非常,不一会儿便集结了七八十人守在岸边。 杨宁正与朱慈烺商量着要不要亮出身份,却只听岸上高声喊道:“末将不知是钟离家的船,因此才如此紧张,请勿见怪。” 杨宁与朱慈烺步出船楼,来到船舷向岸上望去,只见巡视江防的官兵已然放下了兵器,都对这两艘画舫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杨宁见状,对钟离家的权势又多了几分忌惮。 官兵中有一名小校,看见船上的人面生,试探问道:“不知是钟离家哪位高贤当面?可否通报姓名?” ——————分割线—————— 作者的话: 感觉这部书的每一个读者应该都是喜欢古典武侠的人,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 顺便求评论和收藏。求收藏! 第二十七章 借顾家之名进城,危时显忠臣之心 朱慈烺刚要开口,被杨宁小声打断:“暂时先不要暴露身份,等我们进了应天府再说。” 杨宁向那小校高声道:“在下太湖顾元琛!” 那小校顿时一震,忙抱拳道:“原来是顾公子,幸会。”说着向后一挥手,许多明军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杨宁等众人依次下船,那小校讨好似的凑上前来,笑道:“顾公子,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在下就是,在下一定照办。” 杨宁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道:“原来钟离氏以及下面的六大家族,在江南说话这么好使,我正好借势一番。” 只听杨宁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那小校兴奋异常,道:“在下王侨,能为公子效劳,是在下的福分。” “很好,你去准备三辆马车,日后去太湖顾家,报上我的名字,自有赏钱!” 王侨大喜过望,频频点首,道:“多谢顾公子,在下马上去办。” 说着回身就去寻马车去了。 待他走远,朱慈烺对杨宁道:“你冒充的那个顾元琛是谁?” 杨宁笑了笑,道:“太湖顾家的下一任家主,顾风遥的弟弟。” …… 大约一炷香时辰,那王侨呼哧呼哧跑过来,身后属下赶了三辆马车过来。 王侨来到杨宁近前,低声道:“顾公子,马车已备好,要不要小的派人送你们进城?” 杨宁摇首道:“不用了,我们自己进城,哦,对了,你的腰牌借我一用。” 王侨顿生狐疑,手悄悄地摸上刀柄,警惕地对杨宁道:“顾公子没有腰牌吗?” 杨宁上前小声对王侨道:“府里有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我实在不愿声张,不然又怎么会深夜渡江呢?” 王侨看了一眼正从画舫上下来的长平公主和周皇后,只见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另一个肤白貌美,最难得的是其一举一动,气质超群。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这两个美人的相貌竟然隐隐有一些相似,王侨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禁对杨宁佩服地五体投地。 王侨对着杨宁竖起了一个大拇指,笑道:“顾公子好风流,竟然老少通吃...” “嘘……”杨宁赶紧冲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左右看看,道:“你懂就好!” 王侨会意一笑,做出了一个大家都是男人,非常理解的表情,道:“我懂!我懂!顾公子尽管放心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说着便将腰牌解下,递给杨宁。 ... 金陵城,大明官方又称应天府。 大明是两京制,成祖皇帝迁都后,金陵城便成为了大明留都。 金陵城有一套近乎完备的行政机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甚至锦衣卫,御史台一个不少。 一条自江边的官道上,晚风送爽,三辆马车由数百上清宫弟子护送着向金陵城奔去。 车厢内,周皇后和长平公主坐在正座,两旁各坐一个男子,一个是太子朱慈烺,另一人双目深邃,相貌堂堂,自然便是杨宁。 只听太子朱慈烺笑着对杨宁道:“杨大哥,你假冒顾家的名头就算了,怎么还要让那小校去顾家讨赏?” 长平公主也不禁莞尔,道:“是啊,杨同知,你拿了那小校的腰牌,他定然是要去顾家讨还的,你可把那他们害惨了。” 杨宁道:“没事的,顾家家大业大,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几人说说笑笑,约莫半个时辰就已然到了城下,迟风楠亮出腰牌,众人果然顺利进城。 进城后,皇后问杨宁道:“杨同知,我们现在怎么办?是要找个地方先住下,明日再进宫吗?” 杨宁摇了摇首,道:“我们先要去找一个人。” 朱慈烺道:“谁?” “吏部尚书,张慎言。”杨宁道。 张慎言是金陵城的吏部尚书,之前在京城时曾经与太子朱慈烺见过面,所以二人听到张慎言这个名字,便也想起了那个执拗,刚毅却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老臣。 更是目前在金陵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找他,再合适不过。 在来金陵的路上,杨宁就曾派屈风扬仔细打听过,在金陵城中所有官员的具体情况。 了解到他们一旦进了金陵,可以倚重的几个大臣。 而老臣张慎言,绝对是其中之一。 上清众人护卫着三辆马车一路打听,来到了吏部尚书张慎言的府邸。 屈风扬在马车外小声说道:“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公主,首座,我们到了,是否现在就去叫门?” 长平公主犹豫道:“此时夜已深了,我们再去打扰老尚书,着实不妥。” 杨宁毫不犹豫地说道:“事情紧急,我们今晚必须见到老尚书,绝对不能再耽搁了,快,叫门!” 屈风扬道了声:“是。” 随后便响起了沉重的敲门声。 “咚咚咚”敲门声在寂静的长街上显得格外刺耳,远处巷子中不时有几声犬吠传来。 过不多时,一声开门声传来,屈风扬上前说了几句什么,车外便没了声音。 杨宁道:“走,我们下车吧,我想老尚书该迎出来了。” 果不其然,众人刚刚下车,就见张尚书的府邸灯火通明。 满头银发的张尚书中门大开,带着十几个仆人抢出门来。 朱慈烺叫了一声:“张尚书,深夜打扰,请勿见怪。” 张尚书一看,眼圈一红,踉踉跄跄地上前几步,对着朱慈烺就跪了下去,哭道:“太子爷,我的太子爷,苍天有眼,您还活着!苍天有眼呐!” 张慎言年事已高,白发苍苍,此时却哭地撕心裂肺,又是激动,又是开心,又是难过,拳拳老臣之心可见一斑。 众人无不为之动容,朱慈烺上前把住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道:“老尚书,您快起来。” ——————分割线—————— 作者的话: 还是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感谢大家对这部书的每一张推荐,每一份收藏点击和留言。 看到你们的留言,我都会认真去回复,希望大家能喜欢这部书。 顺便求收藏!!!求收藏! 第二十八章 尚书府中门迎客,静书房议立新君! 张慎言被朱慈烺硬拉起来,朱慈烺用衣袖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水。 张慎言抬起头来,看见周皇后,又要下跪,幸好被朱慈烺一把拉住,道:“张尚书,现在不是拘泥礼法的时候,国事为重!” 张慎言这才想起来,近日锦衣卫南镇抚司飞马通传,皇帝在景山自缢,京师陷落。 太子皇后侥幸逃出京城,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办妥,口中忙道:“对对,老臣糊涂了,国事为重!” 张慎言将众人让进府中,上清弟子由于人数众多,无法全部住下。 张慎言便吩咐管家带领多数上清弟子前往城中客栈住下,随后张慎言带领太子朱慈烺,张皇后,长平公主,杨宁和屈风扬来到了书房。 六个人各自落座,张慎言将下人打发走,并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随后将房门关紧,这才回过身来对太子朱慈烺道:“太子爷和皇后娘娘能平安来到金陵,真是我大明苍生之福。” 周皇后道:“能从闯贼的魔爪下逃出来,多亏了杨同知和上清宫的义士拼死保护,不然我与太子恐怕已……” 周皇后说到后面,已说不下去,但众人都已心中明白。 屈风扬道:“多谢皇后娘娘,敝教世受朝廷册封,凡我门人弟子,亦多受朝廷礼遇。今日朝廷有难,我等挺身而出为国效命,乃是本分。” 原来自有明一代,上清宫历任掌教和首座便受朱明皇室册封,尤其是自嘉靖皇帝以来,皇帝沉迷修玄,对天下玄门正宗的上清宫更是大加封赏。 张慎言向屈风扬一抱拳,试探地问道:“阁下便是皇后娘娘所说的杨同知?” 屈风扬五指向上,恭敬地指了一下杨宁,道:“老尚书,这位才是杨同知。” 杨宁向张慎言微一拱手,道:“下官杨宁,参见老尚书。” 张慎言转目看向杨宁,只见他彬彬有礼,器宇不凡,心中顿生好感。 张慎言笑道:“杨同知此番立下汗马功劳,老臣代江南文武向你谢过了。” 杨宁连道不敢,几番客套,终于步入正题。 只听太子朱慈烺道:“老尚书,父皇被闯贼逼死,朝廷已尽丧中原之地,本宫年幼识浅,请您老教我,本宫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张慎言道:“老臣以为,当今事情紧迫,大明江山岌岌可危,第一步自然是让太子爷您即位登基,以安天下民心。” “第二步则是昭告天下,通传先皇死讯,以激举国上下同仇敌忾之心,闯贼谋朝逼君,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第三步进封忠良,罢黜奸佞,并责令各地将领积极备战,授予他们招兵练兵之权,有功者赏,有过者罚。” “如此则我大明雄距江南半壁不难,假以时日,待时机成熟,我王师再寻时机北定中原。收复河山。” 张慎言侃侃而谈,朱慈烺闻言激动不已,道:“老尚书金玉良言,慈烺铭记于心。” 杨宁道:“张尚书,明日太子登基一事,您作何打算?” 张慎言思虑半晌,道:“明日我去找史可法史大人,他是兵部尚书,为人又忠心耿耿,若有他协助太子,可保万无一失。” 杨宁闻言皱眉道:“不知史大人现在何处?” 张慎言道:“他之前听闻闯贼进犯京师,于是亲率大军北上勤王,可到了浦口,先帝自缢的消息传来,史大人悲愤欲绝,竟然用头撞柱,鲜血淋漓,这几日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众人一听,均是大为感动,其实史可法之忠良朝野皆有耳闻,只是在此时此刻,史可法的秉性才更加触动众人。 杨宁沉吟不语,面上表情阴晴不定,过了良久才道:“老尚书,太子登基一事一定要快,我听闻马士英马大人和凤阳督军太监卢九德已经派人去洛阳,准备奉迎福王来金陵登基,福王此人一旦登基,我大明势必大祸临头。” 张慎言一听此话,须发皆张,拍着桌子怒道:“大明堂堂东宫太子,天下正统在此,马士英胆敢擅自奉迎藩王称帝?这无异于篡逆,无异于犯上作乱。” 张慎言勃然大怒,拍地桌上瓷碗乱颤。 杨宁道:“想必马士英不知“正统”已经逃出闯贼魔爪,但我们也不可再耽误了,越快越好。” 张慎言心下想道:“听他意思,仿佛是赶紧让太子登基,可他如此急切,莫非是想拥立之人越少越好?这样他便可以仰仗从龙之功青云直上,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心机,倘若日后他身居高位,权倾朝野,我大明多半是祸事非福。” 张慎言心下暗暗忌惮杨宁,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拱手道:“杨大人所言极是,不知杨同知有何高见?” 杨宁偏首细思半晌,道:“老尚书说笑了,下官心中有一些计划,但惟恐仓促之间,思虑不周。下官这就将计划说出来,若有漏洞,请老尚书,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公主斧正。” 张慎言心中暗自一声冷哼,心想:“你心中想什么老夫还能不知道吗?无非就是让我做一些草拟诏书,召集百官之类的小事。而你自己肯定是一路护送太子进宫登基,而后打开宫门,再将皇后娘娘以及公主殿下安置妥当。这样一来,你依仗从龙之功和太子一家对你的恩情,必然会一跃成为新朝的头号重臣,而我区区些许微末功劳,又能算的了什么?” 张慎言想到这里,愈发觉得杨宁面目可憎! 张慎言心中想些什么,杨宁自然无从得知。 只听杨宁说道:“今晚先请老尚书草拟好登基诏书,明日一早,再请老尚书召集留都百官……” “果不其然!”张慎言冷笑一声。 杨宁一怔,茫然道:“老尚书,你笑什么?” 张慎言见所有人都向他望来,他强抑怒火,道了句:“没什么,杨大人请继续。” 杨宁于是继续道:“今晚先请老尚书草拟好登基诏书。明日一早,再请老尚书召集留都百官,大开宫门,迎太子殿下进宫,然后于奉天殿当廷宣读诏书,恭奉太子殿下即位登基……”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杨宁的计划之中,竟然单单把自己择了出去。 ——————分割线—————— 作家的话:有点激动,讲真的,这部书又获得了推荐,谢谢编辑,谢谢每一位喜欢这部书的读者,此时此刻,我想对读者们说,我们上一周,胜利了! 但笔者还是不能懈怠,万里长征第一步而已,我要再接再厉,继续码字了。 后面的章节整幅万里江山图要徐徐展开了,渐渐开始波澜壮阔起来,希望书友们多提出意见,比如谁谁谁和谁怎么样了... 郑重感谢书友:150415163405520的打赏,谢谢!! 顺便求收藏。 收藏啊 第二十九章 嫡正统顺位登基,金陵城乾坤再造! 杨宁还在娓娓道来,只是剩下的话张慎言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张慎言望着杨宁,就等杨宁向这里看过来。 果然杨宁说完后,转目与他目光一碰,杨宁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一口大白牙,冲张慎言笑道:“老尚书,您怎么了?” 张慎言目光炯炯地看着杨宁,他发现,他看不懂眼前这个年轻人,他难道不想飞黄腾达,公侯万代吗? 有人真的不在乎功名利禄吗? 张慎言不知道,只听张慎言道:“杨大人安排老夫召集百官,大开宫门,奉迎太子,宣读诏书,那么老夫请问,杨大人去干什么?” 杨宁失笑道:“老尚书想必没休息好,方才下官讲的您没有听到吗?下官要去锦衣卫南镇宣抚司。” 朱慈烺听完杨宁的计划,颇感失落,紧紧皱着眉头对杨宁道:“杨大哥,明日你不在我身边吗?” 周皇后也大为不解,思来想去都觉得杨宁不在身边实在是令人不安。 只得出口劝道:“杨同知,本宫一家初来留都,举目无亲,况且文武百官都怀着什么心思,谁也不知,明日既要登基,如此大事,你怎可不在身边?” 杨宁道:“老尚书在留都德高望重,值得仰赖,而且我会让屈风扬率两百名武功高强的弟子随护左右,明日之事,太子和皇后娘娘大可不必担心。” 朱慈烺不知为何,本来登基以后,成为一代帝王,本是极开心之事,可自从听到杨宁明日不在身边,竟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朱慈烺吐出一口浊气,对杨宁道:“杨大哥,本来我想……” 说着说着,竟然低下了头去,杨宁道:“太子殿下,你想什么……” 朱慈烺道:“本来我想,在我登基的时候,有你在我身边。此番我们能够活命,一路多亏有你,为什么偏偏在最重要的时候,你不在身边?” 杨宁瞬间红了双眼,起身撩袍跪倒在朱慈烺的面前,道:“太子贤弟。” 这一下朱慈烺始料不及,顿时手足无措,起身赶忙去拉杨宁。 杨宁却不肯起身,道:“太子殿下,你登基之后,你和皇后娘娘,公主殿下的身边连一个忠心效命的侍卫都没有,我走之后,又如何能够安心?” 众人一听,俱是一震,朱慈烺失声道:“走?你要弃本宫而去吗?” 张慎言暗道:“我竟是错怪了他,看来他真的无意功名。” 杨宁将头伏在地上,道:“待江山初定,天下太平之时,在下自去。请太子日后一定做个好皇帝,为万千黎民计,为社稷江山计!” 朱慈烺神情郑重,说道:“杨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做个好皇帝,不辜负你我兄弟一场。” 说罢不容分说,将杨宁拉起身来。 一夜无话,格外漫长! …… 当第一屡曙光撒在金陵城头的时候,这一日如期而至。 张尚书府的下人一大清早便出了门,向史可法史尚书的府邸奔去。 下人带了一封书信,信中写了太子爷已至金陵城,即刻将在中宫即位登基,请史大人派兵遣退进京的福王。 另请史大人亲率一路大军进驻金陵城,换防京畿九门。 大明正统既在,天下诸王莫能觊觎大宝。 话述另一头,金陵吏部尚书张慎言召集了文武百官,除少数不在金陵的大臣,其余大都已经到齐。 金陵城皇宫被以张慎言为首的文武百官叫开,随后大明太子朱慈烺,周皇后和长平公主在两百名上清弟子的护卫之下进入皇宫。 文武百官在奉天殿叩拜太子,并请太子以正统身份即位称帝,太子三辞不受。 最后在众臣工苦劝之下,太子朱慈烺终于登基称帝,大赦天下。 并改元“兴复”,将次年改为“兴复元年”,今年仍称“崇祯十七年”,尊皇后为“静德皇太后”,尊长平公主为“长平长公主”,大封文武七十三人。 敕封吏部尚书张慎言为武英殿大学士,仍掌吏部,入阁充为首席辅政大臣。 敕封兵部尚书史可法为谨身殿大学士,仍掌兵部,入阁充为次席辅政大臣。 敕封礼部尚书马士英为华盖殿大学士,入阁办事。 开设四藩:兴平伯高杰镇守徐州、泗州; 东平伯刘泽清防守淮安、扬州; 广昌伯刘良佐镇守凤阳、寿州; 黄得功晋为侯爵,镇守滁州、和州。 而左良玉晋升为侯爵,镇守武昌。 …… 敕封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先帝托孤之臣杨宁为“三等虢国公”,掌锦衣卫事,杨宁辞而不受。 于是改授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先帝托孤之臣杨宁为“上柱国”,锦衣卫指挥使,杨宁依旧辞而不受。 正在锦衣卫南镇宣抚司慷慨激昂演讲的杨宁无比尴尬,他正在给下面的兄弟开会,哪知道圣旨一个接一个。 而且来的传旨太监无比谦和恭敬,踅摸了一个高处往那一站,扯着嗓子道:“圣旨到!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杨宁杨大人接旨!” 南镇抚司里面站满了锦衣卫的人,上到锦衣卫佥事,下到普通兵士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杨宁撩袍正要下跪,传旨太监急忙上前拦住,笑道:“圣上口谕,杨大人免跪!” 锦衣卫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暗暗惊讶于这位新上司的背景之深厚。 只见那传旨太监展开圣旨,摇头晃脑念了半天,文邹邹的官话他们这些粗人哪里能听得懂? 只有最后一句他们听懂了,大概意思是册封杨宁为大官,好像是什么“虢国公”。 大明有太祖遗训:非皇室子孙不可封王,死后追封除外。 因此“国公”已经是有明一代最高的爵位了。 于是令他们更惊讶的来了,杨宁竟然辞而不受,那太监顿时吓得半死,跪在地上对杨宁道:“杨大人要抗旨吗?” 杨宁笑笑,道:“回去覆命吧,就说太大了!” 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心想太大了?什么太大了? 杨宁回过身来,见锦衣卫们还在跪着,便让他们起来,他们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还没有从刚才的那一幕中回过身来。 他们心中不停地在问自己,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人抗旨? 杨宁则没事人一样继续讲,哪知圣旨又到了。 锦衣卫们心想看吧看吧,这就要抓这个抗旨不尊的人了。 ——————分割线—————— 这一章上传的匆忙,因为书友催更,没来得及改错,如果有错别字我会再晚一些时候改过来。 非常谢谢喜欢这一部书的每一位读者,我要把后面的精彩展现给你们。 整幅万里江山图要徐徐展开了,渐渐开始波澜壮阔起来,希望书友们多提出意见,比如谁谁谁和谁怎么样了... 推荐一部《论基金会在美漫的收容措施》 郑重感谢书友:150415163405520和咖啡里的茶的打赏,谢谢!! 顺便求收藏。 收藏啊 第三十章 三授勋拒旨不受,司礼监听命俯首 南镇抚司衙门里的锦衣卫均是暗想:看吧看吧,定然来抓这个抗旨不尊的人了。 结果那传旨太监比上一拨还要恭敬,这些太监杨宁认得,是王承恩手底下,跟随一路南来的小太监。 王承恩现在受封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奉旨重建东西两厂,可谓天下宦官之首。 而这些当年跟在王承恩屁股后面的小太监,估计现在也是水涨船高了。 这些太监趾高气昂地将南镇抚司衙门的大门一脚踢开,结果就发现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人。 而正主杨宁正站在台子上讲地吐沫星子横飞。 杨宁见他们跋扈惯了,不悦地瞪了他们一眼。 众太监没成想杨宁正站在堂前,他们一脚将门踢开这一幕正巧给杨宁撞见。 他们见杨宁瞪着一双招子,想起他那一身绝世剑法,顿时吓的一哆嗦。 传旨太监急忙弯下腰来,换上一副笑脸,一溜小跑来到杨宁面前,笑嘻嘻地道:“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杨宁杨大人接旨。” “旨”字一出口,众多锦衣卫又跪了一地。 杨宁作势也要跪下,那些小太监见状急忙拦住,笑道:“圣上口谕,杨大人免跪。” 杨宁点了点头,传旨太监便自顾自摊开圣旨,扯着尖锐地嗓音地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求治在亲贤用能,擢拔忠良,隆褒奨。尔杨宁乃先帝临终托孤之重臣,忠义秉厚,艺高且谦。业可开先式榖,乃宣猷之本,泽堪启後,重振朝纲之方。今封尔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杨宁为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锦衣卫指挥使、武襄候,食禄一千五百石,子孙世世承袭。於戏!克承先帝宏愿,复我河山,用慰显扬之志,畀以殊荣。 钦此 跪在地上的一众锦衣卫还是没有听懂,只听到好像是封杨宁为“武襄候”还有“锦衣卫指挥使”。 我的天,这得多大背景啊? 抗旨不尊不仅没啥事,又降一道圣旨,还是封个大官。他们心想:“这位新上任的上司真是大明第一牛人,上次封的官你嫌太大了,这回该满意了吧?该领旨谢恩了吧?” 哪知道令他们震惊的又来的,传旨太监念完,好整以暇地看着杨宁,意思是杨指挥使,快接旨啊? 哪知杨宁也直愣愣地瞅着他们,传旨太监以为杨宁还沉浸在狂喜之中无法自拔呢,很是懂事地等着杨宁回过味来。 下面的锦衣卫心中暗道:“这个愣头青,快接旨啊,还杵在那大眼瞪小眼?” 哪知杨宁这一愣就是好久,直到传旨太监也等不下去了,轻咳一声,小声道:“杨大人,接旨啊!” “啊?念完了?哦,我不接!”杨宁摇了摇头,很是自然地给回绝了。 这家伙!奶奶滴是个抗旨专业户啊!一众锦衣卫差点躺在地上,真不知道他咋想的。 那传旨太监更苦,哭丧着脸出了镇抚司衙门,直到出了门还仿佛做梦一样,简直是欲哭无泪啊。 南镇抚司的一名千户送传旨太监出了衙门,扶他上马,小意地赔笑道:“公公切莫往心里去,我家这位新上任的大人不懂规矩,请千万别见怪。” 那传旨太监一听,差点又从马上跌下来,欲哭无泪地道:“怪罪谁?怪罪他?我的千户爷,你可别取笑咱家了,就是咱老祖宗,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在他面前也不敢大声喘气啊,我还敢怪罪他?” 说着也不知是哭是笑打马就走,后面跟了十七八个小太监也一并去得远了。 这千户名叫邓一南,望着绝尘而去的背影茫然不解。 原来当时的朝堂风气是,大明历任帝王宠信宦官,以致于宦官权势熏天。 甚至就连内阁的权力都远远不及司礼监。 因为内阁只有票拟权,而真正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审批之权,还在司礼监手里,俗称“批红”。 最得宠的宦官会受封司礼监掌印,秉笔等太监。 司礼监下辖东西两厂,监察内外百官,风光一时无二,威名赫赫的锦衣卫几乎都成了东西两厂的下属机构。 朝堂之上,天子眼皮子底下,宦官尚且有如此重权,更何况外放出去传旨,监军,镇守等太监呢? 可想而知那该是何等的气焰?说是在地方上一手遮天也不为过。 而能混到外出传旨的太监就说明他在司礼监混得不错,因此那锦衣卫千户才生怕这传旨太监记恨了杨宁。 虽说杨宁是个不识数的愣头青,但他毕竟是锦衣卫的人,更何况还是他的顶头上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邓一南转身回到衙门,看到杨宁兴致不减,还在跟大家互动。 邓一南暗叹口气,心想:愣头青心真大啊! 他闷闷不乐地越过众人,杨宁讲什么他也不想听了,反正他都快大祸临头了,抗旨抗两回,真有你的! 可是半个时辰也没有,邓一南差点把眼珠子都惊下来。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天下宦官之首,服侍了先帝爷一辈子和一路护送当今圣上南渡即位的王承恩亲自来了。 守在衙门口的锦衣卫刚进来禀报,就看见一大拨司礼监的太监横冲直撞,直接来到锦衣卫南镇宣抚司的正堂。 居中一位年过六旬,由许多太监扶着,身穿大红蟒袍的自然便是王承恩。 众多锦衣卫忌惮于司礼监的威势,纷纷让出一条道路, 没办法,被东西两厂欺负怕了,见到东西两厂的顶头上司就更别提了。 只见王承恩率领众多司礼监的太监涌到堂前,一言不发。 锦衣卫的人俱是心想:完了完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新官三把火烧的太大了,要给自己烧死了。 可是下一刻,就出现了令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幕。 这一幕令他们扬眉吐气,令他们无比自豪,在宦官面前弯了无数次的腰,终于在今天挺了起来。 于是他们热泪盈眶,有的喜极而泣,并暗暗发誓,终生效命于眼前这位锦衣卫上官。 只见数不清的司礼监太监来到堂前,竟然推金山倒玉柱般在杨宁面前跪了下去,高喊:“奴婢见过杨大人!” 只有王承恩没有跪下,他毕竟是大明两任帝王最信任的太监。 众目睽睽之下,在无数锦衣卫或惊奇,或叹服,或狂喜,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对着杨宁躬身而拜,笑道:“咱家见过杨大人,你说这才多会没见,已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无数锦衣卫喜极而泣,荣耀啊! 历任锦衣卫指挥使在文武百官面前威风八面,可在司礼监的人面前,哪怕是一名随堂太监,也抬不起头来。 直到今天,我锦衣卫一名都指挥同知竟然让整个司礼监臣服,不可置信! 帅气!霸气!解气!扬眉吐气! 锦衣卫所有人的人生巅峰啊! ——————分割线—————— 感谢读者的每一份推荐和打赏,我都铭记于心,感谢!! 重要的是求收藏! 推荐一部《论基金会在美漫的收容措施》 顺便求收藏。 第三十一章 武襄伯世袭罔替,遣缇骑思君千里 杨宁笑着上前,双手把住王承恩的臂膀,将他托起,道:“王公公会想我吗?该不是怪罪我几次三番不识抬举,带人来打我了吧?” 王承恩顺势直起身子,闻言哈哈大笑,道:“杨大人又取笑老奴,老奴可是亲眼见过你的惊世武学,就是一百个老奴,也近不了您的身啊,哈哈……” “那一定是皇上下旨,要你给我点颜色看看?”杨宁道。 “杨大人还不了解皇上吗?他对你的感情可不一般,此次前来,是圣上有旨意,让杨大人站着接旨。” 王承恩说着就从袖中摸出一个黄澄澄的卷轴。 众人一瞧见那东西,急忙跪下。 片刻间整个衙门站着的就只剩下杨宁和王承恩。 王承恩抑扬顿挫地念完圣旨,最后一句却是:“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杨宁为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都督佥事兼锦衣卫指挥同知,武襄伯,食禄一千石,子孙世世承袭。” 王承恩合上圣旨,凑到杨宁近前小声道:“圣上还说了,这一次你必须接旨,如若再抗旨不尊,圣上便把你割碎人家姑娘衣服的丑事抖露出去。” 杨宁心里一惊,省起那晚在客栈外的长街上割碎钟离家侍女的事情来,虽说事出有因,可若传扬出去,终究好说不好听。 没成想堂堂帝王也要做碎嘴婆。 “从公到侯再到伯,也差不多可以了。”杨宁心想,于是躬下身去,道:“臣杨宁领旨谢恩!” 众锦衣卫一阵腹诽:“愣头青这回咋不抗旨了?” 王承恩喜眉笑眼,将圣旨递到杨宁面前,道:“恭喜武襄伯。”说着手一挥,身后自有司礼监的太监将事先准备好的朝服,玉带,冠冕,锦衣卫的印信等一一用托盘呈了上来。 锦衣卫千户邓一南很有眼力见,见状急忙拉了两人上前接过。 杨宁客气回礼,并邀请王承恩去厅堂奉茶,王承恩以新皇登基,宫中诸事繁忙为由,告辞而去。 杨宁率锦衣卫一众官吏送出衙门,王承恩站在轿前,回身对杨宁道:“圣上说,晚些时候等你忙完,让你进宫一趟。” 杨宁点头应下,王承恩随后笑眯眯地钻入轿中,八名太监将轿子抬起,晃晃悠悠离去。 王承恩和司礼监的一大群太监一走,众多锦衣卫看杨宁的眼色就有些不自然了。 杨宁回身看着有些尴尬地气氛,笑道:“我今天累了,就不讲了,改天我们继续...” 一众锦衣卫暗松口气,都道:“大人该当好好休息才是。” 邓一南道:“伯爷,我已命人去后衙收拾了几间卧房出来,晚些您可去卧房休息,这些朝服什么的也给您送过去。” 杨宁看着邓一南,赞许地点了点头,边一路向后衙走去,一边道:“有劳了,还有两件事情,要你去做。” 其余锦衣卫官吏无不羡慕地看了邓一南一眼,都佩服他奉迎上官的本事,心中均是暗道:“这姓杨的老大才刚到锦衣卫上任,你就巴结上了,好快的速度。” 那邓一南闻言果然精神一振,正色道:“伯爷但有吩咐,下官无不从命。” 杨宁沉吟片刻,此时众人已走进了穿堂,杨宁随便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指着堂内道:“各位随便坐,我们日后都是一起共事的兄弟,不必拘礼。” 锦衣卫众人都点头应是,可却没有一个人敢坐下。 开玩笑,锦衣卫内等级森严,杨宁虽然只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并非是锦衣卫指挥使,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虚衔已久。 杨宁以锦衣卫指挥同知的身份来锦衣卫上任,也就是以指挥同知的身份“掌锦衣卫事”,是天底下锦衣卫系统内职位最高的人。 锦衣卫权柄甚大,自开国以来经营了近三百年,可谓各行各业无孔不入,就像是一张大网,笼罩住了整个大明天下。 很多皇帝深怕锦衣卫指挥使威权过重,于是在很多时候,锦衣卫指挥使这一职位都是空缺的,大都以“指挥同知掌锦衣卫事”或者“指挥佥事掌锦衣卫事”。 除非皇帝极其信任的人,比如当初随成祖皇帝靖难开国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再比如杨宁,当今皇上就曾下旨任命杨宁为锦衣卫指挥使,可是被杨宁抗旨了。 杨宁见众人不敢落座,也就不好再强求,只好长话短说道:“第一件事,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多派些人手,快马送到动宫山上清宫,找一个姓楼的女子,把这封信交给她。然后令弟兄们打探好消息,从哪里走最安全,确保万无一失之后将她给我接到金陵城里来。” 杨宁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事先写好的书信,他低头用手轻轻摩挲着那封书信,像是在追忆什么。 邓一南伸过手去,杨宁苦笑一声,满腹心事地将书信交到他手中,喃喃道:“天下之大,竟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 杨宁说话声音极小,邓一南没有听清,追问道:“伯爷,您说什么?” 杨宁恍然大悟道:“哦,没什么。中原流寇横行,到处都是反贼,你务必找些精明能干的人,万万不可有失。” 邓一南一看杨宁凝重的目光,心下一凛,接口道:“伯爷,您放心,下官亲自带人前去,一定给您把这差事办妥了。” 杨宁赞许地点了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邓一南。” 杨宁起身把住他的臂膀,有意当着所有锦衣卫官吏的面道:“一南,据我所知,目前锦衣卫没有镇抚使,你若帮我把这差事办好了,这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使一职,非你莫属!” 其余锦衣卫官吏一听,顿时心如死灰,心下叹道:“这邓一南好手段,日后需得好好办差,让这新上司瞧瞧才是。” 邓一南听到杨宁的许诺,心潮澎湃,犹如打了鸡血一般,郑重向杨宁一抱拳,朗声道:“伯爷尽管放心,下官定不负所托。” 邓一南说罢,又想起杨宁说有两件事要交给他去办,于是问道:“伯爷,您吩咐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杨宁顿时脸色一红,不好意思地笑道:“第二件事嘛,哈哈,那个,你能不能借我点钱?等我发了俸禄,再还给你。” 众人差点摔倒,邓一南尴尬回道:“不知伯爷要借多少?” “十万两!” ——————分割线—————— 非常感谢大家的每一张推荐票,每一份收藏和评论,我都会认真去看。感谢谱一曲肖郎陌路,潜山刘德华等,感谢??你们。 重要的是求收藏! 推荐一部《论基金会在美漫的收容措施》 求收藏啊! 第三十二章 衙十六锦衣带刀,西洋奴小园藏娇 最终杨宁并没有借到这笔钱,并非是邓一南不肯借钱给杨宁,而是他确实没有。 邓一南的官职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千户,正五品。 在大明,正五品的官员月俸是十六石,一年下来就是一百九十二石。 彼时天下大乱,中原尽遭战火荼毒,以致于物价飞涨,此时江南之地相对于中原来说太平了不少,差不多一两多银子可以买一石米,一百九十二石差不多就是两百多两银子。 当然,其实大明一名五品官员一年下来能拿到的钱并非只有这些,朝廷还会发放一些诸如火耗,如果外出公干还有差资之类的。 尤其是像邓一南这种,官居锦衣卫千户,是真正的实权人物,那明里暗里的钱少说也有五六百两。 可就算如此,十万两白银对于邓一南来说也是一笔从未见过的巨款。 …… 自己怎么就着了她的道,欠了她十万两白银呢?自己本来以为只要做了官,就能换上这些银子,可如今看来,自己哪怕做了官,还是个穷光蛋。 杨宁怏怏不乐地走向锦衣卫后衙,越向后走,两旁景色渐渐秀丽起来。 桥石流水,修竹奇梅皆令杨宁啧啧称奇,连带着杨宁的心境也开心起来,渐渐将负债抛诸脑后。 后衙拱门前有十六名锦衣卫按刀而立。 杨宁满怀期待地向后衙走去,一边走,一边坐看右看。 他又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上清道袍。 因此守在后衙前的锦衣卫并不认识他,看他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便抽出刀来冲他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为首的一名小旗早先在前衙听过杨宁的宣讲,还曾亲眼目睹了不可一世的司礼监在这位杨大人面前可都是毕恭毕敬的。 于是在这名年纪轻轻的小旗心目中,杨宁就是大英雄,是他一声追逐和仰慕的对象。 小旗听见手下弟兄们冲着自家上司嚷嚷,顿时吓得不轻,急忙出言喝止住手下:“放肆,这位乃是新上任的指挥同知,武襄伯,还不快给大人赔礼!” 其余十余名锦衣卫怛然失色,慌忙将刀丢在地上,躬身向杨宁行礼,道:“参见大人,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不要怪罪。” 杨宁笑吟吟地走上前去,从地上捡起刀来,一一递给他们,浑不在意地道:“不妨事,本官初来乍到,你们不认识本官,也属正常。” 一众锦衣卫战战兢兢地从杨宁手中接过佩刀,低声道谢。 小旗来到杨宁身前,施礼道:“大人,您的朝服,冠带已经给您送去后衙了,交给了小梨姑娘。” “小梨姑娘?” 小旗一怔,急忙解释道:“哦!这个小梨姑娘是前任南镇抚司的侍女,您若是喜欢就接着用,不喜欢的话,卑职再给您去物色几个。” 杨宁摆了摆手,道了句:“不必了”。 说罢迈步进了后衙,进来之后,前面是一条长长的回廊。 再往前转过一处月亮门,有一条青砖铺成的小径,弯弯曲曲通向几个小院。 院内奇花异卉,阖院芬芳,房屋高低错落,亭台雨榭莫不雅致。 说是后衙,其实倒似一个园子,杨宁漫步其中,心中暗想:“前任南镇抚司的居所当真豪绰,这江南繁华之地,软红十丈,当真不假!” 杨宁茫然四顾,想起狼烟四起的中原以及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中原百姓,心里又如何能开心的起来。 “你是谁?怎么进的这园子?” 杨宁思绪被打乱,回过身来,就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站在不远处,脸上有些婴儿肥,穿着一身青色的侍女衣衫。 以杨宁如今的内功,其实早就意识到了有一个人在附近,只是这个人丝毫没有武功,杨宁也懒得理会。 杨宁看了她一眼,道:“我随处逛逛,你不必理会我。” 哪知那丫头上来就抓住杨宁的衣袖,将他拼命往外拽:“哎呀,你这“寿头”,生了泼天的胆子敢在这园子里晃悠?快走快走!旁人瞧见南镇抚司的大门,躲都躲不及,你倒好,来南镇抚司衙门里逛园子。” 只是杨宁何等武功?任她小小身子如何拼尽全力,杨宁却始终纹丝不动。 杨宁无奈道:“小梨姑娘……” 哪知杨宁刚一开口,那丫头便截口道:“呸呸呸……谁是你小梨姑娘。” 杨宁讶然道:“你不是小梨姑娘?” 正在这时,一个身穿淡绿色衣衫的女子闻言走了过来,先向那小丫头训斥道:“月月不得无礼!” 女子训斥完月月,转目饶有兴致地望向杨宁,杨宁也望着她。 只见她双手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鼎香炉,青烟袅袅而出,朦胧之间可见其肤白貌美,只是女子双眸的瞳孔却是蓝色的,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 女子注视杨宁许久,道:“想必公子便是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杨宁杨大人吧?” 杨宁颔首道:“正是!” 女子闻言,急忙向杨宁敛衽为礼,道:“奴婢参见杨大人。” 杨宁虚扶一下,试探问道:“小梨姑娘?” 那女子颇为惊奇,瞪大了眼睛问道:“大人怎知我叫小梨。” 杨宁嘿嘿一笑,心下想道:“这下终于猜对了。” 哪知一旁的月月嘟起嘴吧,不满道:“杨大人见了谁都叫“小梨姑娘?”” 侍女月月最后一句“小梨姑娘”竟是模仿着杨宁的口气说出来。 小梨“哦?”了一声,偏首睇着杨宁,故作惊讶地道:“是吗?” 杨宁尴尬一笑,急忙岔开话题道:“不知本官的卧房在哪?还请小梨姑娘引路。” “大人请随奴婢来。”小梨俯首听命,当先在前引路。 杨宁跟着她七拐八绕,步入前方一座古意石山。 石山形状奇特,绿意盎然,不知是从何处挪来,又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资财。 石山四周有一池碧水穿峡而过,杨宁紧随小梨上了石山,这才看清山顶几株苍松之下有两间青砖黛瓦的房屋。 第三十三章 汀水园俏奴熏香,武襄伯骑马入宫 二人推门而进,迎面所见的那堵墙壁竟然全是由暗黄色的玻璃制成,四面山环水绕,身处房中,整座园子景致尽收眼底。 杨宁举目远望,竟然能看清前衙进进出出,忙碌不已的锦衣卫将官。 小梨道:“大人,这处卧房是前任南镇抚司大人命人建造的,可是他却一天也没住过。” 小梨说着走向前去,将香炉放置在案上,又道:“早先奴婢来这里打扫,只觉这里一切都好,眼界儿也阔,景致也雅。若说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这里久无人住,有些霉味,于是奴婢便去取了香来,打算给这屋子薰一薰,没成想正巧撞见了大人。” 杨宁点了点首,环视房内,并没有发现朝服和冠带,于是问道:“小梨姑娘,我的朝服呢?邓千户说他已经遣人送过来了。” 小梨嫣然一笑,嘴角登时显出两个小梨涡,只听她道:“大人,您的朝服在我房里呢,我去给你取来。” 见杨宁点首,小梨于是转身出去,可没过一会,就见小梨怀抱着朝服和冠带进来了。 杨宁讶道:“这么快?” 小梨神色一慌,跪在地上,仰首对着杨宁解释道:“大人,小梨自作主张,将卧房搬来了您的隔壁,如果您要怪罪,就请责罚奴婢吧。” 杨宁急忙要去扶她,伸手刚触碰到她肩头,突然省起小梨是个女子,又将手缩了回来,虚扶一下,道:“小梨姑娘何出此言,你先起来,慢慢说。” 小梨依旧跪在地上不起来,只听她道:“小梨原是住在偏院,离此处颇远,小梨心想,大人日后若要住在这里,小梨伺候您日常起居多有不便,于是自作主张,便搬了过来,就住在大人隔壁。” “大人若是嫌弃奴婢,奴婢即刻便搬回去。只盼大人不要赶小梨出去,小梨日后清晨早起些,晚间迟走回就是了,只不过是多费些腿脚而已,一样照顾大人的。” 小梨说着说着,竟然红了眼圈,杨宁心下一软,道:“小梨姑娘你先起来,你原是一番好意,我哪里会怪罪你?” 小梨眨着眼睛望着杨宁道:“大人所言可是当真?” 杨宁吓唬小梨道:“当真当真!你快起来,你再跪着我就责罚你了。“ 小梨顿时破涕为笑,站起身子道:“多谢大人!” 说着上前替杨宁将佩剑解下,杨宁双手举着,小梨将剑放在桌上,回头看他依旧举着双手,疑惑问道:“大人在卧房中也要穿朝服吗?” 杨宁道:“哦,不是的,圣上要我今晚进宫见驾,我小时候听义父说过,他说臣子进宫是要身穿朝服的。” “现在进宫?”小梨转首望了一眼外面天色,只见红日西斜,不由担忧道:“大人,此时进攻是否迟了些?” 杨宁道:“多晚都要去!” 小梨点了点首,不敢再多说什么,上前替杨宁除去外袍,再给杨宁除下头上的簪子,小心放好。 做完这一切,小梨这才从朝服中悄悄摸出一个圆形的铜炉之类的东西,将玄色朝服披在杨宁身上,一个一个替他将纽扣扣好,这番整理停当,只见一个相貌堂堂的大明正三品官员昂然而立,庄重的云纹朝服衬得他少了些许清秀,多了几分威严。 小梨一时之间,竟是瞧得痴了,杨宁并未注意到她的神色,反身便去桌上要拿佩剑。 小梨回过神来,脸色一红,惊道:“大人,冠冕还未带好。” “哦?哦哦!“杨宁停住身子,小梨垫着脚尖,给他将三梁忠静冠带好。 杨宁背对着小梨,道:“好了吗?” 小梨点了点首,片刻后才想起杨宁看不见,于是道:“好了。” 杨宁轻笑一声,抓起桌上佩剑就向外走去。 “吩咐他们,备马!” 小梨闻言忙道:“是,大人!” ... 杨宁身穿朝服,驾着一匹快马从朱雀大道上掠过,身后跟着二十几骑锦衣卫,仔细一看,那看守后衙的锦衣卫小旗竟然也在其中。 杨宁飞马到了午门前,宫门前守卫森严,看守卫服饰,赫然已换上了京营人马。 杨宁心想:“想必兵部尚书史可法史大人已进了城,这下太子...哦不,皇上之安危暂时可以无虑了。” 杨宁等一众锦衣卫人马刚到洪武门前,城楼上就有一个京营的红盔将军走向城垛,大声道:“敢问前面可是武襄伯当面?” 杨宁道:“正是!” 那红盔将军向杨宁施了一个军礼,道:“卑职奉圣上之命在此恭候伯爷多时,圣上有命,不论多晚,凡是伯爷进宫,一律不得阻拦。” 说着向身后一招手,城门缓缓开了一道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那红盔将军又道:“圣上还说,伯爷可骑马入宫。” 杨宁向城楼上微一抱拳,道了句:“多谢。” 杨宁回身吩咐道:“你们在这等我,如果一个时辰不见我出来,你们便可自行回衙门休息,不必再等我。” 锦衣卫纷纷称喏,杨宁说完打马便进了洪武门。 其实进了洪武门,还不能算是进了皇宫,因为前面有一座外五龙桥,五龙桥后有一道宫门,叫做“承天门”。 在从洪武门到承天门的这段距离,有五部六府”的官署,包括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以及太常寺、通政司、锦衣卫、旗手卫、钦天监等。 御道东侧有宗人府、史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以及翰书院、詹事府、太医院等。 杨宁过了承天门,到了午门前才下马牵行,因为午门后面,才是真正的皇宫,任何人都是不准骑马的。 午门前有众多锦衣卫把守,当先一人体型肥胖,看见杨宁近前,冁然而笑。 杨宁一看,正是屈风扬,不知何时弄了一身锦衣卫百户的衣服穿上了,显得非常滑稽。 杨宁微觉有异,只见周围那些锦衣卫非常的奇怪,全然没有北镇抚司那些锦衣卫的庄严肃穆。 主要是……不严肃,有的人还在嬉皮笑脸,更多人在忍俊不禁。 杨宁凝目细看,原来这些锦衣卫竟然都是上清弟子扮的。 杨宁暗暗好笑,只见屈风扬大摇大摆地走向前来,道:“师叔,南镇抚司有什么忙的呀?皇上在武英殿等了您一天,您现在才来?莫非南镇抚司衙门里面有美女不成?” “还真被你猜着了。”杨宁暗道。 第三十四章 紫禁城奉旨觐见,武英殿怒骂奸佞 “还真被你猜着了。”杨宁暗道。 可这话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呀,杨宁道:“风扬,你从哪里弄得这一身锦衣卫的官服啊?” 屈风扬闻言,骄傲地挺胸道:“怎么样师叔,我穿上这官府是不是特威风?是不是特符合我的气质?” 杨宁点了点头,失笑道:“嗯,确实蛮符合你的气质,符合你狗腿子的气质。” 屈风扬被杨宁噎的直翻白眼,连声道:“呸呸呸!说正事呢,皇上如果问你在南镇抚司干嘛呢?怎么耽误了那么久,登基大典也不来。你怎么说?” 杨宁正色道:“我有要事要办,你懂什么?” 屈风扬也收起笑脸,道:“你是不是信不过原来金陵皇宫的那些宫廷护卫,想早日接手南镇抚司,再从中挑选出忠心的人,好让他们承担起守护宫廷的职责来!” 杨宁点了点头,道:“知我者,风扬也。” 屈风扬道:“圣上在武英殿等您,首座快过去吧。” 杨宁点了点首,迈步便向宫内走去。 “哎哎哎……贱!贱首座!”屈风扬在后叫道。 杨宁回过身来,竖起眉毛,道:“风扬你越来越放肆了,好歹我也是你师叔……” 屈风扬叫起撞天屈,道:“师叔,我不是说你贱,我是说你的贱!” 杨宁气极,怒道:“屈风扬!” 屈风扬急得一身汗,上前抓住杨宁腰间的佩剑,道:“师叔,是这个剑,不能带进去!” 杨宁恍然大悟,将剑解下,递给屈风扬,瞪了他一眼进宫去了。 留下屈风扬一个人直擦汗,一众上清弟子嗤笑不已。 …… 杨宁进了宫,自有一个小太监跑过来跪下,道:“参见武襄伯,老祖宗命我在此侯着您,请您随我来。” 杨宁见他战战兢兢,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道了句:“有劳了。” 于是杨宁在这小太监的指引下直趋武英殿。 此时暮色霭霭,西边最后一抹残阳渐渐敛去,整座金陵皇宫此时恰好陆续掌起灯来,半盏茶也没有,紫禁城就已灯光辉煌,从御道上一眼望去,美得令人窒息。 还没到武英殿门前,就看到许多官员立于殿前,正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 这些人杨宁都不认识,其实留都大部分的官员,他都不认识,这也不足为奇。 杨宁留神看了一眼他们胸前的补子,赫然发现,这些人竟然多数都是两三品的高官。 这么多高官在殿前干什么? 杨宁不知道。 那些官员见一个年轻的三品武官上殿而来,私语声渐渐止歇。 杨宁并不理会他们,独身立于殿门前,眼观鼻,鼻观心,静待那小太监进宫禀报。 周围官员上下打量着杨宁,他们一看杨宁十分眼生,又瞧了一眼他身上所穿的官服,心中已将杨宁的身份猜出了个大概。 其中一个老头隐隐为这些官员之首,面相狠厉,踱步走向杨宁。 只见他一边上下打量着杨宁,一边围着杨宁转了一圈,冷笑一声,道:“想必你就是那位带着太子一家逃出京师,从而得以幸进,三次授勋而不受的那个人吧?” 周围的官员尽皆哈哈大笑,面带不屑与冷嘲。 杨宁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他曾说服同门三百弟子,不顾生死进京勤王,又拼了命将大明的正统血脉,皇后以及公主救出重围,又一路护送到金陵城,直至正统太子坐上皇位。 这一切说来容易,其中凶险与波折只有杨宁一个人知道,他既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又不能容许同门弟子有失。 他既要对朝廷有个交代,又不能辜负了师门所托,这一切的苦,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哪知这一切,在这个老头口中,却变得如此不堪。 “逃出京师”“得以幸进”这些字眼深深刺痛了杨宁的自尊心,他紧握拳头,心中怒不可遏,心中不停地对自己道:“克制克制!这里是朝廷,不是江湖,不能动手,不能动手。” “呸!你忘了太祖爷的遗训了吗?”那老头一口痰吐在杨宁的官靴上。 杨宁低首一看,只见自己崭新的官靴上被他吐了一口浓痰,杨宁顿时一阵恶心。 他上前一把抓住老头的前襟,怒目而视道:“老匹夫,你胡说八道什么?” 其余官员见状,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指着杨宁大呼小叫道:“哎哎哎,姓杨的,你好大的胆子,在皇宫大内,你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那老头前襟被杨宁死死攥住,挣了几下没挣脱,便不再挣扎,他冷哼一下,斜眼瞅着杨宁,大声道:“你敢把我怎样?” 杨宁感觉就快要遏制不住体内的真气,可是此时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身影,竟然是幼年时结识过的梁文举。 那个到他家借驴的年轻官员,当年梁文举以他的睿智,坚韧和乐观深深影响着杨宁。 他是杨宁所见过的第一个朝廷命官,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身份:王学门人。 在他幼小的心中,曾一度以为,朝廷的官员大概都像梁文举那样,智慧又忠贞。 可是后来的他,才知道原来世上的官员,良莠不齐,贪官污吏横行。 此时此刻,见到这些朝廷高官的嘴脸,更是大失所望。 杨宁心中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令他顿时释然了,这件事情牵扯甚广,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词汇就是:东林党。 他松开手,将那老头向前一推。 那老头一个踉跄,幸好被周围的人接住,这才没有跌倒,可也十分狼狈。 杨宁晒然一笑,喝道:“先帝爷何等勤政爱民,何以民变四起?何以国破君亡?” 那老头冷哼一声,针锋相对道:“因为先帝不纳忠言……” “一派胡言!” 杨宁这一句话运足了内力,这些官员大都垂垂老矣,顿时被震的心肝巨颤,眼冒金花。 只听杨宁继续道:“乃是因为尔等乱党奸臣,祸国殃民!老迈无能却又窃居高位,文不能治国安邦,武不能上阵杀敌,整日里只会夸夸其谈,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明里党同伐异,排斥异己,暗地里陷害忠良,勾结外虏。说你们是国贼奸佞都抬举了你们,你们是蛀虫,是喝不饱的吸血蝙蝠!是不是先帝刚一驾崩,就开始勾结藩王,想迎立藩王为帝,好混个从龙之功?真是人老脸皮厚,现在见本官历经千难万险将大明嫡系血脉救出虎口,太子即了位,你们如意算盘落了空,恼羞成怒来围殴本官?呸!告诉你们,本官虽然年轻,却不怕你们!” 许多官员直接被气昏过去,那老头被杨宁一推,吓得出了一身汗,又被杨宁这么一番酣畅淋漓的痛骂,面色一白,一口老血直接喷了出来。 杨宁一口气说完,饶是他内功深厚,也不禁大口喘气。 第三十五章 衣带香惹君起疑,意惊喜北镇抚司 “成何体统!” 殿前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急忙回身望去。 只见皇帝朱慈烺站在殿前,满面怒容,只有目光在不经意间扫过杨宁时,面色才略微好转了些。 朱慈烺道:“你们也是朝廷大员,在朕的殿前大吵大闹,成何体统!” 一众官员一见皇上,呼啦一下子跪了一地,哭丧着脸哀嚎道:“皇上啊……” “皇上啊!”杨宁运足内力,大叫一声,打断了那些人。 那些官员大都老迈,哪能经得住杨宁这么一嗓子,被杨宁这一喊,顿时吓得差点又背过气去,只觉得今天出这趟门,差点把老命折在这。 心中都想:“这个小贼怎么嗓门那么大?” 别说那些官员,就是连年轻的朱慈烺此时都耳朵嗡嗡的。 杨宁驱前一步,恶人先告状道:“皇上啊,这些匹夫围殴我!要不是我功夫好,他们老胳膊老腿的追不上我,估计就要被他们打死了,而且……” 还能这样? 那些官员被杨宁这一番人身攻击,大都惊的呆若木鸡。 最重要的是,杨宁这番话不但恶人先告状,其中还夹杂了侮辱性的词汇,比如说他们“匹夫”“老胳膊老腿”。 “而且什么?说!”朱慈烺道。 杨宁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皇上你看,他们还在臣的朝靴上吐黏痰。皇上,您要知道,这可不是普通的靴子呀,这是象征着大明威严的朝靴啊,他们吐臣没关系,但是臣无论如何无法忍受,他们不把皇上您,不把大明放在眼里!” 朱慈烺差点笑出声来,急忙用咳嗽掩盖了过去,回头对殿前侍卫道:“哈...咳咳,那个,朕问你们,可有此事?” 殿前侍卫小心翼翼地道:“回禀皇上,武襄伯所言大致不差。” 朱慈烺佯作不悦,道:“真是岂有此理,传朕旨意,谁吐的杨卿的朝靴,明日即刻准备五千两,不!一万两白银给杨府送去,不可有违!” 那吐了杨宁一口黏痰的老头一听,干脆躺在地上闭目装死。 众官员欲哭无泪,其中一人爬到朱慈烺脚下,叫道:“圣上要给我们做主呀。” 朱慈烺看那些可恶的嘴脸被杨宁制得不轻,强忍笑意,道:“好了好了……杨卿怎么现在才来,朕等候你多时了,快进来吧,外面冷。” 朱慈烺不去理会那些官员,转身步入殿内,几个小太监上前扶起杨宁,还给杨宁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这一幕又恰好给他们看到…… 杨宁起身走了进去,在殿门口还冲着身后众人挑了挑眉毛…… ... 武英殿内,朱慈烺和杨宁刚进得殿来,朱慈烺一把抓住杨宁胳膊,笑道:“杨大哥,你好会捉弄人!” 杨宁急忙冲朱慈烺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回头看看殿外,确定那些可恶嘴脸看不见殿内才回过头来,冲朱慈烺笑道:“皇上你也不差嘛。” 朱慈烺皱着鼻子在杨宁身上左嗅嗅,右嗅嗅。 杨宁躲开一步,警惕问道:“皇上你干什么?” 朱慈烺面上表情十分耐人寻味,直勾勾地盯着杨宁眼睛。 杨宁身上汗毛都快竖起来了,道:“怎么了?” 朱慈烺道:“杨大哥你堕落了?” 杨宁听得一头雾水,道:“什么堕落了?” 朱慈烺指了指杨宁的身上,道:“你身上有香味,以前你的身上可没有这种味道。” 杨宁忙举起袖子来闻了闻,鼻尖确实传来一种淡淡的檀香,十分醒神好闻。 只是这种香气和杨宁曾经在上清宫中熏过的香不同,今天这种香气馥郁中带了一股甜味,只有女子才会用到这种熏香。 杨宁恍然大悟,怪不得朱慈烺会是这种反应,忙矢口否认道:“我没有闻到啊,可能是你鼻子有问题。” 朱慈烺冷哼一声,语带威胁地道:“你可不要做对不起公主的事,今天太后还和朕提这件事呢,朕心里也十分想和你做一家人呢。” 杨宁吓了一跳,换了个话题掩盖过去。 二人来到内书房落座,王承恩进得内书房来,看见二人落座,便吩咐内宦给杨宁上茶。 杨宁忽然想起,对朱慈烺道:“皇上,外面那些人来所为何事?” 杨宁不提还好,一提此事,朱慈烺顿时面色不虞,道:“这些混账东西,说什么上一代福王朱常洵被闯贼所害,洛阳福王一系乃皇室近亲,遭遇令朝野同情,还说什么朕年幼,还未大婚,膝下无子,如果一旦有什么意外,恐怕动摇国本,因为力主福王朱由崧入主东宫,为大明储君。” 杨宁一听,也是大为光火,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来,递给朱慈烺。 朱慈烺道:“这是什么?” 杨宁道:“臣今日接到了一份来自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密函,信中说马士英和阮大铖已派人在淮安与福王朱由崧接洽,福王,福王妃和马,阮二位大人派去的密使在洪泽湖一艘船上密会,锦衣卫无法接近,他们所谈论什么,自然也是无从得知。” 朱慈烺道:“北镇抚司?” 杨宁笑道:“正是!北镇抚司在中原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可谓无孔不入,即使京师城破,北镇抚司衙门不复存在,可北镇的锦衣卫却还在!” 朱慈烺脸现激动,起身在杨宁面前踱来踱去,边走边道:“杨大哥,锦衣卫交给你真是没有错,现如今,朕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杨宁闻言,看了一眼王承恩,只见他正垂手立于廊下,对朱慈烺这番话恍若未闻。 杨宁心想:“你把司礼监和东西两厂全都交给了王承恩,锦衣卫却交给了我,我真的不知道你最信任的人到底是谁。” 可是这番话杨宁只能深埋在心里,叹口气道:“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之后,臣一定还给陛下一个完全忠于大明,忠于陛下的锦衣卫。” 朱慈烺兴奋地直搓手,言语间全是在讨论锦衣卫的事务,竟全然未将福王放在眼里。 因为,正统就是人心,正统就是江山。 第三十六章 君与臣抵足而眠,家或国惟心可救 武英殿内幔帘轻卷,从殿外飒飒吹进些许凉风进来。 早春时节,晚上的风还是带了些许凉意。 王承恩吩咐内宦拿来一条毯子,并亲自给朱慈烺盖在了腿上。 殿外隐隐传来说话交谈之声。 朱慈烺道:“给朕把殿门关上,朕不想再听那些人聒噪!” 王承恩道了声:“是。”就要去关殿门。 朱慈烺又道:“等等。” 王承恩止住身形,躬身问道:“圣上?” “吩咐下去,再拿条毯子来,给杨大哥盖上。” 王承恩领命而去。 杨宁心底流过一丝暖意,道:“不必了皇上,臣不冷。” 朱慈烺道:“杨大哥,你虽武功高强,可毕竟也是肉身凡胎,怎么能不冷呢?” 杨宁张口欲言,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朱慈烺见状,道:“杨大哥,你我兄弟,有什么话说不出口的?” 杨宁道:“皇上,你如今登了基,再也不是从前的太子了,再喊臣杨大哥,若被朝臣听了去,只怕又要聒噪了。” 朱慈烺眉头一皱,道:“朕怎么称呼你,是朕自己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二人这般说着,王承恩已拿了一个毯子过来,杨宁起身谢过。 朱慈烺道:“承恩,他们还在议论立福王为太子的事情吗?” 王承恩道:“是!” “砰!”朱慈烺一巴掌重重拍在案上,满面怒容。 杨宁道:“圣上,臣以为,不妨就将福王接来金陵又如何?” 朱慈烺蹙眉望向杨宁道:“杨大……杨卿,你可知他们心术不正,曾经是想要迎立福王为帝的!” 杨宁点首道:“臣知道,可是皇上也知道,他们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既然福王已然离了藩地,又萌生了野心,以臣之见,倒不如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只要不册封他就是了。” 朱慈烺闻言,情知杨宁不会害他,自己这皇位都是在他帮助之下才得到的,又怎么会害自己。 当即面色稍霁,道:“他们来金陵,就是奔着东宫之位去的,怎么能不册封?” 杨宁道:“陛下放心,臣自有办法让那福王放弃爵位,若臣办不到,陛下治我的罪就是了。” 朱慈烺转忧为喜,道:“杨大哥说的话,朕自然是信得过的。” 紫禁城中,武英殿内,宫女太监已换了两盏灯。 君臣二人,却丝毫不觉疲惫,你一言,我一语,不觉间月上中天。 王承恩命宫女给朱慈烺和杨宁的桌前上了点心蜜饯,自己打了个哈欠,锤了锤老腰,又站回廊下。 朱慈烺和杨宁又商量了给先帝治丧,和如何处置北方投降官员的事情之后,朱慈烺打了个哈欠,道:“杨卿,今晚你是回不去了,和朕在寝宫歇了吧。” 杨宁从小还没有和别人同睡一床的习惯,闻言急忙摇手道:“陛下不妥,臣打呼,怕扰了陛下入眠。” 朱慈烺闻言,眼睛一亮,笑道:“真的吗?那太巧了,朕也打呼,正好一起说着话睡。” 杨宁一听,差点一头栽死。 没办法,只好被朱慈烺拽着移步寝宫,在众多宫女的轮番服侍之下,二人宽衣净面,抵足而眠。 龙榻上,杨宁与朱慈烺一人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杨宁刚闭上眼睛,就听朱慈烺捏着鼻子道:“呀...杨卿啊,你这脚几天没洗了?” 杨宁不好意思地笑笑,道:“陛下,臣自从出了京,连日来跋山涉水,哪有功夫洗脚啊?是不是有些许汗味?“ 朱慈烺好像又凑近杨宁的足边闻了闻,道:“杨卿,可不止是汗味呀。” 杨宁道:“臣回去洗脚...“ 过了好久,就在杨宁快要睡着时,朱慈烺又道:“朕心里还有一件事,请杨卿替朕分忧。” 杨宁道:“是不是江北四镇请求入驻金陵城,陛下正在犹豫不决?” 朱慈烺“咦”了一声,想起杨宁有锦衣卫情报组织,随即释然,点头道:“正是此事!” 杨宁面色郑重,沉声道:“陛下,臣以为江北四镇除了黄得功以外,其余三镇,绝对不能用。” 朱慈烺道:“杨卿说来看看。” 原来当时虽说中原之地,大部分已经沦丧,但是还有四个地方,分别是淮安、扬州、庐州和泗州,名义上依旧属于大明。 崇祯年间,中原民变四起,处处狼烟,这四个地方的总兵官开始拥兵自重,不受朝廷节制,数年之间,他们招兵买马,就地征粮。各自的势力开始急剧膨胀,已经俨然成为一方诸侯。 另外还有在武昌的左良玉,情况也是如此,同为一方藩镇,势力甚至超过了这江北四镇,但是此时朝廷的注意力还在江北四镇,因此暂时还无暇顾到远在武昌的左良玉。 只听杨宁道:“让这四镇来金陵也是殿外面那些人提出来的吧?” 朱慈烺道:“是...” “朝廷上这些阉党余孽和东林党,都不值得信赖。想当年天启爷宠信阉党,结果朝纲败坏,到了先帝爷时,又宠信东林党,结果中原沦丧,差点就此失国。现如今陛下已经登基,他们这些人还想着再蒙骗陛下,真是罪不可赦!” 朱慈烺长叹一口气,道:“杨卿和朕想到一块去了,可是朕现在真不知道该用谁,你是朕最新任的人,可你掌管着锦衣卫,朕又不能把你劈成两瓣来用,唉...” 杨宁道:“这江北四镇,也不是全然不可用,滁州黄得功臣看就值得一用。” 朱慈烺道:“朕听闻黄得功跋扈,只怕...” “臣来之前翻阅了锦衣卫所有关于朝臣的情报,给陛下推荐几个可用之人,先说外廷,黄得功绝对值得信赖,只是他自幼对贪官污吏十分仇恨,因为才得了跋扈的恶名,其实他对朝廷忠心耿耿,于百姓更是秋毫不犯,陛下可用之。” “内廷可用之人史可法史阁老自是不必多言,另外还有张慎言张阁老,吕大器吕大人,张煌言张大人等也是可以倚重的,但这也只是暂时的……” 朱慈烺道:“暂时的?” 杨宁沉声道:“只有心学,可救大明!” ... 第三十七章 宿龙榻公主误会,寝宫中温香在怀 “心学?阳明公所创之心学?”朱慈烺一下子坐直身子道。 杨宁也坐了起来,道:“正是!” “朕曾听闻世宗年间心学盛极一时,无论朝野,都备受推崇,为何到了如今,心学几乎绝迹了呢?”朱慈烺道。 杨宁道:“心学从未灭绝,只是当年阉党,东林党甚嚣尘上,对王学门人赶尽杀绝,以心学为“异端邪说”,封了心学在各地的书院。现如今,王学门人隐逸山林,已再不敢过问朝事。” 朱慈烺道:“那你怎知心学可救大明?” 杨宁道:“不敢期满陛下,臣幼年时,也是想以科举入仕,报效朝廷,只是身子不好,才拜入上清宫学艺,臣幼年读书时曾与一位真正的王学门人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臣着实为他的品行所倾倒...” 杨宁将幼年所遇梁文举一事前前后后仔细说给了朱慈烺听,朱慈烺听后若有所思,喃喃道:“那你知道,他们王学门人拼命要保下的那个胡廷宴胡巡抚怎么样了吗?” 杨宁神色一黯,道:“臣后来听义父说,他被革职查办,死在锦衣卫诏狱里了。” 朱慈烺点首道:“不错,他死的时候,恳请狱卒给他一炷香的时间,那狱卒也是个汉子,说“胡公,小的也是陕西人,你的为人小的佩服,但是小的没能耐救你出去,只能让你在活着的时候好好待你。”随后就出去了,一炷香后再来看,胡公已撞墙自尽,临死前咬下了半根手指,用血在地上写着在他老宅存了六百七十三两白银,这是他为官以来攒下的俸禄,要那狱卒取出来捐献给朝廷赈灾...” “时至今日,听你说起往事,才知道胡公也是王学门人。”朱慈烺说着说着,声音哽咽已说不下去。 杨宁将手搭在他肩上,一瞬间,豪气顿生,道:“圣上,你看我大明山河万里,有多少像胡公,像梁大人这样的好官,只是一直不为朝廷所器重罢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疑问道:“那你知道,他们这种贤臣,为什么不受朝廷器重呢?” 朱慈烺说完这句话,心突然悬了起来,生怕杨宁说出先帝爷昏聩无能,不辨忠奸这样的话来。 只听杨宁道:“因为这些人啊,往往不讨喜,他们不会钻营,又不结党,性子又直,古人称这些人为诤臣!然而这些人,才是朝廷最需要的人。” 朱慈烺也被杨宁的话感染了,道:“这个叫梁文举的人,不知现在在哪里,还做不做官?” 杨宁道:“明天臣回衙门,派人查查他。” 朱慈烺推了杨宁一把,杨宁没动,他自己倒躺了回去,道:“不早了杨卿,歇了吧,明天朕还要早朝。” “我要去吗?”杨宁道。 “你不用去!” 杨宁郁闷了,道:“为什么?” “你的职司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只对朕一人负责,不必上朝。” “我其实也想上朝...对了,皇上,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说让那老倌赔我一万两是真的吗?” ... 次日一早,杨宁顶着俩黑眼圈从龙榻上爬起来,结果正好撞见一张老脸,是王承恩。 杨宁道:“王公公,陛下呢?” 王承恩笑道:“伯爷,陛下去上朝了,临走之前要老奴把这个交给您。” 说着递给杨宁一个丝绸织成的小袋子,杨宁入手一握,沉甸甸的,像是一串钥匙。 王承恩随后吩咐宫女给杨宁穿衣梳洗,一个宫女正在给杨宁梳头。 杨宁一边看着铜镜中潇洒的自己,一边哈欠连连。 原来杨宁睡觉打呼是假,朱慈烺打呼却是真! 那叫一个响,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啊。 此时前殿却突然进来几个人。 “陛下呢?” 听声音像是长平,在问前殿的宫女太监。 “参见长公主殿下,陛下去上朝了。”一个宫女回答。 哪知那宫女还没有说完,长平带着几个侍女就转到了后殿,来到了杨宁的面前。 “咦?”长平目瞪口呆地看着杨宁,又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床上。 杨宁只得跪在地上行礼,道:“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长平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要在平时,杨宁只需要做做样子,长平就会说免礼。 可这一次,杨宁直到跪下,长平都没反应过来。 在长平脑海中,突然想起四个字,让她顿时一阵恶心。 “龙阳之癖!” 长平胸膛剧烈起伏,也不让杨宁起来,走到他身前道:“杨同知?” 杨宁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不满和些许醋意。 但这也没法解释呀,只得硬着头皮道:“臣在!” 长平道:“你昨晚睡哪了?” 长平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哪有公主问一个外臣昨天睡哪了这种话的,但是话一出口,却无法再收回。 杨宁迟疑片刻,道:“睡在陛下龙榻上了。” 长平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幸好被杨宁发现,及时托住。 杨宁跪在地上,仰着脖看着长平,突然发现长平好像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这就要跌倒,急忙上前将她抱住。 一瞬间,温香软玉在怀,一阵香气吸入肺中,杨宁一阵失神,愣在了当场。 长平方才又急又气之下,四肢一软,脚下没站住,可意识却是清醒的,她清楚地看着杨宁起身将自己抱住,又怀抱着自己不松手,傻愣在原地。 长平自小在宫闱之中,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任何一个男子这么抱过,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奇妙,激动,温暖又安全,仿佛杨宁的怀抱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她一时之间,竟然舍不得去推开杨宁。 周围太监宫女傻眼了,这什么情况? 虽说宫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杨宁将会是长平长公主的驸马,可圣旨一日没下,杨宁就始终还是外臣,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抱着公主呢? 而且还是在紫禁城中,在皇帝的寝殿。 睡皇帝的龙榻,抱皇帝的姐姐? 这太不成体统,传出去那还得了?还不得被都察院那些人涂抹星子淹死。 “杨卿,朕下朝了,你起来了没?”前殿一阵骚动,朱慈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杨...皇姐?你……你们?”谁能想到朱慈烺年轻力壮,脚步竟然这么快? 这一会儿当口就已出现在了寝宫,看到了这一幕。 杨宁顿时一惊,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一松手,长平“咣”一声摔倒在地。 长平被摔了个猝不及防,顿时眼冒金花。 杨宁急忙去扶,长平眼神复杂又幽怨地瞪了一眼杨宁,“啪”地一声,打开了杨宁的手。 “本宫自己起来。” 第三十八章 断袖癖越描越黑,锦衣卫多伟丈夫 杨宁闷闷不乐地出宫去了,顶着俩黑眼圈,在众多宫女太监异样的目光中,甚至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武英殿中,朱慈烺屏退了内侍,小声埋怨道:“皇姐,不是朕说你。朕知道你属意杨大哥,但是你也得注意一下体面呀,你毕竟是皇家的长公主,你俩可还没完婚呢,若要被这些宫女太监的传了出去,皇家颜面何存啊?” 长平满腹委屈,闻言更是气恼,指着乱七八糟地龙榻道:“你看看你们,还好意思说我?” 朱慈烺茫然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长平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更是气地直跺脚。 可是这也无法,当时大明上下,尤其是高门显贵之中,断袖之好,蔚然成风。 风气使然,长平也没办法,只得柳眉一轩,叱道:“你可不许把杨卿给带坏了。” 朱慈烺一阵纳罕,心想:“我怎么就把杨卿给带坏了?” 想不通的事干脆不去想,朱慈烺摆了摆手,道:“对了,皇姐,有件事朕觉得有必要给你讲一下。” “嗯,什么事?” “日后杨卿若做了朝廷的驸马,你一定要让他勤洗脚,这味道实在是受不了...” 长平闻言,勃然变色。 “啊...你干嘛打朕?” 武英殿中传来朱慈烺的嚎叫声。 ... 出了午门,司礼监的小太监给杨宁牵来马,杨宁乘马出了承天门。 远处有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看见杨宁出来,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 “大人,您可出来了,兄弟们看见散朝的各部大人们一个一个出去,就是不见您出来,这心里急的呀...” 杨宁有些心不在焉,搭眼一瞧,结果是南镇抚司的锦衣卫,那个百户也在其中。 杨宁看见是他们,打个哈欠道:“弟兄们一早来的?” 那百户上前给杨宁牵着马,边走边道:“哪里是一早来的,卑职等在这冻了一宿了。” 杨宁讶道:“你们昨晚没回衙门?本官不是说过嘛,如果太晚就不要等了,你们自己回衙门就是了。” 百户道:“卑职想着大人初来金陵,对城里不熟,就想着等大人出了宫,我们一起回衙。” 杨宁一阵感动,道:“多谢兄弟们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百户道:“卑职田俊,是邓千户治下的百户,家中排行老四,大人如果不嫌弃,就称呼卑职田四吧。” 杨宁欣然道:“田四,马你不必牵着了,你吩咐兄弟们上马,我们快些回衙门吧。” 田俊拱手道:“是,大人!” 随后向后一招呼,十几名锦衣卫纷纷上马,田俊自己也翻上一匹马,一夹马腹,与杨宁并行。 只见杨宁抽马疾奔,道:“众兄弟们跟上。” 金陵长街上,一队锦衣卫高头大马,呼啸而过。 周围百姓见状,纷纷避地远远的,生怕惹上了这群阎王。 到了衙门,众人翻身下马,门前自有人迎过来,将众人的马牵去栓了。 杨宁与众人一面向内走,一面吩咐道:“田四,你带兄弟们快去休息吧,昨夜守了一宿,本官好生过意不去。” 北镇抚司衙门内的官吏见杨宁回来,纷纷见礼,杨宁一一颌首示意。 田俊闻言,凑到杨宁近前小声道:“不敢有瞒大人,今年以来,京师沦陷,先帝驾崩,金陵城虽处江南,只怕日后也再无宁日,史可法史阁部已下令城中宵禁,往日弟兄们晚上可以去秦淮河寻欢作乐,如今却是哪里也去不得了,不在宫门口守着大人,回衙门班房里睡,也没什么鸟意思,所以大人千万别往心里去。” 杨宁开始正视起这个田俊来,二人相处时日虽短,可这田俊竟然能带着兄弟们忍饥挨冻在宫门外等自己一宿,听自己说过意不去,又将心里话吐露出来给杨宁排解,真是位值得深交的汉子。 杨宁深吸口气,将手搭在田俊肩上,道:“田四,过两天有空陪本官喝一杯吧,现在先带兄弟们休息去。” 田俊惊喜交集,道:“有空!自然有空!不过...” 杨宁沉声道:“不过什么?” 田俊道:“不过卑职和弟兄们今日还要去大人的后衙当值,现在还不能去休息。” 田俊说着“哈”一声笑,没所谓道:“等晚上大人歇了,卑职和弟兄们自去休息便是。” 杨宁疑惑道:“换了别人去值守就是了,你就说是本官说的,去吧。” 田俊为难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卑职和弟兄们如果不去值守,就定然是换王海他们去,那孙子心术不正,卑职怕...” 王海?杨宁一听这个名字,便觉得有些熟悉,可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名字在哪里听过。 杨宁于是也不再坚持,心想这王海定然也是个百户,肯定和田俊不对付,这本是常事,他身为大明锦衣卫目前职位最高的人,又怎好再去打听下边人的龃龉。 杨宁当下点头道:“好,辛苦你了。” 哪知田俊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还有件事大人,卑职不知怎么开口。” 杨宁故作严肃,道:“有话就说。” 田俊指着身后道:“大人,是这样的,卑职曾经和弟兄们赌过咒,发誓日后但凡有酒喝,就一定不能少了他们,只是这次是大人请客,卑职怕您不愿叫上他们...” 杨宁心情大好,拍着田俊道:“哈哈...田四啊田四,谁告诉你是本官请客的?” 田俊闻言面色一怔,哭丧着脸道:“大人,本来您刚刚到任,卑职等请大人喝酒是应当的,只是卑职囊中便连一个铜板也没有。” 杨宁笑道:“别担心,本官不请客,也没说让你请客呀...” “那...” 杨宁转身离去,声音传过来道:“放心吧啊...把兄弟们都叫上,自会有人请客的。” 这两日来,锦衣卫给杨宁的印象彻底颠覆了杨宁以前的想象。 就像昨日在武英殿前,杨宁接触了自私昏聩的金陵高官之后,颠覆了以前的想象一样。 杨宁心中叹道:“原来在百姓心目中谈之色变,畏如蛇蝎的锦衣卫也不乏响当当的汉子。而那些衣冠楚楚,受人尊敬的相公们也多是自私小人。” 第三十九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 杨宁回到前衙,突然省起来一件事,就是自己官服上的香气曾惹皇帝起疑,这样去前衙可不行,万一被弟兄们闻见,自己失了威信不说,还带坏了锦衣卫的风气。 如今自己“掌锦衣卫事”,一定要做好表率。 所以杨宁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将官服脱了下来,只穿一身素白中单。 来到正堂,一众锦衣卫纷纷见礼,杨宁随口问道:“邓一南出发了吗?” 有知情的锦衣卫官员回道:“回大人,邓千户天还没亮就带着许多兄弟出发了。” 杨宁点了点头,突然觉得诺大的锦衣卫竟然无人可用。 没办法只得吩咐道:“去把百户田俊给本官找来。” “是!大人。” 没一会,田俊呼哧呼哧跑过来了,道:“大人,您找我?” 杨宁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田俊道:“田四,本官也觉得不好意思,本来说好让你和兄弟们去休息的。结果本官此时才发现,邓千户一走,除了你,本官都不知道该信任谁。” 田俊笑道:“大人这是哪里话?大人有事尽管吩咐,能为大人做事,是卑职的福气。” 杨宁点了点首,转身走到案前坐下,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随后拿起那张纸,将墨迹吹干递给田俊,沉声道:“田四,你派人去陕西洛南走一趟,这是地址。到了之后找一位姓楼的老人,给他置办好粮食和平日里起居所用的一应物品。记住,一定要选精明能干的人去,中原兵荒马乱的,切不可暴露了老人的住处。” 杨宁说着,伸手去怀中掏银子,可一掏之下,空空如也。 细想之下,原来杨宁从上清宫走时,身上揣了一锭银子,却是在长江画舫上给了钟离安萱。 杨宁不由一阵尴尬,谁能想象,一名堂堂的大明朝伯爵,身上竟连一分钱都没有。 说出去谁信啊? 杨宁面皮一红,笑道:“呵呵...那个,你等本官一会,容本官去后衙一趟,你别走,本官去去就来。” 田俊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位大人也是个穷光蛋,和自己一样。 得嘞,没办法,只能点了点头等在原地。 哪知道这时候,突然有名锦衣卫跑了进来,向杨宁施礼道:“大人,外面有一个自称是钱府河东君的人前来拜会大人。” 杨宁正欲前去后衙,闻言一面向后走,一面道:“我不认识姓钱的人,也没见过什么河东君,你打发了就是了。” 那锦衣卫道:“大人,那人说什么奉旨还钱?” “奉旨还钱?”杨宁立时止步,他现在听到钱这个字就眼冒绿光。 “是,大人,那人是这么说的。” 杨宁点了点头,冲田俊道:“田四,走,随本官去看看。” 于是二人向衙门外走去,衙门口十六名锦衣卫按刀而立,见杨宁出来,一齐抱拳行礼道:“见过大人!” 衙门口停了一抬小轿,见杨宁与田俊一前一后出来,两个老轿夫吓得跪在地上。 此时轿帘一掀,出来一个丽人,娇艳如花。 杨宁凝眉看着她,并不说话,心中却想:“这女子莫不是欠了上一任南镇抚司的钱,她此时来还钱,我是要还是不要?” 那女子走出轿来,一看杨宁如此年轻,明显也是吃了一惊,可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即便矮身冲杨宁福了一礼,道:“钱府柳氏见过大人,妾身听寒家老爷讲,前番曾与大人在御前争执,思来颇感悔恨,妾身这里代老爷向大人赔不是了,希望大人能不计前嫌。” 杨宁恍然大悟,原来这女子竟是昨天武英殿前,那个在自己靴子上吐痰老头的妻妾。 又听她自称“河东君”和“柳氏”,莫非她就是鼎鼎大名的柳如是?那她口中的老爷岂非就是钱谦益? 江南才女,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 弄清楚了她的身份,杨宁微一拱手,回礼道:“原来是钱夫人,夫人才名,在下久仰。” 杨宁话中只说“久仰”,却既不提原谅钱谦益,也不提不原谅,明显是余怒未消。 柳如是神色一黯,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来,道:“妾之区区贱名,怎配得大人垂范,今日老爷特命妾身来给大人还钱,这里有共计银票六千两,余下四千两,还请大人宽延些时日,且容妾身变卖些田产,再来还予大人。” 柳如是说完,楚楚可怜地望向杨宁,好像生怕杨宁翻脸似地。 六千两! 杨宁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这幸福来的太突然,仿佛一下子仿佛坠入了云端,轻飘飘的。 杨宁强抑心中的狂喜,伸手便将那厚厚的一沓银票接了过来,道:“不急不急,没事的钱夫人,等你什么时候有了,再还就是了,不用那么急。” 柳如是感激地看了一眼杨宁,施礼道:“多谢大人,如此,妾身告退。” “啊?好好!钱夫人慢走。” 柳如是纤腰轻摆,转身进了轿中。 随后只见小轿窗帘抬起,柳如是一手掀着窗帘,轻轻冲杨宁笑了笑。 “钱夫人,慢走啊!”杨宁笑道。 还好杨宁此生已见过许多貌美的女子,不然以杨宁那点定力,肯定又陷进去了。 像绾绾,玄徽,顾风遥和钟离安萱,这些女子其实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远在柳如是之上, 甚至就连长平公主,虽然容貌要比柳如是稍逊,但是长平身上那股子温婉典雅的气度,却是任何人都无法超越的。 随后两个轿夫抬着轿子,“咯吱咯吱”渐渐走远了。 杨宁低头看着这么多银票,别提心中有多欢喜了, 这下也不用回后衙了,他本打算去后衙找小梨借一点钱,等发了俸禄连同月例银子,再一起还给小梨。 这心里话如果被人听去了,肯定又是一阵鄙夷。 借女人的钱,还欠女人的钱。 这种事,也就只有杨宁能做的出。 田俊眼巴巴地看着杨宁手里大把的银票,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杨宁斜眼瞧他,“嘿嘿”一笑,随手就抽了几张给他,道:“按我的吩咐去做,告诉他,做好了,回来还有赏。” 田俊顿时点头如捣蒜。 第四十章 想当年寒山名扬,有道是家贼难防 杨宁道:“田四,你把去陕西的人安排好了,再去后衙当值就是了,我先回后衙了。” 于是田俊奉命而去,杨宁将官袍卷成一卷,抱在怀里,径往后衙而去。 杨宁走在路上,逐渐放缓了脚步,因为园子里有几声争吵传入了杨宁的耳中。 越是靠近后衙,争吵声越是清晰。 什么人这么大胆? 杨宁不由握紧了剑柄,哪知一握之下,顿时一慌。 剑呢? 对了,昨日进宫被屈风扬收了去。 今早出宫,浑浑噩噩地竟然忘了去找屈风扬要剑。 杨宁拍了一下自己脑门,暗道:“自己这脑子现在也不知是怎么了。” 那柄剑是顾风遥借给他的,当年他就是以这柄剑,在上清宫寒山绝巅之上,力破天玄门主姽婳,从而技惊四座,名扬天下! 如今杨宁没了剑,不知为何,尽管他武功盖世,却终究少了三分底气。 杨宁转过一处碧池,赫然发现园子前竟然换了一波锦衣卫在值守。 杨宁想起田俊说过的话,心想这定然是王海那一波人。 “登徒子!你快放开小梨姐姐。”这声音听着像是月月。 “去去去,滚一边去,老子要娶的是小梨,你这死丫头,没你什么事,哪凉快哪呆着去。” “你就不怕大人回来治你的罪?”这话杨宁熟悉,正是小梨。 杨宁极目向前望去,正看见一个身穿锦衣卫百户官服的背影站在园子里,伸手拽住了一个女子的右臂。 那个女子正是小梨,藕臂被那百户拉着,始终无法挣脱,看上去泫然欲泣。 此外还有侍女月月,拼命撕扯着那百户的衣袖,像是要夺回什么东西。 “嘿嘿嘿,大人治的我什么罪呀?我姐夫阮大铖阮尚书起复了你知道吗?大人既和我姐夫同朝为官,还不得给我三分颜面?” 那百户说完这句话,一脚将死缠烂打的月月踢翻在地。 月月身子瘦小,弱不经风,哪经得住这百户一脚,顿时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直至月月倒在地上,杨宁这才看清那百户左手所持的东西。 剑!杨宁的佩剑! 怎么会在他手中? 杨宁顿时怒极,一个小小百户,胆敢在后园调戏自己侍女。 真是狗胆包天! 此刻小梨见月月被打,顿时花容失色,一边拼命去挣脱百户,一边冲地上月月哭喊道:“月月,你没事吧?月月...” 哪知那百户见小梨大声叫喊,生怕他引来了前衙的人,反手对着小梨的左颊,“啪”地一声就是一巴掌。 小梨娇俏的面上,瞬时间就红肿了起来。 只见他凑近小梨,咬着牙威胁道:“别给你脸不要脸,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不过是一个侍婢,而且是被上任南镇抚司玩腻了的侍婢,你以为大人会要你吗?你还真以为大人会把你收入房中?做梦吧!告诉你,我已经派人去寻摸年轻貌美的姑娘了,到时候给大人面前一送,再求他把你许配给我,嘿嘿嘿...到时候,有你受的!” 小梨看见月月被打,本自吞声忍泪,脸上紧接着便挨了这百户一巴掌,又听到他这番诛心恶毒的话,心中突然想起,杨宁自从昨日见了自己一面之后,真的一整宿都没有再回去,莫不是真的嫌弃自己曾经侍奉过前任镇抚司? 她昨夜一个人在杨宁的卧房等了一宿,可直到天亮,都没有见杨宁再回来,这里是后衙,杨宁的卧房,如若不是厌恶自己,怎么可能一夜不归? 小梨想到这里,真可谓是凄入肝脾,撕心裂肺,恨不能立刻便找根绳子,吊死才好。 “啊...”哪知小梨正自悲戚,眼前突然一晃,她抬眼再瞧时,那百户不知被谁打在了地上。 面前站着一人,潇洒...额,今天的杨宁属实说不上潇洒。 顶着俩黑眼圈,脸也没洗,怀中抱着一团衣服,只着一身睡觉时所穿的素白中单。 怎么看怎么像一个被罢官夺职的人。 小梨一见到他,顿时喜极而泣。 自家大人! 自家大人回来了。 “臭瘪三,你要死吗?”那百户被杨宁踢倒在地,顿时疼得不轻,一面被属下扶起来,一面呲牙咧嘴地叫道。 杨宁一见那百户,顿时愣住了,往事一幕幕地涌上心头。 他是王海,十几年前,杨宁身患重病,腹大如斗。 义父和阿姊为了给自己治病,举家搬往商南城,哪知在进城前被这王海拦住,他贪恋阿姊的美貌,还将自己一顿毒打,如果不是当年陆寻将军恰好经过,将自己救下来,自己或许当时就死在他手里也说不定。 杨宁想到这里,暗叹口气,喃喃道:“时间过的真快呀,一恍间,快二十年了。” 说着杨宁俯身从地上将月月扶起,月月睁开眼睛,一声“大人”刚想脱口而出,就看见杨宁不着痕迹地冲她竖了一根食指,示意她噤声。 月月默默地点了点头,此时小梨过来,将月月揽在怀中。 王海在属下的搀扶之下,七手八脚地从地上爬起来,上下打量着杨宁,心想:“这定是哪个被夺职罢官的小子求上门来了,也不知道怎么误打误撞来到了后衙。” 心里这般想着,王海更是肆无忌惮,他啐了一口,上前用刀鞘抵着杨宁的脑后,冷笑道:“小子!要死还是要活?” 其余锦衣卫也是冷笑连连,冲着杨宁上下打量,七嘴八舌地道:“甭管你以前多大官,来了锦衣卫,就别想囫囵着出去了。” 月月和小梨见状,顿时张口结舌,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 杨宁反手格开刀鞘,不慌不忙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王海道:“要死如何?要活又如何?” 王海阴恻恻笑道:“要死容易,老子把你弄进锦衣卫诏狱里,用渔网把你罩住,再勒紧网子,把你身上凸出来的肉一片一片削掉,然后撒上盐;第二天将渔网再勒紧些,将凸出来的肉再一片一片削掉,撒上盐,如此周而复始,直到你死...嘿嘿嘿” 王海说着说着,看了一眼属下,猖狂地大笑起来。 此话一出,小梨和月月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杨宁扭头看去,此时小梨面上梨花带雨,被王海这一番话吓得一缩脖子。 杨宁点了点头,道:“确实够残忍,要活呢?” 王海撇嘴冷哼一声,不屑地道:“要活嘛,就给老子磕一百个响头,然后再从老子胯下钻过去,回去后把房产田地都卖了,送一万两银子过来,老子心情一好,就放你一马,如若不然...” 一名锦衣卫上前踢了杨宁一脚,道:“臭瘪三,看你怎么选?” 杨宁道:“我选死!” 第四十一章 伯爷负手战群宵,后园前仗义护婢 杨宁这一句“我选死”,大大出乎了这几个人的意料。 在王海想来,天下没有几个人没听说过锦衣卫诏狱的,更没有几个人不怕锦衣卫诏狱的,因为只要进了那个地方,很少有人能活着出去。 那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有时候,死了,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当死成为了一种奢望。 王海眼里闪过一丝阴翳,他已动了杀心。 既然眼前这个人喜欢打抱不平,又不识抬举,那就把他弄到诏狱里,把他千刀万剐,每年死在锦衣卫诏狱里的人不计其数,没人会在意再多死一个。 王海微微一侧首,其余十五名锦衣卫会意,顿时分散开来将杨宁围在中间。 这种动作非常娴熟,就像是和往常一样,抓捕一个钦犯,或者是得罪了锦衣卫的人。 “狗瘪三,这是你自己不要命的,进了诏狱可别叫爷爷!” 杨宁依旧站在原地,一动未动,闻言说了一句:“你们不问问我是谁吗?” “你是你妈的儿子,我是你爷爷!” 王海接口道:“弟兄们上,不用留手,弄死了算我的。” 几名锦衣卫顿时向杨宁攻来,其中一个冲在最先,举起刀鞘就往杨宁脑袋上砸去。 上来就下死手,毫不留情。 “大人小心!”小梨不禁替杨宁深感担忧,出口叫道。 杨宁也是怒极,抬腿一脚便踢在那人胸口,那人甚至都没有看清杨宁是什么时候出腿的,就仿佛败絮一般被踢飞出去三丈有余。 一脚落下,其余锦衣卫也已攻到近前,杨宁更不答话,双手后背。 左边来人出左腿,右边来人出右腿,一脚一个,片刻间已将七八名锦衣卫都踢翻在地。 “大人?住手!”却是王海听见小梨喊得那句,急忙命属下停手。 还没来得及上的锦衣卫暗松口气,看着躺在地上不断哀嚎的同僚暗暗庆幸。 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地,像是个落魄文官,谁能想到身手这么好? 王海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杨宁,回头对小梨道:“你刚才是喊他大人吗?” 小梨和月月此刻心情大好,闻言扭过头去,竟是理都不理王海。 王海正欲再说什么,却突然吓了一激灵,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杨宁竟然已到了他身前。 王海一手拿着杨宁的佩剑,一手举着锦衣卫的绣春刀,大喊道:“你别过来啊,我可告诉你,这里可是锦衣卫,你打了我,你也别想跑!” 哪知杨宁伸出手来,道:“还给我?” 王海纳罕道:“还给你什么?” 片刻后王海看了一眼佩剑,反应过来,顿时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说,这剑是你的?” “废话!还给我!” 王海闻言,面如死灰。 杨宁冷眼瞧着他,抿着嘴,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那王海嘴巴一咧,顿时嚎啕大呼,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道:“杨大人啊,卑职有眼不识泰山,我不知道是您呐...” 其余锦衣卫闻言,甭管是在地上哀嚎的,也甭管是还站着的,哪里还能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新上任的锦衣卫杨大人,登时都战栗着跪在地上。 杨宁将剑从王海手里一把夺过来,冷声道:“这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王海涕泪皆下,闻言茫然地“啊?”了一声,抬起来头,却正对上杨宁的目光,吓了他一跳,急忙又低下头去, “说!”杨宁厉声道! 王海一机灵,道:“是,屈屈....大人,一早派人送来的....卑职正好今儿当值,就想把您的佩剑拿来交给...小梨姑娘,这不,正巧您回来,我不知道啊...” 王海抽抽泣泣地说着,说到最后又哭了起来。 “嘻嘻嘻...”哪知这时候,却从旁传来一声非常不合时宜地嬉笑,月月对小梨笑道:“小梨姐姐,你看他那怂样,刚才恨不得吃了我们呢!果然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小梨捏了一下学学鼻子,纠正道:“是恶人自有大人磨!” 月月闻言,冲小梨吐了吐舌头…… 杨宁直起身来,看着跪在脚下的王海道:“于是你拿着本官的这把剑,诱骗小梨和月月出来,便趁机欺侮他们是吗?” 王海不敢抬头,只磕头不停。 “是,大人,他拿着您的宝剑在园子门口喊,小梨姐姐认得您的剑,就过来想给您拿回房中去,哪知就被他给纠缠住,还打了我们。” 在王海心中,一直不觉得调戏奴婢是什么大错,况且这俩奴婢还是前任南镇抚司大人玩腻留下的,杨宁年纪轻轻,过上一段时间,定会将她们遣退。 王海最害怕的是他顶撞杨宁一事,在当时大明官场上,婢女仆人受不受欺负的往往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是那些朝廷大员,却把自己的面子和官威看的比什么都重,往往有人顶撞了他们,被他们记恨在心里,十年八年都会不停的报复。 何况杨宁这样一位年轻气盛的高官。 但是王海不知道的是,杨宁和他们恰恰相反。 杨宁冷声道:“王海,你知罪吗?” 王海心念电转,心存侥幸地抬头道:“杨大人,今日顶撞了您,是卑职有眼无珠,卑职该死,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放卑职一马,卑职回去就让我姐夫亲自来衙门给您致歉。” 杨宁好奇心起,问道:“你姐夫?” 王海一听,眸子一亮,暗道有门,当下擦擦眼泪,讨好道:“卑职姐夫乃是兵部侍郎阮大铖,您一定听过他吧?” 哪知杨宁摇了摇头,道:“你抬出天王老子来也没有用,本官问你,你知罪吗?” 王海道:“卑职知罪!” “罪在哪里?” 王海道:“罪在卑职有眼无珠!” 杨宁摇了摇头,道:“顶撞我没关系,但你不该欺侮我的人!” 小梨一听,望着杨宁的目光中仿佛都要滴出水来。 “这样吧,我剁你两根手指,以示惩戒,日后你也再不是我锦衣卫的人,我不管你是凭着谁的人脉关系进的这里,烦劳你出去都别再说是锦衣卫的人,我锦衣卫,丢不起这个人!” 杨宁说着,便向后衙走去。 “大人,求您看在我姐夫的面子上,饶了我吧大人!”王海又哭了起来。 第四十二章 娇无力大人搀奴,暖房内美婢浣足 “等田俊来了,让他来见我。” 杨宁撂下这一句话,就一手搀扶住月月,一手搀扶住小梨,向卧房走去。 她们两个弱小女子,都多少受了伤,又经受了惊吓和恫吓,此时走路都不利索,杨宁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了,只想着尽快将她们搀回房中。 月月小姑娘家家,心里还没装那么多事。 因此杨宁过来搀扶住自己,除了感动之外,别的倒没觉得有什么。 反倒是小梨,相较于月月成熟一些,心思又细腻周至,想的自然也就多一些。 杨宁甫一上来搀住自己,小梨登时便羞地满面羞红,身子也随之软了。 心里不禁乱想:“大人毫不避嫌地搀扶住我,是不是对我有意?” 一会又想:“不对不对,大人那一只手还搀着月月呢?莫非他对月月也有意思?” 于是小梨不禁暗自惆怅,当下偷眼打量杨宁,只见杨宁一手一个,搀扶着她们两个,却目不斜视,正视前方,显然是没有丝毫龌龊心思的。 走了一会,三人路过一处拐角,杨宁松开月月,道:“月月,本官不知道你房间在哪,你自己回房好生休息,身子如有不适,记得要延医问药,一切费用,算在本官账上。” 月月低眉称是,杨宁点了点头,随即便搀扶着小梨继续向前走。 没一会上了假山,除了溪水拍石之声,再无其他声响。 小梨见此处静谧,四周无人,心中不禁又活泛起来:“大人明知我伤不在腿脚,却偏偏要搀扶着我,莫非真是对我有意?” 小梨心念及此,不禁一颗芳心“砰砰”直跳。 “可是大人年少有为,文武双全,会看上我这种婢子吗?而且...而且还是早就进府的婢子。” 就这样,小梨一路上胡思乱想,终于到了山上卧房。 杨宁推门进去,让小梨坐在凳子上,关切道:“小梨姑娘,你没事吧?” 小梨闻言,用手捂住左颊,生怕被杨宁瞧见了自己的丑样子,低声道:“大人,我没事的。” 杨宁起身点了点首,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着将官服放在榻上,转身在房中去找东西。 小梨道:“大人,您找什么?” “找个木盆。”杨宁道。 可杨宁只来过这卧房一次,根本不知道东西都放在哪。 小梨心想:“大人突然找木盆干什么?该不会是想倒些热水,给我左脸颊伤处热敷一下吧?” 小梨欣喜不已,起身道:“大人稍侯,我去给您拿。” 说着开开心心地跑出门去,没过一会,就抱着一个木盆过来了。 木盆不小,小梨将木盆放到杨宁身前,跑回了自己房中,从灶上拎了一个早就烧开的陶壶,又拽了一方麻布搭在自己肩膀上,这才回到杨宁房中。 小梨一面暗喜,一面将盛满热水的陶壶和麻布都交给了杨宁。 杨宁不禁纳罕:“这丫头,刚才还柔柔弱弱地,连路都不大能走,这回怎么都跑起来了,而且,她在高兴什么呢?” 杨宁伸手接过,连声道谢:“多谢小梨姑娘。” 小梨做完这一切,又恢复了淑女的神态,屁股轻轻往凳上一坐,心想:“我都帮你准备好了,最后这一步,还须得你自己将热巾敷在人家面上才是。” 小梨想着想着,不由面红心跳,低下头去,都不敢抬眼去看杨宁了。 “待会大人给我敷面,我该说些什么呢?说谢谢大人?太生分了...” “哗啦啦...”果然一旁传来倒热水的声音, 接下来该是将布放入木盆中了吧?小梨暗想。 “啊...好爽啊!”哪知过了一会,还是不见大人过来,而且还传来了杨宁奇怪的声音。 “什么味道?怪怪的!”小梨依旧不敢抬头,却闻到了一股怪怪地,嗯?有点类似于咸臭味,怎么会有咸臭味呢? 大人来之前,我都里里外外熏过了呀。 “啊...好爽...”一旁的杨宁又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小梨再也忍不住,抬首举目望去。 眼前的一幕,小梨差点晕倒。 只见杨宁高高挽起裤脚,两双大脚浸泡在木盆中,鞋袜都被仍在一旁。 可能是因为水太烫,杨宁正满面陶醉地半眯着双眼。 小梨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略微有些愤懑之余,还有些许失望。 过了好久好久,小梨才顺过气来,起身去将窗户打开,让这臭味散一散。 杨宁道:“上次洗脚,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小梨闻言,转过身子,蹲在杨宁洗脚盆前,眨着大眼睛望着杨宁,道:“大人,您很累了吧?” 杨宁一怔,默默点了点首,道:“我自从下山以来,就没好好睡过一觉。” 小梨心下一疼,问道:“大人身居高位,凡是自有属下去做,又何必事必躬亲,让自己如此辛苦?” 杨宁摇首道:“如今国事不柝,我蒙圣上信赖,亲掌锦衣亲军,又怎么敢贪图享乐。” 小梨将手放入盆中,探手抓住了杨宁双脚。 杨宁一惊,下意识地一缩脚,忙道:“小梨姑娘你是雅人,大可不必如此。本官这脚很久未洗了,臭的很,还是我自己来吧。” 小梨不许,紧紧握着杨宁的脚,一手搓洗,一手轻轻舀着盆中的水,道:“大人这双脚,是为国奔波劳累的一双脚,那小梨给这一双脚尽些心意,是不是也算是为国尽忠了呢?” 杨宁闻言,心下一动,不禁望向小梨,恰与小梨目光一碰,两人都是一怔。 只见小梨的目光深邃,泛着妖冶的蓝色,杨宁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眼睛,顿时心下一荡。 片刻后两人各自都将目光移开。 杨宁躲开小梨灼灼的目光,暗暗松了口气,只心却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房中出奇地安静,静地落针可闻。 “大人,能侍奉您,是小梨的福气。”小梨鼓足勇气道。 “大人,我来了!哈哈...”杨宁正不知如何接口,切好田俊这时候来了,门也没关,直接就迈步进得堂来。 小梨顿时羞不可抑,待田俊进房一看,看清房中情形,不由蒙住了双眼。 一个大老爷们,像个小女孩一样蒙住了双眼。 ... 第四十三章 琉璃轩卧榻听雨,追回忆粗碗清粥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大人,您继续!”田俊说着,就要退出门去。 “进来吧,本官正好有事找你。”杨宁生怕田俊一走,小梨又说出什么让杨宁无法回答的话。 田俊看了一眼小梨,试探性地对杨宁道:“大人有事请吩咐。” 杨宁道:“去陕西的人,安排好了吗?” “回大人,安排好了,我已将银子给他了,他现在回家去安顿家小,明日一早启程前去洛南。”田俊道。 杨宁点了点首,道:“还有,你立刻派人,想办法找到北镇抚司的人,我们要尽快将北镇抚司在中原的力量纳入到南镇抚司衙门来。” 田俊道:“是,大人,还有事吗大人?如果没有事,卑职这就告退。” “嗯...”杨宁沉吟半晌,道:“还有,派人打探吴三桂的消息,看他有没有投降闯军。” “是,大人,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卑职告退。” “额...” 杨宁眼珠一转,继续道:“再命人将先帝临终前的遗诏抄录一千份,不,一万份!悄悄张贴在江北各大州府城门上。并散播出去,就说大明真命太子已在金陵即位,请中原百姓静候王师北进,收复中原的佳音。” 田俊看着小梨姑娘给大人洗脚,说不出的浑身不适,硬着头皮听着,急忙想离开。 哪知杨宁一条接一条的命令,就是不让田俊走。 “是,大人,卑职告退!” ‘额...“杨宁还想再说什么,哪知脚底一疼,却是小梨气急,掐了杨宁一下。 杨宁“哈哈”一笑,道:“没事了...” 田俊长舒一口气,逃也似地退了出去。 田俊一走,房内重又安静下来。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个人有些做贼心虚,另一个人有些微微生气。 还是杨宁率先打破沉默,道:“小梨姑娘。” “嗯?大人。” “水凉了。”杨宁道。 小梨一窒,看着杨宁道:“那我去给大人烧水。” 杨宁连忙摇手道:“不,不必了,我不洗了。” 说着将脚从盆中抬起来,拿过那一方麻布,擦起脚来。 小梨顿时欲哭无泪... 杨宁洗过脚,一阵倦意袭来,昨夜他可是被朱慈烺吵的一宿都不曾合眼,小梨瞧出杨宁疲惫,起身帮他将洗脚水倒掉,回到房中道:“大人,您这几天累了,好好睡一觉吧。” 杨宁点了点头,由小梨帮着宽衣解带,然后倒在了榻上。 小梨自去洗净了手,回到房中一看,杨宁紧闭双目,呼吸均匀,显然已经沉沉睡去。 小梨上前帮他把被子又拽了拽,这才悄悄退出。 ... 次日一早,杨宁一觉醒来,顿觉神清气爽,这一觉,已经很久没有睡这么踏实过了。 也不知小梨熏的什么香,沉睡时竟然这般安神。 杨宁搭眼一瞧房中,只见收拾的干干净净,桌上搁了三个碗,估计怕菜凉了,都用碗盖着,也看不清碗里是何物。 另外还有昨天除去的衣袍,鞋袜,都已经被清洗干净,挂在窗前。 杨宁心道:“干嘛不挂在院子里晾干呢?” 扭头一瞧窗外,只见外面细雨蒙蒙,轻打芭蕉,山下那一池碧水,泛起一圈圈地涟漪,整个小园,俱是青檐黑瓦,别有一番韵味。 杨宁暗道难怪,掀开床被,起身穿鞋。 哪知这一起身,竟然还有些许凉意,江南暮春时节,尤其是在雨天,风还是格外冷的。 于是杨宁想去找一袭外袍穿上,正在这时,只听“吱哑”一声,房门被推开。 小梨淡施薄粉,一手一个,端了两个瓷碗进来,一见杨宁醒了,顿时笑道:“大人醒了?” 这一笑,更是明亮了这寸许天地。 杨宁也笑道:“小梨姑娘早。” 哪知小梨闻言,想笑又忍住,道:“不早了,都中午了。” “啊?都中午了?”杨宁顿时一慌,想着前衙还有许多事没有做,顿时心急如焚,这便低着头去找外袍。 小梨会意,上前轻轻推着杨宁的胸口,要他坐在桌前,又拿了一个筷子给他,温言道:“大人,什么事情再急,也要吃了饭再走。” 杨宁哪里好意思拒绝美人的好意,叹了口气,道:“多谢小梨姑娘。” 小梨一笑,将桌上盖着的碗一一取下,只见桌上一碗肉丝豌豆,一碗辣炒河鲜,一碗青菜,碗一取下,三样小菜都还冒着热气,最后小梨拿来的两个瓷碗却是两碗清粥。 杨宁看到这一幕,思绪被牵动,心想这种感觉只有小时候,阿姊和大伯才给过自己,恍惚间嗓子一紧,眼中就要流下泪来。 幸好小梨不曾发现,道:“大人这样冷吧?奴婢去去就来。”小梨说着转身走了出去,片刻后臂弯处竟搭了一件杨宁的外袍来。 小梨敞开袍子,给杨宁披在身上,看着桌上丝毫未动的饭菜,疑道:“大人,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哪知杨宁伸手又拿过一双筷子,递到小梨身前,强笑道:“小梨,来,坐下一起吃。” 小梨闻言一惊,忙道:“大人说笑了,小梨是婢子,怎敢与大人同桌共餐?” 杨宁方才被牵动往事,此时依旧双目通红,语气不容质疑道:“你家大人让你坐,你就坐,不必理会外面那一套。” 杨宁说着,将筷子又往前送了送,几乎就要碰到小梨的手边。 小梨只好拿过筷子,可身子还是不敢坐下,怯懦道:“大人...” 杨宁刻意将脸一板,又重重地将一碗粥放到小梨桌前,却并未说话。 小梨无可奈何,只得战战兢兢地挨着凳子边坐了。 杨宁挟了一筷子青菜入口,边嚼边展颜笑道:“这才对嘛。” 小梨双手抱着面前的瓷碗,目光定定地望着杨宁,道:“大人,小梨生怕这点饭菜您不够吃,所以这两碗粥都是您的。” 杨宁瞪大了眼,道:“我哪有那么能吃!” 小梨低头抱着碗,轻轻抿了一口粥,低声道:“大人。” 声音细若蚊蝇,杨宁没有听见,只顾大口吃菜。 小梨又道:“大人!” “啊?”杨宁这回听见了。 “您与那些大人不太一样?”小梨鼓起勇气道。 ... 第四十四章 北镇抚司庐州来,同知掌锦衣卫事 杨宁穿着一身崭新的锦袍,迈着四方步,满面春风地坐在了前衙堂上。 手边正好有一些江南各省,各部官员的资料,杨宁随手翻开一个,看了起来。 雨势仍不稍缓,顺着青檐往下串成一道雨幕。 “大人,您可来了。” 杨宁举目一看,田俊披着蓑衣,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小跑进来。 杨宁看着田俊,放下手里的笔,指着一把椅子,道:“坐!” 田俊拱手谢过,坐下后,端起一旁桌几上的一碗凉茶,三两下喝了个干净。 挥袖抹了一把茶渍,道:“大人,您吩咐卑职办的事,有眉目了。” 杨宁点点首,道:“不着急,你慢慢说。” 田俊道:“今日从庐州来了十几个兄弟,原来都是北镇抚司李佥事麾下的,目前已经被卑职安置在签押房了,就等候大人传见呢。” 杨宁接口道:“那你有没有问,他们北镇抚司目前还有多少人手?” 这是杨宁最关心的问题,因为此前,南镇抚司衙门的触手触及不到中原,那是北镇抚司的底盘,如今大明衣冠南渡,中原发生的任何事,朝廷都不清楚,杨宁可不想让大明锦衣卫从此变成瞎子和聋子。 田俊苦着脸道:“卑职忘记问了。” 杨宁道:“传檄遗诏的事情,你安排人写了吗?” 田俊点首道:“大人没发现今天衙门里格外安静嘛,都去抄遗诏了,今晚就会有人将已经抄好的檄文散布出去。” 田俊说完凑前道:“对了大人,还有一件事,大好事...” 杨宁眼睛一亮,也凑前道:“什么大好事?莫非是那个柳如是又来还钱了?” 田俊一怔,顿时无语。 片刻后才道:“是京师那边,传来消息,您猜怎么着?” 杨宁皱眉道:“京师?京师已被反贼占了,还能有什么好消息传来?” 田俊道:“朱纯臣被闯贼斩首了,首级就悬在城楼上!” 杨宁先是一惊,继而大喜,道:“朱纯臣不是投靠闯王了吗?这种奸臣滑的很,怎么会给斩了头?” 田俊笑道:“闯王说他卖主求荣,今日背叛了大明,明日说不定还会背叛闯王,于是就把他斩了,还抄了他的家。” 杨宁道:“这是个好消息,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也让世人知晓,叛徒的下场。” 杨宁想了想继续道:“还有,吴三桂那边有了消息立刻报给我。” 杨宁说完眉头一皱,似有隐忧。 田俊颌首称是,又见杨宁紧皱眉头,当下问道:“大人,你没事吧?” 杨宁叹气道:“唉,京师一失,镇守山海关的吴三桂就成了一只孤军,关外是鞑子,关内是闯贼,腹背受敌。不知他是战是降呢。” 田俊恨声道:“吴总兵麾下有数万关宁铁骑,可莫要便宜了反贼。” 杨宁摇了摇头,道:“不,我倒不怕吴三桂投了闯王,我最担心的是,他投了靼子。” 田俊笑道:“大人多虑了,吴总兵在关外和靼子打了这么多年,两边积下的仇怨可不少,吴总兵万万不会投了靼子。” 杨宁道:“但愿如你所言。” “大人,那...那些北镇抚司的兄弟们,你见还是不见?” “叫他们进来吧。” “是大人...” 田俊反身到签押房去请北镇抚司的锦衣卫。 .... 过了半晌,四个锦衣卫撑着两把伞,在田俊的带领下向前衙走来。 四人远远地看见堂内案后端坐一人,正在俯首写着什么。 此人长身锦袍,像是一个文士,与其他锦衣卫上官大有不同。 可能是几人的脚步声惊动了那人,那人抬首看来,见到众人从雨中走来,忙将笔搁下,从案后转出来,三两步走到堂前迎候着众人。 四名锦衣卫激动莫名,他们隶属北镇抚司,是侥幸活下来的人,是遗种,原没想到南镇抚司衙门会对自己如何重视。 从他们千里迢迢从庐州逃到金陵,却既不安排饭菜,也不安排住所就可见一斑。 南镇北镇历来都不对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可这位南镇抚司衙门的大人,竟然在堂前迎候着自己。 这令四人激动莫名。 四人到了堂前,还在雨中,就将伞一扔,跪地拜道:“北镇抚司四个遗种,侥幸不死,特来参见大人!” 四人本以为这位大人会令他们起身,然后进堂叙话。 哪知那大人竟然从堂前一步迈入雨幕,躬身将他们扶起来,关切地道:“你们辛苦了,快,快进来。” 说着便将他们一一扶起,请进堂内。 这一幕,恰被田俊瞧在眼中,心中暗暗钦佩。 只这一小会,杨宁包括四名锦衣卫的身上都已被雨水浸透。 众人已经进得堂内,见还有水滴从杨宁头发上不住落下,又是感动,又是惭愧。 四人当中,其中有一个瘦高个,虎目长髯,显得极是英武。 此刻他神情颇为动容,红着眼道:”大人,我们四人惊闻京师失陷,真是死的心都有了,京师衙门里的兄弟尚且能为国捐躯,我等四人,枉为男儿,不能为国效死,此次前来投奔大人,又蒙大人如此礼遇,情何以堪啊?“ “兄弟这是说的什么话?留此有用身,日后大有可为。不着急,来,坐下慢慢说。” 杨宁请他们四人落座,又吩咐人上茶,这才仔细打量起这四个人来。 四人当中隐隐以这位瘦高个为首,看其锦衣卫官服,的确也是属他职位最高,是名千户。 还有三人,俱是百户,身材不一。 四人刚刚坐下,那千户便向杨宁一抱拳,道:“大人,下官江盛,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李佥事麾下千户,去年年底奉命率属下前往庐州,调查空饷案,没成想惊闻京师陷落,于是下官与属下商议,前来投奔。” 杨宁点首道:“不知江千户可否告知本官,就你现在所掌握的信息,北镇的兄弟还有多少?” 江盛闻言一阵犹疑,看了杨宁一眼,道:“请恕下官冒昧,敢问大人可是当今南镇抚司衙门的上堂?” 田俊闻言,将茶盖一放,喝道:“大胆!你面前坐着的,乃是圣上钦授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武襄伯。当然也是如今南镇衙门的上堂。” 第四十五章 私房中窃握酥手,酒相饮藩王且后 其实这也不能怪江盛动问,原来大明自成祖皇帝以来,大明天子为了防止锦衣卫指挥使的权柄过大,经常不设指挥使。 常以锦衣卫指挥同知,或者锦衣卫指挥副使来行使锦衣卫的最高权力,在他们的授命诏书上,都必须带有“掌锦衣卫事”这五个字,也被称为“上堂”。 因此,锦衣卫的指挥副使,或者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并不一定是权力最大的那个人,所以江盛才问杨宁是不是“上堂”。 得到田俊的确切答案,江盛起身,向杨宁躬身一礼,正色道:“大人,绝非是卑职存心不敬,实在是这件事干系重大,只能锦衣卫上堂才能知晓。” 杨宁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我懂的眼神。 因为在当时,很多锦衣卫潜伏在各地的密探和暗桩都是一对一单线联系的。 经常有潜伏在敌人内部的暗桩,在敌人内部伪装了数年甚至更久,因此为了保证事情的严密性,更为了保证这些暗桩的安全,锦衣卫一向视之最大机密。 甚至,连皇上都不会清楚他们的存在。 江盛起身凑到杨宁身前,其余几人见状,都十分识相的起身走到了檐下。 堂外哗哗的下雨,那千户对杨宁说了什么。 任何人都不知道。 待田俊和其他三人再次回到座位上时,那千户也已直起身子,道:“大人,这就是卑职所知道的全部,至于北镇抚司其他地方的人手,那就不是卑职所能掌握的了,不过卑职会帮着大人联络其他千户,请大人放心!” 杨宁点了点头,起身道:“有劳江千户了,四位一路鞍马劳顿,着实辛苦了,这就请田四带各位兄弟先去好好休息,两日后便在衙门里听命便是。” 四人神色一肃,拱手道:“谢大人,卑职告退。” ... 戌时时分,衙门里的人都渐渐散去,该回家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 雨势仍不稍缓,杨宁站在堂前,仰首望着苍穹,黑蒙蒙的一面,犹如深夜一般。 杨宁打伞回到卧房,小梨便迎上来,刚欲将外袍脱下,就从墙边的玻璃中望见有一个身影匆匆向山上跑来。 杨宁想抓住衣扣,不让小梨继续脱下去了,哪知这一伸手,却握住了小梨的柔荑。 两人都是一震,小梨眼神迷离地抬首望向杨宁,正不知大人要做什么事。 就听杨宁小声道:“有人上来了,估计前衙有事。”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田俊的声音道:“大人,宫里传出旨来,说福王和福王妃进京了,命大人前去相迎。” 小梨眉头一皱,道:“大人这才刚进屋,怎么偏生来的这么是时候?连饭也不让人吃一口。” 杨宁笑道:“不急,小梨你去温点酒来,我和田四喝了酒再去就是。” 小梨喜道:“真的吗?大人。” 杨宁已经回身坐在了桌前,朗声道:“进来吧,陪本官喝一杯。” 门被推开了,田俊小心翼翼地进了屋,除去蓑衣放在门前,不敢去看小梨,只望向杨宁道:“大人,听说福王一家已在城外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杨宁笑道:“怎么?下这么大的雨,外面这么冷,难不成你让本官饿这肚子去?” 杨宁说完,指着桌子道:“坐,陪我喝一杯。” 田俊依言坐下,踌躇道:“大人,虽说如今太子已经登基,那福王乃是外藩,不必太过重视,况且卑职还听说,福王曾经被人鼓动着想先一步进金陵即位,那就更不受圣上待见了。可他毕竟是王爷啊,如今一家子到了城外,我们还在喝酒,不合适吧?” 杨宁冷笑一声,道:“没什么不合适的,他们若是胆敢胡来,或者说什么不该说的,你看本官不把他抓起来关进诏狱,然后就说他似对今上有什么不满,言语对今上不敬。如果你是今上……你会怎么办他!” 田俊失笑道:“大人可莫要这么说,这可是要杀头的话。” 此时小梨已端了酒菜上来,又拿了一个粗碗,倒上了热水,温起了酒。 杨宁不以为然道:“忠君是要在心里的,而不是在嘴上的。再说了,本官这只是打个比方嘛,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尽管说。” 田俊看了一眼酒,咂吧咂吧嘴,道:“大人,如果我是...咳咳,反正我觉是睡不安稳的。” “这就是了嘛,所以陛下才会下旨让我去迎福王进城,因为我最了解陛下,我且好好晾他福王一晾,借此看看群臣的反应。凡是替福王说话的,你给我派人盯好喽。”杨宁道。 “是,大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二人都喝得满面通红,小梨都看不下去了,连连催促杨宁道:“大人,这天不早了,您要是去的话,就赶紧去吧,别再晚了。” 杨宁一笑,对田俊道:“去吗?” 田俊酒量不行,喝到现在已然有些微醺,闻言道:“大人,不去了,咱继续喝,不行明早睡醒了再去。” 杨宁哈哈一笑,起身穿上外袍,道:“那就太过了,如果我们明日睡醒了再去迎福王进城,那群臣的折子该不是为福王说话了,多半该是参我的了。” 田俊见杨宁都起身了,于是也赶忙起身,拿起佩刀,去门口穿蓑衣去了。 杨宁拿着伞走到门口,看看天色,叹道:“这雨怎么不见停啊?” 田俊穿好蓑衣,从杨宁手里接过伞,给杨宁打着。 杨宁回头冲小梨挥了挥手,道:“不必等我,你自己先睡吧。” 于是二人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杨宁那番话着实容易令人误会。 但是杨宁去得急,再说心思也不在上面,话出口也没再细品。 田俊也没在意,一来他喝多了些。二来在他想来,大人肯定早就和小梨姑娘发生过什么,所以他也没细品。 只有小梨细品了,听了之后面色潮红,没喝酒的倒比喝过酒的脸还红。 她细品之下越发羞喜,心道:“大人说让我不必等他?自己先睡?是要我睡在他房中的意思吗?” ... 第四十六章 镇抚司衙前待命,锦衣卫穿雨而行 且不说小梨姑娘一人在房中如何胡思乱想,咱先说那杨宁和田俊二人。 只见杨宁二人来到前衙,命田俊去召集兄弟,一炷香的时间也没有,南镇抚司衙门口便聚集了一百多名锦衣卫,皆身披蓑衣,腰跨战马。 一百多名锦衣卫被田俊从被窝里叫起来,得知是要随自家大人前去城外,迎接福王进城,都特意换了崭新的飞鱼服。 南镇抚司衙门的面子可丢不得。 田俊来到杨宁身前,道:“大人,一百三十名弟兄已在衙前集结,就等大人您了。” 杨宁点点头,也披上一件蓑衣,将剑系在腰间,大踏步走出衙门。 一出衙门,一百多名锦衣卫皆在马上,冲杨宁抱拳道:“见过大人!” 此时属下给杨宁牵过来一匹马,杨宁伸手接过缰绳,然后冲众属下一挥手,翻身上马道:“走,随本官会会这洛阳来的贵客!” 众人轰然称喏,片刻后马蹄声如鞭雷般响起,直向城外而去。 ... 城外,凄风惨雨,孤鸦衰草,一处破烂的棚子旁围了不少人。 福王朱由崧和福王妃紧皱眉头,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辆轩敞的马车中,世子妃怀中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孩,此时已经甜甜睡去,应该便是福王世子了。 马车外有福王亲军两百,家奴数十人。此刻都围在那破棚当中避雨,小小的破棚怎么可能容得下那么多人,于是很多人干脆淋在外面。 按理说这福王乃是坐镇一方的藩王,怎么会落到这般天地? 此话还要从三年前说起,三年前,李自成攻破洛阳,火烧福王府,活剥了上一代福王朱常洵。 所幸的是,当时还是福王世子的朱由崧娶了一位武功不俗的世子妃,便是出身朝鲜海云台的拓素英。 也就是十余年前,在上清宫以“青玉流”秘术打伤杨宁之人。 当年拓素英不知用了何等方法,在离开上清宫之后,竟然奇迹般救活了朱由崧的性命。 这一次,又是她在危机关头,背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朱由崧,杀出重围,逃了出来。 他们这两年一直在四处避难,虽然承袭了福王的爵位,可却一没封地,二没兵马,这马车甚至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福王府,这堂堂藩王当到这副田地,也委实憋屈。 直到不日前,正在淮安避难的福王收到凤庐总督马士英的书信,书信中说京师城破,天子驾崩,太子定然也必死无疑,请他立即到金陵继承大统,匡复大明。 收到书信的福王朱由崧和福王妃拓素英欣喜若狂,急忙下令赶去金陵,可没高兴多久,福王一行人还在路上,就收到噩耗。 太子朱慈烺没有死,还逃到了金陵,并在张慎言和史可法的拥立下,继承大位。 正统既已登基,天下民心所向,其余藩王谁还能窥测大宝? 可是如今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再灰溜溜地四处去流浪吧? 那不更显得做贼心虚? 福王一行三百多人下午便到了金陵城外,福王当即便派人去宫里禀奏皇上。 进宫的人已经回来了,并打听到圣上已经下旨,命“掌锦衣卫事武襄伯”杨宁负责出迎福王一行。 福王赶忙追问:“这位武襄伯是个什么人物?怎么本王之前从未听过这个人?” 那人回道:“属下听说,这武襄伯杨宁是当今朝廷最炙手可热,也是今上最新任的人。” 福王“唔”了一声,并未有什么反应。 可是一旁的福王妃听到“杨宁”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皮却没来由地一跳。 可也仅仅只是片刻,福王妃自嘲一笑,心里暗道:“我这是怎么了?世上叫杨宁的人何止万千,怎么可能那么巧!” 福王一行人静静等待着这位御前红人的到来,哪知这一等,就是五个时辰。 福王甚至都开始怀疑,来迎接自己的这位大人是不是走错了门? 一遍遍地问属下:“武襄伯可知道我们是在金川门?” 属下战战兢兢地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福王的问话,就听远处传来“嗡嗡嗡”一阵巨木转动的声音,福王和福王妃挑开帘子向城门看去。 只见两扇巨大的城门正徐徐打开,城门洞里黑幽幽地,传出数不清地马嘶之声,却不见有任何人出来。 此时雨仿佛更大了些,福王挑着车帘,斜雨欺进马车内,凉风冷雨,不禁使他打了一个寒颤。 福王府的亲军都是绣花枕头,甭看穿的光鲜亮丽,实则一场仗也没打过,看到城门大开,按理说早该整军列队去王爷马车前守卫。 可几百人你看我我看你,竟然一个动的都没有,可把福王气得够戗。 城门开启后,城门洞里只闻马嘶之声,却不见有人出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直至吊桥缓缓落下,福王按耐不住,催促马夫道:“他们不来,我们就过去...”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看见有三十六名骑士依次从城门洞的黑暗中涌出。 三十六名骑士皆身披蓑衣,堪堪奔到福王马车前,左右一分,让出一条道来,好像在恭候什么人的到来。 但这个人显然不是福王。 这些骑士分列官道两旁,每列各有十八骑,皆人如虎,马如龙,兵强马壮。 福王看了一眼一旁落汤鸡一般的福王府亲军,更是恨得牙根痒痒。 哪知马蹄声再度从城门洞中传出,又有近百骑士从中一涌而出。 当先一骑,与众不同。 穿行于大雨之中,竟然未着蓑衣,待福王一行人再细看时,原来在他身后,还有一骑紧紧相随,在后给他撑着伞。 近百名骑士踏雨而来,激起一阵雨泥。 黑暗之中,雨势又大,根本瞧不清那人面目。 福王妃依仗深厚内功,深吸口气,凝目细看之下,不由惊地花容失色,便连一贯从容如她,此时声音都稍微尖细了些:“怎么是他?” 福王闻言,侧首疑道:“王妃你认得此人?” 福王妃苦笑一声,只不过这声笑,在此情此景之下,显得尤为落寞。 “怎么能不认得...” 第四十七章 福王误认偷香贼,王妃车内施冷箭! 说话间众多骑士已奔到近前,眼看还有几步之遥时,那为首之人猛地一勒缰绳,身下战马嘶鸣一声,马抬前蹄,随后重重踏在泥里。 那为首之人麾下近百名骑士,竟无一人敢与其并行,此刻见状纷纷勒马停下。 一时间,福王车驾之前阒然无声,只不时有马匹打个响鼻。 福王一行人齐刷刷向那为首之人看去,只见那为首之人长身锦袍,器宇不凡,在众人簇拥之下,凛凛不可侵犯! 虽是在夜里,又下着大雨,可那些骑士身上所穿的飞鱼服,腰间挎着的绣春刀,无一不再向福王一行证明着他们的身份。 大明锦衣卫! 福王妃见状,抱着孩子缩回车内,眼珠乱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福王暗恼王妃不识大体,当先向那为首之人拱手见礼,道:“敢问大人可是武襄伯杨宁杨伯爷?” 福王说的是杨宁的勋爵“武襄伯”,而却不提杨宁的实职“掌锦衣卫事”。分明是想和杨宁套套近乎,大家都是朝廷的勋爵,该当互相帮衬才是。 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含义,虽然你杨宁是今上身前最得宠的人,可是你眼下也只不过是个伯爵,而我朱由崧虽然不受朝廷待见,可我毕竟是一代藩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 你杨宁,得敬着我。 哪知杨宁并不理会福王,轻轻一夹马腹,向车前走去。 身后给杨宁打伞的田俊生怕自家大人淋了雨,于是也急忙催马跟上。 “世子妃,哦不,王妃娘娘别来无恙,臣杨宁奉旨接驾,还望王妃下车一见。” 福王见杨宁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中虽然暗恨,可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造次。 莫说他现在是个落魄的藩王,还曾经萌生过夺位的念头,消息传到金陵,朝野上下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和福王沾上点边,被天子划作了福王一党。 就算他现在还是那个雄踞洛阳的福王,也没有资格和朝廷上的红人一争高下,因为朝廷上的红人,随便扣你一顶帽子,藩王就要被查,大多数藩王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怎么可能没有几个把柄?更何况他们在百姓的心目中,本就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存在。那不一查一个准! 这一查,藩王不死,也得脱层皮。 福王就着马车内的烛光,仔细打量着杨宁,只见他身躯凛然,眉目疏朗,着实是相貌堂堂。 杨宁这种相貌,不流于世俗,并非是当今市井中最为盛行的那种白面书生的相貌。 而是棱角如同刀削,眼神深邃锐利的那种力拔山兮气盖世般地伟男子气概! 福王心里顿时一惊,暗想:“王妃时常说生平最爱伟丈夫,这杨宁不仅位高权重,而且相貌堂堂。听他口气,分明二人早就相识,莫非...莫非他们早就有染?” 福王心念电转,越想越是心惊肉跳,想起自己多年来身子不好,府里大小事务都是王妃一个人说了算,她去了哪?见过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谁人知晓? 况且,王妃不是汉人,又不如汉家女子那般,视贞操更甚重过生死。 还有,还有王妃自从见到杨宁,种种反常举动言语等等... 福王想到这里,醋意,恨意顿时直顶脑门,心想自己头上这顶绿帽子,只怕是戴牢了。 福王想到这里,看向自己女儿的眼神也不由迷惘了起来。 杨宁哪里知道,自己平白无故地被人当作了偷腥的贼。 福王面上一阵红,一阵白,阴晴不定,只是杨宁根本没将他放在眼中,双眸只紧紧盯着车内。 福王见那杨宁目中无人,分明是将自己当作了泥塑木偶,心中更加郁愤难言。 这种奇耻大辱甚至比他任何时候都更令他难以承受,往日里哪怕再是四处流亡,再是受尽屈辱,也没有此刻杨宁带给他的耻辱让他难过。 福王紧握双拳,愤怒和仇恨令他本来白皙的面上此刻更加苍白,他此时特别想一剑刺死杨宁,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 杨宁不仅位高权重,而且是皇帝派来接自己进城的,他就代表着皇帝,杀了他,恐怕自己谋反的罪名就坐实了。 福王正没计较处,就听马车内一声叹息,道:“王爷,咱们不进城了,快走吧,走地越远越好...” 福王一把合上车帘,返身退回车内,对王妃道:“你告诉我,你们俩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妃一怔,茫然看向福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福王此刻面目狰狞,瞪着一双凶戾地双眼,眼中杀气腾腾。 王妃怀中的婴孩被吵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王妃赶忙将孩子贴在自己右肩处,一边轻轻拍抚着孩子,一边冲福王道:“王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恕臣妾不懂。” 此时从车外突然伸进一柄刀鞘,王妃一惊,就要出手,却见那刀鞘一挑,就将车帘掀了起来,露出田俊的一张脸来。 此时车外风雨如磐,只听田俊道:“我家大人请王爷,王妃下车。” 王妃冲福王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地道:“请回禀你家大人,就说孩子饿了,容臣妾给孩子喂过奶再进城不迟。” 田俊未动。 王妃柳眉倒竖,厉声道:“你家大人想干什么?他可别忘了,这孩子毕竟是太祖皇帝的骨血!” 王妃运足了内力,将声音远远送了出去,车外众人,都听的分明。 田俊闻言,冷冷瞧了一眼王妃怀中啼哭的婴孩,又看了一眼王爷,终究还是放下了车帘,回到杨宁身边。 还未开口,就见杨宁缓缓点了点头,田俊见状,只得退回到杨宁身后。 杨宁目光从马车上移到福王亲军身上,只见那些人浑身湿透,抱在一团,望着杨宁的眼神中,充满了畏惧。 哪知就在这时,车内突然射出一枚绿莹莹地物什,直向杨宁面门射来。 杨宁本来想闪身躲避,盖因他心知车里的王妃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一旦硬接,那暗器之中若藏了什么迷药粉尘之类的可就大大不妙。 可身后全是锦衣卫的兄弟,杨宁没法去躲,只得迎接,只见他对着暗器悍然出掌,掌风暗藏绵力,将那暗器紧紧包裹,不致令那暗器爆裂。 只见那暗器受杨宁掌力所阻,停在杨宁身前六尺处,既不上前,也不坠落,滴溜溜转个不停。 第四十八章 洛阳王今非昔比,金川门旧事重提 杨宁伸手探处,就已将那绿莹莹的物什拿在了手里,摊开手掌一看,竟然是一枚玉簪。 就在这时,前面一声断喝,接着福王车驾长嘶一声,拨转马头就向城外狂奔而去。 连带着马车内的婴儿啼哭之声也渐行渐远,这一手所有人都没有料到,那一众福王亲军也被这一幕惊呆了。 锦衣卫众人虽惊不乱,纷纷举起马鞭,准备前去追赶,杨宁大声道:“不必追了,你们在这里侯着便是。” 田俊道:“大人,福王突然逃跑,只怕图谋不轨,您一个人去追属下放心不下。” 杨宁望向田俊,飒然一笑,道:“做贼心虚而已,你放心,他马上就会回来的!” …… “驾!驾!”一驾马车在雨中狂奔,马车车帘已被扯下,福王妃紧紧拉着缰绳,一面不停催马,一面频频回首。 来路空空荡荡,漆黑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 王妃暗暗庆幸之余,也在纳罕:“这可奇了,他们为何不追?难不成……” 马车内,福王怀抱着婴孩,俯首看着襁褓之中的孩子,眼中迷惘了起来。 突然,王妃眼中神色一凝,前方不远的官道上,竟然有一个人站在雨幕中。 待王妃看清他的面容,心里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杨宁! 他什么时候到前面去的? 由于没有车帘,福王也看见了前方站着的一个人,急忙叫道:“前面有人!” 王妃眼中杀气浮现,不仅没有停车的意思,反而越赶越快,口中连声道:“驾驾驾...” 看她的样子,是想撞死杨宁。 马车如一阵风般掠过,顷刻间便到了杨宁近前,王妃甚至都能清楚地看见杨宁面上挂着的笑意。 只见杨宁双眸紧紧盯着王妃,王妃心中一骇,催马便向杨宁撞去。 以马车的这般速度,寻常人定然会被撞死。 哪知杨宁不躲不避,就在那匹马堪堪要撞在身上的时候,杨宁突然挥出左掌,拍在那匹马的马鬃处。 一声悲鸣响彻夜空,那匹马顿时被杨宁的掌劲拍地跌向道旁,口中鲜血溢出,直滑出数丈之远才一头栽倒在泥坑中。 连带着后面挂着的马车也侧翻在雨泥之中。 车厢中惨叫不绝,有孩子的哭声,也有福王惊恐的嘶叫。 过不多时,从那车厢中爬出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正是福王妃,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孩。 听那孩子有力的哭声,显然并无大碍。 此刻福王妃已受了轻伤,铁青着脸看了一眼杨宁,随即回身将浑身是血的福王搀扶了出来。 雨势越下越大,可福王和福王妃却惊讶地发现,杨宁身上竟然片雨不沾。 福王满脸的淤青,还有许多擦伤,惊魂未定地望着杨宁,大叫道:“杨伯爷,你是要杀了本王一家吗?” 杨宁一步一步走向前去,沉声道:“王爷这是哪里话?你可瞧仔细了,方才分明是王妃想驾马一头撞死本官,本官出于本能地自卫,这才掌毙了王爷的车驾!” 王妃用衣袖盖住婴孩,以免孩子被雨水淋到,闻言道:“杨大人,皇上派你来接我们进城,可你不仅不迎接我们,还掌毙了我们的车马,如若臣妾和王爷死在这里,只怕杨大人也不好交差吧?” 杨宁道:“死了谁也不会死了王爷和王妃的,王妃不仅武功高强,而且心狠手辣,手段了得,想当年上清宫中,本官就早已领教过王妃的手段!” 杨宁一字一句地说着,仿佛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往事,可当年天极峰上,杨宁所受的折磨和痛苦,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王妃暗道:“果然,果然他是来公报私仇的,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有忘记当年的事。” 想到这里,王妃突然抱着孩子跪在了地上,对杨宁道:“杨大人!当年臣妾多有得罪,此番臣妾一家蒙难,况且还有这吃奶的婴孩,请你看在这孩子的份上,还望你高抬贵手。” 这一下出乎杨宁的意料,他万万不会想到当年高高在上,心狠手辣的王妃会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求饶。 王妃说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若是寻常人看到此情此景,定会被王妃的楚楚可怜所打动。 可杨宁不会,如今的他历经千难万险才走到这一步,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 杨宁不为所动,也不说让她起身,双眸望着福王道:“王爷此番归京,本是一桩喜事,可本官想请教王爷,你此番率军等候在金川门外,是否想要效仿当年成祖皇帝的靖难之战,也想将自己的侄子赶下皇位?” 福王一听此话,省起一事,脸上顿时惨白。 原来建文元年,当时还是燕王的成祖皇帝起兵“讨伐”建文帝身边的“奸臣”,史称“靖难之役。” 四年后,成祖皇帝亲自率兵自瓜州渡江,由金川门入应天府城,并攻占京师应天,致使建文帝朱允炆退位并下落不明。 史书上说:“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或云帝由地道出亡”。 由于当时的成祖皇帝是从金川门进入的都城应天,所以又称为“金川门之变”。 金川门之变宣告了建文朝的终结,从此大明在成祖皇帝的治下逐渐走向盛世。 从那以后,成祖皇帝就对金川门格外看中。 这座城门也变得格外敏感。 这个福王选择哪一座城门进城不好,非要选择金川门,而且是在这种敏感的时刻。 杨宁这番话一说出口,意指福王心怀不轨,从金川门进京是想效仿成祖皇帝谋反。 福王心下大骇,急忙道:“杨大人,小王对朝廷忠心耿耿,你可不要污蔑小王啊……” 杨宁冷笑一声,道:“王爷自然是对大明忠心耿耿,可是你对当今圣上就不见得多么忠心耿耿了吧?本官还听说……” 福王忙追问道:“杨大人听说什么?” 杨宁看了一眼福王妃,见她依旧跪在地上,袄裙已被泥水打湿,道:“本官听说,王爷想当天子来着?” 福王一听此话,“扑通”一声也跪在了泥水里。 第四十九章 昔日之仇一笑泯,金銮殿上无以对 福王一听此话,“扑通”一声也跪在了泥水里。 杨宁伸出手来,把住福王的手臂,道:“王爷这是干什么?本官当不起王爷这般大礼!” 福王不起,任由雨水浇在身上。 福王妃见福王糯糯不言,接口道:“妾身一家生死皆系于杨伯爷一念之间,今日杨伯爷放我们一马,日后臣妾一家愿为伯爷鞍前马后!” 她襁褓中的婴孩哭声凄惨,杨宁沉默了。 他此时此刻若想要诬陷福王一家实在是毫不费力。 甚至在此荒郊野外,动手杀了他们,明日再遣锦衣卫心腹之人罗列福王谋反的证据,往那御前一送,满朝文武,谁敢和天子过不去? 在于谋反这一事上,朝臣一向规矩的很。 当年的大仇,眼看就要报了,可自己心中,为何竟没有一丝快意? 冤冤相报何时了,大丈夫生而为人,难道就是为了这有朝一日,将以前的仇人一一踩在脚下吗? 何不一笑泯恩仇? 杨宁一瞬间仿佛轻快了许多,举目远眺,但见四野茫茫,天地山河皆掩于黑暗雨幕之中。 杨宁朗声道:“二位起来吧,日后在京师中可要规矩一些。” 福王与福王妃相视而望,都有些不敢相信。 居然这么好说话? 当年的血海深仇,他都不记得了? 二人依旧不起身,福王妃又将孩子向自己怀中紧了紧,举目望着杨宁,涩声道:“杨大人,当年……” 杨宁叹口气,打断她的话道:“你也说是当年,当年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杨宁说罢,也不再管他二人起或者不起,反身便向来路行去。 福王朱由崧和福王妃跪在原地,眼巴巴望着杨宁渐行渐远,就在杨宁快要消失再视线中的时候,一句话却传了过来。 “日后在金陵城中给我夹着尾巴做人,如果再起什么异心,不用圣上下旨,本官就来和你们算算旧账……” 说到最后,却是杨宁去的远了,再也听不清楚。 杨宁回到人群之中,锦衣卫众人纷纷上前,将杨宁围在中央,七嘴八舌道:“大人您没事吧?” 杨宁颌首道:“没事了,我们回衙。” 田俊向杨宁身后的黑暗中望了一眼,凑前道:“大人没追上他们吗?我们还要给圣上交差呢。” 杨宁自顾自翻身上马,招了招手。 田俊见状,忙跟上去,只听杨宁道:“田四,你带二十几个兄弟留下,看管着他们进城,记住,不必对他们客气。” 杨宁留下这句话,就打马进城去了。 留下田俊杵在原地,看着杨宁远去的背影心想:“福王一家子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哪知只过了片刻,在田俊视线尽头,就发现了两个身影缓缓而来,正是福王和福王妃。 …… 次日天晴,武襄伯杨宁奉命早起上朝,这是杨宁有生以来,第一次上早朝。 只见他此刻正站在勋戚之中的第二排,哈欠连连。 可怜的杨宁昨夜几乎没怎么睡觉,喝酒喝到半夜,折腾了福王,也折腾着自己。 从城外回到后衙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刚在小梨的侍奉之下准备歇了,哪成想又被人叫醒。 原来是宫里来的太监,传圣上的口谕,要武襄伯杨宁上朝覆旨。 杨宁匆匆忙忙爬起来,待小梨给穿戴整齐后,风风火火地便向外跑,跑了两步回过头来,对小梨歉然道:“小梨,这一夜把你吵的也没捞着睡觉吧?真是我的罪过。” 小梨也困得快睁不开眼了,闻言强打精神,巧笑盼兮,道:“大人快去吧,再晚就误了早朝了。” 杨宁点了点头,几个步子,就消失在后衙园子里。 这才有了早朝上,刚才那一幕。 在金殿上,杨宁见到了之前有过冲突的几个大臣,比如向他鞋子上吐口水的钱谦益,还有其他几个老臣。 他们这次看见杨宁来上朝,竟然出奇地恭敬起来。 不过杨宁也懒得理他们,背靠大柱子都快睡着了。 鼓楼里钟声响起,紧接着自后殿涌出数十名小太监,分站在大殿的四周。 王承恩往那御案龙椅前一站,拉长声音道:“圣上驾到。” 群臣一听此话,顿时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山呼万岁。 朱慈烺高坐龙椅上,朗声道:“众爱卿平身。” 群臣谢恩后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杨宁刚站起来,抬眼一瞧,目光就和朱慈烺撞在一起。 王承恩也在看着杨宁,杨宁心神顿时清醒了不少。 “昨日朕的皇叔,洛阳福王抵达金陵了,众位爱卿知道吗?” 朱慈烺仍称留都为金陵城,曾有许多大臣进言,说大明衣冠既然已经南渡,那理应迁都,定留都金陵城为大明都城。 可却都被朱慈烺严词拒绝了,说大明天子虽然在金陵,可大明天下不能偏安在江南之地。 无数百姓的心一直在北平顺天府,大明迟早要收复山河,还旧都于北平顺天府,重振大明朗朗乾坤。 朱慈烺的声音在整个大殿上响彻,却没有任何人敢回答他的他的问话,尤其是当初一些提出立福王为帝之人。 只听朱慈烺又道:“杨宁杨卿!” 杨宁精神一振,急忙出班道:“微臣在。” “昨日朕派你去迎接福王进城,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杨宁闻言暗道一声惨了,自己昨天晚上把福王一家子丢在城外自己就回衙门睡觉去了。 一大清早又没有见到田俊,也不知道他怎么安顿的福王。 可在这金銮殿上,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总不能说自己给福王一行人来了个下马威,直接给他们吓跪了。 如果真这么说,估计会被都察院的御史们参死,杨宁只得硬着头皮回禀道:“启禀陛下,陛下交给臣的差事,臣办的……还行!” 许多文官嗤笑出声,暗想这靠着从龙之功得以青云直上的勋贵果然没有一点墨水,什么叫差事办的还行? 朱慈烺一窒,无奈又道:“杨卿给福王一行安排在了何处?福王可说过什么时候进宫来见朕?” 杨宁暗暗叫苦不迭,你这让他如何回答? 第五十章 君念恩阴差阳错,寝殿中伯爷献计 杨宁暗暗叫苦不迭,你这让他如何回答? 杨宁绞尽脑汁,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殿内落针可闻,杨宁身旁一位名叫冯祯的侯爵,轻轻拉了拉杨宁的衣袖,好意提醒道:“杨伯爷,今上问你话呢。” 杨宁对着旁边这位苦笑一声,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微臣...微臣也不知道...” 不知道? 朝堂上顿时一阵大哗,朱慈烺也是大惑不解,很想从杨宁的眼睛之中看出答案,可杨宁一直低着头。 朱慈烺不愿杨宁在朝堂上出丑,忙咳嗽一声,将朝堂上议论声压制下去,抬高声音道:“杨卿,昨夜朕的旨意,传到了你南镇抚司衙门里没有?” 杨宁道:“回陛下,传到了!” 朱慈烺皱眉道:“那杨卿昨夜是没去迎接福王吗?”在朱慈烺想来,杨宁绝不是那种不靠谱的人。 杨宁只得实话实说道:“回陛下,臣接到陛下传来的旨意后,片刻不敢耽搁,急忙前去金川门迎福王进城,只不过臣提前回来了,将福王一行人交给了属下去安顿,因此陛下问臣的话,臣一句也答不上来。” 杨宁干脆豁出去了,心想大不了撸了我的爵位就是了。 杨宁此话一出,满堂大臣议论纷纷,无不心想还有这样给天子办差的? 其中兵部尚书史可法回过头去看了杨宁一眼,见杨宁一副死猪不开水烫的样子,顿时大失所望。 在史可法原来的想象中,这位不惜一死,将大明正统从虎狼之军中救出来的人该是一位响当当的少年英豪,该是那种可以为国家所倚重的栋梁之才。 可此时听杨宁说的话,又见他那副样子,实在是大失所望,不由叹了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慈烺突然哈哈大笑,群臣都吃惊地抬头望向大明天子,心想咱们这万岁爷莫不是被杨宁给气疯了吧? 只听朱慈烺大笑过后,重重一拍龙椅扶手,道:“杨卿果然是赤胆忠心!” 大殿中所有人包括杨宁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抬头看着陛下。 “没想到福王一行竟然是从金川门进城,实在可恨!看来朕的这位皇叔远不如先帝在世时恭敬了,分明是欺朕年幼!杨卿你丝毫不畏福王权势,见那福王一行从金川门进城,宁可得罪福王也不愿意让朕受一丝委屈,杨卿,你懂朕,朕也懂卿啊...” 杨宁听完,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我懂你什么啊? 满朝文武心念电转,均是恍然大悟,一面暗暗吃惊一面羡慕地想道:“这杨宁能得当今天子的宠信,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看看人家那气魄,为了给天子争气,藩王的面子也不给,直接给藩王丢在城外,自己走了,这一走,看似荒诞,仔细一想,实在是高明。” 杨宁听的云里雾里,自然也不可能知道满朝文武心里想的什么,可皇上都这么说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只得借驴下坡。 他也不傻,闻言俯下身去,高声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杨宁此话一出,周围皆是叹息声,许多文武大臣心里暗想:看看!看看人家,活该你是个不得宠的官,活该人家青云直上。 朱慈烺再次被感动了,只听他当着这满朝文武大臣的面,温言道:“杨卿,朝廷痛失中原半壁,朕每每思及,无不痛不欲生,眼下国事维艰,卿须当奋勉,他日鞑子反贼窥测我大明国祚之日,朕还要倚重你呢!” 杨宁闻言,豪气顿生。回道:“臣愿为陛下,愿为大明,肝脑涂地!” 史可法侧身凝望着杨宁,只见他目光赤诚,言辞恳切,绝非作伪,不由地捋须颔首! 散朝后,大内寝殿内。 “杨卿是否昨夜没有睡好?”朱慈烺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依旧睁不开眼的杨宁,关切问道。 “臣...回陛下,臣昨夜几乎没睡...”散朝后,杨宁,史可法和张慎言被朱慈烺留下,诺大的寝殿中只有君臣四人。 朱慈烺叹口气道:“朕本该让杨卿回衙休息,之所以一大早把你叫来,实在是有一件要事,要与三位卿家商议。” 史可法道:“今上何事不决?” 朱慈烺扭头向王承恩示意一下,王承恩近前,呈上一份密折,朱慈烺一挥手,王承恩将密折递到史可法手边,史可法摊开密折,看过后又依次传给张慎言和杨宁。 密折上写着江北四镇再次请奏,请率军前来金陵拱卫天子。 杨宁还没有看完密折的所有内容,史可法就道:“陛下,绝对不行,陛下岂不闻东汉末年,朝中十常侍弄权,天子密诏董卓进京勤王,董卓进京后,祸乱朝纲,擅自废立天子,从而天下大乱。而后数年,曹操勤王,强迫汉天子迁都许昌,又重蹈覆辙,挟天子以令诸侯,天子成为曹氏的傀儡。由此可见,若外臣强于朝廷,则万万不可纵外臣以近天子,否则势必生祸!” 朱慈烺闻言,不发一言,在殿内踱来踱去。 良久朱慈烺才道:“可是如今朝廷可用之兵不多,若不让江北四镇渡江过来,岂不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反贼吃掉?” 杨宁道:“陛下,二位大人,可否听臣一言?” 朱慈烺脸现喜色,道:“杨卿你说。” 杨卿轻咳一声,道:“臣以为,让江北四镇渡江不妥,可若不让江北四镇渡江,不论他们与闯军是战是投,对朝廷来说,都是大大不利。” 这话其实和没说一样,都在等待着杨宁的下文。 “因此陛下可派四位亲信之人渡江北上,分别前去四镇营中,探听虚实,试其忠诚,然后就说目前金陵城中粮草有限,命他们兵分两路,先遣一半兵马渡江,待两广的粮食运抵金陵,再命他们的后续人马渡江。” 杨宁说完,史可法和张慎言都凝神细思,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东西,却还有很多疑问。 只听杨宁又道:“到时候朝廷派水师驻扎在灌江口,再派一定数目的船只来回摆渡江北四镇的人马,我们只要安排得当,一切尽在朝廷掌握。” 史可法和张慎言一听,眼神一亮。 第五十一章 御花园浊酒一杯,繁华故里清贫君 朱慈烺已经明白了杨宁的意思,看了一眼身旁陷入深思的二位老臣,道:“杨卿你继续讲。” 杨宁颔首道:“陛下,到时候四镇的兵马会依次渡江,凡是渡江过来的,全都收缴了兵刃,将校一概遣散,再将兵士打散,编入我军各营之中,如此朝廷实力大涨,四镇则元气大伤,此消彼长之下,我朝廷再也不惧江北四镇。” 史可法待杨宁说完,问道:“敢问杨大人,如若四镇总兵亲自率军渡江,所率部众死抗不降怎么办?” 杨宁笑道:“如此的话,更好!” 史可法皱眉道:“杨大人...” 杨宁截口道:“如果四镇总兵真敢亲自率军渡江,那么就请大明水师横江拦截,发火箭烧毁总兵座船,余众不杀!” 史可法缓缓点首不语。 朱慈烺道:“就按杨卿说的办吧...” 计议已毕,史可法和张慎言二人也不是嫉贤妒能之人,告退后去内阁草诏去了。 二人走后,朱慈烺示意一下杨宁,二人并肩向御花园走去,朱慈烺边走边道:“杨大哥...” 这次杨宁出奇地没有再纠正朱慈烺,闻言看着他。 朱慈烺道:“杨大哥,现在留都各营人马除少数京营精锐外,其余都是史可法史阁老从江南各地征召而来的,互不统属,良莠不齐,眼下朕除了你之外,真不知该用谁,所以朕希望,你能多帮朕巡视一下各营兵马,朝廷...就剩下这点家底子了...” 杨宁听朱慈烺言语之间颇有悲戚之意,于是出言宽慰道:“陛下请放心,您是天下正统,天下民心所向,江南富饶之地,足以养兵百万,待眼前的难关一过,朝廷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说话间二人到了御花园中的一处亭子下,二人围着一张石桌坐下,朱慈烺想说什么,却有些欲言又止,就在这时,王承恩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站在亭外躬身道:“陛下,您该用午膳了。” 朱慈烺拍了下自己脑袋,对杨宁笑道:“杨大哥,你看这都晌午了,朕还在抓着你不放,既然这样,不妨你我一起用膳吧?” 杨宁点首道:“好。” 朱慈烺大喜,挥了挥袖子,道:“命人将午膳端到这亭子来。” 王承恩答了声“是”,就悄悄退了下去。 没一会,六七名侍女端了几样菜品上来,杨宁搭眼一瞧,有荤有素,虽然颇为精致,可若说这就是皇帝的午膳,却又有些寒酸了。 最后一名侍女端了一壶酒上来,朱慈烺抓起酒壶,给杨宁斟满,又给自己倒上,笑着对杨宁道:“还记得上次与杨大哥一起对酌还是在南渡的途中,今日你我君臣都有要事在身,不便多饮,意思意思就好。” 说着拿起酒杯,向前一伸,杨宁也拿起酒杯,轻轻与他一碰,道:“陛下,臣干了。” 杨宁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朱慈烺也如他一般,一饮而尽。 不知是烈酒封喉还是什么,朱慈烺喝完就微微皱起了眉头。 杨宁问道:“陛下可有什么心事,臣愿为陛下分忧。” 朱慈烺拾箸,挟了一箸青菜入口,对于杨宁的问话却不作回答。 杨宁回身喊道:“王公公。” 王承恩抬头,不明白杨宁叫他干嘛,虽然他是宫里的宦官不假,可他地位尊崇,除了皇帝之外,别说寻常官员,就是内阁首辅也是不敢吩咐他去做事的,于是疑惑道:“杨大人叫老奴?” 杨宁拱了拱手,指着桌上道:“王公公,陛下每天就吃这个?” 王承恩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实话实说,作为大明朝一代天子,吃这个确实寒酸了些,面对杨宁的质问,他有口难言:“老奴...” 朱慈烺道:“不怪他们,他们也是没办法。” 杨宁回过身,问道:“什么意思?” 朱慈烺沉吟半晌,叹道:“朝廷没有钱,京营军饷都开不出,再这样下去,别说征兵,练兵,就是现状都维持不了,真是不当家不知道当家难,朕终于明白先皇的难处了。” 杨宁讶道:“怎么会?江南之地,富甲天下,金陵户部的钱呢?去年的税银呢?” 朱慈烺道:“张慎言张阁老说,去年岁末,先皇下旨令金陵户部留足江南各省三月粮饷,其余全部解往京师...” 杨宁默然,杨宁突然想起,锦衣卫南镇抚司衙门中,田俊曾向自己哭诉,说他没有银钱请客,当时他以为田俊挥霍无度,并没有在意,现在思及,才终于省悟过来。 堂堂大明朝最体面,最威风的锦衣卫都连续几个月开不起饷银了,更何况其他人呢? 杨宁沉吟道:“敢问陛下,如今军饷都发不出去,将士们士气低落,怎能抵抗外敌?” 朱慈烺道:“其实户部也不是一点银钱都没有,户部尚有白银十六万两,朕想先拖欠数月饷银,等大敌当前的时候,再将这些银子一股脑的发下去,以振奋军心。” 杨宁闻言蹙眉不语,朱慈烺停箸叹气道:“朕也知道,将士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都眼巴巴地指望着这点饷银过日子,可朕……杨大哥,朕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 朱慈烺说着,愁肠百结,自顾自给自己斟满了酒杯,随后将酒壶重重搁在桌上,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杨宁试探性问道:“陛下,如果将将士们饷银都发下去,且再额外备足半年的粮饷,大概需要多少银两?” 朱慈烺摇了摇首,不答反问道:“杨大哥,你问这个干嘛?” 杨宁道:“我认识一个大财主,或许,或许我可以求她周济一下。” 朱慈烺哑然失笑,道:“杨大哥,你以为这是邻里百姓家过日子呢?还周济一下?” 杨宁急道:“陛下,到底需要多少钱?” 朱慈烺见杨宁神色凝重,不似说笑,顿时心里一热,脱口而出道:“以朕想来,大概……大概七十万两足矣,若有这些钱,朝廷足以撑到明年的税银收上来。” 杨宁点了点首,给朱慈烺又斟了一杯,起身道:“陛下你慢用,臣要去借钱了。” …… 第五十二章 屈风扬仗剑相随,思古桥野火炙雏 临出宫前,杨宁特意去找了屈风扬一趟。 屈风扬这两日在宫里,看起来竟比在山上的时日更加胖了些。 “首座,您找我?”屈风扬向杨宁拱手道。 杨宁道:“屈师兄,你且先将手头上的事情放一放,我有一件要事,非要你跟我一起前去不可。” 屈风扬见杨宁神情凝重,知道自己这位首座兼上官不是那种会开玩笑的人,既不问去哪里,也不提去多久,当下点头道:“好,我去交代一下,去去就来。” 原来此刻大内侍卫之中,最重要的一些位置,全被杨宁换成了上清宫的人,自动宫山跋涉而来的上清道士,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护卫皇帝安全的锦衣卫。 这要是让天玄门的人知道了,或者被其他江湖中人听了去,恐怕会笑掉大牙。 屈风扬交代众师弟一番,就出来了,什么行囊也没带,只有手里握了一把剑,走上前来对杨宁道:“好了,首座,我们可以走了。” 杨宁上上下下打量屈风扬一番,指着屈风扬道:“屈师兄,你...你不带些行李吗?我们此去恐怕得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屈风扬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笑道:“屈某自幼离家,上山问道之前便是这一人一剑四海为家,哪里还要什么行李?” 杨宁心中从未小觑过这位“文不过屈”的屈师兄,可此时此刻,这位屈师兄又一次在杨宁心中加重了分量。 杨宁上前把住屈风扬的手臂,仰天长笑。 屈风扬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 周围皇宫禁卫正自当值,大都目不斜视,突然一前一后两声大笑传来,忍不住微微斜眼向二人瞧去。 只见有那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把臂长笑。 众侍卫见状,均想:“这俩人莫不是疯了。” 良久,杨宁才道:“屈师兄所言,杨某感慨良多,男子汉大丈夫,自该如此,一人一剑,江湖之大,何处不能至?” 说着二人便一齐向宫外走去,杨宁本来想着要回锦衣卫衙门向小梨和田俊等人告个别,再收拾些行李再上路,可此时见屈风扬如此洒脱,他又怎好再说出回衙门和丫头告个别这样的话? 杨宁死要面子活受罪。只得硬着头皮和屈风扬出了城,一路向南而去。 死要面子的结果就是,饿肚子。 日暮时分,思古桥,寒水堤畔,两道孤影,两匹瘦马。 屈风扬趴在马上,整个人像霜打茄子似地死死抱着马腹。 只见他有气无力地道:“首座,我就说我们该在上一个镇子歇了,您偏说时辰尚早。这下倒好,这眼看天快黑了,我们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身上连块干粮也没有,可咋整呀?” 杨宁白眼一翻,揶揄道:“屈师兄现在埋怨我了?你忘了咱们走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了?” 屈风扬哼哼一声,头转到另一边,继续趴着。 杨宁可不想就这么放过他,捏着鼻子,学着屈风扬地语气瓮声瓮气地道:“屈某自幼离家,上山问道之前便是这一人一剑四海为家,哪里还要什么行李?” 屈风扬一听,垂头丧气地从马上出溜下来,走到水边撸起裤脚。 看样子像是要下水捉鱼来吃。 也着实是饿了,不然以屈风扬的性子,是万万不会自己动手去弄吃的。 杨宁暗暗好笑,悄悄反身走了。 屈风扬在水里扑腾了好久,又是用手去抓,又是拔剑去刺,可忙活了半天,到头来一条鱼也没有抓到。 正在他灰心丧气地回过身来想求助杨宁,可转身一看,身后小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两匹瘦马还拴在一处树旁。 估计没有走远。 屈风扬苦着脸,骂骂咧咧地回到岸上,也不知道他骂的是鱼,还是骂的杨宁。 屈风扬刚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本来就饿,刚才又在水里好一番扑腾,此时更是饿地两眼昏花。 正在这时,屈风扬突然右肩被人拍了一下。 屈风扬吓了一跳,顿时回身向后看去,就见杨宁背负双手,笑吟吟地出现在一旁。 “屈师兄是在骂我?” 屈风扬急摇手道:“没有,绝对没有。” 接着指着湖水道:“我骂的鱼。” 杨宁看了一眼尚还浑浊未退地水中一团,笑道:“屈师兄抓到鱼了吗?” 屈风扬脸一红,讪讪道:“那些鱼滑不溜手,我此时饿着肚子,没有体力拿住它们,要是我吃饱了,这些鱼都跑不掉。” 杨宁点了点首,低头去捡落在地上的枯枝。 屈风扬急忙想转移话题,问道:“首座方才去哪里了?” 杨宁负在身后的左手一扬,顿时一只野鸡扑棱棱地丢向屈风扬。 屈风扬伸手接过,低头一看,顿时大喜过望。 只见这野鸡已经被杨宁扼断了脖子,此时已经奄奄一息,只时不时地还在扑腾一下。 “劳驾屈师兄去水边把这只鸡的毛拔干净。” 屈风扬下意识地点头道:“哦。” 没一会,就见杨宁捡了好些枯枝,生起火来。 又支起了一个架子,就等屈风扬把野鸡处理干净,就可以上火烤了。 屈风扬呸呸两声,吐了吐飞进嘴里的鸡毛,跑到火堆旁,将野鸡递给杨宁道:“好了。” 杨宁伸手接过,刚想把鸡串起来烤,可搭眼一瞧,顿时吃了一惊。 原来这只鸡不仅毛没有拔干净,而且连肚子都没有划开,更别提清洗内脏了。 看来屈风扬真的是富贵人家子弟。 杨宁苦笑一声,接过野鸡,又复回到水边,将野鸡腹部剖开,清洗起来。 屈风扬肚子咕咕叫了两声,见杨宁还在不慌不忙地清洗着野鸡,不由暗暗难过。 过了好久,杨宁终于清洗好了,回到火堆旁,将鸡串在一根树枝上,就着火堆烤了起来。 烤的时间很漫长,于是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起来。 杨宁道:“屈师兄,我曾听人讲,你也是世家出身?对吗?” 屈风扬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逐渐变地焦黄起来的野鸡,暗暗吞了一口口水,道:“是...” 突然像是反应过来,急忙改口道:“不,首座听谁胡说八道?” 第五十三章 太湖三万六千顷,此行非为财为色 杨宁若有深意地看了屈风扬一眼,转目将野鸡翻了个面继续炙烤,不再言语。 天色渐黯,这野鸡烤了这么许久,还是差点火候。 二人一时无话,只有火堆中不时传出的“噼啪”爆裂之声。 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凄凉。 “师叔,能吃了吧?” 还是屈风扬按耐不住,率先打破沉默。 杨宁笑笑,一手举着串着烤鸡的杆子,一手从怀中摸出一方叠的整齐的手帕,放在自己膝盖上。 再小心将手帕揭开,里面竟然是些许盐巴。 一时间,望着这方手帕,杨宁不由陷入了回忆。 当年,他坠入上清宫冰谷,就是用这点盐巴给授业恩师鬼阳子烤鱼。 放了盐巴的烤鱼,美味异常。 “师叔?”屈风扬见杨宁低头望着那点盐巴出神,饥饿使他催促着杨宁。 “唔?” 杨宁被打断思绪,反应过来。 伸手捏了点盐巴,均匀地洒在野鸡上,又转了几个面。 这才终于在屈风扬无限渴望地眼神中将杆子收回。 屈风扬闻着这浓郁的肉香,忍不住伸手便去抓那烤鸡。 “嗷...”屈风扬伸手一碰,被烫地叫了出来。 可他实在太饿,凑上去对着烤鸡吹了两下,就接着用手去抓。 屈风扬忍着烫终于撕下了一大条鸡腿下来,往口中塞去。 一边烫地嗷嗷直叫,一边大呼过瘾。 杨宁见状苦笑着摇了摇头。 再低头看了看这剩下的野鸡, 就只剩下一半了。 这野鸡不大,在屈风扬如同恶狼一般地撕扯下,连腿带肉直接撕去了接近一半。 杨宁直愣愣地看着屈风扬狼吞虎咽地将一整条大鸡腿吃完,吃光后又伸手过来,扯下了另一条腿,继续狼吞虎咽起来。 “这也太好次了吧...”屈风扬满嘴是肉,含糊不清地说道。 杨宁低下头去,看着手里仅剩下的,可怜的一点鸡头鸡脖子。 “咦?首座师叔,你怎么不吃呀?” “我...看饱了。”杨宁下意识地道。 “嗯?” “哦哦,我吃饱了。” ... 翌晨。 杨宁踢了踢还在熟睡中的屈风扬,便自顾自去喂马了。 哪知杨宁两匹马都喂好了,回来一看,屈风扬竟然翻了个身子,还在继续睡。 杨宁气极,上前对准屈风扬的屁股就是一脚。 如今国难当头,不日大军压境,朝廷连军饷都发不起,这次出来借钱,他竟然还能吃能睡。 我叫你吃! 我叫你睡! “嗷...” 屈风扬吃痛,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 “什么东西咬我屁股?蛇啊...” 屈风扬举目四顾,发现除了这附近除了杨宁和两匹马之外,并没有其他东西,更没有蛇咬他屁股。 屈风扬看着杨宁姿势,这才反应过来是杨宁打他。 “你打我干嘛?” “我没有打你,我踢得你。“ 屈风扬白眼一翻,道:“踢我干嘛?” 杨宁牵过一匹马,缰绳递给屈风扬,道:“叫你起床,我的爷!我们赶紧赶路吧,今天能不能到太湖还不一定呢。” 屈风扬道:“还没晨饭呢,吃过饭再走吧?” 杨宁刚翻身上了自己的马,闻言差点从马上跌下来,举起鞭子怒道:“饭没有,鞭子倒是管够,你吃不吃?” 屈风扬见杨宁真的生气了,不敢再多说什么,悻悻地翻身上马,二人一起向南去了。 二人在马上并骑而行,屈风扬见杨宁打量着自己,不由问道:“师叔你看什么?” “我看你一点也不像出家人。” 屈风扬道:“嗯,不止你这么说我。” 杨宁闻言,一个趔趄,差点又从马上跌下去。 这屈师兄太厉害了,杨宁不敢再与他多做言语,只得催马疾行。 “哎,师叔,我们这是去哪啊?” 杨宁头也不回地道:“太湖顾家!” 屈风扬不怀好意地道:“师叔,你刚还说我不像是出家人,分明是你对人家风遥师妹动了心思,只是你若去了顾家,成了顾家的乘龙快婿,先不说长平公主那边如何,光是皇上和周太后那一关,你就过不去。” 杨宁一手握缰驾马,一手举鞭欲打。 屈风扬生怕挨鞭子,急忙低首。 杨宁也不是真的打他,瞪了他一眼道:“第一,我去顾家不是对风遥师妹有别的想法。第二,我是玄徽真人座下弟子,本就不是出家人...” 屈风扬自然知道杨宁不是出身长门。 杨宁是上清宫自创教以来,上清历史上第一位不是长门出身的首座弟子。 屈风扬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既然不是冲着风遥师妹去的,那去太湖顾家做什么?” “求他给我引见一位财神爷,然后我找财神爷,借点钱...” “首座高明,我原以为你是图色,没成想你图的不是色,而是图财!”屈风扬远远地避开杨宁,笑道。 杨宁懒得再搭理他,专心赶路。 又行半日,空气中渐渐湿润起来,风中都带了些许荷香送了过来。 屈风扬道:“首座,我们临近太湖了。” 杨宁点了点头,继续打马前行。 又如此复行十余里,草木丰茂,视线极远处渐渐出现一汪大湖,碧波千顷,一望无尽。 大湖两侧有青山明水,诸山水流不断注入,二人二马奔至湖边,在这天地阔水之前,顿生渺小之感。 屈风扬见杨宁眉头紧锁,猜出他的心思,道:“首座,这太湖之大,恐怕以你我二人之力,运气不好一个月也找不到太湖顾家在哪,我们不妨沿湖找处村落,打听一下顾家所在。” 杨宁闻言眼神一亮,点头道:“屈师兄所言极是,太阳快落山了,我们需得快些。” 于是二人沿着湖一路行去,却也没发现一处村落。 这太湖横跨江、浙两省,北临无锡,南濒湖州,西依宜兴,东近苏州,占地三万六千顷,委实太大。 眼看天色又沉了下来,二人一时之间,都没了主意。 人可以不休息,马却不能不休息,杨宁只得下马牵行,来到湖边饮马。 正在这时,远处山间突然冲下一彪人马,有男有女,因为相隔太远,却是瞧不清楚相貌。 第五十四章 太湖三万六千顷,此行非为财为色(贰) 屈风扬刚想说什么,杨宁赶紧冲他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于是二人隐藏在一桩大树后面,所幸相隔太远,那些马上的男女纵声谈笑,并无人注意到他们。 半晌,那些人马终于来到水边,并不是冲着杨宁这边来的,而是在距离杨宁二人相距十余丈的水边停下。 杨宁在树后,悄悄探首出来,发现这彪人马共有十七人,皆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五六个女子,其余全是男子。 这些人有说有笑地在湖边戏水,还时不时地搂搂抱抱,余人皆不以为意,显然是见得惯了。 杨宁见状,暗暗皱眉之余也在思索这些人的身份。 这些人说话极是好听,有时怒骂嬉笑也是如同莺歌一般,是杨宁从未听过的吴侬软语。 这时有那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穿栗色薄衫,俊逸不凡,此时正一手搂住一个娇小女子的腰肢,另一手扶腰,远望太湖。 若不是他此刻怀中尚还当众揽着一个女子,单看他的神情气度,真以为他是一位挥斥方遒的雅士。 “三哥,这几日我总是觉得,这事咱们干的是不是太草率了?” 这时一个青袍男子,并未下马,对站在岸上,正搂着女子远眺的男子说道。 这青袍男子背对着杨宁他们,因此瞧不清他的相貌。 只觉他隐隐与同来的众人不合群,其余人尽皆下马去戏水,或者留在岸上与几名美貌女子谈笑,只有他骑在马上,显得格格不入。 那被他称作“三哥”的男子回身望着他,像是皱了一下眉,道:“凌峰,你懂什么?这是我们凌家唯一翻身的机会。你不想我们凌家一直被那群人踩在脚底下吧?” 杨宁闻言,悄声对屈风扬道:“屈师兄,你可知这凌家的底细?” 屈风扬翻眼思索半晌,低声道:“据说这凌氏的祖先是宋时迁族至此的,势力在江南这块地方,只能算是一般。不过听说他们凌氏的几代祖先书画造诣非凡,曾在太湖的天平山上修建了一座楼宇,名叫“闲云楼”,专门用以收藏天下名书名画,许多深爱此道的朝野显贵和江湖侠士慕名而来,为求上楼一观常常一掷千金,如此久而久之,这太湖凌家才渐渐为天下人所知,在太湖这片地方,才有了他们的一席之地……” 屈风扬还未说完,就听远处那些凌家人又交谈起来,远远听着像是凌峰的声音,于是屈风扬赶紧住口,侧耳凝神细听。 只见那凌峰道:“可是她毕竟是钟离氏的长房独女,身份清贵,我们成了还好,如若不成,只怕我凌家祖宗基业都要毁于一旦。” 这些人仿佛对“钟离氏”这个字眼充满了畏惧,凌峰话一出口,在水边嬉戏的人顿时停止交谈,向身后看了过去。 “彤妹,你先等我一会。” 那被称作“三哥”的男子轻轻将怀中的女子让到一边,独自走到凌峰马下,举目对凌峰道:“六百年前,我凌氏祖先到这太湖之畔立业建祠,在我凌氏列祖列宗的苦心经营之下,我凌家才渐渐称雄这太湖之上,可那顾家才兴起了多少年?就已经骑在我凌氏族人头上拉屎了?” “嘿……” 屈风扬突然冷笑了一声,相必是他那句“称雄在这太湖之上”惹的屈风扬发笑。 见杨宁向他望来,屈风扬压低声音道:“这人好不害臊,还说什么称雄太湖,能在太湖这片地方称雄的,只有顾家而已。” 杨宁轻轻点首,继续向前看去。 凌峰还未作答,只见那个被唤作“彤妹”的女子冷声道:“哼,想那顾家一向盛气凌人,尤其是她们家那个死丫头顾遥。仗着在上清宫学了几式剑法,就四处招摇,天天嚷着要与人比剑,有本事她去天玄门找人比剑去,整天在这太湖附近招摇什么?切……” 原来这个女子名叫胥彤,算是凌家这年轻一辈的姨家亲戚,从小与凌家排行老三的凌尧要好。 其余女子有凌家中人,也有一些是凌家的远房亲戚。 这是趁着用过晚饭后,结伴出来消遣的,却恰好被杨宁二人撞见。 “彤姐说的极是,”这时水边的一个男子近前,道:“想那顾家中人如此飞扬跋扈,所恃的无非就是背后有钟……有他们撑腰,不然……他们焉能在短短十数年间跻身江南六大世家。” 凌尧颌首道:“六弟说到点子上了,所以这次,我才下定决心赌这一次,机会就摆在眼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大好的时机在我自己眼前溜走。” 杨宁蹙眉,心下渐渐不安起来:“他说的大好时机到底是什么时机?他们莫非是要对钟离氏不利?” 杨宁一想到钟离家的那个女子,想到眼前这些人或许就要对她不利,心中就不由地惴惴不安。 可至于为什么会替她担心,她又说不清楚。 此时远处凌峰霍然翻身下马,言辞激动,只是他一直背对着杨宁二人藏身的这一株老树,因此一时之间,难以瞧清他的相貌。 “三哥,于是你就赌上我们凌家的祖宗基业?你想过失败没有?她虽说是个女流之辈,可她毕竟是钟离氏的长房嫡系子孙,万一……” 凌尧不耐烦地打断道:“够了!我知道失败了会怎样,不用你提醒我,不过这次行动是我一个的意愿,和凌家无关。如果一旦失败了,大不了我凌尧赔上这条性命便是,不会牵连到凌家,更不会牵连到你凌峰身上!” 凌尧说完,翻身上马,对着胥彤伸出手来,胥彤抓住他手,凌尧用力一拉,佳人便就势跃上马去,和凌尧同乘一骑。 “三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峰刚要解释,却被凌尧抬手打断,向后招呼一声,其余凌家子弟都对凌峰怒目而视,继而纷纷上马。 一彪人马原路返回,向山上奔去。 只留凌峰一人还在原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出神,索性其身后还有一匹骏马,不离不弃。 第五十五章 太湖三万六千顷,此行非为财为色(叁) 待那彪人马走远,屈风扬便欲闪身出去,哪成想一动之下竟然走不出去。 扭头一看,却是杨宁拉住了他,并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再说凌峰这边,眼望着众兄弟表亲走远,又见远处天平山上“闲云阁”若隐若现,想起三哥的冲动,或许就要给整个凌氏带了灾祸,不禁怅怅不乐。 人啊,永远都是不知道满足的,得陇又望蜀。 就像凌家,已经是在这太湖一带颇具名望的世家,衣食无忧,子孙欢堂,族人过着寻常百姓羡慕不已的生活。 可总有些人不仅不知足,反而整日谋划着,算计着比自己更大的家族,并自诩胸怀大志,凌家老三凌尧便是这般。 “人心不足蛇吞象。”凌峰用吴语叹道。 突然凌峰若有所觉,急忙抢到自己的马旁,取下自己的弓矢来,左右张望。 方才他分明瞧见一个白色身影一闪既没。 此时天色渐渐昏沉,湖边水鸟轻鹞时常鸣叫着来回飞旋。 可他敢确信,那个白色身影绝对不是鸟,也不会是些什么孤兽野禽,因为方才那个白色身影是在太大,在这太湖附近,不会有这么大的鸟和野禽。 “是谁?在这鬼鬼祟祟地不是好汉!” 这话在凌峰口中说出,却是字正腔圆的官话。 无人回应他,有的,或许只有不时几声的鸟鸣。 良久,就在他以为方才是自己眼花,刚想将弓箭放下时,突然他神色一变,瞬间从箭壶众抽出一支羽箭,而后张弓搭箭,毫不犹豫地对着一处大石后面射了出去。 这一手抽羽,弯弓,搭箭,再到射箭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被杨宁远远地瞧见,倒也不由地喝了一声采,心想倒小瞧了这人。 再说那羽箭疾射向大石后方,却犹如射进了草丛一般,既无丝毫哀嚎声传出,也没有射到活物身上那种入肉之声。 此时暮色沉沉,加上远处大石左右草木遮掩,更加难以看清。 莫非是射偏了? 凌峰对自己这一手箭法信心满满,平日里哪怕是身骑在飞马上,也能百步穿杨,可那处大石虽远,却决计不会有百步,自己怎么可能会失手? 还不容他细思,那个白色身影又在左前方的两棵老槐树中间闪了一下,这下他深吸口气,原来心中的恐惧之意渐去,好胜之心大增。 他心中这般想着,手里动作却丝毫没有迟疑,又是一样的抽羽,弯弓,搭箭。 不一样的是,这次的他,赫然抽了三支羽箭。 三支羽箭同时搭在弦上,随即扎开马步,张满硬弓,对着那两树老槐就射了过去。 三支羽箭之中,一支射向中间,是正对着那白色身影去的,另一只射向第一棵老槐的左边,最后一支却是射像第二棵老槐的右边。 如此,两树老槐,所有的空隙都被封死。 三支羽箭去势都是极快,隔地极远,都能听见弓矢地破空之声。 这次那白色身影明显一慌,当真向前也不是,向后也不是,站着不动更不行。 躲在树后吧,也是万万不能,他体型肥大,这槐树虽老,却高而不粗,不足以尽数遮挡住自己这庞大的身躯。 但是站在中间不动肯定不行,估计会被射穿,躲在树后还好一些,最多臂膀会受伤。 到了必须选择的时候了,要么被射死,要么受伤。 两害相权取其轻。 白色身影咬牙向前迈了一步,躲开中间这支羽箭,靠在了前面这树老槐的树桩后面,可自己的臂膀却显露在外。 他刚向前迈出这布,中间那支羽箭便从他脑后窜了过去,甚至都能感觉到箭矢飞过的寒意。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庆幸,左边射来的那支羽箭就几乎同时,擦着树皮射入了自己的右臂。 弓矢去势实在凌厉,这下入肉声传来,凌峰长出口气。 他情知这箭只能让他受伤,却要不了他的性命,于是又抽了三支羽箭在手,小心注视着前方。 躲在树后的白色身影闷哼一声,抬起左手三两下封住了自己的穴道,不让血流失过快。 他左手捂着伤口,刚考虑着要不要把箭拔出来,却又瞥见那凌峰又攥了羽箭在手,看起来随时要取了自己性命。 他心下一惊,急忙大喊一声:“别!别!别射了。” 随后就见一个身短体胖,疼地呲牙咧嘴的白袍男子从老槐树后转了出来,正是屈风扬。 尽管屈风扬习武多年,可他一直学艺不精。 要不然,这种局面之下,别说杨宁,就是一名普通的上清弟子,纵然难以近得那凌峰的身前,可无论躲避还是遁走,还是轻而易举的。 时至今日,屈风扬才追悔莫及,暗恨自己平日里不好好习武。 凌峰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这般鬼鬼祟祟?” 屈风扬就按着杨宁教给他的说辞,道:“我既不是你顾元琛的对手,要杀要刮悉听尊便,但是临死之前,我有一事相求,若蒙顾公子慨允,我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凌峰见这胖子鬼鬼祟祟地,轻功还说得过去,武功就很一般了,心下便先一松。 又听他将自己认作了顾家顾元琛,更是放下心来,也不矢口否认,冷声道:“说来听听!” 屈风扬道:“请你务必前去天平山,找到凌家三爷,对他讲十四个字。” 凌峰不动声色地道:“哪十四个字?” “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屈风扬道。 凌峰蹙眉半晌,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屈风扬垂首不语,一手捂着伤口,紧咬牙关道:“好了,我的话说完了,顾公子可以动手了。” 凌峰上下打量着他,心中一遍遍地回响“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这一段话。 他出身世家,也是自幼读书的,情知这一段话出自《庄子·人世间》,这句话的原文该是: 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问其御曰:“此何虫也?”对曰:“此所谓螳螂者也。其为虫也,知进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 意思是说:齐国庄公出宫打猎,前方却有一只螳螂举起脚,准备挡住他的去路。庄公问他的车夫说:“这是什么虫子?”车夫说:“这是螳螂。只知道进不知道退的,不自量力。” 想到这里,凌峰突然全身一震。 第五十六章 太湖三万六千顷,此行非为财为色(肆) 想到这里,凌峰突然全身一震。 这十四个字不过是掩人耳目,真正的含义其实是暗指四个字: 螳臂当车! 这个人临死之前也要给我三哥传递的话,莫非是“螳臂当车”这个意思? 那么,谁是螳臂? 谁是车? 这件事会不会和三哥所谋划的那一件事有联系? 这人是个好汉子,至少对我凌家而言,是有恩的。 这般想着,凌峰望向屈风扬的眼神便复杂起来。 “顾公子要杀便杀,何必婆婆妈妈?你今日若留我命在,他日我还要取你性命!” 凌峰蹙眉暗道:“他为什么非要致顾家人于死地不可?莫非...莫非他们是受了什么人的指派?不行,我须得问个水落石出。” 想罢,凌峰上前一步。 躲在暗中的杨宁看到这里,心里一紧,急忙握紧了剑柄。 只要那凌峰真的对屈风扬下手,杨宁定然有把握一招制敌。 尽管他箭法如神,可在杨宁这种武学宗师面前,还是不够用的。 只见那凌峰上前一步,一把攥住屈风扬左臂的箭矢,道一声:“得罪了!” 手上使力,一下便将箭矢抽了出来。 “啊...” 屈风扬吃痛,鼻涕眼泪差点一起涌出来,可是他此刻扮作一个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人物,不能哭出来。 绝对不能哭出来。 “好汉忍着点,马上就好。” 只见凌峰将箭矢拔出后掷在地上,随后便撕下自己的几寸衣袍,给屈风扬将伤口包裹住。 屈风扬和暗处的杨宁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知道这凌峰已经上钩了。 为了从凌峰口中套出那凌家老三的计谋,屈风扬向杨宁献出了这个主意。 杨宁当即大喜过望,连连点首赞同。 屈风扬和杨宁都感觉到,以凌峰这种人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被威逼利诱而出卖家族的。 屈风扬这一计无疑是最稳妥的,但代价就是中这一箭。 对于杨宁来说,这代价也有些太大了。 杨宁不知道屈风扬伤的如何,在他见到凌峰箭法如此出神入化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 如果为了女人,折了兄弟,他将羞愧一辈子。 好在屈风扬并无性命之忧,虽然受了伤,竟然还咬牙将计划进行了下去。 屈风扬低头看着自己像被粽子一样包着的右臂,疑惑道:“顾公子,你这是何意?” 凌峰退后一步,神色凝重,拱手道:“好汉,在下非是顾家中人,在下凌家凌峰!” 屈风扬突然“哈哈”大笑,眼中竟泛有泪花,显然是因为右臂伤口疼痛,所以才会有眼泪。 但是此时此刻,屈风扬眼中的泪水,看在凌峰眼中,已然已经带上了那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之感。 凌峰心下感动不已,心想:“世间竟真的有这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壮士!” 凌峰再次抱拳,道:“壮士,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我这里有凌氏信物,请壮士一阅!” 说着便解下腰间悬着的玉佩,递给屈风扬。 屈风扬哪里知道凌家的信物是什么东西,只得接过来,装模作样地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后瞪大眼睛道:“你真是凌家的人!” 凌峰接过玉佩,点首道:“正是,你要找的凌家三爷便是我的三哥,前番误伤了壮士,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壮士且随我回寒舍小憩。” 凌峰见屈风扬依旧眼含热泪,心道:“这位壮士怎么还在哭,现在见到自己人,难道不该开心些吗?喔……是了,定是他没有杀死顾元琛,自觉愧对所托之人,才会这般。” 下一刻,屈风扬说出的话更令凌峰羞愧难当。 “在下曾想过从背后刺死凌公子,现在一想,差点成为罪人。” 凌峰急忙道:“不不,壮士,我也险些错杀了好人。” 说罢又道:“还未请教壮士高姓大名?” 屈风扬道:“在下岳州屈家屈扬,此次前来江南,便是为那桩大事而来,凌家三爷交代给我们一个任务。” 凌峰暗道:“三哥竟然还联合了屈家的人。” 屈风扬顿了顿,继续道:“凌三爷说太湖顾家是钟离家那丫头的左膀右臂,尤其是顾家长房一脉,更是誓死追随。让我们屈家无论如何,也要除去顾家长房嫡系,若能除去顾元琛更好,他身为顾家下一任家主的不二人选,若能除了他,定会让顾家在短时间之内陷入危境,对我们而言,更是大大有利。” 凌峰长叹一声,望着屈风扬的伤处,道:“谈何容易啊,他身为顾家的长房嫡系血脉,身边护卫如云,每次出行,明里暗里的眼睛更是多不胜数,以阁下……以我们的这点微末技艺,焉能除去他。” 凌峰其实心里想说“以你那点武功连我都杀不掉,还想去杀顾元琛?” 可这种话心里想想可以,真要说出来估计就是傻子了。 屈风扬故作惊讶地张大嘴巴,道:“他顾家这么大的势力吗?” 凌峰冷哼一声,长叹口气,又摇了摇头。 屈风扬追问道:“凌公子这是何意啊?” 凌峰低声道:“在江南,若说势力,他十个顾家捆在一块,在姑苏钟离氏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凌峰显然不愿多聊这个话题,又道:“壮士何故会把我当作顾元琛呢?” 屈风扬道:“我曾向凌三爷询问过那顾元琛的相貌,凌三爷曾用“气度卓然,品貌非凡”八个字来形容顾元琛。于是在我见到凌公子那一刻起,心想,江南断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如此仪表。” 凌峰先听到屈风扬说“江南断不会有第二个人有如此仪表”,心下一喜,暗想:“他既然将我错认为顾元琛,那定然是说自己也是“气度卓然,品貌非凡”。” 可随即转念一想:“三哥竟然给予了顾元琛那么高的评价,可见在他心目中,我们这些同族兄弟其实是远远比不上顾元琛的。” 想到这里,又不禁黯然神伤。 凌峰小声道:“屈大哥,杀死顾元琛已然是难如登天,策划钟离氏东主易位更是难上加难,人家毕竟是长房独女,六大世家多为长房的嫡系,到头来,我们只怕会引火烧身。” 第五十七章 待九九重阳之日,山雨欲来风满楼! 屈风扬与暗处的杨宁闻言,心中都是一动。 来了,来了。 凌家到底在策划什么,仿佛马上就要浮出水面。 屈风扬见凌峰已然改称自己为“屈大哥”,显然是彻底将自己当作了自己人,于是决定再进一步,主要是自己右臂的伤口太疼了,他不想再耽搁下去。 屈风扬脱口道:“凌公子,依你之见,三爷的计策能成吗?” 凌峰眉头一皱,狐疑道:“这不是我三哥定下的计策呀?” 屈风扬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坏了,自己这一下可露了马脚了。 事先他曾与杨宁在远处偷听他们谈话,原以为他们密谋对钟离氏不利的计策,一定是凌家老三策划的。 基于凌家老三对于凌家的现状不满,屈风扬想的也没错。 可是他却忽略了一点。 凌氏与钟离氏实力悬殊实在是过于巨大,大到如果没有人,没有其他家族率先谋划好一切,再拉凌氏入伙,以凌氏的实力,就算凌家老三野心再大,恐怕也不会主动去招惹钟离氏。 幸好屈风扬急中生智,道:“以三爷的谋略,定然是参与了此次计策的制定。” 这次密谋使钟离氏家主易位的计划是一个神秘人早就计划好的,最后才找到凌家老三凌尧的。 可至于三哥参与没参与,凌峰确实是不知道的。 这点,屈风扬赌对了。 于是凌峰疑虑顿消。 凌峰毕竟年少,意气风发,不知江湖险恶。 遇上屈风扬这种老江湖,唯有认栽。 “我也觉得,三哥赌上家族的气运去搏这一次,委实是太冒险了。”凌峰愤然道。 屈风扬不敢打断他,静心听他讲下去。 “而且据我所知,钟离易在钟离家的身份并不高,虽然属于旁支中的实力派,但是钟离家训一直是长房承业,慕容安萱虽为女子,可是身为长房嫡系血脉,一向深孚众望,而且据说无论心智手段,远比寻常男子还要厉害,着实不易对付。” 钟离易是谁?屈风扬不知道。 钟离安萱杨宁知道,也是他此行南来,所要寻找的人。 钟离安萱便是当初在万江楼廊桥上,那个头戴浅露的女子。 也是后来在长江画舫上,那个颜如玉,气如兰,略施粉黛而明艳如朝霞映雪的绝美奇女子。 杨宁喝了她一壶茶,被讹了十万两银子,到现在也没还上。 想到这里,杨宁顿时愁上心头。 杨宁认得钟离安萱,屈风扬却不知道钟离安萱是谁。 可他大概能从凌峰的话中猜出,应该是钟离家目前的家主,即使不是,也应该是掌舵人! 凌峰说完,见屈风扬沉吟不语,也不知道自己的话令他在思索什么,忍不住询问道:“屈大哥?” 屈风扬急忙凝神,回道:“这个钟离易确实太冒失了,他冒失不要紧,最后如果不成,他身败名裂不说,还要搭上我们屈,凌两家,真是...唉...” 凌峰纠正道:“何止是我们两家,不过屈大哥所言极是,那钟离易确实害人不浅。” 屈风扬心下又是一惊,暗想:“没成想这次计划竟然有这么多世家参与了进来,我却不可再多言语了,言多必失,再说下去就要露马脚了。” 屈风扬不敢再多说话,只得点首道:“凌公子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只是我们人微言轻,又如何可以左右家族的意愿呢。” 凌峰先是点首,继而又摇了摇头,道:“其实这件事情要化解的话,说难难如登天,说易却也易如反掌。” 躲在暗处的杨宁闻言眼神一亮。 屈风扬急忙追问道:“凌公子有何高见?” 凌峰道:“他们不是要在九九重阳之日,钟离家祭祖的那一天请出钟离家旁系长辈,再请出朝廷礼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马士英来,搬出祖宗礼法,传男不传女那一套,里应外合之下废黜慕容安萱的家主之位吗?最后才在常州卢家,我们凌家和其他几个家族的支持下当众议立新家主吗?他钟离易感觉有钟离旁系尊长和卢家等几个世家的支持,家主之位非他莫属了,其实真的不见得。” 屈风扬闻言,心中当真惊得不轻,没想到这件事还牵扯到了朝廷,于是忍不住向杨宁藏身之处瞧了一眼。 杨宁一听说竟然连朝廷的礼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马士英都牵连了进来,心中也是大为惊骇。 不过仔细一想,又释然。 因为慕容安萱是既定的钟离氏家主,是目前姑苏城,甚至是整个江南名义上的主人。 如果这件事没有朝廷干预,哪怕是在精心密谋之下,也很难成功。 还有就是,朝廷平日里其实对于江南的大氏族影响力很小,更别提像钟离氏这种千年大族了。 历朝历代的朝廷不是没想过将江南的氏族连根拔起,可最后的结果呢? 结果就是朝廷风雨更迭,而世家代代相传,坚如磐石! 这种关系就像是水与舟的关系。 江南氏族是水,朝廷便是舟。 哪怕这个舟再大,这个舟再是霸道,一直压在水的身上,可却永远摆脱不了水。 舟失去了水,舟连动都动不了。 水失去了舟,水还是水。 因此朝廷都会处理好和世家大族的关系,这样二者才能相辅相成。 所以若在寻常时候,朝廷来的大员,钟离氏是压根不会重视的,哪怕表面上客客气气的。 这叫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若在九九重阳之日,钟离氏最为重视的祭祖典礼上,钟离旁系联合了许多江南世家,甚至还有六大世家之一的卢家,一起向钟离安萱发难,要罢黜钟离安萱的家主之位的话,那钟离安萱的处境,就堪忧了。 这时候里应外合之下,由于钟离安萱确实是女子之身,虽说长房承袭祖业合乎情。 但是女子当家,却不合乎法。 若在这个时候,尤其是由象征纲常礼法的礼部尚书代表朝廷出面支持更换家主,那无异于里应外合再加上釜底抽薪。 所以杨宁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这次针对于钟离氏当代家主的计谋要掺和进朝廷大员,现在仔细一想,随即便释然了。 第五十八章 待九九重阳之日,山雨欲来风满楼(贰) “凌公子,照你这么说,那钟离易家主之位似乎已经是志在必得,你如何又说不见得呢?” “钟离安萱毕竟是长房嫡系血脉,七百年来,钟离氏长房一直掌控着所有权力。所拥有的财力,人力和人脉无法想象,即使钟离安萱在祭祖大典上被迫辞去了家主之位,无论谁接任,没有长房的支持,充其量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家主罢了。” 凌峰顿了顿,见屈风扬专心倾听,继续道:“钟离安萱走后,所拥有的势力依然是那个徒具虚名的家主所无法抗衡的。屈大哥觉得那个钟离易的家主之位能坐安稳吗?” 屈风扬知道如果一直不发表意见,虽然不会出错,可也容易引起凌峰的疑心,于是点首道:“凌公子的意思是说,那钟离安萱一定会想尽办法地将钟离易赶下家主之位?甚至……甚至有可能会换一个俯首听命的家主上去。” 凌峰向屈风扬投去了赞许的目光,道:“正是这样。” 屈风扬“哎呀”一身,苦着脸道:“那她钟离安萱无非就是换了个身份继续当家主嘛,无论这项针对她的计谋成与不成,她日后决计不会放过我们。这一番折腾,他们钟离氏内斗,我们全族人却要跟着遭殃了。” 此言一出,凌峰对屈风扬更加信任,甚至引为了知己,上前把住他臂膀道:“所以屈大哥,你万万不可以再舍却自己的性命不要,再去给他们当枪使了,我们二人要齐心合力,拯救我们两家。” 屈风扬看起来也激动非常,用完好的左手攥住凌峰的手掌道:“公子方才曾言“说易也易如反掌”是不是已经有了主意?” “这是一盘死局,是针对你我两家,甚至是针对那些和三哥一样,一同被蒙蔽的十数个江南世家的死局,包括卢家在内!可叹堂堂常州卢家,位列江南六大世家还不满足,竟然还行此下策。” 屈风扬接着凌峰的话茬道:“既然是死局,那你我两家都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可如何才能脱离出这死局之中?” “如若让你我两家从这盘死局中脱离出来,唯有一个办法。”凌峰道。 “什么办法?” 凌峰沉声道:“破局!”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 此时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杨宁躲在暗处,暗暗叹息了一声。 一者他既惊讶于这些世家势力的强大,又感慨于世家之间的明争暗斗。 二者他又有些失望,心想大明江山此时风雨飘摇,反军和靼子虎视眈眈,国库没钱,朝廷没兵,而这些世家大族,却还在窝里斗。 想到这里,杨宁再也无心去听二人说些什么,心中郁愤难抒,不禁大喝一声:“他妈的,真是好雅兴!” 此时水边岸上夜幕低垂,四周寂然无声,只有凌峰和屈风扬在小心交谈。 杨宁这一声大喝,直给专心致志,正兴致勃勃地二人吓得差点蹦起来。 屈风扬还好,下意识地大概知道杨宁在附近。 可怜凌峰,丝毫不知这静谧地四周竟然还藏了人,而且二人所谈的还是极隐晦的话,万万不可给别人听了去。 就好比在深夜时分,一个人正躺在床上小憩,突然有人从床底下钻了出来,还大叫了一声。 胆色再好的人也得给吓出毛病不可。 凌峰就被吓得当即蹦了起来,愣了片刻后,心惊肉跳地赶紧从马上取下硬弓。 直到将弓失搭在弦上,凌峰的手还有些哆嗦。 “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暗处?” 凌峰深吸口气,凝目望向发声之处。 只见从十步之外的一棵树后,悠悠转出一个人来,长身襟袍,却看不清相貌。 这人什么时候藏在那里的? 自己竟然毫无所觉! 这个地方距离自己不远,自己自幼习武,目力和耳力都是原超常人。 寻常人躲在那么近的地方,别说稍稍动一下,就是呼吸一下,自己都能察觉。 可是,自己却一点都没有发觉到这个人的存在。 他到底是人是鬼? 还有,他刚才好像说的什么好雅兴? 还骂了一句人。 不过自己刚才太过害怕,没有听清楚。 “你到底是谁?” 那人一步一步走向前来,并不回答凌峰的问话。 凌峰心中又气又骇,紧咬牙关,将弓弦拉地“咯吱咯吱”作响。 弦满! 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别说人了,就是成年虎豹,凌峰也有信心一箭将其洞穿。 而且以他的箭法,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他不相信有人能够躲开。 凌峰一下松开右手,箭羽便如同脱缰之马一般射了出去。 比脱缰之马,更快百倍。 凌峰暗叹一声,他不愿意胡乱杀人。 尤其是不知道此人是敌是友的情况之下。 可是他出于本能的自卫,必须要发这一箭。 可是仅仅过了片刻,凌峰心中就像激起了千层浪般,目瞪心骇。 这么近的距离,他敢断言,没有人可以躲开。 来人确实没有躲开。 因为,那人将箭抓在了手中。 然后皱着眉,手掌好像因为抓箭而火辣辣地疼。 一面吹着手掌一面悠悠向前走着。 对,向前走着。 就像散步一般。 “哎呦喂,师叔你可出现了,你看见我胳膊了没?你看看!你看看!” 屈风扬一见杨宁,明明年龄比他要大,却仿佛见到了自己长辈一般,刚才所有的坚强和睿智一瞬间都不见了,竟然像个小孩子一般叫起屈来。 杨宁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揉着自己的脑壳道:“行了行了,看见了,你胳膊受伤了,没大碍的。大不了待会再给你弄只鸡,犒劳犒劳你。” 屈风扬见杨宁没所谓的样子,顿时更委屈了,苦着脸道:“我图啥呀?就为了给你泡妞,为了给那个带浅露的女子解围,我险些连命都丢了,一只鸡就给我打发了?你可真行。” 杨宁瞪眼道:“我这是干正事来了,怎么是泡妞了?” 这么一说,瞬间又有些心虚,他承认,在他听到有人要对她不利的时候,他瞬间就动容了。 于是他当即改口,换上一副温柔地笑脸,道:“师兄,那你说,要我怎么做?” 屈风扬毫不犹豫地伸出两只手指,义正言辞地道:“两只鸡!” 第五十九章 待九九重阳之日,山雨欲来风满楼(叁) “屈大哥...你!你们?” 凌峰不可思议地看看屈风扬,再看看杨宁。 此时杨宁腰悬长剑,手里把玩着自己刚射出去的那一支羽箭。 天呐! 自己这满弦的一箭足以洞穿数十斤的铠甲,何况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他甚至自信没有人可以侥幸躲过去。 可是眼前这个人,能不能躲过去不知道。 可他却实实在在地没有去躲,而是将其攥在了手里。 这是什么反应? 这是什么内力? 凌峰不敢再去多想,可显而易见地是,这个“屈大哥”明显是和这个人一伙的,都不怀好意。 于是凌峰一步向后跃开,而后又将弓矢搭在了弦上,准备给杨宁第二箭。 不过这次,杨宁没有再给他射出去的机会。 因为,抓箭实在是太疼了,到现在自己的手掌心还好似火烧一样。 于是凌峰刚刚将弦拉至一半,眼前那个长身锦袍,腰悬长剑的人就已然动了。 恍惚中仿佛那人抬起腿来,凭空踢了一脚。 凌峰暗暗疑惑道:“隔着还有数丈远,他在踢什么呢?” 弓弦已然拉满,就差松手将箭射出。 可是下一刻,他就呆住了。 先是双臂一麻,手里的硬弓继而连弓带箭一起脱手,被踢入半空。 凌峰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 只见那人不知何时,竟然已近在眼前。 也不知道自己是眼花了还是怎么。 那人身后仿佛还有一个又一个的残影,不过瞧来却并不真切。 凌峰自然是听说过大名鼎鼎的上清宫的。 天下玄门之正宗,中原武林之泰山北斗。 可是他决计不会知道,上清宫有一门极高明的轻身功夫,名叫:万古轻霄! 这一手轻功已经完全超出了凌峰的认知。 凌峰自幼习武,最擅长弓马骑射,可是刀枪功夫就很一般了。 此刻他失去了趁手武器,自知绝非杨宁的对手,干脆惨然一笑,道一声:“好手段!壮士!” 于是望着屈风扬不再言语。 听到凌峰叫他“壮士”时,还特意加重了语气,听的屈风扬脸一红,不敢再与他对视。 讪讪地来到杨宁身边道:“首座师叔,这凌公子不是坏人,请你...” 杨宁颔首道:“我知道,凌公子是位谦谦君子,杨某早在一旁听你们二位言语,早就对凌公子大为钦佩,此时一见之下,顿感三生有幸!凌公子,杨某有礼了。” 杨宁说完这话,随即恭恭敬敬地对着凌峰躬身行礼。 凌峰大感意外,可他早先曾对屈风扬推心置腹,发现被骗之后心里郁愤不堪,此时又哪里会有好脸色。 只听他冷哼一声道:“杨公子武功远远胜过在下,屈大...你身后的这位壮士更是以机谋耍的在下团团转,你们二人一武一谋,就不要再继续演戏了吧。” 屈风扬接口道:“凌公子,屈某是骗了你,可是屈某也是因为不得已的苦衷,希望凌公子能深明大义,屈某这里向凌公子赔不是了。” 说着也郑重地向凌峰抱了抱拳。 凌峰见二人情真意切,而且以杨宁的武功,无论是要杀他,还是要走,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如果不是看重他的为人,根本没有必要和他费这么多口舌。 凌峰心中郁结渐渐明朗,他也是聪明人,知道分寸,虽然依旧沉着一张脸,可还是对杨宁和屈风扬微微抱了抱拳,算是意思了一下。 他这微微一抱拳,看在杨宁和屈风扬眼中,都是大喜过望。 屈风扬曾被凌峰当作大哥对待,几番推心置腹,虽然出于无奈,必须要欺骗他,可是心中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以后二人若能冰释前嫌,对屈风扬来说,那是再好不过。 而杨宁则与屈风扬不同,他实则是存了私心的,他曾亲眼目睹了凌峰那百步穿杨的箭法,而且为人沉着冷静,有勇有谋,虽然被屈风扬耍了一套,可那是因为阅历尚浅。 以凌峰的资历和性子,还有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法,若能为朝廷效命,定然是一员不可多得的良将。 而且,现在朝廷最缺的,也正是这种人才。 大明江山万里,幅员辽阔,子民众多,为何会被区区只有十几万族人的女真打得狼狈不堪? 是我汉人没有良将吗? 不是! 是我汉人没有能臣吗? 不是! 只不过良将不能尽其用,能臣不能尽其才。 许许多多,数不清地汉家儿郎空有一番本事,却无用武之地。 就像凌峰,不仅骑射无双,百步穿杨,最难得的是颇有谋略,沉着冷静,若放在疆场上,定然能叫鞑子吃够苦头。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才,却还在整日为家族内斗而劳心伤神。 当然,这不能怪凌峰,怪就怪这个制度。 于是杨宁决心将他带回金陵,送入军队好好培养一番,说不定他日强敌压境。他能建功立业。 杨宁喜道:“凌公子不问问我们二人的真是身份吗?” 凌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杨宁,只见其长身玉立,气度不凡,最重要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那种感觉,称之为自负不妥,应该叫淡定,或者从容? 凌峰冷声道:“阁下莫非是钟离氏长房一脉的人物?或是...钟离氏当代家主的挚友?” 杨宁心中暗赞,还未开口,屈风扬就抢着道:“凌公子真是聪明绝顶,那钟离氏的当代家族钟离安萱与我家师叔的挚友何止是挚友啊...” 屈风扬话还没有说完,屁股上就挨了杨宁一脚。 凌峰看着这二人,暗暗郁闷了。 真是奇怪的两个人。 一个胖子,穿着白色道袍,像是个道士,却一点没有出家人的样子。 一个瘦子,穿着锦袍,像是个文士,武功却惊世骇俗。 胖子年纪明显大些,瘦子略显小些。 而然年纪长些的却称呼年纪小的为“师叔”。 真是奇哉怪也。 杨宁从地上拾起跌落的弓箭,递到凌风手里,笑道:“凌兄,我们之前骗了你,很是对不住,但是无论我们和钟离氏是什么关系,最要紧的是,你我的目的相同,都是为了凌兄所说的,破局!” 第六十章 待九九重阳之日,山雨欲来风满楼(肆) 太湖岸边,杨柳堆烟。 三个人围坐在篝火旁,火上架烤着一只肥鸡,时有热油从肥鸡身上滚落,发出“嗤嗤”的声响。 湖面吹来的风刮地篝火明灭不定,升腾的火焰映在三人面上,忽明忽暗。 凌峰依旧拉着一张脸,沉默不言。 屈风扬看看杨宁,见杨宁低着头专心烤鸡,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于是屈风扬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望着烤地流油的肥鸡,默默地吞了一口口水。 如是这般,三个男子围坐在一起,却没有任何人说话。 良久,杨宁突然一拍手,叫道:“好了!”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本来极其安静的画面,被杨宁这一声喊,瞬间被破坏。 远处有水鸭子正惬意地在水面畅游,被杨宁这一嗓子,直接吓得飞走了。 屈风扬和凌峰也是吓得不轻,屈风扬苦着脸“哎呦”一声道:“我的爷啊,你小点声呀,我胳膊还疼着呢。” 凌峰冲着屈风扬白眼一翻,道:“你还没习惯吗?我被他吓了一次,这次感觉好多了。” 杨宁毫不在意,将肥鸡连带着杆子一起取下来,送至凌峰面前道:“凌兄,尝一下!” 凌峰见那肥鸡被烤的外面一层焦黄,香味扑鼻而来,不禁暗咽了一口口水。 凌峰很想拽一只鸡腿下来吃,可心中却暗想:“我方才还在和他们生气,此时若吃了他的鸡,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于是冷声道:“我不饿!” 心里却盼望着杨宁再和他客气客气,他就顺势吃了。 杨宁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杨宁继续劝道:“凌兄,从下午到现在,你都没吃过东西,吃点吧……” “唉!唉!唉!不吃算了,不吃算了,给我吧。” 屈风扬一屁股坐起来,从杨宁手中将烤鸡抢过去,大快朵颐起来。 杨宁无奈地看着凌峰,耸耸肩道:“凌兄不吃的话,我们就都吃不到了。” 凌峰不明所以,半晌才问到:“为什么?” 杨宁摸摸鼻子笑了笑,向屈风扬那边努了努嘴。 凌峰顺着杨宁示意的方向一看,就看见屈风扬双手捧着烤鸡,也不怕烫,这一小会的功夫,竟然已经将半块烤鸡吞入了腹中。 凌峰恍然大悟,干脆不去看他,低首对杨宁道:“你说我们目的是一样的是吗?” 杨宁颔首道:“是,你为了拯救你背后的凌家,我为了帮助我的朋友。” 凌峰道:“我之前说的话,你应该都偷听到了,你认为怎么样?” 杨宁一听“偷”这个字,老脸一红,急忙道:“杨某认为,凌兄所说的破局非常有道理,不过以凌兄之见,这局,该如何破?” 凌峰道:“将消息散布出去,自有钟离氏长房的探子会将消息带回去,到时候以你朋友的手段和智慧,还不轻而易举化解?” 杨宁闻言,突然抚掌大笑。 凌峰见杨宁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笑,不由讶然道:“你笑什么?” 杨宁摇头道:“我笑凌兄太过于善良了。” 凌峰道:“此言何意?” 杨宁道:“凌兄想法过于简单了,你想,就算我们将消息传到了钟离氏长房那里,无凭无据的你让长房怎么处理钟离易。你也说了,钟离易是钟离氏旁系的实权派,钟离安萱那丫头,我了解她,外冷心热,到头来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 此时屈风扬已经将整只鸡都吃光了,杨宁肚子也有些饿,看了一眼只剩下一地的鸡骨头,继续道:“可是从今而后,他们的野心不仅不会消退,反而会隐藏的更深,计划的更周密,更狠毒,可能就不仅仅是将那丫头赶下家主之位那么简单了。几年之后,或许更久,他们再次下手的时候,怎么办?到时候牵扯进来的世家,就不仅仅是这十几个江南氏族了,还有……” “还有你怎么办?这件事情平息之后,钟离易一定会将泄密者找出来,想必以他的性子,就是掘地三尺,最终也能把你揪出来,甚至还会牵连到你凌家。” 凌峰闻言,登时愣在原地,冷汗当时就下来了,暗道:“我怎么没有想到,多亏他思虑周全,否则真是大祸临头。” 凌峰从地上站起身,向杨宁郑重抱拳道:“多谢你,杨大...杨大哥。” 杨宁并不起身,大剌剌受他这一拜,笑道:“你怎知我姓杨?” 杨宁问出口,就反应过来,暗骂自己太蠢。 “你不是说杨某...” 凌峰说了一半,与杨宁相视一笑。 这相视一笑,凌峰心里顿时冰雪消融,心中原有的些许不悦也已经烟消云散。 杨宁随即起身,凌峰问道:“杨大哥,依你之见,这局如何破?” 杨宁沉吟半晌,低声将计划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凌峰。 凌峰听后,蹙眉不语。 杨宁知道他是个坦荡荡的君子,而且性子纯善,不喜欢杀戮和阴谋,得让他消化一下。 杨宁也不急,低头看了看屈风扬。 这一看,杨宁不禁莞尔。 只见屈风扬一屁股坐在地上,右臂伤口用布料缠的鼓鼓囊囊,身前一堆鸡骨头,啃得干干净净,此时正将吃剩下的骨头含在口中,使劲嘬着最后一点肉味。 屈风扬察觉杨宁望来,嘴巴一扁,委屈道:“你个骗子!” 杨宁一愣,笑问道:“我怎么骗你了?” 屈风扬道:“你说过要给弄两只鸡的,这才一只。” 杨宁顿时语塞,可是不经意间又看到他的伤势,想到他是自己拉着他来的,这一路而来风餐露宿,而且他是为了帮自己才受的伤。 想到这里,杨宁心立时软了。 能吃又没有错。 杨宁蹲在地上,拍了拍屈风扬的肩头,温声道:“别啃骨头了,你和凌兄在这里等我一会。” 杨宁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屈风扬无论是在上清宫中,还是在朝廷中,都是他的属下,更是他的兄弟。 凌峰以后也是,也会是他的属下和兄弟。 屈风扬能吃,这本没有错,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一顿饭吃掉一只鸡不是很正常吗? 如果连自己人的吃饭问题都不能解决,那他杨宁真的是不称职。 于是杨宁打定主意,拍了拍屈风扬的肩头,就展开身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第六十一章 借东南显赫之财,以资三军之粮饷 杨宁去了很久,这次他跑的很远,待他再回来的时候,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 就在屈风扬和凌峰心里有些发毛的时候,杨宁终于笑吟吟地出现了。 凌峰率先看到杨宁从远处掠来,像一阵风一样。 凌峰心中再一次对杨宁充满了崇敬,同时也对他感到好奇。 “杨大哥,你回来了...”凌峰见杨宁近前,起身拱手。 杨宁含笑向他颔首示意。 “不好意思,没想到这么远...来,看我带来了什么?” 说着杨宁将两个油纸包和一个用线捆着的荷叶包放在地上,负在身后的左手竟然还拎了一坛酒。 屈风扬大喜过望,道了一声:“师叔你果然言而有信。” 杨宁闻言,不由白了他一眼。 屈风扬“嘿嘿”笑着,手里动作可一点也不慢,将两个油纸包摊开,发现是两只大肥鸡,“哇”一声,再将荷叶包摊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斤熟牛肉。 屈风扬大喜过望,抓起一片牛肉就放进了嘴里,入口瞬间即觉软烂滑爽,回味无穷,顿时双眼就眯成了一道缝,笑道:“师叔,凌公子,你们也过来坐,一起吃。” 凌峰也着实是饿地紧了,闻言也不再坚持,闷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坐了过来。 主要是他知道屈风扬的秉性了,这人...忒实在! 杨宁也盘腿坐在地上,饶是他内功深厚,轻功无双,也感觉到疲累了。 原来他为了买些吃食回来,竟然一直跑到了距离此地近六十里的一处镇子上,买了这些东西再赶回来,这一来一去仅用了半个时辰,着实不可思议。 “吃,别客气。”屈风扬笑眯眯地道。 凌峰拽了一条肥鸡腿,吃了起来,杨宁拿过酒坛,正巧见屈风扬望着肥鸡,却不下手去吃,心里疑惑,问道:“怎么不吃?” 屈风扬不好意思笑笑,道:“你们吃完我再吃吧,我怕你们吃不饱。” 杨宁看着他憨态可掬的模样心里一酸,对他道:“屈师兄,以后你无论吃多少东西,我都不会怪你。” 屈风扬眼神一亮,凑前道:“真的吗?你说真的?” 杨宁闻言,看着他眼中的狡黠,本来豪情万丈的心中瞬间有些发毛,磕磕巴巴道:“啊...真...真的。” “嘚来!”屈风扬一拍手,伸手便将另一只完整的肥鸡抱在手里,也不去撕,直接就上嘴啃了起来。 杨宁急忙转过头去,避免再去看他,对凌峰道:“凌兄...” 凌峰吃相十分斯文,不愧是江南世家出身,闻言应道:“杨大哥。“ 杨宁道:“钟离氏一族是否就在姑苏城中?” 凌峰摇首道:“姑苏城确实是由钟离氏一族所掌控的,包括历任坐镇姑苏的官员,同知等,无一不是钟离氏门生,城中也确实是有钟离氏的府邸,可那却是祖宅。钟离氏的长房一脉很少会住在那里,钟离氏在江南,府邸,园子简直多不胜数,光在这太湖周边,就有园子十一座。” 杨宁这下彻底惊讶了,他知道钟离氏富可敌国,生意在江南涉足茶马,盐铁,丝绸,漕运,瓷器,酒肆等各行各业。 可他没有想到,钟离氏竟然还能拥有这么多的土地,甚至能干预官员的任免,俨然江南的土皇帝。 杨宁强行抑制住心里的起伏,又进一步问道:“那敢问凌兄,我那个朋友,哦...就是钟离氏家主钟离安萱,现在在哪里?” 凌峰顿时起了警觉,不答反问道:“杨大哥不是说她是你的朋友吗?你为什么还来问我?” 杨宁顿时尴尬地干笑了几声,道:“不瞒你说,我这朋友我只是和她见过两面,说过几句话,真不知道她住在何处。” 凌峰因为被他们二人骗过,此时心里顿生疑窦。 屈风扬嘴里塞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道:“什么朋友啊...明明是你自己招惹的桃花,此次来是不是想见她一面?把话给说清楚?是应该说清楚,不然到时候给绾绾姑娘知道了,看你作何解释。” “我是欠人家的银两,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如果不是你惹的人家对你动了心思,人家为什么要把长江上的所有船只全都赶走,只余自己一艘画舫,还偏偏只许你一人上传叙话?师叔啊...不是我说你,你若陷地过深,人家大户人家出身,万万不会与你善罢甘休,到时候不娶回家都不行了,可是你怎么跟绾绾姑娘解释,还有...还有公主怎么办?太后娘娘和皇上一心想与你结亲,你若让皇家失了颜面,纵然你再得宠,恐怕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杨宁一直在瞪他,屈风扬却并不与他对视,气地杨宁差点晕过去。 凌峰瞪大了眼珠子,支愣起耳朵仔细听,不放过一个字,一面听一面看着杨宁的脸暗自琢磨:“这种桃花运自己咋就遇不到呢?” 凌峰灼热地目光看的杨宁的脸上火辣辣的。 在凌峰心中伟岸的形象顿时就倒塌了。 杨宁突然发现,自己不饿了。 可能是气饱了。 没成想自己大老远地去给他又买牛肉又买鸡,他不念着自己的好不说,还把自己给卖了。 “杨大哥...” “嗯?”杨宁听到凌峰叫自己,硬着头皮向他看去。 只见凌峰一脸耐人寻味地笑,冲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没成想杨大哥竟然与钟离氏有如此渊源,佩服佩服!”凌峰笑道。 杨宁深吸口气,强颜欢笑道:“凌兄,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我是欠了人家的银两。” 凌峰道:“那杨大哥你们二人这次南来,是去找那钟离氏还钱的喽?” 屈风扬挥袖擦了擦嘴角的油渍,急忙插嘴道:“他是去叙旧的!” 杨宁这次忍不了了,回身作势欲打。 哪知屈风扬这次一点也没怕,反而挺起胸膛,将自己受伤的右臂举了起来。 “打!使劲打!” 杨宁顿时泄了气了,回过身来对凌峰道:“凌兄,我不是来还钱的,我暂时没钱还给她,我这次来找她,还想再借一些钱。” 第六十二章 借东南显赫之财,以资三军之粮饷(贰) 凌峰再次打量了杨宁一番,只见他腰悬宝剑,身着锦袍,于是试探问道:“杨大哥不似穷苦出身啊,怎么?杨大哥最近手头很紧吗?” 凌峰心里想:“千里迢迢来找自己的小相好来借钱,这得是缺钱缺成啥样了?莫非在外面欠下了巨额赌债?” “我就是穷苦人家出身的。”杨宁眨了眨眼睛,实话实说道。 凌峰又瞅了瞅他腰间悬着的那一柄价值连城的宝剑,又看了他身上金线丝织的锦袍,失笑道:“哈哈...杨大哥切莫再拿小弟寻开心。” 杨宁看他眼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指着自己的宝剑说道:“凌兄,我没有骗你。这把剑,是我同门师姐送给我的。还有这衣服,是朝廷的,也不是我自己的,我从小到大,穿过最好的衣服就是这件了。” “他这回没骗你,凌公子。”屈风扬吃光了一只鸡,手在地上抹了抹油,端起酒坛说道。 凌峰没想到杨宁原来真的这么穷,不禁默然。 沉吟半晌,迟疑道:“杨大哥,你不一定能见到你那位...朋友,这样吧,你说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 杨宁大喜,问道:“真的吗?” 凌峰心想:“我平日里攒下了一些积蓄,想必他所需银两并不多,我应该给的起。” 于是点头道:“杨大哥,你要多少?” “七十万两!可以吗?” 凌峰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不由大声道:“多少?” 杨宁见他这个反应,也已经知道他多半是没有的,不禁黯然道:“算了,你小小年纪,去哪里弄这么多银两。” 凌峰禁不住心里的好奇,问道:“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心里却想:“哪里的赌坊?竟然能讹人七十万两银子,看我不收拾了这间赌坊为民除害。” 紧接着又想道:“他武功那么高,如果真是欠下了赌债,又非还不可的话,那这间赌坊得是什么来头?” 杨宁正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突然见凌峰神色变换不定,以为他猜到了,于是赶紧住口,问道:“凌兄莫非已经猜到了?“ 凌峰见杨宁这么说,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了,点了点头,看向杨宁的目光中就夹杂了同情了,道:“杨大哥,苦了你了。” 杨宁心想:“真是知己,没成想他竟能理解我这一番苦心。” 当即摆手,满不在乎地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些许困难怎么能奈何得住我?” 凌峰蹙眉想了半天,才道:“杨大哥,钟离氏哪怕对于我们江南世家来说,也是十分神秘的,至于他们的家主住在什么地方,恐怕没有任何人会知晓,打探钟离家的事情更是犯忌讳,没有人会去干这种不要命的事,不过...” 杨宁急忙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那钟离氏的现任家主钟离安萱,也就是你那位朋友,以至孝而在江南广为世人称颂,当年钟离氏的祖君,也就是钟离安萱的祖父,痴迷书画,曾经来我凌家“闲云楼”观赏三日三夜,我凌家上上下下包括仆人都如履薄冰,小心侍奉在楼外,生怕对老爷子照顾不周。那时候我还没有成亲,只记得钟离氏祖君对“闲云楼”赞不绝口,老爷子走后,我凌家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后来听说钟离安萱力排众议,在距离此地五十里的凉江别苑修筑了一座藏书楼,并花费多年,不惜重金从各处搜罗名书字画,收藏在那座藏书楼中。” 只听凌峰顿了顿,继续道:“钟离氏老爷子痴迷字画,干脆搬去凉江别苑长住,杨大哥,你若要寻那钟离安萱,可以去凉江别苑碰碰运气。” 杨宁闻言大喜过望,手拍在凌峰肩膀上道:“多谢凌兄指点,我明日即去凉江别苑。” 凌峰迟疑道:“那钟离氏的老爷子脾气怪得很,当年在我家“闲云楼”上,看起字画来不吃不喝,我大伯生怕老爷子出了什么差池,到时候我十个凌家也不够赔的,于是常常命下人准备各种好酒好菜送上去,可是有的时候,就会被老爷子赶下来。可是不吃饭不行呀,后来下人战战兢兢地再次上去,那老爷子就好言好语,客客气气地用了酒菜,还留下人一起进餐,下人不敢,老爷子还赏了下人的银子。” 杨宁讶然道:“怎么会这样?他是性情多变吗?” 凌峰道:“具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曾听我嫂嫂说,那老爷子性情古怪,钻研字画成痴,那字画中所书所画若凄惨萧条,老爷子就会被触动,继而心情抑郁。如果字画中豪气干云,譬如有李白辛弃疾之类的豪放词句,就会心情大畅。委实是个怪人。” 杨宁心想:“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其实寻常人也多有被诗词文章而影响心情的,只不过万万不会如钟离氏祖君那般。“ 其实杨宁幼年时博览群籍,曾读到《宋史》崖山之战,宰相陆秀夫背着幼年天子跳海,从此华夏陆沉,我汉室大好河山尽数沦丧的时候就悲伤不已,接连几日茶饭不思,那时候阿姊还以为自己染了病,早晚给自己号脉。 凌峰见杨宁深思,不忍出言打扰,屈风扬不管那一套,叫道:“喂!师叔!有狼!” 杨宁一下子惊醒,四处看了一眼,疑道:“哪里有狼?” 片刻后见屈风扬一脸坏笑,知道自己被他耍了,瞪他一眼对凌峰道:“凌兄,没想到钟离家的祖君还是位性情中人。” 凌峰干笑道:“啊...哈哈...是啊,性情中人。” 杨宁存心说服凌峰为国效命,可此时说这话为时尚早,杨宁便想着多相处一段时日,再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于是杨宁道:“凌兄,我不识得凉江别苑的路,明日可不可以烦劳凌兄给我们带个路?” 凌兄笑道:“我正有此意,还望杨大哥在钟离氏堂前给小弟美言,小弟从小就想给钟离氏效命,因此苦练骑射,此事若能成,小弟感激不尽。” 第六十三章 借东南显赫之财,以资三军之粮饷(叁) 次日清晨,轻烟薄雾,露重湿衣。 杨宁最先醒来,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屈风扬身上,又看了一眼凌峰,找来一堆干柴,悄悄打着火石,升起火来。 凌峰睡得很轻,听见声音便睁开眼来,就看见杨宁坐在火堆旁,刚欲开口,就见杨宁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凌峰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屈风扬,点了点首。 杨宁起身走到水边,洗了一把脸,不经意间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倒影中的自己已经和少年时的自己大不一样。 除了个头和身形无法避免地发生了改变,竟然连相貌都与幼时有了明显的变化。 幼时的他,面上青涩稚嫩,是个圆脸。 可如今的他,历经磨难,曾几度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此时面上已如刀削般刚毅,棱角分明。 唯一从小到大没有变的,是一样深邃明亮的眼神。 “好不害臊,大清早的照镜子!” 杨宁看着水面又出现的一张胖脸,起身道:“洗一下吧,洗一下我们出发了。” 屈风扬哀嚎的声音自后传来:“师叔,还没吃晨饭呢!” …… 凉江别苑。 相距还有四五里的路程,抬头便已可以瞧见一座高耸的,攒尖式的五层塔楼。 想必,那栋楼就是钟离安萱为其祖父建造的那栋藏书楼。 杨宁心想。 越是靠近凉江别苑,三人竟然不约而同地勒了勒缰绳,放缓了速度。 凌峰神色略显紧张,道:“杨大哥,我们此行,不见得能见到钟离安萱,可是势必会见到钟离家的祖君,那位老爷子脾气古怪的很,如果见势不好,你们就先走,切莫伤了和气。你毕竟欠了那么多债,还要有求于钟离家,和老爷子如果伤了和气,就不好再借钱了。我毕竟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想必会给我留三分颜面...” “等等...等等!”杨宁打断道:“你说什么?我欠了什么债?” 凌峰神色一阵尴尬,打个哈哈道:“没有什么,我口误,口误。” 杨宁狐疑地看着他的面色。 恰在此时,杨宁突然眉头一皱,轻声道:“有好多人!” 屈风扬左看右看,除了青山白鹭,就是明水渔船,哪里有好多人? 不由疑惑道:“哪里有人?” 话音未落,前方道路尽头有一处凉亭,十余名樵夫农妇围在一起,像是在观摩亭中人下棋一般。 可是,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十余名樵夫农夫却好似一直在注意着杨宁这一行人。 一人两人偷眼打量着杨宁他们还好,可是十几个人,每个人都是如此,就显得很奇怪了。 “小心点,前面这些人不简单。”杨宁出言提醒的。 屈风扬目力不及杨宁,只看见远处有十几名农夫农妇,甚至还有的背着柴火,于是出言道:“不就是附近村庄的农户吗?这有什么稀奇?” 凌峰一面凝目望着前方,一面小声为屈风扬解释道:“这些人确实有古怪,你看他们穿的都是粗布衣衫,可肌肤白皙,面色红润,哪里像卖力气的庄稼人?” 这时候三人渐渐走得近了,屈风扬发现确实如凌峰所言的那般,很古怪。 这些人围在一起,看亭中两人下棋,可是却异常的安静,虽说观棋不语,可是普通农夫农妇哪里会讲究这一套? 一般都是咋咋呼呼的,甚至还激动的吆五喝六的。 而反观这些人,不发一言,安静的可怕。 最关键的是,这些人表面上是在低头观棋,眼色却时不时地偷瞄杨宁他们。 如果说正大光明的看着他们近前,这也好说,因为外来人嘛,总会引起人的好奇,可是这种装作不在意,目光却这般鬼鬼祟祟的,最是令人可疑。 走到近前,杨宁小声对二人道:“不要主动招惹他们,也不要看他们,我们走我们的。” 二人都是轻点了下头,三人不动声色地一夹马腹,想快点离开这个凉亭。 从凉亭旁经过的时候,那十几个农户都不约而同地直起身子,望着杨宁他们。 不知为何,压抑的气氛笼罩在三人的心头。 终于三人行过去了,就在屈风扬刚想长出口气的时候,前方又出现了七八个农户,这次是聚在一起饮酒。 也是和刚才那十几名农户一样,都是偷偷打量着杨宁他们。 越往前走,杨宁他们越是压抑,因为就像刚才那种局面,他们已经遇见了不下七八次了。 或是聚在一起观棋,或是聚在一起饮酒,还有的在猜拳等等,凌峰皱着的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 杨宁突然洒然一笑,凌峰见状,疑道:“杨大哥,你笑什么?” 杨宁道:“看来我把这些世家想的过于简单了,你说钟离氏光在这太湖一带,这样的园子别苑就有不少是吧?” 凌峰点首道:“对,太湖周边,钟离氏这样的园子,有十一个,这还只是太湖周边,江南各地其他的园子别苑有多少,就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甚至可能,连钟离氏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杨宁道:“这就是了,你想,是不是钟离氏名下的每一个园子别苑都如同这般?” 凌峰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试探问道:“杨大哥是说...” 杨宁颔首道:“你想想,我们这一路行来,从距此还有十余里的地方,你可还见过其他行人?” 凌峰和屈风扬一想之下,顿时冷汗就下来了。 “三位这是要往哪里去?” 恰在这时,道旁一条明溪,弯弯曲曲自山上别苑流下,屈风扬和凌峰两人竟然都没有注意到溪水旁竟然蹲了一个垂钓的老叟。 只因为老叟老迈,气息微弱,外面还披了一件比人都大的蓑衣。 杨宁却是早就发现了他,才故意打断了凌峰刚才想说的话。 杨宁笑道:“老伯明知故问!” 说罢指着山上道:“这方圆十数里还有其他庄子不成?” 老叟又问道:“足下不似江南人士!” 杨宁大笑,负手道:“若知四海皆兄弟,何处相逢非故人!天下虽分四海,人却实无南北之分。” 第六十四章 借东南显赫之财,以资三军之粮饷(肆) 老叟明显窒了一下,依旧背对着众人,低声喃喃道:“若知四海皆兄弟,何处相逢非故人!” 过了半晌又道:“足下从何处而来?所为何事?” 老叟最开始是问“三位这是要往哪里去?”而现在,却是只问杨宁一人了。 杨宁道:“在下自山穷水尽处而来,要往那柳暗花明处而去!” 老叟闻言,顿时哈哈大笑。 凌峰不由暗赞:“杨大哥这话说的委实高明,既挑明了自己是走到山穷水尽了,没有办法了才有求而来。又暗赞了这里是“柳暗花明”的好地方,也间接恭维了主人。可最高明的地方在于,杨大哥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一句是实话,既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高明!实在高明!” 老叟大笑着直起身来,身形竟然极是高大,将鱼竿弃在地上,回身道:“老朽要一睹你这位山穷水尽之人的真容。” 见他回过身来,杨宁三人一齐向他抱拳行礼。 只见这老叟一身粗布衣衫,头发上插了一根木头簪子,这簪子就好像随处在地上捡的一样。 然而粗衣却并不减其威严,反而精神矍铄,阔面高鼻,此时虽然须发皆已花白,却可以想见,这老头年轻时该是何等的英武不凡。 老叟目光依次从屈风扬,凌峰和杨宁身上扫过。 待看到屈风扬时,眼神中竟然有种掩饰不住的失望之情。 心想:“莫非是他?可此人体型肥硕,其貌不扬,小眼睛贼溜溜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雅士。” 第二眼看到的却是凌峰,只见凌峰执礼甚恭,眉目疏朗,白面无须,着实是好相貌,可却多了一分富贵气,少了许多勇武之姿,怎么看都像是一位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子弟。 老叟心中略显失望,心想:“刚才发声之人想必就是他了,也还...不错。” 可就当老叟浑浊的目光最后投注在杨宁身上之时,三个人都明显发觉到,老叟眼神中溢出的神采。 只见杨宁相貌堂堂,鼻若悬胆,剑眸深邃,按剑往那一站,显得更是长身玉立,俊逸非凡。 最重要的是身上竟然有股莫名的,逼人心魄的气势。 就好像无论眼前站的是三个人,还是三千人,抑或是千军万马,他都将是那唯一的统帅。 老叟不由暗赞了一声:“人人都说顾家那嫡传小子品貌非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老叟眼神一黯,可惜我那孙儿闻歆夭折,不然绝对可以与顾元琛这小子一时瑜亮。 “多亏我还有萱儿,老天有眼。”老叟暗道。 杨宁三人绝对想不到,这老头竟然把杨宁当作了顾家顾元琛。 顾元琛是顾遥的一奶胞弟,世人称颂,也是当之无愧的顾家下一任家主。 杨宁没成想,自己当年为了顺利渡江,冒充了一次顾元琛,后来竟然会有更多人将他误认作顾元琛。 “老先生,今日我三人前来拜庄,事先并未通禀,若有唐突之处,尚乞希恕。” 杨宁见老头一会叹息,一会高兴,心中已然猜出他的身份,于是当先说道。 老叟走向前来,凌峰见状,想上前相扶,想起钟离氏的规矩,又不敢。 “你我两家这么多年了,还见什么外?你爹他还好吧?”老叟一边走上前来,一边道。 这话听在杨宁耳中,顿觉莫名其妙。 心中暗道:“什么叫我们两家这么多年了,还见什么外?难道不应该见外吗?再说哪来的那么多年?我出生在陕西穷苦人家,你是江南的豪族,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还有我爹都去世二十多年了,什么叫还好吧?” 不光杨宁感到莫名其妙,凌峰也惊诧不已,心想:“没想到杨大哥和钟离氏的关系已到了这等地步。天呐,我昨夜还曾替他担心,又骗我,真是可恶...” 老叟见杨宁愣在那里,笑了笑当先向庄子行去。 杨宁心里一直在想他那句话什么意思,心里还搁着事,也不知道钟离安萱在不在,于是闷闷不乐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叟走了一会回头一看,三个人两个瘦子一个胖子牵着马愣在那里,不由笑骂道:“三个小鬼人傻了?还不快跟我回庄。” 杨宁三人赶忙陪笑着走上前去,悄悄皱着眉头对凌峰道:“我没猜错的话,他是钟离氏祖君吧?” 凌峰白他一眼,冷哼一声道:“装!继续装!” 杨宁气急,骂道:“我装什么了?” 仿佛看穿了一切的屈风扬低首偷笑不语,杨宁扭过头去,对屈风扬道:“他那话什么意思?” 屈风扬摸着肚子,道:“没吃晨饭,说不出话。” 杨宁默然……看了一眼前面龙行虎步的老头,对屈风扬道:“待会进了园子,吃到你撑!” 屈风扬眼神一亮。 于是三人随着老叟进了园子,大门匾额上悬着“凉江别苑”四个大字。 大门不大,且无人看守,杨宁心里却是知道,暗地里护卫的人越来越多。 听气息,其中不乏高手。 一进园子,三人立马感觉到不一样了,园内曲径回廊,石桥景山,流水潺潺。 最重要的是众人一路上山,都是微微有些冒汗。 也不知因何缘故,这园子里竟然隐隐有凉气袭来,清爽非常。 路上有许多杨宁叫不上名字的花木,三人没有看出,前面这老头身子竟然是这般好,疾走了这一会,屈风扬都微微气喘了,老叟体力却还很好。 三人一路跟着老头来到了一处名叫“窥鱼轩”的穿堂,老头让三人坐了,又命下人上茶,这才除去簑衣,找了一把椅子坐了。 没一会,侍女端了点心茶水上来,三人谢过。 杨宁端起茶碗,刚吹了吹,还没有就唇,就发现穿堂内悬挂了十几幅墨宝字画。 其中一幅悬挂在正中间墙上,尤为醒目。 上面提了一首诗,写道: 冰心赤胆照乾坤,翰苑循良萃一门。 太白集开诗世界,发禅书见字根源。 笺飞海屋花千片,乐奏琼楼酒百樽。 但愿年年逢此日,薰风吴苑荐兰荪。 杨宁顿时将茶碗搁下,这是他当年在上清宫中写给顾风遥的,没成想此时竟然能在这里看到。 第六十五章 借东南显赫之财,以资三军之粮饷(伍) 老叟见杨宁盯着自己壁上的字画出神,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 待看到那一幅字画时,老叟面上的笑容更深了,自矜一笑道:“顾公子莫非也对字画感兴趣?” 说着得意地端起一个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杨宁一愣,摇首苦笑道:“老先生误会了,晚辈不姓顾,而且...” 老者瞪大了眼睛,还未及问询,就听杨宁继续道:“而且晚辈看那一幅字,并非是对字画感兴趣,不仅不感兴趣,晚辈反而认为,过于痴迷字画之人大大的可悲又可气,和那些整日里斗鸡听曲儿,游手好闲的人一样,于国于民没有半分用处!” “住口!”老者大怒,试图打断杨宁,可杨宁直视他的眼神,并无半分惧色,口中依旧滔滔不绝。 可怜屈风扬和凌峰,正好端端地喝着茶,气氛融洽的很,哪知下一刻就突然变得凝重了起来。 “若往深里说,这种人甚至比那些游手好闲,斗鸡听曲的人更可恶百倍,因为他们比那些人还自命不凡,附庸风雅,可谓厚颜无耻之极!真正的大好男儿当忧国忧民,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晚辈不才,值此国家危亡之际,却也没有这等闲情逸致去痴迷字画!” “砰!”老叟怒不可遏,重重将瓷碗摔得粉碎,碎片碎的到处都是。 “够了!你这竖子懂得什么?来人啊...将这个狂悖的小子给我抓起来,先关他三日再说!”凌峰发现,老叟脸色都气的发紫了。 凌峰心里暗道:“杨大哥啊杨大哥,亏我先前还夸你高明,没成想你是如此糊涂啊,你既是来借钱的,这时候怎么又和钟离氏的老祖君吵起架来了。你明明知道老人家视字画如命,却为何偏偏去触他的霉头。还有,哪怕你武功盖世,又怎么能和钟离氏作对?” 这边想着,早有数不清的护卫冲进穿堂,作势就要去拿杨宁。 原来就在老者摔杯的时候,护卫们就情知不好,飞快赶了过来。 钟离氏果然势力惊人,只这一小会,只这一声“来人啊”就有数百名好手抢了过来,片刻间就将这间穿堂堵得水泄不通。 杨宁甚至能觉察到,便是连屋顶上,都站了不下数十人。 说时迟那时快,抢进堂来的护卫已纷纷上前,杨宁冷哼一声,存心以盖世修为震撼全场,于是屏气凝神,就等护卫们冲上来,好给他们来个狠的。 等把他们震住了,再好好给老者讲讲道理。 管你老爷子脾气多么爆,遇见一个你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的人,你又能如何? 哪知老者见杨宁不躲不闪,到底是在心中偏爱极了他,竟然大喝一声,道:“且慢。” 已经惊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屈风扬听到这两个字顿时松了口气,同时心中也替这些护卫暗到一声侥幸。 还有,这么好的园子,毁了多可惜啊。 杨宁诧异地望着老叟铁青的脸,大为不解。 老叟暗叹一声,道:“钟离氏从不以势欺人,这是规矩,你方才说你并不姓顾,莫非你不是顾元琛吗?” 杨宁深吸口气,一字一句道:“让老先生失望了,晚辈不姓顾,更不是顾元琛。” 老叟心中暗道:“世人都说顾元琛貌比潘安,气度非凡。我原也以为在江南之地,断断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如此仪表,没成想,竟然还真的有。” “那请问足下姓甚名谁?出自何处名门?”老叟问道。 杨宁这次也不再打哑谜,微微向北抱了抱拳道:“在下杨宁,师出洞宫山上清宫!” 凌峰闻言暗道:“果不其然,原来是出身名门大派,怪不得武功这般了得。” “杨宁?你是杨宁?那个锦衣卫的同知?” 老叟听说他是杨宁,顿时提高了嗓门道。 杨宁一脸诧异地道:“晚辈是叫杨宁,前辈……认得我?” 老叟眼中神采大盛,面上神色变了又变,低头喃喃道:“杨宁……他是叫杨宁……出身上清宫,不会错了。” 说罢竟然哈哈大笑,上前拍着杨宁的肩膀,道:“坐!快坐!” 杨宁暗道:“这个老头是真的怪,不是假的!” 只得无可奈何地依言坐下,却不经意间发现老头正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还频频点首。 顿时,杨宁汗毛都炸起来了。 过了好久,见那老头子还在偷眼瞧着自己,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意思是你看什么看?有完没完还? 老头子被他一瞪,顿时老脸一红,干笑道:“足下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片刻后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笑道:“哦……哦对,你定是来找萱儿的,可惜你来的不巧,萱儿去福州了,可能得过些日子才能回来。不过你放心,萱儿只要回来,肯定会第一时间来看望老头子的,你且安心在园子里住下,如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你是萱儿的……哈哈……好朋友,不需见外,哈哈……” 此言一出,莫说杨宁,就是凌峰和屈风扬也差点把眼珠子瞪下来。 堂中此刻非常怪异,有屈风扬和凌峰二人坐立不安。 还有杨宁和老头子二人面色如常,周围许多护卫则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都是不知道这二位到底是要干嘛? 一会剑拔弩张,一会竟然相认起来。 原来,众人都不知道的是,早先在望江楼的廊桥上,在顾遥的引见下,钟离安萱第一次见到了人群中央的杨宁。 那时候的杨宁一袭白衣胜雪,被上清宫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出来,那令人刻骨铭心的回眸一瞥,让钟离安萱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怦然心动。 随后杨宁更是一人一剑败尽钟离氏百余名女侍卫,自古美人爱英雄,钟离安萱自然也不例外。 自杨宁走后,钟离安萱茶饭不思,终于鼓足勇气,决定与杨宁再见一面。 在她的安排之下,长江静空,数万艘船不敢出港,这才有了画舫上的那一出好戏。 杨宁果然中计,不仅欠下了十万两银子,还将自己的随身佩剑给了她。 原本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钟离安萱,这次信了。 父亲去世的早,她自幼有了心事,从不瞒着祖父,那个最疼爱自己,视自己如生命的祖父。 第六十六章 借东南显赫之财,以资三军之粮饷(陆) 所以杨宁这个名字,钟离安萱曾经不止一次的在祖父面前提起过。 每次提起杨宁这个名字时,钟离安萱脸上所流露出的那种小女儿家般的娇羞,那种欲诉还休,都令老头子不可置信。 老头子虽然从小看着她长大,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老头子其实非常能理解,毕竟年轻时候的他,也是一代风流人物。 自己的孙女脸上所流露出的那种神态,说明了什么? 他最清楚不过。 宝贝孙女一定是有意中人了。 于是老头心里就犯嘀咕了,曾听说顾家那小子对萱儿有意思,还听说那小子曾在宴会上公开表示过自己的爱慕,可孙女却愣是无动于衷。 老头子虽然没有见过顾家那小子,可近年来,下人们天天在自己耳根子旁夸那小子,都快把他夸上天了。 称顾家那小子什么“气度卓然,品貌非凡”。 想必,顾家那小子定然是不差的。 虽然不见得能配上自己孙女,但就冲那八个字,也差不多了。 自己年纪大了,不能照看孙女一辈子。 太湖顾家也算是与钟离氏同气连枝的大家族,老头子心中其实也乐见其成。 可为何自己孙女却偏偏无动于衷呢? 莫非,是因为那个叫杨宁的? 她的那个意中人? 从那以后,老头子就对杨宁充满了好奇。 直至今日,杨宁出现,老头子比较满意,除了说话不讨喜之外,其他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令人可惜的是,老头子本人痴迷字画,可这个自己宝贝孙女的意中人貌似对字画,诗词等风雅之事不感兴趣,甚至说是极有成见。 唉,这人比较死板,不!是无趣且庸俗。 想到这里,老头子顿时一阵心烦意乱,挥手屏退众护卫,道:“走走走,快退下去。” 一众侍卫闻声而退。 屈风扬见众侍卫如潮水般退去,心思又活泛起来,指着壁上的那一幅字画道:“师叔,我怎么瞧着这幅字这么像您的手笔呢?” 凌峰和老叟闻言,一齐转身向壁上看去,老叟讶然道:“哦?这是何意?” 杨宁洒然一笑,道:“这幅字是多年之前,我同门师姐顾遥亲自登门,央我写给她家长辈的寿词,没成想今日竟然能在老先生的堂上见到这幅字,晚辈惭愧。” 老叟这下心中真的惊讶了,对杨宁也越发重视起来,由最开始的欣赏,变成了重视。 他原以为杨宁对诗词字画不感兴趣,是因为他不懂风雅。 原来,根本不是人家不懂风雅,而是人家真的不屑一顾。 同时,听到杨宁说顾遥那丫头自称是自家长辈过大寿,这显然是将自己当作了自家长辈,心中也是很感动的。 紧接着杨宁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老先生,晚辈真的发自肺腑的觉得,诗词字画乃是小道,于国于民实在没有半分益处。老先生若是仅仅兴趣使然,偶尔欣赏琢磨一下,并无伤大雅。可是若过分痴迷的话,就不可取了,老先生乃江南首屈一指的翘楚人物,一举一动皆为江南世家之典范,晚辈斗胆恳请老先生多为国为民做些实事!” 杨宁一番话语,言辞恳切,发人深省。 老头子虽然觉得刺耳,可心中却不由对杨宁的人品大为折服。 老头子始终相信孙女的手段和眼光,他相信孙女喜欢的人物一定绝非碌碌之辈。 而今天,老头子更是愈发觉得,孙女的意中人,真的便是这世间最一等一的男儿。 老头子肃然起敬,对杨宁道:“足下方才所言,老朽虚活了七十年,从未有人敢如此说过。” 凌峰心中生怕杨宁得罪死了钟离氏,闻言急忙起身道:“钟离先生切莫怪罪杨大哥,杨大哥快人快语,心却是不坏的。” 老头子心情大好,望着凌峰若有所思道:“你这后生,看起来颇为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凌峰大喜,急忙道:“钟离先生,晚辈凌家子弟,多年前曾与您在“闲云楼”前有一面之缘。” 老头子恍然大悟,却并不热情,仅仅只是点了点头便对杨宁道:“足下是来找萱儿的吧?” 杨宁实话实说道:“是,不过既然钟离姑娘不在,那晚辈逗留无益,这就告辞。” 说着看了一眼屈风扬,屈风扬赶忙起身离座,作势就要辞别而去。 老头子忙道:“何必这么着急,足下既找熏儿有要事,何必在园中住下,料想快则三五日,迟则十余日,萱儿必归。” 杨宁心里盘算了一下,皱眉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我可以等得,前方将士们却等不得,我不能再耽误下去了,钟离姑娘既在福州,那杨某就乘船下海,走一趟福州又如何?” 老头子此时的心情一如二十多年前,楼老第一次见梁文举时的心情。 老头子讶然道:“若你到了福州,萱儿已然离去,又当如何?” 杨宁毫不在意地道:“那晚辈再寻一匹快马,寻官道一路北上,看可否能赶上钟离姑娘。” 老头子继续道:“如若萱儿并未从陆路北上,而是取道水路,从水路北上呢?” 杨宁苦笑道:“如此的话,杨某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老头子心中一震。 放眼天下,务实又能干的年轻人,不多了。 况且,即使最后一无所获,也丝毫不怨天尤人。 老头子不甘心道:“你找萱儿,到底所为何事?” 杨宁迟疑半晌,终是实言相告道:“老先生,国库空虚,三军将士绝饷,江北大军压境,大明随时有倾覆之危,我答应过当今皇上,要借到足够的钱,给将士们发饷!” 老头子起身,动容道:“所以你此次前来,竟是来借钱的?” 杨宁道:“是!” “借多少?” “七十万两白银!”杨宁郑重地下拜。 老头子心里顿时一松,他还以为多少呢,没想到仅仅只是七十万两。 七十万两白银,对钟离氏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老头子非常享受这个时刻,因为从与杨宁初次相见到现在,老头从未占到过上风,只有此时,杨宁有求于他。 第六十七章 借东南显赫之财,以资三军之粮饷(柒) “老先生,您虽然身份尊崇,可我知道,像七十万两白银这般大的数目,您也无法决定,所以,晚辈为了不让您为难,这便告辞,去找钟离姑娘比较妥当。” 杨宁依旧执礼甚恭,可老头子虽然明知这其中包含杨宁的激将法在里面,可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地吹胡子瞪眼道:“臭小子你说什么?我告诉你!老朽虽然不是钟离家的家主,可这区区七十万两白银,在老朽眼里,还算不得什么。” 杨宁闻言,心中不由惊骇。 什么样的家族,七十万两白银竟然不算什么? 如果面前的这个老头子所说的是真话,那当初在长江画舫上,钟离安萱为什么要逼迫自己写下那个欠条? 杨宁不解。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想到如果目前国库有七十万两进账,可以解决很多燃眉之急。 比如三军将士们的饷银可以发一发。 比如拖欠朝廷官员的俸禄可以发一发。 还有,从北方逃难过来的流亡百姓也可以得到相对妥当的安置,最起码不要让他们生变。 中原所爆发的大规模暴乱,就是因为流民得不到妥善安置才引起的。 想到这些,杨宁面上的喜色掩饰不住,急问道:“老先生,真的吗?晚辈在这里先替皇上,替朝廷多谢老先生了!” 杨宁这一下子,先后的一退一进,直接把老头子的退路都给堵死了。 这下不想借都不行了。 突然,老叟搜了揉眼睛,他貌似发现,刚才杨宁身后的那个胖子,仿佛奸笑了一下。 就像...就像阴谋要得逞了一样。 而反观前面站着的杨宁,戏做的很足,一直恭恭敬敬地躬着身子,老头不让起,杨宁绝对不起。 可是老叟不知为何,心里一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被人算计了... 老叟挥手道:“杨...足下不必多礼了,老朽这就让账房前去姑苏城中,给你兑七十万两银票过来。” 说罢对堂外高声道:“来人呐...” 杨宁先是一喜,继而又有些犹豫,听到老朽已经开始喊人了,心下一横,急忙道:“阿公...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老叟闻言,突然身形巨震,仿佛一下子回忆起了什么,可是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不见,怎么抓也抓不住。 老叟回过神来,杨宁,屈风扬和凌峰都是惊讶地发现,老头子的眼中竟然蓄满了泪水。 “你...你...刚才叫我什么?”老叟语带颤抖地说道。 杨宁心里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话了,生怕再因为自己,让朝廷急需的这七十万两白银打了水漂。 那自己可就是罪人了。 于是杨宁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你快,再...再叫我一声...好吗?”老头子双目含泪,刚开始的一个字很严厉,可说到后来的“好吗”两个字时,竟然仿佛哀求一般。 杨宁再也没有犹豫,一脸无辜地道:“晚辈刚才叫您“阿公”。” 老头子泪水再也止不住,顺着皱纹密布的老脸淌了下来,大声道:“再叫一声!” 他这一生,给屈风扬和凌峰都吓了一跳。 杨宁心中一凛,退后一步道:“阿公!” “嗳!” 老头子终于喜极而泣,像个孩子一样。 杨宁心中五味杂陈,看着面前的老头子满头的银发,一瞬间,仿佛想到了楼老,那个待自己侵入骨肉的老人。 随即画面又一转,杨宁仿佛看到了一个身穿破旧道袍的老人,那个与自己在悬崖底下相依为命,共度了十七年时光的老头。 杨宁终于再也忍不住,下一秒,杨宁所做的事,令屈风扬和凌峰长大了嘴巴。 直到很多年之后,凌峰回忆杨宁当初的举动,还称赞他的高明。 而杨宁则是会摇摇头,说一句:“情之所至,身不由己。” 杨宁竟然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身前的那个,哭得像孩子一样的老头拥在了怀中。 原来老头子突然情绪失控,是因为想起了自己那个早夭的嫡孙钟离闻歆,他生前就是喊老头子叫作“阿公”。 过了好久,老头才恢复正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杨宁道:“杨公子,你说方才有个不情之请?” 杨宁迟疑道:“是,确实是不情之请。晚辈肯定阿公,将七十万两银票兑成现银,不知...” …… 次日入夜,一个俏丽的侍婢轻轻叩开了杨宁的房门。 “公子,老爷让我来请公子,前往荟毓轩吃茶。” 杨宁暗道一声大户人家就是讲究,半个时辰前刚用过了晚膳,七荤八素,还喝了酒,刚想回屋练会功,就又到了吃茶的时间了。 天知道等一会吃完了茶,老头会不会再派侍女来叫自己去什么轩或者什么楼听曲儿。 这两日在凉江别苑待着的杨宁就是这么过来的。 总之呀,大户人家,讲究! 杨宁没法子,只得披了一袭单薄的中单,随着侍婢前去荟毓轩。 一路上,水榭楼台,七绕八绕地快把杨宁弄晕了。 杨宁无奈道:“请教这位姑娘,你们家园子这么大吗?” 侍女边走边回头冲着杨宁吃吃一笑,道:“公子日后若是有福气,能和我家小姐成了婚,莫说这个园子,就是整个江南,都将是公子的囊中之物。” 杨宁不知怎地,听她说完这句话时,脑海中便浮现出钟离安萱那张精致的脸,心中不由地一荡。 有那么一瞬间,杨宁甚至在想:“如果能与钟离安萱在这里呆一辈子,品茶赏月,吟诗弄画也不失为人生一桩美事。” 可也仅仅只是片刻,杨宁就苦笑道:“百姓疾苦,九州罹难,我既受天子重托,又怎么能萌生这种想法?” “萌生什么想法?”前面的侍女停下来小声问道。 原来杨宁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将这番话顺出了嘴。 杨宁急忙打个哈哈掩饰过去,说话间杨宁便被引入一处四面环水的二层楼台,楼台外表全是镶嵌的西洋玻璃,楼阁不大,但却雅致非常,有七八棵榕树自水中长出,拥绕着的这座二层楼台。 “想必这里就是荟毓轩了。”杨宁暗想。 第六十八章 借东南显赫之财,以资三军之粮饷 步入堂内,只见堂内悬挂装饰无不精美,只不过许多面墙上空的有些突兀。 杨宁猜测,壁上空着的抵挡原来该是挂的书画之类的东西。只不过老头子知道杨宁不喜欢这些东西,于是命人撤去了。 杨宁心中对老头子又尊重了三分,谁能相信,就是这样以为在江南显赫了一辈子的倔老头,竟也会去为他人考虑。 其实,杨宁并非是不喜欢字画。 他自己本身就是以书法见长的人,自小钻研诗书,又怎会不喜欢字画呢? 只是这乱世...不合时宜罢了。 也无非是想规劝老头子,别太痴迷这些于国于民无用的东西,多为江南世家和士绅们作个表率。 堂内青烟袅袅,杨宁闻见一股略显浓郁的芳香,不禁对身后的婢女疑问道:“这香气是熏香吗?” 在杨宁想来,一般大户人家,尤其是像钟离氏这等显赫世家,万万不会用这等熏香,该用清雅,悠长的名贵制香来熏香才是。 侍婢摇头笑道:“公子,不是的,这“荟毓轩”冬暖夏凉,日午不晒阳,阴雨不蔽光,但只有一样坏处,公子能猜出来吗?” 杨宁笑道:“想必近水楼台,夏日蝇蚊不胜烦扰。” 侍婢眼神一亮,甜甜笑道:“公子好聪明,正是如此!这堂内的香便是驱蚊所用的,想必公子是嫌这香过于浓郁,奴婢这就撤了去。” 杨宁忙笑道:“不必了,不必了。我怕蚊子的,一到夏天,就会被叮得不成样子。” 侍女眼睛眯成一道小缝,掩口笑道:“公子堂堂七尺男儿,竟还怕这些小小蚊虫,想必公子日后定然是惧内的……” “放肆!这位杨公子乃是府上的贵客,你一个小小的奴婢也敢于贵客说笑?” 侍女吓了一跳,没想到老爷子竟然来的这么快,急忙跪下,道:“奴婢见过老爷!” 老头子方才从堂外进来,远远地便听见一男一女在谈笑,男子的声音 步入堂内,只见堂内悬挂装饰无不精美,只不过许多面墙上空的有些突兀。 杨宁猜测,壁上空着的抵挡原来该是挂的书画之类的东西。只不过老头子知道杨宁不喜欢这些东西,于是命人撤去了。 杨宁心中对老头子又尊重了三分,谁能相信,就是这样以为在江南显赫了一辈子的倔老头,竟也会去为他人考虑。 其实,杨宁并非是不喜欢字画。 他自己本身就是以书法见长的人,自小钻研诗书,又怎会不喜欢字画呢? 只是这乱世...不合时宜罢了。 也无非是想规劝老头子,别太痴迷这些于国于民无用的东西,多为江南世家和士绅们作个表率。 堂内青烟袅袅,杨宁闻见一股略显浓郁的芳香,不禁对身后的婢女疑问道:“这香气是熏香吗?” 在杨宁想来,一般大户人家,尤其是像钟离氏这等显赫世家,万万不会用这等熏香,该用清雅,悠长的名贵制香来熏香才是。 侍婢摇头笑道:“公子,不是的,这“荟毓轩”冬暖夏凉,日午不晒阳,阴雨不蔽光,但只有一样坏处,公子能猜出来吗?” 杨宁笑道:“想必近水楼台,夏日蝇蚊不胜烦扰。” 侍婢眼神一亮,甜甜笑道:“公子好聪明,正是如此!这堂内的香便是驱蚊所用的,想必公子是嫌这香过于浓郁,奴婢这就撤了去。” 杨宁忙笑道:“不必了,不必了。我怕蚊子的,一到夏天,就会被叮得不成样子。” 侍女眼睛眯成一道小缝,掩口笑道:“公子堂堂七尺男儿,竟还怕这些小小蚊虫,想必公子日后定然是惧内的……” “放肆!这位杨公子乃是府上的贵客,你一个小小的奴婢也敢于贵客说笑?” 侍女吓了一跳,没想到老爷子竟然来的这么快,急忙跪下,道:“奴婢见过老爷!” 老头子方才从堂外进来,远远地便听见一男一女在谈笑,男子的声音 步入堂内,只见堂内悬挂装饰无不精美,只不过许多面墙上空的有些突兀。 杨宁猜测,壁上空着的抵挡原来该是挂的书画之类的东西。只不过老头子知道杨宁不喜欢这些东西,于是命人撤去了。 杨宁心中对老头子又尊重了三分,谁能相信,就是这样以为在江南显赫了一辈子的倔老头,竟也会去为他人考虑。 其实,杨宁并非是不喜欢字画。 他自己本身就是以书法见长的人,自小钻研诗书,又怎会不喜欢字画呢? 只是这乱世...不合时宜罢了。 也无非是想规劝老头子,别太痴迷这些于国于民无用的东西,多为江南世家和士绅们作个表率。 堂内青烟袅袅,杨宁闻见一股略显浓郁的芳香,不禁对身后的婢女疑问道:“这香气是熏香吗?” 在杨宁想来,一般大户人家,尤其是像钟离氏这等显赫世家,万万不会用这等熏香,该用清雅,悠长的名贵制香来熏香才是。 侍婢摇头笑道:“公子,不是的,这“荟毓轩”冬暖夏凉,日午不晒阳,阴雨不蔽光,但只有一样坏处,公子能猜出来吗?” 杨宁笑道:“想必近水楼台,夏日蝇蚊不胜烦扰。” 侍婢眼神一亮,甜甜笑道:“公子好聪明,正是如此!这堂内的香便是驱蚊所用的,想必公子是嫌这香过于浓郁,奴婢这就撤了去。” 杨宁忙笑道:“不必了,不必了。我怕蚊子的,一到夏天,就会被叮得不成样子。” 侍女眼睛眯成一道小缝,掩口笑道:“公子堂堂七尺男儿,竟还怕这些小小蚊虫,想必公子日后定然是惧内的……” “放肆!这位杨公子乃是府上的贵客,你一个小小的奴婢也敢于贵客说笑?” 侍女吓了一跳,没想到老爷子竟然来的这么快,急忙跪下,道:“奴婢见过老爷!” 老头子方才从堂外进来,远远地便听见一男一女在谈笑,男子的声音 钟离安萱朱慈烺钟离安萱朱慈烺钟离安萱朱慈烺 第六十九章 借东南显赫之财,以资三军之粮饷(玖) 杨宁转过一处假山,就发现了那个正名偷偷抽泣的女婢。 杨宁正在踌躇要不要过去劝解一下,结果只见那名女婢突然将手臂伸直,手掌张开,手中的手帕就随风飘入水中。 杨宁心中一惊,那女婢纵身跃入水中。 杨宁一个飞身前去,起落之间,就直直落入水中,将女婢抱了上来。 杨宁将女婢抱上岸来,来到假山之后。 二人此时浑身上下,全部湿透,杨宁抹了一把面上的水迹,对女婢道:“姑娘何苦自寻短见?” 女婢的面上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水珠,双眼空洞无神,茫然道:“公子能救得了奴婢一时,却无法救奴婢一世。” 杨宁道:“今日这事怪不得你,全是我的过错,是我连累的姑娘。我一定要救你。” 女婢苦笑一声,道:“公子现在并非是在救我,而是在害我?” 杨宁讶然道:“姑娘此话怎讲?” 婢女斜指上天道:“公子可知这乱世之中,我一介女流出去会怎样?” 杨宁顿时身形一震,沉声道:“这样吧,从今以后,您跟着我。” 婢女疑惑地望向杨宁。 杨宁急忙解释道:“跟着我,做我的婢女。” 婢女长吁口气,道:“公子的府邸在何处?” 杨宁道:“金陵城!” 婢女转忧为喜,凝望着杨宁羞怯怯地点了点头。 杨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姓什么,但是我从小就被他们叫作“春梅”。” 杨宁点首道:“春梅姑娘,你且先出府去,找人传话也好,留个书信也好,总归待我离开的时候,要让我知晓你住在哪里,到时候我们结伴北归!” 春梅本来已经伤心欲绝,此时听到杨宁要收留她,看起来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要比原来的主人好伺候,因为欢喜不禁,听到杨宁所言,顿时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相传,在鸿蒙始判,天地初开之时,天下根据五行方位,地貌特征的不同,被分为“五界”。 西方为土,有南北横亘六万里的大雪山,终年冰雪严寒,故名西极。 北方为木,荒漠草原广袤无垠,生活着擅长骑射的游牧民族,故名北荒。 东方为水,有无边无际的大海,传说大海深处有三座仙山,是天神居住的地方,又名东海。 南方为火,听闻在茫茫沼泽之中,白山黑水深处,有千山万重,十万部族。那里终年弥漫着剧毒瘴气,多毒蛇猛兽,一向被视为不详之地,故名南蛮。 中央为金,山河壮丽,人杰地灵,最是繁荣富饶,四海蛮荒皆称之为中土。自古有被天神眷顾,神光照耀的说法,故又有神州之说。 中土大地,江山万里,实在太过于广大。于是人皇又分中土为十六州。 中土大地被一条大江一分为二,大江以北称为中原,共计九州一百单三郡。六百年之前,中原大地建立起一个强盛的王朝,国号“天汉”,天汉王朝在短短百年之内并吞诸国,独占九州之地,一统中原。 大江以南称为江南,共计七州八十一郡,有大小王朝十一个,人们习惯称之为“江南十一国。” 而在更早之前,九州未分的时候,南北蛮夷觊觎神州沃土,时常发兵袭扰,蛮夷大都天生神力,中土百姓死伤无数。 直到后来愈演愈烈,蛮夷甚至大举进攻,中土十六州大半被蛮族占据,神州百姓几乎被赶尽杀绝。 而中土之所以又被蛮荒异族称之为神州,可能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 就在这岌岌可危之时,中土各州突然降临了许多神通广大之人。他们有男有女,衣着华丽,可以御空而行,自称来自“东海三山”,时人皆谓之仙。 他们神通广大,大都可以以一当百,有极少数的,甚至可以呼风唤雨,移山填海。在他们的率领下,中土百姓与异族浴血奋战,无数英雄前赴后继,终于在付出了极大的牺牲之后,异族元气大伤,惨败而归。 而来自东海三山的神仙,竟也陨落了一百七十三位。中土百姓将他们的遗体安放在“万神殿”之中,世代虔诚供奉,香火不绝。 东海神仙为防止这种惨剧再次发生,给虔诚的百姓留下了诸多修炼秘籍,而后飘然离去,此后数千年间,再也没有涉足中土。 人们按照这些秘籍修炼,不仅变得体格健壮,而且身怀诸般神威,强横无匹,能御空而行,练到最后,甚至可以移山填海,有天地之威,直与仙人无异。 人,不乏勇气和果敢,但最大的缺陷就是猜疑和贪婪。 人们面对这种可以掌控强大力量的秘籍,渐渐迷失在贪婪之中,有人偷了秘籍躲进深山独自修炼。也有人无法参悟秘籍之中的玄奥,暗生妒意,将许多秘籍偷偷焚毁。 人皇大怒,下令处死这些人,并选出极少数天资聪颖的人,携秘籍分赴中土各州名山大川,开教立宗,选各州杰出英才来修炼秘籍。 从此,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修炼仙法,因他们大都可以御空飞行,且身怀强大法术,所以久而久之,他们被百姓称之为“术士。” 数百年后,人皇殡天,中土十六州分裂,各州纷纷自,为战 相传,在鸿蒙始判,天地初开之时,天下根据五行方位,地貌特征的不同,被分为“五界”。 西方为土,有南北横亘六万里的大雪山,终年冰雪严寒,故名西极。 北方为木,荒漠草原广袤无垠,生活着擅长骑射的游牧民族,故名北荒。 东方为水,有无边无际的大海,传说大海深处有三座仙山,是天神居住的地方,又名东海。 南方为火,听闻在茫茫沼泽之中,白山黑水深处,有千山万重,十万部族。那里终年弥漫着剧毒瘴气,多毒蛇猛兽,一向被视为不详之地,故名南蛮。 中央为金,山河壮丽,人杰地灵,最是繁荣富饶,四海蛮荒皆称之为中土。自古有被天神眷顾,神光照耀的说法,故又有神州之说。 中土大地,江山万里,实在太过于广大。于是人皇又分中土为十六州。 中土大地被一条大江一分为二,大江以北称为中原,共计九州一百单三郡。六百年之前,中原大地建立起一个强盛的王朝,国号“天汉”,天汉王朝在短短百年之内并吞诸国,独占九州之地,一统中原。 第七十章 借东南显赫之财,以资三军之粮饷(拾) 当日晚间,凌峰与迟风楠联袂来到杨宁房中,杨宁命侍女看茶,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凌峰道:“杨大哥……” 杨宁也不知低头在思索着什么,听到凌峰叫自己,抬起头来茫然望着他。 凌峰迟疑道:“杨大哥,上次那件事情,你帮小弟问了没?” 杨宁突然想起来,凌峰曾经表示过想要为钟离氏效命的意愿,还几次三番地央求自己替他向钟离氏说项。 杨宁摇首道:“没有!” “杨大哥是不是忘记了此事?” 杨宁再次摇首,道:“我没有忘记,我虽然记性不好,但凌兄的事,我又怎么可能会忘了?” 凌峰心下疑惑,紧皱眉头,道:“杨大哥,那你是...” 杨宁直接打断他道:“我有意不说的...” 凌峰霍然站起身来,面色变了又变,而后一句话没说,便转身离去。 屈风扬叹了口气,追了出去。 凌峰一路疾走,胸膛剧烈起伏,他实在想不明白,他求了杨宁好几次,杨宁为什么不帮他。 他能看得出来,杨宁与钟离氏一族关系匪浅。 钟离氏的祖君老爷子非常欣赏杨宁的为人,杨宁狮子大开口,一口气要了七十万,老爷子甚至眼都没眨一下。 还有钟离安萱,和杨宁的关系更是耐人寻味。 身为钟离氏的长房独女,身为钟离氏的当代家主,身份尊贵,竟然因为杨宁的出现而从福州千里赶来。 杨宁和钟离氏的关系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可终究不肯为自己说一句话。 凌峰坚信,只要杨宁开口,钟离氏一定会留下凌峰。 凌峰也遂了自己一生的心愿,也不枉自小习武射箭。 “呵呵,凌峰啊凌峰,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以为你在杨宁的心里,算什么?” 凌峰苦涩道。 这一番话,恰好被紧随其后的屈风扬听在耳中。 屈风扬不愿凌峰尴尬,于是故意弄出些动静出来。 凌峰回头一看,见屈风扬一直跟着自己,于是不悦道:“屈大哥有事吗?” 屈风扬点了点头,道:“有事!” 凌峰道:“什么事?” 屈风扬道:“关乎你一生的大事!” 凌峰略带冷嘲道:“哦?关乎我一生的大事?那我倒要洗耳恭听。” 屈风扬慢慢走上前去,沉吟道:“在此之前,我想请问一下凌公子,你这一生,究竟是想成为别人忠实的奴仆,为别人赴汤蹈火,还是更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凌峰皱眉道:“什么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屈风扬背负双手,一字一句道:“便如骠骑将军霍去病一般“封狼居胥”,如那陈汤一般“搴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霍去病功成之后受封冠军侯,无论生前死后,武帝一朝,极尽尊崇。陈汤使大汉之名威震西域,受封关内侯。他们二人可不正是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典范?” 凌峰依旧一头雾水,追问道:“我等都非军户,如何能够这般?” 屈风扬摇了摇首,道:“凌公子聪明一世,怎么如此迂腐?而今国事惟艰,正是我辈男儿报效家国,建功立业之时,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再者说,朝廷现在已兴起募兵制,何必非得军户才能建功立业?” 凌峰想起,老爷子先前曾讲过,杨宁身为朝廷命官,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屈风扬是想让自己去为朝廷效命。 凌峰想通此节,又道:“我如何才能为朝廷效命?” 屈风扬指了指身后,道:“里面那位乃先帝托孤重臣,当今圣上拜把子的兄弟,而今受封武襄伯,钦命执掌锦衣卫,你空有一身好本事,然而伯乐就在眼前你却不知。” 凌峰其实早已猜到杨宁是朝廷的人,可是万没想到他会有这么高的职位。 屈风扬看到凌峰的表情很满意,凑前一步,声音低沉地道:“他看重你的人品武功,要你做那霍去病,做那陈汤,他愿做你的伯乐,助你功成名就,助你名垂青史!” 凌峰闻言,抿着嘴一言不发,回道:“屈大哥,刚才我那样起身离开,是不是对杨大哥很没礼貌?” 屈风扬笑道:“那当然了!岂止是没礼貌啊,简直就是辜负了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凌峰胸膛剧烈起伏,呼吸逐渐急促起来,转身便向来路走去。 屈风扬苦笑着摇了摇头。 凌峰一路行去,却发现有十几名婢女依次从自己身旁经过,向杨宁房中行去。 这些侍女身姿曼妙,步履轻盈,手中都端着衣帽饰物等各色用品。 她们在经过凌峰时,掀起一阵香风,甚至都没有向凌峰打声招呼,在她们的眼中,杨宁才是钟离家的贵客,另外两人仅仅是杨公子的随从而已。 即使是钟离家的婢女,那身份也是非同一般的,自然是不会主动去和别人随从打招呼。 此情此景,令凌峰醋意顿起,心中暗哼一声道:“且待我从军建功,封侯拜相之时看你们这些婢女会不会向我恭恭敬敬地施礼。” 于是凌峰脑海中便浮现出一种画面,自己率领朝廷大军凯旋归来,金陵百姓和文武官员夹道相迎。 想到这里,凌峰豪气顿生,大踏步向杨宁房中行去。 时至盛夏时节,杨宁房外有一处汉白玉雕砌的凉台,在外面便是一池湖水,湖中遍开荷花,蛙声阵阵。 凌峰在杨宁房外,就听见里面十几名婢女莺莺燕燕地笑谈。 其中一名婢女道:“杨公子,老爷今日命人进城采买了许多东西,衣服啊,马靴啊,佩带啊,都是您能用得到的,杨公子要不要换上试试?” 紧接着还有一名女婢叽叽喳喳,说了些没有营养的话。 “你们回去回禀老爷子,就说老爷子对杨某的一番心意,杨某感激不尽,但是这些东西,杨某无功不受禄,还请各位原封不动地送回!” 其中一名女婢急道:“杨公子,这可是老爷吩咐的……”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杨宁打断,略显不耐道:“好了!各位姐姐你们请回吧,杨某要休息了。” 十几名婢女没法子,只得怏怏不乐地退了出来。 出来后见到凌峰站在门口,只瞧了他一眼,均从他身旁走过。 “杨公子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好……” 逐夷平江赋最新6章节 第七十章 借东南显赫之财,以资三军之粮饷(拾) 当日晚间,凌峰与迟风楠联袂来到杨宁房中,杨宁命侍女看茶,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凌峰道:“杨大哥……” 杨宁也不知低头在思索着什么,听到凌峰叫自己,抬起头来茫然望着他。 凌峰迟疑道:“杨大哥,上次那件事情,你帮小弟问了没?” 杨宁突然想起来,凌峰曾经表示过想要为钟离氏效命的意愿,还几次三番地央求自己替他向钟离氏说项。 杨宁摇首道:“没有!” “杨大哥是不是忘记了此事?” 杨宁再次摇首,道:“我没有忘记,我虽然记性不好,但凌兄的事,我又怎么可能会忘了?” 凌峰心下疑惑,紧皱眉头,道:“杨大哥,那你是...” 杨宁直接打断他道:“我有意不说的...” 凌峰霍然站起身来,面色变了又变,而后一句话没说,便转身离去。 屈风扬叹了口气,追了出去。 凌峰一路疾走,胸膛剧烈起伏,他实在想不明白,他求了杨宁好几次,杨宁为什么不帮他。 他能看得出来,杨宁与钟离氏一族关系匪浅。 钟离氏的祖君老爷子非常欣赏杨宁的为人,杨宁狮子大开口,一口气要了七十万,老爷子甚至眼都没眨一下。 还有钟离安萱,和杨宁的关系更是耐人寻味。 身为钟离氏的长房独女,身为钟离氏的当代家主,身份尊贵,竟然因为杨宁的出现而从福州千里赶来。 杨宁和钟离氏的关系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可终究不肯为自己说一句话。 凌峰坚信,只要杨宁开口,钟离氏一定会留下凌峰。 凌峰也遂了自己一生的心愿,也不枉自小习武射箭。 “呵呵,凌峰啊凌峰,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以为你在杨宁的心里,算什么?” 凌峰苦涩道。 这一番话,恰好被紧随其后的屈风扬听在耳中。 屈风扬不愿凌峰尴尬,于是故意弄出些动静出来。 凌峰回头一看,见屈风扬一直跟着自己,于是不悦道:“屈大哥有事吗?” 屈风扬点了点头,道:“有事!” 凌峰道:“什么事?” 屈风扬道:“关乎你一生的大事!” 凌峰略带冷嘲道:“哦?关乎我一生的大事?那我倒要洗耳恭听。” 屈风扬慢慢走上前去,沉吟道:“在此之前,我想请问一下凌公子,你这一生,究竟是想成为别人忠实的奴仆,为别人赴汤蹈火,还是更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凌峰皱眉道:“什么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屈风扬背负双手,一字一句道:“便如骠骑将军霍去病一般“封狼居胥”,如那陈汤一般“搴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霍去病功成之后受封冠军侯,无论生前死后,武帝一朝,极尽尊崇。陈汤使大汉之名威震西域,受封关内侯。他们二人可不正是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典范?” 凌峰依旧一头雾水,追问道:“我等都非军户,如何能够这般?” 屈风扬摇了摇首,道:“凌公子聪明一世,怎么如此迂腐?而今国事惟艰,正是我辈男儿报效家国,建功立业之时,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再者说,朝廷现在已兴起募兵制,何必非得军户才能建功立业?” 凌峰想起,老爷子先前曾讲过,杨宁身为朝廷命官,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屈风扬是想让自己去为朝廷效命。 凌峰想通此节,又道:“我如何才能为朝廷效命?” 屈风扬指了指身后,道:“里面那位乃先帝托孤重臣,当今圣上拜把子的兄弟,而今受封武襄伯,钦命执掌锦衣卫,你空有一身好本事,然而伯乐就在眼前你却不知。” 凌峰其实早已猜到杨宁是朝廷的人,可是万没想到他会有这么高的职位。 屈风扬看到凌峰的表情很满意,凑前一步,声音低沉地道:“他看重你的人品武功,要你做那霍去病,做那陈汤,他愿做你的伯乐,助你功成名就,助你名垂青史!” 凌峰闻言,抿着嘴一言不发,回道:“屈大哥,刚才我那样起身离开,是不是对杨大哥很没礼貌?” 屈风扬笑道:“那当然了!岂止是没礼貌啊,简直就是辜负了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凌峰胸膛剧烈起伏,呼吸逐渐急促起来,转身便向来路走去。 屈风扬苦笑着摇了摇头。 凌峰一路行去,却发现有十几名婢女依次从自己身旁经过,向杨宁房中行去。 这些侍女身姿曼妙,步履轻盈,手中都端着衣帽饰物等各色用品。 她们在经过凌峰时,掀起一阵香风,甚至都没有向凌峰打声招呼,在她们的眼中,杨宁才是钟离家的贵客,另外两人仅仅是杨公子的随从而已。 即使是钟离家的婢女,那身份也是非同一般的,自然是不会主动去和别人随从打招呼。 此情此景,令凌峰醋意顿起,心中暗哼一声道:“且待我从军建功,封侯拜相之时看你们这些婢女会不会向我恭恭敬敬地施礼。” 于是凌峰脑海中便浮现出一种画面,自己率领朝廷大军凯旋归来,金陵百姓和文武官员夹道相迎。 想到这里,凌峰豪气顿生,大踏步向杨宁房中行去。 时至盛夏时节,杨宁房外有一处汉白玉雕砌的凉台,在外面便是一池湖水,湖中遍开荷花,蛙声阵阵。 凌峰在杨宁房外,就听见里面十几名婢女莺莺燕燕地笑谈。 其中一名婢女道:“杨公子,老爷今日命人进城采买了许多东西,衣服啊,马靴啊,佩带啊,都是您能用得到的,杨公子要不要换上试试?” 紧接着还有一名女婢叽叽喳喳,说了些没有营养的话。 “你们回去回禀老爷子,就说老爷子对杨某的一番心意,杨某感激不尽,但是这些东西,杨某无功不受禄,还请各位原封不动地送回!” 其中一名女婢急道:“杨公子,这可是老爷吩咐的……”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杨宁打断,略显不耐道:“好了!各位姐姐你们请回吧,杨某要休息了。” 十几名婢女没法子,只得怏怏不乐地退了出来。 出来后见到凌峰站在门口,只瞧了他一眼,均从他身旁走过。 “杨公子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好……” 《逐夷平江赋》正文卷 第七十一章 趁曦薄不辞而别,携金银万两北还 “杨公子今日心情看起来不大好……” 随着这些婢女渐行渐远,后面的话也听不清楚。 凌峰心想:“杨大哥心情不好?不会呀,他如愿以偿得了七十万两银子,按理说该当开心才是。再者说,刚才我在他房中,也没看出他哪里心情不好了。” 这般想着,突听房中喊道:“傻楞在门外干什么?进来吧……” 凌峰急忙收回思绪,步入杨宁房中。 杨宁房中檀香袭人,想必是有人专门熏过的。 杨宁面沉似水,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杨大哥,方才我……” 杨宁挥手打断他,道:“人各有志,凌兄不必多言,明日杨某即向钟离祖君请辞,临走之前,杨某会向钟离氏推荐凌兄……” 杨宁这般说着,目光投向凌峰,从他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双唇一张一合,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祝愿凌兄早日成为钟离氏的得力干将!” 凌兄看着杨宁的目光,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自惭形秽。 他问自己,这难道不是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吗? 马上就要如愿以偿了,为什么却偏偏开心不起来? 凌峰向杨宁重重一抱拳,想说什么却叹了口气,到了嘴边变成了:“多谢杨大哥成全!” 此时门口有几声脚步声响起,凌峰回身望去,原来是屈风扬走了进来。 屈风扬看也没看凌峰一眼,仿佛对他充满了失望。 屈风扬进入堂内,望着杨宁说道:“南镇抚司衙门传来八百里加急,说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已经降清,不日或连同清军一起入关,与闯王决战。” 杨宁手放在桌子上,食指轻轻扣了扣放在桌上的一封密信,意思是他已经知道了。 屈风扬知道最近有北镇抚司的千户江盛前来投靠,土生土长的北镇抚司的密探自然是比南镇抚司衙门的消息更快一步。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杨宁道。 屈风扬见杨宁也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于是自顾自找了一张椅子坐了。 “没想到吴三桂和鞑子打了那么多年,竟然会降了鞑子。”屈风扬恨恨地道。 杨宁端起一壶茶,吹了吹杯中的茶叶,道:“他也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人,估计早看出闯王不成气候,这才投了鞑子。” 屈风扬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饶有兴致地道:“听说吴三桂在京城中有一房美妾,名叫陈圆圆,原是苏州名妓,与柳如是,董小宛等名列“秦淮八艳“,据说这陈圆圆之美貌可谓惊艳,会不会是因为闯王的属下见色起意,霸占了这陈圆圆,吴三桂这才愤然降清,要报仇雪恨?” 杨宁瞠目结舌,想了想随即失笑,道:“这怎么可能?这也太荒唐了。” 屈风扬也觉得荒唐,不过这只是他随口一说而已,也没往心里去。 “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们在这里锦衣玉食,金陵城里的皇上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水深火热,明日一早,我们必须要走,谁也挡不住我!” 屈风扬情知这次事情紧急,不能再不分轻重地留在这里了,急忙点头道:“好,明日吃过晨饭就走……” …… 次日清晨,杨宁,屈风扬二人打点行装,准备悄悄离开凉江别苑。 临行前,杨宁在桌上留下了一封书信,是留给老爷子和钟离安萱的。 也许是害怕老爷会挽留他。 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杨宁最后决定,不辞而别。 杨宁今日换了一身打扮,不再是以往的儒衫长袍,而是一身劲装短打。 今天的杨宁,少了几分儒雅风度,多了几分干练利落。 二人来到湖心亭处的空场,早有数十名连夜从附近调来的锦衣卫等候在此,他们每四人抬一口大箱子向门口走着,竟然还显得格外吃力。 杨宁小跑上前,帮着几名锦衣卫抬起箱子。 虽然杨宁料想箱子必然极重,可一抬之下,还是吃了一惊。 谁能想到,这一口箱子竟然会有数百斤不止,怪不得以钟离家的势力,这些银两都要从姑苏挪调过来。 “你们抬的什么东西?”大门口有几名护卫皱着眉头喊道。 杨宁帮忙抬着箱子终于来到凉江别苑的大门口,杨宁生怕惊扰了老爷子,命众人小心翼翼地放下箱子,自己朝那些护卫走去。 边走边道:“这是老爷子送我的东西,烦请几位将门打开。” 几名护卫一见是杨宁,知道是自家老爷十分看重的客人,急忙二话不说,客客气气地将大门打开。 随着大门徐徐打开,杨宁长舒口气,回头招手道:“弟兄们,加把劲。” 锦衣卫众人纷纷听命抬起箱子,杨宁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一看,结果笑容却凝固在脸上。 只见不远处有数百人马浩浩荡荡地上山而来,中间有那百余女子,皆身穿湖绿色衣衫,全是清一色的侍女打扮,手持佩剑。 还有……一辆熟悉的油壁香车。 此时那大队人马徐徐停下,油壁香车车帘一挑,便出现了一个头戴浅露的倩影。 杨宁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巧,早知道会这么巧的话,就再早起半个时辰了。 可心中却又不知为何,竟然还隐隐地有一丝紧张,有一丝庆幸。 “杨首座何故不辞而别?是我钟离氏怠慢了首座不成?”那个油壁香车前的女子道。 此时晨光熹微,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杨宁上前一步,望着那个倩影,道:“姑娘哪里话?杨某这几日呆在府中,上上下下对待杨某可谓无微不至,杨某铭感五内,待朝廷明年秋税收上来之后,七十万两定当悉数奉还。” 说着,杨宁发自内心地,对着那个倩影躬身一拜。 就如同过了好久,那个倩影才道:“七十万两?杨首座是不是记错了?我这里有一份你的欠条,上面清楚地写着你欠我十万两银子,若再加上你如今所借的七十万两,该是共计八十万两才是。” 杨宁苦笑道:“杨某记得自己欠了姑娘十万两,假以时日,一定归还。只不过这次是杨某替朝廷向贵府借的,可不好混为一谈。” “我钟离氏只买你杨首座的账,至于朝廷……和我钟离氏又有什么关系?” 《逐夷平江赋》正文卷 第七十一章 趁曦薄不辞而别,携金银万两北还 “杨公子今日心情看起来不大好……” 随着这些婢女渐行渐远,后面的话也听不清楚。 凌峰心想:“杨大哥心情不好?不会呀,他如愿以偿得了七十万两银子,按理说该当开心才是。再者说,刚才我在他房中,也没看出他哪里心情不好了。” 这般想着,突听房中喊道:“傻楞在门外干什么?进来吧……” 凌峰急忙收回思绪,步入杨宁房中。 杨宁房中檀香袭人,想必是有人专门熏过的。 杨宁面沉似水,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杨大哥,方才我……” 杨宁挥手打断他,道:“人各有志,凌兄不必多言,明日杨某即向钟离祖君请辞,临走之前,杨某会向钟离氏推荐凌兄……” 杨宁这般说着,目光投向凌峰,从他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双唇一张一合,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祝愿凌兄早日成为钟离氏的得力干将!” 凌兄看着杨宁的目光,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自惭形秽。 他问自己,这难道不是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吗? 马上就要如愿以偿了,为什么却偏偏开心不起来? 凌峰向杨宁重重一抱拳,想说什么却叹了口气,到了嘴边变成了:“多谢杨大哥成全!” 此时门口有几声脚步声响起,凌峰回身望去,原来是屈风扬走了进来。 屈风扬看也没看凌峰一眼,仿佛对他充满了失望。 屈风扬进入堂内,望着杨宁说道:“南镇抚司衙门传来八百里加急,说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已经降清,不日或连同清军一起入关,与闯王决战。” 杨宁手放在桌子上,食指轻轻扣了扣放在桌上的一封密信,意思是他已经知道了。 屈风扬知道最近有北镇抚司的千户江盛前来投靠,土生土长的北镇抚司的密探自然是比南镇抚司衙门的消息更快一步。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杨宁道。 屈风扬见杨宁也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于是自顾自找了一张椅子坐了。 “没想到吴三桂和鞑子打了那么多年,竟然会降了鞑子。”屈风扬恨恨地道。 杨宁端起一壶茶,吹了吹杯中的茶叶,道:“他也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人,估计早看出闯王不成气候,这才投了鞑子。” 屈风扬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饶有兴致地道:“听说吴三桂在京城中有一房美妾,名叫陈圆圆,原是苏州名妓,与柳如是,董小宛等名列“秦淮八艳“,据说这陈圆圆之美貌可谓惊艳,会不会是因为闯王的属下见色起意,霸占了这陈圆圆,吴三桂这才愤然降清,要报仇雪恨?” 杨宁瞠目结舌,想了想随即失笑,道:“这怎么可能?这也太荒唐了。” 屈风扬也觉得荒唐,不过这只是他随口一说而已,也没往心里去。 “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们在这里锦衣玉食,金陵城里的皇上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水深火热,明日一早,我们必须要走,谁也挡不住我!” 屈风扬情知这次事情紧急,不能再不分轻重地留在这里了,急忙点头道:“好,明日吃过晨饭就走……” …… 次日清晨,杨宁,屈风扬二人打点行装,准备悄悄离开凉江别苑。 临行前,杨宁在桌上留下了一封书信,是留给老爷子和钟离安萱的。 也许是害怕老爷会挽留他。 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杨宁最后决定,不辞而别。 杨宁今日换了一身打扮,不再是以往的儒衫长袍,而是一身劲装短打。 今天的杨宁,少了几分儒雅风度,多了几分干练利落。 二人来到湖心亭处的空场,早有数十名连夜从附近调来的锦衣卫等候在此,他们每四人抬一口大箱子向门口走着,竟然还显得格外吃力。 杨宁小跑上前,帮着几名锦衣卫抬起箱子。 虽然杨宁料想箱子必然极重,可一抬之下,还是吃了一惊。 谁能想到,这一口箱子竟然会有数百斤不止,怪不得以钟离家的势力,这些银两都要从姑苏挪调过来。 “你们抬的什么东西?”大门口有几名护卫皱着眉头喊道。 杨宁帮忙抬着箱子终于来到凉江别苑的大门口,杨宁生怕惊扰了老爷子,命众人小心翼翼地放下箱子,自己朝那些护卫走去。 边走边道:“这是老爷子送我的东西,烦请几位将门打开。” 几名护卫一见是杨宁,知道是自家老爷十分看重的客人,急忙二话不说,客客气气地将大门打开。 随着大门徐徐打开,杨宁长舒口气,回头招手道:“弟兄们,加把劲。” 锦衣卫众人纷纷听命抬起箱子,杨宁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一看,结果笑容却凝固在脸上。 只见不远处有数百人马浩浩荡荡地上山而来,中间有那百余女子,皆身穿湖绿色衣衫,全是清一色的侍女打扮,手持佩剑。 还有……一辆熟悉的油壁香车。 此时那大队人马徐徐停下,油壁香车车帘一挑,便出现了一个头戴浅露的倩影。 杨宁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巧,早知道会这么巧的话,就再早起半个时辰了。 可心中却又不知为何,竟然还隐隐地有一丝紧张,有一丝庆幸。 “杨首座何故不辞而别?是我钟离氏怠慢了首座不成?”那个油壁香车前的女子道。 此时晨光熹微,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杨宁上前一步,望着那个倩影,道:“姑娘哪里话?杨某这几日呆在府中,上上下下对待杨某可谓无微不至,杨某铭感五内,待朝廷明年秋税收上来之后,七十万两定当悉数奉还。” 说着,杨宁发自内心地,对着那个倩影躬身一拜。 就如同过了好久,那个倩影才道:“七十万两?杨首座是不是记错了?我这里有一份你的欠条,上面清楚地写着你欠我十万两银子,若再加上你如今所借的七十万两,该是共计八十万两才是。” 杨宁苦笑道:“杨某记得自己欠了姑娘十万两,假以时日,一定归还。只不过这次是杨某替朝廷向贵府借的,可不好混为一谈。” “我钟离氏只买你杨首座的账,至于朝廷……和我钟离氏又有什么关系?” 《逐夷平江赋》正文卷 第七十二章 趁曦薄不辞而别,携金银万两北还(贰) “我钟离氏只买你杨首座的账,至于朝廷,和我钟离氏又有什么关系?” 杨宁久久沉默不语,目光望了钟离安萱一眼,却又有些闪躲。 钟离家的那丫头说完那句之后,也就不再言语。 两方人马数百人寂寂无声,只有远处鸟啼花怨,屈风扬见杨宁怔在当场,场面一度尴尬,于是凑前一步,道:“你且先答应她下来,就说是你借得又如何?反正虱子多了不怕痒...” 杨宁瞪了他一眼,深吸口气,对钟离安萱道:“杨某早先曾欠了姑娘十万两,今日再借姑娘七十万两,共计八十万两白银。” 杨宁说完这句,心里顿时一惨,心道:“十万两于我而言,已经是难以偿还,如今再添这七十万两白银,今生恐怕不吃不喝,也难以还清了。” 杨宁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钟离安萱将杨宁面上的神色清清楚楚看在眼中,自己的脸上虽不动声色,可心里却开心不已,可究竟为什么这般开心,她自己却又说不清楚。 总之,小女儿家的情愫,最是这世间复杂玄奥。 钟离安萱向身后的女侍示意一下,女侍会意,走到杨宁身前,将手中所持之物向前一递。 杨宁神思不属,到现在才发现走过来的侍卫手中原来是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笔墨和宣纸。 杨宁诧异地望向钟离安萱,钟离安萱见杨宁一脸不解的样子,没成想他二十多岁的人了,竟还有些稚气未脱。 她很少看到杨宁这幅表情,平日里都是见他深沉稳重的模样,不禁冲杨宁盈盈一笑,道:“杨首座,虽然你是朝廷的命官,可是以你的性子,指不定哪天就辞官不做了,到时候您老人家拍拍屁股走了,小女子我去哪里讨这八十万两白银?” 杨宁顿时恍然,原来钟离安萱是想要他亲自写一份欠条。 杨宁点了点头,提笔便写下了一张欠条,写完之后复又将笔放置在托盘之中,由那一名女侍卫端着回到了钟离安萱的身边。 钟离安萱低首看着托盘中龙飞凤舞的文字,顿时一阵失神,心道:“没成想他的字竟然如此狂放不羁,瞧这些字的神韵,颇有些魏晋风骨。” 杨宁当初在长江画舫上,是钟离安萱写好的欠条交给的扬宁,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杨宁的字。 钟离安萱看着杨宁写下的字迹,只觉越看越是欢喜,虽然只有寥寥几行小字,而且墨迹未干,可其中的磅礴气势却直欲透纸而出,一笔一划都仿佛蛟龙覆海一般。 杨宁随手写完这些字之后,就将笔搁下了,看也未看一眼,殊不知却暗合草书书法中随心所欲,意在笔先之要领。 古往今来,能将欠条写的这般有气势的,恐怕只有杨宁了。 杨宁见钟离安萱一直垂首看着自己的欠条不语,心想:“莫非她对我所写的不满意?” 于是试探地问道:“钟离姑娘...” 钟离安萱“啊”一声,抬起头来。 杨宁道:“在下所写的,可有何不妥?” 钟离安萱忙道:“没有不妥,没有不妥。” 杨宁暗松了一口气,却见钟离安萱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似得,又道:“对了,杨首座...” “钟离姑娘还有何吩咐?”杨宁见她迟疑,开口道。 钟离安萱道:“不知早先那一张欠条,杨首座是否还带在身上?” 这句话一出口,钟离安萱就后悔了,暗暗对自己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谁会将欠条随身携带?” “唉...”钟离安萱不禁对自己叹了口气。 屈风扬闻言,心想:“杨宁身上的衣服早换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正常来讲,谁换过衣服之后还会将欠条重新放在新衣服中呢?”转念又一想:“这姑娘不愧是能在钟离家当家作主的人物,想她钟离氏家大业大,竟然还将十万两白银如此看重,想来心思定然是极其细腻谨慎之人。” 于是屈风扬有心帮杨宁解围道:“钟离姑娘勿怪,我家首座新换了一身衣服,因此未曾将之前的欠条随身携带....” 钟离安萱情知自己这一问有些强人所难,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杨宁没有带,心里终究还是会有些许的失落。 哪知杨宁回身冲屈风扬示意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随后抬起右手,将自己头上束发的丝带解了下来。 顿时,杨宁一头黑发如瀑而泻,杨宁今日换了一身劲装短打,未穿长袍的他尽管少了几分儒雅之姿,却也多了几分英武之气。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包括屈风扬在内。 此时的杨宁披头散发之下,更加显得潇洒不羁,可谓沉雄古逸,颇具魏晋之风。 钟离安萱怔怔地望着杨宁,不由自主地将此刻的他,与他笔下的字迹渐渐合二为一。 都是一般的狂放不羁,一般的气势不凡。 杨宁迈开步子,向钟离安萱一步一步走去。 油壁香车周围的女护卫却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杨宁一只手习惯性地按着剑柄,另一只手拿着的,是从自己头发上解下的丝带。 手中的丝带与他的头发被晨风吹的狂飞乱舞。 钟离安萱凝望着杨宁的眸子中,简直就要溢出水来。 就在杨宁堪堪走到钟离安萱身前的时候,突然,一声娇叱打破了周围的安静。 “站住!” 护卫首领带领着众多女护卫挡在了钟离安萱的身前,向杨宁喝道。 杨宁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得负手而立。 钟离安萱不由地蹙起那一双秀气地眉头,不满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杨首座是我府上的贵客,你们快退开。” 护卫首领迟疑道:“此人武功卓绝,万一他...” 钟离安萱怕她说出下面那句话,急忙打断道:“你也知道他武功卓绝,他若真有谋害我的心思,你们谁挡得住?当初在望江楼的时候,你们忘记了吗?” 这一番话,令所有的女护卫都想起了那个夜晚。 杨宁一剑,便斩碎了百余名自恃武功高强的女侍卫的外衫,当时着实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首领护卫顿时羞红了脸,命人退了下去。 所有女侍卫都退了下去,仿佛杨宁与钟离安萱之间的鸿沟已然不见了,可到底,杨宁再也没有踏前一步。 钟离安萱不禁有些怅然若失,随即埋怨地看了护卫首领一眼。 《逐夷平江赋》正文卷 第七十二章 趁曦薄不辞而别,携金银万两北还(贰) “我钟离氏只买你杨首座的账,至于朝廷,和我钟离氏又有什么关系?” 杨宁久久沉默不语,目光望了钟离安萱一眼,却又有些闪躲。 钟离家的那丫头说完那句之后,也就不再言语。 两方人马数百人寂寂无声,只有远处鸟啼花怨,屈风扬见杨宁怔在当场,场面一度尴尬,于是凑前一步,道:“你且先答应她下来,就说是你借得又如何?反正虱子多了不怕痒...” 杨宁瞪了他一眼,深吸口气,对钟离安萱道:“杨某早先曾欠了姑娘十万两,今日再借姑娘七十万两,共计八十万两白银。” 杨宁说完这句,心里顿时一惨,心道:“十万两于我而言,已经是难以偿还,如今再添这七十万两白银,今生恐怕不吃不喝,也难以还清了。” 杨宁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钟离安萱将杨宁面上的神色清清楚楚看在眼中,自己的脸上虽不动声色,可心里却开心不已,可究竟为什么这般开心,她自己却又说不清楚。 总之,小女儿家的情愫,最是这世间复杂玄奥。 钟离安萱向身后的女侍示意一下,女侍会意,走到杨宁身前,将手中所持之物向前一递。 杨宁神思不属,到现在才发现走过来的侍卫手中原来是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笔墨和宣纸。 杨宁诧异地望向钟离安萱,钟离安萱见杨宁一脸不解的样子,没成想他二十多岁的人了,竟还有些稚气未脱。 她很少看到杨宁这幅表情,平日里都是见他深沉稳重的模样,不禁冲杨宁盈盈一笑,道:“杨首座,虽然你是朝廷的命官,可是以你的性子,指不定哪天就辞官不做了,到时候您老人家拍拍屁股走了,小女子我去哪里讨这八十万两白银?” 杨宁顿时恍然,原来钟离安萱是想要他亲自写一份欠条。 杨宁点了点头,提笔便写下了一张欠条,写完之后复又将笔放置在托盘之中,由那一名女侍卫端着回到了钟离安萱的身边。 钟离安萱低首看着托盘中龙飞凤舞的文字,顿时一阵失神,心道:“没成想他的字竟然如此狂放不羁,瞧这些字的神韵,颇有些魏晋风骨。” 杨宁当初在长江画舫上,是钟离安萱写好的欠条交给的扬宁,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杨宁的字。 钟离安萱看着杨宁写下的字迹,只觉越看越是欢喜,虽然只有寥寥几行小字,而且墨迹未干,可其中的磅礴气势却直欲透纸而出,一笔一划都仿佛蛟龙覆海一般。 杨宁随手写完这些字之后,就将笔搁下了,看也未看一眼,殊不知却暗合草书书法中随心所欲,意在笔先之要领。 古往今来,能将欠条写的这般有气势的,恐怕只有杨宁了。 杨宁见钟离安萱一直垂首看着自己的欠条不语,心想:“莫非她对我所写的不满意?” 于是试探地问道:“钟离姑娘...” 钟离安萱“啊”一声,抬起头来。 杨宁道:“在下所写的,可有何不妥?” 钟离安萱忙道:“没有不妥,没有不妥。” 杨宁暗松了一口气,却见钟离安萱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似得,又道:“对了,杨首座...” “钟离姑娘还有何吩咐?”杨宁见她迟疑,开口道。 钟离安萱道:“不知早先那一张欠条,杨首座是否还带在身上?” 这句话一出口,钟离安萱就后悔了,暗暗对自己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谁会将欠条随身携带?” “唉...”钟离安萱不禁对自己叹了口气。 屈风扬闻言,心想:“杨宁身上的衣服早换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正常来讲,谁换过衣服之后还会将欠条重新放在新衣服中呢?”转念又一想:“这姑娘不愧是能在钟离家当家作主的人物,想她钟离氏家大业大,竟然还将十万两白银如此看重,想来心思定然是极其细腻谨慎之人。” 于是屈风扬有心帮杨宁解围道:“钟离姑娘勿怪,我家首座新换了一身衣服,因此未曾将之前的欠条随身携带....” 钟离安萱情知自己这一问有些强人所难,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杨宁没有带,心里终究还是会有些许的失落。 哪知杨宁回身冲屈风扬示意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随后抬起右手,将自己头上束发的丝带解了下来。 顿时,杨宁一头黑发如瀑而泻,杨宁今日换了一身劲装短打,未穿长袍的他尽管少了几分儒雅之姿,却也多了几分英武之气。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包括屈风扬在内。 此时的杨宁披头散发之下,更加显得潇洒不羁,可谓沉雄古逸,颇具魏晋之风。 钟离安萱怔怔地望着杨宁,不由自主地将此刻的他,与他笔下的字迹渐渐合二为一。 都是一般的狂放不羁,一般的气势不凡。 杨宁迈开步子,向钟离安萱一步一步走去。 油壁香车周围的女护卫却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杨宁一只手习惯性地按着剑柄,另一只手拿着的,是从自己头发上解下的丝带。 手中的丝带与他的头发被晨风吹的狂飞乱舞。 钟离安萱凝望着杨宁的眸子中,简直就要溢出水来。 就在杨宁堪堪走到钟离安萱身前的时候,突然,一声娇叱打破了周围的安静。 “站住!” 护卫首领带领着众多女护卫挡在了钟离安萱的身前,向杨宁喝道。 杨宁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得负手而立。 钟离安萱不由地蹙起那一双秀气地眉头,不满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杨首座是我府上的贵客,你们快退开。” 护卫首领迟疑道:“此人武功卓绝,万一他...” 钟离安萱怕她说出下面那句话,急忙打断道:“你也知道他武功卓绝,他若真有谋害我的心思,你们谁挡得住?当初在望江楼的时候,你们忘记了吗?” 这一番话,令所有的女护卫都想起了那个夜晚。 杨宁一剑,便斩碎了百余名自恃武功高强的女侍卫的外衫,当时着实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首领护卫顿时羞红了脸,命人退了下去。 所有女侍卫都退了下去,仿佛杨宁与钟离安萱之间的鸿沟已然不见了,可到底,杨宁再也没有踏前一步。 钟离安萱不禁有些怅然若失,随即埋怨地看了护卫首领一眼。 《逐夷平江赋》正文卷 第七十三章 趁曦薄不辞而别,携金银万两北还(叁) 钟离安萱不禁有些怅然若失,随即埋怨地看了护卫首领一眼。 杨宁面上看不出喜怒,只见他伸出右手,缓缓摊开。 呈现在杨宁掌心的,赫然是一张叠的整齐的宣纸。 钟离安萱认得出,那是她当初写给杨宁的欠条。 “钟离姑娘给杨某的欠条,杨某不敢大意,一直随身携带。” 钟离安萱闻言,心中原来的些许失落早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深处一片空白,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精明和聪慧,说出口的话,也变得十分蠢笨。 “杨……你为什么要将它放在你的发带中?” 说完这句话,杨宁见钟离安萱双颊坨红,就像是喝了酒一般。 “莫非这就是书中常说的,酒不醉人人自醉?”杨宁暗想道。 “因为衣衫常换,而头发却和自己形影不离。”杨宁实话实说道。 杨宁说出的这句话,却不知在钟离安萱的心中,便犹如惊涛骇浪一般。 钟离安萱生平第一次,心跳地这般快。 “杨某还有一件事,愿姑娘应允,其实此事于贵府而言,也是有利的……” 钟离安萱张口便道:“什么事……”心中一直在想:“他只要说出口,无论任何事情,我都要帮他做到。” 杨宁迟疑道:“我有一个朋友,他箭术无双,希望能效力在贵府麾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钟离安萱眨着一双好看的眸子,望着杨宁道:“剑术无双?谁敢在你面前号称剑术无双?” 杨宁顿时展颜而笑,道:“此箭非彼剑,是射箭的箭。” 钟离安萱恍然大悟,想起“此箭非彼剑”顿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杨宁看她巧笑盼兮的模样,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阿姊便站在自己的身前。 杨宁叹了口气,渐渐收敛了笑容。 钟离安萱不解其意,刚欲再问,就听杨宁道:“皇上急切盼望着杨某回去,杨某不便再多逗留,这就告辞。” 杨宁说着,向身后一招手,就要离去。 钟离安萱一阵失神,眼睁睁看着杨宁向自己深施一礼,然后转身离去,随后屈风扬也向自己抱了抱拳,跟着杨宁去了。 直到杨宁一行人行出好远,才冲口而出道:“你们这般抬着箱子,不知几时才能回到金陵?” 杨宁回身笑道:“马车在山下停着呢,想必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定然可到金陵。” 钟离安萱道:“什么样的马车,经得住这般沉重的箱子?只怕还未到金陵,不是车子毁坏,便是马已累死。” 屈风扬看钟离安萱的意思,明显是对杨宁动了心的,这时候还不赶紧趁火打劫一番,就太不符合他屈风扬的性格了。 于是笑道:“钟离姑娘神通广大,定然是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钟离安萱掀起袍据,走到杨宁身前,道:“你们可由此向东,半日可至太仓江岸,岸边泊着数十艘大船,你随便选一艘,走水路去金陵吧,估计最晚明日午后可抵达金陵。”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令牌,递到杨宁手中。 杨宁暗暗感动,可却摇了摇头。 钟离安萱蹙眉疑道:“杨首座?” 杨宁情知走水路是最好的办法,可是一时之间,竟不想再多欠她的。 因为他想起阿姊曾经说过,不要他欠别人的。 尤其是,人情。 可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不愿欠的,却偏偏欠的最多。 他不愿意欠顾风遥的,可顾风遥却站在崖前整整等了他七年之久,如此这般,他又如何能去偿还? 如今又欠了钟离安萱这么多的人情,必须想尽办法早日还清才是。 杨宁沉默良久,终于举目对钟离安萱道:“钟离姑娘好意,杨某心领了,不过杨某还是觉得,走陆路比较好,这便告辞了,假以时日,八十万两,定当如数奉还!” 说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屈风扬差点没被气死,万没想到这么好的事杨宁居然会拒绝,于是上前对钟离安萱陪笑道:“钟离姑娘切勿见怪,我家首座就是死脑筋,他...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钟离安萱喟然一叹,轻轻点了点首没有答话。 屈风扬眼珠一转,上前一步,轻声对钟离安萱说了一句什么。 ... 杨宁在前面抬着箱子,运足内力之下走的很快。 屈风扬紧赶两步怒道:“你疯了吧你,这么重的箱子,你要用马驮回金陵?人家好意借船给你,你为什么拒绝?” “我不想再欠她人情了,她已经借了这么多银子给我们,我都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屈风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跺了跺脚道:“这些人情根本不用你还,再说这钟离氏财大气粗,会在乎这区区一点银子?” 杨宁抬着箱子,闷声赶路,并不答话。 屈风扬继续道:“你以为她真的要你还这八十万两银子?”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她已经要我写下了欠条,你又不是没看见。”杨宁道。 屈风扬“唉”一声,道:“她当初看你的眼神,我就明白了,她其实...钟离姑娘其实是钟意你了。” 杨宁身形一顿,没有答话,继续前行。 “哎哎哎...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 三日后,正午时分,金陵城。 城门洞开,七八十名锦衣卫垂头丧气,灰头土脸地赶着十几辆沉重的马车向城内赶。 刚一进城,早有等待接应的锦衣卫和户部官吏迎了上来,为首之人正是杨宁多日未见的田俊。 此时的田俊正满面春风的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和累成狗一般的杨宁这一行人形成鲜明的比对。 赶车的锦衣卫一见终于有人来接应了,也不顾得锦衣卫的形象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任谁喊也起不来了。 杨宁也知道他们累坏了,任由他们坐在地上歇着。 此时户部的官员和几队兵丁在田俊的指引下走向前来。 为首一名五品官,带领户部兵丁走到杨宁面前躬身下拜,道:“卑职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张英,拜见武襄伯爷!” 杨宁见他四十不到,面容刚毅,身形颀长,不由地大生好感,急忙上前让他起身。 《逐夷平江赋》正文卷 第七十三章 趁曦薄不辞而别,携金银万两北还(叁) 钟离安萱不禁有些怅然若失,随即埋怨地看了护卫首领一眼。 杨宁面上看不出喜怒,只见他伸出右手,缓缓摊开。 呈现在杨宁掌心的,赫然是一张叠的整齐的宣纸。 钟离安萱认得出,那是她当初写给杨宁的欠条。 “钟离姑娘给杨某的欠条,杨某不敢大意,一直随身携带。” 钟离安萱闻言,心中原来的些许失落早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深处一片空白,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精明和聪慧,说出口的话,也变得十分蠢笨。 “杨……你为什么要将它放在你的发带中?” 说完这句话,杨宁见钟离安萱双颊坨红,就像是喝了酒一般。 “莫非这就是书中常说的,酒不醉人人自醉?”杨宁暗想道。 “因为衣衫常换,而头发却和自己形影不离。”杨宁实话实说道。 杨宁说出的这句话,却不知在钟离安萱的心中,便犹如惊涛骇浪一般。 钟离安萱生平第一次,心跳地这般快。 “杨某还有一件事,愿姑娘应允,其实此事于贵府而言,也是有利的……” 钟离安萱张口便道:“什么事……”心中一直在想:“他只要说出口,无论任何事情,我都要帮他做到。” 杨宁迟疑道:“我有一个朋友,他箭术无双,希望能效力在贵府麾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钟离安萱眨着一双好看的眸子,望着杨宁道:“剑术无双?谁敢在你面前号称剑术无双?” 杨宁顿时展颜而笑,道:“此箭非彼剑,是射箭的箭。” 钟离安萱恍然大悟,想起“此箭非彼剑”顿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杨宁看她巧笑盼兮的模样,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阿姊便站在自己的身前。 杨宁叹了口气,渐渐收敛了笑容。 钟离安萱不解其意,刚欲再问,就听杨宁道:“皇上急切盼望着杨某回去,杨某不便再多逗留,这就告辞。” 杨宁说着,向身后一招手,就要离去。 钟离安萱一阵失神,眼睁睁看着杨宁向自己深施一礼,然后转身离去,随后屈风扬也向自己抱了抱拳,跟着杨宁去了。 直到杨宁一行人行出好远,才冲口而出道:“你们这般抬着箱子,不知几时才能回到金陵?” 杨宁回身笑道:“马车在山下停着呢,想必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定然可到金陵。” 钟离安萱道:“什么样的马车,经得住这般沉重的箱子?只怕还未到金陵,不是车子毁坏,便是马已累死。” 屈风扬看钟离安萱的意思,明显是对杨宁动了心的,这时候还不赶紧趁火打劫一番,就太不符合他屈风扬的性格了。 于是笑道:“钟离姑娘神通广大,定然是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钟离安萱掀起袍据,走到杨宁身前,道:“你们可由此向东,半日可至太仓江岸,岸边泊着数十艘大船,你随便选一艘,走水路去金陵吧,估计最晚明日午后可抵达金陵。”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令牌,递到杨宁手中。 杨宁暗暗感动,可却摇了摇头。 钟离安萱蹙眉疑道:“杨首座?” 杨宁情知走水路是最好的办法,可是一时之间,竟不想再多欠她的。 因为他想起阿姊曾经说过,不要他欠别人的。 尤其是,人情。 可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不愿欠的,却偏偏欠的最多。 他不愿意欠顾风遥的,可顾风遥却站在崖前整整等了他七年之久,如此这般,他又如何能去偿还? 如今又欠了钟离安萱这么多的人情,必须想尽办法早日还清才是。 杨宁沉默良久,终于举目对钟离安萱道:“钟离姑娘好意,杨某心领了,不过杨某还是觉得,走陆路比较好,这便告辞了,假以时日,八十万两,定当如数奉还!” 说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屈风扬差点没被气死,万没想到这么好的事杨宁居然会拒绝,于是上前对钟离安萱陪笑道:“钟离姑娘切勿见怪,我家首座就是死脑筋,他...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钟离安萱喟然一叹,轻轻点了点首没有答话。 屈风扬眼珠一转,上前一步,轻声对钟离安萱说了一句什么。 ... 杨宁在前面抬着箱子,运足内力之下走的很快。 屈风扬紧赶两步怒道:“你疯了吧你,这么重的箱子,你要用马驮回金陵?人家好意借船给你,你为什么拒绝?” “我不想再欠她人情了,她已经借了这么多银子给我们,我都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屈风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跺了跺脚道:“这些人情根本不用你还,再说这钟离氏财大气粗,会在乎这区区一点银子?” 杨宁抬着箱子,闷声赶路,并不答话。 屈风扬继续道:“你以为她真的要你还这八十万两银子?”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她已经要我写下了欠条,你又不是没看见。”杨宁道。 屈风扬“唉”一声,道:“她当初看你的眼神,我就明白了,她其实...钟离姑娘其实是钟意你了。” 杨宁身形一顿,没有答话,继续前行。 “哎哎哎...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 三日后,正午时分,金陵城。 城门洞开,七八十名锦衣卫垂头丧气,灰头土脸地赶着十几辆沉重的马车向城内赶。 刚一进城,早有等待接应的锦衣卫和户部官吏迎了上来,为首之人正是杨宁多日未见的田俊。 此时的田俊正满面春风的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和累成狗一般的杨宁这一行人形成鲜明的比对。 赶车的锦衣卫一见终于有人来接应了,也不顾得锦衣卫的形象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任谁喊也起不来了。 杨宁也知道他们累坏了,任由他们坐在地上歇着。 此时户部的官员和几队兵丁在田俊的指引下走向前来。 为首一名五品官,带领户部兵丁走到杨宁面前躬身下拜,道:“卑职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张英,拜见武襄伯爷!” 杨宁见他四十不到,面容刚毅,身形颀长,不由地大生好感,急忙上前让他起身。 《逐夷平江赋》正文卷 第七十四章 趁曦薄不辞而别,携金银万两北还(肆) 杨宁见他四十不到,面容刚毅,身材颀长,不由地大生好感,急忙上前让他起身。 “张大人快请免礼。” 张英做足了礼数,这才起身,拱手道:“伯爷一路远来辛苦,卑职奉命在此迎接伯爷归朝。” 说着不动声色地向杨宁身后的十几口大箱子看了一眼,喜形于色道:“恭喜伯爷再立新功。” 杨宁摆了摆手,随即挽着张英的手臂,边向前走边道:“张大人不必再恭维我了,我难道不知当今朝上攻讦我,诽谤我,说我年纪轻轻窃居高位的官员不在少数,你就不怕倘若再继续恭维我,我则更加狂妄,更加目中无人了吗?” 张英笑道:“伯爷您这是哪里话?且不说您冒死从反贼重围之中将天子救出,与我大明朝纲有续绝存亡之大恩,就单说您此去太湖,筹措了这七十万两白银,为朝廷再解燃眉之急,您就当得上您这如今的爵位。” 杨宁如此这般与他客套几句,随后言归正传,道:“烦请张大人亲自派兵解押这七十万两纹银入归国库,点清数目,核对无误之后便再用封条封存起来,没有圣上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打开箱子,切记。” 张英收敛笑容,正色道:“伯爷放心,这是在下的分内之事,务请伯爷宽心。” 杨宁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可又欲言又止... 回头一看,见兄弟们实在是太过疲累,于是对田俊道:“走,我们回衙!” 还在路上,田俊见杨宁每隔一会就回头张望片刻,而且明显心事重重,自己几次与他打招呼,他都没有理会。 田俊于是不动声色,回头观察着身后每一名随行而来的锦衣卫,果然,他眼前一亮。 原来,伯爷所带来的随行锦衣卫之中,竟然有一名女子男扮女装,隐藏在其中。 田俊顿时明悟,招手唤来一名属下,悄悄对他说了声什么,那人领命离去。 等到众人赶回南镇抚司衙门,田俊先扶着杨宁下了马,又打发众人自去休息,一时间,衙门口便只剩了杨宁,屈风扬,田俊和那名女子。 此时杨宁尴尬地看着屈风扬,又看了看那个女子。 原来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钟离家跳水的婢女,那晚救了她之后,生怕她再寻短见,于是答应收留她。 这时一名锦衣卫骑马而来,远远地看见杨宁站在门口,急忙下马行礼。 田俊走到杨宁身边,小声道:“大人,卑职已命人找了一间距离衙门最近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可以妥善安置这位……兄弟。” 杨宁没想到田俊竟然发现了自己的小秘密,而且还如此会来事,于是他狐疑地望着田俊,道:“干嘛要安置在客栈?住在后衙不可以吗?” 田俊轻咳一声,小声道:“卑职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大人还是先和小梨姑娘打好招呼为妙……” 杨宁心想:“自己如果不声不响地,不经过小梨同意就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她嘴上可能不说,可心里定然也是极为难过的。” 于是眉开眼笑,拍着他肩膀道:“田四啊,真有你的。” 于是田俊命人将女子带至客栈暂且安置不谈。 ... 江南太湖,凉江别苑。 钟离安萱拆开杨宁在客房中留下的信笺,仔细阅读着书信中的每一个文字。 她读的很慢,芊芊五指指尖,似乎能感受到那人的气息。 婢女轻手轻脚地来到案边,屏着鼻息,拨亮了灯芯。 此次书信中的文字不同于几天前杨宁所写的欠条,那时候洋洋洒洒,信笔挥毫,虽然潇洒不羁,却不得不说,存了几分潦草。 可这张留给她的书信,则是杨宁斟酌了许久才下笔写就的,因此平稳肃穆,正中寓欹。 钟离安萱蹙眉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字,眼中渐渐迷惘起来,越来越觉得杨宁这个人实在是看不透。 此人就和他笔下的字一般,时而狂放不羁,时而中和稳重。 钟离安萱沉浸于杨宁的字迹本身,一时之间,竟没有去思考杨宁书信中说了什么。 直到身旁的婢女无意间瞧见信中的内容,委实大吃一惊,不由地“啊?”一声叫了出来。 侍女叫出声后才惊觉不妥,急忙捂住嘴巴,生怕自家小姐怪罪,双眼可怜巴巴地望向她。 钟离安萱一心沉溺其中,被这一声惊呼扰了思绪,抬头疑惑道:“你怎么了?” 侍女小心翼翼地道:“奴婢被杨公子书信中所说的事情吓了一跳,这才惊扰了小姐,奴婢该死……” 钟离安萱并未在意,闻言蹙起秀眉,重新又将信笺中的内容仔细看了一遍。 看过之后,不由暗吃一惊。 杨宁在书信中道明了有人要图谋她钟离氏家主的位置,要她小心提防。 可具体是何人图谋,什么时候发难,信中却并未直言,杨宁只是在最后提到:“此事事关重大,钟离姑娘务必小心提防,万万不可大意。如有什么地方用的到在下的,在下定当全力相助。” 钟离安萱见杨宁言辞恳切,绝对不像是骗她或者拿她逗趣,再者说,以她对杨宁的了解,如果杨宁没有十足的把握,是决计不会凭空捏造的。 可杨宁如果所言属实,那到底会是谁要图谋钟离氏的家主之位呢? 到底是用何种手段呢? 所有的一切,她一概不知,还有,为什么杨宁既然已经提醒了自己,却为何不在信中说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呢?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以上种种,钟离安萱就犹如书案上那明灭不定的烛火一般。 风从何处吹来,便向何处倾斜。 怪不得一旁的侍女会惊呼出口呢,换了谁,也不敢相信。 钟离安萱将书信小心叠好,揣在自己贴身的衣服里,起身吹灭了蜡烛,而后举步便向自己卧房走去。 侍女赶紧跟上,一路小跑地跟着小姐身后。 钟离安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个房间歇息,整个园子也没人知道小姐今晚会睡在哪里,总之,她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终于,钟离安萱来到一处小楼,推门进去,侍女知道,今晚,小姐是在这小楼休息了。 片刻后,只听钟离安萱轻声道:“你去唤乞月来。” “是……” 《逐夷平江赋》正文卷 第七十四章 趁曦薄不辞而别,携金银万两北还(肆) 杨宁见他四十不到,面容刚毅,身材颀长,不由地大生好感,急忙上前让他起身。 “张大人快请免礼。” 张英做足了礼数,这才起身,拱手道:“伯爷一路远来辛苦,卑职奉命在此迎接伯爷归朝。” 说着不动声色地向杨宁身后的十几口大箱子看了一眼,喜形于色道:“恭喜伯爷再立新功。” 杨宁摆了摆手,随即挽着张英的手臂,边向前走边道:“张大人不必再恭维我了,我难道不知当今朝上攻讦我,诽谤我,说我年纪轻轻窃居高位的官员不在少数,你就不怕倘若再继续恭维我,我则更加狂妄,更加目中无人了吗?” 张英笑道:“伯爷您这是哪里话?且不说您冒死从反贼重围之中将天子救出,与我大明朝纲有续绝存亡之大恩,就单说您此去太湖,筹措了这七十万两白银,为朝廷再解燃眉之急,您就当得上您这如今的爵位。” 杨宁如此这般与他客套几句,随后言归正传,道:“烦请张大人亲自派兵解押这七十万两纹银入归国库,点清数目,核对无误之后便再用封条封存起来,没有圣上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打开箱子,切记。” 张英收敛笑容,正色道:“伯爷放心,这是在下的分内之事,务请伯爷宽心。” 杨宁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可又欲言又止... 回头一看,见兄弟们实在是太过疲累,于是对田俊道:“走,我们回衙!” 还在路上,田俊见杨宁每隔一会就回头张望片刻,而且明显心事重重,自己几次与他打招呼,他都没有理会。 田俊于是不动声色,回头观察着身后每一名随行而来的锦衣卫,果然,他眼前一亮。 原来,伯爷所带来的随行锦衣卫之中,竟然有一名女子男扮女装,隐藏在其中。 田俊顿时明悟,招手唤来一名属下,悄悄对他说了声什么,那人领命离去。 等到众人赶回南镇抚司衙门,田俊先扶着杨宁下了马,又打发众人自去休息,一时间,衙门口便只剩了杨宁,屈风扬,田俊和那名女子。 此时杨宁尴尬地看着屈风扬,又看了看那个女子。 原来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钟离家跳水的婢女,那晚救了她之后,生怕她再寻短见,于是答应收留她。 这时一名锦衣卫骑马而来,远远地看见杨宁站在门口,急忙下马行礼。 田俊走到杨宁身边,小声道:“大人,卑职已命人找了一间距离衙门最近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可以妥善安置这位……兄弟。” 杨宁没想到田俊竟然发现了自己的小秘密,而且还如此会来事,于是他狐疑地望着田俊,道:“干嘛要安置在客栈?住在后衙不可以吗?” 田俊轻咳一声,小声道:“卑职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大人还是先和小梨姑娘打好招呼为妙……” 杨宁心想:“自己如果不声不响地,不经过小梨同意就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她嘴上可能不说,可心里定然也是极为难过的。” 于是眉开眼笑,拍着他肩膀道:“田四啊,真有你的。” 于是田俊命人将女子带至客栈暂且安置不谈。 ... 江南太湖,凉江别苑。 钟离安萱拆开杨宁在客房中留下的信笺,仔细阅读着书信中的每一个文字。 她读的很慢,芊芊五指指尖,似乎能感受到那人的气息。 婢女轻手轻脚地来到案边,屏着鼻息,拨亮了灯芯。 此次书信中的文字不同于几天前杨宁所写的欠条,那时候洋洋洒洒,信笔挥毫,虽然潇洒不羁,却不得不说,存了几分潦草。 可这张留给她的书信,则是杨宁斟酌了许久才下笔写就的,因此平稳肃穆,正中寓欹。 钟离安萱蹙眉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字,眼中渐渐迷惘起来,越来越觉得杨宁这个人实在是看不透。 此人就和他笔下的字一般,时而狂放不羁,时而中和稳重。 钟离安萱沉浸于杨宁的字迹本身,一时之间,竟没有去思考杨宁书信中说了什么。 直到身旁的婢女无意间瞧见信中的内容,委实大吃一惊,不由地“啊?”一声叫了出来。 侍女叫出声后才惊觉不妥,急忙捂住嘴巴,生怕自家小姐怪罪,双眼可怜巴巴地望向她。 钟离安萱一心沉溺其中,被这一声惊呼扰了思绪,抬头疑惑道:“你怎么了?” 侍女小心翼翼地道:“奴婢被杨公子书信中所说的事情吓了一跳,这才惊扰了小姐,奴婢该死……” 钟离安萱并未在意,闻言蹙起秀眉,重新又将信笺中的内容仔细看了一遍。 看过之后,不由暗吃一惊。 杨宁在书信中道明了有人要图谋她钟离氏家主的位置,要她小心提防。 可具体是何人图谋,什么时候发难,信中却并未直言,杨宁只是在最后提到:“此事事关重大,钟离姑娘务必小心提防,万万不可大意。如有什么地方用的到在下的,在下定当全力相助。” 钟离安萱见杨宁言辞恳切,绝对不像是骗她或者拿她逗趣,再者说,以她对杨宁的了解,如果杨宁没有十足的把握,是决计不会凭空捏造的。 可杨宁如果所言属实,那到底会是谁要图谋钟离氏的家主之位呢? 到底是用何种手段呢? 所有的一切,她一概不知,还有,为什么杨宁既然已经提醒了自己,却为何不在信中说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呢?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以上种种,钟离安萱就犹如书案上那明灭不定的烛火一般。 风从何处吹来,便向何处倾斜。 怪不得一旁的侍女会惊呼出口呢,换了谁,也不敢相信。 钟离安萱将书信小心叠好,揣在自己贴身的衣服里,起身吹灭了蜡烛,而后举步便向自己卧房走去。 侍女赶紧跟上,一路小跑地跟着小姐身后。 钟离安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个房间歇息,整个园子也没人知道小姐今晚会睡在哪里,总之,她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终于,钟离安萱来到一处小楼,推门进去,侍女知道,今晚,小姐是在这小楼休息了。 片刻后,只听钟离安萱轻声道:“你去唤乞月来。” “是……” 《逐夷平江赋》正文卷 第七十五章 趁曦薄不辞而别,携金银万两北还(伍) 话说杨宁回到南镇抚司衙门,一众僚属见他回来,纷纷上前见礼,口中连道:“大人一路辛苦。” 搞得杨宁有点迷糊,心想这是怎么了?怎么自己还成英雄了。 原来南镇抚司衙门早听说了他南下筹措粮饷的事,这件事近些日子在金陵传的沸沸扬扬。 朝廷已经很久没有粮饷发了,很多官员都是坐吃山空,靠着田地租子来度日,朝廷官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下面的普通军士了。 试想一下,在这种时候,杨宁南下筹措饷银的事一旦被传开,那他在朝廷百官和士卒心目中的形象该是何等伟大,就可想而知了。 杨宁含笑应付着衙门里的众僚属,一直过了半个时辰,前衙才终于安静下来。 杨宁自己动手给自己倒了一壶茶,三两口喝了个干净,兀自还不解渴,又再次倒满,这才有空看向案头的几份急件。 摆在最上面的是一封密函,用金漆封了,上面画了一个火焰纹路,意思是加急。 杨宁心里咯噔一下,这种纹路他自入锦衣卫以来,从未见到过。 杨宁小心拿起密信,沿着火漆撕开,取出信来一看,顿时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来这加急的信函是邓一南十万里加急所来,信中提到,动宫山附近数个州郡皆被鞑子所占据,反军不是鞑子对手,已退至黄河两岸扎营。 信中还说邓一南曾数次带人悄悄潜伏进动宫山方圆数里之内,并试图打探上清宫的近况,可山路皆有大队鞑子兵把守,白日里尽是数不清的清兵来回调动,看样子上清宫已然危在旦夕,甚至上清宫是否已被清兵攻下都不得而知。 杨宁看完密函,顿时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就想插上翅膀,回到阿姊的身边。 保护她,守着她。 杨宁再看了一眼信末,邓一南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十日前,那么... 上清宫还安否? 绾绾还安否? 杨宁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话说杨宁回到南镇抚司衙门,一众僚属见他回来,纷纷上前见礼,口中连道:“大人一路辛苦。” 搞得杨宁有点迷糊,心想这是怎么了?怎么自己还成英雄了。 原来南镇抚司衙门早听说了他南下筹措粮饷的事,这件事近些日子在金陵传的沸沸扬扬。 朝廷已经很久没有粮饷发了,很多官员都是坐吃山空,靠着田地租子来度日,朝廷官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下面的普通军士了。 试想一下,在这种时候,杨宁南下筹措饷银的事一旦被传开,那他在朝廷百官和士卒心目中的形象该是何等伟大,就可想而知了。 杨宁含笑应付着衙门里的众僚属,一直过了半个时辰,前衙才终于安静下来。 杨宁自己动手给自己倒了一壶茶,三两口喝了个干净,兀自还不解渴,又再次倒满,这才有空看向案头的几份急件。 摆在最上面的信笺用金漆封了,上面画了一个火焰纹路,意思是加急。 杨宁心里咯噔一下,这种纹路他自入锦衣卫以来,从未见到过。 杨宁小心拿起密信,沿着火漆撕开,取出信来一看,顿时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来 话说杨宁回到南镇抚司衙门,一众僚属见他回来,纷纷上前见礼,口中连道:“大人一路辛苦。” 搞得杨宁有点迷糊,心想这是怎么了?怎么自己还成英雄了。 原来南镇抚司衙门早听说了他南下筹措粮饷的事,这件事近些日子在金陵传的沸沸扬扬。 朝廷已经很久没有粮饷发了,很多官员都是坐吃山空,靠着田地租子来度日,朝廷官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下面的普通军士了。 试想一下,在这种时候,杨宁南下筹措饷银的事一旦被传开,那他在朝廷百官和士卒心目中的形象该是何等伟大,就可想而知了。 杨宁含笑应付着衙门里的众僚属,一直过了半个时辰,前衙才终于安静下来。 杨宁自己动手给自己倒了一壶茶,三两口喝了个干净,兀自还不解渴,又再次倒满,这才有空看向案头的几份急件。 摆在最上面的信笺用金漆封了,上面画了一个火焰纹路,意思是加急。 杨宁心里咯噔一下,这种纹路他自入锦衣卫以来,从未见到过。 杨宁小心拿起密信,沿着火漆撕开,取出信来一看,顿时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来话说杨宁回到南镇抚司衙门,一众僚属见他回来,纷纷上前见礼,口中连道:“大人一路辛苦。” 搞得杨宁有点迷糊,心想这是怎么了?怎么自己还成英雄了。 原来南镇抚司衙门早听说了他南下筹措粮饷的事,这件事近些日子在金陵传的沸沸扬扬。 朝廷已经很久没有粮饷发了,很多官员都是坐吃山空,靠着田地租子来度日,朝廷官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下面的普通军士了。 试想一下,在这种时候,杨宁南下筹措饷银的事一旦被传开,那他在朝廷百官和士卒心目中的形象该是何等伟大,就可想而知了。 杨宁含笑应付着衙门里的众僚属,一直过了半个时辰,前衙才终于安静下来。 杨宁自己动手给自己倒了一壶茶,三两口喝了个干净,兀自还不解渴,又再次倒满,这才有空看向案头的几份急件。 摆在最上面的信笺用金漆封了,上面画了一个火焰纹路,意思是加急。 杨宁心里咯噔一下,这种纹路他自入锦衣卫以来,从未见到过。 杨宁小心拿起密信,沿着火漆撕开,取出信来一看,顿时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来话说杨宁回到南镇抚司衙门,一众僚属见他回来,纷纷上前见礼,口中连道:“大人一路辛苦。” 搞得杨宁有点迷糊,心想这是怎么了?怎么自己还成英雄了。 原来南镇抚司衙门早听说了他南下筹措粮饷的事,这件事近些日子在金陵传的沸沸扬扬。 朝廷已经很久没有粮饷发了,很多官员都是坐吃山空,靠着田地租子来度日,朝廷官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下面的普通军士了。 试想一下,在这种时候,杨宁南下筹措饷银的事一旦被传开,那他在朝廷百官和士卒心目中的形象该是何等伟大,就可想而知了。 杨宁含笑应付着衙门里的众僚属,一直过了半个时辰,前衙才终于安静下来。 杨宁自己动手给自己倒了一壶茶,三两口喝了个干净,兀自还不解渴,又再次倒满,这才有空看向案头的几份急件。 摆在最上面的信笺用金漆封了,上面画了一个火焰纹路,意思是加急。 杨宁心里咯噔一下,这种纹路他自入锦衣卫以来,从未见到过。 杨宁小心拿起密信,沿着火漆撕开,取出信来一看,顿时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来 《逐夷平江赋》正文卷 第七十五章 趁曦薄不辞而别,携金银万两北还(伍) 话说杨宁回到南镇抚司衙门,一众僚属见他回来,纷纷上前见礼,口中连道:“大人一路辛苦。” 搞得杨宁有点迷糊,心想这是怎么了?怎么自己还成英雄了。 原来南镇抚司衙门早听说了他南下筹措粮饷的事,这件事近些日子在金陵传的沸沸扬扬。 朝廷已经很久没有粮饷发了,很多官员都是坐吃山空,靠着田地租子来度日,朝廷官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下面的普通军士了。 试想一下,在这种时候,杨宁南下筹措饷银的事一旦被传开,那他在朝廷百官和士卒心目中的形象该是何等伟大,就可想而知了。 杨宁含笑应付着衙门里的众僚属,一直过了半个时辰,前衙才终于安静下来。 杨宁自己动手给自己倒了一壶茶,三两口喝了个干净,兀自还不解渴,又再次倒满,这才有空看向案头的几份急件。 摆在最上面的是一封密函,用金漆封了,上面画了一个火焰纹路,意思是加急。 杨宁心里咯噔一下,这种纹路他自入锦衣卫以来,从未见到过。 杨宁小心拿起密信,沿着火漆撕开,取出信来一看,顿时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来这加急的信函是邓一南十万里加急所来,信中提到,动宫山附近数个州郡皆被鞑子所占据,反军不是鞑子对手,已退至黄河两岸扎营。 信中还说邓一南曾数次带人悄悄潜伏进动宫山方圆数里之内,并试图打探上清宫的近况,可山路皆有大队鞑子兵把守,白日里尽是数不清的清兵来回调动,看样子上清宫已然危在旦夕,甚至上清宫是否已被清兵攻下都不得而知。 杨宁看完密函,顿时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就想插上翅膀,回到阿姊的身边。 保护她,守着她。 杨宁再看了一眼信末,邓一南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十日前,那么... 上清宫还安否? 绾绾还安否? 杨宁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话说杨宁回到南镇抚司衙门,一众僚属见他回来,纷纷上前见礼,口中连道:“大人一路辛苦。” 搞得杨宁有点迷糊,心想这是怎么了?怎么自己还成英雄了。 原来南镇抚司衙门早听说了他南下筹措粮饷的事,这件事近些日子在金陵传的沸沸扬扬。 朝廷已经很久没有粮饷发了,很多官员都是坐吃山空,靠着田地租子来度日,朝廷官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下面的普通军士了。 试想一下,在这种时候,杨宁南下筹措饷银的事一旦被传开,那他在朝廷百官和士卒心目中的形象该是何等伟大,就可想而知了。 杨宁含笑应付着衙门里的众僚属,一直过了半个时辰,前衙才终于安静下来。 杨宁自己动手给自己倒了一壶茶,三两口喝了个干净,兀自还不解渴,又再次倒满,这才有空看向案头的几份急件。 摆在最上面的信笺用金漆封了,上面画了一个火焰纹路,意思是加急。 杨宁心里咯噔一下,这种纹路他自入锦衣卫以来,从未见到过。 杨宁小心拿起密信,沿着火漆撕开,取出信来一看,顿时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来 话说杨宁回到南镇抚司衙门,一众僚属见他回来,纷纷上前见礼,口中连道:“大人一路辛苦。” 搞得杨宁有点迷糊,心想这是怎么了?怎么自己还成英雄了。 原来南镇抚司衙门早听说了他南下筹措粮饷的事,这件事近些日子在金陵传的沸沸扬扬。 朝廷已经很久没有粮饷发了,很多官员都是坐吃山空,靠着田地租子来度日,朝廷官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下面的普通军士了。 试想一下,在这种时候,杨宁南下筹措饷银的事一旦被传开,那他在朝廷百官和士卒心目中的形象该是何等伟大,就可想而知了。 杨宁含笑应付着衙门里的众僚属,一直过了半个时辰,前衙才终于安静下来。 杨宁自己动手给自己倒了一壶茶,三两口喝了个干净,兀自还不解渴,又再次倒满,这才有空看向案头的几份急件。 摆在最上面的信笺用金漆封了,上面画了一个火焰纹路,意思是加急。 杨宁心里咯噔一下,这种纹路他自入锦衣卫以来,从未见到过。 杨宁小心拿起密信,沿着火漆撕开,取出信来一看,顿时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来话说杨宁回到南镇抚司衙门,一众僚属见他回来,纷纷上前见礼,口中连道:“大人一路辛苦。” 搞得杨宁有点迷糊,心想这是怎么了?怎么自己还成英雄了。 原来南镇抚司衙门早听说了他南下筹措粮饷的事,这件事近些日子在金陵传的沸沸扬扬。 朝廷已经很久没有粮饷发了,很多官员都是坐吃山空,靠着田地租子来度日,朝廷官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下面的普通军士了。 试想一下,在这种时候,杨宁南下筹措饷银的事一旦被传开,那他在朝廷百官和士卒心目中的形象该是何等伟大,就可想而知了。 杨宁含笑应付着衙门里的众僚属,一直过了半个时辰,前衙才终于安静下来。 杨宁自己动手给自己倒了一壶茶,三两口喝了个干净,兀自还不解渴,又再次倒满,这才有空看向案头的几份急件。 摆在最上面的信笺用金漆封了,上面画了一个火焰纹路,意思是加急。 杨宁心里咯噔一下,这种纹路他自入锦衣卫以来,从未见到过。 杨宁小心拿起密信,沿着火漆撕开,取出信来一看,顿时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来话说杨宁回到南镇抚司衙门,一众僚属见他回来,纷纷上前见礼,口中连道:“大人一路辛苦。” 搞得杨宁有点迷糊,心想这是怎么了?怎么自己还成英雄了。 原来南镇抚司衙门早听说了他南下筹措粮饷的事,这件事近些日子在金陵传的沸沸扬扬。 朝廷已经很久没有粮饷发了,很多官员都是坐吃山空,靠着田地租子来度日,朝廷官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下面的普通军士了。 试想一下,在这种时候,杨宁南下筹措饷银的事一旦被传开,那他在朝廷百官和士卒心目中的形象该是何等伟大,就可想而知了。 杨宁含笑应付着衙门里的众僚属,一直过了半个时辰,前衙才终于安静下来。 杨宁自己动手给自己倒了一壶茶,三两口喝了个干净,兀自还不解渴,又再次倒满,这才有空看向案头的几份急件。 摆在最上面的信笺用金漆封了,上面画了一个火焰纹路,意思是加急。 杨宁心里咯噔一下,这种纹路他自入锦衣卫以来,从未见到过。 杨宁小心拿起密信,沿着火漆撕开,取出信来一看,顿时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来